《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节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作者:卧扇猫 【文案】 为解蛊毒,程令雪女扮男装,接近一位贵公子,成了他的贴身护卫。公子文弱,常年靠轮椅代步,但容貌昳丽,眉心一点朱砂痣,如白瓷观音,带着破碎感,又遥不可及。 第一月,公子几乎不同她说话。 第二月,公子偶尔逗她。 第三月。公子看她的目光变了,变得若有所思,变得困惑,似在纠结挣扎。 程令雪当他是因体弱而艳羡她,出于怜悯,待他更为真诚。终于,在她无微不至的保护下—— 公子似乎……更痛苦了。 他开始远着她! 第五月。公子说,他认了。 某次,程令雪扮回女子外出查事,被公子撞见不说,还不慎中了奇毒。好在公子就有解药。知他最不喜被骗,程令雪谎称那是她表姐,并替姐求药。 公子低垂鸦睫,不语。 程令雪正忐忑,公子百无聊赖地轻转玉箫,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今夜,让你表姐过来。” 第01章 001 春雨初停,清风沁人心脾。 曦光下,平日遥不可及的朱栏曲槛、亭台楼阁亦多了几许亲切。 整座别院正当苏醒。 侍婢们端着盥洗茶水、朝食、熏好香的衣袍路过抄手回廊,绣鞋有条不紊地踩过地砖,半点声音不曾发出。 一道鸦青色的纤瘦身影自藏蛟院走出,守在园子外的树下。 日头渐升,别院人声渐起。 一个少女“哒哒”地小步跑着,到了树下抱剑而立的人面前。 “竹雪!原来你在这,看!我给你绣了一块头巾,鸦青色的正衬你!” 抱剑的少年杏眸半垂,身姿秀挺,立在晨光中清冷如雪夜竹枝。闻言疏离地退一步,声音清冷低沉。 “多谢表姑娘,我不用头巾。” 少女有些失落:“怎么这也不收、那也不收,是讨厌我么?” 竹雪又退一步:“不敢。” 少女很直率:“你为何总是疏远我?!难道你嫌我大你一岁?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只是个护卫,不敢与我走太近?其实大可不必自惭形秽,你可是表兄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表兄怎能从贼窝里安然归来。况且你为人还很正直,月前表兄要重金酬谢你,你却回绝了,只要一份生计,多好的一个人啊!” 竹雪被夸得耳尖泛了红。 清眸低垂,稍许,似乎难以启齿,少年狠心道:“其实……我受过伤,缺了命根子,已不能人道。” 少女说不出话,愕然望着那俊秀的眉眼,怔忡许久,而后失落,再之后庆幸地跑开:“今日的话当我没说过,帕子并非我亲手所绣,而是我婢女……你也别自惭形秽,会不介意的姑娘家的!” 倩影消失在花影后。 树下的竹雪悄然松了一口气。 方才的话倒没骗人。 自己的确缺了命根子,不能人道。但并非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 她是女扮男装。 因为听说男子没了“命根子”不能人道,便不会有女子喜欢,这才搬出这样的借口。至于命根子长什么样,人道是怎么个人道法,她就不懂了。 而“竹雪”这名字,是成了护卫后公子所赐,她本名程令雪。 裹胸布勒得心口阵阵发闷。 程令雪心里也堵得慌。 她能成为公子的救命恩人,并非机缘巧合,而是偷偷摸摸地跟了公子一路。恰好幸运,在公子不幸被山贼掳走时出手“英雄救美”。 正直、不要酬金也是假的。 她不是不贪财,只是为了接近公子,不得不忍痛舍财。 话要绕回一个多月前。 那日,她下山替师父办事,经过一处繁华街市时,腕间有红线闪逝,同时心口传来刺痛,窜遍全身。 起初她不当回事,随后,有个乞儿给她受人嘱托送了封信同几两银子。信是一位养蛊人所写,那人在信上道歉,称他不慎把养的蛊掉落街市。 母蛊钻入一贵公子身上。 子蛊则在片刻后落到她身上。 信上说,蛊毒半年后发作,每月一次。中子蛊者需得博得中母蛊者全副身心的信任,方能解蛊。 否则毒发多了,将经脉受损。 真是邪乎,若说什么“与人交欢”或“让人动情”就能解蛊,她还勉强相信,可信任无法丈量,这算什么? 或许背后另有玄机。 程令雪不放心,寻了位苗医,一瞧,她身上竟真有蛊毒,只是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蛊。她本想去昭越寻一寻解蛊的法子,但那苗医说了,蛊毒不同于寻常毒物,解铃还须系铃人,往往只有养蛊人才能解自己种的蛊。 然而那人就像鬼魅消失无踪。 无奈,她决定先去寻那位中了母蛊的贵公子探一探。 那贵公子来江南游玩散心,经过一处山林时被山贼掳走。 这才有了她贼窝救人一事。 然而回想那夜救人,程令雪本就不温暖的心情更发凉了。 那夜的贼窝尤其诡异,山贼头子发狂杀人,将自家兄弟杀得一个不留。她一出现,便利落地杀了贼人,从尸山血海中救了那位文弱的贵公子。 这本是一个完美的开局。 可她有个毛病,一旦与生人离得太近,便会紧张。贵公子体弱,且有腿疾,她只能搀扶着他往外走,可他半边身子压着她,周身气息疏离森冷,简直不像活人,呼吸还不时拂过耳畔。 她下意识一个甩手,把他…… 扔了。 病弱公子禁不起折腾,当即晕了过去,过后虽派心腹前来谢恩,并给她一份贴身护卫的活计。 可她来了后,他却不曾用她。 他们只说让她先熟悉熟悉,熟悉了二十余日,收了不少侍婢甚至表姑娘的媚眼,连公子面都没见着。 见不着人,便不好琢磨解蛊。 正愁着,园中走出一个高大的青年,是公子的心腹亭松。 亭松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素来耿直,今日脸色却不大好看。 片刻后,与一众护卫和侍婢立在廊前时,程令雪知晓了原因。 公子身边有个护卫是细作。 这细作之前调虎离山,要借山贼之手行刺公子,今晨再一次时试图行刺时,被亭松一剑毙命。 眼下人已经死透了,死相还不大好看,目眦欲裂,唇色乌紫。 想来还中了剧毒。 程令雪看着尸体,心想公子这是杀什么来着……对,杀猴儆鸡。 习武之人见多了血光,她面不改色,身后一个胆小的侍婢已吓得牙齿打颤。程令雪身子稍偏,挡住小姑娘视线。 刚一动,对面亭子的竹帘后露出一只修长的手。那手指修长,纤尘不染,轻轻一抬,竹帘就如画卷展开。 起先露出一片在日光下微光流溢的袖摆,而后是温润的下颚。 轻抿着没什么情绪的唇。 白皙如玉的面色。 半垂的鸦睫。 和眉心一点小小朱砂痣。 程令雪一时怔住了。 那夜四下昏暗,她是凭着那副文弱身子骨和一旁的轮椅认出公子。今日算是她第一次看清这位贵公子的容貌。 养蛊人信上说:“贵公子文弱多病,常年靠轮椅代步,眉心有一点朱砂痣,且貌若天人。”此前,她一直觉得“貌若天人”是“模样周正”的夸张说法。 此时一见,白纸黑字,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成了鲜活的丹青。 短短一眼,她给他印了几个戳。 病弱,好看,贵。 碰不得,更赔不起。 仿佛有所察觉,碰不得更赔不起的贵公子轻掀鸦睫。 她对上那双沉静的眸。 青年一瞬不错眼地凝着她。 目光沉静,桃花眼似一汪静潭,要把周遭曦光都吸走。 程令雪仿佛回到山寨中。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节 四周静得诡异,地上尽是残骸,血流满地。发疯砍人的山贼头子如同着了魔,无比恼恨地提着刀,指着前方。 “我……我杀了你!” 刀尖指向处,是个清瘦文弱的身影,贵公子一身素色衣袍,袍上的银线暗纹在月光下浮动着流光。 她虽看不清他面容,可仅凭那端雅的身姿,便想道戏文中常说的“如玉公子”,可如玉公子的背后是尸山血海,身前是发狂的山贼,白袍上还溅了血…… 可他竟无比平静。 不像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活人。 换作戏文里,定要称赞这是“处变不惊”,可程令雪并不觉得妙,只觉得诡异——白玉观音像一旦溅了血,就比凶神恶煞的罗刹还细思极恐。 森冷的错觉也因此而来。 她甚至蹦出个念头:这贵公子身上带着邪气,才让山贼疯掉。虽离谱得叫人哭笑不得,然而现下与公子对视,仍是不免忆起那时的错觉。 但下一瞬,公子垂下了眸。 不与那双眸子对视,错觉便散了些。日光下,朱砂痣愈显清晰,更衬得他像神龛中易碎的瓷观音。 她对他的印象归于“文弱安静”。 帘子落了下来。 贵公子再度隐于帘后。 “咳咳——” 亭松板起脸咳了两声,神情冷峻,道了几句细作的罪行,随后长剑一挑,挑开了细作的衣裳。 “呀,这……” 周遭顿时讶声一片。 饶是平素没什么表情的程令雪,看清眼前一切,眉头亦是讶然抬起。 细作竟是女扮男装! 没想到居然还能遇上同行。 程令雪眼皮一跳。 众人各怀心思时,亭松又说话了,短短一句,却让她心一紧。 “此人下场诸位已亲眼目睹,还是那句话,公子喜静,不喜被骗, “望尔等谨记,好自为之!” 不喜被骗…… 程令雪胸口的裹胸布又在收紧。 蛊毒的存在也倏然清晰。 是夜,她抚着心口蛊痕,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脑中有块巨石,压着她意识不断下坠,下坠…… 朦胧之时,隐约见房门半开。 一个玉冠束发、锦袍加身的端方身影悠然摇着轮椅入了室。 那让她叫不出名、闻着便知道很贵的熏香沁入鼻间。 颈侧,贴上一把剑。 长剑冰凉,和那一夜在贼窝中后脊发凉的错觉很像。 玉白修长的手执剑,剑尖自颈侧游走,落在衣襟交错处。 长剑慵懒轻佻。 她赤'裸的身体、心口的蛊痕,齐齐暴露在那沉静的目光之下! 第02章 002 天色半明未明。 残存的月光暧昧地和着破晓的淡淡天光,将利剑折照出银芒。 那寒芒照到榻上的人身上,恰恰落在一轮弦月似的锁骨,清瘦的锁骨被剑光映得脆弱而倔强。 微风自窗隙拂入。 似一双微凉的手,从半开的襟口抚入,轻拂心口,漠然挑弄。 森凉的触感从梦里伸向现实。 程令雪忍不住拢紧衣襟,要抵御梦中挑着长剑的玉手。 太可怕了。 她、她居然梦见公子来了! 他神情淡漠地坐在榻边,手执冷剑,挑开她衣襟的动作无情而疏离,裹胸布和鸦青色衣衫委地。 公子就如白日里那样凝着她,目光一寸一寸,似月下冷剑发出的寒芒,游走在她裸露的身体上,定在胸前起伏处赫然殷红的那点蛊印。 旋即他开了口,但那唇畔溢出的却是亭松肃然警示的声音—— “公子最厌被骗。” “而你,不仅女扮男装,还为了解蛊蓄意接近公子!” 剑光划过她的眼上。 但即便在梦中,程令雪也不怵,她剑术和轻功俱是高强,便是亭松也不见得能捉得住她。 她轻灵地一跃而起。 然而却忘了一件要紧事。 只见那端坐轮椅中的贵公子长睫一抬,随后——他竟乍然化成一只约莫是蛊虫的怪模怪样的大虫子!张着大口一下将她吞入腹中! 那虫子其实倒是憨态可掬,可有公子作比,实在是太丑了。 她不是被吓醒的。 是被丑醒的。 但梦这东西,就像蘸着白水的毛笔,虽无墨色,也多少在她淡如白纸的情绪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即便晒干了,也有细微褶皱。 越想越觉得蛊毒实在可怕! 更可怕的是公子,这文弱贵公子虽一推就晕,可似乎是什么洛川鸡家的公子,听说眼线遍布江南北。 要是被发现,她可能连蛊都解不了,解了也会被抓回。 握剑沉凝许久,直到远处闹市传来叫卖声,程令雪去找了亭松。 听她道明来意,亭松微讶:“外出?”且是在这节骨眼。 程令雪低着竹叶眉,长睫清冷低垂,疏离中露出几分局促:“来前托人寻亲,约定好半月给消息,但已经二十日了,想去问问。” 她也清楚,昨日刚抓到细作,今日她就破天荒外出实在可疑,可她来前并未伪装得很周密,女细作暴露在前,昨夜的恶梦不是没有成真的可能。 得让自己更稳妥些。 亭松没多问,极爽快地应下并给预先她支了月银:“小心些。” . 怀揣沉甸甸的银子,心情松快不少,程令雪来到一处山脚。 草屋破旧,但有炊烟升起。 她抬手叩了门。 一个身量细瘦、面上带疤的汉子开了门,凶神恶煞道:“谁啊?!” 程令雪:“我找江皊。” 汉子凌厉的目光扫视她,粗声粗气道:“不认识!找错地方了!” “哦,那我走了。” 她漠然地转过身,刚要走,腕子就被一把攥住了,汉子扁起嘴,浓眉微蹙,凌厉眼眸盈满委屈。 杂乱的胡子随着说话轻动,却发出了含嗔带怨的少女声音。 “死鬼!让你走你就走啊!” 说罢,就这般顶着一张汉子面容,一腔软糯声音,上来便要亲昵地挽她胳膊:“怎么回来啦?” 汉子顶着少女的声音咯咯娇笑,笑得程令雪头皮发麻,她不自在地扒开那只手:“师姐,你别这样。” 顶着这陌生大汉的面孔挽她手。 怪变态的。 江皊看着褪去生分的师妹,更为欢畅地调笑:“就师妹你这怕生的毛病,怎么博取那公子信任啊!” 旋即她三下五除二卸了伪装,露出一张秀美的少女面庞。 “说吧,回来什么事?” 程令雪说起正事:“公子身边查出了女扮男装的细作,他讨厌被骗,我需要伪装得更真一些。” 江皊了然一笑:“上次让你试试我新做的宝贝你还害臊,悔了吧?” 说来取出那块皮子。 程令雪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她看都不敢看那东西一眼,转身合上窗,墨色衣裳窸窣坠地,衣裳的主人抬脚甩开缠挂足尖的衣衫,清瘦玲珑的脚踝,莹润如玉竹。 “对了,还有喉结——” 江皊没多想便转过身来。 程令雪正低头裹那革子,雪肤乌发相互映衬,如白纸黑字的墨宝,偏她周身透着疏离,立在昏暗草屋里,像极月下神秘却蛊惑的莲花妖。 没想到师妹平时清冷,褪了衣裳竟这么勾、勾人。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节 知她拘谨,江皊要转回去,视线流转,却忽而凝滞。 师妹的蝴蝶骨上,有道半尺的疤,宛若瓷瓶上的裂痕,触目惊心。 “这什么时候弄的?” 程令雪仓促套好外衫:“是很久以前的旧伤,早已经好透了。” 江皊没再问。 师妹的性子一直如此。 待人真挚又生分。 不熟的人想与她搭话比登天还难,熟悉的人哪怕闲聊,也句句有回应。但若触及她不愿提及的事,无论是谁,她都会不露声色岔开话。 这样拘谨,实在让人担心…… 江皊的语气被担忧压得凝重:“只有半年,万一那公子是个和师妹一样若即若离的人,该怎么办?” 程令雪心中暗叹。 公子性情的确若即若离。不对,她在他身边二十日,只见过他短短一眼,连若即若离都算不上。 不想让师姐担忧,她淡道:“公子看着人傻钱多,挺好骗。” 江皊何其了解她,当即听出她是报喜不报忧,眉间忧色更浓。 “看来被我说中了。” 师妹选择潜入公子身边当护卫,正是因为她不擅与人往来,阿谀奉承行不通,也只有靠保护那位公子哥博取信任一个法子。可师妹武功虽高,却只埋头做事,还不会邀功,很愁人啊。 江皊回想适才惊鸿一瞥的身影,觉得很是可惜:“师妹你应该一早就以女儿身接近他的,你这般样貌,又一身好功夫,那些贵公子定然觉得新奇,只要让他爱上了你,信任不就……” 话未说完,师妹不知想到什么,倏地揪紧手中的墨色衣衫。 江皊头一回在程令雪那淡漠的眸中窥见如此多的情绪。 慌乱、窘迫、羞赧、恼怒…… 还有深深的懊恼。 程令雪触上后背的伤疤。 师姐的话像颗石子,在她平静的心上掷出涟漪。耳畔隐隐传来一个锦衣少年温和的轻唤:“十一姑娘。” 然而那温和的一句“十一”很快被一个少女恼怒的“贱婢”取代。 涟漪滚成浪花。 后背的伤似乎在隐隐发痛。 但很快,她压下涟漪,将衣裳上的褶皱揉平,连同心里的褶皱:“师姐别担心,我会掂量着办。” 话是安慰师姐的,如非必要,她不会再寄希望于靠别人的怜惜脱离苦海。师父说过,公子哥们拥有的太多,喜欢也是一时新鲜,强取豪夺、朝三暮四往往才是他们本性。 一个贵公子会信任他的护卫,但怎可能信任掌心玩物呢? 想明这些,杏眼中又覆上坚定和傲然,方才波动的人似乎不是她,一眨眼,程令雪又是那执剑玉立,时而孤决漠然,时而拘谨的清冷少女。 她很快回到别院。 亭松没想到竹雪这么快回来。 问起时,少年眉眼低垂,淡道:“没有消息,不找了。” 亭松若有所思地目送着少年孤寂的影子消失树后,高大身影隐入青竹间,墨靴走过回廊,在水榭前停下。 “公子,人回来了,说是没消息,依您看这是真是假?” 姬月恒没回头:“你也太多疑,对我的恩人好一些。” 亭松一时失语,公子话虽如此,可他们心里都清楚,竹雪虽从山匪手中救下公子,但也来得太巧。 公子轻易就让那少年成为贴身护卫,除去报恩,更想引蛇入洞。 就像以往那些细作。 此刻看着公子纤尘不染的手,亭松想到女细作中毒后乌紫的嘴唇,脊背不由得泛起一阵森冷。 沉默时,姬月恒抬起手,指尖缓缓划过腕部,那如今冷白无暇,可一月前,却有一道红线从此处没入。 他轻叹道:“这么久还未来,难道真是不幸死了么。” 这话叫亭松想起那怪异的蛊。 那蛊也是怪,解蛊的条件居然是要博取信任,不仅如此,中母蛊者若死了,中子蛊者会筋脉受损,可中子蛊者死了,对中母蛊者全无影响。 下蛊人倒像偏爱中母蛊者似的。 可会是谁给公子下蛊? 又是谁中了子蛊? 亭松完全猜不到,只道:“公子有宝珠可辟百毒,完全也不必担心毒发,您又又何苦忧心无关之人?” “忧心?” 本冷淡的一句,从姬月恒舌尖辗转过,却平添了些许悲天悯人。 稍许,他又道。 “你说,是竹雪么?” 第03章 003 竹雪? 亭松这才明了:“原来您让他当贴身护卫不是因为怀疑他出现得太巧,可能是细作,是疑心他中了蛊?” 姬月恒默认了。 亭松回想一二,又道:“昨夜赤箭抓住女细作时曾检视过她心口,有道新伤,因而无法确定有无中蛊。至于那少年,属下留下他时打听过。他是后面那伙马队的人,路过山道上听闻有个小孩走丢了,见小孩的母亲哭得可怜才停下救人,也是因此丢了生计。” 似乎不算太可疑。 姬月恒亦回想起那毫不留情的一摔,惋惜道:“也许不是。这样的话,那些山贼便死得太过可惜。” 毫不掩饰的遗憾让亭松心中堆积的疑惑酿成离谱的猜测:“莫非当时他们失手,不是那细作调虎离山,而是您以身为饵想引来中蛊之人?” 难怪要把他支开。 姬月恒轻飘飘地否认了:“不幸罢了,我素来惜命。” 亭松半信半疑,为了公子再拿性命寻乐趣,又道:“但那少年出现的时机合适,的确很是可疑。” 姬月恒对此不置可否。 只淡道:“竹雪。” “对,竹雪,孤傲如竹,清冷似雪。公子为那少——为竹雪赐的名字当真妙极!”亭松感情充沛地配合着,公子打小就喜欢给身边人和物件起名,就连那养蛊人自己都不曾起名的蛊,公子也花心思起名为虚妄蛊。 为何是虚妄—— 因为公子自幼最讨厌被人骗,又怎会信任蓄意接近他的人? 倘若那蛊真要博取信任才能解,不管中子蛊的人是竹雪还是旁人,都注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不对,岂能用狗拟作公子? 只是亭松有一点不解,公子既然不会信任旁人,又为何期待那中蛊之人的到来?甚至为其创造接近的机会。 是认为有哪处可疑么? . “无他,只不过好奇是谁。竟给我下这样一个可笑的蛊。” 数日后的清晨,晴光大好,亭松伴着公子在水榭后方小楼上赏景。 姬月恒俯视下方湖边值守的少年,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 话散在风里。 程令雪也想不通。 那日闹市中行人摩肩接踵,蛊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只说她“体质特殊,被蛊选中”也太牵强。 她常在外帮师父办事,难免得罪人,或许与这有关。 想不出是谁,便不想。 成为公子的贴身护卫已有半月,亭松念在她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让她随那些新护卫守在园外。 因着她是公子恩人,几个新护卫对态度都很热情。然而僧多粥少,公子待下慷慨,二十两银的月俸整个江南也难有。有人见她来了近月都不曾近身随护公子,便蠢蠢欲动,欲从贴身护卫的看家本事上入手将她拉下马。 这厢闲来无事,众人闹哄着说想看她和赤箭、白霜比试。 白霜是除亭松外在公子身边最久的人,功夫尚可但资历最老。赤箭刚来不久,是他们中剑术最好的。 白霜不愿欺负新来人,婉拒了比试。赤箭则不以为然地一笑:“武人间以武会友,切磋怎能叫做欺负?” 实在架不住众人的起哄,太谨慎亦会可疑,程令雪对自己的剑法有数,又不见得打不过,便应下来。 “承让了。” 剑刃在日光下锋芒毕露。 赤箭甫一出剑,便毫不留情、势如破竹,可惜都被程令雪轻巧避开,凌厉的几招皆若打在棉花上。 高楼上,姬月恒看了两眼就失趣地垂眸:“可看出来路?” 亭松认真看着:“竹雪身法轻灵,实属罕见。但有所顾忌,只守不攻,看不出是否与女细作是同伙。” 有所顾忌。 这顾忌可以有很多种可能。 姬月恒本兴致阙阙,闻言慢悠悠抬眼,手中玉箫轻旋。 而底下湖边,赤箭被程令雪避得始终不能尽兴,急性子上来。剑尖直朝她心口击去,欲逼她使出全力。 墨色外衣上多了细长的口子。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节 程令雪面色微变。 她一手捂住那破口,一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干脆利落地用力一振,脚下也狠狠踹去,赤箭连人带剑“扑通”落了水,她衣摆也被水花溅湿了。 好在衣裳破了,失态也只有短暂一瞬,旁人应该不会怀疑。 比试止于赤箭落水,即便程令雪是凭奇袭胜出,但比武本无章法,输了就是输了,众人纷纷散去。 高楼上,姬月恒长指稍一收力。 转得正欢的玉箫静止了。 亭松知道公子此刻心情愉悦,附和着笑道:“赤箭也太冒进,兔子急了还咬人!竹雪又内敛,和我说话都隔了三尺,他还割了人家衣裳!” 姬月恒唇角微扬。 “真的只是因为内敛么。” 亭松眉心猛一跳动。 公子温静,平素更极少笑。尤其是这样意味深长的笑。 . 短暂的失态让程令雪心神不宁,她捂着被割破的衣裳,正要回住处换一身衣裳,却被侍婢给拦住。 那侍婢叫子苓,也是新来的。 “亭松大哥说,他要外出替公子办事,让你替他一会。” 突如其来的起用不像是临时有事,程令雪觉得诧异。 莫非是因为她打败了赤箭? 但总归也算好事。 “好,我先回房换身衣裳。” 子苓却拉住了他,笑道:“不必跑一趟,耳房里常备着衣裳,竹雪你跟我来,我给你找一找。” 入了耳房,子苓翻出套干净的白衣,并慇勤上前:“这一身不能要了,我替你脱下回头补一补。” 程令雪仓促后退一步。 “不必——” 话未能说完,子苓的手已先一步扒下了她破了口的外袍。 几乎同时,程令雪握住子苓腕子,故作生分道:“我自己来就好。” 子苓记着亭松的话,不敢做得太明显,忙退一步:“怪我!是我急着拿衣裳去补,冒犯你了。” 耳房昏暗,她看不清少年神色,仅从僵硬的姿态也能看出其窘迫,他紧张得甚至忘了叫她转身。 直到中衣半解,清瘦的胸膛半露在外,这才醒觉地顿住手:“劳子苓姐姐……转过身去。” 少年衣襟半开,胸腹处有着微股的块垒,虽不似那些个猛汉壮得好似鼓鼓囊囊的米袋,但和女子绝对不同。 子苓忙转身:“抱歉!” 还想进一步验证,以确保万无一失,窗外突然传来声音。 是赤箭:“我好像听到男人和女人的声音,莫不是……” 耳房内的二人倏地怔住。 白霜带笑的声音打断了他:“别瞎说,是子苓替竹雪找衣裳,还不都怪你把人衣裳弄破了!” 赤箭惯没分寸,非但不避让,还在窗上叩了叩,揶揄道:“啧啧,你俩怎么找衣服找了这么久?” 阴阳怪气的语调惹恼了子苓,当即推了门出去同他理论。 耳房内只剩程令雪一人。 心跳得仿佛要离体。 师姐说脖子露在外面,粘个假喉结易出岔子,只能在眉毛上下功夫让她添些英气,并嘱咐她自称只十四五岁,说话压着些嗓音,又有那块硬实逼真的革子,寻常时候看不出。 手轻扒开衣襟,看着胸腹处紧实的“肌肉”,和那逼真的两点,程令雪心跳得更快了,耳根也倏然烧起。 这做的也太真了! 不过那层假肉皮虽触感逼真,可边缘粘和处有细细的印子。 若细看也不是完全看不出。 要不是赤箭那个无礼的家伙,她恐怕不好蒙混过关。 好险…… . 翌日,亭松来覆命。 “昨夜属下已派人试探了。” “卡哒”轻响后,支摘窗支起,晨光涌入,照在窗前擦拭玉箫的手上,消瘦白皙的手背青筋隐隐。 姬月恒淡道:“试探什么?” 公子说话飘忽,行事漫不经心,前一刻一时兴起的命令,可能下一刻就忘了。每次覆命,亭松总会先回忆一遍再继续:“昨日竹雪同赤箭比试时,公子曾留意到他的失态。习武之人不拘小节,只碰了下他何故如此?兼之竹雪身形清瘦,面若好女。有女细作在先,属下难免多心,让子苓去试探。 “能看的,子苓都看了—— “该有的,也都有。” 姬月恒头也不抬:“原来,我竟是这样暗示你的么。” 亭松眉头突地跳了下,端肃神情裂了缝隙:“属下会错意了?” “亏你想得出。” 姬月恒轻飘飘地说完,过了会,又道:“那样一个少年,若是个姑娘家,倒更有趣,但也会很可惜。” 亭松暗叹,公子向来对情爱不屑,更不知何为怜香惜玉。 在他眼中,男子女子并无差别,所有接近他的人里,只有两种——可疑但好玩的,清白却无趣的。 若竹雪是女子,的确可惜。 长指微动,姬月恒点了点窗台:“他心口可有中蛊的痕迹?” 亭松正要答,公子又说:“罢了,无论有无,都瞒着我。” . 脱衣风波后,亭松开始让程令雪近身护卫公子。得到起用本是好事,但那次试探让她心有余悸。 她从前替师父办事,要么打听消息,要么取物,会尽少避免与人打交道,因而才会轻易失态。 有了这次教训,她更孤僻了,不言不语,只安静做事。 这贵公子就跟瓷瓶似的,不爱说话,也不爱动。要么屋内静养,要么廊下喂鹦鹉,别院内外又戒备森严,她没太多展现看家本事的机会。 能外出便好了…… 刚如此想,亭松过来告知她:“午歇后公子要外出游园。” 去的是城郊一处园子。 正是春好时,园中奇花异草盛放,不少年轻男女相携交游。 他们右侧树下便有一对。 那少年郎正显摆见识:“妹妹可听过洛川姬家上一代的长公子姬倏?那位名声遍南北,本极有可能成为家主。谁料他因担心二弟姬忽势头渐大要夺家主之位,竟给当时的家主姬老太爷下毒!幸而老太爷福泽深厚,毒被姬忽那年仅五岁的幼子挡去了! “姬倏这一出,反倒让二弟姬忽更得姬老太爷信任。真可谓是一朝邪念害自身,百年家业归他人……事败后,姬倏被关在江南别苑,大发癫狂,在别院大开杀戒后自尽了!” 姑娘家听得骇然,婉言道:“好阿郎,来赏赏花吧,瞧,这花多艳。” 少年郎正说在兴头:“妹妹有所不知,这园子就是原本姬倏的产业!都道此处的花全泠州城最艳,上百人的血肉做肥,它能不艳么?” “闭嘴!你这死木头!” …… 最终少女气呼呼地离去,而少年郎则不解地挠头追上。 程令雪执剑静立,疏离的模样神似雕像,嘴角却悄然轻抿。 竟还有比她还不体贴的人。 “你竟会笑。” 淡声低语像流泉突兀淌过耳畔,程令雪被问得一愣。 低头一看,是公子。 青年坐在轮椅上,桃花眼底映着澄净的天空,和一张秀气的脸。 他眼中映着少年装扮的她,给她一种他们很亲近的错觉。 这感觉,很奇怪。 程令雪眉间恭敬,身却不听话地想离他远些,不大熟练地接茬。 “公子也觉得好笑?” 公子不挪视线、静静地打量她。眼眸沉静得仿若不谙世事。 “原来不仅会笑,还会闲聊。” “……” 第04章 004 程令雪常被师姐戏说为冰垛子,每当她稍稍露出与清冷无关的神情,师姐就会大惊小怪。但师姐性子活泛,她说她像块木头她只能认了。 公子怎么好意思调侃她? 随后程令雪想起亭松说过,公子说话大有玄理。师姐也叮嘱过,权贵说话大都迂回,万不能公子说什么她便听成什么。所以…… 他是嫌她对他太冷淡么?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节 可她话少是因为多说多错,且她压根不想离任何权贵太近。然而蛊在她身上,不得不低头,程令雪恭敬道:“属下嘴笨又迟钝,常会错意,故不爱说话,并非对您不敬。” 白玉箫轻巧一旋。 公子话中的笑意淡得微不可查:“的确总会错意,不过—— “这样挺好,倒不必改。” 这日游园未出任何岔子,众人往回走时,公子有些遗憾。 “难得出来一趟,真是可惜。” 程令雪猜他是没玩得尽兴,公子遗憾,她其实也挺遗憾。 话本中闺阁小姐游园时容易遇着无礼的狂徒么,公子虽是男子,可他这样好看,怎么没有刺客来? 没有刺客,她就没法保护他。 他这人说话神叨,且还弱得仿佛随时要驾鹤仙去。 她每日既要愁他不出事。 还要怕他出大事。 好难。 . 一行人回到城中,已是入夜,经过城门时,传来一阵喧嚣。 “马惊了!快跑!” 行人仓促往道旁逃窜,一片嘈杂中,一公子哥朗声唤道:“让开!伤了本公子的爱马你们可赔不起!” 程令雪她见多了这样的纨绔子弟,好在他们的马车和马儿疯跑的方向不同,只是前边的路被堵住了。 马车停下,车帘挑开一角,公子望着不远处人仰马翻的一幕。 “它会过来么。” 他没头没尾说了一句,程令雪反应了一会才知他说的是马。 “不会。” “如此么。” 公子话里竟是有些遗憾? 程令雪只当是自己想错了,公子这样文弱,怎会希望疯马朝这边来?是她自己今日英雄救美不成,被遗憾的情绪左右,才觉得处处是遗憾。 但她可不希望那疯马过来。 那些纨绔子弟不讲理得很,万一她为了控住马,失手伤了马,回头那人与她过不去,还会惹上麻烦。 公子也不一定会为她得罪人。 可运气这东西很玄乎,越怕什么,越容易来什么。那马如有指引,竟跃过一众摊位,直往这边来了! 周边乱成一团。 窗边公子的手倏然扣紧帘子,大抵是太害怕,手指竟微微泛着白。 事已至此—— “公子,别怕!” 清冷却笃定的声音落在耳边。 姬月恒悠然抬眼。 少年正看着他,杏眸此刻异常明亮,清稚的面庞亦透出坚定。 四目相对那霎,程令雪拿捏得当地朝公子点头,安抚他一记“属下在、您放心”的可靠眼神。 在其余人还未回过神时,她已似离弦之箭,翩然跃起。 她的身姿轻灵如风,一切快得不像话,只有几个路人懵然摸头的举动昭示着她曾掠过的痕迹。 马背上多了只墨燕,程令雪身子被疯马带得上下颠簸,但她却如风雪中的瘦竹不受侵扰,清秀的下颚微收,透着果决的杀气。 她一手握缰绳,一手按住疯马鬃毛,硬是让疯马调了个方向,一人一马奔出城门,只剩一个黑点。 姬月恒默然抬手。 明明无风,指尖却残存着微风拂过的痕迹。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指尖,像刚发觉自己双手的初生婴孩。 “竟是挺好玩。” 他轻轻说。 . 少年许久不曾归来。 亭松上前请示:“马疯得厉害,竹雪恐怕不敢伤马,恐怕要费一番气力,可要派人前去相助——” 话没说完,便见公子拿起帕子拭去指尖残存的粉末。 亭松很无奈:“是您……” 手徐徐收回,姬月恒眼帘半垂,朱砂痣愈显他悲悯。 话语却淡得近乎无情。 “不必。” 候了约莫半炷香,远处城门现出两个疲惫的黑点。 黑点走近,是两人一马。 少年将被磨乖了的马交给候在原地的马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独留身后呆立惊叹的马奴。 姬月恒望着那纤细身影。 道旁的灯笼照亮了那秀致的一张脸,几经折腾,少年鬓边散下几缕乱发,随着走动微扬。 竟有几分少女般的伶俜脆弱。 姬月恒盯着那截细颈。 细碎的乱发缠绕,修长的颈被衬得纤瘦而坚定,就如…… 暴雨肆虐过后的花枝。 越是秀挺,越是让人想摧折。 青年慢悠悠收紧手。 亭松不曾留意他的动作,看着程令雪的身影,打趣道:“要不是子苓说过,那家伙‘该有的都有’,属下恐怕又要胡思乱想了!” 公子不在意地敛眸。 . 走近马车时,程令雪耳边还残存着纵马时呼哨的风声,手指都在因为驯服的快意而发颤,声音亦是:“公子,属下已将那马降住了!” 姬月恒低低笑了下。 清浅的声音在落了帘的车里若隐若现,宛若隔着一层薄纱。 “做得很好。” 刚要上马,一声张扬的低喝越过街巷,袭至耳畔:“别走啊!” 是那纨绔子弟,程令雪暗道不妙。她分明很小心没伤着马,但这人比她想像的还要难缠。 她求助地看向公子。 公子亦看着马车边的她,像是困惑她为何要看他。 程令雪心里没了底。 掠向惊马那刻,她其实有些担忧,多数权贵眼中,护卫和仆婢的命甚至比不得一匹马,公子也是权贵,万一那顽固子弟要刁难,公子会不会为了不伤和气把她交出去? 但她没得选。 师父常说落子不悔,若公子置身事外,她就……把他拉下水! 咬咬牙,程令雪朝那纨绔子弟走去。身前多了个人,亭松拦住她,上前与那纨绔子弟说了两句。 那人一改态度,大度地离去。 程令雪吁出一口气。 转过身,见公子正温和地看着她,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不会为了你得罪旁人,是么?” 那双桃花眼在道旁灯笼暖黄的光下格外昳丽,温柔又亲切。 她蓦地错开视线。 “属下是不想给您添麻烦。” 公子淡淡一笑,帘子合上,只余融入夜色的话:“没事了,回吧。” 一句话让程令雪晃了下神,竟想起幼时的事,那时她似乎常贪玩晚归,因怕斥责而不敢进家门,直到门推开,阿娘嗔一声“怎么才回,饿了吧”,忐忑的心才落了定。 公子的话带给她的,除了安心外,还有另一种感触。 师父曾说,蠢蛋总在别人一有难时就出手,聪明人施恩则会等待时机。在旁人刚刚感到饥饿时施舍的一个肉包子,抵不上濒死时的一滴水。主动施予的恩情,远不如等对方放下身段开口请求来得贵重。 不可否认,她偶尔会变成师父口中的蠢蛋,那公子呢。 他方才是想等她开口求他么? . 回别院后,姬月恒又好一阵不曾外出,多数时候在静养。 这日午时,他在水榭赏鱼。 程令雪候在一侧。 公子一直没搭理她,忽而长指捏起一粒鱼食,弹入锦鲤口中。 准确得近乎离谱。 程令雪能看出他能如此不是因为身手好,更像练了千百遍后熟能生巧,她只惊诧于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无聊时竟也会弹东西玩。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节 但也不奇怪,一个走路不便的人,似乎只能这样消遣。 目光落到公子身下的轮椅。 公子常穿浅色银纹锦袍,轮椅也同衣着发冠一样,用料虽好但样式素简。然而在贼窝中她见到的那把轮椅连扶手都镶了金,就差直接写上一句:本公子甚富,速速来抢。 和赤箭过招时,她发觉他也算高手,其余护卫身手应当也不差。他们怎么做到这么多人在,还能让公子连人带轮椅给山贼一块端了走、让她逮着一个英雄救美的大好机会? 中蛊人估计也给公子传了信。 难不成,他故意的…… 她正想得入神,等公子转头看她时,再想挪开视线已经晚了。 “你看了我很久。” 仍是没什么情绪的语气。 可青年幽然的目光却因她的胡思乱想而变得富有深意。 虽知他不可能会读心,但目光相触时,程令雪眸光仍心虚地颤。眉梢装作困惑地轻抬,心里编了个说辞:“属下是想护好您,公子若不喜欢被人一直盯着,属下就不看。” 可她有个毛病,心神不宁时与不熟的人对视,嘴易变笨。 尤其那双眸子还很好看。 舌头成了脱缰的疯马,不受她驯服,竟开始胡言乱语: “不给看是么?” 措辞别扭,语气还贯彻了她素日的冷静,听来简直像个矜漠却无礼的登徒子在调戏良家女子。 公子稍愣,匪夷所思地看她。 第05章 005 水榭中微风拂动。 姬月恒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眼前人,少年立在春光下,挺秀似雪中青竹,反应却偶尔会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问那话时眼神懵然,语气却疏离而冷静,措辞又很怪。 像个登徒子。 姬月恒唇角轻弯,笑了。 他的笑也很淡,只眼底蕴了薄薄一层,昳丽的桃花眼就如平静的湖面起了涟漪,变得鲜活。 “能看,不过不能偷看。” “属下遵命……” 程令雪心中疑惑在看到他温润无害的笑容时散了大半。这比白瓷还脆弱的贵公子,素日闭户不出,把自己保护得手指都不染尘埃。 怎可能以身为饵? . 午憩后,公子身子不适。 别院来了位郎中替公子施针,程令雪和亭松则候在廊下。 亭松问起她的来历和师门。 程令雪淡道:“只是自小被卖入富户家中,因为犯了错成了马奴,又被卖给一个街头卖艺的人。” 其实只是被罚去喂马,她的剑法、轻功和驯马术,都是师父教的。 不过九年前买走她时,师父起初并没打算收她为徒,只整日念叨什么两万两银子。然而没过几日,他陡然变得暴躁,整日跳脚:“天杀的!两年白忙活了!人死了!银子没了!” 八岁的程令雪听不懂他的话,只记得那之后,师父开始教她和师姐东西,勒令她们帮他赚银子。 师徒三人面上杂耍卖艺,实则替雇主打探些明面上不便打听的消息。 师父实在不算和善,收养了她和师姐,对她们时好时坏。 每日清晨,他都会把她们叫去训话,每次都是那几句:“给老子好好练!赚够了银子就把身契给你们!你……一万两!江皊三千两!谁要敢跑,等老子抓到把她喂鱼!” 师父武功高,又极擅打听消息,她们被唬得比鹌鹑还乖。 五年前,师父和一个雇主会面,被权贵所害,受了重伤还武功尽失,人消沉了,脾气好了不少,偶尔竟会关心她俩,总算有点亦师亦父的样子。 但他也变了卦,让她们要么每个人替他赚两万两。 要么给他办二十件事。 彼时他武功尽失,她们逃走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当时师父要挟时眼中流露出的无力让她们不忍。他是对她们不好,但没有他,她们早已饿死。 如今奔波四年,师姐只剩三件,而她只剩最后一件,只是被蛊耽误了,当解了蛊,再把那件事补上—— 她就能自由了。 那时她应当不用再吃苦。 亭松见程令雪沉默,以为她是为过去吃的苦失落,道:“公子宽和,别犯忌讳,总会苦尽甘来。” 这话程令雪听了不止一次。 昨日,她还听子苓说起,说在她之前,公子身边还有一名贴身护卫,不知因何缘故暴毙,公子命人厚葬之,并给他家人送去一大笔银子。 听起来人还不错。 可宽和归宽和,但一个极讨厌被骗的人,又怎会轻易原谅一个骗了他、偏偏又被他信任的人? 解蛊后,她肯定得溜之大吉。 想到公子近日偶尔的温和,程令雪多了些希望。她打起精神,决定放下对权贵的成见,全心博他信任。 . 入夜,大雨倾盆而至。 浓厚的黑云层层堆在天际,云层里雷光窜动,漆黑雨夜被劈出裂隙,摄目的光照亮园中。 程令雪望向窗边的方向。 雷光映照,窗纸宛如皮影戏的装屏,窗后的青年是一道皮影,即便只有轮廓,也能看出孱弱。 但她只记得皮影戏一边是皮影,另一边是看客,却不知在这样的雷光下,眼下立在窗内窗外的人都成了皮影,也都是个看客。 姬月恒定定看着窗外。 那道侧影纤细得近乎女子。 但见过少年从马上跃起的人都知道这纤影下迸发着生命力。 同一片装屏。 却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又一记闪电,照清那双桃花眼底那抹因挣扎而生的猩红。雨夜微凉,显得青年的声音也微冷。 “唤他来。” 亭松微滞,他压下不必要的心软:“公子让你入内避雨。” 少年似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好意无所适从,愣了下:“多谢公子。但属下皮糙肉厚,不怕雨淋。” 亭松狠心地错开眼:“公子让你过来,便来吧。” 程令雪不再推脱。 屏风后的公子一动不动。 这个时辰他还坐在书案前,而且还不点灯,真是怪。 他摸黑干什么?听雨么。 “竹雪。” 公子唤了她一声。 程令雪转过身:“属下在。” 一记闪电劈过夜空。 闷雷窜于云层,宛若试图挣脱封印的恶龙在云中低吟。 “你幼时,经常受罚么。” 轻声的低语稍显好奇,程令雪只当贵公子雨夜无聊。 “头几年是的。” 公子又问:“会痛么。” 程令雪回想了下:“起初痛,习惯了便不那么痛。” “为什么。”公子又说。 程令雪不解,公子难道是因为日子乏味,要窥视旁人的痛苦寻些新奇感?但嗅到屋内残存的药味,她忽然明白公子并非无聊,是正受病痛折磨不得解脱,才要问她。 她的回应认真了些:“受罚一多,皮肉也耐挫了。” 公子不置可否,又说:“痛在身上,尚且能忍。可若痛不在身上而在神魂,又该怎么忍呢?”语调慢悠悠的,像黑暗湖底游动的水蛇。 他体弱,又刚生过病,说话慢也是正常的。程令雪道:“属下会想些快乐的事,可以抵消折磨。” “快乐的事?” 程令雪目光不觉飘远。 幼时在为婢时挨管家训斥或受其他孩子排挤时,幻想着有朝一日被阿娘寻到,就会好受些。 年岁稍大些,尝到失望的滋味,她不敢再把这件事当做苦中取乐的糖。再难受时,改为想着靠忠心讨主子们欢心,不再被欺负。 等到总算发觉世上除了她自己无人能救她,她已经长大了。 不需要再借幻想来安慰自己。 程令雪望向公子的方向。 “都可以。只要是能让自己快乐的事,什么都可以。”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节 “什么都可以么。” 屏后人低低地笑了笑。 “过来。” 无月无烛,屏后青年只剩一道清隽的剪影。即便只是剪影,也矜雅从容。可直到走近,程令雪才发现那清瘦的身影像拉满的残弓。 既积蓄着莫大的锐意,也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崩碎。 不大对劲,她快步到他跟前。 “公子不舒服?” 姬月恒屈肘撑在桌案上,姿态端雅,但浑身连指尖都在绷紧,身体像天际的云,很轻很缥缈,云层深处却有一直被缚住的烛龙。 很难受。 他收紧手,指骨发出轻响。 闪电在程令雪走到书案的那瞬劈开黑暗,室内明亮如昼。 她低呼了声。 公子面色格外苍白,唇却异常红,额间朱砂痣似要滴出血。 他正紧紧地盯着她。 身姿隐忍,目光却沉静得诡异,胜似深不见底的幽潭。 而他手里,握着把匕首。 瘦如病竹的手紧攥,指骨用力屈起,犹如恶龙蓄力的爪。 “再靠近一些。” 他轻唤,声音格外温柔。 匕首被闪电一照,就如被唤醒的妖邪,刀光和雷光映在青年面上,那朱砂痣红得像一滴血。 凉意自后脊丝丝漫上。 程令雪没有动。 第06章 006 程令雪虽是舞刀弄剑之人,但正如用毒之人才知晓毒的可怕,当刀握在别人手中时,她亦会害怕。 雷电闪动,照得室内明亮如昼,公子手中的匕首轻转,似水面优雅游走却危险的银蛇。 程令雪本能地暗暗蓄力。 然而当闪电再起那瞬间,她看到他正仰面定定望着她。 长睫微颤,眼中挣扎迷离。 “竹雪。” 这温柔的轻唤更近乎脆弱。 仿佛在同她求救。 程令雪又怀疑她的直觉。 公子文弱易折,拿刀也打不过她,更没理由自己动手…… 思绪窜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她顾不得尊卑,猛然攥住公子腕子,夺了刀放在桌上:“公子不可!” 姬月恒腕子被攥得发痛。 痛意从腕处窜出,窜至脑海,竟让他险些一声轻哼。 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握好手心丹丸,他幽幽地问那人:“不是说,做什么事都可以么。” 程令雪无奈。 “可那样做,不太好。” 公子居然笑了,清润的嗓音脆弱迷离,听得人骨头都要酥软。 “不太好啊。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么?” 哄小孩似的语气温柔异常,事出反常必有妖,程令雪没有骨头酥麻的感觉,只觉头皮发麻。 看来公子病得不轻。 她老实应道:“您想自残。” 姬月恒肩膀微抖,又笑了两声:“我为何要自残。” 程令雪听出他笑里有自哂之意,她本不想干涉旁人的死活,但为了自己的安危,不得不劝:“公子慎重,以痛止痛就像饮酒止渴。” 姬月恒眉心微蹙,捏着丹丸的指稍松,淡声纠正她的措辞。 “是饮鸩止渴。” 语气淡漠如常,没了那反常的温柔,诡异的气息反而淡了。 程令雪放松不少。 她不会咬文嚼字说大道理,更不会安慰人,索性伸出手:“公子若难受,可以咬属下的腕子。” 公子抬头,一言不发地看她。 这时没了闪电作灯,程令雪也看不清他神色,只能靠猜。 这人除了喜静,还爱干净。 照着他喜好说,哪怕没猜中,也比空泛的安慰好些—— “属下先去净个手?” 饶是外间捏着暗器严阵以待的亭松,听到这里,亦无言以对。 他小心望向公子。 姬月恒还在沉默,仍看着少年,明知黑暗中看不见,他仍未错眼。唰唰的雨声滤掉幽冷的寒意。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程令雪心说她原本就不大懂。 但现在,是真不懂。 两相沉默时,被短暂分散掉的痛意再次聚成一团浓黑可怖的毒障。 身上如百蚁噬咬,神魂亦被恶念勒住,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姬月恒额上青筋蚺起,唇又在轻颤,桃花眼猛然掀起。 黑暗中,流动的眸光似冷泉。 一个声音叫嚣着: “蛇就藏在少年背后,只消轻轻一吓,就可以将它引出来。” 引出来,然后—— 杀掉他。 杀掉它杀掉它杀掉它……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 姬月恒被催得身子不断轻颤,手亦果决地攥紧匕首。 可惜变故再一次出现了。 疯狂撕咬他的蚁群中,突地闯入一头呆头呆脑的雪狼:“公子学问高深,属下书读得少,似懂非懂。” 思绪顿时被冲得断了弦。 杀意像鼓面上的尘粒,击鼓时,尘粒随鼓面跳动,蛊惑着他的思绪,但思绪一断,跳动的尘粒坠落,变回死物。 姬月恒彻底没了兴致。 “回吧。” 程令雪一会觉得公子很危险,一会觉得他很痛苦,警惕和怜悯两种思绪拉扯,她不喜欢为别人纠结的感觉,就算他没让她走,她也想离他远些。 “属下告退。” 亭松适时上前,熟练地说了两句粉饰太平的话,让她去廊下候着。 内室漫起淡淡血腥味,伴着血珠滴落砚台的声音。 雨停了,声音格外清晰。 滴答,滴答…… 姬月恒额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又被夜风吹干。 及至深夜,云散月出。 青年像被抽去所有力气,倚在椅背上,月光被窗纸克扣半数,照到他身上时只剩薄薄一层。 稀薄月光照应下,窗外抱着剑的人身姿秀气挺拔,似雨后花枝,夜风吹来,窗外人身后发带微扬,背影竟被衬得似个女子般秀致窈窕。 姬月恒恍惚了一瞬。 他不以为然,只轻揉额角。 雨后的夜风吹人清醒,程令雪摩挲剑柄,回味着方才误以为公子想杀她时脊背发凉的感觉。 她有些不解,她连发狂的山贼都不怕,为何一个病弱公子露出危险的气息却能令她头皮发麻? 想了许久,她才想明缘由。 正因公子文弱,如此一个貌若观音、一碰就碎的人,一旦露出恶意,会让人像在被妖邪纠缠时避入破庙想求神佛庇佑,却发觉鬼怪就附在观音像上,让人细思极恐。 想明这些,再次看向窗边的身影,程令雪只觉得他很弱。 公子的剪影忽然动了一下。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节 他朝她转过头来。 隔了层窗户纸,程令雪并未像上次被逮着那样心虚。 她挺直腰杆,凝着那道身影。 屋里的公子没说话。 “咚、咚、咚。” 他抬手轻叩了窗扉三下。 一回生,二回熟,程令雪当即从这轻叩中读懂公子的意思。 你又在偷看我。 她怔了怔,飞速回过身,抱着剑站得比崖上青松还要板正。 . 雨水冲刷掉园中尘埃,满园一片清然之气。若是在往日,每当清晨戌时,程令雪和亭松就该换班了。但昨夜公子被病痛折磨了许久,她和亭松都不曾歇息,她不忍让亭松一人继续值守廊下,便也守着。 只是她很纳闷,公子也不缺钱,为何不再添几个贴身护卫? 亭松说是因为新护卫不够老练,但公子又不信任生人。 发呆许久,屋内响起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是公子起了。侍婢端着熏好的衣袍和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公子是讲究人,每日晨起光是洗漱焚香就得好一会功夫。 许久后,程令雪听到轻微的翻书声,没想到公子被病痛折磨一夜,今晨竟仍和往日一样看书。 真用功啊。 她的字是师姐教的,被人牙子拐走前应当也念过些书,那时的事她能记起来的已经不多。只记得那老夫子说话总跟喝醉了一样摇头晃脑,她听得也跟醉了似的云里雾里。 隔着十几年记忆,这位老夫子和公子奇异地产生关联。 难怪公子的话她听不懂。 因为他读书多。 翻书声很快,像风吹树叶,夹杂着公子稍显沙哑的声音。 “给他送去。” 程令雪还不知道公子指的是谁,亭松沉稳的步声已来到身后。 她跟前多了两本书。 “公子让你回去歇息,顺道—— “抽空看些书。” 前半句是亭松加上的客套话,后半句应该才是公子的意思。 程令雪看到亭松隐忍紧抿的嘴角,视线再往上,见他眼中露着诧异。紧抿着嘴约莫是在憋笑,她的确笨拙,亭松想笑也在理。 可他惊奇又是因为什么? 程令雪接过那两本书,对着亭松和屋内的方向道谢。出了园子后,她这才有心思去看那两本书。 最上面是《观人经》,看名也大抵知晓书里说什么,另一本是《许负相法十六篇》,大约差不离。 她一头雾水地停下步子。 他嫌她不会识人? . “书送走了。” 还是用陈述的语气在询问。 亭松回道:“对,竹雪一贯踏实,一拿到便带回去看了。” 姬月恒没再说什么。 廊下鹦鹉扑棱起来,唤人取来鸟食。姬月恒拈起一粒。见到了他手中鸟食,鹦鹉翅膀默契地张嘴。 姬月恒却没了兴致。 亭松问道:“公子,是这食手感太松软,还是鹦鹉闹腾?” “它太配合了,没什么意思。” 姬月恒将食放回瓷盏中。 凝着手上的新伤:“不是好奇我为何不继续试探他么?” 亭松的确好奇。难道是因为隔着窗听到了少年可怜的身世?不,竹雪本就可疑,公子不会信。 就算信了也不见得会怜悯。 他只说:“属下的确好奇,但公子的事,属下不敢僭越。” 姬月恒随心所欲,不喜欢与人解释,但心情好时也会破例,例如现在,他问亭松:“你打猎时,会想射杀那些呆板的猎物么?” 亭松本是刺客,奄奄一息时被夫人救下,成了公子的护卫。那之前,他年少气盛,亦会沉迷杀戮的快意。这快意并非来自杀戮本身,更来自猎物的反应——在猎物放下防备后出剑,便能欣赏到对方骤起的恐惧。但猎物太迟钝,就没了意趣,反而有种欺凌弱小的耻辱感。 可他私认为,公子放过竹雪,不只因为他太过迟钝。 那少年不争不抢,生分疏离,却会不经意间露出些人情味。行事利落,人情世故上却很迟钝。 越反差,越有趣。 而公子厌恶一成不变。 他忽然觉得假若竹雪底细没问题,做公子的贴身护卫倒合适,请示道:“可属下再查一查竹雪?” 话说完,他驳了自己。 公子喜欢在发病时引蛇出洞,若对方清白,会被辞退,若对方露出獠牙,将得到一笔银子。 但在平日,公子不希望身边太清净。故而他不能打草惊蛇。 . 程令雪万没想到她一个护卫,居然还要为看书发愁。 担心公子考她,她一得闲便捧书苦读。其余人一见都乐了。近身护卫公子已近月,起初对她不满的那些人也安生了,因她性子淡,他们多数时候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唯独赤箭是个例外。 自那次比剑不得尽兴被她踢下湖,他没事就来搭话。 但她不爱理人,他也没法。 这日清晨,戌时刚过。 程令雪蹲坐阶前,拾起树枝在指上打旋,虽还顺手,却不像公子那样能把玉箫转出虚影。 正困惑着,闻到一股淡雅的熏香,清越的声音随后而来。 “是树枝太轻。” 回过头时,程令雪微怔。 眼前的公子,有些不大一样。 第07章 007 今日大抵是要出门,公子穿得格外讲究,白裳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发冠则换成金玉冠,通身矜贵。 好看倒是更好看了,也让人觉得比往日还不好接近。 她破天荒地起身见礼。 “公子好。” 公子稍顿了一顿。 “走吧。” 他的淡然从容让程令雪反应过来自己这样怪傻里傻气的。 她乖乖端回往日的清冷。 二人来到水榭,公子静坐看花,手中的玉箫百无聊赖地转,程令雪则一刻不停地盯着那双手。 不觉间竟看得呆了。 身前传来公子的淡语:“不是说不可以偷看么?” 他怎么知道她在偷偷看他? 程令雪不信他后脑勺会长着眼睛,她飞速扭头看向别处。 公子只笑了一声,微微侧过身,目光仍在花草上,手里玉箫却已递到程令雪身前:“用这个试一试。” 萧光华莹润,雕工精细,一看就赔不起。但程令雪不忍扫兴,小心接了过来,萧管上还残留着公子的温度,让她有种摸了他手的错觉。 感觉……有一些别扭。 她趁公子看水,悄悄擦了擦。 随后程令雪用感知剑法的方式转萧,可长指一转,却再次失手,她趁公子没留意,飞速接起。 如此往复,直到第五次时,公子头也不回,不解地自语:“我不明白,习武之人不应该转得更熟练么?” 程令雪也不明白,公子分明没看她,却什么都知道。 “您怎么——” 话到一半,顺着公子的视线,她看到如镜水面上,清晰映着另一个她。公子后脑勺的确没长眼睛。 他只是心眼多。 那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她嫌弃擦手的动作?程令雪决定先发制人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属下本以为是自己手上沾了露水容易打滑,接过萧时,特地在袖摆上擦了擦手。现在才明白,属下转不好玉箫,是这箫太贵,属下担心把它摔坏,便笨手笨脚的。” 随心所欲惯了,姬月恒一向没有耐心听别人说太多话。 但少年的反差格外有趣。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节 他听得认真,待少年说完后指尖轻点扶手,温声道:“不必解释,我没有看到你擦手的动作。” 程令雪:“……” 不懂如何答,索性装傻充楞。 公子指点又点了下,问起另一个问题:“比剑那日为何失态?” 程令雪现编道:“因为——属下从前吃不饱穿不暖,没穿过新衣裳,也没用过这样好的剑,怕弄坏了。” 公子点头:“挺合理。” 刚松口气,他又好奇道:“可我记得你驯马时很利落。” 说了一个谎,就要再编一个谎。 程令雪绞尽脑汁,想了一个绝妙的答案:“属下是护卫,护好主子才是最要紧的,其它的不重要。” 答完,她小心觑向公子。 公子头也不回,只轻声笑了:“说得不错,放过你了。” 他仍看着水中人,头也不回,只手往后一抬,摊开掌心。 难得默契,程令雪捧着箫要还给他,瞥见那手上有道浅伤。那夜公子拿匕首的确是要自残止痛。 残存的恐惧散去。 原来,他也不是樽无情无欲的观音像。玉雕即便碎裂,也不会痛。 但人会痛。 这情绪只在程令雪脑中停驻须臾,她自身难保,若还怜悯这衣食无忧的贵公子,岂不是可笑? . 这日公子果真出了门,但只是到前院见客。来了好些个人,都是替公子家中经营江南产业的掌柜。 人走后,程令雪守在廊前,想像着公子转着玉箫,用没什么情绪的语气与掌柜们琢磨着怎样捞更多油水,却因说话弯弯绕绕,让人云里雾里…… 想想就怪荒谬又怪滑稽的。 “交给我,不觉得荒谬么。” 听到屋内传来公子的声音时,程令雪目光猛地一惊。 他是有读心术么? 室内,沉水香从五层博山炉中袅袅渗出。姬月恒坐在书案前,手执玉箫,萧管末端停在账簿上。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亭松知道原因,夫人和大公子怕公子太闲会生出不必要的玩心。“大公子待公子如兄如父,真是用心良苦。如今夫人寻到了彻底解毒的法子,公子将来是要长命百岁,娶妻生子的,的确得早些替未来打算。” “如兄如父,用心良苦。长命百岁、娶妻生子。” 几句包含着美好寓意的话,从青年唇畔淌出,却只剩讥诮。 “我怎么会想要娶妻生子?” 姬月恒轻嗤。 玉箫在手中流畅旋过一圈。 “唤他来。” . 屋内的对话被程令雪听了个七七八八,之所以说七八,不是听不清,而是听不懂,公子说的“他”是谁? 无论是谁,别是她就好,这时候唤人进去,准没好事。 正侥幸着,亭松唤她进去。 程令雪像被拎到在半空的花瓶,正飘飘然,捏着她的手一松。 啪叽,她坠在地上。 墨靴迟疑地停在书案前。 姬月恒余光瞟了一眼,眼皮半点不抬:“书看了么。” “回公子,看了。”程令雪看着檀木书案上白胜新雪的长指。 公子的手白皙干净,无论安在男子女子身上都会很好看。触着手心的厚茧,她有些羡慕他。 公子用玉箫徐徐挑开一页,颇有漫不经心的风流:“念账簿吧。” 程令雪迟疑了,账簿是要紧的东西,他轻易就让她看? 公子见她在迟疑,淡声问道:“你不敢么,为何不敢。难不成,你认为自己不值得我信任。” 这话不能乱答,程令雪只得起账簿,将诸多条目逐一念来。 公子手抵着额头安静听着,本以为他真的在用心听账本,但念到第二本时,发觉他竟闭着眼。 这样散漫,倘若身边人真有异心,将账簿上的某些数或公子身边其他事透给旁人,他是否能察觉? 她停下许久,青年才动了下。 “是在偷懒么。” “……” 偷懒的究竟是谁啊,程令雪捏紧书页,继续往下念。 那几本账簿算是念完了。 公子没什么表示,也没让程令雪出去,只叫她在旁候着。 待他慢条斯理用过夕食,又慢条斯理到园中透气,再慢条斯理地回来沐浴解乏,她总是熬到了戌时。 亭松替了程令雪。 “公子今日是在试探竹雪?” 可众所周知,九公子体弱,从不接触族中事务,因而就算竹雪是细作,十有八九也不是为了这个。 “若真是别人的眼睛,怎会轻易露出破绽?我不过是好心,给他送一阵东风。”姬月恒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对了,我身上有净邪珠的事,可以找机会告诉他们了。” 亭松应了下来。 目光落在窗前竹枝,青年诱哄道:“无论是不是,可都要藏好了。” 别太快让他看清。 也别太老实。 . 公子对经商提不起兴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看了半月账。这半月程令雪每日都帮他念账本。 半个月账本念下来,他开始让她做一些诸如寄送密信的事。 程令雪讶异于这些变化。 莫不是她经受住了账簿的考验,他开始慢慢信任她了? 但也来得太容易了。 看完最后一本账册,公子彻底没了耐心,携几位护卫外出游玩。 这是泠州城不远处的一处小镇,山环水绕,景致极美。但吸引人的不止景致,而个流传多年的故事。 “五十年前灵水镇破寺中有个道一法师,年纪俊俏,年纪轻轻便佛法高深,据闻是佛子转世哩!”老翁说得起劲,鱼咬钩都无心管。 轮椅上的公子听得百无聊赖,反而专注地看着鱼钩。在他身侧,俊秀少年拿着块瓜面无表情地啃着。 “可惜——” 老翁煞有介事地顿住了发觉无人在意他的故事,难免有些失落。 程令雪咬了一口瓜,最终还是接了腔:“后来怎么了?” 钓鱼翁眼底恢复光亮:“道一法师在十七岁时遇到个苗疆女子。那女子是昭越王的妃子。” “他们也相爱了?” 老翁听出调侃,大笑:“小子话本看多了吧!法师参透佛法,怎么会被小情小爱困住?是昭越王被困住了!那妃子从昭越逃出躲到灵山镇,昭越王追来。妃子说她虽爱他,却受够了当笼中雀,不愿回去。佛子收留了那女子,并劝昭越王放下执念。” “那昭越王听劝了?” “哪那么容易!”她没猜对,老翁更得意,“昭越王让人放火烧庙。说你不是佛祖转世么?这样,你要是宁愿被烧死也要坚持度化我,我就放下执念。你若逃跑,说明你也放不下七情六欲。可佛子怎么会跑?他最终感化了昭越王,却也被烧得只剩一颗舍利子。 “后来那舍利子后来被一巫医得到,与千百种灵药炼化,制成‘净邪珠’,据称可镇压百毒。” 程令雪无言啃了口瓜。 虽然没有相爱,但也挺俗套。 想到老翁为讲故事几次错过了鱼儿咬钩,她咽下瓜,尽力真诚地捧场:“是个发人深省的好故事。” 前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不觉得很蠢么。” 老翁并未不悦,好奇地问道:“公子是在说道一法师愚蠢么?” 公子道:“都蠢。” 老翁来了兴致:“怎个说?” 姬月恒漠然垂眸:“妃子爱慕昭越王,却不愿留在他身边,很奇怪。昭越王为情所困,很蠢。佛子为了让那两人圆满而甘愿丧命,则很傻。” 昭越王和道一法师是不是蠢货程令雪不予评价,但…… 见她似乎不认同,公子饶有兴致道:“觉得哪一个不妥?” “那妃子。”程令雪擦了擦手中的瓜,“帝王的宠爱虽好,但不自由。” “金丝雀固然不自由,可学云雀飞上枝头,又能存活几日。”姬月恒话语温和,哪怕说着讥诮的话,也有观音垂眼看待世人似的无奈和悲悯。 他说的的确没错。 可程令雪还是觉得:“自由一天,也好过在金丝笼里待一辈子。”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节 声音很小,但姬月恒听到了。 他看着轮椅扶手的雕纹,没说认同,但也没反驳。 . 众人在江边待了大半日,夏日炎热,归来时几个护卫相邀去后山洗洗。程令雪等其余人都回去后,才来到后山一处隐蔽的水洞中。 刚入洞,她就察觉不大对劲。 手本要解开衣裳,陡然调转方向,从袖中拿出匕首朝后挥去。 霎时杀气一触即发。 两道黑影争斗不休。她虚晃一招,利落地扯下那人蒙面的黑布。 “是你?” 来人并未因为暴露慌乱,反而很兴奋:“真想不到,你小子成了个女人,武功竟也还是这样好!” 第08章 008 短短一句话,对程令雪而言,却比来人手中的剑威胁更大。 再抬眼,她浑似换了个人。 若说平日的她冷然若雪中竹,此刻就是片削得尖利的竹片,携着风雷之势,每招都杀意十足。 对面的人险些受伤,反而更兴奋了,使出全力相迎。 “爽快!” 几招后,一阵疾风旋过,他鬓发被削落。程令雪的刃尖从他的颈侧划过,留下道威胁十足的血痕。 那人不敢置信:“我又输了……” 程令雪也很意外,听这语气,他只是想再与她比试一场? 只是想比试,又为何要揭穿她的女儿身?眼下再回想,上次他打断子苓的试探时,应当就已经知道她是女子,所以,他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难道以前见过她? 她用刀抵着他:“你是谁?” 对面还因为败了而恍惚,连她用匕首指着都不避开。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是赤箭,还能是谁。” 说罢,赤箭抬眼打量着她:“要不是早有怀疑,仅凭这张脸,我还真不会怀疑你竟是女人!” 瞥见她目光再次变得寒锐,赤箭知道这话说不得,耸耸肩:“是我多话。你不是女人,你是公子的恩人!” 程令雪无心接他的玩笑话,直问:“你何时知道我是女子?” 赤箭懒洋洋道:“你猜猜。” 程令雪轻转腕子,眸中映着刀尖冷锐的光,那秀致的眼尾犹如藏一枚锋利鱼钩:“解决了你再猜。” 她的威胁让赤箭想起败给她的那一瞬间,也没了心思逗她:“你别管我什么时候知道,但我拆穿你只是想逼你使出全力,没别的。” 他整个人蔫蔫的,过一会,又似乎想明白什么,双目忽地闪着异样的光芒:“化敌为友怎么样?” 程令雪纳闷地看着这人。 眼下她只能确认一件事,赤箭暂时不会想揭穿她的女儿身,还弄不清他是谁,撕破脸不明智。 她收了匕首往外走。 赤箭登登地跟上来:“不是要洗澡吗?我帮你放风啊!这大热天的,你为了遮掩硬是憋着,也太可怜了——” 程令雪回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幽森地直盯着他看。 赤箭被她看得脖子发凉。 “我不是想耍流氓,只想让你知道与我狼狈为奸的好处。你要是不放心,我把剑给你,在前面守着总行了吧,每天都偷鸡摸狗的,不累么?” 程令雪:“……” 公子该让他多看看书的。 . “赤箭你昨晚去后山干嘛?” 乌篷船飘荡水面。 亭松正陪姬月恒垂钓,其余几个护卫则与赤箭在一旁嬉笑打闹。 赤箭往水中扔了颗石子。 “洗澡时忘了东西,就回去找呗,难不成我是去幽会?” 几人笑道:“想得倒美,那会后山只有竹雪,你和鬼幽会!竹雪比你好看,就算有女鬼也瞧不上你。” 赤箭只冷嗤一声。 他们见二人不大对付,起哄得越发厉害:“都说一起洗过澡就是兄弟了,你俩咋还是不对付?” 赤箭扔了一个石块。 “她不爱理人。” 程令雪仿佛没听到他们的闲聊,只目光不移地看着公子。 公子最近迷上了钓鱼,只可惜忙活几天了,半条鱼也没钓上。 “竹雪。” 在她暗暗嘲笑他时,他突然用那缥缈的语气唤她,程令雪难免心虚,总觉得他似乎能看穿她心思,上前一步故作镇定道:“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没回头,竿递给她。 “你来钓。” 程令雪老实了,过去她忙着练剑和为师父办事,哪会有闲心钓鱼?说不定比公子还差劲。她恭敬道:“公子想吃鱼的话,属下这就去买。” 公子偏过头,露出玉雕般的侧颜和纤长睫毛:“我想看你钓上鱼。” 程令雪更老实了:“属下不会钓鱼,只会用别的法子弄鱼,就是粗鲁了些,公子是文雅人——” 姬月恒半点退路都不给她留。 “我百无禁忌。” 无奈,程令雪只好应下。 其余人凑趣道:“可别是树杈、飞刀,公子早就见过了!” 她走向几个护卫,几人中,只有白霜和赤箭用长剑。白霜年长她几岁,人又温和踏实,更好相处。 但赤箭已先递了剑:“喏。” 程令雪只能接过。 一回头,发觉公子正看着她。 她稍顿,见他的目光淡得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这才没多想。 又同隔壁的老翁借了竹筏和粗长的纤绳。将长杆掷入水中,程令雪立在竹筏上,一团长绳往空中高高一抛,落而下被她用手中的长剑准确接住。 剑尖挑弄着长绳,那绳很快像活了般在半空盘旋,越转越快,只剩模糊虚影,宛如一条游龙。 那条游龙只听命于她手中长剑,长剑引绳,一转,一引,长绳化作的游龙入了水,肆意搅弄着流水,水波被搅出漩涡,跃起一尾被惊起的鱼。 两尾、三尾…… 不断有惊鱼跃起,水波扬空。 见时机合适,程令雪使出全力,手中长剑猛一扬,游龙出水,长绳带起一股水浪,直朝着乌篷船而去! 亭松出于谨慎,立即上前护在公子身前,却被他拦下。 “不必。” 姬月恒看着袭来的长绳和水浪,心里升起隐秘的兴奋。 倘若这一道水浪里暗藏着杀气,长绳也被少年注入了剑气。 倘若少年是想借弄水行刺。 那该多有趣…… 可惜他没有如愿,少年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浪头打在船弦上,而绳则被少年剑尖一挑,随后像被抽去了灵气的木偶,软趴趴落回水中。 四下静默了一瞬。 “好!” 船上和岸边发出一阵叫好。 乌篷船轻摇,湿漉漉的船板上多了几尾被浪带来的鱼。 姬月恒垂目看着那几尾鱼。 好一会,他忽地笑了。 脑中浮现一张稚气的笑脸,等他再次抬头,江心的少年已不知所踪,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姬月恒微怔,随后发觉脚下船板上多了一道沉默的影子。 少年已安静地立在他身后,仿佛适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那衣角却湿了些,鬓发亦微乱,清秀的面庞仍泛着淡淡的胭脂红,那一双杏眼半垂,长剑被潮气晕湿。 四目相对,那人依旧拘谨,长睫轻扇,似受了惊的蝴蝶。和适才搅弄风浪时的飒爽截然不同。 姬月恒袖摆轻动,不知为何伸出的手又不知为何悬滞。 他散漫地掸了掸衣摆。 “很有意思。 “这些鱼,都装入瓮中吧。” “竹雪这招游龙戏水真是新奇,公子都被你哄笑了!”亭松把船板上仍发晕的几尾鱼装入瓮中,越发好奇,“是是卖艺班子中学的么?” 程令雪本在回想公子那怔忪的神情是何含义,听到这话也恍了神。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节 她眸中的光黯下瞬息。 这一招自然是师父教的,师父教她剑术和轻功,教师姐易容和变声。师徒三人闲时卖艺,雇主来活时,则会借这些戏法吸引想去探查的那些大户人家注意,好接近他们,方便打探消息。 那会师父脾气暴躁还贪财,但不屑于钻营人情世故。那次被权贵陷害,从青州归来九死一生后,他的武功尽废,杂耍的本事也荒了。 师徒三人不再卖艺,她也不再耍这些戏法,除去两年前那一次…… 出行这几日,她发觉公子的这些护卫没她想像中那么不成气候,武功好、性子也逗趣。相比之下,她显得尤其无趣,又有赤箭在威胁。 除了这,她想不到别的能让公子记住她、好更快信任她的法子。 . 护卫们还在议论那出水戏,他们能看出竹雪是靠借力打力而非内功,但感官的刺激本就浮于表面。 足够少见,便足够惊艳。 江岸上,游人亦皆在概叹适才那一出舞绳弄水何等新奇。 一蓝衣公子摇扇称奇:“两年前本公子也在青州杜府见过一次这样的杂耍,只觉尚可。不料今日再看竟头皮发麻!之前听说那厮一个富家公子居然对个戏子动了心,听说还因为那戏子和他钱家表妹翻了脸,我原本不敢信,如今看来,他倒是真是个风流人!” 身旁几个年轻公子附和地笑了,笑到半忽然呆呆望向江面。 蓝衣公子随之望去,见江中一艘船上跃出十来个身轻如燕的黑衣人,持着剑,齐齐朝江心的乌篷船飞去! 他潇洒地一合折扇,惊道:“又来一出,可真是妙——”还未“妙”完,散漫的声音猝然变得惊颤。 “杀、杀人啦!” 第09章 009 费了一番劲,总算把昏迷的公子拖上岸,程令雪已精疲力竭。 或许她该感谢上苍。 遇见公子才短短两个月,竟遇着两次“英雄救美”的良机。 可回想来她仍心惊肉跳。 因乌篷船至多可乘四五人,他们此次游江分乘两艘,另艘船上还有两位专给公子泡茶的侍婢。当时对面十几个刺客,公子只带了六个护卫,亭松当机立断,派白霜乘另一艘船引开刺客,其余人护送公子先行离去。 将将脱险,没想到竟遇到了数个伏击的刺客,船被逼至窄溪,几人也被打散,程令雪在船上护着公子。 船冲入某处水洞,颠来倒去后,再出来已身在这湖心。 眼下更糟的来了。 “公子,船漏水了!” 没有回应,程令雪转身一看,公子已经晕了。船眼看着马上要坏,她只能先把船划到岸边,带公子上岸。 这里只有水洞一个入口。湖的四面都是高崖,围成一个天井,仅上方透着天光。其中一面崖壁上有个洞窟,砌了半臂宽的石阶。确认周围没有埋伏,程令雪驮着公子入洞暂避。 洞有一丈见方、一丈高,里头供着座一人高的佛像,看佛像色泽和四处的厚灰,想来这里已久无人至。 程令雪小心放下公子。 他衣裳半湿,但万幸没呛到水,概因船只颠簸,经不起折腾才晕。 “你也太弱了些。” 程令雪起身,对着洞中佛像双手合十,虔诚道了句:“佛祖体谅。” 话毕,她干脆利落地把佛像边的木栏拆下,刚打算钻木取火,地上昏睡的青年突地咳了两声。 那双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程令雪看着公子,顿时如被点了穴,方才她似乎…… 用的是自己的声音。 压得很低,他或许听不出。 她懵懵地盯着公子,盘算着倘若露馅该如何解释。好在青年并未成功醒来,眸子比蚌壳还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顶着尴尬,程令雪无奈地摇头,粗声长叹:“原来只是回光返照,老子还以为公子醒了,白高兴一场!” . 火堆很快燃起。 程令雪鼓足勇气,扒下公子的外袍,青年里衣微敞,露出清瘦的锁骨,和白皙修长的脖颈一样,他的锁骨也像白玉所雕,甚至喉结也怪好看。 莫名其妙地,她咽了口唾沫。 公子在此时睁开眼。 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程令雪脑中一霎发懵,手被惊得抖了下,指尖狠狠刮过公子的颈侧。 “嘶……” 青年肩头轻颤,气息也重了下。 “抱、抱歉!” 程令雪从他身边弹开,目光落在佛像上:“属下……属下是怕公子穿着湿衣会生病。没有冒犯之意。” 公子尚还虚弱,语气缥缈:“都是男子,怎么会冒犯。” 上次被试探的事在先。 公子一说话,她就忍不住多想。 怕他是因为她咽口水的动作多心,程令雪先行解释。 “属下……只是饿了。” “所以呢,你就想吃掉我么。” 公子难得同她说笑,程令雪却笑不出来,顾左右而言他,拾起公子半湿的外袍:“属下帮您烘衣。” 她变回了往日的竹雪,低着头比洞中的佛像还无悲无喜。 洞中安静许久。 姬月恒看着少年身上的墨衣,忽道:“穿着湿衣,不难受么。” 怎么不难受? 但脱衣会露馅,程令雪满不在意道:“属下习武之人,习惯了。” 公子也没再劝。他的外袍不知用什么料子制成,格外好干,半刻钟便烘得差不多了。程令雪自己的衣裳也因体热和火堆烘暖慢慢变干了。 她这才敢抬头,见公子靠着石壁,面无血色,双目紧闭。 他这般模样让她不安。 她稍起身,指尖探他鼻息,竟丝毫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又急急去摸他的脉搏,公子手很凉,人又总缺了点活人气,程令雪竟有触碰了一条蛇的错觉。 乱神的一霎,上方突然响起一声幽然的低语:“想找些什么呢?” 公子仍纹丝不动地靠着石壁,双眸也还闭着,像在梦呓。 程令雪收回手:“找您的脉。” 姬月恒轻笑了下:“是我误会了,原来你只是怕我死掉。” 他误会什么? 以为她要偷什么东西么。 程令雪解释道:“属下是担心您有个万一。毕竟属下是公子的护卫,若护不好主子就是无能。” 公子闭着眼,虚弱地点头。 和他共处一室实在危险,不知道他会在下一刻说出什么她听不懂也答不上的话,程令雪探出洞外。就着上方小小的一片天,愁绪再上心头。 不知其余人如何了。 刺客会不会寻来。 腹中空鸣声唤回程令雪思域,这才想起他们大半日还未进食,她倒能忍,但公子体虚,饿一顿恐怕不行。 “属下去找些吃的。” 公子没应,大抵睡着了。程令雪轻巧一跃,跃至下方岸边。 闭目静坐的青年缓缓睁眼。 姬月恒望向洞外,眸底神色如洞中蒙尘的佛像模糊难辨。 . “匡当——” 洞口扔上一团用篷布包着的东西,其后程令雪抬着从乌篷船上弄来的轮椅也入了洞,几经折腾,那秀气的脸上落了灰,眸子却亮晶晶的。 姬月恒微讶,再看到地上的包裹,了然道:“原是寻到宝藏了。” 少年被他这逗弄小孩般的话说得微窘,垂睫将鬓边散落的发丝撩开,小小一个动作,却是模糊了雌雄。 但仅有一瞬间。 姬月恒目光移到那包袱上。 “是些什么宝贝。” 程令雪打开包袱。在荒野中,身处绝境时,还能从破船中捡到些能用的东西,这种犹如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实在美妙,她语气里都是抑不住的满足:“公子的轮椅、装鱼的瓦瓮、一套磕了口的茶具,还能用。石壁上有泉眼可以取水。属下还将破船套上岸,回头修修。” 平日她怕出错,总会刻意压制着不多话,此刻却压不住。 姬月恒适时地接过话。 “没想到沦落野外,还能饮泉水、坐轮椅,幸亏有竹雪。” 程令雪被夸得不知如何应,她把公子扶到轮椅上,烧起炉子,再取出已收拾干净的鱼串在火上烤。 炉子里泉水烧开后,她将其倒入茶杯中,晾了会再递给姬月恒。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节 “公子先暖暖手。” “多谢。” 姬月恒双手接了过去。 看一眼对面安静低眸做事的少年,又看向火上滋滋冒油的烤鱼。 他颇惋惜道:“可惜了这些鱼,我本想带回别院好生养着。” 程令雪捕捉到公子话里的珍视,但她不认为他想养着这些鱼是因这是下属费了一番气力为他弄来的。 “公子喜欢养鱼?” 姬月恒敏锐地察觉了少年下意识的回避,带着些试探道:“并不是喜欢养鱼。别院里名贵的锦鲤数不胜数,我亦不缺这几尾鱼,只是—— “献鱼之人的心意很难得。” 程令雪讶异地抬眸。 他这贵公子,应当不缺讨好的人,想要别人的心意也会很容易,轻易就得到的东西,他真的会珍惜么? 也许是怕她嫌他体弱负累,才要拉近距离。公子主动示好,对她博取他信任有利,可程令雪不知道这时该接上一句怎样的话能锦上添花。 她选择把烤好的鱼递给他。 青年看着烤得酥脆的鱼,眸中好奇越盛,低喃道:“以为来了呆头呆脑的雪狼,没想到是刺猬。” 程令雪听清了,也听歪了:“公子放心,这里不会有狼过来。” 姬月恒只是笑笑。 回想那句“回光返照”,他又无声地添了一句:“不通文墨的刺猬。” . 吃饱喝足,这方天地已暗下,程令雪添了柴,抱剑挪到洞口。 “属下守夜,公子安心休息。” 姬月恒神色淡淡,话却是格格不入的失落:“竹雪嫌我醒着烦。” 他还真说中了,程令雪手摩挲了下剑柄心思,回过见青年如玉的侧颜在火光映照下温润俊秀,在这洞中,更有种宝珠沦落野外的脆弱。 许是她冷淡的性情让他随时担心要被丢下,她尽量让自己亲切些。 “公子误会了,属下是见您今日受了惊吓,想让您多休息。” 公子颔首:“我知道了。” 平淡的一句话经由这病弱的公子说出,竟是有些乖巧。 程令雪没有哄过人,她翻出记忆中那主家小姐喜爱的一出戏文,寻到一句自认还算合适的话。 “公子放心,属下一直在。” 这话对她而言有些烫舌头,说完最后一个字,程令雪飞速地背过身。 姬月恒眉梢微微挑起。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洞口的人,目光从削瘦的肩头,落至发红的耳垂,定在那一截修长的脖颈上。 纤细的颈被一缕乌发缠绕。 秀气得不像个少年。 青年的目光停顿须臾。 昳丽眼眸的微怔,又不能自抑地漫上危险的恶意。 这无法自控的感觉让姬月恒愣了愣,他轻扯唇角,无奈地笑了。笑意散去后,他眸光越发温静,对着洞口的人抬手,隔空轻触那截细颈。 长指轻合—— 是一个折花的动作。 . 佛前的火堆燃得正旺,柴禾化成火红的炭块,又慢慢黯淡。 夜已经深了。 程令雪还守在洞口,身后公子的气息逐渐平稳,想来是睡着了。 她返回洞中,打算减些火。 就着火光,她竟发觉公子眉头痛苦紧蹙,脸色白得吓人,紧抿着的薄唇及眉心的朱砂痣却红得诡异。 不是染上风寒吧? 程令雪忙去探他的额头。 她满心担忧,对公子更毫无防备,手背将触上他额头那刻,壁上黑影急动,她的手被大力攥住。 随后她竟被压至地上。 桃花目出奇诡艳,紧凝着她。 第10章 010 后背磕上地面,程令雪当即要还手,却被公子更用力地压住。 “别动……” 青年死死扣着她肩头,力度入骨。他半垂眼眸,目光深不见底,长睫在眼底落下的阴影更添诡谲。 程令雪想起他推倒她那一刻时眸中闪过的一抹暗色。 初见那夜的森冷感觉又来了。 莫不是发现她是女子了? 不可能,哪怕他是发现她的女儿身,眼下他们流落荒野,公子只要不傻就不会在此时翻脸。 想起上次那个雨夜,她有了数。 公子这是发病了。 本能和习武之人的戒备让她不愿意被人压制,程令雪要直起身。没想到公子格外敏锐,察觉她想挣脱,迅速抓住她的双手,将她两边腕子紧扣住,再往上一抬,按在她头顶。 这个姿势莫名屈辱。 像极被钉在刑架上的猎物。 程令雪恼了,也不管什么文弱不文弱、下属不下属的,她抬起双腿,紧紧夹住青年腰身,随后猛一借力,病弱的公子哪里是她的对手? 二人瞬间调转位置。 未免他再作乱,程令雪跨坐在青年身上,双腿用力扣紧他的腰身。 公子文弱,被她毫不怜惜地压制,喉间发出含糊的轻哼。 听来隐忍又异常痛苦。 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映在了洞壁上,夜风从洞外吹来,影子随摇曳的火光来回摇摆,乍看像人在来回动。 “辟啪——” 火堆里发出柴禾崩裂声,细微的声响让地上的公子回过些神。 他试图挣脱她的压制,可这时候程令雪哪敢放开他?她更大力地扣住他肩头,青年腰身猛地一下用力往上抬,试图先把她从他身上弄下去,却被她双腿一个猛然扣紧,又给按了回去。 昳丽的眸中顿刹那间杀意毕现。 青年右手紧紧扣住她的腰肢,修长十指深深地嵌着。男子的手很大,轻易就能控住那一截纤细软腰。 另一只手则捏住她下巴,拇指不容置疑地探入她口中。 “唔……” 程令雪愕然睁大了眼,舌头被公子冰凉的拇指顶着,她没法闭上嘴,试图用舌尖把他的拇指顶出去。 但是公子的手却探得更深。 不知为何,这样的姿态竟让她有些手脚发软,使不出全力。 被掌控的恐慌如潮水漫上。 程令雪也不管公子是不是发了病,她索性张开嘴,双齿就像闸刀,一张一合,狠狠地咬住他虎口。 鲜血蔓延在她的唇齿间。 血腥味驱散了程令雪的恐慌,浑身无力的错觉竟消失了,齿关也有了力,她更狠地咬住公子的手。 “呃……” 这回公子实打实痛出声。 在痛哼出声那刹,青年狠命地掐住她腰肢,随后像被抽去骨架的风筝,散去了浑身的力气和杀意。 程令雪凑了过去。 他痛苦地紧闭着眼,脖颈后仰,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 旋即他的长睫开始轻颤。 不止睫毛,眼帘,双手,嘴唇……他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好像要、要死了。 程令雪被公子这样剧烈的反应给惊到了,脑子也冷静了许多。 她这是在干什么?! 公子是方才生病失控,爆发时力气有些大,可他毕竟病弱又走不了路,难道还能要她一个武人的命? 她松了口,不知所措地从公子身上下来,像做错事的孩子,手都不知该放哪,颤着声道:“公子您没事吧。对、对不起!属下以为您被鬼附身了……” 公子停止了轻颤。 他偏过头,闭眼安静地躺在地上,眼尾一抹飞红,睫梢悬着极小极小的水珠,如同被晨露打湿的鸦羽。 挣扎已悉数褪去,他整个人就如狂风肆虐过后的荒原。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节 平和、荒芜。 程令雪觉得难以置信。 这是好了? 被她咬了一口就好了么? . 火堆中迸出轻响。 稍许后,公子终于睁了眼,桃花眼末梢绯红,眼底火光微微摇颤。 竟像是很兴奋。 下一瞬,青年转过头,眸中一片平静,不言不语只是看着程令雪。 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瞧见这个动作里蕴含着的戒备,姬月恒眼底划过细微寒意。 手上残存的疼痛袭来,他想起白日里看少年练剑时及方才被掐痛时头皮发麻、血液沸腾的感觉。 眸中的寒意被茫然覆盖。 想了想。 他恍惚道:“是你啊……” 程令雪心里紧绷的弦随身子稍有松懈,看清了公子眼底的茫然,她这才彻底明白方才的对峙因何而来—— 公子发病时易认错人。 或许他把她认成那些刺客。 尤其她还那么粗鲁。 看着青年出血的虎口,程令雪心情酸涩复杂。好容易有英雄救美的机会,她却太过戒备搞砸了。 公子以后还敢不敢再用她? 想到不知何日才能解开的蛊,程令雪眸光越发黯淡,她颓丧垂头,安静跪坐一边,方才把公子骨头掐得痛哼的一双手老老实实地叠放膝头。 这姿势跪坐在地上躺着的人身边,活脱脱一个孝子贤孙。 姬月恒淡道:“你是在守灵么?” “不、不守。” 程令雪忙站起,立在洞口。 公子发病的时候太可怕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发病。 她得离他远一些才好。 刚如此想,公子忽然抬起头,问她:“你现在很怕我。” 程令雪的确害怕,但确切来说,她害怕的不是公子,而是一身蛮力,还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的自己。 所以她才想要疏远他一些。 不过,他怎么总能在她在生出一些不算好的念头时猜中她心思? “在好奇我为何知道,是么?” 她刚想要否认,公子低下头看着被咬破的虎口:“习惯罢了。” 一句话让程令雪内心五味杂陈。 今日遇刺时,对方派出那么多人,显然是想置公子于死地。 公子看着虽不在意,但一个患了腿疾的病弱之人,还随时可能毫无预兆地发病,他怎么可能不恐慌? 比病更难受的,应当是发病时难以自控的情绪,还有旁人的恐惧和疏远。她拿起茶具给他热水:“属下不怕公子,只是担心被公子认错成刺客。” “也是,你无需怕我。”公子笑了,“方才若不是你顾及我安危,刻意收着劲,轻易就能捏死我。” 程令雪心虚垂眼,公子不知道,她根本没打算收力,只是因为他按住她舌头让她心生恐慌而使不出全力。 她默默给他倒了一杯水。 公子很快饮完。 程令雪看向他稍显干燥的唇,捏着茶壶把手道:“公子还要么?” “不了,多谢。” 公子将茶杯放回原处,他似乎很疲倦,虚弱地靠着石壁休息。 程令雪看向自己手中的茶壶。 她女扮男装,所以处处拘束,而公子温雅,现下定也拘谨。往日都是亭松照顾他起居,他是不是怕喝多了水不方便,这才忍着渴? 想了想,她含蓄道:“属下就守在这。公子您若是想饮水,或有别的需要,可以随时叫属下。” 怕他拘谨,她又说:“不必顾虑。” 但话虽如此,程令雪却很紧张,心里暗求公子:要不您还是再忍忍吧,说不定亭松马上就来了。 姬月恒看过去,少年虽口口声声说着“不必顾虑”,可自己却正蹙着眉,纠结的模样像个赧然的少女。 那错觉又来了。 他揉了揉额角:“我想透透气。” 有她上一句话在前,公子这样说,程令雪只当这是含蓄的说法。 咬咬牙,她上前扶着他起身。 上次扶他时是初次见面,她太过紧张,此时公子清醒着,感受着他孱弱的步伐,程令雪看出他是左腿小腿没知觉,右腿虽乏力但并无大碍。 扶着公子到了底下,程令雪手稍稍松开:“公子自便?” 公子转头:“你不扶着?” 混迹江湖已久,她多少知道些东西,也听说富家公子哥万事都要伺候,自然而然地误解了他的话,惊诧地问他:“……您竟还要扶啊?” 公子:“你觉得呢。” 她的手顿如石块僵硬。 姬月恒察觉了,这少年的过度生分让他深感无奈,淡道:“扶着。” 黑暗中,程令雪越发僵硬了,各种思绪在心里混战一团。 最后一个声音胜出了。 不,她做不到。 就算这样可以让公子更信任她,就算现在公子只当她是个男子, 就算…… 就算怎么样都不行! 心里虽不悦,但直接拒绝容易让公子觉得她身为下属不够敬重他。程令雪寻了个合适的借口。 “我……属下手脏,怕玷污了公子的……贵、贵体!” 回应她的是青年的许久沉默。 不说话的时候,这方天地尤其安静,气氛有几分诡异。 程令雪觉得似乎不大妙。 “公子?” 公子还是没有回话。 过了许久,他深深吸了口一气。 “你以为我想让你扶哪?” 第11章 011 姬月恒无言地仰面望着那四面高崖中间露出的一小片夜空。 懊悔漫上眉间。 方才,他该继续的。 “罢了。” 公子情绪一贯渺然,有时淡得像假人,可这回程令雪从中这句“罢了”中觉出明显的嫌弃和无奈。 他态度明了,她也不迟钝了。 是她以为权贵子弟万事都要服侍,把公子说的“扶”想歪了! “属下的意思其实是——” “不必费心现编。” 公子体贴得让她更为尴尬。 “我虽体弱,但亦能自理,真有需要时,守在附近即可。” 程令雪窘道:“属下扶您回去。” 她舌头还有些捋不直,一个“扶”字说得烫嘴。公子话音幽凉:“都是男子,有那么可怕么?” 折腾许久,长夜已过半。 回到石洞,火光甫一映在身上,为两人蒙上一层假面。 程令雪又是那清冷寡言的少年护卫,公子也还是瓷观音般疏离易碎的贵公子。方才他发病时双双失去理智的对峙也好,因为话说得太含蓄爆出的一场乌龙也罢,仿佛是错觉。 公子睡着后,她倚着石壁发呆,渐渐地眼皮竟沉得支不住,挣扎着想起来,整个人却像被锁在石棺之中,她用了全力,要压在上面那层厚重的棺盖,眼帘总算掀起一道细缝。 隐约见到一只白得发冷的手,指节修长白净,手心安安静静地躺着几粒五颜六色的糖豆,一颗,两颗…… 那指尖流露着懒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掌心的糖豆。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节 程令雪手心扣着石壁凸起的棱角,试图让自己清醒。有只微凉手温柔地将她的手从石壁上扒下来。 淡声的轻哄如同来自天外。 “困了,为何不睡?” 声音清润好听,像一团软云将她轻柔托至半空,身上飘飘的。 很舒服…… 程令雪仅剩最后一丝清醒,声音也只剩虚弱的气音:“公……” 叫什么来着? 有人体贴地提醒了她:“公子?” 对,公子。 公子太弱,她还不能睡。 可她根本控制不住睡意,层云之外,隐约传来一声比云还轻的笑,颈侧贴上一个冰凉的东西。 凉意往下,落在锁骨上。 她被激得意识回笼了些,那凉凉的东西竟往衣服里钻! 程令雪想扒开襟口的东西,可她半点都动不了。好在那东西就此停下,染上她肌肤的温度,不再冰凉。 程令雪陷入沉睡。 微弱火光摇曳,病弱青年面上光影变幻莫测,悲悯、淡漠、温柔……就如话本中的千面观音。 姬月恒苍白的手轻轻握着匕首,刀刃没入昏睡的少年衣襟里。只稍一抬起,那层墨衣就会被割破。 鸦睫遮覆的眼底神色不明。 忽地,长睫倏然掀起,洞口下方隐约有水声和脚步声。 姬月恒收回了匕首。 . 血腥气顺着夜风钻入口鼻。 一人提刀入了洞。 高大的身影一入内便单膝跪下:“属下来晚了!属下本和赤箭兵分两路,他引开刺客,属下来寻公子,谁知竟又遇了埋伏,才得脱身。” 亭松一扭头,见到倚着石壁昏睡的少年,诧道:“竟真是竹雪?!” 姬月恒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蹙着眉迟迟不语,似乎颇苦恼。 亭松以为真是他所想那样,心中很是遗憾,亏他之前竟还觉得竹雪性情虽寡淡,但为人还算踏实诚恳! 公子收拢掌心:“他还没有。” 他又叹了叹,满无可奈何:“有时候,我倒真希望是他。” 说罢话锋一转,望向亭松带血的剑尖:“有活着的么。” 亭松摇头:“都自尽了。” 姬月恒点头:“看来不是为了东西,只想取我性命。” 亭松暗叹,公子才刚回到族中,就有人担心大公子偏袒而蠢蠢欲动。瞥见公子虎口有个牙印,他讶然凝起眉:“您毒发了?这齿印——” 姬月恒稍顿:“没什么。” 亭松不做他想。公子不喜欢让不熟悉的人碰他,倘若是竹雪干的,少年就不只是晕过去那么简单。 想必那是公子自己咬的。 他打算护送公子出去,姬月恒看向他那身湿衣和流血的肩头:“既受了伤,不如先养好伤。” 亭松会,重新隐入黑暗。 石洞恢复安静,须臾,姬月恒扶着石壁挪到少年身侧。 他拾起地上的匕首。 刀刃贴着那截细细的颈,温柔地游走到衣襟交叉处。 是错觉,还是真相。 挑开这衣料,就能水落石出。 刀尖钻入襟口,只差一挑,昏睡中的人察觉危险,双唇微抿。 那唇角似乎还残留这血迹。 虎口的齿印突地隐隐作痛,姬月恒微怔,旋即漠然无波。 他有要证实的理由么? “荒谬。” 青年不以为然地扔了匕首,不再分给少年半寸余光。 . 程令雪睁眼时,夜色已被晨曦稀释,惊坐起身,见公子倚着洞壁安睡,安然无恙,后怕地拍拍心口。 她竟在守夜时睡着,万一刺客来了,她和公子就共赴黄泉了。可是不该啊,她很少困得无法自控。 “咳咳……” 安睡的青年动了动。 他缓缓睁了眼,眼角眉梢还残存慵懒的睡意,那目光平和安静,就像稚儿醒来后看着榻边父母…… 看着那样的公子,程令雪悄悄地掐了把大腿以示自罚。 哪有她这样失职的父…… 呸,护卫。 “天亮了啊。”公子看了眼外头,又转过来望着她,晨曦中目光柔和,“辛苦你,守了我一夜。” 这关切的话简直像个巴掌。 程令雪心想要不瞒着吧,公子这样病弱定睡得比她还死。可又想起他不喜被骗,她老实道:“属下有罪,属下昨夜……没撑住,睡了一会。” 至于“一会”是多少久,就不必交待得太明白,那也太蠢了。 公子没责备,还相当宽和。 “休息了就好。” 如此好说话,程令雪不由得看向他,青年身后是褪了色的石佛,而他眉目昳丽,朱砂痣透着慈悲,像佛子入世。顿了会,她才挪开视线。 “谢公子体谅。” 此处只水洞一个入口,虽隐蔽,万一刺客寻来,反而会无路可退,征询过公子,程令雪下去修船。 她干活利落,半刻钟便搞定。 公子坐在昨夜她搬上来的轮椅中,盯着那高大的石佛:“你下去时,我发现了一个机关。” 循着他的指示,程令雪攀上佛像,去够佛像的手,握住轻转。 “轰隆——” 佛像竟是慢慢后退,等尘埃散去后,只见后方露出个密室。 程令雪望向公子。 他面上是与平日的沉静截然不同的好奇和兴致:“进去看看么?” 入口的墙壁上设有烛台,还有火折子,程令雪清去积尘,点亮烛台点,密室呈现在眼前。入目所见是个巨大的棺椁,看大小是用于夫妻合葬的。 可棺材上方架着青纱帐,边上还设有妆奁、书案。 像墓室,又像寻常卧房。 程令雪正纳闷,发觉公子正回过神盯着入口的方向,眼底那道微弱烛火正兴奋地摇曳。她亦转过身,在瞧见身后情形时低呼了声。 “佛像后竟有两个人?” “是两具白骨。” 公子认真地纠正她。 佛像不仅是一个暗门,背后凹下一块,刻着一座莲台,莲台上没有观音,却有两副相拥对坐的白骨。 背对着他们的应是男子,高大的骨架像扇门,将另一具白骨遮住,只露出一双盘在男子腰际的纤细的腿骨,当是个女子。两具白骨交缠难分,姿态亲昵,看似是男子拥着怀里的白骨在亲吻。可细看,又像桎梏。 公子专注琢磨着那两具白骨。 “他们死前在互搏?” 程令雪想起昨夜的她和公子,以过来人的姿态笃定道:“是的。” 又看了会,公子忽道:“不是互搏,是男子杀了女子。” 程令雪走近几步,果然看到女子的后背插着一把刀:“好怪……这男子的姿态似极为依恋这女子,却又亲手杀了她。这算是爱,还是恨?” 公子摇头:“我亦不知。” 随即二人发觉石壁上刻了字。 “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 她的指尖每划过一句,公子就将这一句念了出来。默契得好像他是她的口舌:“故由爱故生怖,由怖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巨大一面墙,刻满了字,前半段她倒是认得,只是半懂不懂。到了后半段,连字她都不认识了。 公子说:“是苗文。” 她微讶:“这说的是什么?” 姬月恒唇角微勾,笑意在暗室中若隐若现:“佛家箴语。” 他故意卖关子,程令雪也没追问,她手触抚着刻痕,困惑地停住:“镂刻的力度和手法似乎是同一人所为,但第一句时迹端正,力度也浅。越往后字迹越狂肆,凿刻的力度越大,像是极度狂躁,用了全力。” 公子沉思良久都不表态。 忽然,他低笑了声。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5节 这笑在昏暗墓室中格外诡谲,程令雪僵硬地回过头。 别被什么不干净的缠上了吧? “公子……” 她慎重地唤他一声。 他笑得更欢畅了,程令雪想让他别这样笑,可又不敢命令公子。 姬月恒微笑着轻瞥她一眼,仿佛洞穿她那些离谱的想法。 “这个故事,显然更有趣。” 听不懂他的话,他又不肯告诉她上面写了什么,程令雪索性毫无感情地附和道:“公子说得是。” 看出她在敷衍,他只笑笑。 “走吧。” . 简单收拾后,程令雪带着公子从水洞出来。乌篷船颠来倒去,等到出了水洞,已彻底不能用了。公子被船荡得发晕,轮椅也没保住。 程令雪只好把他驮在背上。 他比她高,压在她背后时整个把她覆住,那双搭着她肩头的手就如藤蔓,呼吸还不时拂过颈侧。 程令雪又想把他扔了。 身后人也不知是不舒服还是察觉到什么,身子也有一瞬的僵滞,他错开了脸:“我可以自己走。” 他这么弱,程令雪根本不敢指望他:“还是属下背着您吧。” 后背的人淡淡自语了一句。 “也是,没什么。” 程令雪不知道他又在说什么她听不懂的鬼话,索性不理会,只想像着自己是拖着一块厚厚的棺材板。 半道遇上个驾着牛车的农妇,农妇从灵水镇来,告诉他们那日泠州几位官员家的公子也在那一带游玩,故正好有官兵在附近,刺客已在今晨被众人清剿殆尽,而公子的护卫正在寻人。 程令雪彻底放了心。 正想让农妇用牛车拉二人往回走,公子忽道:“还不能回去。” “为何?” “刺客来得蹊跷,不可能没有内应,再等等吧。”公子闲适地看着周遭景致,似不把这些事放心上。 程令雪却不安。 刺客正好是她舞剑后出现的,公子会不会怀疑她? 她试探道:“您疑心是谁?” 姬月恒煞有介事地想了稍许:“我也猜不透,静观其变吧。” 程令雪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刺客被剿灭了,来了这么多人都失手了,刺杀公子的人应该不会在这时加派人手。平时公子身边太多人,她性子无趣,独处才能有表现的机会。 于是她装出和他一样惴惴不安的模样:“那属下陪您再等一等。” 她托农妇把二人拉到灵水镇附近的一处镇上。这镇子比灵水镇要繁华,客栈、当铺应有尽有。 扶着公子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程令雪低头,在自个身上扫视一遍,她为难地回过头求助:“公子。” 姬月恒会意,解下身上的一块玉佩给了她:“就这个吧。” 用玉佩换来二十两银子,又雇了辆简陋的马车,再去成衣铺子买两套衣衫,最后二人寻了处旅店。 万事俱备,新的麻烦来了。 隔着热气氤氲的浴桶,程令雪和公子面面相觑,双双沉默。 姬月恒坐在椅子上,看着身上脏污的袍子和对面的少年,竟是犹豫了,这犹豫十分不合常理。 因为这张过于清秀的脸么? 程令雪也不知所措。 公子没动,定是等她上前服侍。 他这样好看,就算看到了些什么,她也不算亏。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在公子不知情时,就把他浑身上下给看了个遍……这也太不厚道了。 她心虚地看向他。 公子也正好抬眸打量着她。 对上那淡然的目光,程令雪终是壮士断腕,慢吞吞挪上前,双手伸向公子衣襟,十指因紧张而微屈。 乍看像个张开狼爪的色鬼。 她极力让自己道貌岸然些,手放轻松,徐徐搭上他肩头。 “属、属下服侍公子……” 谁知换成这般轻柔体贴的动作,气氛却更加不对劲…… 手刚碰上公子,他竟往后退了退。 第12章 012 热气如雾如烟,狭小的客房犹如幻境,程令雪立在公子身前,清瘦的身子贴上椅背,他退无可退。 他这样,显得她像个登徒子。 程令雪手尴尬悬在半空,忍不住道:“公子,都是男子。” 闻言,公子竟也面露不解。 尔后他抬眸凝视她。 程令雪本打算继续为他宽衣,被这样幽深的目光一看,手又乱了。 砰、砰—— 心跳在对视刹那大如雷鸣。 姬月恒听得一清二楚。 已散的错觉因眼前人杂乱的心跳再度聚成一团雾,模糊那少年英气,令人无奈:“你究竟在瞎紧张什么。” 程令雪被问住了。 不是他先紧张她才紧张的么? 这话她不敢明着说,只道:“属下是怕侍奉不好公子。” 公子的眸子微微眯起,眼中思量之意在此时尤其耐人寻味。 她正忐忑,眼前多了块黑布。 “蒙上眼。” 没了那双清凌凌的杏眸,只剩一身墨色,错觉似乎散了。 椅子上的青年又变回莲台观音,淡然端坐,任由眼前的人替他宽衣解带,目光放肆地在少年面上逡巡。 姬月恒伸出长指,隔空地从少年的下颚,游走到纤细颈间。 双眸微眯,指间悬在一处。 这厢程令雪替公子褪下外袍,手刚放在他里衣襟口,颈间一阵温柔暖风拂过,激得她手微微一颤。 是公子,他应当正抬起头。 她正好弯着身,又离得近,他的气息难免拂过她颈上。 她稍稍抬起身子离开些。 “别动。” 公子温和道。 随后颈侧又是一凉。他指腹力度轻如羽毛,轻触上她的脖子。 ……好凉! 突来的凉意激得程令雪没稳住手,一个没收力,“刺啦——” 公子的里衣被她整个扒下。 青年怔了怔,手上动作被打乱,与此同时,程令雪扯下黑布。 杏眼里愕然更甚,不只因为青年无故触上颈侧的手,更因为…… 公子现在的模样。 他坐在椅子上,雪白的里衣被从两侧扒开,垂落至臂弯,发冠虽齐整,但身后墨发有几缕垂在肩头。 墨发雪肤,桃花目,朱砂痣。 清瘦但不干瘪的胸膛。 还有那两…… 她这是在干什么?!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盯着公子的□□看!她秉性正直,怎么越来越像个色鬼呢……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公子回过神,猛然拉上里衣。 “你又饿了。” 话虽淡,可嗤讽之意十足。 程令雪掩饰着心虚挪开眼,内心奔腾翻涌,端的却是清冷稳重的模样,她淡然地背过身去。 “属下只是艳羡。” 公子默了会:“艳羡什么?” 她面不改色:“属下听说女子大都喜欢白净的男子。” 理由竟也算得当。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6节 姬月恒一时也不想再试探:“到屏后守着,我自己来。” 衣物窸窣落了地,紧随其后的是公子费力迈入浴桶的动静,入水时的水声哗啦啦尤其大声,可见费力。 “可要属下扶您?” 屏后的水声停了须臾。 “不必。” 姬月恒从未有过如此憋屈的一次沐浴,他不喜欢让外人触碰,但因着居住的地方常有浴池,必要时只需贴身护卫搭把手,并不很麻烦。 可他所有的贴身护卫中,眼前这个最年少,也最离谱。 再一次,他后悔了。 折腾一番,总算沐浴完毕。 青年换上了成衣铺子里的青色布衣,从架上精心雕镂、价值不菲的玉竹,成了林间清雅的青竹。 好歹又过一关。刚扶公子到了榻边,程令雪打算退下,他叫住她,视线像方才那样游移在她的颈间。 “这里,没有喉结。” 程令雪被区区一句话惊得心绪紊乱。她总算明白公子方才为何要触碰她的颈侧,这反而让她冷静下来,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漏洞。 她下意识的反应很可疑,但更可疑的是她那清秀的外表。心里有了数,她为难道:“属下明年才十五。” 姬月恒看着少年,等他继续说下去。少年没有预想中的慌乱,看向自己平坦的胸口,冷静道:“属下原本也觉得自己有毛病,还怀疑自己是个假男人,但属下该有的都有,且郎中说属下现在虽然小了点但……后劲大。” 话虽释然,可字句间都是自卑。 青年想起赤箭曾数次与少年去后山沐浴过,二人素来不合,若竹雪真的有可疑之处,不会安然无恙。 赤箭。 想到此人,他蹙了眉。 “公子?” 敛下思绪,姬月恒抬头,竟见那双素来疏离的眸中有些微动容。 “怎么了?” 少年低下眸:“公子不必替属下担心,属下不会自暴自弃。” 姬月恒一时竟无言以对。 挥了挥手,他说:“你去隔壁开间房,洗完再回来。” 靠装傻充愣逃过一劫,出了房门时,程令雪出了满手的汗。 她该庆幸,这几日出游时与那几个护卫住在一处,成日听他们议论男人之间的事,隐约知道一个男人最怕被说年纪太“小”,“什么都没长全”。 心里突然有个猜测。 公子会轻易放过她,是不是因为他其实也有一样的困扰? . 是夜,程令雪守在公子屋里。 怀揣沉甸甸的二十两,公子在她心里骤然从白瓷观音变成金身佛像,身上撕下块布都能换钱…… 畅想到半,榻上有细微声响,程令雪闻声望去。隔着纱屏,青年忽而坐起,犹豫须臾,低声轻叹。 “我们,被骗了。” 公子话里抑着懊恼:“是我记错,那玉应当价逾百两。” 程令雪回暖的心凉了半截。 见她沉默,公子又道:“你照顾我已是不易,那人也许正因见我体弱,才敢肆无忌惮。算了吧。” 说服自己,青年再度歇下。 话虽如此,程令雪仍不时能听到屏风后传来翻身的动静。 她幼时常被人占便宜,此刻她能明白公子不是在为那八十两而辗转难眠,而是心里那一口气难平。 难怪洗沐过后他心不在焉。 定是不愿麻烦她,直到越气不过才说出。像极幼时的她。 但那时她不知能与谁说。 说了,也没人帮她。 程令雪终道:“公子先睡,明日属下试着替您讨回公道。” 数息后,公子翻了个身。 “好。” 纱屏滤得月色朦胧,照在榻上青年面上。姬月恒慵懒侧卧着,手闲适地枕在脑后,眉间隐含期待。 . “哪来的骗子!” “昨日那玉佩分明只是块和田玉,你却说是羊脂白玉,你自个瞧一瞧这是不是你当掉的那一块?!” 当铺前,众多视线将程令雪和公子围住,看客辩清掌柜手中的玉佩,又见他二人衣着素朴,皆道:“想必是讹人的,瞧这俩小年轻,生得倒是白净俊秀,没想到心竟是这样脏!” 玉瞧着的确是他们当掉那块,可她不懂玉,只能看向公子。 姬月恒淡扫一眼玉佩。 “昨日我当掉那玉绳子是用西域蚕丝编成,这块不是。” 这话让看客们又迟疑了。 当铺掌柜当即竖眉:“我在镇上做了几十年生意!空口白牙,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说罢唤来十余名护卫:“念你二人年轻,我便不计较,快走吧,再不走我可饶不了了!” 十几名壮汉持刀围上。 能在这开了几十年当铺的人,门道恐怕不止这些护卫。看客见这阵仗,哪管得了对错是非?皆识趣四散。 姬月恒全似没看到。只静静凝着身侧的人,少年在周围人奚落的那瞬面色发白,眉间被情绪缠绕着。 他温声道:“无凭无据,仅靠人心何以自证?我亦不缺那几十两银子,竹雪,我们回去罢。” 程令雪没动,手越攥越紧。 这些年她吃亏都吃惯了,她身份低微又嘴笨,有理也说不过,这才会尽少与人接触,尤其权贵。 她原以为十七岁的她有了一身武功,也变得足够冷静淡漠,早已将七岁时那个憋屈无助的自己剥离开。可现在,余光扫过那齐刷刷的十几把大刀,耳畔威胁、嗤笑钻入耳中…… 现在和过去重叠。 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在她面前摆着比公道和尊严更要紧的事情。 她还得求生。 理智战胜过往的遗憾,也战胜她对公子过剩的保护欲。亏掉的八十两也不会影响他的安危,她没必要为了给他争回体面让她自己置身险境。 “属下送您回去。” 公子稍讶,温声道:“好。” 一路上,程令雪都不曾多话,回到客栈,也无言守在门外。 格扇门后映着个抱剑而立的身影,姬月恒以目光描摹着。说是清冷如雪,有时也会心软。说是像竹,又不是时时孑然傲立,偶尔也像一株被风摧折得像不得不低头的野草。 淡漠疏离,却又温暖。 骄傲,但也隐忍…… 这么多彼此矛盾的气质,竟能同时汇聚在一个脆弱的影子里。 “倒是有趣。” 姬月恒拈起桌上的茶杯,瓷器粗糙,触上温润的唇,不甚甘冽的滋味亦充斥着舌尖,令人蹙眉。 茶杯被放回原处。 入夜,程令雪才回房内守着。 静坐良久,仍有些心不在焉,她端起桌上常备的凉茶,一口饮尽,又续了一杯,这才看向床榻的方向。 公子好像知道她接下来说话,竟噌地一下从榻上坐起身。 “你——” 他语气难得有波动。 程令雪忙问:“公子有吩咐?” “没什么。” 公子很平静地躺回榻上。 程令雪又饮了杯茶,冰凉茶水入腹,给了她一些勇气。 “公子?” 公子翻了个身,过了好一会,他才淡声应道:“嗯,怎么了。” 程令雪手捏紧茶杯,又松开:“抱歉。属下不善与人打交道,也不敢硬来,没能给您讨回公道。” 屏后静了瞬息。 公子忽然笑了:“原来你守在外面不言不语,是在纠结此事。” 程令雪摩挲着茶杯。 难道他不是么? 回来后他就一直没说话,用饭时还一直打量她。还有刚刚,她进来刚饮了杯茶,他就倏地坐起。 公子不是不在乎,而是在自欺欺人,不愿意想起当时的挫败。 但程令雪不能不想。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用踏实做事换取立足于世的底气、弥补性子的迟钝。相比被讨厌和忽视,出错才最让她不安,只有弥补才可以抚平。 “属下嘴笨,说不过他们,但公子放心,等我们避过这一阵的危险,属下把吃掉的亏给您要回。”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7节 公子好奇:“你会怎么回。” 程令雪摸了摸鼻尖。 “属下轻功好,可以偷偷潜入当铺,把真正的玉佩取回来。如果公子想出一口恶气,属下还能给他们留一封血书,吓一吓他们。” “噗——” 姬月恒发出隐忍的轻笑。 公子是讲究人,行止端方优雅,平日就算笑也不会这样笑。 程令雪被笑得愈加没了颜面。 “可属下只会这样。” “不必费心,我并不在意玉佩。”姬月恒矜淡如初,相比玉佩,他更想知道别的事,“从前你也是这样么?” 程令雪滞了会。 没有人会甘愿吃亏,她也是。 只是对她而言,当场讨回公道实属不易,好在她也不贪心。 被其他孩子当众辱骂,吵不赢就不吵,过后在那孩子走路时使绊子,让他摔个嘴啃泥,解解满腔憋屈;旁人拿了主家的东西还污蔑她,百口莫辩又怎样?她可以凭着一身功夫,将东西追回,再设法让旁人发现真相。 她无奈又庆幸:“属下只擅长打架,不擅长吵架。” 这回公子没笑她,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又过了好一会,他突然说:“桌上的茶凉了,少饮些。” 程令雪刚倒满茶,闻言手一顿:“谢公子关心,属下是粗人,喝凉茶也不会难受。”说罢一饮而尽。 “……” 姬月恒揉了揉额。 罢了。 都是男子。 第13章 013 公子不让吹烛,程令雪伴着一盏烛台,一壶冷茶,在桌前守着。 忽有风来,微弱的烛火被吹灭,屋内陷入黑暗。一只“夜鸟”破窗而入,迳直朝榻上安睡的公子而去。 “公子小心!” 程令雪飞出一枚暗器,担心还有其余人,打算速战速决,狠绝地使出杀招。对面被逼得连连后退。 “竹雪,是我!” 虽是熟悉的声音,但刻在骨子里的警惕并不那么容易被打乱,程令雪换了个更为利落的招式,把人逼至角落里,剑贴着对方喉间:“白霜?” 黑暗中,白霜气息微乱。 “对,是我……” 程令雪仍未放下剑,审慎道:“方才你怎么不出声?” 白霜温声解释道:“我一路打听,听说这里住了位眉心有痣的公子,但不确定公子身边的人是不是你。从前更不知你会用暗器,疑心有人挟持了公子,才打算先探一探,直到你出声。” 若是赤箭,程令雪可能不信,但白霜跟在公子身边比他们都久,她也不懂识人,索性把问题抛给公子。 “公子,是白霜。” 公子慵懒地“嗯”了声。 应当是可信的。 程令雪放下剑与白霜道歉。 白霜比他们大了近十岁,有着她和公子没有的豁达,只笑笑道:“不必道歉,你也是在尽职。” 随后他让她休息会,程令雪指着空空的茶壶,有些无奈。 “茶喝得有些多,睡不着。” 屏后,公子翻了个身。 清晨,姬月恒醒来,白霜下楼招呼伙计端来洗漱用具和吃食。 脚步声刚消失廊外,屏后探出一个脑袋,见他在穿衣又倏地缩回,浑然只从洞中探出头的耗子。 “都是男子。”青年不疾不徐地理好外衫,“好了,可以过来了。” 程令雪来到榻边,看着房外的方向:“公子,白霜——” 少年刻意避开白霜,仿佛两人间有了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平日亭松与他议事也如此,却从未有般感觉。 姬月恒说不上是为何。 但,似乎不错。 他挑起眉,装着听不懂少年未尽之意,问他:“白霜怎么了?” 程令雪压低嗓音。 “公子觉得,白霜可信么?” 公子反问:“你觉得呢?” 听不出他这话是何态度。但她不通人情世故,可也不傻。白霜在公子身边更久,万一公子更信任他,她说错话会让他对她有成见,把问题扔给他:“属下不懂识人。一切听公子的。” “原来你也挺狡猾。” 姬月恒唇畔慢弯,长指轻点膝头,歇了逗弄的心:“或许能信。” 程令雪放了心。 . 后半日,赤箭和另一护卫也寻来了,人一多,姬月恒没了兴致。 当日众人启程回泠州。 马车内,亭松正同公子请示,称此次遇刺赤箭护主受了伤,不如提为贴身护卫,多人也多一分安心。 姬月恒没表态,只掀开车帘。 长眸意味深长地凝住。 亭松随之望去。 马车前方,一赤一白两马并辔而行,白马上的背影纤细似竹,赤马上的则更健硕,稍一倾身靠近,更显体型悬殊,清瘦的少年很抗拒旁人靠近,控着白马与他拉开距离。 亭松笑道:“竹雪真难混熟!” 想起这两日的一日,对这稚嫩的少年更是放心,又说:“这几日属下暗中保护公子时倒发现件趣事。” 姬月恒手稍抬:“什么事?” 亭松稀奇道:“竹雪跟在公子身边时,倒有些憨态可掬,就像……就像一只认主的狸奴,平日谁也不搭理,一到公子身边,就格外亲近。” 闻言,公子唇畔隐约有笑。 可随后又蹙了眉。 亭松望过去,只见马车外,赤箭勒住清冷少年的缰绳,倾身不知说了什么话,竹雪忽一改漠然,愤而扭头看他,耳尖泛起一抹红。 姬月恒垂着眼神色淡淡,少顷,长睫抬起,眸底沉静得让人不安。 亭松察觉不对,反应过来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提什么狸奴。 九年前,他刚来到十岁的公子身边,曾听夫人说过,公子刚中毒时被关在山庄里,养了只乌云踏雪,那狸奴瘸了条腿,起初不得公子喜欢。但狸奴旁人谁也不理,只黏着公子。 久而久之公子默许狸奴跟在身边。 后来别院来了位小客人。 那孩子大抵十分讨喜,连除了公子谁也不理的猫也喜欢她。 可惜半年后,那孩子带着猫和公子溜出去玩,小孩和猫走丢了,八岁的公子也被山下村童放狗捉弄一番。 自那后,公子再也不养猫,也一连数年不曾出山庄半步。 然而夫人说起此事时,虽也怜惜,神情却很神秘,朝他温柔又幽然地一笑:“我那小师弟离朱也是因为他才出走,你跟着他,可要小心了哦。” 但就算没有这番话,头几年亭松对这位貌若观音的小主子也莫名惧怕,那时的公子虽只十岁,每当他抬起那苍白漂亮的小脸,黑黢黢的琉璃眼不错目地盯着他时,亭松总会瘆得慌。 如今再回忆,亭松总算明白,公子虽淡漠,一旦对什么留意,便不喜旁人沾染。哪怕那只是一株草、一只猫,甚至是他不喜欢的人和事。 看来赤箭又要错过提拔了。 车内一暗,是姬月恒落下车帘,亭松只听他说:“唤他过来。” “您说的是竹雪还是赤箭?” 姬月恒指尖悬停。 许久,他才道:“都可以。” . 公子提拔了两个护卫。 赤箭和白霜。 白霜踏实,来到公子身边也久,倒在情理之中。让亭松诧异的是,公子不喜赤箭逗竹雪,把人调来当贴身护卫,他不就日日能逗竹雪了?回头见竹雪摩挲剑柄,清冷眉间隐有烦躁,他会意笑了:“往后你可难再清静了。” 程令雪暗自叹气。 回别院后,亭松念及她这数日里独自护卫公子辛苦,让她休息几日,再与他们三人一道轮值。 一晃,已是半个月后。 雨落了数日,渐有停的趋势,清晨,廊下支开一扇窗,青年对着雨中的竹枝轻叹:“总算到头了。” 亭松附和着笑道:“是啊,这雨再不停,人就要发霉了。” 公子笑了笑:“书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真没错。” 公子每句话都不白说,亭松担心疏忽:“属下愚钝,请公子明示。”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8节 熟悉的措辞让姬月恒愉悦地叩了叩窗台:“没什么,不必多心。” 亭松一头雾水,他笑竹雪迟钝,时常因为公子一句话想破脑袋。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又过了一会,身后青年倏地放下书,问道:“你们什么时辰换人?” 公子以前从不关心这些事,亭松更奇了,转念想到刚提拔的两人,猜测他大抵又有了新的试探对象。 “清晨是辰初,入夜是戌初。” 姬月恒想了想。 “清晨提前一个时辰吧。” 亭松刚要应下,青年又揉了揉额:“罢了,前移和后移并无差别,你们几人总归是要轮着来的。” 不知他意欲何为,亭松也不懂该给什么意见,索性装聋作哑。 再坚持一下,竹雪马上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雨幕笼罩的竹林中,一个身姿秀如青竹,携着清冷之气走近。 “竹雪!” 亭松解脱地朝少年招手。 身后青年循声望去。 少年不曾打伞,走路时半垂着眼,面无表情,目光也被细雨染了寒意。察觉亭松招手目光回暖,只是朝他们点头的动作略显生涩。 亭松哭笑不得:“这人真是,才几日没入园值守,就又生分了!” 二人换了班,程令雪立在廊下,余光里是公子端坐窗边看书的侧影,身前是雕栏画栋的园子。 她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和这位贵公子沦落在外的那几日,是真发生过,还是梦? “竹雪。” 闻言,程令雪回了头。 公子今日的衣袍是月白色的,其上绣着华贵的银线云纹,发冠亦换成白玉镶金的式样,连冠带都很精美。 许是和她沦落在外吃了苦,他现在衣着比出游前还讲究。 更好看,也更疏离了。 程令雪恭敬上前:“公子有吩咐?” 她一拘谨,生分和疏远就会不自觉从眉眼和语气里流溢而出。 姬月恒看着眼前人敬而远之的姿态,一股不适涌上心头。 说不清是什么。 只知道不是令人舒服的感受。 他蹙着眉,迟迟不说话,手不解地触向心口。少年见此,急忙上前关切道:“公子,您怎么了?” 这一紧张,生分少了很多。 姬月恒还未弄明白不适因何而来,它便被吹散了。 良久,他才说:“没什么。” 程令雪退回原地守着。 她站得挺直,仿佛永远不会被风雨侵扰,但心里却不那么淡然,总觉得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让她浑身不大自在,这感觉就像…… 被藏身竹林中的蛇盯上。 可她身后只有公子,公子又怎会闲得没事干盯着她看? “竹雪。” 猝不及防的轻唤勾回思绪,程令雪转过身,心里更狐疑了。 公子还真是在盯着她看。 那眸中似有所惑,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兀自垂目翻书。 “无事,你——挡着光了。” 程令雪连忙避开。 她原本没站在窗前,是他将她唤了过去,又嫌她挡光。 今日的公子,有些怪…… 无奈叹气,程令雪愁绪再起,赤箭白霜成为贴身护卫后,她虽还是日日都能见到公子,近身接触却少了。 身上虽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可她能感知到蛊的存在。还有三个多月蛊毒苏醒,不知毒发起来会怎样。 万一被公子发现,白忙活这么久,还可能再无机会。 最好在那之前解蛊。 可接近公子前,她以为对一个无忧无虑的贵公子而言,没有比安危更大的麻烦,在公子有难时保护他,应是最快让他信任她的办法。 然而她救了公子两次,都是危急时刻,他为何还没信任她? 程令雪想不通。 在赤箭又来烦她时,她问他:“你会因为旁人付出了而信任他?” “不会,除非他给的是我最缺的。”赤箭意味深长地挑眉,“你这冰垛子也会想讨好别人?话说,你最缺什么?我倒想尝尝被你信任的滋味。” 程令雪搬出师父常说的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只信任我能掌控的、对我没有威胁的人。所以,要是你死了,那时我会最信任你。” 她第一次主动说笑,却让赤箭吃了瘪,半天都说不出话,最终一拍膝盖:“不愧是你,仍是这么无情!” 程令雪倏然站起。 “仍是。你从前认识我?” 赤箭目光闪了闪,挑眉反问:“那你呢,你这冰垛子可记得我?” 程令雪摇摇头。 她印象里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那就别问!我怎么会认得你?”赤箭忽地拉下脸,不悦地离去。 程令雪呆呆地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更是一头雾水了。 公子怪,这人也很怪。 这厢亭松正陪公子外出透气,正好路过,隔着几重树影,见不远处的赤箭吃瘪离去,顿时乐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转头见公子也在看着那边,目光平静,却让亭松瘆得慌。 他适时转移话题:“刺客的确是三房派来的,用的是四房的名义,大抵听说公子及冠后要回洛川,又见大公子偏袒您,怕您分走他们的利益,才想趁您在外时行刺并栽赃给四房。” 姬月恒在走神。 过了会,他才接话:“盛情难却,如此一份大礼,就收下吧,只还礼还是要的。”随后又吩咐了几句。 亭松眉头乐得抬起:“这倒好,递个假消息,先让四房被陷害,四房定会反过来和三房斗!” 至于要派谁去走一趟? 望着树后正呆呆看着赤箭背影的少年,姬月恒下了决定。 “就他吧。” . 被亭松叫去时,程令雪还在琢磨着赤箭说的话,讶道:“外出?” 亭松点点头:“赤箭要出去给公子办事,我也要离开几日。我们不在时,公子就交给你和白霜。你武功虽高,但白霜毕竟长你几岁,对公子身边人也更熟悉些,我把玉令给他,你有事和他商量,也可以问公子。” 程令雪顿时来了精神。 不料此后十余日都风平浪静。 这日晌午,公子突来兴致,唤上她和白霜去茶楼听戏。 茶楼正中是戏台,戏台下有一张张桌子,两侧则是雅间,今日茶客不多,他们坐在正中最近戏台处。左侧,是个憔悴的书生,正自斟自酌。 戏说的是一对恋人相知相遇的故事,戏子正唱到才子佳人初遇,隔壁的书生忽地埋头痛哭。 白霜轻叹:“是个痴情人。” 程令雪不知情为何物,不解地看去:“为何说他痴情?” 白霜应是过来人,解释道:“这是一段花好月圆的戏,按理不应伤怀,他显然不是因戏而哭。” 程令雪了悟地点点头。 白霜笑道:“你没喜欢过人吧。” 公子手中玉箫停下。 随即又毫不在意地转起。 程令雪失神许久,最终问出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觉得一个人很好,想让他带自己摆脱苦海…… “这样,算是喜欢么?” 白霜说不准:“只有这些么?” 程令雪点头:“应该是。” 旁边那书生怆然一笑,接过话:“那只是依赖,算不得喜欢。” 程令雪放了心:“那就好。” 她不算喜欢那人。 “你也觉得情爱麻烦?”本在听戏的公子忽而接话,他没回头,依然看着戏台子,“既然‘喜欢’不是好事,为何戏里却把情爱说得如此玄妙?”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9节 程令雪也不懂,摇摇头:“属下只是听人说情深不寿。” 隔壁的书生想是心中苦闷,需与人宣泄,不问自答:“因为喜欢很扰人,一旦喜欢,就会被牵动情绪,牵动久了,就会爱上。‘爱上’才最为可怕,一旦爱上一个人,得不到会不满足,得到了会有更多的不满足。想独占她的一切——她和别人走得近,会嫉妒;得知她喜欢别人,狠了心想远着她,却发现见不到她要比什么都折磨人……” 说完醉醺醺地出了茶楼。 姬月恒指腹摩挲着玉箫,认真总结道:“故而喜欢就如乍然中毒,爱上则是毒性蔓延;而爱而不得,便是余毒难清。至于喜欢——便是想见到她,让她的情绪只因自己波动。” 程令雪说不清,那书生说的太复杂,公子说的又太简单。 她看向白霜。 白霜道:“好像的确是这样。” 戏正唱到两个有情人彼此动心,背着众人悄然外出私会。姬月恒沉默地看着戏台,却不是在听戏。 身后少年还在不解地低喃,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他耳畔—— “原来,想见就是有男女之情。” 等他醒神,已然回了头。 倏然间目光交触。 第14章 014 玉立的少年背着光,日光似轻纱从其身后柔柔罩下,雌雄之间的界限在此刻被极致地模糊了。 少年弯身,凑近了些。 “公子?” 比压低的语气还温和的,是从削瘦肩头垂落的一缕墨发。 如拂过湖面的一枝垂柳。 发梢拂过耳垂,勾出一阵突兀的痒意。姬月恒长睫颤了颤。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虎口处已消失无踪的咬痕,那时侯的痛,和这时候的痒截然不同,可又怪异地相似。 桃花眼渐被困惑笼罩。 姬月恒凝着那双清秀的眼眸,蹙了眉心:“男女,之情?” 程令雪以为也公子在困惑情为何物,她亦有困惑,便探讨起来。 “公子也不解?” 公子眉眼平静,不见异样。 “嗯。” “属下也是,”一遇到需要探究的事,她的生分就不复存在,“若说想见到一个人,就是喜欢,那属下有时想见到白霜,也想见到亭松——” 提了白霜和亭松,怎能漏了与她解蛊息息相关的公子? 程令雪停下,悄然觑向公子。 公子已将头转了回去,并未看着她,侧颜如玉,耐看得紧。 因这惊鸿一瞥,她那为了端水补上的奉承话少了些功利,多了真切的欣赏:“当然,最、最想见到公子。” 公子闻言,骤然扭头,凝着她的眸光微颤,似乎不敢置信。 他素来情绪淡,稍有一点反应,程令雪就得乱想。难不成是因为她现在是个“少年”,在听到“想见就是喜欢”这样的论断后再说想见公子,让他误会她对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这可要了命。 她忙把后半句话续上。 “可属下也是男子,也不是断袖,这算哪门子男女之情?” 话里话外,都是高洁和不屑。 “是么。” 公子淡淡垂目,认真思忖着她的话,而后仿佛豁然开朗。 “说得在理。” 他对她颇赞许地笑了笑。 程令雪面上一派宠辱不惊的清冷,心里却悄然漾开喜色。说来公子是程令雪遇到的人里面,除师姐外最捧她场的一人。师姐捧场,是因为关心,她也会时常念叨:“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无趣了。”然而每次公子总一副谁都不在乎,爱死死爱活活的疏离,他一捧场,她会有错觉—— 她好像,也没有太无趣。 按师父所说,这可能是上位者笼络人心的姿态,但不得不说,她听了好话耳根子也会软。也难怪戏文里再英武睿智的帝王,遇到一个会哄人宠妃也会昏了脑袋,变成一个“昏君”。 她又看了眼公子。 他唇畔的笑仍未散去,比微风还柔和,显然这会心情相当不错。 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到戏台上缠绵悱恻的那一出戏到了头,一个手持长矛的武生翻着跟斗出来。 一旁的白霜见他看得欣然,笑问:“看来公子更喜看武人打斗。” 姬月恒回想上一出令人没来由不愉快的戏,颔首认同。话虽如此,但小生耍到一半,他放下一锭银子。 “走吧。” 程令雪和白霜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读到不解——不是喜欢么,怎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兴致? 公子真难懂。 . 几人拐入一处园子。 夏花仿佛知道临近入秋,再不开放就再没了机会,铆足劲地盛开。 轮椅停在栀子花树下。 花开得正盛,欺霜赛雪的白,但比霜雪温柔。在他们一侧,一个四五岁的小童被父亲举了起来,试图够树上花枝:“爹爹!再高点!” “可爹爹只有这么高。” “那爹把我放树上,我爬上去!” 三人不约而同望去。 残存的记忆走马灯唰唰转起,有一根线牵住程令雪视线,她定定看着这一幕,眼中露出向往。 白霜亦是向往,低喃道:“可真是令人艳羡的一家三口啊。” 程令雪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白霜大哥可已成婚生子了?” 白霜笑容温和中掺着涩然,想着这也不算什么秘密,笑道:“孩子上月刚满岁,他们母子都在京城。” 稚童折下了一枝花,朝下方的娘亲喊道:“爹爹总说什么栀子干净无邪,最衬阿娘,这朵花送给阿娘!” 妇人接过花,闻了下,同身边的夫婿笑道:“真有趣,白栀子同白梅都是白花,但生在不同的季节,都说栀子花纯真无邪,白梅清冷坚韧。” 清冷坚韧…… 联想到什么,姬月恒转身。 身后的少年难得细心,留意到他的动作,会意地弯腰凑近。 “公子有吩咐?” 这一次,姬月恒及时躲开了那一缕宛若被鬼魅附了邪气的墨发。 “没什么。”他淡道。 少年不再多问,直起身。 而后,身侧“簌簌”疾风吹过,青砖路面上的影子消失了,化作一只燕子虚影掠起,栀子花树顶端轻晃了下,稍许后,那黑影安静落回青砖上。 原来不是乌燕。 程令雪拿着从花树至高处摘下的一枝花,清冷的眸子如水洗过的琉璃,映着一枝开得正盛的栀子花。 和一个白衣青年。 “公子。” 公子转眸,蹙眉看着那花。 程令雪递花的动作的僵滞了:“莫非,属下又会错——” “不曾。” 公子接过花枝,低头轻嗅,鸦睫半垂弧度很温柔:“花很香。” “公子喜欢就好。” 程令雪暗自欣慰,她长进了,总算有那么一次猜中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看了她一眼,只一瞬,视线又落回花枝上:“你很高兴?” 程令雪品咂着他困惑的语气,虽不知他为何困惑,但她说了句违心话:“公子高兴了,属下就高兴。” 公子高兴了,属下就高兴。 姬月恒看着那清冷杏眸中一闪而逝的柔意,倏然挪眼。 他摘下一朵栀子花,在袖摆遮掩下,缓缓收紧手心,将藏身于那朵花里扰人心弦的邪祟捏得粉碎。 在他们身侧,白霜目光从公子手中的花枝移到竹雪面上。 他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公子该不会…… “咦,真是巧了,这不是在灵水镇遇刺的那位公子么?” 身侧传来一个温和爽朗的声音,各有心事的三人被扰乱思绪。程令雪回头,见一位身穿蓝跑的贵公子走来,他姿态彬彬有礼,手持一把金镶玉折扇,扇出一道道风流尔雅的微风。 姬月恒置身事外,长指拨弄花枝,仿佛说的不是他。 这人虽有礼,但眼中的笑意带着难以察觉的高傲,直觉告诉程令雪,这人外皮下也和那些纨绔子弟一样藏着挑衅与轻视,她倏然戒备起来。 白霜见她和公子都不爱搭理人,只能站出来,礼节得当地朝对方略一见礼:“承蒙贵人挂碍。”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0节 蓝袍公子只颔首以示回应,没怎么理会他,走向姬月恒:“当日见公子的侍从江上舞剑,觉得甚妙,想来公子也是风雅之人,不知贵府何在?” 程令雪更为了然。 同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公子虽也不好亲近,但他对谁都一视同仁地疏离。而这蓝袍男子余光都不屑分给她和白霜二人,结交前,还要先探探公子是哪一家的公子,果真是个虚伪的。 姬月恒一直没回头,仍对着栀子花枝在兀自想事情。 蓝袍公子抬高嗓门。 “这位公子?” 他略微侧首,只露出疏离的侧颜:“无名之人,不值得结交。” 那人被落了颜面,嘴角抽了抽,温和地笑笑:“如此,便不搅扰了。” 说完一合折扇,傲然而去。 蓝袍公子的友人上前,半带调侃半带宽慰:“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连泠州城第一才子、张府尹家的公子都不知道,竟还如此无礼!” 蓝袍公子好脾气道:“一个被困在轮椅里的残缺之人,所知甚少也是情理之中,虽有些无礼,但念在他人半身不遂的份上,诸位莫再说笑。” 话是宽容体谅的话,但句句戳人心肺,那些公子哥们一听都笑了。 有个青年人不停地撺掇,蓝袍公子有些恼了:“郑七你适可而止!别妄自揣测本公子心思,不过一个残废,我岂会如你一样得理不饶人?” 闻言,白霜和程令雪俱呆住了。 程令雪觑向公子。 公子仿若不曾听到,摘下一片花瓣,细细地端详:“回吧。” 他越平静,白霜和程令雪面上越是担忧。或许,在今日以前,这样的话公子曾听过许多次。 程令雪望了眼笑声的来处,忽地蹲下身,白霜正心情复杂,被她突然的动作惊醒,侧首看了过来。 程令雪也看向他:“不走么?” 公子都没在意,他们两个下属纵心有不平,也做不了什么,还会扰了公子清静。白霜压下不必要的心软,推动轮椅朝着右侧小径拐去。 刚转身,前方一阵喧闹。 那位蓝袍公子竟摔了个嘴啃泥,一身锦袍满是土渍,他怒而跳起:“郑七郎,你推本公子作甚!” “抱歉,我方才没留意脚下,绊着东西一个踉跄,实在对不住。” “什么没看路?你别以为本公子不知道你的心思,上次会试落我两名,你心有不甘,便想着看我笑话,偷偷摸摸,算哪门子的读书人?” 那几位权贵子弟亦个顶个的傲气,一言不合便吵作一团。 白霜看得津津有味。 “活该。” 相较之下,程令雪则漠然处之,甚至不屑于看向那边。 白霜压低声:“你干的?” 程令雪愣了下:“没有,可能是他们作恶多端,惹了报应。” 姬月恒微偏过头。 少年双手背在身后,悄然搓了搓手指,指间落下些细微尘屑。 他目光稍滞,手心徐徐收紧,那朵鲜活的栀子花被困住。 再摊手,只剩零落残瓣。 . 到了醉仙楼,各色菜肴端上,白霜看向在窗前静坐的人。 “公子想先尝哪一道?” 指尖残存栀子花香,姬月恒回过头:“他人呢?” 白霜推开门看了眼。 “方才还在门外,跑哪儿了。” 姬月恒没说什么。 从园子里出来后,公子就格外安静,一入雅间就出神地望着窗下发呆。白霜心有不忍,一想到那个攀上树的稚童,再想到之后要做的事…… 心口如堵了巨石。 他含蓄地宽慰公子:“那公子看似有礼,实则无礼,将来不知会给他家中惹出多少祸端,必自食恶果。” 姬月恒看向桌上的栀子花,忽问他:“家中孩子几岁了。” 半个时辰前在花树下,白霜和程令雪说过家中稚子刚满岁。他以为公子会听到,不过一想也是,下属惦记主子的事是职责所在,也是为了生计,主子们没有这个必要,相反,更多时候主子惦记下属家人,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谨慎应了,见姬月恒没再问,不敢再提与园中有关的事。 门外有人叩门。 程令雪捧着个油纸包回了。 白霜笑了:“方才路过时,公子多看了两眼,你竟真买了。” 程令雪有些尴尬。 这糕点,是她买给自己吃的,公子这样讲究的人,她哪敢给他买路边的点心?但白霜都问了,她便顺势问公子可要尝一尝,公子果真不屑一顾,只说:“菜快凉了,都坐下用饭吧。” 白霜本想婉拒,忽然想明白公子适才问起少年是为了什么,他率先坐下,并示意身侧拘谨的少年落座。 茶足饭饱,白霜随小二去付账,雅间内只剩程令雪和公子,惊觉青年面色苍白:“公子不舒服?” “无事。” 姬月恒目光看着她手中的油纸包,心中想的却是接下来的事。 眸中期待隐现。 程令雪顿时会意,不舍地捧出点心:“公子要尝些点心解腻么?” 姬月恒最终没忍住。 及至回到别苑,他连饮了数杯茶,齿尖的栀子花气息总算散了,却还是隐约能闻到一些。 挥之不去,难缠得很。 . 再过几日,亭松便回来了。 这夜是白霜值夜。 程令雪见公子面色苍白,怕他不舒服,想同白霜一道在此守着。 白霜笑道:“我在公子身边这么久,又比你大,怎能让你照顾?” 超出职责之外的热情,就是越界,程令雪不再多话。 圆月半隐于云层中。 房内早早熄了烛,窗边的身影却一直未安置,姿态隐忍。 白霜察觉不对,严阵以待,目光似要穿透窗纸,不放过丝毫端倪。 “啪嗒——” 瓷器摔碎声刺入耳中。 “公子!” 白霜大步跨入房中。 月色本就惨淡,被窗纸克扣几成,不足以照明。白霜要去点烛,被一个喑哑的声音拦下,桌前的公子气息紧促,像是在竭力对抗着什么。 “不必……” 白霜放下火折子:“公子不舒服么,可要属下派人请郎中?” “不必。” “可您似乎——” 担忧的话被打断,公子又拂落一个物件,他撑着轮椅扶手,勉强支起身子,指向半丈外的博古架:“五层,左起第五格……朝右旋三转。” “属下这就取来!” 因为紧张,白霜话音里夹着些细微的颤意,步子亦迈得很大。 五层,左起五格,右旋三转。 博古架上的机关发出响动,白霜摸到一个暗格,暗格中,有个巴掌大的木盒。里头是颗小珠子。 白霜的手不觉颤抖。 “可寻到……” 姬月恒声音哑得厉害,被炭火炙烤嗓子恐怕都不会这样喑哑。 白霜像被吓到,没立即过去。 “白……” 病弱的公子近乎哀求,听来很难受,称呼都没能唤全。 这一声像是某种暗号。 白霜忽然转身。 “九公子,对不住了!” 他对着青年恭敬地鞠了一躬,拿着盒子决然朝外走去,身后传来公子意味不明的低笑,青年颇遗憾道:“你太急于求成了,这样不好。” 白霜当即意识到不对,本以为得到解脱,却是落了空,他咬了咬牙,自嘲道:“原来九公子没发病,只不过是在引蛇出洞,在玩弄人心!” 青年低咳两声。 “过誉了。是发了病,好在有东西压制着,也勉强能忍住。” 白霜明白了:“东西在您身上。” 他的剑出了鞘。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1节 黑暗遮掩,白霜看不清九公子眼里是否有恐惧。依稀看到他肩膀轻抖,想来是怕了。他语气缓了几分:“属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公子要怪,就怪要在背后挟属下的那人。” “真有趣……” 温柔的笑幽冷如月光,让白霜辨清这位病弱公子此刻的情绪—— 刀尖抵着心口,他竟还在高兴,笑声清润,那张俊美昳丽的脸庞倘若能被看清,定也像仙人入世。 可眼下,白霜只觉得诡异。 他当是虚张声势:“公子若能自己交出珠子,属下会留情。” 公子轻嗤,继而失望摇头:“还能留情?看来不是老头的人,若是他,不仅要取东西,还要除了我。” 白霜捏紧了剑。 之前他得到的命令的确如此,但他不忍,又得知九公子离了珠子就会毒发,便只拿了东西就离去。 公子想必也是借由这点推断出。 “九公子聪慧,见微知着。” “过奖。”公子笑笑,“我在想,要不要托你回去递句话。” 白霜听不出这话里的情绪,只觉得其余护卫已不及赶来,九公子眼下也只是负隅顽抗罢了,话软了几分:“属下取了东西,自要回去覆命,九公子若有什么话,属下可代为转达。” 公子示意他走近:“告诉那人,十年前姬君凌弑父那日,是我告诉他密室入口,也是我在老头茶里下毒。” 低语轻得恍若天际的梵音,话却似地狱罗刹,他像在分享一件有趣的秘密,带着兴奋和期待。 可白霜却听得后脊发凉。 姬月恒笑意温和,如同循循善诱:“现在,还怜悯我么?” 被他的话骇住,适才又被他耍了一道,白霜仅剩的怜悯也没了:“难怪家主在世时要将九公子和夫人关在别院,看来当年术士所说不假,九公子命中克父,家主不该心软!” 姬月恒又浅笑了声。 温柔的低语如羽毛掠过。 “可我现在不打算让你回去了。这世间慈父太多的话,那些无父亲疼爱的孩子岂不是被衬得更可怜?只能委屈你家幼子与他们作伴。 “适才的话,还是待来年清明,我亲自去他坟前说。” 他成功激怒白霜软肋,青年剑尖注力,狠心地朝他刺去! 病弱公子玉面微仰,引颈待屠。 黑暗中,白霜面上似拂过一阵淡雾,下一刻他竟觉乏力,以为是错觉,再次蓄力,往前刺去! “叮——”窗外飞入一刃寒光,白霜掌根一痛,不能自控地踉跄后退几步,手被钉在博古架上。 一只黑猫破窗跃入。 “公子!” 第15章 015 轻灵的身影在书案前落定。 姬月恒抬头,看清来人是谁后,以拳抵唇低低咳了起来。 “竹雪……” 这低弱的轻唤穿过程令雪一团乱麻的思绪,她从乱中抽出点温和的情绪,宽慰道:“公子别怕,属下在。” 公子虚弱地笑了。 程令雪本以为要缠斗一番,不料白霜被她这突然的一匕首刺得乱了方寸,没过几招就被她压制住。 上回她曾不确定白霜是否可信是受公子的话影响,在她潜意识里,根本不认为白霜有一日会剑指公子。 心口竟莫名觉得一阵无力。 手脚也发软。 她熄了震惊与杂念,冷静下来把白霜捆了再转向公子:“公子?” 公子给她推过来一杯茶水。 “饮口茶,缓一缓。” 这时她哪有心情饮茶?然而终究不忍拂了公子好意,茶水入了腹,不但人冷静些许,心口无力的错觉也散了。 她要去点烛,又被公子拦住。 平淡言语里混着若有似无的失落:“看得太清,并非好事。” 前一刻还把助兄弑父当趣事分享,眨眼变得温和可欺。白霜在九公子身边一年,只觉他疏离安静,虽难接近但城府不深。否则也不会几度因疏忽和任性遇刺,若非身边人得力,恐怕早已成了刀下亡魂。如今才知他看错了。 若说家主和大公子父子是盘踞林间的猛虎,九公子则是雪里冬眠的蛇,看似孱弱,实则致命。 屋内只闻滴漏声声。 姬月恒打破沉默:“我猜,背后那人是以你妻儿要挟,让你为他卖命。之前我遇刺,也是你。” “与我妻儿无关!”妻儿就是一把钥匙,今夜百密一疏暴露了目的,为保家人,白霜只能都招了,“半年前,有人以我妻儿要挟,让我取来公子用于压制余毒的净邪珠。那人行踪神秘,他的人都以代号为名,我是‘夜莺’,那被杀的女刺客‘画眉’是他派来监视我的,本打算伺机潜入公子身边,我担心被她拿捏要挟,索性让她暴露,借公子之手除掉她,并趁乱引来山匪劫走公子打算取珠子,不料被竹雪打乱。第二次,我假意疏忽将公子身边消息透露给二房,欲趁乱动手,亦失败了。” 这些话,让程令雪心惊。 赤箭那日提起夜莺与画眉,原来真是与公子身边细作有关。他又究竟是谁的人?会不会对她和公子不利? 公子缥缈的话打断她思绪。 “所以,那人是谁。” 白霜说他不知道:“只知道与姬家有关,起初我疑心是大公子,毕竟九公子与大公子非一母同胞。” 姬月恒讥诮淡道:“姬君凌怎么舍得杀我。这作风倒像是父亲和他的人,他生前最喜欢利用旁人的怜子之心,可他自己却实在不算个好父亲。” 事已至此,白霜知道自己今日注定无法逃脱,认命垂头。沉默一会,姬月恒突然问:“你很喜欢你的妻子?” 白霜说:“是。” 公子又问:“若我能救出你们一家三口其中一人,你想让我救谁?” 白霜闭眼:“我无法选……可我妻子是嫁了我才受牵连。若只能选一人,我会选她,她又定会选孩子。” “那落魄书生为情生不如死,你为了妻子命都不要。” 姬月恒漠然地轻叹。 “罢了。你回京寻姬君凌,他若猜到你背后之人与老头子有关,定会坐不住,或许能帮你。但你也知道,我不喜被骗。”他递去一个瓷瓶:“这是旁人给我的药,服用后武功尽失。” “谢公子!” 绝处逢生,白霜双手颤抖。 但他猜测,公子放过他不全是怜悯,只是被竹雪打乱了。 那猜测重新浮出。 身为过来人,白霜越发笃定,但高门大族中,这种事太过离经叛道,公子毕竟要回到洛川,假若被人知晓有断袖之癖,恐怕……离去前他诚恳道:“公子说得没错。情深不寿,对不该动情的人动了情,更是莫大的折磨。可属下已无法回头。公子比属下明智,愿您一生自由,不为情爱所困。” 姬月恒不以为然地转眸。 他怎会为情所困? . 这一遭叛变的风波竟这样被公子轻巧拂过了,程令雪不敢置信。 公子真是个好人…… 姬月恒抬起手,轻揉着额头。 “你为何会来?” “属下见公子这几日心神不宁,白日里外出游玩时更面色苍白,又想起公子两次难受,恰好隔了四十多日,担心您便来看看,没想到——” 姬月恒淡淡接过话。 “所以,都听到了,是么。” 程令雪心一惊。 他是不是怕她听到什么秘密? 她忙解释:“属下怕是自己多想,更担心白霜觉得属下在揽活儿,就在园子外的树上待着,见白霜急急进了屋,没一会,竟又听到剑出鞘的声音,这才急忙翻墙过来救您。” 姬月恒玩弄掌心的糖豆,不无遗憾道:“看来你没听到,可惜了。” 程令雪看向他,黑暗中勾勒出一道清隽身影,玉冠锦袍,清贵沉静,似受尽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子。 先前听说姬家家主最疼九公子,但今夜白霜和公子的只言片语告诉她,公子那位亡故的家主父亲……似乎不是好人,更不是个好父亲。但这是公子家事,她最好知道得越少越好。 正要去廊外守着,隐约听到公子轻喘了一下,程令雪忙弯身凑近:“公子,可是不舒服了?” 姬月恒徐徐扣紧扶手。 紊乱的气息昭示一切,程令雪道:“您竟一直忍着么?” 心口白蚁噬咬,恶念从生。 姬月恒轻舒一口气:“无碍。除了忍着,也别无他法。” 程令雪回想上两次,第一回 ,公子自残止痛,第二回,公子被她按在地上,被她咬了一口莫名好了。 不知该怎么办,她硬着头皮问:“公子可要属下做些什么?” 可惜她看不清。 不知道黑暗遮掩下,贵公子仰着头,眼底幽邃晦暗,像龙卷风来临时的风眼,想把眼前人吞吃入腹。 只听了这一句,洞中的记忆席卷而来,隐秘的兴奋溢出。 一波,又一波。 姬月恒鸦睫颤颤,目光灼灼。 兴奋如潮水,冲荡心口,化成莫大的空虚。青年死死盯着面前纤瘦的身影,扣着扶手的指骨收紧。 少年不解地凑近:“公子?”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2节 姬月恒扭过头,避开鬼魅的轻唤,但那短短一声像落在山谷里,荡出无数回音,从四面八方环绕来。 公子,公子…… 鬼魅又在耳畔蛊惑。 姬月恒抬手,蓦然咬住腕子。 程令雪讶然睁大眼。 公子比她想中的要脆弱,也更仁慈,白霜要取他性命,他却心软放走了他。眼下他受病痛折磨,宁可自己咬自己,也不让令身边的人为难。 此刻公子肩膀微耸,整个人脆弱得像一根细弦,一扯就要断。 咬了数息,公子松开手。 他无力地倚靠着轮椅椅背,程令雪以为他终于舒服了些。 可随后她听到他轻叹。 “不够。 “为何会不够……难道不是一回事么?”听起来很是不解,茫然之下,是得不到满足的挣扎。 程令雪突然明白了,人咬自己的时候多少会心软,公子正难受也提不起多少气力,难免差了点意思。 可她下不去口啊。 迟疑的瞬间,公子倏然仰面,死死盯着她,昏暗一片里,他的神情难辨,眼中被月光映出的微芒闪烁。 程令雪懵然看着他。 因为竭力隐忍着痛苦,文弱的公子下颚紧咬,在这一刻,他身上并存着两种相互矛盾的气度—— 隐隐的侵略性,和易碎的孱弱。 好奇怪,看着这样的公子,有那么一瞬,她竟真想吃掉他…… 程令雪仓促错开眼。 公子亦在低下了头,兀自哂笑,低哑的嗓音凉意夹杂。 “非此不可么,我不信。” 随后,他拿起书案上的匕首,利刃毫不犹豫地出了鞘,刀刃如镜,把月光折射到青年眼底。 桃花目中寒光掠过。 腕子一转,刀刃划过空气! “公子!” 公子竟又要自残!可他现在已失去理智,要是一个收不住力…… 那她也得玩完! 程令雪顾不得别的,眼疾手快地攥住公子腕子,夺走了匕首。 “匡当——” 匕首掉落在地,姬月恒瞬间咬住牙关,似惊起的蛇,猛然直起身,被一双手温柔而不容抗拒地按住肩膀。 手臂传来钻心的痛。 那痛化为一道闪电从手臂直窜到天灵盖,脑海炸开惊雷。 痛意化为无穷无尽的愉悦。 公子病弱清瘦,一双手骨节分明,程令雪担心自己太粗鲁会把他的手掌咬折,只朝他手臂下口,那里生得稍结实些,又有一层衣裳保护着。 她这口下了狠劲。 但也只有一瞬间,公子身子紧绷,肩头却开始颤抖。 担心伤到他,程令雪刚要抬头,后脑勺竟然被公子用力扣住了。 “公子——” “别动,继续……” 青年脖颈后仰,声音喑哑,仿佛掺了罂粟花汁,蛊惑诱人,他用力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压回他怀里。 他的手很大,虽清瘦也足以将她整个后脑连带后颈裹住。 被人扼制住后脑往下按的压抑感让程令雪回到了以前的某个时候:“今日我若不罚罚你,不得反了天!” “活该!叫她偷窃!” …… 她被暴怒的管家按入水缸中,连开口解释都做不到。 深埋心底的恐惧被勾出,程令雪像即将溺毙的人,抓着救命稻草般抓着公子臂弯。可公子的手却用力地,深深插入她发间,她才意识到危险。 恐慌、恼怒,连带被压抑着的憋屈,在一刹那涌出…… 程令雪朝着他狠狠咬下。 “嘶……” 病弱公子重重倒回椅背。 俊秀的下颚绷紧,克制住颤意,修长脖颈后仰,喉结凸起,俨然被虎狼咬住、正引颈挣扎的病鹤。 可他非但不曾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按住撕咬着他的人,手指更深地插入那程令雪的发间,指关甚至泛白。 发带被弄掉。 一头青丝挣脱束缚垂落下来。 但无人留意。 这场对峙和程令雪经历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从前要么势均力敌,要么一方占据绝对优势,但都想杀掉彼此。可她和公子都不想杀掉彼此,反而是在借伤害与被伤害自我救赎。公子也和别人不同,因受病痛折磨,他心甘情愿地让她凌虐,又不自觉地想掌控她。 如此矛盾。像盛放的罂粟,柔软得一捏就糜碎,偏又有毒。 过去受凌虐却无力还手的别去,曾在她心里留下疤痕。而这次,她在被公子扣住时,尝到了“报复”的滋味。 旧日恐惧,竟开始消失。 她像受惊的幼狼失了理智,咬住这只本毫无威胁的病鹤。 青年更紧地扣住她,按入怀中。 痛意漫开。 一波,又一波。 如江潮铺天盖地袭来,在冲击向河滩那霎化为极致的畅快。青年最终无法自抑,在某一刻急剧颤抖。 “嗯……” 猝然的闷哼压抑而畅快。 姬月恒紧绷的身子松下,手掌也还虚虚扣着她后脑勺。 两人心跳都还急促。 头皮和鼻尖都有些发麻。 程令雪抬起头,她神思散乱,仍被公子扣在怀中,手也还揪着他袖摆。脑子还一阵一阵地喧嚣着。 她不曾察觉公子的怔愣。 她也在走神。 上次在山洞中她虽见过公子驱散病痛后孱弱而祥和的模样,但彼时并无暇细看。如今面对着面,在月色照映下,疼痛折磨后的公子如遭暴雨摧折的芙蓉,眉眼昳丽又祥和。像妖邪,也像破庙里有裂痕但仍慈悲的观音。 怪、怪勾人的。 她只顾着欣赏,连被弄乱到嘴角的一缕发丝也忘了拨开。 明月钻出浓云,天地大亮。 他们身处窗前,月色温柔朦胧,软软覆在程令雪的面上。 低头那瞬,姬月恒定住了。 视线凝住怀中人。 怀里的人气息微乱,散着长发,不再是那雌雄莫辨的清冷少年。 她软在他怀中,痴痴地看他。 俨然一个稍显利落,但一双杏眼清澈,拘谨懵懂的—— 少女。 第16章 016 姬月恒仿佛身处一个幽静的水洞之中,一滴水珠从高处落下。 “滴答——” 激出空灵而寂寥的回音。 涟漪渐次泛开。 他指腹划过少女唇畔,稍一用力,那缕发丝被轻拨开。 凝着微抿的柔唇,姬月恒眸中竟被晦暗的渴望占据,掌心蓦然收紧,十指深深扣入少女的长发间…… “嘶……” 指关牵动程令雪的发丝,刺痛让她清醒,警觉她方才太疯狂,竟把公子外袍咬破。不仅如此。她还倚在他怀里,一边膝盖蛮横地欺在他□□。 这是什么变态的姿'势! 她忙要离开。 公子却扣着她不让她动弹。担心他察觉什么,她压低了嗓音:“抱歉,属下一时情急,冒犯了公子!” 声音清冷,是少年独有的低沉。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3节 因病而生的错觉被这道嗓音清空,鬼魅暂时离开了少年。 姬月恒手蓦地用力一推。 他压下痛意,迅速恢复平静,把发带还给踉跄后退的少年。 “束起发。” 程令雪忙接过,她庆幸没点灯,不然只怕会暴露。公子还有心思操心下属的仪容,看来已经缓过来了。 “公子先休息,属下就在屏风后候着,您可以放心。” 说罢拾起地上的匕首放回桌上,随后走到屏风后继续守着。 屏后只剩姬月恒一人。 就着月色,他看到自己被撕咬得破了的衣袖,那裂痕宛如犯人供词上的赤红手印,昭示着那荒谬的恶意。他不容许它的存在,将外袍褪下,扔在地上。然而按着手印的供词没了,或许可以掩盖囚犯罪行,但那件外袍即便付之一炬,右臂上的痛意抹不掉。 在他受折磨时带给他极致畅快的痛意,带来了新的折磨。 回想出现幻觉时怀中的少女,心里蓦地迸出个离谱的念头—— 心动? 搭在轮椅上的手攥成拳。 姬月恒盯着桌上的匕首,想起上次在洞中的事:“竹雪。” 清越的低唤越过屏风,像春日微风,吹到屏后人耳畔,程令雪刚散去热意的耳尖莫名因这声音发软。 “公子有吩咐?” 回到书案前,公子没看她,拨弄着掌心的什么物件:“这些糖豆原本备给白霜尝尝。他走了,都给你吧。” 程令雪讶然地“啊”了声,听公子提起白霜,本欲拒绝,又点了头:“公子给属下一颗尝尝就好。” 她主动摊开掌心去接。 姬月恒没抬头。 他长指拨弄掌心的糖豆,慢悠悠地数过一遍,却道:“罢了,没有给你的必要。今日我乏了。改日吧。” “……” 已然被勾起馋虫的程令雪嘴唇张了又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还是咬得轻了。 . 长夜漫漫,好容易熬到黎明。 亭松居然回来了。 听说今夜变故他竟毫不意外,只在看到程令雪安然无恙时很稀奇,又说起白霜:“他犯了公子大忌,居然只废了他武功,真是走运!” 程令雪说:“公子菩萨心肠。” 亭松拳头抵唇低咳。 难怪公子要竹雪看《观人经》,这少年还是太单纯了些。 聊了几句,他将人支走。 入了室,公子还坐在书案前,安静得像亘古不变的雕像。 亭松上前,关切道:“公子适才,莫不是真的发病了?” 按理说不该啊,公子这奇毒,余毒难清,平日有珠子克化毒性,每隔三十几日才会毒发,眼下还剩好几日。 他本以为公子是在演。 姬月恒揉着额头,没给答覆。 亭松知道公子此刻心情定然不好,小心试探道:“白霜和那位冒犯您的公子,可需要属下前去善后?还有白霜背后那人,公子可有猜测?” 姬月恒淡道:“都不必,白霜留着还有用。他背后的人大抵与我那好父亲有关,至于到底是他的旧部,还是老头子死而复生,让姬君凌去猜吧。” 亭松只是叹道:“算白霜他小子运气好,有竹雪在侧。” 难以言喻的烦躁又来了。 姬月恒蹙了眉,淡声纠正:“我并非因为竹雪才放过他。” “只是觉得白霜因为喜欢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有了软肋,有些蠢。” 亭松听了这话,却心情复杂。 公子父亲乃姬家家主,母亲是与中原大族和亲的前昭越公主,祖母则是已故的大长公主,出身不可谓不尊贵。因而外界都传那位神秘的姬家九公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谁又知道,公子那位故去三四年的父亲并非慈父。 就连公子中毒,也拜他所赐。 如今的大昭,三大世家与皇族分庭抗礼,公子的父亲姬忽虽是大长公主所出,但他那位异母兄长姬倏同样背靠大族,才华横溢、且在姬氏根基深厚,是众望所归的下任家主。十几年前,姬忽为扳倒长兄,派人唆使长嫂给老太爷下毒,为了避嫌并博得老太爷信重,设计让幼子挡下那有毒的点心。 过后又借孩子要挟老太爷的心腹、名士谢逸助其夺权。 这才扫清障碍,当上家主。 至于为何选中九公子? 是因九公子出生时,术士曾言,此子命格带煞,克父。公子的生母又是昭越人,昭越王室虽不足为惧,但夫人通晓岐黄之术,善医术、懂用毒,难免让姬忽忌惮。更是在公子中毒后,以昭越王室发生内乱,保护母子二人为由,将夫人和九公子软禁在山庄数年。 但世间因果何其玄妙。 九年前,公子那野心勃勃的异母长兄姬君凌查得旧时,联合夫人及名士谢逸,行弑父夺权之事。 因族中势力未完全收拢,只能先将瘫痪的家主软禁在青州五六年之久,直到三年前,家主联络旧部和一个江湖高手欲借大火脱身,却反葬身火海。 虽有仵作验尸,夫人也确认是家主无疑,谨慎点总没错。 “属下这便给长公子传信!” 亭松很快退下。 姬月恒于晨光中合眼静坐,不知过了多久,长睫猝然掀动。 右臂在隐隐作痛。 生病时的幻觉也浮现脑海。 他稍怔,随即轻嗤。 不需验证。 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谁? 姬月恒从袖中取出个精致银瓶,银瓶内里隔出四格,瓶盖旋到某个位置,手心多了粒青色糖豆。 姬月恒仰面,喉结滚动,糖豆吞入腹中,痛很快消失。 他总算得以安然入睡。 . 天晴无风,程令雪坐在湖边大石上,一颗石子入水,搅乱水镜。 她看着水中人倒影,好一会才道:“你与白霜关系很好?” “我与谁关系不好?”赤箭拍拍手上的灰,熟稔地在她身旁坐下,“不对,我和你关系不好。还有公子,你们两个人一样,都不好相处。” 程令雪不想他胡说八道。 “别牵连无辜。” 公子好端端的,又没惹着他。 赤箭往水里扔了颗石子:“是我乱说话。我来是想与竹雪请教一下公子的喜恶,免得触了他逆鳞。” 程令雪说:“我搞不懂他。” 他越来越怪了。 白霜让她心有余悸,赤箭似乎也不是善茬,她和公子安危系于一身,她不得不去考虑赤箭这个隐患,问道:“你接近公子,究竟想要什么?” 赤箭反问:“怎么,如果我要的东西和你一样,你是要杀了我么?” 程令雪没说话。 赤箭了然地一笑:“放心,我接近他什么也不想要,我早就知道公子身边有一颗可压制百毒的珠子,也知道白霜想拿,我要是想拿何必等到现在? “听闻洛川姬家是中原大族,又听说公子母亲是前昭越公主,公子也好接近,想在他身边混口饭。” 昭越…… 程令雪不由想到蛊。 公子中蛊会不会与公子母亲有关?但她从没惹过什么昭越人啊,从前更是与公子素未谋面。 谁会给她和他下这样的蛊? 赤箭见她久不回应,问道:“怎么,你居然还是不信?” 程令雪没有表情地看向他。 迎上那淡漠的目光,赤箭蚱蜢似地跳起来:“我能有什么坏心?!不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就不错了!” 咋呼的模样像个小孩子。 程令雪无奈望天。 公子怪,身边的人也不正常。 公子怪在话少、情绪也淡,所以难懂。而赤箭怪在情绪直来直去、毫不遮掩,也让人不敢放心。 . 夏日天儿热得发闷。 程令雪守在廊下,身后轮椅响动,屋内公子淡声吩咐侍婢:“今夜我要赴宴,备两套布衣。” 赴宴? 程令雪回过头。 隔着门,公子刚好也在看她。 他刚起榻,还穿着雪白寝衣,墨发披着,干净脆弱。程令雪不觉多看了几眼,青年眸光微动,转眸像是要错开视线,最终又继续定定凝着她。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4节 目光淡然沉静。 往日发病后公子至多静养两三日,这次竟一连五六日不曾出屋。她刚好值夜,算起来已好一阵不曾见面。 那夜被他扣住后脑勺的触觉浮现,她看向他右臂,耳垂微热。 同一刻,波澜不惊的公子忽然苦恼蹙眉,手抚上心口。 程令雪快步入内,在姬月恒轮椅前半蹲着,关切地看着他。 “您不舒服?” 姬月恒刚缓过一口气,垂眸和少年一对视,眉头再次蹙起。 他抬手阻止她再靠近:“无碍,心口发闷,透口气便好。” “那属下陪您出去走走?” 公子又沉默了,程令雪道:“属下会保护您,公子别怕。” “怕?” 公子念着这个字,意味不明地一笑,眉间困惑尽散,恢复了往日疏离沉静,万事不在意的模样。 程令雪腹诽,他就是在怕。 湖边清风徐来,姬月恒远眺前方,程令雪顺着他视线看到天际鸟雀,忽然想到公子喜欢看舞剑,会不会因为那是他无法触及的世界? 在园子里,他望着那一家三口出神,是在艳羡那孩子的灵动。 她这个木头。 居然以为公子想要花! 程令雪觑向轮椅中的公子,他容貌出众,出身尊贵,可惜体弱。 这大概就是他的缺憾。 微风拂面,她像迷途沙漠的人看到绿洲。姬月恒恰好回头,见少年正望着树上,杏眸光华盈盈。 “你也看到了树上的鸟窝?” 程令雪回过神。 极目望去,树上果真有鸟窝,她跃起轻功一看:“还有几只雏鸟。” “是什么鸟?” 她想再仔细瞧瞧,思绪一转,问公子:“公子想看么?属下轻功好力气大,可以带您上树去看一看。” 太概是上树对于身患腿疾之人太过荒谬,公子愣了下。 他看着她,长睫微颤。 程令雪弯身凑近些:“公子?” 姬月恒与她对视,忽地又蹙起眉。稍许,疏离道:“不必。” 没一会,公子就没了兴致。 回房后,他坐在书案前,对着枯萎的栀子花枝在蹙眉。 亭松来时,看到这一幕也是诧异。再看竹雪也在发愁,讶道:“公子怎么了,竹雪你又怎了?” 程令雪把今日她提议带公子上树看看的事道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懊恼:“是不是我惹公子不高兴了?” 亭松笃定道:“公子喜欢新奇事,就算不想也不会不悦。” 随后两人一道入内,从公子和亭松的对话中,程令雪得知公子还有半年要回到洛川,眼下想趁机多游玩,泠州他已待腻,不日将启程去青州。 青州…… 程令雪眉间一紧。 后背的旧伤在隐隐发痒。但相比见到那个人,她更怕的是公子见到那人,届时她的女儿身会不会暴露? 窗外照进的晚霞为那清冷秀气的侧颜添上艳丽的色彩,可程令雪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杏眸黯下。 静凝着正心绪不宁的人,姬月恒眸中波光流转:“青州怎么了?” 程令雪含糊其辞:“没什么,属下听到要换地方,怕生。” 看出少年在回避,姬月恒没追问,淡道:“有何难事,尽可告诉亭松,我的人从无在外吃亏的道理。” 眸光松动,过了好一会,程令雪才低声回应:“谢公子。” 姬月恒将少年从戒备到软化的过程看得真切。异样的满足感漫上。 困惑消散瞬息。 似乎,就快能找到答案。 想了想,他说。 “今夜竹雪陪我赴宴。” 第17章 017 夜幕降临,泠州城中亮起星火,城东一处宅邸宾客如云。 “九公子?” 赵会长以为自己看错了,今夜他宴请泠州权贵,因姬家人知会过不能透露姬家公子在泠州的事,他便不递帖子,谁料人不请自来。 九公子今夜衣饰素淡,身侧跟着个美少年,似乎不擅与人打交道:“公子只是来看一看,不愿声张。” 赵会长应下来,将二人安排在最靠后的席位。偶有人留意到这对样貌出众的主仆,见二人俱是疏离,衣着素简,便歇了结交的心思。 姬月恒垂目看着酒里某人的倒影:“站累了就坐吧。” 顾虑身份有别,程令雪没动,姬月恒换了个说辞:“初次赴宴,我尚还有些不大习惯。” 她不敢相信他是第一次赴宴,虽犹豫但还是落了座。 姬月恒给她推过去一杯酒。 “尝尝。” 程令雪:“属下不会饮酒。” 没想到他兴致更浓了,哄小孩般道:“尝一口,不会醉。” 程令雪配合地举起杯,浓烈的酒味让她一下绷不住表情,眉毛鼻子都挤在一块:“好辣……” 公子笑了:“原来酒是辣的。” 程令雪舌头还捋不直,囫囵问道:“您没饮过酒?” 姬月恒摇头:“不曾。” 不该啊,按理公子见过的世面比她要多才是,可她怎觉得他的经历好像比她的还要简单得多? 程令雪顿时觉得他们像背着长辈偷溜出门的玩伴。 感觉还……挺不错的。 “那您为何来赴宴?” 姬月恒正认真欣赏歌舞。 “只好奇兄长们平日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顺道提前习惯。” 程令雪想起公子再过半年就要回到洛川,世家大族的生活难以想像,她有些犯怵。不过半年后,若蛊能解,她应该就不在他身边了…… 她又问公子:“您觉得好玩么?” 姬月恒垂目:“很无聊。” 程令雪认同点头:“这里的菜每一盘都少得可怜,味道虽好,但有些吃不饱,中看不中用。” 她成功把百无聊赖的青年逗笑:“那你觉得,什么事才有趣?” 程令雪想了想。 “练剑,上树,发呆。” 提到上树,姬月恒怔忪了会,想起白日里得到的答案。 “上树有趣么?” “属下觉得很有趣。” “那可惜了,”姬月恒叹息,“改日也带我上树去看一看,可好?” 程令雪很是意外。 今日她提起要上树时公子似乎不高兴了,怎么这会又愿意了? 不仅如此,他好像还想通了什么,整个人一扫苦恼,变得平和,对她的态度也温和得要命。 公子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 “在好奇我,是么?” 她诚实地点头。 公子又说:“不如这样,念在你带我上树的份上,我回答一个你想问的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 今夜的公子亲切得离谱。 程令雪按捺不住:“公子心情变好,是因为要去青州么?” 公子说:“不是。” 程令雪更困惑了,不是因为青州,那是因为什么事? 青年微微一笑:“你太老实。怎么不直接问我是因为什么事而心情好转?可惜了,我说的是‘告诉你一个答案’,那一次已经被你用了。” 程令雪眼帘抬起又认栽底下,满心懊恼,但也认了。 咬文嚼字不是她的长项。 公子更无奈了:“说你老实,你还真如此听话。我说只回答一个问题,当真就不再问了么。”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5节 她听出了纵容,希冀道:“您是说,属下还能再问第二次?” “可以啊。”姬月恒视线流转,望入那双盛满希冀的杏眸,“不过,好事不过三,现在两次都问完了。不会再给你第三次机会了。” “哪两个?”刚问完,程令雪马上想通,她认栽地抿了口酒。 “您说得对,是我太老实。” 她面上淡然,心里却悻悻地想着:如果公子心情好就要逗她玩,那他还是继续苦恼着吧! . “好生俊美的一个少年!莫不个姑娘家扮的。话说,你与这位公子气度相似,的确像一对枕边人。” 眼前出现一抹鲜亮的蓝色,视线往上,程令雪微愣。 是那日奚落公子的蓝袍青年。 她蹙起眉,隐约听出这话不是在暗指她像女子,而是故意曲解,让旁人误以为公子好男风。尽管不想搭理这蓝袍公子,但怕公子怀疑她,程令雪压下不悦,解释道:“您误会了,我是男子,只是公子的护卫。” 蓝袍公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是在下误解了。” 这般语气显然认为她和公子有私情,程令雪窘得接不上话。 枕边人…… 她想到在客栈里衣衫半褪的公子,起先脸一红,随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难以想像,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以后会像戏文里说的那样,把一个女子“扣在怀中纵情地鞭挞、疼爱”,她虽然不知道“鞭打”和“疼爱”怎么能是一回事,但狠狠地疼人也十分不符合公子疏离的气质。 不过他这样好看,哪怕只是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也很享受…… 要命,这是什么可怕的念头?! 程令雪悄然看向公子。 姬月恒不知想到什么,倏然扭头看了她一下,手指动了一下,但浑然当那蓝袍公子不存在。 蓝袍公子面上不显,只对程令雪道:“既是护卫,尊卑有序,与主子同席,旁人恐会笑话你家公子。” 明知他是在挑衅公子,但程令雪不想惹人注目。 刚要起身,手被扣住了。 “不必管。”掌心细腻的触感让姬月恒稍顿了顿,莫名其妙联想到那句枕边人,他蓦地收回手,“我岂会在意无关之人如何看我。” 话虽如此,可他蹙着眉,瞧着有些茫然。在蓝袍公子看来就是在怕他,上次被当众落了脸,他一直耿耿于怀,今日竟又见到了人。 一问只是赵会长的远亲,一个商贾之子,身份不足为惧。 商贾之子,这四个字让他想起另一个他恨之入骨的人。那人喜欢上了戏子,而眼前这人和自己的护卫不清不白,都是一样的荒唐可笑! 他更想摧折他的清高,把空着的酒杯递到姬月恒眼前,想看他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为他倒酒的憋屈模样:“上回是在下一心想结交,唐突了公子,公子冷漠相待也是人之常情,不知今日公子可愿赏脸,你我共饮一杯,就当冰释前嫌?” 姬月恒仍是眼皮都不掀。 气氛陷入尴尬。 赵会长见状要出面缓和,张府尹先说话了:“这位公子高洁有气节,我儿莫要无礼,唐突了贵客。” 明里夸赞,但旁的官员听了,皆道这文弱公子未免太清高无礼。长辈在侧,张公子不敢太轻狂,假模假样道:“是我无礼,见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才想结交,长辈们见笑了。” 他作势要离去,姬月恒已拿起酒壶,换了个人似的。 礼节周全,眼中噙着温雅的笑。 “不是说,要我倒酒么?” 他含着笑倒了酒。 张公子见他不得不违背本心示好,朝姬月恒挑衅地一笑,满脸都写着“本公子就是故意为难你”。 偏他背对着众人,旁人看不出什么,只见到他谦逊有礼地接过酒一饮而尽:“在下唐突,还望这位公子见谅。但祝公子今日尽兴。” 姬月恒很是温和地笑了笑。 “也祝你尽兴。” 张公子满意了,欠身离去。 赵会长趁机调和气氛:“小辈初来乍到,性子内敛,诸位莫打趣了。鄙府来了两位乐伶,曾在洛川姬家待过,琴艺出神入化,给贵客助兴。” 一个“洛川姬家”就轻易把众人的好奇心勾去,顷刻间又是笙歌燕舞,欢声笑语一片。 程令雪瞥向公子,他还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她想着他恐怕不会想再继续待下去,小声问:“公子,您想回去了么?” 姬月恒微笑:“再等会,我还不曾听过姬家乐伶弹奏的曲子。” 他怎连自家乐伶弹的曲子都没听过,难不成从前被关起来了么? 程令雪腹诽着拈起糕点,公子认真听曲,她则埋头吃点心。吃到第三块,前方忽地吵起来。 “老匹夫!分明是本公子先瞧上那乐伶的,竟给你抢了先!” 是张公子。 他和一名官员同时瞧上那乐伶,张府尹让儿子礼让长辈,谁料他非但不让,还恶言相向。 程令雪纳闷地看向公子。 公子含笑,双眸眯起。 “看我作甚?” 他眼睛好看,不笑时疏离,眯起眼时像只狐狸,程令雪移开目光:“属下是好奇他怎么突然不装了……” “原是我误会你意思了。” 公子话里有些遗憾,笑得温静淡然:“我亦不知。” 那边张府尹没了面子,怒而拎起儿子:“醉了就去醒酒!” 张公子被这一声斥清醒了。 他忙跪下认错:“父亲!儿子也不知为何,方才心头涌上邪燥,言不由心啊!儿子从不这样!是他——” 他指向姬月恒:“倒酒前儿子似见他从袖中拿出了什么东西,定是他在我酒中下了毒!” 长辈眼里的张公子一向明理知事,如今突然变了性子,他们也不敢置信,皆半信半疑。 真是荒谬,程令雪也曾被当众冤枉过,深知那感觉有多屈辱。 她小心地看向公子。 公子倒神色从容,只垂着眸,虚弱低咳两声:“如有疑虑,尽可唤郎中诊脉。若验出有毒,让在下服牢狱之刑也不为过。但按我朝律法,假使证明是这位公子污蔑了在下,亦需按污蔑之罪处置,诸位认为如何?” 张公子笃定是他动手脚,挺直了腰杆:“那就唤大夫!” 郎中来了,号过脉后道:“贵人确有气血翻涌之兆,心绪不宁。” 这话意味深长,旁人纷纷看过来,再看姬月恒主仆时,眼中带了嫌恶和忌惮:“这究竟是什么毒,竟能使正直之人也乱了方寸?” 郎中一头雾水,手中举着验过血的银针,哑然失笑:“诸位贵人误解了老夫意思。这位公子的确是心绪不宁,但并非是因为中毒啊!” 张府尹不信,又让郎中验过适才的酒杯,亦是无毒。这下众人目光又从姬月恒移向他们父子。 张府尹当机立断,走向儿子。 “啪——” 程令雪捏碎了糕点。 “抖什么,又不是在打你。”公子给她拿了块新的糕点。 程令雪压低声:“听着疼。” 清润的嗓音混了一丝幽幽的凉意:“是在心疼他么。” 他怎么会往这一处想? 程令雪反驳:“他欺负了您,属下怎会心疼?听着疼,但也爽快。” 姬月恒慢慢弯了眸。 张公子不敢置信:“爹……您也不相信我,还打我!” “我没你这个儿子!”张府尹怒不可遏,“去了一趟青州求学,镇日与那些纨绔子弟为伍,竟学了这些歪风邪气!按我朝律法,诬告他人者,应施以杖刑并羁押十五日。而我张家的家规,目无尊长亦要打五大板,来人!先行了家规,再押入狱中!” 一时众人都赞张府尹铁面无私,姬月恒却是讥笑。 “原来,别家父亲也如此。” 长指轻掸袖摆,抬手让程令雪扶起他:“走罢,没意思了。” 二人离了席,两人的影子在幽静长巷中被拉得极长。 公子忽然问:“在想什么?” 程令雪想起他在宴上那一句感慨,道:“张府尹不是在惩治了他儿子么,也算公正。但属下看公子的反应,似乎您不大认同。” 公子说:“他只是在做戏。” 程令雪看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又不好意思多问。 “怎么这样老实,问都不敢问。”姬月恒叹罢,对着那道秀致的影子解释,“他要真铁面无私,就不会明面上让其子别为难人,实则暗指我清高。适才他明明也有困惑却还是选择立即惩治其子,是因一时无法自证,在父爱和名声间选了后者。” 程令雪感慨:“原来如此……” 权贵们心思真复杂。 公子能看出张府尹做戏,会不会也能看出她在伪装? 她又开始拘谨起来。 这拘谨投射到地上她的影子里,就成了刻意疏远。 姬月恒凝着那一道影子。 又开始了。 没来由的不满足感。 但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情绪反而让他眉间舒朗。 月光照拂,青年如被洗涤过,眸子温润干净,额间的朱砂痣也有了几分平宁超脱的神性。 “还想知道那个答案么?” 公子带着笑意的话很温柔,程令雪却觉得不妙。吃一堑虽不能长一智,但吃两堑总足够。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6节 她笃定道:“属下不想。” 公子才不管她想不想:“我幼时养过一只狸奴,起初不放心上,后来越发觉得有趣,日日见到还不够,让那狸奴只围着我转。某次发病被它咬了一口,竟以痛止痛了,还生出错觉,将小狸奴看成一个人。 “但那之前我不曾如此过,对别的狸奴别的人都不曾。” 程令雪认真地听着。 青年扭头,视线定在她眉间:“如今回想,皆是病痛带来的错觉。” 他不曾喜欢任何人。 更不曾喜欢上一个少年。 至于为何会只对眼前的少年产生错觉,他起初也不解。直到今日有只刺猬听到青州乱了神,又因他的一句安抚放软下刺,而他因对方的情绪波动而获得了异样的满足感。 他才弄明白。 “是好奇,和征服欲。” 好奇让他忍不住想靠近,而征服欲催生不满足,只要没彻底驯服,便会一直好奇。总归不可能是—— 动了情。 程令雪认真听完,费力地转译:幼时的公子因为病弱不能自在玩耍,太过孤寂便把狸奴当成玩伴。 可他太要强,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一只狸奴。真复杂。 她问他:“公子会想起狸奴,是因为那日被属下咬了一口么?” 公子顿了须臾,颇为神秘地笑了:“是,你们很像。” 程令雪总算想明他对狸奴复杂又别扭的态度是为什么了。 那狸奴是他幼时的遗憾。 他是在逃避。 她无法给公子变回那只狸奴,但可以帮他弥补幼时遗憾。 这样,他会不会更信任她? 便道:“公子要不介意,可在无聊时把属下当那只狸奴。” 当一个弥补遗憾的玩伴。 并不是异想天开认为她和公子会成为朋友,他们毕竟隔着鸿沟,且她为了解蛊,还要骗他。 这算是她蓄意接近他的补偿。 公子徐徐侧身。 月华为这易碎的观音蒙上一层神秘银纱,程令雪看不清他是何神情,只听到淡如夜色的语气。 “好啊,那你可别后悔。” “属下不后悔。” 后来他们都不再说话。 长巷静阒,两人间隔了一尺,影子却是离得极近。 姬月恒愉悦凝着那一双影子。 既未动情,就无需回避。 有趣的人难得一遇,步步紧逼会吓着猎物,也太不温柔。 得让这只小刺猬自己落了刺。 他低低笑了一声。 黑夜中突兀的低笑让程令雪慢慢停下步子:“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有些期待。” 接下来,会多有趣。 第18章 018 江南多梅雨,突至的大雨将那日宴上的上树之约冲得一干二净。 程令雪立在廊下看着雨幕。 头顶阴云密布,心情却颇松快。 自从那夜赴宴和公子说了狸奴后,公子待她便格外温和。 果然,这一次她猜得没错。 “竹雪,公子唤你。” 程令雪敛神收思入了室内。 公子正端坐食案前,对着满满一桌的佳肴举筷不定。 他方洗沐,换了身雅致的白袍,绣着淡青色的竹叶纹样,墨发则用银纹发带束起,周身泛着淡淡的澡豆清香。 是与平日不同的清雅亲切。 他好像变得更讲究了,有时甚至见他一日换两三套衣裳。 要不是程令雪日日见到公子,也不曾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不然她定会以为公子近日是红鸾星动了。 公子说天热,程令雪觉得也是。 她走近了:“公子。” 公子头也不抬,他将玉碗推至她面前:“坐下吧。” 程令雪寻味着他这话的意思。 在宴上时只他们两人,公子又是头一回赴宴,让她与他同席是想缓解不自在,现在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他们的距离是不是算恢复原位了? 程令雪心里有了数。 她拿起玉碗。 公子凝着她拘谨的手,随意地指指离她最近的那一盘清炒笋丝。 “尝尝。” 程令雪夹了笋丝,递到他跟前。 公子没接过碗。 他只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程令雪一头雾水,贴身护卫的职责说来模糊,大到救公子于危难,小到照料饮食起居,但她除去沦落野外和昨夜赴宴,在别院时不曾侍奉过公子起居,在外也是凭直觉乱来。 也不知亭松都按什么标准。 听说富家公子大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从前给富户做事时也亲眼见识过,姬家比她待过那两家更炫赫,想必要求也更高一些。 程令雪有些犹豫了。 姬月恒眯起眼,想透过那双冰琉璃似的眸子看一看这人究竟困惑什么。少年被他如此看着,清秀的眼微动,像枚裹着冰壳子的樱桃。 “怎么还不动筷子?” 冰壳猝然迸裂,露出无措的果子。 程令雪竟红了脸,旋即视死如归地夹起菜,喂到公子唇边。 “公子请用,小、小心烫。” “……” 公子避开嘴边的笋丝。 他没说话,蹙眉凝着她,那目光就像她幼时和师父师姐街头卖艺时,路人看着师父肩头的猴子。 程令雪不解:“您要换道菜?” 公子目光越发诡异。 忽而,他将肘搭到桌上,白净的手掩着眸,肩膀一抖一抖。 无奈的笑声传出。 程令雪从未见他笑得那样欢畅。 她不知又是哪儿会错了意,让一贯情绪没什么波动的公子笑成这样,垂下头像被雨打蔫的鹌鹑。 “属下愚钝,请公子明示。” 姬月恒勉强止住笑声,但肩头的轻颤仍未止住,他没抬头,仍以手扶着额,嗓音里也残余着笑意。 “没什么。” 他直起身,淡然地理理袖摆,一改素日言简意不赅的风格,话说得极其详尽:“我只想让你也尝一尝别院侍婢的手艺,并非想让你喂我。” 说着颇无奈地揉了揉额。 “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饭来张口、懒散的纨绔子弟?” 程令雪心中悄然点了头。 但她面上更为敬重:“公子误会,属下是……属下是太敬重您了,所以不舍得让您亲自动手。” 她实在不擅长拍马屁。 这不擅长被心虚扑扇的睫、微红的耳垂出卖给了姬月恒。 分明很想笑。 可心里某处却因此惊动。 他将此归结为猎物示好时的满足感。眉头涟漪稍纵即逝,他不以为意地转眸:“之前在洞中我让你扶着我,你会错了意,如今又是,为何。” 提起那个误会,程令雪就无地自容。她压下窘迫,想明缘由:“因为公子是公子,属下是属下。” 跟在公子身边几月,她说话竟不觉间沾染了几分他的神神叨叨。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7节 公子亦察觉了,愉悦地轻抬手指:“在下愚钝,但请明示。” 片刻前她才说过的话,被他用来调侃她。程令雪道:“因为公子是主子。哪怕您好心,想让属下尝一尝,属下也只会往您要吩咐我做事这处想。” 他们有着云泥之别。 也只是下属与主子的关系。 姬月恒目光落在少年拘谨的手上,声音突然淡得没有情绪。 “原来是这样么。” 就像以为狸奴刚要养熟,却发觉它根本不把自己当主人。 心头再次泛起不适的感觉。 是烦躁,不满足。 甚至是意欲摧折的恶念。 长指屈起,指关因用力泛出钝痛,压下纷乱的恶念。 无妨,太容易驯服才无趣。 程令雪正忐忑,以为自己界限分得太清,惹了公子不悦。 刚要试探着开口,公子羽睫如苏醒的蝶翼,掀起的弧度温柔。 且充满着包容。 留意到程令雪眼底漾起的微芒,姬月恒道:“你似乎很高兴?” 程令雪品咂着他的语气。 她从中觉出了温柔和鼓励,如同诱哄小心探出触角的蜗牛。 她不知不觉放松了戒备,把自个方才悟出来的道理和盘托出:“属下常因迟钝自责,现在才明白,有时不是属下迟钝,是处境使然,不必自轻。” 是的。 程令雪如此宽慰自己。 其实她不笨——至少不算太笨,也已努力做得很好,是境遇和过往经历让她的认知有了裂痕。 如果她不是他的护卫,如果她没有给别人当做仆婢,甚至没有这个蛊,便也不必讨好他。届时把她的脑子灌满水,她也不会往他想让她“扶”着、让她喂他吃这些离谱的地方想。 想通这,她在短短片刻里,完成了一次小小的自我治愈。 清冷的杏眸中漾起暖意。 姬月恒定定地看着。 多矛盾的一个人。 既自惭卑贱,又傲然坚定。 令人想拨开雪层,看到深埋雪下那不堪一折但又顽强的草芽。 不,应该放一支箭。 如此便可打乱猎物才刚平稳的阵脚,定会更有趣。 然而程令雪抬眸撞见公子深深的目光,不知他为何这样看她,懵然扇了扇长睫,像冬日林间被惊到的鹿。 姬月恒眸光微定。 他收了箭,也落下了弓。 公子太难懂,他短暂的失神,就让程令雪不得不多想。 她的话,触了他的逆鳞? 刚伸出触角缩了回去。 她再度用恭敬筑了一个壳,将自己和公子隔绝开来:“其实,属下只是说笑,在为自己的愚笨找借口。” 姬月恒指关再度屈紧。 又来了。 那复杂的不适感。 为驱逐这不适,他从素日见闻中挑出一个合宜的片段,照本做戏——或许其中也有些微真切的情感,但不重要。再度与少年对视时,桃花眼噙了淡淡的笑,那颗朱砂痣亦被衬得多了人情味,白瓷观音入了世。 “别多想,我只是不解。 “你分明很好,为何还要苛责自己?世人都说尊卑有别,然而属下能成为属下,是凭真本事;公子成为公子,却仅仅是靠运气。 “说来我是该佩服你。” 这样的话,程令雪也从旁人口中听过。当时就像听商人在大肆夸赞自己的货物,全无波动。但公子不世故,反而让她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话。 “多谢公子。” 敬而远之的感觉淡了,姬月恒眉心的涟漪消失些许。 但仍差了点意思。 却说不清差的是什么。 来日方长,狸奴总有彻底驯服的一日,他平和如初:“坐下吧。” 太过客气反而扫兴。 程令雪硬着头皮落了座。 只有她和公子,却比在宴上时周遭全是宾客还不自在。 她连筷子都不大会拿了。 公子好看的手从她手里接过筷子,俄尔她碗中多了些笋丝。 “尝尝看。” 气氛突然有些怪怪的。 就像幼时在主家为婢时,家主给夫人或者公子小姐夹菜。 可她和公子,只是雇主与下属。 这太不合适,程令雪从他手中接过筷子:“公子,属下自己来。” 公子温和地将筷子给她。 “不必拘谨,就当我是在为上次你给的蜜饯投桃报李。” 话虽如此,公子却在旁颇有兴味地看她吃饭,这顿饭程令雪只吃了个半饱便推说最近涨肚,落荒而逃。 青色衣摆逃也似消失在门后。 姬月恒听着某人比往日要乱的脚步声,唇畔笑意若有似无。 真不禁逗。 . 这厢程令雪回到了护卫们所在的藏蛟院,关上门,她松了口气。 手也懊恼地抚向肚子。 根本不敢吃饱…… 公子一直盯着她看,简直把她当一只狸奴来喂,且他吃得也少,她在旁边胡吃海喝,衬得她像个莽汉。 她打算待会去街市上找点吃的。 平复好心情后,刚打开门,就见子苓端着朱漆食盘过来了:“公子说竹雪没吃饱,让我们给你加饭!” 程令雪接过公子特地吩咐为她送来的饭,只觉像烫手山芋。 他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回后,公子不再勉强她,但每日用膳时,侍婢端来食案时,都会嘱咐一句:“公子让你多吃点。” 这日她正好白日值守。 接过食盘时,想着公子就在身后,程令雪想了想,回过头。 她动作间的生涩落入窗边人眼中,桃花目中兴致盎然,欣赏着猎物的动摇,不料猎物转过身后,怀着内疚和感激朝他微笑:“多谢公子。” 姬月恒稍稍愣了下。 当初起了竹雪此名,便是见多数时候少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像山间落了霜的竹枝。这是少年第一次示好地笑,唇角上扬的弧度略显僵硬。 却丝毫不损其干净。 不见天日的幽潭上掠过一只蝴蝶,涟漪又在一圈圈扩散。 杂念萌生前,姬月恒打断它。 狩猎欲罢了。 他不以为意地收回视线,温柔抚平被捏得微微发皱的书页。 . 午后,公子突发奇想,让程令雪带他出门散步,只有他两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小童,是公子从前院调来的。那孩子安静地推着轮椅,让程令雪有种她独自带着公子偷溜出来玩的错觉。 怕突然下雨,程令雪手中拿着一把伞。经过一处茶肆酒馆林立的小巷,上方忽有细碎响动。 一个乌黑的物件从天而降! 程令雪出手欲接。 以她的身手,便是闭着眼也能稳稳接住,可公子已先她一步出手,反而乱了她阵脚,看到那流光拂动的银纹袖摆,又担心误伤公子,程令雪只能用伞柄将那坠落的东西挡开。 “啪——” 青砖路上落了一地碎瓦,碎瓦上还沾着几滴殷红的血。 “公子!” 公子白皙的手背多了道小小划痕,正朝外渗血。程令雪忙蹲下身,握住公子划破的手查看:“您没事吧?” 公子忽地偏开脸。 程令雪抬头,这才发现她的鬓发被伞弄乱一缕,拂过公子的肩头,而公子正眯眼盯着她垂落的发梢看。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8节 “抱歉,属下没护好您。” 姬月恒看着程令雪仍托着他腕子的手,好奇地留意她神情。 按少年的性子,不该害羞么? 指尖轻抬,他仿佛很不自在,淡说:“竹雪,可以松了。” 察觉失礼,程令雪忙收回手,放回身后的掌心蜷起又松开。 姬月恒这才满意:“不必自责,该说抱歉的是我。以你的身手,若非被我打乱,必能接住那片瓦。” 话虽如此,但哪怕是公子自找麻烦,身份和处境使然,他们也无法像寻常朋友去论谁对谁错。 程令雪素来很懂分寸。 “公子不需要同属下道歉,这本就是属下的职责,往后再有这种事您不必管,属下来就好。” 还是分得很清啊…… 姬月恒用帕子拭去手背鲜血,垂眸自语:“话虽如此,但人非草木,我亦然,只是忍不住担心。” 程令雪刚松了的手又蜷起。 瓦片是冲她这一侧来的,离公子尚有些距离,他若不出手,就算她接不住那片瓦他也不会受伤。 所以他那句担心指的谁? 不论是谁,她这时候都该有所表示,便道:“谢公子。” 姬月恒低睫,眸中如永夜星河,暗流涌动。他回味着那句看似亲近,实则竖起一堵墙的“谢公子”。 某人如他所愿地波动,然而感激有余,亲近不足。 为何想要亲近? 无从探询。 他只知道,对他而言,若不能彻底满足,即便给了九成—— 也等同于分毫不曾得到。 不够。 还是远远不够…… 第19章 019 几人拐入医馆,郎中看过后,让药童给公子上过药,程令雪要推着轮椅离去,姬月恒转向郎中。 “劳烦帮这少年也看看。” 程令雪心弦一紧。 听人说,有些郎中仅凭号脉就能看出一个人是男子女子。 也许还会看出她中了蛊。 好不容易和公子熟络些,他们的关系就像那悬在檐角的瓦片,哪怕一片落叶,都可能将其拂落。 她拘谨地往后缩了一步:“谢公子,属下很好,不用看大夫。” 公子淡淡看她一眼,似不经意道:“有什么不能看的么?” 他只一个不露过多情绪的眼神,便让程令雪心虚得直打鼓。 她决定挣扎一下。 程令雪克制着不让目光闪躲得太明显,状似纠结地抿抿唇,硬着头皮凑近公子低声说了句话。 姬月恒认真聆听着,待听清少年说的是什么,唇畔绽出轻笑。 “原是如此。这次便先放过你。” 没想到竟蒙混过关了。 如愿走出医馆时,程令雪半是安心,半是忐忑。 公子说的是:这次便放过她。 这话实在意味深长,难不成下次不打算放过她么…… 是她的抵触让他瞧出端倪了? “在想什么?” 公子递来一块糕点,程令雪顺势塞入口中:“想方才的瓦片。” 姬月恒“哦”了声,眼底笑意愉悦:“我还当茶肆人多,又怕生了。” 程令雪眼帘被这句话压低了,方才她为了不号脉同公子说她怕生,还说对面是个女郎中,她害臊。 没想到公子听了竟很满意。 从她说怕生到现在,少说一刻钟过去了,他笑意还未散尽。 她怕生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在高兴什么? 公子一高兴,属实叫她不安。 蜗牛眼见着要收回触角,姬月恒端起茶盏浅品一口,肃正神情,顺着往下道:“你说得对,那片瓦来得蹊跷,或许有人在楼上动手脚。” 程令雪肃然起来:“莫不是——” 她还未说完,公子就默契地从她惊诧且抵触的目光中读懂了。 “真巧,你也觉得是张公子。” 默契得难以言喻。 姬月恒将少年惊诧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确认自己猜对了,但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言的默契。 褶皱再次被抚平。 他指尖轻点茶盏,发出清脆声响:“这人可真是难缠。” 程令雪也发愁。 审慎想了想,她索性提议:“公子,我们要不提早去青州?” 我们。 区区两个字,足以拆掉一堵墙。 哪怕知道少年是和上回在当铺里一样不愿沾染是非,想借回避解决麻烦,但姬月恒还是点了头。 “听你的。” 事便如此定了,青州虽有程令雪不想见到的故人,但至少不会害他们,再说公子不爱出门,青州城那么大也不一定能碰着面,碰了面那人也不一定会记得她……总之都比张公子好。 一想到能躲开那樽瘟神,程令雪对青州的抵触都被淡了。 回去后,亭松听闻今日事,请示道:“听闻那张公子一直在青州求学,此人实在嚣张,若以后碰面少不得要做怪,可要属下去料理?” 姬月恒心情颇好,点点头。 “他是嚣张了些,但未做伤天害理之事,让他歇一歇吧。” 亭松并不意外,深知姬月恒这并非仁慈,只是心情好。公子从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好在也讲道理,引蛇出洞时从不让其余人插手,出了岔子亦自行担着,不会责备下属。 他遵命领了药,路过廊下时,听竹雪感慨:“公子真是个大好人。” 亭松干笑两声。 难怪公子让竹雪看书,扭头见公子悠然地望向这处,他忙收起笑。 “你说得对,公子仁慈。” 姬月恒拿起书案上的《观人经》,想了想又决定放过:“天晴了,竹雪带我上树瞧一瞧吧。” . 天朗气清,湖边大树随风微动。 “公子当心,扶好了。” 姬月恒刚点了头,身体骤然凌空,他宛若成了被鹰爪扣住的蛇。 那一刻,身体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的不安催生出恶念,他搭在少年肩头的手忽而收紧,扣住那单薄的肩头。 奇异的兴奋涌上。 可惜转瞬太短,兴奋还来不及蔓延,他们已双双身在树上。 都是木头,但坐在树枝上的感觉同坐在轮椅上截然不同,轮椅结实安稳,身下的树枝亦是粗壮踏实,但却给人随时会坠落的悬空感。 七尺高的树对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中的人而言,便算万丈高空。 隐秘的不安催生更隐秘的兴奋,姬月恒忽然觉得若少年以后要背叛他,那他希望是在高楼之上、悬崖边缘。 那样一来,他只能选择玉石俱焚,一道从万丈高空坠落…… 仅是想像,睫羽便已微颤。 程令雪也不安,公子毕竟体弱,担心他受不住,小心翼翼地留意着。 此刻见他手扣着一旁的树枝,低垂的鸦睫轻颤,眼底暗流涌动,下颚微收,程令雪不免紧张。 “公子,您觉得还好吗?” 她伸手虚虚地环着他,怕一个不留意让他掉下去:“公子可是不习惯,不然属下带您下去可好?” 长睫抬起,公子那双点漆眸格外平静,也格外幽暗,似不见底的夜。 他不移目地盯着她,并遗憾轻叹:“为何你总是这样老实。” 程令雪不懂公子是什么意思。 和公子日渐熟悉后,最初因公子而生的那股没来由的森冷已散去。 如今它卷土重来。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29节 她仿若又回到月黑风高,在山贼窝里的那夜,回到那个被挑开衣襟,□□暴露在这样目光中的梦。 她的眸光,不安地颤了颤。 周身也不由戒备。 身板纤瘦、面容清秀,更像只孱弱却逞强地竖起瞳孔的小狸奴。 “这么可怜。” 姬月恒对着眼前的狸奴,轻叹。 程令雪一叶孤舟似的心绪被他这语气荡得颠来倒去、摇摆不定。 公子又在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怪话。语气也是怪怪的。 要不,把他拎起来跳下去吧? 在树上实在不稳妥。 刚打算动手,公子的眼底忽然漫上笑意,如一盏暖黄的灯笼,一点点将那深不见底的夜驱散。 他的微笑很淡,但很和煦,声音亦温和:“别怕,只是第一次上树,觉得很有趣,一时失神。又见你实在太过紧张,这才难免生出逗弄之意。” 程令雪松了口气。 她真想同公子说句真心话。 您逗人的时候,能不能别这样一动不动盯着,怪可怕的。 但她不敢,怕伤了他的心。 “没事就好。” 程令雪侧身,朝右上方稍抬手,再收回时,掌心稳稳托着个鸟窝。 随即她懊恼起来。 “怎么才几日,竟变丑了。” 姬月恒扫了一眼,鸟窝中的雏鸟正换毛,头顶着蓬松的一团,十足滑稽。他淡笑道:“不丑。” 又说:“让我看看。” 程令雪将鸟窝递过去,公子伸出食指去逗雏鸟,待雏鸟张大嘴嗷嗷待哺,他又故意地缩回。 沉寂的眼底漾开涟漪。 姬月恒微笑着收回手:“有趣,它们会想吃糖豆么?” 程令雪觉得好笑,公子似乎很喜欢给人糖豆,这是他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么?她应道:“应当不喜欢。” “那可惜了。” 姬月恒不再逗弄那些鸟儿,长指拨开树叶,下方碧蓝的湖面波光粼粼,似碎玉浮金,风穿过层层树叶,干净清爽的草木清气扑鼻而来。 他望着下方:“原来,他们自小看到的风景是这样的。” 转头,少年正欣然看着他。 那种目光他见过,在栀子花树下把孩子扛在肩头的那位父亲,见孩子玩得高兴时就是如此。 这是把他当孩子哄。 “公子高兴,属下自然高兴。”在花树下少年曾说过的那句话突然响在耳边,目光微怔了怔,姬月恒倏地移开眼。忆起那个答案,他付之一笑,茫然转为侵占的欲'望。 这只灵动的雀,他要困在掌心。 姬月恒转向少年。 “你幼时,常爬树是么?” “属下不记得走失前的事了,应该爬过。后来成了奴婢,饭都吃不上,更没力气爬树。”在树上时,程令雪总会觉得很安心,往常不想与公子说的过往,此时也能随意说出。 她边说着,边小心将鸟窝放回,又摘下一片叶子在衣袖上擦了擦,放入口中试图学着旁人吹出些声响。 颇像只正自娱自乐的小狸奴。 她那侧树叶稀疏,阳光照来,白皙的面庞灵透如灯下暖玉,发顶也被照出柔和的光晕,毛茸茸的,乍看和那两只刚长出绒毛的雏鸟很像。 发顶忽而触上一只大手。 程令雪感知敏锐,倏然回了头。 “公子?” 是公子,他手掌覆在她的发顶,桃花眼眸光潋滟,他们离得很近,只一掌之隔,她仿若对着一汪春池,春池里,映着嘴叼树叶的清秀少年。 那是她,好陌生…… 程令雪失了神,盯着公子眼中的自己看。公子竟也在失神,手还放在她的头顶,男子的手掌宽大,覆上时像一把撑开的伞,又像落下的网。 很怪的感觉。 程令雪脖颈瞬间僵硬,公子也因她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清醒了,他猝然错开视线,手也收了回去。 旋即他蹙眉看着自己的手,昳丽的眉间似又蒙上渺然的冷雾。 程令雪有些茫然。 公子这又是哪根筋不对劲。 他手怎么了? 她有了猜测,狐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颇有底气地直起腰。 “属下昨日刚沐发。 “用的是子苓姐姐给的澡豆。 “听说很贵。” 程令雪一字一句地说完,清冷笃定的眸中流露些微不悦。 她知道公子爱干净,一天要洗三次手。又不是她让他摸她的脑袋。 他还蹙上眉了! 听她说完,公子眉头却蹙得更深,凝眸一言不发地看她。 程令雪受不了他这样看她。 她像刚竖起利爪,就被唬得认了怂的小猫儿,眉间一派肃然清正:“但若公子觉得脏,就算让属下每日沐发,也是……应该的。” “噗——” 公子以拳抵唇隐忍轻笑。 又来了…… 程令雪压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她索性当作没看到,端回她身为江湖高手的清冷傲然,远眺天际。 爱笑就笑去吧。 头顶再次覆上一只手掌。 这一次,不只是轻触,那只手掌温柔地在她发顶轻揉。 “怎么这么有意思。” 程令雪回过头,公子眼中又重新有了笑意,他一改疏离,低着头目光安静温和地看着她,甚至有些…… 宠溺? 呸,这个措辞哪能乱用! 程令雪一个心虚,兼之六七岁后从没被人揉过脑袋,还是男子。她一紧张,咬破了叼着的树叶。 又苦又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呸、这什么树…… 她的失态让公子放在头顶的手掌又揉了下,他收回手,兴致颇浓地看着她:“很紧张?” 程令雪被问住了。 她不能总是这样拘谨,也不能说是男女有别,她第一次被男子摸头不习惯。她低下头,忍着肉麻道:“公子不嫌弃属下,属下……很高兴。” “我何时嫌弃过。” 公子的笑意转瞬即逝,淡淡转过头,眺望下方湖面。 “想到别的事,走神罢了。” 程令雪下意识问:“什么事?”问完又觉得失了分寸,指着远处的人影岔开话题:“公子,是亭松。” 公子看出她的拘谨。 “无妨,不必总是拘谨。” 转瞬间,他又成了神龛中无欲的观音,目光平静而疏离。 “横竖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 树上坐久了不舒服,程令雪担心公子撑不住,她估量着上来也有两刻钟了,便道:“公子,树上有蚊蚁,不能久待,属下带您下去,好么?” 姬月恒看了眼下方湖面,松开手,任树叶蒙蔽他眼前。 “走吧。” 程令雪看出他似遗憾,又说:“下次属下还带您上树。” 公子唇角噙了极浅的笑。 “好啊。” 程令雪起身,公子是瓷器,摔不得,她谨慎地理理衣裳,以免被树枝勾动,这才让公子搭上她肩头。 “公子扶稳了么?” “好了。” 病弱公子半边身子倚着她,低眸看着她微乱的发顶,指间一点点屈起,眼底浮起毫不掩饰的笑意。 “属下跳了?”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0节 犹不放心,程令雪又确认一遍,打算等公子准备好再跳下。 许是她太谨慎,让公子误以为她这声不是询问而是指令。他已先动了,浑身重量压在她肩头,程令雪还未蓄力,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个重压。 两个人直直坠下! 程令雪双手迅速穿到公子身后扣住他肩头,腿亦盘住他腰身,在公子后背落地前,倒转了二人的位置。 树下有个小坡,两人齐齐滚落。程令雪顾不得别的,一手紧紧环住公子后背,一手护住他脑后。 公子也是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手扣住她腰肢,一手扣着她后脑勺。 背上突地磕到一根落枝,程令雪脑中一霎空白,惊呼将要溢出喉间,又被她逼回,身子不禁一颤。 公子扣着她腰的手猛然一紧。 程令雪顾不得别的,腾出腿,藉着地面施力,止住了翻滚。 喧嚣停歇,别的声音传来。 砰、砰…… 是公子的心跳声。 或许不止是他的,还有她的。 公子……正压着她。 程令雪身上如同压了一座大山,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公子这么重,从未和人贴得这样紧,她忙要推开。 但公子纹丝没动。 不仅没动,他还扣住她腕子。 . 坠落的一瞬很短。 也正因短暂,所有的感官瞬间被点燃的感觉无与伦比。兴奋、恐惧……多种相斥的情绪就像烧红的烙铁与冰水,相撞时发出巨大声响。 快意直之窜上天灵盖。 姬月恒心想,他该让少年选一棵更高的树,不…… 最好选个万丈高崖。 带着他的猎物一起从高空中坠落,在无比清醒时迎接毁灭与破碎,那会是多么无与伦比的愉悦? 被他拉下地狱的人还在牵挂他,手脚并用地护住他,坠地那瞬间,两个身体紧密贴合,仿佛两道迎面相撞,随后彻底融合、不分彼此的巨浪。 更大的畅快漫上。 姬月恒清醒地感知到脑海正被这此起彼伏的快意强势地冲击着。 一波,又一波。 身下人大抵是磕到了,喉间发出含糊的呻'吟,清瘦的腰肢猛抖。 霎时愉悦之中混入一缕摧折的恶念,姬月恒收紧手。 这一次过后,少年或许会更谨慎,不再带给他坠落的机会,不如就现在,捏死这合心的猎物。 让快意,在此刻长存。 姬月恒收紧手。 程令雪本要推开公子,腰肢突地一紧,发觉公子伸出双手,死死扣着她的腰和背,用力地将她按向他。 仿佛要把她融进他的身体里。 会被发现的!她慌乱地地抬起上身,要挣出他的怀抱。 这一动,公子恰好低下头。 她的唇,擦过他唇角。 公子轻颤了下。 霎时间,两人呼吸都窒住了。 程令雪思绪一片空白。 公子低头凝着她。 视线交缠,青年目光仍旧沉静,不见底的静潭,清澈幽碧,只看上一眼,就让她不由腿软,害怕坠入。 害怕万劫不复。 程令雪目光乱飘,落在那朱砂痣上,又飘到公子微红的唇上。 下意识,她抿了抿嘴。 公子稍顿,定定凝着她的唇。 两手扣住她腕子,举过头顶,手像刑架上的锁扣将她按在地上。 他朝她慢慢低下头…… 第20章 020 四下唯有风动树叶声。 公子按住她,朝她低下头那一刻,程令雪耳边“轰”地一声。 不是想亲她吧? 可她现在是个少年,公子也不像断袖……不对,公子说过,他不会喜欢上任何人。难不成是被她误亲生气了,还是被突然的坠树给吓坏了? 总之不能被发现! 程令雪想挣脱桎梏,又担心公子是被坠落惊吓到,打算先安抚两句。 刚张口,嘴蓦地被堵住。 公子紧紧捂住了她嘴唇,凝着她的眸色渐深,眼底情绪很是复杂。 温柔,困惑,纠结,甚至挣扎。 还有着强烈的渴念…… 她读不懂,用力朝公子眨巴眨巴眼睛,并试图出声:“唔……” 公子眸色一暗,更紧地捂住她嘴巴,仿佛想吃掉她。 程令雪不喜欢被压制,这会让她觉得失控,就像暗夜独行,身上却未曾带剑。要是不久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反制,一如洞中那次。可不知何时起,对于公子,她已无法那么戒备。 尤其此刻看到他眼底复杂的情绪。 她强迫自己松了劲。 她的温顺让公子渐渐平静。 两人都没再动。 公子低眸,长睫在眼底投下晦暗阴影,更添几分茫然迷离。 “所以,是我想错了么。” 程令雪目光软下。 原来他是在为坠树的事自责。想想也是,公子第一次试着去体会旁人触手可及的趣味,却出了岔子。这时候,她利落的身手对他而言是讽刺,甚至可能让他厌恶自己的病弱、自暴自弃。 她乖乖地任他压着。 想趁公子手放松说句话,唇刚动,公子掌心再度压紧。 惊乱时,她舌尖划过他手心。 公子手一颤,气息也紧了一瞬,眸中的波光急遽摇荡。 这下程令雪是真的不敢动了。 她紧紧地抿住嘴。 公子似也醒过神,正要松手——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说话声亦随之而起,来人步子放慢:“子苓你听!草丛里好像藏着对野鸳鸯……” “你说什么?” 说话的是赤箭和子苓。 赤箭没脸没皮,提声道:“我说,草丛里有对野鸳鸯在苟'合!” 那两个字一出口,程令雪又气又恼,浑身的血一下都窜上脑海。 上次她就该杀了他! 恼怒过后,则是担忧,子苓为人和善、懂分寸,哪怕发现是她和公子也不会多想。但赤箭不,他就算不知她是女子,也会认为她和公子是断袖。 更何况他又知道,若看到她被公子压在草丛里,定会笑她表面清高,实则背地里偷偷爬了公子的床! 她紧绷起来,不料公子也是。 事已至此,哪怕起身假装无事发生,旁人眼里他们也不清白了。 只仓促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公子慢慢俯下身,程令雪也顺从地没挣扎。他一低下身子,高耸茂密的花草挤来,如一袭青纱帐围住两人。 公子下颚贴着她耳际,就像戏文中“交颈而眠”的眷侣,可这时程令雪非但没心思羞赧,甚至希望他身子能压得更低些,别被看到。 一步,两步,三步…… 他们越走越近。 程令雪和公子皆纹丝不动。 轻柔的气息交缠。 眼看着那两人要走远了,赤箭却忽地往这边拐过来! 心一乱,程令雪抱紧公子,将他并未贴得很近的上身压下。 两人身子不留缝隙地紧贴。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1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2节 却是出现在心口。 莫大的快慰从心口处蔓延,但痛让姬月恒清醒了些。 怀里的少女竟开始变透明。 他定了定神,忽略突来的痛,少女的面容这才再次真切。 随后姬月恒手一用力,一手扣住少女的后颈,一手撕开心墨衣! 还未来得及看清。 “公——” 少女清软的声音骤然低哑。 姬月恒目光一暗,手指钻入少女口中,搅乱那声音。 “乖一些,别再出声了。” 他诱哄着,在她口中塞入糖豆。 甜味取悦了少女,她的唇畔扬起一抹不大熟练的笑,旋即,那秀眉蹙起,她的神情变得痛苦。 怀中人剧烈颤抖,又被他按住。 无比温柔地,姬月恒揉着她肩头,低语:“别怕,很快就好。” 在少女的痛苦达到顶点时,他的愉悦也到了顶点,再往后,会是从至高处彻底坠下的空落感。 杀掉她,就没了乐趣。 温柔抚弄她肩头的五指顿时用力,姬月恒扣住少女,将她揉入怀中。 唇舌相贴、交缠。 他如愿尝到撕咬的乐趣,也尝到少女唇间残存的毒药。 快意与痛意交缠难分。 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 . “公子,公子?” 低沉的轻唤从耳际传来,怀里的少女忽地变成个墨发少年。 快意顿时成了令人排斥的感觉。 姬月恒猛然推开怀里的人。 黑暗铺天盖地压来,须臾,他再次睁开眼,眼前是一片亮堂,入目所见仍是那一双清凌凌的杏眸。 神思混乱,姬月恒凝着眼前人。 程令雪亦凝着公子。 此刻的公子像暴雨肆虐后的江水,残存着挣扎后的荒芜,仿佛一出声就要像水中的明月散成碎玉。 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还有肩头,旋即桃花目眯起,他像被幽魂附了身,慢悠悠地抬手,轻抚上她后脑。 有上两回离得太近险些暴露的教训在,她直起身子,嗓音刻意压得极具少年气概:“公子不舒服?” 大概是这样的声音粗得太过难听,公子眉心不悦攒起,收回手。 “是梦。” 他极平静道,又问她为何在此。 程令雪道:“属下见您一直未熄灯,听到房内有动静,便进来一看,发觉您竟睡在椅子上,书也掉了地。” 公子没再说什么,他瞧着有些恍惚,似还未彻底清醒。好一会,像察觉什么,看向自己的腕子,揉了几下,头也不抬道:“你做的。” 程令雪目光如柳絮,飘来飘去,就是不敢落在公子身上:“属下来时,公子在做梦,属下想叫醒您,却一下被您拉住,脚下打滑,情急之下才用力扣住您手腕,弄痛了公子。” 脚下打滑是假的,是为了给她的粗鲁找个合适的借口,其实她是出于戒备,才大力捏住公子腕子。 公子听完沉默了。 程令雪也无颜再说话。 房中静得怪异,她想寻个由头出去,公子忽而叫住她,紧盯着她唇角:“只是扣住腕子么?” 程令雪目光再次化作柳絮,心虚地飘向别处:“您还记得啊……” 含糊其辞的话让姬月恒眉心轻跳,他狐疑地看去。 少年眸中有些窘迫和无辜,四目交汇的时刻,还拘谨了抿了抿唇。 他顿觉不妙,轻触心口,那里像缠了乱线,又闷又痛。 这一动作叫程令雪更心虚。 她不只攥了公子的手,公子也不只是拉住她,他还想把她搂入怀里,甚至握住她的肩头,要扒她衣裳! 她一警惕,当即肘击他胸口…… 也不知公子做的是美梦噩梦,明明瞧着很痛苦,可她都用力肘击他,他居然没醒,竟还满足地……笑了? 怀着关切,连带好奇,程令雪问公子:“公子是做噩梦了么?” 姬月恒默认了。 想到少年的心虚,他又补道:“昨夜未进夕食,梦中也不安生。” 原是把她当成美食了,程令雪舒了口气:“属下还以为您……”以为他又发病了,怕让公子更低落,她没往下说,只道:“公子好生歇息。” 如此讳莫如深、欲言又止,让人无法不误解,姬月恒心口更疼了。 想确认,最终作罢。 . 翌日,众人登船前去青州。 一连数日,公子都闭门看书,程令雪连他人都见不着。 这日,船行过一处峡谷,江心竟泊着艘沉了大半的船!四下乱成一锅粥,护卫岸上水里到处搜寻。 航道狭窄,他们只得暂留片刻,亭松让赤箭带人前去相助,派出去的几人很快回来了,奇道:“是青州杜家的船,船上还有位杜二公子!” 程令雪起初在走神。 公子的异常让她心不在焉,那声“杜二公子”猝不及防闯入耳畔,她怔了会,随即身子一寸寸僵硬。 怎么这么巧?! 身后轮椅声忽近,如同“嗡”的一声弦响,程令雪成了惊弓之鸟。 公子来了,倘若不巧与那人碰了面,她说不准会暴露! 她仓促转身,往后方走去。 赤箭看来,则另有一层遐想,他促狭地大声调侃:“竹雪怎的看到公子就跑啊,公子又不会吃了你!” 程令雪忍住把他扔入江中喂鱼的冲动,头也不回:“内急。” 赤箭嗤了一声,显然不信。 亭松也跟着笑了,却见本神色淡淡的公子眉心攒起。 那神情简直像被虫子蛰了。 他正忐忑,公子的目光倏然淡下,眸中是无边无际的漠然。 “风大,回吧。” 舱门关上,房内只余姬月恒。 回想少年适才惊慌的逃避,和那日在他醒后含糊其辞的言语,他苦恼地以手撑额,长指揉着眉心。 有人停在门外。 姬月恒心有所感,推开门。 少年清秀的杏眸盈着茫然,对视时长睫轻扇,显见的心虚。 懵然的神情和梦中重叠。 渴念被勾至梦外,姬月恒凝着那微红的唇,扶着门的手突地紧扣。 又来了…… 他收手,让硌痛驱散邪念。 公子蓄力的手落入程令雪眼中,只觉他捏着的是她的小命。 她本与亭松找了个借口来公子门前守着,既可避免和那人碰面,又能看紧公子。可公子……似乎不大妙。 他手扣着门,正凝眸看她,和从前的冷静不同,他像坠入一张大网,眼中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其中似有懊悔? 她隐约知道他为何懊悔。 正好她的心也乱,不自觉在公子身上加诸了对过去的她的怜悯,看他的目光淡含着温柔和忧郁。 “公子,对自己好一些。” 她如此唤他,亦在唤过去的她。 姬月恒定定看着眼前人。 因这一句话,眼前少年与梦中少女重叠,渴念如浇了油的干柴,再次熊熊燃起。可仅须臾,低沉的余音回响耳畔,浇来一盆冷水。 升腾的烈焰一点点熄灭。 “公子?” 又是一声,只剩湿漉漉的柴禾,黑色烧印的丑陋而寂然。 手用力一推。 那少年和鬼魅都被关在门外。 门外,程令雪对着紧闭的门,一头雾水地摸了摸后脑勺。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3节 方才她一安慰,公子目光微动,似乎升起了希望。可一眨眼功夫,那漂亮的眸中又染上寂然。 就好像希望落空了。 她猜不准他是心情不好还是身子不舒服,打算问问。可刚要开口,公子什么也没说,淡淡阖上门,神情一如初见时,是无情无欲的疏离。 好奇怪…… . 航道总算在黄昏时被清了出来,他们的船只得以再次启航。 程令雪心里一根弦松下了,然而另一根弦却绷得更紧。 这夜原该她守在公子房内,可公子却让亭松和她换过来,忆及白日里公子面对她时的种种异常,她再迟钝也能察觉到——他不想见到她。 见她孑然而立,一旁的赤箭幸灾乐祸凑上来:“你得罪公子了么?” 这人长了嘴,却不会说话,程令雪目光和声音皆冷下来。 “与你无关。” “行吧,那祝你好运。”赤箭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竟是没继续调侃她,而是出神地望着江面看风景。 事出反常必有妖,程令雪顺着他视线看去,眉头亦凝起。 今夜月色正明,又有江水照映,四下通明,远处岸边的石头上躺着个人,手臂正无力地来回摇曳。 赤箭讶道:“那人还活着!” 征得公子同意,他带人把人救上来,回来后兴奋地同程令雪道:“是个俊朗的青年,看衣裳像富户家的侍从,说不定就是那艘船上的!” 程令雪警惕望去,见另一护卫捞着个奄奄一息、身穿武袍的人经过。 不是那个人。 她平静地收回目光。 这艘船虽大,因是公子出行所用,公子的卧房、书房、浴房就占了大半空间,余下的几间舱房,都被船夫们、其余护卫和一众侍婢占满了,只有程令雪和赤箭亭松的房中仍有余地。 他们三人轮流值守,舱房多半时候空着,救上来的那人便由亭松做主,暂且安置在他们房中。 后半夜,到程令雪休息了。 房中虽有生人,可半死不活,她索性当人不存在,倒头就睡。 刚睡不久,子苓端着药入内,那人昏得厉害,她死活喂不进去,顾及男女有别又无法施展,正愁着,一双素白修长的手接过药碗。 程令雪道:“我来罢。” 她坐在榻边,平静地把人扶起来,要把药灌入对方口中。 怕她看不清,子苓将烛台捧近,烛光恰够照清榻上青年的面容。 那是张相当俊朗的脸,舒眉朗目,然而看惯了公子和竹雪这样的神仙面容,子苓并未很惊艳。 倒是程令雪,一下怔住了。 她死死盯着那年轻公子的脸,手中的药碗竟没拿稳。 药汁泼洒在青年身上。 “咳……” 青年被烫醒了,缓缓睁开眼,看到榻边的少年时,亦是恍惚。 他一睁眼,程令雪彻底看清了这张脸,瞳孔愕然紧缩。 要命…… 救上的人怎么是他! 她猛地起身,仍烫手山芋似将人扔下,沉声:“他醒了,可以喂了。” 药碗再次回到子苓手中,子苓不明所以,懵然看向竹雪淡漠的背影,思绪又被青年的咳声拉回。 喂完药,青年再次昏睡。 子苓出了门,见竹雪双臂抱剑立在月下,周身被月色披上一层薄霜,清冷得让人不大敢靠近。 她关切地走近:“竹雪?” 程令雪回头,平静得仿佛适才失态倾翻药碗的人不是她。未待子苓询问,她不自然地以拳抵唇:“没什么,就是有些怕生,人没事吧?” 子苓噗嗤一笑:“人倒是没伤到,喝完药又昏过去了。” 昏了就好,程令雪暂且放心。 当日那书生一句“只是依赖,算不得喜欢”就如一把剪子,一刀剪散了她对于那人凌乱的心结。 她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然而毕竟是见过她的人,虽说两年过去,她长开了些,他不一定会认出。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盘算着要如何避免碰面。 要不,把他打晕? 不行,人家受着伤,说到底,他其实也不欠她什么,不能太缺德。 给他喂一些大补药? 可这会她也没处去弄蒙汗药。 思来想去,只能躲着。 后来程令雪再没回过房,守在公子门前,低头默然值守的模样活脱脱一只将脑袋埋入沙里的鸵鸟。 赤箭和亭松见此都乐了。 赤箭十足关心道:“不是该你休息吗?怎么在公子门前,对着门像个惹了老爹生气的大孝子!” 程令雪没回头,身子仍面对着舱门,声音淬了寒冰:“多事。” 亭松哈哈大笑:“竹雪怕生,赤箭你难道不知道么!” 赤箭了悟地点头,没放过调侃她的机会:“你可真是有意思,以后要是刺客来了,你怕生了可怎么办啊?” 程令雪回头,眉梢冷意如锐利的鱼钩:“我杀人时可不怕生。” 赤箭被噎住,干笑两声。亭松笑着拍拍他的肩头,甩给他一个幸灾乐祸的目光,推门入了房内。 姬月恒正静坐窗边看江景。 亭松来回禀那青年的事,想起竹雪,又笑了:“属下本是见我们三人的舱房最宽敞,便把人安置在那,谁料竹雪怕生得觉也不睡了,溜到您门前躲着。属下打算把人腾到其余护卫房中,让他们挤挤,公子认为如何?” 公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亭松见他没心情,便也不多留,刚要出门,又见公子抬手轻叩扶手,神色如蒙薄雾,难辨喜悲。 “不必换。” 亭松猜测公子是又想逗弄竹雪了。少年也是有趣,面上杀意凛然、生人勿进,皮下却藏着只怕生的刺猬。 他憋着笑应下。 . 清晨,日头从水下升起,江上金光粼粼。一缕暖阳自窗隙入室,照在榻上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日光如有仙力,青年咳了两声,重如山的眼皮迟滞掀开,环顾周遭稍许,他迈着虚弱的步伐出了门。 廊道尽头的舱门外,立着两道利落的身影,一个赤红,一个雪青。 雪青色衣衫的少年身形单薄,抱着剑的姿态却清傲如竹,听到开门声顿了顿,稍稍偏过脸,只露出一个侧颜,足以看出其清冷俊秀。 青年想起昏睡时的幻觉。 恍惚了须臾。 他扶墙缓步靠近,在距两位护卫三尺出停住,撑着虚弱的身子行了个礼:“敢问,是贵府救了在下?” 那两护卫似都怕生,皆背对着他,赤红衣衫的显然更怕生,求助地看向雪衣少年:“竹雪,说话啊……” “……” 程令雪深吸了一口气。 她再一次后悔那回没杀了赤箭,这人分明是个人来疯,却装得跟母鸡身后的鸡崽一样,气人得很。 她头也不回:“我家公子喜静,贵客好生休养,不必多礼。” 青年也是识趣之人,诚恳道了谢,刚一转身,想到什么,他又回过头,深深看了眼少年的侧颜。 “敢问竹雪小兄弟……” 程令雪眉心不安地动了动。 他只听赤箭唤了一声,便记住一个小小护卫的名字。 小兄弟,她跟他很熟么? 还是那么会来事,无论旁人身份高低、际遇如何,他都能相谈甚欢,当初她也因此,才会以为他是真心…… 程令雪压下不悦,要把人打发走,免得把公子引出来。 可来不及了。 舱门“唰”一下被推开了,程令雪本就心里有鬼,对上公子那双静若寒潭的桃花眼,她竟吓得一抖。 “公、公子?” 她身后的青年闻言转了身。 看到门后公子时,青年不由怔住。他见过的人不可胜数,“惊为天人”、“貌若谪仙”这类话常被他用于夸赞别人,出口时亦从不求实。 此时门后公子只露出半张如玉的面容,他却觉这两句话再用就俗了。 青年真挚地欠身致谢。“小人乃青州商贾,搭乘杜家商船回乡,途中却遇船只倾覆,不慎被卷入江中,承蒙贵人搭救,不胜感激!” 姬月恒只淡淡点了点头。 商贾之人,自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青年看出这位公子性子疏离,没打算与他客套,纵使想知道是何人救了自己,也不会在此时多搅扰。 他知进退地往回走。 转身时,他像受了某种牵引,忍不住看向那名唤竹雪的少年护卫。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4节 程令雪察觉那道视线,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她觑向公子。 公子眸子半垂,似乎没在看任何人,可程令雪却觉得他在看那位客人,且眼底晦暗,像是不大高兴? 为何不高兴? 是不喜欢那位客人么,还是觉得她回应客人时有失礼仪?或是因为客人看向她的那一眼察觉到什么? 她悄悄地看着他。 公子仿佛心有所感,抬眼看她,眼底是游离的漠然,让程令雪觉得自己方才只是出现了错觉。不明所以时,公子毫无情绪道:“来个人研墨。” 程令雪眼一亮,仍规规矩矩地请示:“公子想要属下还是赤箭?” 公子眼中顿生无奈。 他看向了赤箭。 危急时刻,程令雪忙抛却规矩,抢先一步道:“属、属下可以么?” 她眼巴巴地看他。 像濒临饿死的猫见着肥鱼。 公子眼底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又迅速化为淡漠:“都可。” . 舱内只闻波涛阵阵,矮几前,程令雪跽跪在蒲团上,安静地研墨,余光时而瞥向对面的卷轴。 公子玉白清瘦的手正执笔,寥寥数笔,勾勒出几株劲瘦青竹。 她看得入神,研墨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不料公子腕子竟悬停住了。 纸上晕开一团墨汁。 公子看着被毁掉的青竹不语。 程令雪当他是为画而失落,忙缓和气氛:“公子爱竹?” 公子蹙眉,搁下笔。 “不爱。” 这话真不好接,尽管不喜欢拍马屁,但为了缓解尴尬,程令雪仍硬着头皮搜刮从前听的戏文,文绉绉道:“都说‘君子如竹,竹爱君子’,公子不喜欢竹,但竹必定喜欢公子。” 言外之意,公子是君子。 她顶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却拿腔捏调地说奉承话。 别扭,但很是有趣。 公子幽幽淡道:“书没少看。” 程令雪一听到他提起书就心惊,老实下来,埋头研墨。然而她对坏事的预感总比对好事的预感准。 公子轻点笔杆:“会写字么?” 上一回他问她可识字,扭头便让她看书,这回问她可会写字……程令雪学乖了:“属下是粗人,这双手只会握剑,握不住笔,更写不好字。” “既然写不好,就练练。” 程令雪:“……” 面前递过来几本怪奇话本,公子随意翻了一页:“抄吧。” “公子……” 程令雪欲哭无泪,一想到若是抄书,就能赖在这不出去,话锋一转:“公子用心良苦,属下会用心的。” “狡猾。” 姬月恒想笑,又不想轻易就笑,嘴角绷直,指尖在桌上点了两下。 尔后两相无言,抄着抄着,程令雪对书中故事上了头,手上速度放慢了。 正对窗看江景的公子头也不回。 “让你抄书,没让你看书。” 程令雪胡诌道:“话本里有只咬人的妖精,属下被勾住了。” 公子转过身,语气有了细微波动:“那若是人平白无故想咬人呢。” 真是奇怪的问题,人又不是狗,怎么会想咬人?程令雪胡说八道:“可能是狩猎的本能复苏。” 答案或许很牵强,奈何有人愿意信,公子凝着她,目光里有赞许,还有豁然开朗:“你说得对。” 程令雪看着公子唇角久违的微笑,并未觉得松了口气。 公子每次心情好转就要逗她。 她直觉有坏事要发生。 . 救上的客人体格康健,伤得也不重,养了数日便逐渐恢复精神。 青州也近了。 进入青州地界需穿过一处关隘,数名官兵在此拦路,滞留了好几艘船,船挨着船,隔壁的闲谈落入耳中。 “听说是杜家二公子日前遇刺身亡,刺客还是杜二公子的亲信,说是往这边来了,官府正搜着呢!” “是青州首富杜家么?难怪,杜家公子虽多,可家主膝下就这么一个独苗,是金疙瘩里的金疙瘩,杜二公子十五岁开始接手杜家,明显是当未来家主培养,那样一个青年才俊,可惜了!” 船舱墙壁薄,纵使程令雪没出房门,也清楚地听到了。 这几日公子似乎已忘了坠树的失落,对她亲厚如初,知道她怕生还下令让她无事不必出舱,只管在此待着。 万不能因为船上的客人坏了她的好事,她只求船只快些到青州,好让那位客人从此离他们远远的。 身后传来窸窣动静,程令雪回头,透过朦胧纱屏,见到公子端坐的身影,如身在雾中的花,静听着外面的闲谈,俄尔无奈地笑了声。 程令雪知道他为何无奈。 被暗算、被行刺可谓是他们这些贵公子的家常便饭。而她这般有身手却没身世的,要么成为这些人的护卫。 要么被雇去行刺他们。 公子又听了会,忽问:“你说,那人会是刺客么?” 程令雪摇了摇头。 公子尾音微挑:“你怎知他不是?”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程令雪心虚攥拳:“属下摇头是不知道。” 公子笑了声,没再问。 窗外一片淡青,待公子洗漱再用过早膳,那片淡青已尽散。 亭松推门而入:“公子,我们救下的那人欲请见您,说有要事相求。” 程令雪险些捏碎茶杯。 怎么又是他! 完了,她要完了。 她朝亭松投去一个警惕的目光,亭松会意,他自也听了那些话,不免担心客人有问题:“若公子觉得不妥,属下回绝了,并让他离去。” 姬月恒余光望向紧绷的少年,认真思忖了会:“让他来吧。” 程令雪悬着的心总算碎了。 她抬头看向公子。 公子不语,只桃花眼中有些困惑和无辜,仿佛在说: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不对的是她。 但她仍想挣扎一二。 “公子……” 轻柔的语气削弱那刻意低沉的少年嗓音,流露出依赖的意味。 公子眼底泛起清浅笑意。 “怎么了。” 程令雪也知道若表现得太过,反而可疑,她正色道:“公子,属下担心那人对您不利,您真的要见他?” 公子了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是,你怕生。” 程令雪:“……” 公子杜绝了她的解释,体贴道:“已答应的事,再反悔有失礼节,不如你去屏后守着。” 程令雪乖乖回避。 姬月恒愉悦地品了口茶。 怕生是真,或许还有别的顾虑。 但不重要。 . 门推开,青年落落大方又不失敬意地问候晨安后再次道谢。 姬月恒只说:“不必客套。” 客人落了座,几日前姬月恒的疏离气度让他记忆尤新,本以为是距离所致,但此时面对着面,非但不觉得更亲切,反而更捉摸不透。 面前的病弱公子半垂睫羽,嘴角轻弯,似在回味着什么。 他正对着屏风,一眼便看出屏后有人,不必想,青年也知道是那个怕生的清冷少年,这几日,那少年鲜少出门,一直待在这位公子房中。 再看向姬月恒回味的笑,便觉出些金屋藏娇的暧昧。 金屋藏娇…… 想到那似曾相识的侧颜,客人心念微动,朝屏后望去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藏起心底的怅然与希冀。 姬月恒看在眼里,桃花眼危险地眯起,晦暗稍纵即逝。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5节 那青年见他若有所思,思绪转向另一个方向——这位公子让那少年守在屏后,或许不是宠信,是戒备。 戒备的对象,是他。 他看得出这位病弱公子超凡脱俗,不喜算计。且不常踏足青州,否则仅是这样的风仪,他不会全无印象。 如此看来,恩人或许也不会与那些想害他的人有牵扯。 正思量,病弱公子忽而轻笑。 “你来自青州?” “正是。” 两句打破沉默的寒暄并无不对,可屏后程令雪警觉地动了下。 外间两位公子同时朝屏风望去。 那客人更笃定他的推断,朝姬月恒诚挚一揖:“日前在养病,不曾得见恩公,此番一为当面谢恩,二来,有些事若不陈明,恐给恩人添麻烦。” 姬月恒望着屏后,目光温和,耐人寻味:“是什么事。” 客人斟酌一二,内疚道:“公子想必也听到对面船客的言语,事关重大,不敢有瞒。鄙人晏三郎,正是官兵要搜捕之人,但晏某并非此刻!” 姬月恒来了些兴趣。 不是因晏三郎的话,而是他说话前看向屏后那一眼。 竹雪怕生,这不算奇怪。但眼前的青年举止分寸合宜,如此知进退的人,却会格外留意一个陌生少年。 青州…… “所以,你是被冤枉的。” 眼底难测的笑变得温和,又有文弱身板、观音面容,再戒备的人都会放低戒心。晏三郎眼露希冀:“在下亦不曾料到会被栽赃,给恩公添乱,实在内疚。又心有不甘,便厚颜与恩公求助。某虽不才,经商数年亦有些许根基。恩公古道热肠,若愿助某渡过难关,日后恩公有需要,在下绝无二话!” 姬月恒只笑笑。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晏三郎再次郑重长揖:“某所求不多,有个暂时的容身之处即可。” 姬月恒点点头。 “只是藏个人,倒不算难。” 他让晏三郎去寻亭松,晏三郎也不多叨扰,致谢后离去。 房中恢复安静。 姬月恒兀自斟茶,又拿起空杯另倒了一杯:“可以出来了。” 绣着狸奴戏蝶的纱屏后先是探出一双杏眸,眸中素有的清冷和乍起的懵然交织,融合得恰到好处,不会太过淡漠,也不过于迟钝。 像雪中探出的腊梅。 “公子?” 公子抬眸看了她一眼,程令雪知晓他意思,回到他身侧乖乖立着,巧妙地用关切掩饰住不安。 “公子不怕引狼入室?” 玩味的笑意早已散去,姬月恒桃花眼里只有近乎温良的沉静。 以及,对身边之人的信赖。 他没回应她的担忧,推来一杯茶:“站累了,坐下品品茶吧。” 程令雪坐在公子身侧,接过毫无品茶素养地一口喝光。 耳畔传来公子平静的话。 “有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你么?” “……噗。” 她被茶狠狠呛住了。 这一呛咳得她说不出话,公子轻叹,像个无奈又宽容的兄长,轻拍她后背,手上力度耐心十足。 “都说了,茶要品,不宜豪饮。” 程令雪完全听不进。 她忍着咳意:“多谢、谢公子。” 公子的确不用怕。 该怕的,是她…… 第21章 021 青州的夜十分繁华。 灯火煌煌,水气携着远处河岸边隐约的吆喝声,吹至一处宅院。 宅子乍看极不显眼,就和这风一样,带着市井独有的平易近人,然而风一越过了青瓦白墙,顿时被染上不同于市井的雅致。宅院内里别有洞天,假山池林、亭台楼阁无一处不精致。 僻静小院中,晏三郎隔窗聆听远处的繁华,不由唏嘘。荣华富贵就如灯火时明时暗,自己也是青州的繁华客,一朝落难,照样得藏于暗处。 好在遇到了那位病弱贵公子。 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就答应相助,晏三郎不免忐忑,可恩公一派疏离,不似汲汲营营之人,应暂时可信。 总算顺利躲过与害他那人狼狈为奸的官兵入了城,眼下需尽快确信外面那些人中谁人可信,并速速与之联络…… 正盘算着,门外有人叩门。 晏三郎应了门,向来从容的人在看到门外少年那刻滞住了。 廊前灯下,立着个霜中竹枝般的清姿,昏黄的灯光削弱了来人周身凛冽的少年英气,只剩伶俜的清冷。 和记忆中的少女有一瞬重叠。 晏三郎定定看着来人。 此时无风,可他眸中映着的灯笼却在微微摇曳,不由自主地,他开了口。 “十……” “是你的衣服。” 少年听岔了,也像是不喜欢被人打量,眼底显出些不耐烦,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摆着一叠新衣的漆盘递来。 沉冷的嗓音驱散似曾相识的错觉。 晏三郎眸中微光黯下,恢复从容,得体地接过衣裳:“辛苦竹雪小兄弟走一趟,劳烦代我同恩人致谢。” 谁是你的兄弟…… 程令雪不大高兴地腹诽着。 不过看这人的反应,应当是没起疑,她头顶悬着的匕首稍落下。 之前觉得这人应当在下船后就会与她和公子分道扬镳,索性选择躲避,可谁知他阴沟里翻了船,要借公子的地方躲一阵。这时候她就不能只回避了。 还要杜绝一切可能。 所以哪怕不乐意见到他,程令雪还是不得不走一趟。她本想先试探,若是被认出,就用他的行踪和处境威胁。这人是聪明人,定知道怎么最有利。 但他没认出她。 也可能认出了但觉得不重要。 无论如何,有得商量。 程令雪盘算着接下来要怎么说,对面的那个人已先开了口。 “敢问小兄弟一事。” “问。” 程令雪抬眼,眼底的疏离连暖黄的灯光都照不暖。好在晏三郎常与各种人往来,并不被吓到,只是温和一笑,彬彬有礼道:“敢问小兄弟,恩公素日可有何忌讳?在下叨扰贵府,已是唐突,担心无意间冒犯,惹恩人不悦。” 程令雪负在背后的手愉悦屈起。 她冷然正色道:“我家公子不喜被骗,喜清静,别的没了。” 晏三郎郑重一揖。 “多谢提点,在下必谨记。” 程令雪只淡淡点头,一副不愿搭理任何人的模样,转身离去。 廊下,晏三郎孑然而立,凝着那道清傲挺秀的身影。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也很生分,但更偏向怯生生的生分,人亦清瘦伶俜,仿若风一吹就要倒。 想起那个少女,心口一阵钝痛。 或许她已不在了。 . 出了门,程令雪松快不少。 她暗自庆幸,公子这一喜一恶真是妙。那人骗了公子,处境也正危险,听她如此说,应当不会自找麻烦去接近公子。更何况,她离公子比他更近,必要时还能吹吹枕边风…… 不对,是耳边风! 想起那日在树丛中的亲密相贴,程令雪一窘,加快了脚下步伐。 刚穿过假山石林,见到个朝她匆匆而来的身影:“竹雪!” 子苓面带感激,小跑着上前:“方才真是多谢你了!我今日也是太不走运,走着走着竟发觉衣袖不知何时给破了个口子,幸好及时察觉,不然被客人和公子看到了,恐怕要惹麻烦。” 程令雪压下内疚,低道:“姐姐不必谢,走几步的事。” 二人说罢,很快分道扬镳,程令雪拐入一墙之隔的主院。 公子正坐在窗前看书。 虽换了个地方,但他往窗边一坐,泠州和青州就没了差别。 这人好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6节 像座观音像,因为易碎,无论去到哪里都只能被禁锢在神龛之中。 她抱剑在窗边站定。 公子头也不抬,随意道:“你去了青松苑,是不怕生了么?” 好在程令雪没打算瞒他,她搬出早已备好的说辞:“子苓姐姐衣裳被树枝勾破,属下路过,帮她走了一趟。” “子苓?” 公子从书中抬起头。 想了想,他又道:“上次你与赤箭比试弄破衣裳,是她替你更衣。” 程令雪的手在背后悄然蜷起。 那次子苓替她更衣是因为什么,她和公子、亭松心里都清楚。 他为何在现在提。 稳住心神,她点头:“是的。” 思忖了少许,公子又说:“上次我们在树丛里,你担心你我被捉'奸,也是因为见到子苓和赤箭。” 程令雪指关蜷得更紧,耳后“噌”一下热了,公子到底在胡说什么! 什么叫担心她和他被捉'奸…… 他们本就没有奸'情! 可仔细一想,公子说话虽飘忽,但不至于飘忽到“捉'奸”这样的字眼都能安在自个头上。总不能是下意识觉得她和他不清白,他说这话定有深意! 莫非在怀疑她是女子? 程令雪一身正气道:“属下会怕,是因为属下和公子本就没有奸、奸'情……自然不想被误解。” 姬月恒没什么波澜。 但手中的书卷却有了折痕,他平静而淡漠地将其抚平。 所以,还是怕被子苓看到。 少年也并非如亭松所说,只有在他面前才不生分。他是公子,下属讨好他并不奇怪,但与其余人亲近—— 会是因为什么? 他得出结论:“你喜欢她。” “什么?!” 程令雪正琢磨着公子没头没尾的几句话,猜测他先是突然问起她替子苓走一趟的事,又说起草丛里的事,会不会和青松苑的客人有关? 正想得入神,公子竟又迸出来一句什么“你喜欢他”!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她掐住手心,压下不安,沉声道:“属下是男子,自不会喜欢男子。” 闻言,公子手又一紧。 程令雪看着那被捏皱的书卷,一颗心也被他捏得紧紧的。 她小心试探道:“公子?” 姬月恒没看她,松了手,平静翻过一页书:“没什么,我随口一说罢了,就算你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 他微蹙的眉头舒展开,仿若缠绕已久的心结解开了。 “你喜欢她,这挺好。” “不必紧张,我不会怪罪你。” 看来公子不是在怀疑她是女子,只是纯粹怀疑她是断袖…… 罢了,断袖就断袖,好歹证明在他心目中她还是个少年,程令雪默不作声地退至一边,却见公子忽地扣住窗台,另一手则捂住心口。 她再度紧张起来:“公子?!” 公子倏地偏过脸,避开她,扣着窗台的手紧了又松。 程令雪顾不得礼节,怕他要自伤,控住他的腕子:“您不舒服么?” 公子回过头,眉心的痣在灯下倍显昳丽,也倍加迷离。 他紧紧、紧紧地盯着她。 眼中竟有寒意闪过,旋即他竟还反手一把握住她腕子! 那瞬间他力度大得入骨,发凉的手又让她想起贼窝那夜。 不安攀上程令雪眉心。 她暗暗蓄力,要挣脱他的桎梏。 公子松了手,凝着她的那双眸子寒意消散,只剩寂寥。 像在看水中月、镜中花。 不像发病,更像被什么事刺激到了,程令雪怔怔看着他,回想着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竟让公子如此难过。 她目光软下:“公子?” 公子已恢复平静:“我很好,适才只是心口发闷。”又补道:“也不必请郎中,这是寻常事,我已习惯了。” 他说,他已习惯了。 短短几个字,蕴着许多落寞。 程令雪心情复杂地退到一边,担心公子有事,并不敢走远,不时偏过头留意着窗便公子的一举一动。 “吱呀——” 窗竟被公子给合上了。 程令雪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公子情绪波动如此之大,她透过窗纸,只隐约看到青年的剪影,他仰面倚靠在轮椅上,留下一个寂寥的轮廓。 察觉到她在看他,公子广袖一抬,执起剪子,一剪掐断烛光。 窗纸骤然暗淡。 她彻底看不清他了。 . 翌日,姬月恒早早便起榻。 屋内传出摇铃声后,子苓与其余侍婢端着一应物件入园。 因着昨晚做的亏心事,程令雪对子苓颇内疚,便主动帮她拿东西。 她的生涩让子苓想起家中的弟弟,调侃道:“晨时我去青松苑时,客人还说你太怕生,他怕吓跑你!” 程令雪拘谨地扯了扯嘴角,心中暗暗将青松苑客人数落一通。 她身量与其余护卫相比虽很秀气,在女子中却算颀长,子苓又娇小,二人立在一处,远看像不善言辞的青涩少年在和心仪的少女交谈。 窗边修剪花枝那只手一合。 含苞待放的花被剪下。 姬月恒拈起花端详,指间动作温柔,经朱砂痣一衬,更有慈悲的意味,可随后,他掌心收紧,再摊开时,娇艳的花瓣被揉出花汁。 糜丽,破碎。 一如梦中瘫软在他怀中的少女。 看着远处那对金童玉女,烦躁再起,姬月恒指端拂过剪刀刃口,温柔低语:“喜欢她是么。” 桃花眼中有暗流汹涌。 随后又一阵怔忪。 他为何想摧折那一双眷侣? 若是狩猎欲,昨夜察觉少年对子苓有例外时,他就该生出不满。 可那时他却只觉得解脱。 然而过后又莫名其妙地空落,现下则毫无缘由地不悦。 若是狩猎欲,昨夜他攥住少年双手时,就不会因为看到那杏眸中露出不安而心软,四次三番地放过他。 所以,究竟为何? 姬月恒凝向园中的少年。 这厢程令雪与子苓聊了两句,奈何实在不擅长闲谈,很快撑不下去,正打算道别。余光看到公子没在剪花,正望着窗外看景,不,不是看景。 他在看她和子苓。 她想起昨夜那个寂寥的剪影,下意识对他挤出一个生涩的笑容。 二人对视时,公子恍了下神。 可随后,他袖摆猛动。 “砰——” 竟一下关了窗! 纵然再迟钝,程令雪也能觉出他是不想见到她。若是旁人这样,她只会比对方更冷淡,可这会她非但不生气,还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他。 紧闭的窗后,姬月恒开始一页页地翻书,但过一会,书又被放下。 看不见的确清净了。 但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最终开了窗。 “公子?” 同样的措辞,同样的语气,立在窗前的那道影子却成了亭松。 亭松看公子心不在焉,也是一头雾水,尤其今日轮值时,竹雪瞧着也有心事,问道:“公子可是还有事要吩咐竹雪?属下这就把他叫回。” “不了。”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7节 姬月恒几乎第一时刻回绝。 他看着窗外的竹枝,陡然忆起在戏楼中随口说出的那一句话。 想见就是喜欢。 难不成,他当真动了情? 这个可怕的念头侵入脑海,姬月恒唤亭松:“帮我办件事。” . 指尖捏紧,稍一用力。 一根杂草便被从土里拎起来,连根带须,很干净。脚边堆了齐整一排小草,像公子写的一行行字。 想到公子,程令雪又发愁了。 起初她以为公子不高兴和坠树有关,但船上那几日他很愉悦,显然已从阴霾中走了出来。 变故发生在昨夜。 昨夜她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么? 程令雪正苦想着,忽听不远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说话。 “竹雪、亭松、赤箭…… “清傲如竹上雪,亭亭如崖间松,迅捷如火中箭。恩人果真是风雅俊逸,连给底下护卫起名都如此妥帖!” 乍然听到自己名字,又是从她不想见到的人口中说出,程令雪手一重,本能连根拔起的草断了。 她冷着脸将其扔至一旁。 赤箭恰好发现她,远远地招手:“嘿!这不是我们竹雪么?” 程令雪不大愉快地凝起眉,这园子这么大,还能碰见。 果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 还一下来了俩。 她假装不曾听到赤箭唤她,冷淡起身,清冷背影隐入繁花中。 赤箭“噗嗤”一声笑了。 “晏公子别介意,这家伙怕生,除了和公子亲近些,旁人谁都不理。” 晏三郎凝着那清绝的背影:“恩公身边侍从,皆人如其名。” 笑语传入树上的程令雪耳中。 她本想离开,但信不过赤箭,怕他把她是女子的事说漏嘴让青松苑那人起疑心,便在树上盯梢。 她最忌惮的两人正有说有笑。 说来青松苑的客人和公子算一类人,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但他们又不同。那人喜欢和人打交道,也很擅长与各种人打交道。 而公子相反,他不喜欢与人往来,但不是不会,他是不想。 只有她,是真的不会,至于想不想,她其实也说不清。 “哈!有意思!” 赤箭突兀的笑声打断了她。 “竹雪这冰坨子喜欢拔草,拔完还得排成齐齐整整的一排!” 程令雪正把玩着一片树叶,闻言,猛地收紧手,树叶被大力捏坏。 拔草是她幼时养成的习惯。每当犯错或惹主子不高兴,她多半会被罚去拔草,久了也学会苦中取乐,喜欢把杂草当烦恼拔出,再挨个摆齐。 过去对她稍微熟悉的人都知道。 包括青松苑那个人。 她竟忘了这事! 程令雪忙从树上直起身。 透过错落的树枝,她清楚地看到,青松苑的那个人负着手立在她留下的那排杂草前,若有所思地看。 他朗然一笑,亦拔起一根杂草,有样学样地续摆在她那排草后方。 刚定下来的心,被他连根拔起。 程令雪欲哭无泪。 第22章 022 晏三郎看着那一排齐整的野草,目光平和,心里却不住喧嚣。 是她,真的是她…… 她没死,且因缘际会,和他重逢了。周遭风声在那一刻变得凛冽,从心头呼哨而过,他望着那道身影远去的方向,想追上前拉住她,和她说,是他没照顾好她,求她原谅。 还想说,他一直在找她…… “晏公子怎的了?” 赤箭的声音把他思绪勾回,身上伤口牵出痛意,他又冷静下来。 眼下还不是时候。 晏三郎笑笑:“只是见到杂草想起家中烦心事,一时竟走神了。” 赤箭眉梢挑起,乐道:“我还当晏公子是为竹雪失神!这小子也是太过生,见着晏公子就跑!” 晏三郎面上只是笑,心却一痛,她在躲他。定是还生他的气。 又随口问起竹雪何时来到公子身边,得知她是恩公的救命恩人,不免又想起她在恩公房中待的那几日。 她和他是何关系? 被心绪折磨之时,赤箭又感慨:“这家伙只和公子亲近,公子也待她很不寻常,若不是公子不近女色,我简直要怀疑公子心悦她呢!” 此话一出,不论是晏三郎,还是树上的程令雪,都乱了心绪。 赤箭这张臭嘴!明知道她是女子,还把她和公子的关系说得不清不白,想是察觉青松苑那客人的失态在试探。 狡猾的狐狸…… 要不直接与晏三郎摊开了说,再威胁他不能说出。 刚下决心,她便听晏三郎笑道:“恩公惜才之心。但此类玩笑话,恐损及恩公和竹雪小兄弟名声,让心悦于恩公和竹雪兄弟的女郎望而却步!” 说罢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程令雪听出些意思。 这人似乎不打算拆穿她。 既是这样,她不妨先暗中观察——且不说不想与青松苑那人说话,她也实在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于是后半日她饭也无心吃,像只盯梢的猫头鹰,在树上睁大杏眸,留意着青松苑那条可能危及她的蛇。 困了,便在树上午憩。 一觉醒来,竟已到黄昏,青松苑那人老老实实待在院中,未去搅扰公子,她觉出他态度,回房洗沐又换身干净衣裳,匆匆去了公子那。 一入园子,程令雪惊住了。 园中,跪着几名侍婢,各个皆面露动容,手中是一个钱袋,正感激涕零地朝着窗边的方向致谢。 可今日也不是放月钱的日子。 她悄悄地问廊下的亭松:“公子是在给底下人发赏银?” 不知有没有她的份…… 亭松摇头,打破了她的美梦。 “公子半年后要回洛川,因这些侍婢都是江南人士,便提早放人。” 可程令雪还是很纳闷。 别院的侍婢多半是江南人士,怎么公子只遣散这几个? 还都是为数不多与她说过话的姐姐,且她还同公子夸过这些姐姐们生得好,其中也包括子苓姐姐。 她难免失落,子苓倒很欣喜:“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本想多攒些银子好过日子,没成想公子菩萨心肠,提早放我归家,还都赐了不少赏银!” 满脸洋溢着白白捡钱般的喜悦。 程令雪又是艳羡,又是不舍,与子苓道别后,回到廊下守着。 “舍不得她么?” 公子突然幽幽地出声,吓了程令雪一跳,他晨时不是不想见到她么,怎么这会又愿意与她说话了? 是见她失落心软了? 她把五分不舍化为十二分,寂寥地点头:“嗯,十分舍不得。” 姬月恒眸底一暗。 想到今日的困惑,他又说:“我要外出办件事,你与我一道吧。” 虽不解,但程令雪仍跟上他。 马车在一繁华街市停下。 青州的夜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繁华,商贩挑担沿街而过,行人摩肩接踵,几人只能拐入一处街巷。 这街巷比闹市安静,店铺也比闹市要雅致,像是达官显贵常来的。 程令雪推着轮椅,亭松和赤箭两人则分别护卫左右。 几人来到一处书肆,公子随意扫了一眼:“这些话本都带回去吧。” 程令雪诧异于贵公子的豪横,一出手竟把书肆里所有的话本买了。不过,这人怎的突然想看话本?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8节 看出她疑惑,姬月恒凝向她又转眸:“有些困惑待解。” 他看着眼前人,思绪却游走到很久以前养过的狸奴。那狸奴和对面的人很像,起初不好养熟,后来只黏他一人,然而还是被那小孩子勾去心思。 眼前的,也会么? 但不重要了。 关于那桩疑惑,他直觉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会令人很快乐。 . 嘱咐好书肆掌柜,几人很快出来,前方的金店中倏然冲出一只凶神恶煞的大犬,挣脱了束缚,直奔他们几人而来,叫唤着,直奔几人而来! 姬月恒扣紧扶手。 虽有护卫在前,但熟悉的绝望仍涌上来。仿佛回到许多年前,他也是如此下意识抓住身边人。 即便那个孩子比他还要小。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姬月恒攥紧了掌心的手。发觉少年的手,竟也在轻颤。 他怔然低头,看向手心那只手。 程令雪也看向自己的手。 为什么会下意识发抖?她什么时候怕过狗?不应该啊…… 想必是公子突然抓住她的手,她沾染了他的恐惧。她忍住挣开的冲动,护在公子身前:“公子别怕。” 恶犬还未到眼前,就被亭松制住了,程令雪被攥得不舒服,担心赤箭看到了说闲话,用力抽回手。 手中的腕子抽'出。 那股似曾相识感和恐惧也远了。 姬月恒揉额平复心绪。 “对不住!对不住!贵人可有受伤?”有个小厮奔出来勒住狗并再三道歉,随后金店中走出个中年人。 中年人一身衣袍华贵,看打扮像是商贾之流,先是道过歉,见那狗仍在冲赤箭狂叫,又审慎地问道:“这犬平日很是规矩,今日疾奔而出大抵是嗅到了什么气味,敢问几位贵人,可曾拾到什么物件或遇着什么人?” 赤箭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巧玲珑的物件,是一只用寻常玉石雕成的小蟾蜍:“你说的是这个?” 中年人接过仔细端详,急道:“敢问小兄弟这玉蟾从何得来?” 玉是晏三郎送他的。 但赤箭想了想:“我们来青州途中碰到一艘沉船,公子派我们上前帮忙时,偶然拾得,这玉有何不对?” 中年人再追问:“那可见到什么人?譬如俊朗的年轻人?” 赤箭仍在斟酌如何回答,姬月恒已先行问道:“那是你什么人。” 中年人道:“那是在下的晚辈,因受人陷害不知所踪,公子若能将其下落告知,在下不胜感激!” 程令雪怀疑地看着那人。 最终选择了旁观。 见姬月恒则没答,中年人又颤声道:“那位晚辈或许有苦衷,但我与他是至亲,绝不会加害于他!鄙人乃青州杜家二爷,公子若是信不过鄙人,可派人打听在下的为人。” 姬月恒微笑:“倒不是信不过,只是让你失望了,我不曾遇到什么人。” 他越这样讳莫如深,中年人心中越狐疑,待人消失在拐角,目光顿冷,命身侧小厮:“派个人跟上。” . 手中盒子硌得程令雪手痛。 她印象中,那中年人并非善类,与青松苑的人更只是表面亲人,他们会不会给公子带来麻烦? 但以公子对凡事都好奇的性子,若她提醒了他,他定会追问她如何知晓,容易牵扯出更多的麻烦。 算了,大不了她多留意些,真出了事她还能英雄救美。 公子并未在外游玩多久,很快便往回走,长巷僻静,只闻轮椅声。 亭松忽地戳了下程令雪。 她很快读懂他的暗示,点点头,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上房顶。 两侧民房的屋顶传来瓦片松动的声音,还有刀剑相击声。 不过三招的功夫,“砰——” 那人见了血,她毫不留情地拎起对方的衣领,将人扔在地上。 赤箭则迅速上前,制住对方。 程令雪一跃,从房顶下来,长剑收在身后,气息不稳道:“公子,适才此人一直缀在我们身后。” 姬月恒看着她手中滴血的剑。 灯笼斜照在剑上,剑光折射,那双深眸中摇曳着兴奋。 程令雪以为他是被血光吓着了,掏出帕子把剑擦净后入了鞘。 “公子,抓住了。” 公子如石像回了魂,猝然别开眼:“嗯,审一审。” 赤箭按住人:“你是谁派的?” 被压在地上的人求饶道:“公子饶命!小人,只是见您身份尊贵,觉得您有钱,才一路跟上来!” 姬月恒听罢点点头:“借口不错,既然如此算行窃未遂,送官吧。” 这人十有八九是编的,亭松不免担忧:“公子不再问问?万一人是冲着公子而来,恐会危及您。” 姬月恒毫不在意,见此亭松也不再多言,让赤箭把人送官。 回去后,程令雪照旧守在窗前。 “竹雪,过来。” 温柔的低唤让她受了蛊惑,脑子还没想明白,已先转过身。 公子在窗边,凝着她的脸。 “低一些。” 她不知道他想作什么,可那目光十足温和,甚至带着怜惜,如一盏暖黄的灯烛,她不自觉地低下身。 青年伸出手,俄尔她感觉脸上一凉,被这凉意颤到,她想往后缩,后脑却被轻柔地扶住。 “别动。” 他的动作太温和,以至于她尽管愕然,也并未立即挣脱:“公……” 公子的指腹,多了些血渍,已然干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上的血,长睫竟是轻轻发颤。 程令雪这才明白他是见她脸脏了,她忙去寻帕子,但她一个“少年护卫”,哪会像公子随身带着帕子? “我来吧。” 公子已取出帕子,他仍扶着她的后脑勺,稍用力往下压。 轻柔的帕子触上她脸颊。 却是不动了。 只隔着一掌距离,姬月恒端详着眼前这张脸,眉眼秀气,面庞白皙,本是一张清冷秀致的面孔,脸颊上落了几滴嫣红的血,顿生出几分诡艳。 可惜了—— 今日的人,来得太少。 这样清冷的眉眼,倘若多染上一些血,定会很好看。 他一时舍不得擦去。 程令雪见公子迟疑了,想起他喜净,挣脱他的手直起身,抬起手背,一把擦去脸上的血渍。 “属下自己来就好。” 动作粗鲁,毫无斯文。 就如盛着明月的静湖中投入石子,掺杂着血色的清冷美感被彻底打碎了,姬月恒轻叹,递上帕子。 “斯文些。” “好,属下尽量……”程令雪接过帕子,用力地在脸上呼啦一把。 姬月恒:“……” . 本以为还会有探子前来,不料这夜竟是过得风平浪静。 清晨,青松苑那人不约而至,程令雪本要离园,又装作关心公子的模样赖了下来,和赤箭亭松守在外间。 晏三郎惭愧道:“此前见赤箭小兄弟对那玉蟾感兴趣,留着无用,便转赠于他,不料惹出事端。” 昨夜的消息自是姬月恒让赤箭告诉晏三郎的,他让亭松倒茶:“是唐突了些,但杜二爷也是记挂晚辈。” 晏三郎无奈苦笑:“恩人想必是被那位长辈迷惑了,他对在下绝无善意,恨不能赶尽杀绝才是。” 姬月恒仿佛才意识到,点点头:“是他雇凶杀人后栽赃于你?” 晏三郎迟疑了。 他本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昨夜也已拖赤箭给他的人送信试探。 但想到外间那道清冷伶俜的身影,他决定多此一举,求助于恩公,这样,就可以多与她有些牵扯。 他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前出于苦衷,隐瞒了两件事,其一,那位长辈要杀之人,是在下。其二,在下并非晏三郎,我本名杜彦宁,家中行二。” 外间三人皆是诧异。 亭松和赤箭是不曾猜到,程令雪则是不敢置信,杜彦宁这样谨慎的人,竟会轻易把身份告知不熟悉的人。 杜彦宁说罢,又同公子致歉:“此前隐瞒,是在下之过。” 她小心地看向公子。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39节 公子不喜欢被骗,那么杜彦宁骗了他两件事,他会是什么态度? 姬月恒笑了下。 “你担心我不可靠,不料族叔来势汹汹,才不得不道明真相。” 没想到他直接拆穿,连表面功夫都不做,杜彦宁生在巨贾之家,习惯计量利益,本以为他待他冷淡是因为他的假身份太不起眼,如今才知非也。 恩公他本性疏离。 救他也只是因为当时心情好。 既如此,他索性撇开那层圆滑的假面,如实道:“此番被亲人杀害,族叔名义上是抓捕刺客,要寻的人却是我,杜某心有余悸,就如惊弓之鸟。我又见恩人不在乎,索性蒙混过关。” 杜彦宁又道:“家父新丧,族叔虎视眈眈欲夺家业,此次杜某遇害皆因亲信叛变,但某少时便涉族中事务,并非不堪一击。此番蛰伏,是欲将计就计,将身边不忠之人连根拔除。 “恩人谪仙风采,非汲汲营营之流,说这些并非是认为公子会因为杜某的身份而相帮,然杜某一介商贾,与风骨沾不上边,只会以利换利一个法子。 “今日若得公子相助,日后公子有何需要,杜某必竭诚以报!” “不愧是首富之子。” 姬月恒轻叹。 亭松亦暗叹,多数人都认为装得完美无瑕才算圆滑,却不如这位杜二公子,敢于卸下假面,把人心间的利弊权衡摆到明面上来得坦荡。 果真,公子来了些兴味:“所以,杜二公子要我怎么帮你?” “在下缺一些人手帮忙打探消息,试一试身边的亲信。” 程令雪眼皮子突兀地跳了下。 她觑向公子。 公子亦看了过来,眼底的笑意相当太和煦,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感觉不太妙…… . 姬月恒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间的少年,此前被子苓打乱思绪,险些忘了他留下青松苑客人的目的。 杜彦宁与竹雪,可曾认识? 他唇畔噙了笑,悠然地看向外间那三人:“我身边的三个贴身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借一人给你,此外,院外其余护卫亦可差遣, “故而,杜公子想要谁?” 杜彦宁先行道谢,而后,他思忖一二,看向程令雪。 程令雪杏眸清冷,浑似一块积年不化的坚冰,心里哀嚎一片。 冤家路窄! 更糟糕的是,公子发现了。 而后,他好奇道:“说起来,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杜公子似乎对竹雪格外留意,之前见过么?” 程令雪:“!?” 杜彦宁对她很留意么? 可是这两日里她和杜彦宁连见都没见一次,公子亦是。 想必是在他刚上船的那一次。 公子竟那么早就留意了。 她率先道:“属下曾来过青州,或许杜公子是那时见过属下。” 语气疏离,无半分情绪。 杜彦宁一阵酸涩。 姬月恒点点头,更好奇了:“杜公子平日经商,见过的人应当数不胜数,却仍记得一个素无交集的人,想来我们竹雪必有独到之处。” 程令雪连解释都没法解释。 公子也太刁钻了! 杜彦宁道:“竹雪小兄弟英姿飒爽,武功高强,自令人印象深刻。” 还算他会做人。 但随后他又说了:“不过杜某之所以对竹雪小兄弟有似曾相识之感,则是因为杜某年少慕艾时,遇见过一个少女,那少女与竹雪小兄弟有几分相似,可惜,也仅仅只是几分。” 其余人一时皆看向程令雪。 赤箭好整以暇道:“相似,莫非是竹雪走丢的亲人?” 程令雪彻底冷下目光。 她不需要迟来的好意,可杜彦宁暗示心意的话,却在给她添麻烦。 公子这样细心的一个人。 即便杜彦宁刻意撇清了关系,公子也不是完全不会往那边想。 果然,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错开眼,照旧是八风不动的冷然模样,生涩道:“我只记得被拐时五六岁,如今十五岁,但被拐前的事记不清了,更记不得是否有亲人。” 两年前,被杜彦宁的温和体贴所动,她曾提他说过幼时的事,他也知道,她其实已十七岁。 如今她如此说,杜彦宁顿时明白她不曾让恩公知道她的过去,甚至包括女儿身和真实的年纪。是他太急于表明心意,反给她添麻烦。 他笑道:“那少女告诉过我,隐约记得自己幼时似乎是与哥哥还是弟弟一块外出时走丢,或许会是亲旧。” 姬月恒又问:“那少女今在何处?” 杜彦宁目光涩然:“我与她只短暂相处,只知她年方十七,当年阴差阳错分别,亦杳无音信。” “十七。” 姬月恒垂下眸,莫名惊起的涟漪又顷刻间归于沉寂。 可竹雪如今只十五岁。 但与他有关么? 扣紧轮椅的手松开,他笑了笑,又问杜彦宁:“原来你选中竹雪,是因为想借竹雪寻到那少女?” 杜彦宁看了眼程令雪:“正是。” 她躲着他,他又不想让她被怀疑,只能这般寻机与她相处。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总算公子打消了疑虑,话又绕回了派谁去查探一事。 可无论如何,程令雪都不想去。 她看向公子,杏眸中尽是茫然和无措,像只认主的小狸奴。 姬月恒定了瞬。 本要说出的话被收回去。 他温和地问少年:“又怕生了?” 程令雪老实地点头。 房中不止他们二人,可却有无形的亲近萦绕在二人间。 把他们和其余人分隔开。 姬月恒唇畔噙笑:“好,那便让赤箭去吧,你留在我身边。” 偏袒和亲昵毫不掩饰。 他唇畔这抹笑,让杜彦宁想起在船上他前去道谢,初入房中,恩公仿佛在回味什么的玩味神情。 她和他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杜彦宁心口越发涩然,曾经她在他身边时,也是如此。 是他当时太年少,一朝错过。 他掩饰得极好。诚恳道谢:“杜某多谢恩人慷慨相助。” 赤箭被派去替杜彦宁打探消息,程令雪则顶替他白日值守。 . 人散了,只剩公子和她。 公子修剪着花枝,漫不经心道:“为什么不想去?那样好相处、又善解人意的公子,不喜欢么。” 他提起杜彦宁,程令雪这才想起上次想了一半却被打断的事——那夜公子为何因她提到杜彦宁而波动? 此刻她有了头绪。 杜彦宁为人随和,虽是首富之子,但对人没有架子,和谁都合得来,才来了两日就赤箭等人熟络起来。 而公子则相反。 别院里多数人对他敬而远之。 还有之前他接住落瓦时,他说的那一句“还是分得很清啊”。 原来如此啊…… 再看向公子时,程令雪目光里多了亲近和暖意:“杜公子随和,也许很多人会因此喜欢他,但属下觉得商人多少会权衡计较。而公子乍看矜贵让人不敢接近,才真正对谁都一视同仁。” 公子指尖点了点剪子把手,道:“你的意思是,我不随和。” 程令雪:“?” 他理解得似乎也没错,但她的重点是在安慰他的。 他怎么这么不自信啊。 她说得更直白:“那次您问属下是不是喜欢他,属下随口应了,其实,相比他,属下……更喜欢公子。” 这样懂了吧? 姬月恒的确是懂了。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0节 不仅听懂了少年刻意的安慰,更知道少年上次会错意了。 他以为他问的是杜彦宁。 但少年对子苓也的确颇例外,亭松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他只是对眼前人的离谱深感无奈:“有时我真羡慕你。” 迟钝得什么都不懂。 “亦羡慕杜公子。” 七情六欲,贪嗔痴恨,都算懂。 隔着窗,程令雪看着公子安静半垂的长睫,从鸦睫在他眼下投出的阴影中品出一味孤寂和无可奈何。 她猜得没错。 早在游园时见到那摘花的幼童时,后,公子就变了,看她时一会困惑一会挣扎,坠树后更加痛苦。 但不是因为她说错话、做错事。 是因为他在羡慕她。 羡慕她身子康健,一身武功可以上房上树,来去自如。 她的来去自如让他痛苦。 至于前夜突然痛苦地扣窗,不是她说错话,是他艳羡杜彦宁。 公子身边的人来了这么久,对公子都还是敬而远之,可杜彦宁刚来两日,就和他们相处融洽。 这勾起了公子的孤独。 他不是淡漠、不喜与人往来,是旁人始终对他敬而远之,他只能用疏离掩饰失落,和她很像。 这一刻,程令雪觉得她把公子这本缥缈的无字天书读得透透的。 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的。 公子有时挺可怜的…… 而她虽百般慇勤,也只是想讨好他,而不是发自真心。 她决定,对他更真诚些! 公子执剪的手停了下来,程令雪亦停下思绪:“公子?” 公子没说话,只不解地看她。 情绪这东西看不见,但会无形中从一个人的肢体和言语中流露出,姬月恒觉得纳闷,只短短一瞬间,少年眼中的疏离突地融化,透出亲近。 看他的目光相当爱怜,像那日栀子花树下的……父亲? 姬月恒竟难得懵然了。 这少年定是又在瞎想什么。 他慢慢放下剪子,少年顺势替他把窗开得更大,温声: “公子是要看书了么?” 想到那几架子话本,昨夜在马车上无端的失落又要钻出,姬月恒看着面前满眼只有他的少年,想了想。 他莞尔:“暂且不看,先养狸奴。” 见他这一笑,程令雪更笃定自己的猜测,果真没错,一旦她变得更为真诚,公子就高兴了。 真是格外好哄啊。 她不觉生出些保护弱小的成就感,站得挺直如竹,问道:“养猫?” “嗯,猫。” 公子笑意淡淡:“本以为猫儿养不熟,但我想再试一试。” 至于书,过后定也要看的。 程令雪恍悟地点点头。 “属下懂了。” 以这人的离谱,听得懂才怪? 姬月恒只是一笑。 “当真懂了?” . 如何还会不懂呢? 戌时换班后,程令雪没回自己居住的地方,回时怀里抱了只通体雪白,唯尾梢发灰的小猫。 拐过假山石深处,看到月下一个高大的人蹲坐在池塘边,她起初以为是守在院外的其他护卫。 刚要绕道,就被叫住了。 “好巧,是竹雪。” 真是冤家路窄! 她步子迈得更快了,那人也不恼,只朗笑着提醒:“小兄弟这猫,想必是从城南青花巷买的吧。” 她不想搭理他,但太过回避反惹旁人起疑,敷衍地“嗯”了声。 杜彦宁自来熟却又不过分热络地,依旧坐在原地,维持着距离,颇善意地提醒道:“猫都有灵性,只钱货两讫恐怕不够,还需下聘书才好养活。” “……” 你们讲究人事真多,程令雪就当没听到,当他是没话找话。 “十一。” 身后传来清朗的一声。 她刚抬起的脚顿了半瞬才落地,而后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那人也顿了声,又继续:“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 她冷淡地离去了。 翌日,程令雪早早起了。 抱着不老实的小猫儿经过池塘边时,她不自觉停了下。 池边的石上,齐齐整整摆放着一排被拔起的杂草,虽沾了晨露,但还是干瘪了,显然已被拔起多时。 只消看一眼,她也能迅速数出。 不多不少,正好十一。 真是闲得慌。 她按住怀中不老实的小猫,毫无波动地往公子院中走去。 刚进门,就被亭松拦住。 看到她怀中的小奶猫,亭松面色一下变得凝重,把程令雪拉至一旁,压低声:“公子不喜养猫。” “公子昨日说想养猫。”不仅如此,泠州那次赴宴归来的路上,他也在怀念幼时养过的狸奴。 亭松一时也拿不定,给她出了个稳妥的主意:“不如我先把猫抱下去,稍后你请示过公子,我再带来。” 这倒是个办法。 程令雪刚要递过去,窗被轻轻推开,她忙把小奶猫遮在怀里。 “公子。” “别藏了,留下吧。”公子凝着她的眸子,“我是对这一只猫有兴趣。” 程令雪松了口气。 心里些微欣慰,她就说嘛,她已读透了公子这本书! 亭松看着竹雪怀中狸奴,既诧异,又觉得新奇,听说自那小孩和瘸腿的小狸奴一道走丢后,公子就不再养猫,如今倒是因为竹雪改变了。 这少年是有些独到之处的。 姬月恒唤来侍婢,将小狸奴抱去洗净,再带上来时,片刻钟前阴云密布的天已散去阴霾,艳阳高照。 来青州这么久,公子只出了园子一次。他好像连园子里什么样都没看过,好风景都便宜了他们。 或许他是不愿麻烦人。 程令雪主动询问:“公子可要带着猫出园子去散散步?” 公子散淡道:“好啊。” 于是公子抱着猫,程令雪推着轮椅,两人一猫来到湖边,猫虽幼小却不安分,不时从公子膝上跳出去。 程令雪便去追。 第五次把它按回公子怀中,她看向小奶猫的目光充满了威吓。 “再动饿你一顿!” 姬月恒觉得少年虚张声势的模样挺有意思,把小狸奴抱起来,小心护在了臂弯:“竹雪,你别凶着它。” 话里充满宠溺。 但小狸奴不解风情,再次从他臂弯跃了出去,又被程令雪拎回,强行按在公子的怀里并再三威吓。 公子无奈:“还是养花容易。” 程令雪忽然猜到亭松说公子不喜欢养猫,莫非就是因为猫总喜欢乱跑?而公子有腿疾,追不上。 她不由动摇,猫对于公子来说,和上树是不是一样?她给他带猫,或许能给他带来短暂的新奇和治愈,但万一像上次一样出了岔子…… 他会不会陷入更深的失落? 她不免有些操心。 .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1节 “恩公此猫会乱跑,或许是因为不曾下聘。”一个带着笑的声音从假山石后传来,程令雪看到一片淡青色袍角,还有那沐浴在晴日下的璀璨笑颜。 “……” 怎么又是杜彦宁? “不曾下聘?”姬月恒陷入了沉思,他倒是听说过聘猫之礼,“倘若是捡来的,又该与何人下聘?” 杜彦宁有些诧异,聘猫不是常事么?恩公矜贵清雅,想必也是风雅讲究之人,怎会连这些都不了解? 他看向那只狸奴,目光自然地移到抱着狸奴的人身上,对少年善意地笑了笑:“昨夜我在此透气,正好见小兄弟抱猫归来,想来是从外头买来的。既如此,公子可同竹雪下聘。” “如此。” 姬月恒点点头。 他回味着杜彦宁颇为熟络的那一句“竹雪”,低眸抚平衣摆上细微的皱褶,继而抬眼看向程令雪,眸中含了笑,桃花眼顿时像静潭中落了花瓣。 “下次这种事,唤其他人去办就好,不必亲自跑一趟。” 他说罢,温柔地伸出手,程令雪忙小心把猫从公子臂弯接住。 正好杜彦宁在,不妨多表露些她与公子的默契,让他不敢乱说话,便道:“属下担心他们挑的您不喜欢。” “也是。” 姬月恒欣赏着属于他的猫,会心一笑:“回头我给你下聘。” “好。”程令雪点点头。 两人都经事少,不曾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可旁人不一定如此。 杜彦宁自幼随长辈出入各种宴席,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对婚丧嫁娶、男女风月之事略有了解。 这句话落在他耳边…… 听着很是暧昧。 二人一道呵护小狸奴时的姿态也是,偶尔相视一笑,简直像对一道学着如何抚育婴孩的少年夫妻。 杜彦宁看着那亲昵的一双人,头顶艳阳天凭空多出几片阴云。但一看那个人一身利落的少年装扮,又想起昨日她当着恩公刻意的隐瞒。 想必恩人及他身边人应当不知道她是女子,又谈何暧昧? 幸好恩人不知她是女子。 心口松快了些。 然而一想到她面对恩公时,言行目光间不自觉流露出的亲近。那样的默契和温和,从前与他也不曾有。 阴云再度蒙上。 恩公是不清楚,但她清楚。她对恩公,是否有着别样的情愫? . 杜彦宁的事有了苗头。 黄昏时,赤箭回来覆命:“属下按杜公子说的,已用杜公子旧部之名,将信送到那几人手里。另外还把杜大爷养的几只大犬鼻子药木了,杜公子不必担心外出会被察觉。” 杜彦宁称奇道:“二叔的猎犬对我的气息十分熟悉,但在下不愿打草惊蛇,不便在眼下处置,谁知竟有奇药能将其嗅觉药去?当真解了心头之患!” 赤箭笑道:“公子见识广,收藏了许多奇毒。” 程令雪想起上次公子给过白霜那能让人服了武功尽失的毒,还有张公子的指控,倏然心惊。 难不成,那次真是公子? 他还会用毒么? 她诧然看着公子,公子在低眸想事情,面容在窗侧阳光映照下愈发白皙脆弱,察觉到她目光,他缓缓抬眼,回她一个很是不解的眼神。 被这泉水似温和无害的目光涤荡,程令雪荒唐的猜测几欲被冲散。 教训张公子或许是公子做的,但那人虚伪又跋扈,被教训一顿也活该。但公子怎可能会用毒呢? 迎上她带着些微恐惧的目光。 公子温和道:“你们在说那些毒啊,是亭松搜罗来的。” 亭松怔了下,面不改色接过话:“是从一个江湖郎中处重金买下来的,但公子仁慈,轻易不让用。” 原是这样,她疑虑消失。 大户人家都会藏一些灵药奇毒,公子有也不奇怪,相比一个身藏诸多奇毒的人,会用毒的人才更令人忌惮。 待人散尽,只剩她和公子,公子突然把她叫到身侧,淡语中揉着笑意:“亭松还买了好几样,譬如登云台、醉红颜,你想试一试么?” 语气和那次问她要不要吃糖豆一样地温柔亲和,可程令雪却觉得他问的不是“想试一试么”,而是—— “你想死一死么?” 不,她不想。 她曾听说过这两样奇毒。登云台会让人失去浑身知觉。 醉红颜更玄乎,中毒后会把看到的第一个人认成心上人,会做出想对心上人做出的举动,更会无条件地信任对方,听从对方的一切指令。 不过药效只持续半刻,且一杯解酒汤便可解了毒。即便大夫诊治,也只以为对方是喝醉了,这太荒诞,便有说法称醉红颜其实不存在,是有些人为自己酒后失德找的理由…… 没想到真有这玄乎的毒。 竟还被公子买到了。 程令雪开始不敢看公子深邃的眼睛,怕一朝不慎被他喂了毒。 “怕了?”公子轻笑,手中玉箫也随着他的笑旋起,“放心,我从不轻易给旁人用毒,何况是你?” 程令雪觉出些纵容。 “公子一般什么时候会用毒?” 姬月恒旋着箫:“自是遇到对我不利、亦或骗了我的人。” “可杜公子也有所隐瞒……” “他么?”公子笑笑,“我与他本就是陌生人,他骗了我,我不觉得奇怪,更不会在乎。说来,我不喜欺骗,只是不喜被身边人欺瞒罢了。” 程令雪顿时如同身处翻腾的江中,脚下却只有一块木板。 浮浮沉沉,随时可能翻船。 以防不慎,她又小心问道:“那公子手里的毒,可有解药?” 可以提前偷些以备不时之需。 公子点头:“自然。” 那就好…… “不过,”他眉梢挑起,有些孩子气似的矜傲,“解药在何处,只有我一人知晓。不,确切来说,是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味药只有我清楚,即便旁人窃取了解药,亦无济于事。” 程令雪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强挤出一个钦佩的眼神:“公子考虑周全!属下佩服。” . 赤箭帮杜彦宁给他的几人送了信,定了今日会面。 公子担心有诈,要一道前去,程令雪却觉得他是想凑热闹。 入夜,几人护送乘马车出行,杜彦宁不便露面,随姬月恒在车内。 想到什么,他掀开帘子。 “竹雪小兄弟。” 又来了,程令雪压下不耐,勒马靠近马车:“杜公子有何吩咐?” 杜彦宁道:“在下不便露面,可否劳烦小兄弟代为买个面具?” 程令雪没什么情绪:“嗯。” 车内,姬月恒垂着眼,指关一下一下地轻扣手中茶盏,回味着少年生分的语气,眸中慢慢带了笑。 很无礼,很好。 稍许,纤细的手探入车帘,拿着一张面具:“杜公子,十文钱。” 杜彦宁双手接去,笑道:“多谢竹雪小兄弟,这狐狸面具在下很喜欢,钱待见过友人再奉还。” 隔着帘子,那只手的主人看不见,递过去时与杜彦宁的手不慎相触,少年顿了顿,迅速收回了手。 满是局促。 姬月恒手指亦动了一下。 他的狸奴虽只认他一个主,却在因为旁人触碰而局促。 这感觉令人不怎么舒服。 倏尔帘后又伸过来一张面具。 这回是观音面具,帘后人的声音亦很温和:“公子,给您的。” 沉静潭水浮起涟漪,姬月恒没有先接过来,掀起帘子一角和帘外人道谢:“竹雪很会选,这面具又是多少钱?” 程令雪忍着心疼,违心道:“属下给公子买的,不要钱。” 但她不要,公子能不能主动给? 公子竟也不曾客套。 他笑了笑:“好。” 罢了,就当是为了笼络公子,弥补她对他诸多的欺骗。 程令雪把面具往前一递,公子笑着伸手要接过来,可不知是不是马车内太过昏暗没看清,他竟握住她的手。 并且,攥住了不放。 她和公子也不是没有触碰过,更亲密的举止都有,但公子一贯不染红尘,因而虽羞窘,也不觉得如何。 现下当着旁人的面被他握住手,竟是诡异的……暧昧? 她想定是因为她自己和杜彦宁都清楚她是女子,公子不知道,所以他可以很坦荡,她为了让自己也坦荡,嗓音压得更沉:“公子小心,拿稳了。”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2节 不料这声音出来,公子手顿紧,随后像被虫子蛰了猛地收回。 程令雪一头雾水。 她那低沉的声音杜绝了一切暧昧的错觉,公子不应该更自在才是么? 怎么手上反而乱了…… 昏暗的马车内,姬月恒拿着面具,指间仍残存少年的温度,原本肌肤相触时他心中升起隐秘的兴奋。 可如今,回味那粗哑的嗓音…… 他只想去净手。 须臾之间,姬月恒已然平静,又是波澜不惊、不沾红尘的玉观音。 一旁的杜彦宁将他动作里细微的抵触看在眼里,心中稍得松快。 恩公并无断袖之嫌。 且她也在刻意回避露出端倪不让恩公发现她的女儿身。 至少,他还有机会。 心情愉悦,杜彦宁不觉轻笑。 姬月恒轻扣茶盏,闲适问道:“杜公子是遇着什么趣事了么?” 杜彦宁忙敛神收思,他觉得自己当着恩公的面想这些实在不厚道。虽说她不曾愿意搭理自己,但说起来他也算与她一道欺瞒恩公,这的确不妥。 他道:“只是想到稍后见到友人,多了些成算,不觉欣喜。” 但姬月恒听出了些别的情绪。 他回味着杜彦宁藏得极深的内疚,猜出两个可能的理由。 要么是因为自己适才的反应。 要么…… 杜彦宁还有别处欺瞒。 不过对他而言,杜彦宁是否欺骗他,这并不重要。当初帮杜他也只是出于好奇他与竹雪的渊源。 手心残存的不自在卷土重来。 姬月恒眉头蹙了又松。 . 今夜杜彦宁要去见的人是他的表兄,钱家大公子。钱家是青州望族,官宦之家,在青州颇有名望。 钱大公子如今在官府做事,正好能帮他解决杜二爷在官府中的关系网。 约在了一处僻静的茶馆,雅间颇宽敞,有内外两间,杜彦宁给足了姬月恒信任,让他和几个随从留在内间等候。钱公子见此,也不多言,关切道:“再过几日,母亲和三妹妹就要回青州了。此前我怕母亲担忧,还不敢将你失踪的事告知她,万幸你没事!” 善于言辞的杜彦宁竟沉默了下:“是我让姑母操心了。” 钱公子语气也变得温和而谨慎,道:“我知道你还因着当初那件事不肯原谅三妹妹,说来三妹妹也是受人教唆,才让那无辜少女被冤枉了,过后她也被母亲责罚了,在江州约束几年,如今脾性大变,比从前会分辨是非。” 杜彦宁罕见地沉默。 钱公子见他态度淡下来,又劝道:“我知你心善想庇护那少女,可人已经走了,你又何苦为她与三妹妹断交?听闻你这几年一直在寻她想解释误会,莫非你真喜欢上那戏子?” 杜彦宁又是许久不说话。 他望着隔开雅间里外的一道薄墙,避而不谈,只说:“表兄自幼受君子之训,原来心里竟也把人分高低贵贱,一个戏子的命就不算命么?” 钱公子被讽得惭愧:“是我失言。纵使人不分贵贱,但亲疏总有别。” 杜彦宁态度和缓稍许:“说正事吧,族叔联合官府,还在族中给我扣了一顶帽子,不趁早解决,姑母回来见到这烂摊子恐怕会忧心。” 钱家公子这才聊起正事。 内间,姬月恒茶盏刚放到唇边,抬眼朝程令雪笑了笑。 程令雪知道,公子是听到了外间二人的对话,唤她凑热闹。 可这热闹她凑不了,她虽不在意杜彦宁了,可后背的伤还在,她无法真的不介意,只能假装不好奇。 他的表妹受人教唆又如何? 有误会又如何? 她当初会耿耿于怀,只不过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喜欢过杜彦宁。 既然不是喜欢,就没事了。 等杜彦宁送走钱公子,程令雪仍是那置身事外的神情,从始至终,目光都一直放在公子身上。 杜彦宁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很久才涩然挪视线。 那些解释,他竟不知如何说。 夜尚早,几人沿河闲逛。 一小摊上摆着稀奇古怪的玩意,边上还有各色面具。公子盯着罗刹面具看了几眼,程令雪心领神会。 “公子稍等。” 那面具放得稍高,她的身量有些勉强,但也难不倒一个轻功绝佳的人,程令雪正要蓄力跃起,身后已有人帮她取了下来,笑道:“竹雪小兄弟才十四五岁,看来还需努力加饭才是。” 杜彦宁从容得仿佛当真不相识。 程令雪并未立即接过:“多谢,我会武功,不必帮。” “话虽如此,但人不是铁打的,有时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杜彦宁拿着面具,付了账后才递给她,又掏出一贯钱来,“来时买面具的钱还未偿还。” “不必,现在两清了。” 程令雪只接过了那罗刹面具。 听出她的一语双关,杜彦宁掩下黯然,收回那一贯钱,想问问她是不是还在怪他,然而她已毫不犹豫地走向灯火阑珊处等着的病弱公子。 他们的话被闹市湮没,即便才一丈之隔,姬月恒几人也听不清。 赤箭语气故意捏得酸溜溜的:“杜公子好人缘啊!想当初竹雪来的第一个月,和我说的话不超三句,平时也分得很清,直到现在也只和公子熟络!没想到杜公子才来没几天,就能让竹雪一下说上好几句话,还收了面具。” 亭松调侃道:“谁让你总是逗弄竹雪,能和你关系好才怪!” 两句话未完,少年已拿着面具走到几人眼前,看着公子。生分的眸里微泛起笑意,把面具递过去:“公子。” 莫名像只捉了耗子回去给主人显摆的小狸奴,姬月恒唇角浅弯,最终还是接了来:“有心了。” 可养熟的狸奴也会跑。 心意能给他,以后也能给别人。 姬月恒平和与那张罗刹面具对视着,眉心观音痣有着使人平和的神性,仿佛能渡化一切邪祟。 然而真正的邪祟藏在何处。 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 回程的马车上,一向善于避免尴尬的杜彦宁难得沉默了。 对面的姬月恒也沉凝如初。 但稍许他回过神,随意闲谈:“杜公子仍对那少女念念不忘?” 杜彦宁稍意外,不是意外恩公听到他和表兄的对话,来时他就知道表兄必会提起三表妹——姑母一直想让表妹与他缔结良缘,然而且不提他心中另有所属,他和表妹性子更是不合,又有那桩旧事横亘着,表兄想缓和二人关系,势必趁机替三表妹说话。 他邀公子等人留在内间,并非为了彰显自己的信赖,是想让她听到。 她现在不愿理他,若让她知道当初的事存着误会,说不定能先软化二人之间隔着的坚冰,再同她道歉。 可她居然说“两清”…… 杜彦宁敛神,看向姬月恒。 若是寻常他见到的人,即便好奇也必先迂回一番,自然地引出话题,再藉着关切来满足好奇心。 但恩公并未做这些表面功夫。 他和她,是同一类人。 淡漠,疏离,但不屑于虚伪。 而他则截然相反。 杜彦宁看着对面公子手中的罗刹面具,精于世故的眸子黯然垂下。 姬月恒也不追问,想起一个月前听到的那句话,觉得十分贴合杜彦宁现状,便冷静道:“喜欢一个人不是好事,喜欢上错的人更不是。” 这话像是在劝慰杜彦宁,也像是自己与自己交谈。 可杜彦宁觉得姬月恒不像会为情所困之人,他疏离冷淡,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沉寂无欲。却也给人平静又危险的矛盾感,一旦踏入,就再逃不出。 她若喜欢上这样的人…… 会不会像往深潭中投石,虽有回应,但很快沉寂? 想到这,杜彦宁忽地苦笑,说来真正给她带来伤害的,是他才对。 他沉默了很久,姬月恒也不在意,只把玩着那罗刹面具。 稍许,杜彦宁才缓缓开口。 “恩人看得透彻,哪怕当初我与她两情相悦,但毕竟年少气盛,还是因误会让这段情无疾而终,连累她,也辜负了她对我的依赖。说来错的时机,哪怕遇到了对的人,也算是错。” 姬月恒回味着他的话。 “你们两情相悦,且她很依赖你。” 果真。杜彦宁口中的少女的确与竹雪是不同的两个人。 竹雪或许会与人两情相悦。 但绝不会依赖旁人。 杜彦宁并不知道他在想这些,以为他是惋惜,苦笑道:“是啊,即便两情相悦也失之交臂了。起初我只是觉得她与我、和我身边人都不一样,觉得好奇才靠近。明知不合适,也还能克制,却不断寻新的借口纵容自己。最后感情失控,害人亦害己。” 好奇,靠近,纵容,失控…… 姬月恒扣紧面具。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3节 . 那夜归来后,阴雨连绵下了好几日,公子开始看书。 但程令雪觉得怪的并非公子看书,而是他竟昼夜不停地看。 且每当看得眉心蹙起,便毫不留情将话本掷入一侧的火盆之中。 “扑——” 火中多了本书。 姬月恒饮了杯冷茶,看着那本关于两个少年的风月故事的话本焚烧殆尽,虽只看了个起头,那股排斥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眉头反而舒展了。 他舒了口气—— 他决计,没有断袖之癖。 起身推开窗,有人立在廊下,清姿和雨幕相互映衬,雨下得很大,那人撑了伞而来,鬓发微湿。 本就不多的英气被雨融化。 姬月恒目光微漾。 在那人转身那霎,他半掩住窗,静坐许久,又展开一本。 这回的话本说的是一个少女怀春的故事,书页簌簌翻动,书上少女已然到了豆蔻之年,她开始总忍不住想见到一个少年郎,并因为心上人与旁人来往过密而不悦……似曾相识的片段让修长的手顿在那一页。 但随后,书也入了火中—— 他又不是姑娘家。 姬月恒头疼地揉了揉额际,末了,翻开一本主人公是一位文弱书生的本子,一页页走马灯似地转过,把书生对一个戏子心动的历程墨陈开来。 可刚看到“两唇相贴,唇舌纠缠”时,长指一动。 他撕掉那页,又翻开一页。 “玉颈微凉,双峦藏雪,令人口干舌燥,只欲埋首其间。” “桃林处,缠藤巨木挺然。” …… 越往下,越露骨,他这才知晓双峦、桃源、缠藤巨木究竟是何。 喉间有些不适,姬月恒又倒了一杯茶水,茶水入喉,怪异的恶心被冲掉,只剩一个令人安心的念头。 动了情便想“唇舌交缠”、“埋首其间”么?可他仅是想像便觉得恶心。 想来也非男女之情。 窗外的雨声不再扰人,多了让人安心的意味,又是令人愉悦的雨日。 姬月恒推开窗。 窗边那枝秀竹随着微风微微摇曳,再眨眼,已变成了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捧着一块青瓜吃得正香。 目光恰好撞上,那人像偷吃被察觉,懵了一瞬,唇微抿。 这个心虚的小动作让姬月恒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那轻抿的唇瓣上,刚吃完东西,唇上红润似洗净的红提。 他盯着那唇角,不觉失了神。 程令雪不自在地抿了抿唇,雨声嘈杂,窗内的公子安静淡漠,仿佛不管多大的雨都侵扰他心境。 可细看,他竟在发愣。 她猜到了公子发愣的缘由,看了眼手里洒扫婆子送的青瓜,又看了眼公子,不舍地走近他。 “公子,想尝一尝么?” 像被惊动的蝶,公子鸦睫掀起。 眉心微蹙,平静的桃花眼变成一汪深不见底幽深碧潭,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仿佛她在说什么鬼话。 程令雪长睫不解地扇了扇。 难道是吃惯了岭南的荔枝、西域的葡萄,瞧不上这青瓜? 那正好,这样她就不用分给他了,青瓜的清香还萦绕齿间,程令雪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打算继续啃瓜。 姬月恒凝着她的唇,那个刚开了个头就被他用意念掐断的梦境化作一张网罩下,掌控了他的身体。 温柔的声音从唇畔徐徐溢出。 “过来。” 这清越的声线吸引似一盏黑夜中的灯笼,心里有只飞蛾,促使着程令雪老实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公子?” 公子没有回话,他只是静静地盯她的唇畔,倏而,他喉结滚动了下。 看来还是想吃。 只是不好意思同她要。 她递了过去,又倏然收回:“抱歉,属下忘了这块我已经咬过了。” 说完这句,公子睫羽颤了下,盯着她她唇畔,桃花眼迷离。 没来由地,想起之前在树丛里。 程令雪被他看得脸红了。 她耳尖那一抹淡淡的霞色是一粒火星子,落入柴堆中。 姬月恒眼前浮现一行字:饮了我饮过的酒,就等同你我亲吻了。 亲吻…… 喉间泛起怪异的痒。 程令雪看见公子死死盯着她嘴唇,想了想:“公子想吃,属下可以折一半,不过属下还得先洗一洗这瓜。” 刚转身,手臂被攥住,虽然惊诧,但知道是公子,程令雪未挣开。 “公子?” 公子什么也没说。 他手劲大得出奇,一下将她拉过去,半边身子都探入窗内。 隔着窗,青年身子稍稍前倾。 程令雪颈间一阵微凉。 她愕然睁大眼。 公子他、他的唇贴在她颈侧。 不仅如此,他还动了动,温热的气息挠过,唇畔润'泽…… 他竟在轻吮她脖颈! 第23章 023 程令雪一手扣住窗台,另一手仍握紧了瓜。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态,她像一棵歪脖子树立在原地。 隔着窗台,公子坐在轮椅上,攥着她胳膊的手像锁扣。 而他的唇,正贴在她颈窝。 公子鼻子高挺,鼻梁戳得在她颈侧软肉,喷出温热的气息。 薄唇轻动,像在轻吮着她颈间跳动的脉搏,触感润泽。 程令雪一个激灵,忙要挣开。 “别动……” 公子嗓音依旧清润,语气却很是迷离,他一只手紧紧攥住她,另一只手死死扣着桌案,手背青筋暴起。 是发病了么?!虽按时辰算还有七八日,但也有可能。 程令雪打算问一问,刚开口,公子感知到她下颚张合的动作。 “也别出声……” 他的手攥得她更紧。 语气虽冷静,可也噙着深深的挣扎,仿佛在抵御着什么东西。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可公子也没有在亲她,况且她和他的关系也并非男女关系,此刻的公子就是水中一碰就碎的弯月,程令雪怜悯他的病弱,便老实地不动了,并且像她呛着茶水时上次他对她所做的那样,伸出握住半截青瓜的手,用手肘上下轻抚公子后背。 这样的姿态,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怜子的好父亲。 心中的责任感更多一层。 可她越是温和,公子扣着窗台的手越是收紧,并且…… 他的侧脸在轻蹭她颈侧。 像只可怜的小狗! 这很不像公子的作风,程令雪一时愣住了,他不是脑子坏了吧。 “公……” 她刚一出声,公子攥紧她的手,喑哑含糊的低语传出他的喉间,唇畔嗡动时,颤动着她敏感的颈部。 程令雪声音被自己倒憋回去。 公子扣着她,肩头起伏,在极力抗拒着什么,气息因压抑渐次变重,拂过她颈侧的呼吸也有了力度。 像有只手在撩'拨。 青年压抑的气息克制到一定程度,化为低喘,一下一下,越来越急,越来越重,也越来越热…… “别说话,也别动……” 明明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公子却陷入了某种幻觉,贴着她颈窝一遍遍地低喃,喑哑的嗓音响在耳畔。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4节 一声一声,像蛊一样。 热意从程令雪耳尖烧开,烧便整个耳际,又酥又麻的感觉泛开,一时竟让她手脚无端发虚发软。 喉间也一团滞涩说不出话。 好怪,太怪了…… 用别的法子安慰他吧,虽说她现在是个少年,可牺牲也太大。 刚握住公子肩头,要把他推开,公子忽然停住了,脸贴着她颈侧一动不动,真是成了玉雕。 这又、又是怎的了?! 程令雪本就凌乱的思绪更乱了。 她也忘了推开他。 公子在此时抬起头看她,唇仍贴着她颈侧,眼中有着渴望和挣扎。 好矛盾。 桃花眼迷离,那双眼梢微挑,十分勾人。平而直的眉如画卷中花鸟边上那行端方的小楷,恰到好处地中和这双眸子的昳丽,添了俊朗。 真好看啊…… 公子每次发病都格外好看。 她趁火打劫地欣赏着,眼底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欣赏。就如话本中情窦初开眼中只有心上人的少女。 若是话本中…… 被如此盯着的少年会如何? 那些字眼喧嚣地涌上,秽乱不堪的一个一个字,排成行时,骤然成了旖旎又陌生的一幅幅画…… 画中少女眉眼清冷又懵然。 姬月恒瞳孔缩紧了一下,迷离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仿佛要把她整个盯穿。 这极具侵略性的一眼,看得程令雪心一跳。她陡然意识到贴着她颈侧的人不是可怜的小狗,也不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孩子,更不是一个无关男女的漂亮神仙,而是个比她还要大两岁的青年,是个彻头彻尾的男子! 哪怕他是难受,这也太越界! 错愕间青年再度低头,而后,她颈侧划过一笔沾了墨的毛笔。 程令雪猛地一颤。 她脑子一片空白,耳际传来一声低低的呜嘤,似乎是那小奶猫。 呆了会,她才猛然反应过来,那声音也不是什么猫叫。 是她下意识迸出喉间的吟声…… 也没有什么毛笔。 那是公子……他、他竟然伸出舌尖,从她颈侧轻轻地划过了! 见鬼了! 程令雪呆若木鸡,顿时各种离谱的猜测都窜了上来。 难不成公子—— 动情了? 可他不喜欢男子啊…… 程令雪脑中万马齐奔,一片轰鸣时,公子忽然笑了下。 “好甜……” 什么好甜?!难不成他…… 程令雪用力挣开他,她一身蛮力,岂是个文弱公子能抵得住的,公子毫无防备,被她推开。而后,她不管不顾地,把半截青瓜猛地塞入他口中! 她擦着颈侧,恼羞成怒道:“公子看清了,属下不是青瓜!” 怒气冲冲,嗓音粗得吓人。 姬月恒凝着窗外人。 心里那层朦胧的薄纱被剪开。 他眸中恢复几丝清明,垂眸拿掉手中的青瓜,清瘦的手扣住了轮椅的扶手,青筋如藤蔓凸起。 他低下头,似乎很是痛苦。 程令雪忙奔入室内。 “公子没事吧?” 公子没答,仍维持着方才的姿态,浑身都在绷紧,头深深低着。 她更加慌张了,语无伦次道:“是属下太粗鲁,要叫郎中么?” 公子总算动了一下:“我无碍了。”他仍没抬头看她,肘支着轮椅扶手,掌心撑着额头,沉默很久,道:“抱歉,我不该有这种错觉。” 程令雪气也消了。 公子是一个病人,她这生龙活虎的人与他计较也太小心眼,反正他好看,她被抱了一下也不亏。 只是她不懂他为何在看到青瓜后突然失态并出现幻觉,难不成…… 他幼时中毒是因为吃青瓜? 搞不懂。病人嘛,不正常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程令雪道:“公子有什么烦恼,可以和属下说,属下是迟钝了些,但嘴严,谁都撬不开。” 公子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手掌却仍捂着前额,瞧着像头疼,又像是怕看到她,无力又无奈道:“真没事,我有件要紧事要办,你唤亭松来吧。” “属下这就去。” 程令雪忙退下,顺手带走了被公子搁下的那半截瓜。 “这瓜有什么独到之处么?” 院门,亭松打量着程令雪手中的半截瓜,实在瞧不出个所以然,听完她的叙述更惊奇了:“公子因这瓜出现了幻觉?还把你脖子当青瓜啃?” 这与他认识的公子是一回事么? 可竹雪正直,言行规矩,没事不会开玩笑,亭松更倾向于公子有问题,他回忆了下:“我听公子身边老人说过,公子幼时贪嘴,中毒正因偷吃老太爷的点心,那之后公子就老实了。” 不过…… 公子再介意这些事,也不至于抱着竹雪脖子就啃上了?他只知道男子动情,和女子交'欢时会亲吻对方身上每一处,公子又不是断袖。 然而回想这几个月里公子对竹雪的诸多例外,亭松又怀疑自己。 说不定,有可能…… 他心情复杂地到了公子房里,然而去时姬月恒神色淡淡,这无情无欲的模样,哪像会对谁动情的人? “叮——” 一声脆响,桌上多了一个白色小瓷瓶,亭松认出那是什么,讶然道:“公子此毒要用在谁身上?” 姬月恒摩挲这瓶身,细腻冰凉的触感和那只微凉的颈侧很像。 手一滞,他合上眼,然而眼前又浮现一双清凌凌、怔愣愣的眸子。 还有轻抚背后的手。 罢了…… 姬月恒收回瓷瓶,想起另一件事,想让亭松去办,又改了主意:“你和他关系好,让赤箭去。” . 咚、咚—— 第三下还未叩响,门已经飞快开了,看到是他,程令雪纳闷又戒备道:“你怎么突然这么讲究?” “因为我当好人时不讲究,但做坏人时会很有礼貌。” 赤箭怪神怪气说完,盯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虽说我早就知道,但看久了有时也会觉得你就是个少年,公子怎就突然怀疑你,让我来验身呢?” 程令雪眉心凝起。 是公子靠近她时察觉了什么? 所以他让她唤亭松是想让亭松验她的身,又想起她与赤箭关系不好,赤箭必然不会包庇她才换了赤箭? 她看出赤箭有所图,问他:“所以,你想要什么条件?” 赤箭赞许地一笑:“公子说你迟钝,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就透!” 说完他又百无聊赖地耸耸肩:“我这人啊,还真没有什么想要的。不如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帮你如何?” 吃亏多了,程令雪习惯事先便议好价码,问他:“只是告诉你这两件事,这一次你就会帮我?” 赤箭点头:“一锤子买卖。” 程令雪满腹狐疑。 他真的什么目的也没有? 赤箭拍了拍手,故作哀婉地望着窗外:“好吧,我也有目的,其实我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朋友,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程令雪:“你怎么不找别人?” 赤箭无奈:“别人也打不过我啊,我瞧不上比我弱的。” “亭松武功在我之上。” 赤箭有些不高兴:“他是公子身边的人,我跟他当什么朋友?” 程令雪愈发狐疑。 听起来,他对公子态度很怪。 罢了,她先过了这一关。 又不是不能说谎。 蛊的事她不能说,便灵机一动,搬出之前从公子口中听说的事,现编了个谎:“有人告诉我,公子手里有‘登云台’的解药,并用我亲人威胁我,让我半年内拿到解药,但公子藏得深,我听说他手里有许多奇毒,又怕被他下毒,便想让他信任我。”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5节 赤箭点点头:“还算合理,就算你说的是真话,那杜公子呢?” 这倒不是什么要紧事。 程令雪侧过身,在门后站着,那里日光照不到,清瘦的身姿隐入昏暗之中,她的神情模糊难辨。 深深吸气,她对着一个冤家说起与另一个冤家的渊源。 …… “哈哈哈!” 窗边树影移动,一声大笑从屋内迸出,赤箭迎上那带着杀意的眸子,识趣地憋住笑:“好一个兔子反钓狐狸的故事,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样一个冰垛子,居然还会引诱……” 那个词没说完,程令雪的视线冷凝在他颈侧,比剑光还让人生畏。 赤箭摸了摸脖子,勉强止住笑。 “年少无知,总会做一些傻事,换作我也会那样做,不过——” “离开钱府后的事呢?” 程令雪淡道:“你说了两问。” “行吧,成交!” . 房中门窗紧闭,日光将一个疏淡的影子打在地上。姬月恒靠在轮椅上合着眼,睡颜安静,脑中却似唱戏,一句句话轮番唱响,此起彼伏。 “该看的子苓都看过,该有的,也都有。” “公子,属下看完了,那家伙平得很,瘦是瘦了些,也算结实……” 姬月恒抬手遮住眼。 上次,上上次…… 他就不该手软,也不该好奇,否则也不会发展到如此荒唐的境地。 可分明看到书上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动心时只觉令人作呕,可一转头,居然想吻一个少年? 回想亭松的话:“竹雪以为您是因着青瓜才突然恼怒。” 姬月恒竟也有个离谱的猜测。 难不成真是青瓜? 他捂着额头,被自己气笑了。他何时变得和某人一样离谱了。 忍着不适仔细回想关于少年的事,姬月恒只记得“清秀”、“利落”、“面若好女”、“迟钝”这几句。 清秀,面若好女…… 覆面的手落下,深不见底的桃花目中照入微光,眸中忽而清明。 姬月恒直起身。 “唤竹雪来。” 被叫去时,程令雪心惊胆战,即便赤箭说来前公子神情平静如往常,不见任何苦恼。可她还是担心。 “公子?” 她慢吞吞挪到窗边,脑中飞速预演着他可能会问的话,以及她要编造的理由,可是公子竟没说话。他甚至没扭过头看她,只是抬起手,递过来那一块凶神恶煞的罗刹面具。 “戴上它。” 程令雪接了过来,系带系好,清秀白皙的脸被狰狞的罗刹盖住。 “公子,我好了。” 顿了一会,姬月恒终于转过头,那双盛着初春雪水的清澈杏眸被盖住,面具后只露出两个乌溜溜的瞳仁,就如月夜下两口清凌凌的井。 淡红的唇也被罗刹獠牙取代。 他凝视着这副狰狞得近乎丑陋的面容,心里乱弦总算安静。 “很好看。”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过了会,又说:“以后也都这样吧。” 虽不懂他又是中了哪门子邪,但程令雪并不介意,公子的快乐多一些,她就多安心一些。 . 午憩后,公子心情似乎不错,让程令雪推着他到河边散步。 二人一轮椅慢悠悠走着。 不远处有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在嬉笑打闹,一看竟是用红绳缚住蟾蜍一条腿,在沿着河遛蟾蜍。蟾蜍被绑住腿,一瘸一瘸地蹦着,发出难听的“呱呱”声,惹得几个孩童大笑。 那群孩子们人多,围成了一圈矮墙,公子坐在轮椅上,不似她站着能看得真切,只听到“呱”声和笑语,他好奇道:“他们在做什么?” 程令雪不喜欢这样以捉弄他人换取快乐的游戏,尤其那只瘸腿的蟾蜍,她不大想让公子看到,只淡说:“小孩子家家的把戏,没什么意思。” 七八岁的小孩正集桀骜与幼稚于一身,听到她言辞中的不屑,一个男孩朝他们吐了个舌头:“看!那边有只大头鬼!也在遛□□呢!” 几个小孩都往这边看,他们看到二人时,姬月恒也看清了那只蟾蜍。 他笑了下。 “原是在遛□□。” 几个小孩见他不怒反笑,更猖狂了:“哈哈,瘸腿大□□!” 姬月恒只稀松平常地笑笑。 身边的人轻动,带着罗刹面具的程令雪慢悠悠地,踱到了几个孩子跟前,却没说话,她身姿清瘦,公子则苍白文弱,二人立在一处,便是小孩子也怕不起来,笑得最肆意的那孩子不服气地仰头对她对望:“丑死了!一个丑八怪!一个瘸子!天仙配!” “哦。”她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随即单手把那孩子拎起来。 “啊——你、你要干嘛?!” “遛小□□。” 程令雪认真地应了句,半大的孩子对她而言毫不费力,她拎只小鸡崽似地,慢悠悠地走到河岸边。 那孩子被悬在半空,下方是河水,他越发惊恐,急忙求饶。 “大、大侠,大侠饶命啊!” “以后再戏弄旁人,当心晚上我去找你。”程令雪低沉的嗓音里多了些冷幽幽的味道,与罗刹面具相得益彰。 小孩吓得鹌鹑似的。 “我、我再也不捉弄人了……” 再吓就吓过了,程令雪手一收,把那顽童稳稳放到了地上。 “哇……” 河岸边爆出一声大哭。 叹了口气,姬月恒弯下身,温和道:“别哭了,再哭的话,大哥哥就忍不住要喂你糖豆了。” 怪他太温柔,小孩以为他说的是不哭便给糖豆,抽泣着摊开手心。 姬月恒微微一笑:“没糖豆。真该给,也需给你爹娘。” 他最终哄得那孩子停下哭声。 二人转身往回走,一路上公子都没说话,程令雪担心是那些孩子触碰到了他的伤口,奉承道:“公子竟还哄他,真是大人有大量!” 姬月恒抬头看向身侧人。 墨衣罗刹面的人抱着剑,一切与少女沾边的迹象都被鬼面遮住,微收的下颌线弧度清绝而坚定。 拎起那顽童替他出头时的动作分明粗鲁,回忆起来竟让人…… 姬月恒伸手触向心口。 有些快。 他蹙着眉又看了一眼。 程令雪察觉公子一直在看她,清绝的姿态变得僵硬,小巧的耳垂也红了,在面具遮掩下,她难为情地蹙眉。 她适才出头惩治顽童的时定是英姿飒爽、透着侠气,可公子也不必这样动容,搞得她怪不好意思…… 她想摸一摸耳垂,又觉得这样太傻,改为抵拳虚咳。 “公子,要去别处走走么?” 仿佛突然被唤醒了理智,公子恍惚地移开眼:“不了。” . 送公子回了别院,程令雪无事可做,躺在树上看景。 别院的一切映入眼帘。 假山、池塘、凉亭、暖阁…… 她在富户家中待过几年,地方虽比别院大上几倍甚至十倍,可好几房人凑在一块,主子与主子之间、仆从与仆从之间,都相互勾心斗角,硬是把宽敞的一座宅子斗得没一处清净。 公子虽出身高门,却可以远离喧嚣,一人坐拥一间别院。什么时候她也能拥有自己的宅院…… 但她倒不贪心,只想在一处热闹的小城里寻间清静的小院独居,想要清静时,就窝在院里喂猫上树,觉得孤独了,就去闹市里沾沾别人的热闹。 不过得解了蛊,替师父做完事后,她还要先去寻寻家人…… 想到这,程令雪走了神。 虽还有些幼时的零星记忆,但她竟难以想像自己会以什么样的语气唤出“爹”、“娘”这样生分的字眼。 她的父母又会是什么模样,是否也会期待着她的到来? 期待与不安混杂,闲适的心情骤然凌乱,程令雪虽不算豁达,但也有排遣的法子——留待以后去愁。 刚平复心情,树下忽地有人在喊她:“竹雪!” 听出是赤箭,程令雪没有立即跳下,警惕地看了一眼。赤箭仰面看着树上的她,笑容异常和善,甚至称得上“和蔼”,她心口突地一跳。 “……说吧。” 她应该,承受得来。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6节 “是好事。你还是先下来吧,我怕你太高兴,待会摔下来。” 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 程令雪运起轻功,无声落地。 刚站稳,赤箭笑嘻嘻地看着她:“公子让你和我换回来。” 只变一下作息,也不是大事。 可赤箭的笑实在诡异。 程令雪盯着那双笑吟吟的眸子,果真,下一刻赤箭恶意地挑眉:“我守着公子,你去保护杜公子。” “……” 程令雪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实在想不通公子为什么让她去。 他不是知道她很“怕生”么? 赤箭只说:“消息查得差不多了,往后几日杜公子要常外出,公子说你轻功和剑术好,适合近身护卫。” “其他人不行么?” 除去他们三个,公子身边还有其余护卫,功夫也不错。 赤箭道:“杜公子是贵客,听闻杜家和姬家在生意场上也有些往来。” 可程令雪觉得不像。 公子根本不在意他家的生意,上次在泠州他看账本,没几天就撒手不管了,亭松偶尔也会递来姬家大公子的信,他照样爱答不理。 她还想挽回一番,要去主院寻公子,被赤箭拉住了:“公子心情不好,谁也不见,让我直接来传话。” 心情不好…… 想到今日那几个顽童。 程令雪最终没去。 . 当日黄昏,杜彦宁便要去见友人的,看到来的竟然是她,杜彦宁竟也意外:“赤箭身子不适么?” 看来换人是公子临时起意。 程令雪没给他多少解释,戴上罗刹面具遮住容貌,也覆住心绪。 “杜公子,走吧。” 说罢利落地翻身上马。 杜彦宁掀帘入了马车,落下帘子时,他望了马上清冷的背影一眼,眸子微微弯了起来。他想得没错,恩人与她清清白白,未有超出下属之外的情愫,否则不会让她来保护他。 杜彦宁去见的人是替杜家料理着大半丝绸生意的掌柜,一见到他,掌柜的一口一个小主子,近乎涕泪纵横。杜彦宁温和安抚几句,又叙了会旧,这才开始谈正事,问起这些时日杜大爷在家族生意上动的手脚,并商议对策。 从寒暄,到议事,最后再郑重而不舍地道别,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实际上议事只议了一个时辰。 隔着面具,程令雪打了个哈欠。 她越发觉得当公子下属很是省事,平日顶多来几个刺客,来几刀的功夫,哪那么多弯弯绕绕? 那掌柜的走了,杜彦宁没有离去的意思,兀自静坐了会,他望向程令雪,她戴着面具、一身墨衣,安静立在角落,像道沉寂的影子。 他看她的目光不觉温和。 又侯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来,程令雪有些坐不住,频频望向窗外。 杜彦宁看出她有去意,温声道:“不会再有人来了。” 说着抬手兀自斟了一杯茶,和公子的散漫不同,他倒茶时一手小心捋着袖摆,每一根手指头都不出错。 曾经程令雪疲于奔命,又因身在泥淖中,很艳羡这样的矜贵优雅,如今再看,她只觉得怪累的。 倒好茶后,杜彦宁将茶杯推至她的方向,笑着道:“今日辛苦竹雪了,时辰尚早,坐下饮杯茶吧。” 她疏离道:“多谢,不必了。既无人来,小人到门外候着。” 身后青年忽地起身叫住她。 “十一。” 第24章 024 “十一。” 杜彦宁描摹着那亭亭而立的背影,很多话堆积在喉头,争先恐后地涌出,让他这能言善道的人也一时失语,最终他看着程令雪,只说。 “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你。” 他往前两步,想和从前一样拉住她的手,又怕把她吓跑:“对不起,如果我一直都在,你也不会被——” 他说不下去了。 程令雪深吸一口气。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平心静气、毫不躲避地与杜彦宁面对着面。 时光倒转,又回到两年前。 . “姑娘,你的扇子!” “十一,原来你叫十一是么?十全十美,多出来一分,便是万里挑一,倒是个好名字,只是,你的本名呢?” 混入钱家戏班子的头一月,对这位左右逢源的贵公子,程令雪厌烦多过好感。不就是碰巧走绳时掉了扇子被他捡到,话怎这么密? 但听说那是暂住府上的表公子、杜家首富之子,惹不起的金疙瘩,多数时候,她对他敷衍多过尊敬。 直到某日,她打探消息时,正好被钱家三公子碰到。 “哟,好生漂亮的小娘子。” 那钱三公子是钱家大爷最疼爱的儿子,出了名的好色,见着她之后,时不时来戏班子里调'戏。当时她混入的戏班子是二房买下的,钱家大房二房素来不合,她怕钱三公子藉机刁难,让她被二房夫人责备,并不敢得罪。 那阵子杜彦宁正好寄住钱府。 公子哥帮她出了头。 不仅如此,他还宽慰她,称以后若有难处尽可去寻他,程令雪以为他只是偶发善心,并未当真,能自己解决的麻烦,她尽量自己解决。 不能解决的,就先忍一忍。 那次杜彦宁帮她出头后,钱三公子顾及他面子未再刁难,却暗中买通戏班里的人,让他们为难她。 某次有人故意在她手上泼了热汤,杜彦宁正好看到,他再次替她出头解决了麻烦,并给她上药。 那之后,他便时常关照她。 在她仅存的记忆里,程令雪收到的善意比江南的雪还少。师父、师姐是为数不多对她表露过善意的人,但师父脾气不好,待她时好时坏。说来真正对她又好又温柔只有师姐。 杜彦宁就是另一个师姐。 这位比她大三岁的公子哥平易近人,有着她最嫉妒也最艳羡的出身、给了她极少能得到的温情。 二人开始熟络。 杜彦宁常说:“女子柔弱,十分不易,十一还能如此实属不易。” 她书读得少,更不知道贵公子们说话都喜欢只说三分,譬如……他们说今日天色不好或许不是在指今日天色,而是认为昨日的天更好。 杜彦宁说女子柔弱、怜她不易,并非只是因为她的柔弱而怜惜她。 而是欣赏她的倔强。 她不懂,只看出来他挺喜欢她。 某日,她听杜彦宁与友人把酒言欢,友人提起他心仪的那位花魁:“芙蓉虽好,却不只对我一人好。” 杜彦宁朗然笑道:“此言差矣,芙蓉姑娘并非水性杨花,生活所迫才不得不如此,若你肯出钱为她赎身,她不就可以只对你一人好?” 那人听了,着急忙慌地摆手:“赎金太贵,居然要上千两银子!” 杜彦宁又道:“若是真心喜欢的女子,上万两也不为过。” 那人觉得他荒唐,又酸涩又无奈:“杜公子啊,你们杜家金银遍地,你自能为美人一掷千金!” 杜彦宁仍是那句话:“真情可贵,纵我手里只有一千两,倘若能救我心爱之人出苦海,我也毫不犹豫。” 程令雪听进了心里。 她不知道所谓的“金银满地”是怎么个金银遍地,听说杜彦宁在表妹生辰时送的夜明珠便值数千两。 想必两万两对他而言不多。 十五岁的她太天真,太容易被动摇心志,那一阵子杜彦宁是她灰暗日子里唯一的甜头,时日渐长,她也分不清她对杜彦宁是什么感情。 她只知道,她太过稚嫩,只有一身武力,能为她换来自由的那二十件事对她来说是一座没有尽头的天梯。 怎么都爬不完。 她不想再过那种不知哪一个招式出得不对就会人头落地的日子了。 她更不喜欢杀人。 若他爱上他,就会拉她一把。 她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给他最最纯粹的真情。也可以如他的友人所说那般,只对他一人好。 听戏班子里的姐姐说:“男子大都好强,不会轻易对人表露出脆弱的一面,倘若表露了,说明他喜欢这个人。若是喜欢的人,在他流露出脆弱时给他安慰,他定会记得很久!” 那次杜彦宁因与父亲争吵而低落,她鼓起勇气,从身后抱住他。 杜彦宁愕然转身。 她以为他是被哄高兴了,又想起戏文里的桥段,笨拙地笑了笑。 可他的目光很是复杂,温柔抚上她的脸颊,低声问:“十一,你是想让我帮你得到自由是么?” 程令雪老实地点了头。 “你真的喜欢我么?”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7节 杜彦宁说完,沉默了许久,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他觉得她不够亲近,于是上前,再度搂住了他。 她也不会别的。 从前每次她一难过,师姐抱一抱她她会好受很多,师姐抱着她时,她会真切地感受到被人喜爱的感觉。 但杜彦宁推开了她。 他背过身,喃喃自语道:“不,十一,不是这样的……你是个倔强纯粹的姑娘,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 他说:“我想静静。” 程令雪仍保持着适才被推开的姿'势,她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笨拙——她听不懂。 他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并不喜欢她示弱,原来一旦示弱,反而会被讨厌。 刚被捂暖的心顿时冷下。 她运气一直不好,人又木,想立足于世只能靠自己的双手。 她早就该清楚这一点的。 否则也不会生出想借旁人喜爱脱离苦海的可笑念头。 没关系,她还能回头。 程令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日,她便听闻暂住府上的表公子因为有事离开了青州。 杜彦宁走了,一句话没留。 那一夜,程令雪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她坐在窗前,用裙摆仔细擦拭着手里的匕首,盘算着什么招式最致命,也能让对手死得毫不痛苦。 可有些烦恼不是杂草,能连根带须地拔起来,多少沾些泥。 对杜彦宁的依赖可以抽离,但她得杜彦宁庇护久了,他一走,对她虎视眈眈人就卷土重来。 杜彦宁送给钱家三表妹那价逾数千两的夜明珠丢了,矛头指向程令雪,钱三姑娘说了:“倘若表兄愿意庇护你,这件事我便不计较了,否则按照府里规矩,你就要受上十鞭子!” 三姑娘派人给杜彦宁传话,只带回一句:“秉公处理即可。” 最后,她的清白被以一句毫不相干的“贱婢,表兄不喜欢你了”定论。 程令雪被关入柴房。 以她的身手逃跑并不难,然而彼时她要查的事正好有了些苗头,不愿打草惊蛇,她想先忍忍。 谁知之前调'戏她不成的钱家三公子也横插一脚,威胁她:“小美人,这样,你给爷当侍妾,爷就救下你。” 程令雪冷冷地看他。 钱家三公子见她软硬不吃亦是恼了,拿起鞭子往她背上甩,那是荆棘做的鞭子,落在背上火辣辣的。 她痛得险些晕过去。 程令雪挣脱束缚,逃了,逃跑前她暗中将夜明珠从三姑娘的贴身嬷嬷那儿寻出来,自证了清白。 那是她第一次放弃任务逃走。 没想到回去后师父不曾责备,只叹了口气:“这次就算成了。” 师父历来斤斤计较,那一次却是破天荒大方一回,在墙面的“正”字上添了她并未做成的一划。 她却比要多做一件还难受。 . 手腕被人抓住了。 像梦魇时陡然被唤醒,程令雪低垂的眼帘猛地掀起。 她挣脱了杜彦宁。 低下头,她看向自己的手。 过去两年虽难了点,但如今不也只剩下最后一件?看,她也没有两年前的自己所想像的那般无能。 她终会从那泥淖中拔出根须。 把自己种在合适的地方。 杜彦宁眉头揪起:“对不起,当初是我年少执拗,轻易被人扰乱心神。我生在富贵之家,身边人无一不精于算计,少时我厌恶这般,因而选择从文,可家母病逝后家父偏心庶兄,对我百般打压。我不甘母亲为杜家倾注的心血被人拿走,回到族中经商。心中却厌恶这样的自己,因而才会被你吸引。你出身低微,却倔强纯粹,生于污泥但不减清傲。我欣赏你,也艳羡你。” 那时心悦花魁的友人嗤笑道:“你心悦的那戏子靠近你,是因你品性端方,又能给她荣华富贵的生活,换作另一个人,她也会跟着他。” 起初他不曾放心上。 她本就不易,想往上爬有什么错?即便她越发慇勤,杜彦宁也不断说服自己,那是她信赖他。 直到某次他与父亲争执。 他不满于父亲的唯利是图,父亲也历来不喜他骨子里的文人脾性:“你自诩是成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可无人引荐,你连老先生门下都难进!没有这些蝇营狗苟,没有我,你一文不值!试问你身边人谁又真能不图利?” 十八岁的他正是心高气傲。 他想,十一就不会。 她很纯粹,不会只因为他是富家子弟而与他往来。否则以她姿色,靠钱三公子攀上枝头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那日去钱府时,杜彦宁听大表兄聊起十一,称她笑起来很好看。 他陡然想起友人的话。 原来,她不是只对他一人笑。 “所以当你……当你一反常态抱住我时,我心中才会动摇,因为想不明白,只能先冷静几日。当天晚上,我想通了,你和我一样都身不由己,若能被你利用,也不失为自我救赎。” 正逢族中出了乱子。 他想与父亲证明自己,连夜离开青州,临走前,托小厮给她留了句话。 他让她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会把她带回杜家。 那句话,没传到她那。后来表妹收到的回信,也非出自他之口。 十日后,他回了青州。 可那个少女却已消失人海中。 他的喜欢害了她。 . 程令雪静静地听完。 很久之后,她摘下罗刹面具,杜彦宁微愣——她竟是在微笑。 但那笑很淡很淡。 她鲜少笑,这让他不安。 那抹笑很快从程令雪唇畔消失,她心平气和道:“杜公子现在应该能猜到,我瞒了你很多,从前你也没猜错,我就是想走捷径,只是没成罢了。 “所以没有谁欠谁的,杜公子不必内疚,我早就放下了。” 起初她介怀,只因以为她是喜欢过他的,那个人焐热了她,却又给她泼了一盆凉水,这让她屈辱、懊悔。但得知对他只是依赖后,她便放下了。 察觉她的排斥,杜彦宁退了一步,顺势问:“那你可愿与我重新往来?无冒犯之意,只是当朋友。” 朋友? 觉得这很离谱,程令雪戴上罗刹面具:“杜公子不必如此,你不欠我的,也没有做朋友的必要。” “不,我真心欣赏你性情。” 她的性情?程令雪更觉得好笑:“你看到的只是表象。” 她才不是什么清冷傲然的人。 想了想,她建议道:“公子才是你真正欣赏会的那种人,你们的家世也相当,更适合做朋友。” 杜彦宁低头苦笑了下。 再靠近,她可能真的会不再理他。决定先暂时搁置。 只是听她提到“公子”时不自觉变得温和的语气,他忍不住想起之前的猜测:“你可曾对恩公动心?” 程令雪匪夷所思地转过身。 他怎么会这样认为? 杜彦宁说:“你对权贵一直很戒备,唯独对他例外。”表面的讨好和发自内心的亲近,他能分清。 程令雪认真想了想,找到一个合理的原因:“公子很弱。” 不仅易碎,他还十分善良。 嗯,也很好看。 她怎么能戒备得起来? 既说起公子,程令雪道:“我是女子的事,你别告诉公子。” 她依旧疏离,却未客套称“杜公子”,用了无礼却更显信任的“你”字,却让杜彦宁怅然的心头回暖些许。 他郑重应下,顺势问:“你为何隐瞒身份留在恩人身边?” 程令雪用沉默回应了他。 杜彦宁不再问,他又是那善于与人交际、分寸拿捏得当的富家公子,彬彬有礼道:“今日辛苦竹雪相护。” 程令雪不搭理他。 . 回程的路上,程令雪难免回想今日,说来好笑,杜彦宁艳羡她“清傲”,却不知她因这吃过多少苦。 她似乎生来就是这般性子,记忆深处时常传来妇人嗔怨的声音:“你这性子和你阿爹一模一样!” 被卖入富户家中为奴后,这与生俱来的性情就是她苦难的源头。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身边无论身份高低都不喜欢她。直到几年前,师父病中无聊问起她幼时经历,点破其中原因:“为奴为婢者,可以卑躬屈膝、谄媚奉承、卑鄙好利……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8节 “唯独不能与清高、傲气沾边。” 就算知道,她也不愿改。 幼时的记忆就像座陈年索桥,桥板已被风雨侵蚀得所剩无几,只剩两根光秃秃的铁索。这根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的铁索,便是她的性情。 这是她和父母仅剩的连接。 铁索在,桥就还在。 “炸糕!刚出炉的炸糕!” 程令雪回过神,忆起今日河边的几个顽童,跟在公子身边才几个月,她就见过两个奚落他的人,幼时他会不会也曾被人用更难听的话奚落过? 明知怜悯一个权贵子弟很可笑,程令雪还是买了炸糕。 给公子,也给幼时的她。 回到院中时,亭松见她手里捧着份炸糕,笑道:“你来得正好,公子白日里嫌菜寡淡,夕食都未进。” 也许不是菜寡淡,是心情不好没胃口。程令雪上前。窗扉紧闭着,窗纸后透出个清瘦的身影。 脚下放轻,她轻轻地靠近。 可公子竟没动,要是往日,他早就开窗了,想来睡下了。 也好,她就不用分给他了。 啪—— 窗忽地被打开了。 程令雪乍然对上那双昳丽的眼眸,他静静凝着她,眼中没有半点睡意,她愣了霎,捡起被打乱的说辞。 “属下买了几块公子——不,属下买了几块炸糕给公子!” “噗。” 公子一轻笑,一团冷雾聚成个有鼻子有眼的人,生动多了。 可才一会,他又恢复冷静。 姬月恒看着窗前戴着罗刹面具的人,早在少年靠近时,他就察觉到了,本想着他得不到回应就会走。 可最后还是开了窗。 窗前立着的并非会勾魂摄魄的鬼魅。只是个露着愣劲儿的罗刹。 似还受了挫,虽仍旧冷静,眉间却萦绕着淡淡的疏离。 他说:“靠近些。” 程令雪忙上前递上炸糕。 公子袖摆微扬,朝她伸手。 那手没落在炸糕上,却是落在了她的头顶,还揉了揉。 “怎么了,似乎不大高兴。” 程令雪讶然定住。 公子怎么知道她不高兴? 怔愣的反应让姬月恒笃定了猜测,他问:“被人欺负了?” 习惯性地,程令雪想说一句“没事”,但话竟然卡在了嗓子眼。 没有缘由,很突然。 好一会,那句话才顺畅说出。 “属下没事。” 觉得这样太生分,顿了下,她又问:“公子心情好些了么?” 略低闷的少年嗓音不如假声浑厚,也与柔软沾不了边,然而落在耳边,却似一朵蒲公英擦过耳尖。 很软,也很痒。 摆在眼前的油纸包中香气流溢而出,与这痒意一道为非作歹。 街头的炸糕,还有眼前少年,都是他不该接触的东西。 姬月恒靠上椅背阖了眼。 已到了声音都不介意的地步么? 他大概,得了癔症。 “公子?” 那低哑的声音又在来回挠动。 叹口气,姬月恒看了眼鬼魅手中的油纸包,手抬起又落下。 “不了,多谢。” 疏离的语气让程令雪冷静。 公子似乎想吃,又因为过去的事在迟疑。人非草木,她该对他更有耐心些,可她自己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失落的人,更该怜悯自己。 这会她没什么心情去焐热他。 “属下告退。” 捧着她被退回的好意,程令雪转身,身影融入月色中。 刚出园,碰到杜彦宁。 “恩公是讲究人,或许不喜街边点心,正好在下不曾用饭,不知竹雪小兄弟可愿忍痛割爱?” 程令雪攥紧了炸糕。 “十两。” 杜彦宁掏出十两银票。 程令雪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杜彦宁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应该要十一两的…… . 杜彦宁过来时,姬月恒端坐窗边,一如无情无欲的神祇。 此番前来本是今日和掌柜的议事时,发觉杜家和姬家在生意上有些往来,而那部分生意因族叔从中作梗出了岔子,便想与恩公商议。 也好拉近关系。 十一接近恩公定有苦衷,他当初年少气盛牵连了她,如今他希望能帮到她,更希望她可以回心转意。 聊了几句,姬月恒并未立即答覆,而看向他手中的炸糕。 杜彦宁对着油纸包笑了。 “适才碰到竹雪,她听说我不曾用夕食,好心给了我。” 姬月恒没什么回应,但无人看见,书案后有人慢慢屈起手指。 那只苍白的手慢慢地攥成拳。 又倏然松开。 . 隔日,安静的别院一派热闹。 就在昨夜,杜彦宁在其母旧部的帮助下,当着杜氏诸多族众的面揭穿族叔,并当场清理门户。 他已恢复身份,今日便要离去。 程令雪在树上闲坐,算了算日子,从沉船被害到如今,也就十三四日,但这应该算是杜二公子二十年人生里最大的一次挫折了,只不过还不如她过去受一次伤养伤的时日久。 她对顺风顺水有了新的领悟。 不免羡慕他,她何时才能顺风顺水一回,本以为她更用心,公子就会更快乐,谁知他更苦恼了。 这两日,似乎还远着她。 真难搞! 枕着树发了会呆,下方传来见礼的声音,程令雪往下看。 不远处的湖边,立着道青色的身影,边上还有抹游离的蓝白。 白袍蓝袖,是公子。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公子忽然抬眸往这边看来。 目光辽远,仿若流云。 他仰面,定定地看着这棵树,冠带和乌发随风交缠,唯独身姿和神情纹丝不变,比雕像还像雕像。 杜彦宁也随之望去,笑道:“那树上的鸟窝真是大!” 没来由地,姬月恒笑了。 杜彦宁难得有不明所以的时候。 又一阵风过,树叶簌簌作响,叠翠之中,一抹鸦青色翩然而下,衣摆随风微动,如迎风翩飞的墨蝶。 墨蝶落在眼前,化成个眉眼疏离,面若好女的少年。 湖边两位青年皆是稍顿。 杜彦宁先开了口,毫不掩饰地赞道:“竹雪轻功实属难见。” 程令雪没接他的客套话,淡淡见礼:“公子,杜公子。” 公子抬眸,起初眉眼平和,在看到她那一霎,眉心轻动。 像意识到什么,他将视线移到了别处,只朝她颔首以示回应,随即望着湖面出神,只留一个疏离的侧影。 程令雪这才想起来。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49节 她忘了戴面具。 她退到后侧安静守着。 杜彦宁感慨:“不知恩公是从何处觅得这几名武功高强的贴身护卫?” 姬月恒道:“亭松是长兄所派,赤箭是招揽而来,竹雪—— 他稍顿:“他救过我,但不要报酬,只欲寻份生计。” 杜彦宁感慨:“若能寻得竹雪这样轻功绝佳的护卫,我定重金相酬。” 姬月恒平静地垂眸看着湖面,点漆眸中一点点晕开暗沉。 “你想要他?” 杜彦宁未留意他话中凉意。 余光看向后方那人。 “的确想要。” 第25章 025 姬月恒倏然回头。 越过杜彦宁的身后,他看向那个沉默而立的清秀少年。 日光下,少年安静得像道影子。 仿佛不论站在谁身侧,只要有光照拂,就可成为对方的影子。 不如…… 将其一道带入黑暗中。 看不见,“他”就可以是“她”。 如此一来她就会和他融为一体了,在黑暗中交缠难分。 如话本中所说的,合二为一…… 她便无法再做别人的影子。 心中晦暗的念头似落于画卷中青竹上的墨水,在纸上晕开。 杜彦宁将他细微的神色收入眼底,存着些试探道:“竹雪武功高强,又可能是我心悦之人的亲眷。然我虽非君子,也不能夺人所爱。” “夺人所爱”这四个字如一根刺。 姬月恒攥紧手,把那阵刺痛及随后泛起的空寂挤出手心。 喜欢与爱的深浅他分得清。 喜欢或许是一时兴起。 但他不会爱谁。 更不会违背本□□一个少年。 . 公子离开湖边后,程令雪刚回了护卫所在院,亭松后脚过来了。 还不到轮值的点,程令雪不免担忧:“公子不舒服么?” 一贯行事不拖泥带水的亭松竟犹犹豫豫,话说了好几茬,从饭菜问到她近日可好,再问房中可要添东西。 扯到这,亭松突然醒过神,他没再说,只吁出一口气。 程令雪再不懂察言观色,也看出他不对劲:“亭松大哥有话可以直说,若我哪里做得不好,我会改的。” “不,你做得很好。”亭松长吸一口气后,把手里东西递给程令雪。 竟是一沓银票。 少说有二三十张,面额从十两、二十两、三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到一千两…… 齐全得很。 “这是公子一点心意。” 程令雪生出犯人处斩前有酒有肉的不安,推拒道:“护好公子是我的职责,月银二十两已经够了。” 她把银票递还亭松,想顺便心里的不安也塞回,可亭松说:“杜二公子答应了公子,称若你愿意在他手底下做事,会给你百两月银,你若还想当护卫谋生,可以考虑杜二公子。不过这些银子也够你往后衣食无忧的了。” 每说一句,清澈的杏眸便黯下一分,原来是这样。 程令雪对着厚厚一沓银票愣神。 她抬眸,清冷杏眸中沉寂而安静:“我能问公子为什么么?” 她越是这样,亭松越不忍。 他跟在公子身边数年,流水的贴身护卫,铁打的公子。可竹雪来了之后,公子情绪比从前波动了许多,也多了些人情味,让他十分安心。 但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公子远离竹雪,定不只是因为没了兴趣,很有可能是动了心。 依公子习惯,让他痛苦的人,不仅不会留,甚至还会…… 远离已是极度隐忍下的例外。 最好别问。 问了指不定公子会做什么。 亭松婉言道:“该交代的公子都转述给我了,让你不必再跑一趟,时辰不早了,再不收拾该晚了。” 程令雪如何听不出?公子要她今日就走,且不想见她。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不意外,从前也是这样的。 她只知道不要轻易依赖别人。 可公子文弱,她不会想依赖他,相反,平日都是他依赖她。她也因他偶尔的赞许和偏袒生出错觉,以为能靠“真诚”锦上添花。可她忘了,别人对她的依赖也可以轻易抽离。 好在,还有这沓银票。 眼下公子执意放她走,她的性子也不允许她赖着别人。 先离开,过后再说。 . “公子,竹雪走了。” “好。” 紧闭数日的窗已打开,清风吹入屋内,人也跟着清爽不少。 姬月恒近乎漠然。亭松猜不准他会不会在过后对竹雪如何,念及竹雪年纪小,亭松不觉想为少年添一重保障:“属下去时,竹雪以为您又难受了,满脸紧张。听到您让他拿钱离去时非但不欣喜,还以为是他做错了什么事,难过得跟没人要的小狗一样,子苓走时也没见他这样难过。对了,” 亭松犹豫稍许,道:“竹雪走前,让属下问您一句话,公子要听么?” 窗内的人动了下。 姬月恒拾起桌上的剪子,开始专心地修剪花枝,头也不抬。 “是什么话。” 亭松忙回忆了下。 当时少年小心地把银票收入袖中,清冷的眸子波动须臾,又淡淡地垂下眼,犹豫稍许,终是问出来。 “公子那日,是不是后悔上树了?” 锋利的剪子猛一合。 啪嗒—— 开得正盛的花从枝上落下。 姬月恒什么也没说,拾起花,竟是要放回原处,察觉到自己的意图,他怔了怔,又剪下一朵。 悔么? “不重要。” . 旅店昏暗,只窗前才能借来一点日光,就着稀薄的光,程令雪指'尖轻动,数了一遍又一遍。 两千两百二十二两。 是她这辈子摸过最多的钱。 清姿越过简陋的屏风,发带落地,似解了什么枷锁。 被雪藏的少女得以露出。 程令雪扭头望向一侧铜镜里的少女,一时不大习惯。 女扮男装四个多月,她许久不曾这样放心地把独属于女子的柔软一面呈露在空气中——哪怕周遭只有空气。 热气氤氲,乌□□浮,少女下巴搭在桶沿发呆,宛若夜间悄然出水透气,伏着溪石上休憩的冷媚水妖。 身放松了,心却揪紧。 公子比她想的要难懂,那层雇佣关系在时,她偶尔会认为一切不难。但如今,她和他再无关联。 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信任? 不,或许她该考虑的是,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解蛊? 静室内水声再起,足尖带出一股水花,一双玉足刚在水中泡过,晕着淡红,赤足立在木地板上时,脚趾被突然的凉意激得蜷起,煞是可爱。 迅速穿衣晾发。清冷少女已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墨衣的秀气少年。程令雪小心擦干手,拿起那一叠银票,眸中有了微光。 去它的公子! 有这巨资,何愁寻不得神医?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0节 咚、咚、咚。 叩门声不疾不徐,为这粗陋的旅店增了几许斯文假象。 程令雪像扫尾子藏好过冬的榛果,小心收好银票才去应门。 “杜公子?” 杜彦宁看着简陋的旅店,不无遗憾道:“此处简陋昏暗,如此高手屈居其间,岂不如明珠蒙尘?” “杜公子有话直说。” 净说这些弯弯绕绕的话。 杜彦宁笑笑,早在昨日出别院时,他就带着恩公开下的条件,要以重金雇她在身边当护卫,自是被拒绝了。又道:“竹雪——抱歉,你已不在恩公手下做事,如此称呼不妥。冒昧一问,可否告知我你的本名?” “我姓程。” 察觉她的冷淡,杜彦宁直接道:“昨日在下见到四表妹——便是稍和善的那位,她称五月前曾在江州见到一少女,与你有六七分相似,气度亦有几分像,你半年前可去过江州?” 放在门上的手一紧。 程令雪凝起眉:“不曾去过。” 杜彦宁亦是讶然。 他本以为是她,只是找借口寻她搭话的理由,没想到竟然不是。 四表妹或许认错了,但商人的嗅觉让他寻到契机:“不妨让四表妹亲眼辩一辩,说不准是你亲人。” 明知杜彦宁许是想借此与她拉近关系,可诱惑太大,哪怕有一丝希望程令雪也想试一试:“麻烦你了。” 杜彦宁苦笑道:“便是素不相识的人,杜某也不会袖手旁观。你我之间毕竟也算……故交。” 茶馆雅间内。 钱四姑娘看着眼前少年,讶然睁大眼:“这、这少年怎的与十一如此相像?!你是十一?不对,你比十一高出不少,你是十一的哥哥?!” 程令雪被她打量得不大自在。 杜彦宁忙缓和气氛:“这是程少侠,我遇难在外时偶然被恩公救下,程少侠是恩公身边护卫,我也正因见她与十一有几分相像才多有留意。程少侠称自幼与家人走散,正好在寻亲,约莫就是十一的亲人。表妹在何处见到那少女?与程少侠又究竟多相似?” 钱四姑娘仔细打量了几眼俊美的少年,越打量,面颊越红:“是在江州城郊,那少女瞧着比十一体弱,但眉眼极其相似。年纪也相仿,穿一身素简衣裳,身边跟着个仆从,听说是来江州散心养病。我以为是十一便想问问,但三姐姐说那太无礼,拦住了我……” 杜彦宁看向一直沉默的程令雪:“程少侠家中可有姊妹?” 程令雪摇摇头:“记不清了。” 她只能记起关于父母的零碎片段,无任何关于兄弟姊妹的印象。 至于家中境况…… 只记得曾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待过,幼时似还生过很久的病。 杜彦宁又问了钱四姑娘一些细节,随后与之道别。 “那我先回了。对了表兄,今日的事,别让三姐姐知晓!” 钱四娘飞快地溜出雅间。 她心虚地拍拍心口,三姐让她瞒着,可她对她不好,她不仅不瞒,还要告诉表兄!只没想那少年竟与十一如此相似,搞不好真是兄妹。 . 出来时下了雨。 各色油纸伞从雨中交错而过,在浩渺天地间,似塘中浮萍。 浮萍中,一尾墨色的小鱼飞快窜过,没入食肆的檐下,纤长的手伸出檐下,接雨水玩,俄而秀气的脸抬起,如同受潮的水墨画,清冷朦胧。 立在檐下,程令雪思绪纷扬。 与她容貌气度都像的少女只是凑巧相像的陌生人?是亲眷?甚至,可能是父母在她走丢后再生的孩子…… 他们是忘了她么? 但她只想先寻到,别的再说。要寻人,得先接了蛊。 可公子不理她了…… 程令雪猛然甩了甩头,发间雨水和脑海中那个寂落的身影一并被甩开,她又立了会,才从檐下走出,没入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众多浮萍之中。 公子是只养不熟的猫,还是她永远买不起的那种猫。 养不熟,她就不要了! 还不如打听打听哪有会解蛊的名医,正盘算着,有人在身后呼她。 “程姑娘!” 头顶多了把伞,杜彦宁气息不平:“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正好我家铺子在附近,不如你过来避一避。” “多谢,我还有事。” 想了想,程令雪又问:“你知道哪有见多识广的名医么?” 杜彦宁爽快笑了:“这你问对人了,不过那位大夫不给外人看诊。” 程令雪亮起的眸子又黯下:“那我再找一找。还有,我现在是男子,别叫我程姑娘。另外,多谢。” 杜彦宁把伞偏了过来。 “那位郎中是我府上的,脾气不大好,但别怕,我带你去便可。” 程令雪道了谢:“如果郎中能帮到我,我替你当一月护卫,不收钱。” 一个习武之人,居然比他这个商人还算得清楚,杜彦宁无奈。 “但愿那大夫能助我一臂之力。” 稍后,二人来到杜府。 杜彦宁见程令雪迟疑,特意回避,称不会打听她私事。 郎中嘶了声:“这蛊不好解啊。” 不好解,没说不能解。 程令雪忙问:“如何才能解?” 郎中晃了晃脑袋:“有个可以压制百毒的净邪珠,蛊毒也算毒,在下曾听说过十几年前有人中蛊后寻得那宝贝带在身边半年,终是解了。” 出来后,程令雪异常平静。 杜彦宁关切道:“怎么了,是那大夫不曾帮到你么?” 帮到了一小半。 只是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 赤箭说过,公子身上的毒便是靠着那颗珠子才压下来。 她想解蛊,只能接近公子。 郎中说了就算夺不来,靠近佩珠那人身边,说不定也可以。还是要想办法回到公子身边,实在不行…… 程令雪清澈的眸子寒芒凛凛,像竖起毛的狸奴。 实在不行,她就绑了他! 把公子圈禁在她身边半年,一道享用那颗珠子,这样他能镇压身上的毒性,她也能解蛊。程令雪坐直身子:“帮到一小半,我给你当半月护卫吧。” 杜彦宁觉得很好笑。 “既是一小半,半月不亏么?” 她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正色道:“多的那两日是给钱四姑娘透露的消息,你不要的话,也行。” 杜彦宁默了会,莞尔一笑:“我是商人,有利必占。那就半月,不知程姑——程少侠欲从哪日算起?” “明日。” . 雨已下了数日。 “嘿,怎么还不打算停了!” 亭松咕哝了声,身后一个缥缈的声音接过话:“挺好的。” 回过头,公子在赏雨,桃花目沾了湿气,朦胧疏离。窗台上窜出只雪白狸奴,青年看着雨,手却准确无误地一抬,将小狸奴温柔地按回桌上。 狸奴还想爬窗,又被那只修长的手按住,姬月恒凝了它好一会,淡声威胁:“再动把你喂鱼。” 这话怎么和竹雪说的一样! 亭松哭笑不得。 姬月恒似也意识到什么,按着狸奴的手空滞。狸奴趁机跃起,他倾身要去捉,想到什么,又端坐回轮椅中。 狸奴软足在桌上一点、一抬,似道闪电飞速跃到屏后。 轻灵一如买下它的那人。 亭松急忙取来一个宽敞的金笼,把小狸奴塞入其中:“小东西,这笼子对你来说够大了,老实点!” 笼子被放在姬月恒身侧,他坐在轮椅上弯下身看着狸奴。墨发垂下,狸奴竖起爪子要去捉那缕头发。 姬月恒略一俯身,在它刚够着时离开。看着气急败坏的狸奴,他颇满意地微笑,并望向窗边。 然而窗还在,窗外却已无人。 笑意化为暗淡的余烬。 他只是未习惯。 . 两日后,雨还未停。 公子却忽然想出去走一走。 正好日前大公子旧时的恩师成老先生不日将要过寿,他无法前来,写了一封贺寿的书信,并嘱咐青州玉器铺子的掌柜觅来一套珍贵的玉器,望姬月恒能帮忙将信和玉器送到老先生府上。 顺道取了寿礼,又到附近酒楼小坐,亭松照例询问。 “公子欲何时去送寿礼?”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1节 姬月恒没回应。 亭松毫不意外,他早就觉得公子不会去。公子幼时,曾偶然听闻别院仆从说族中其余的公子都会上私塾,而他只能被关在别院,公子还曾好奇地问他私塾是坏孩子才上的么…… 自己渴望过却得不到的东西,又怎会帮别人去祝贺? 他看向公子,发觉姬月恒望着窗外,长睫忽地掀起。 顺着他视线,亭松望见斜对面铺子中走出两个人,青衫锦袍的青年,身后跟着个身穿墨衣的秀致少年。 是竹雪和杜二公子! 两人刚出门,竹雪拿起伞,刚一撑开就被杜公子接过。 少年起初生分,但杜公子爽快地笑了笑,不知说了什么,竹雪终是把伞递了过去,二人共撑一伞。杜公子妥帖地把伞倾向竹雪,不时低头与少年说话。而竹雪执剑目视前方,俨然不想搭理,只偶尔在青年离得稍近时,不自在地偏过头……一双人融入雨幕中。 亭松心里一阵忐忑。 从前觉得竹雪和赤箭站一块显得秀气是因为赤箭太高大,可杜二公子身形清臞,和竹雪站一块还是如此。 远看简直像一对儿。 余光小心一觑,公子不说话,只无言看着,手悄然扣紧轮椅。 大事不妙。 这样下去搞不好都要玩完! 亭松适时出言缓解:“咳,杜公子真是爱屋及乌,因着那少女对竹雪百般关照,简直当小舅子对待!竹雪留在杜公子身边,公子可以放心了!” 扣紧轮椅的手松开。 姬月恒冷淡垂眼:“与我无关。” . 雨声滴答,转瞬已午时。 今日杜彦宁在酒楼约见同窗。 那书生唏嘘:“恩师他老人家曾说,他手下最有资质的学生便是你与洛川姬家的大公子,只可惜,那位公子弃文从武,你又弃文从商!” 杜彦宁压下遗憾,只说自己志不在此。那书生又问:“三日后便是恩师寿宴,届时你可会一道前去?” 杜彦宁说自然,同窗又提醒一句:“张偌也从泠州回来了,他一向自诩是恩师最满意的弟子,一直暗暗与你较劲,你若碰着他,可得留心。” 听到“泠州”和“张”,程令雪眉间微微一跳,可别是她见过的那位张公子,但姓张的那么多,不至于。 但有时坏事总是凑巧扎堆。 几人刚出雅间,撞见带着几位仆婢出行的一位公子。 赫然是那虚伪的张公子! 程令雪将头压得很低,尽量走在后方,好降低存在感。 意外的是,那张公子收敛许多,话也变少了,只与杜彦宁简短寒暄两句便分道扬镳,更没留意到她。 她暗松一口气。 她匆匆跟在杜彦宁身后出了酒楼,在前方见到辆熟悉的马车。 “是恩公的马车。”杜彦宁看向程令雪,“要问候一声么?” “不了。”程令雪怪心虚,虽说是公子让她走的,还给她寻了杜彦宁这条后路,但她还得回到他身边,公子要知道她在帮杜彦宁做事,会不会觉得她不需要再当他的护卫了? 她往杜彦宁身后避了避。 街角的马车窗帘无声掀开了一角,露出白得发冷的手。 帘子落下,车内重归昏暗。 姬月恒漠然自斟了一杯茶,茶盏刚离开几案,眼前浮现少年故意回避,躲到杜彦宁身后的小动作。 手指捏紧茶杯,茶盏重重落回几上,磕出突兀声响。 听到动静,外头有人靠近。 “公子?” 熟悉的称谓,熟悉的语气。 纵使声音截然不同,姬月恒仍掀帘望去。可惜,是亭松。 “公子有吩咐?” 还是熟悉的语气,也是,别院所有人都是这样说话。 没有什么特别的。 姬月恒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杜二公子也曾在成老门下求过学?” 亭松称是,“那张公子也是。” 这人也来了青州。 适才还和公子碰了面,虽说那人故作不识,但亭松总觉得不妙。 姬月恒长指拂过雕花檀木盒子,过了会,道:“既是长兄的恩师,我理应亲自送去才算诚意。” 远处酒楼二楼的窗边。 张偌定定看着街头远去的马车,目光仿佛要把马车盯穿,没想到他最恨的两个人因一个少年护卫有了联系。 眼底泛起狠戾。 他唤来小厮:“派人留意那两人行踪,这次本公子要一网打尽!” . 数日后的成府,热闹非凡。 代兄长献完寿礼后,姬月恒和亭松在成府园子里闲逛。 忽有一面生小厮跑来,压低声道:“有位没露面的公子让我给这位公子递信,称您若不想您的心上人和杜家公子发生些什么,去四时斋寻他。” “我家公子不近女色,何来的心上人,你是认错了!” 可那小厮一头雾水。 “那公子说要找一位眉心有观音痣的公子……还说,这位公子的心上人是、是一个少年护卫。” 姬月恒淡道:“我并无心上人,杜家公子的麻烦,他自行解决。” 姬家人都重名望,亭松亦严正喝退小厮:“虽不知是谁要捉弄杜公子,但我家公子向来洁身自好!” 小厮离去了,二人继续闲逛,一路上,亭松都在留意公子神情,他果真承袭了姬家人的冷情,仍淡然赏花。 亭松暗自唏嘘。 逛了会,姬月恒看着园中的栀子花树,眉心倏然舒展:“险些忘了,张公子暗算过我,那笔账还没清。” 成府最西角有片竹林,竹林深处的竹屋便是“四时斋”。 姬月恒与亭松入了竹屋,屋内无人,正中有一个香炉。姬月恒看了亭松一眼,亭松收到暗示,颇为无奈,随即惊恐道:“公子,此处有诈!” 话刚说完,高大的身子倒在地上。 姬月恒满意地看了眼,静候几息,门口出现一片蓝色袍角。 他悠然道:“一月不见,张公子真是愈发有君子之风。” 张偌看着地上晕倒的护卫,又看向姬月恒,诧道:“你居然不怕这毒,莫非你也事先服了解药?”可这是他重金寻来的毒,解药并不易得。 姬月恒谦和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但世上大多数的毒对我无用。” 张偌一惊,示意身边两名护卫上前护卫,有前车之鉴,他捂住口鼻,戒备地后退:“你果真有些玄乎的本事,上次在泠州的毒也你下的!” 姬月恒微讶:“你不确信是我还要刁难?我以为,爱装君子的人会格外讲究‘师出有名’,原来不是。” 这话在张偌听来格外刺耳。 想到过去四十几日受的非议,他就越发不甘心,父亲对外称他是中了巫蛊之术,借此平息流言,可因郎中诊不出病因,在父亲眼中,他也并不清白,他已经失了父亲的信重。 今日不惩治此人,难消此恨! “嘴硬!原本我想让你看到你的心上人和杜彦宁亲密再处置你,但现在,我更想先要了你的命!” 姬月恒眸中漾起笑。 那笑虽和煦,却透着凉意。 张偌头皮发麻,只感觉他似乎兴奋了起来,这人真是疯子! 他冷目看向两名护卫:“还不动手,等他给你们下毒么?!” 姬月恒抬起袖摆:“迟了。” 两名大汉应声倒地。 随即张偌腿间也一阵无力,扑通跪了下来。姬月恒转动轮椅上前,垂目平和道:“你讨厌杜彦宁,他是成老先生最惋惜的弟子,而你装得这样辛苦,却无人把你当成真君子。” 怜悯的语气戳中张偌软肋。 他不顾安危,怒目相向:“你们又比我高洁多少?!杜彦宁喜欢戏子,而你是一个断袖!我已给你的心上人和杜彦宁下了春'药,你若不想看那少年和杜彦宁苟合,就放了本公——” 张偌的衣襟被揪起来。 轮椅上的文弱公子嘴角仍噙着笑,眼底却流露出杀意。 配上那点观音痣,格外诡异。 姬月恒手掐住张偌脖颈,不断收力,手背青筋凸起。 桃花目中浓墨氤氲,阴寒的气息蔓延开,眉心的朱砂痣都分外邪恶。他似竖眸的毒蛇,盯着张偌,手上力度收紧,清润的下颚线都透出凌厉。 张偌的眼睛渐渐瞪大。 他的面色开始苍白,窒息的感觉从喉间侵入脑海。 “呵、呵……” 手又是一紧,几乎入骨。 随后又松开。 砰——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2节 姬月恒用尽全力,把人甩至边上的墙面,掏出帕子拭了拭手。 眼底晦暗挥之不去,从幽冷的声音中溢出:“人在哪。” 张偌怕了他,甚至忘了少年护卫武功太高,他的人只成功给杜彦宁下了药,那些话是刺激他的。 他扯着疼痛喉咙道:“饶、饶命……他、他们在席间。” 姬月恒抬起眸,那眼底又是悲悯和煦,朱砂痣也重新变得圣洁,被邪魔所控的观音像重新恢复神性。 “今日放过你。” 他冲张偌颇和善地一笑。 这样温和有礼的笑意,却让张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上一次在席上,他为他倒酒前也是如此笑的。 他彻底害了怕了。 自己招惹上了一个邪魔! 上一次被毒勾起心中戾气、当众对长辈无礼的一幕犹在眼前,相比要他的命,丢掉名声才最可怕! 一阵风吹来,轮椅上的病弱之人禁不住风,咳了两声。 张偌忙要求饶,刚张口,面前飞过来一颗糖豆,准确无误地落入他喉间,恐惧比药力先蔓延,他惊恐地看着姬月恒:“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姬月恒微笑道:“我亦是初次用这个,稍候你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张偌已然晕倒。 “亭松,可以了。” 地上的亭松闻言睁了眼。 他其实并未中药,公子预料到张公子无法带太多人前来赴宴,定会用迷药,便先给他服了可暂时避毒的丹丸,又让他配合装晕。 但他庆幸自己晕了。 从前公子没少遇刺,每次面对刺客都颜悦色,还未见过他这样动气,温柔却阴仄的语气着实令人胆寒。 . 成府西边的水榭内,文人墨客聚在一处,吟诗弄墨,好不风流。 程令雪候在附近,听着那些书生念的诗,不觉打起哈欠。 杜彦宁忽然疾步朝她走来,面色微红,她以为他只是喝多了。不料杜彦宁难忍地蹙眉,低声说:“有人在我酒里下了东西,此处人多,先行离开。” 一路上,杜彦宁都与她保持着距离,脸颊越发的红,步子亦凌乱。她问了好几次他怎么了,他都没答,只顾着往前走。刚到园子深处一僻静的假山石后,他已直不起身。程令雪忙试探着要去扶他,杜彦宁却一把拉过她腕子。 她迅速挣脱,将青年按在地上,膝盖压住他双腿,抽出身上常备的发带,三下五除二把他双手给反捆了。 “杜公子?” 杜彦宁双眼迷濛,俊朗的面容透着诡异的绯红,痴痴地看着她。 程令雪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虽不知人事,但一猜也能知道,他必然是中了……那种药。 她把他扶起,要带他出府寻解药,杜彦宁已没了理智,虽未乱动,但却开始胡言论语:“十一、竹雪、程……不管你是谁,我,我仍是心动……” 程令雪愣住了。 若在当初,她或许会欣喜。可现在……程令雪看着痴痴望向她的杜彦宁,只觉得他是个烫手山芋。 真让人头疼。 “十一,竹雪……” 杜彦宁还在耳畔乱喊。 简直要把她所有名字喊一遍。 明知他神智不清,程令雪咬牙讽道:“你在招魂么。” 解药要紧,她当他是个疯子,架着杜彦宁手臂搭上她肩头,刚把他架起来一转身,步子顿住了。 在他们后方,赫然立着两人。 亭松,和公子。 亭松看着他们满脸的窘迫,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而公子…… 他依旧端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她和杜彦宁,眸中深邃。 神色无比平和,却无比复杂。 不是听到了吧!? 在杜彦宁那声“竹雪”再次要出口时,程令雪捂住他嘴巴。低声斥道:“杜公子!我是男子!并非你那十一!” 杜彦宁:“可你和十一……” 说着说着他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摇头:“我不介意。” 他已神智不清,记不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程令雪松口气,杜彦宁被误会为断袖,也比她身份暴露更好。 她觑向公子。 公子没再盯着她,而是盯向杜彦宁,眼中的情绪似乎更不妙…… 好像,带着杀意? 为什么? 她懵懵然地望着公子。 姬月恒仍看着少年身侧的杜彦宁。 “我不介意”短短的四个字不断在耳畔回荡,却比片刻前惹人怀疑的那几个名字更让人心里不舒服—— 是因为那个与竹雪相似的少女,杜彦宁对竹雪动了心? 察觉少年对子苓例外时的恶念卷土重来,甚至……比上次更汹涌。 沉静平和的眸光一点点变沉,圣洁疏离的观音痣红得诡异。 他垂下眸,鸦睫遮住森冷。 杜彦宁仍浑然不觉。 他很难受,然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对他人无礼。他挣扎又渴望地看着梦牵梦萦的人:“我……我想……” “想你个鬼!” 程令雪心弦被拉断。 她不顾杜彦宁是个中了药的人,也不顾自己正是他护卫的身份,担心他再乱说话惹公子怀疑,一把将人扔了。 自知粗鲁,她把人捞起:“公子,杜公子中药认错人了!” 公子居然抬眸,对她温和一笑。 “没事,不怪你。” 加了姓氏的公子,和杜二口中的“十一”是涤荡杂念的清水,姬月恒扣着扶手青筋浮起的手不觉地松了。 他转向亭松,递给他一个白玉瓶,含着薄责:“怎么还不上前帮忙?” 亭松:“……” 不是您方才不让我动么? 他们刚一来,就看到杜公子把竹雪搂入怀中,却被竹雪按在地上。听到杜公子口中胡乱喊出的那几个称谓时,他甚至疑心竹雪就是杜公子牵挂的少女。 还以为公子拦着不让他出声是想暗中观察,没想到…… 竟是在吃杜公子的飞醋! 这会又莫名奇妙地跟没事人似的。 他忙地接过杜二:“竹雪莫慌,杜公子就交给我与公子。” 给杜彦宁喂了颗寻常的解毒丹,不料仍无毫无清醒之兆。亭松为难道:“公子,此毒不寻常。” 程令雪讶然看向公子。 亭松的意思是公子会解毒?在公子身边数月,她竟不知道。 姬月恒淡淡看向亭松,没说话。 亭松熟练地圆回来:“竹雪,我为杜公子解毒,你去前方守着。” 在前头守了片刻,亭松上前嘱咐程令雪:“因是以毒攻毒,人恐怕还醒不过来,竹雪静候片刻即可。” 她忙道谢:“多谢亭松大哥!” 又转向公子:“谢公子!” 公刚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又迅速转回去,好像多她一眼会死。 “嗯。” 怎么刚刚还那样温和,这会又冷淡下来了?程令雪一头雾水时,亭松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肩头,随后推着公子的轮椅二人消失在重重树影后。 程令雪迟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亭松方才是什么意思? 静候须臾,杜彦宁捂着额头睁眼,仿佛长梦初醒:“这是何处?” 程令雪远远站着,视线在他面上定了下又仓促移开。 她言简意赅:“成府。” 态度如此古怪,杜彦宁想起来了:“抱歉,适才中了药,如有冒犯之处,我同程姑——程小兄弟道歉,失了神智的昏头之举,还望别当真。” “你也说什么。” 程令雪别过头,扯向别处:“是公子和亭松路过给你解了药。” 杜彦宁顺势问起姬月恒。 程令雪逐一答了,稍放松下来,余光一瞥,见地上赫然落了一滴血,她看向杜彦宁:“你受伤了?” 杜彦宁细细查看了身上。 “并无。”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3节 “许是别人。” 程令雪随意地看了眼。 杜彦宁本要直接离去,但教养使然,决定亲自与恩师道别才不失敬重,顺道探一探究竟是何人要对他不利。 于是回了席间。 众人把酒言欢继续闹着,有人忽道:“张偌怎么去解个手这样久?” . 这厢张偌从竹林深处醒来。 佛面蛇心的病弱公子已离去,他和两名护卫却安然无恙。且和上次不同,这次他不曾察觉身上有何异样。 难不成是他放过了他? 必然不会。 不知自己会在何时出岔子,张偌惶惶不安,匆匆奔出竹林,捉了个小厮给老师传话,称身子不适要告辞。 正走着,前方走来一个同窗,见着他,唤道:“张偌!” 张偌顿了会,那同窗俊朗的面容慢慢扭曲,变成张柔媚万千的脸,而他起初清醒这是错觉,下一刻却无比笃定,眼前的人就是他心中所想的女子。 他清醒地感知到胸中有一腔热忱,难以控制的热忱,明知不该宣之于口,身体里却似住了另一个人,控着他的手脚,让他疾步奔向那个女子。 他鬼使神差地抱住那女子,痴痴道:“表嫂,你来了……” 女子大力挣脱他,恼羞成怒:“哪来的表嫂!我是郑五郎,男的!” “来人!张偌疯了!” 惊恐的喊声响彻园中,霎时间纷乱的脚步声都往这边来。 …… “你是没看到,张偌看郑五郎两眼发直,说着诸如‘表嫂,我想吻你’的狂言浪语。更有趣的是,五郎喊他作什么,他就作什么。还与五郎酒后吐真言,称他想给杜二郎下毒,想让他与男子苟合名声尽毁……过后说是中了毒。” “哪有一杯解酒汤就能解去的毒?借酒掩饰狂举而已!” 张偌的狂举被压下,寿宴得以宾主尽欢,但一出成府,众人便热火朝天地议论起来,纷纷对杜彦宁表示同情。 杜彦宁听了只是笑笑。 本着不给旁人留把柄的行事准则,他并不告诉他们张偌其实已经下毒成功了,只是恩公又救了他一次。 身后的人心不在焉,想必是还在为今日他的失态而窘迫。 杜彦宁暗暗叹了口气。 程令雪的确心不在焉,却不是因为杜彦宁的失态。张偌发痴的样子她正好看到了,的确像是发酒疯——如果没听说过醉红颜的事,也不知道公子手中有醉红颜,她估计会相信这个说法。 醉红颜应是亭松给张偌下的。 那上次在泠州宴上呢?那次亭松不在,只能是公子做的。 程令雪心绪杂陈。 张偌品性恶劣,留着也是祸患。只是她一直以为公子文弱得连蚂蚁都不敢捏死。没想到,他会动手下毒。 假若他知道她女扮男装,并且还是为了解蛊才接近他…… 他会不会给她喂毒药? 程令雪打了个寒战。 这太可怕了! 待解了蛊,她要跑的远远的! . 两条街外的医馆前。 一辆华贵的马车静静停在巷尾,车前的亭松安静地守着。 公子病症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平日与常人无异,只是每隔三四十日会毒发。若在临近毒发时受伤,则会提前发作,近一两日正好到了日子,公子又刚替杜公子解了毒,便提早毒发了。 不过毒发起来也好办,要么以痛止痛,要么施针。如今施过针,需静养片刻,因而他们未立即回别院。 “什么人?!” 马车外传来亭松凌厉警惕的话语,继而是利剑出鞘的声音。 是张偌带的护卫之一。 但他前来并未是要报复,而是想求解药:“小人……求、求公子饶命!小人也是不得已才给张公子做事。可张公子暴戾,稍不顺心就会责罚小人,小人不得不从,并非有意冒犯,求公子宽容,赐小人解药,小的感激不尽!” 车帘掀开一角,清润的声音温和蛊惑着:“给解药可以,不过,你还得带走一样毒药。张公子暴戾,你定过得不好,眼下有个出气的机会,你可要?” 那人迟疑了:“可张公子他虽暴戾,到底与小人无深仇大恨,让小人毒害他性命,小人不忍……” 掀着车帘的手徐徐收回。 “相信你了。” 那人琢磨不懂他的意思,亭松上前递了解药:“走吧,下次若再为虎作伥,可就没今日这么好的运气了。” 那人接了药,不敢置信地走了。 马车内熏香缭绕。 烟雾袅袅,朦胧如浓雾,姬月恒在浓雾中端坐,手中握着个空着的茶杯,神情平静,姿态端雅。然而面色苍白,额间的朱砂痣被衬得宛若要滴出血,握着茶杯的手指也在不能自抑地颤'抖。 思绪走马灯似地乱转一通。 他成了灯中的人。 眼前是昏暗的山寨,他被贼所掳,正逢发病,藉着割破手心止住痛意,却来了个毫不细心的救命恩人,那粗鲁的一扔,让刚得到平复的他险些晕厥。 一团浓雾漫上来。 周遭的夜色中亮起火光。 竟是在佛洞中。 又一次发病,却被某人按在地上。 似曾相识的画面,一如今日,那人也曾如此压制着杜彦宁…… 姬月恒手忽地扣紧矮几边沿。 刚平息的不适从心里一波一波蔓延,直涌向脑海,眩晕铺天盖地袭来,他再也开始听不到外界声音。 “叮——” 茶杯被拂落,滚落而下。 姬月恒没管,许久,一只细瘦的手从眼前伸来拾起杯子。 鸦睫骤然掀起,桃花目微微眯起,绯红的眼尾绮丽诡艳。他像白蛇盯着乍然道来的猎物,凝着那双发懵的杏眸。 那人亦凝着他,淡红的唇轻启,他在对面人即将出声时,轻抬长指,竖在自己唇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少年听话地抿嘴。 姬月恒拇指落在少年唇角,力度似羽毛,缱绻地轻揉。 是幻象,既然是幻象—— 他想让他是她,他便只能是她。 墨衣少年的发带突然消失了,乌发垂落肩头,英气的眉峰骤然如同山峦蒙上了雨幕,朦胧柔和。那懵然的杏眸,也似笼着冷雾的清潭,清冷又无辜。 是她。 还是那样乖巧。 姬月恒莞尔:“再靠近些。” 像呼唤一只怯生生的小狸奴,他轻抚她发顶,温柔地唤她。 少女怔了怔,不解地凑过去。 姬月恒抬手,长指拂过少女柔顺的发顶,眸底沉静温柔,一如观音垂怜着在世间受苦的孩子。怔愣的少女得了抚慰,看向他的眼中多了依赖。 桃花眼眯起危险的弧度,轻抚的手骤然用力,扣住少女的后脑勺。 姬月恒吻住了她。 少女怔愣地被他扣入怀中。 那个被他用意念剪断的梦,坠下树后遽然升腾的欲念。 上次隔着窗台的相贴…… 在双唇相触的那刻,被重新点燃。 要吞下她。 吞下这幻象中的少女。 让她融入他的神魂之中,再无法出现在旁人的幻象之中。 这一个吻近乎撕咬,血腥气钻入鼻尖,激起一声无助的低'吟,只这一声,双唇相贴的温软触觉冲出了幻境。 一切忽地变得真切。 姬月恒怔住了。 第26章 026 眼前一片空白。 程令雪呆呆地坐在马车上,双眸惊诧地瞪圆,手和身子都成了木头做的,唇畔被含'住吮'吻都没感觉。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 又是在干什么。 只觉得唇上很软很温润。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4节 就像泡在温泉中。 淡淡的熏香环抱着她,似乎不是公子常熏的那种,不,不仅熏香。 公子的手也紧箍着她的腰间,力气大得入肉透骨,另一只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二人鼻尖相抵,桃花目、朱砂痣都离她很近,很近…… 近得仿佛一切是幻像。 就着车内微弱的光,她在公子眼底看到了和上次在佛洞中发病时如出一辙的挣扎,甚至恶意。 突地唇角一痛,血腥蔓延。 可程令雪更懵然了。 扣住她后脑勺索'吻的青年怔了一瞬,随后,他揽着她的腰,把呆若木鸡的少女拖入怀里,一改肆虐,舌尖从唇缝扫过再强势顶开,勾住了她。 舌尖相缠。 那瞬间她只觉得一阵眩晕。 那桃花眸中闪过迷离,更为昳丽,公子长睫动'情地轻颤。 就近凝着这样一双眼眸,程令雪的意识逐渐迷离,散得如风中的蒲公英。呼吸被掠夺加剧了眩晕的感觉。 思绪好乱。 她是在哪来着…… 哦,好像是在公子的马车里。 不对,公子! 程令雪猛然醒过神! 散成一团雾的神思归拢。 她愕然睁大眼,一双杏眸里映着沉浸在情'欲中的俊美青年。 她、她和公子在接、接吻…… 舌尖缠绕在一处! 见鬼了! 程令雪猛然挣开,可公子察觉她的意图,眸光一沉,更紧地扣住她腰肢,掠夺力度再次变得肆虐。 “唔……” 她要推开他,竟使不出力。 青年强势而极具侵略性,和她往日所知的公子截然不同。 不安如潮水漫上,暂时盖过了羞耻,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然为什么吻她。 思绪刚聚合,又忽而被打散。 因为公子的手…… 她震惊的那一小会,姬月恒箍着她腰间的手忽地往前,又上行。 掌心轻覆,收拢。 话本中的盈满并未出现…… 手心空空如也。 姬月恒的手停住了,他扔扣着她的后脑勺,敛下眸看向手心。 空的? 幻境忽而动摇,怀中懵懵然若木雕的少女似又逐渐变得英气。 姬月恒掌心扣着少女的后脑勺,再度吻过来,长指嵌入她发间,亦更紧地搂着她,心跳狂乱有力。 手上亦猛地把她揉入怀里。 几乎不留缝隙。 程令雪倏然醒神,羞恼交加,她抬手在公子后颈砍下一记手刀! 腰间的枷锁解了开,扣住后脑的手也忽然松开。公子弱得不堪一击,被她这一砍,似株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清臞的身子卸了力,缓缓朝程令雪砸来,她一惊,手忙脚乱地接住他。 “公子?” 公子闭着眼,没有回应。 看着晕过去的公子,程令雪这才想起她为何在这里—— 出成府后,他们发现张偌的护卫往这边来了,杜彦宁担心公子有危险让她过来看一看,一路追到医馆,人跟丢了,却发现公子马车停在这里,一问亭松才知道公子又发病了,她想趁机修复关系,打算关心关心公子。 公子看着她目光迷离,让她别出声,温柔得一如从前,她见关系好转,便乖乖地不动,尔后…… 就、就被公子按住强'吻了! 这个混蛋! 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 哪怕怀疑她是女子也不该这样! 可公子发病时神智不清,哪能清醒地思考,又怎会…… 难不成他是断袖?! 不对,公子发病了会有幻觉。 各种纷杂的思绪乱飘,总算排成一条有序的线。程令雪压住恼怒,她把公子放倒,手伸向他鼻尖,探到微弱气息时指尖,确认他还好端端活着,指'尖才颤得没那么厉害。 “竹雪,公子怎么了?” 亭松紧张的声音响在马车外。 程令雪竟像做亏心事被逮住,心虚得肩头一抖。她忙直起身,用袖摆狠狠擦拭了唇角,理好被公子弄乱的衣裳和头发,强装自然地钻出马车。 她根本不敢看亭松,头快低进衣襟里,拳头抵着唇遮住伤口,怕亭松听到车内的动静会多想,忙道:“我过去的时候,公子……公子把我错认成旁人了,我推了他一下,也没有太用力。” 她语气更为僵硬,摸下鼻尖。 “但公子,晕了。” 亭松毫不意外,他因放心竹雪并未守在马车周围,只在不远处与杜公子细说今日张偌的事。虽不知车里公子和竹雪发生了什么竟惹得少年出手推人,但公子车内燃了让人静心安神的香,晕过去不一定是被竹雪推的。 见少年内疚得头也抬不起来,亭松安抚道:“放心,是因公子车内有让人犯困的安神香,发病时亦格外体弱。与你无关。倘若公子问起——。” “别说!” 程令雪急声打断亭松。 向来反应平淡的人慌乱得尾音甚至变了调,活脱脱一直受惊的兔子:“亭松大哥,我来看过公子的事,你能否帮我瞒着?我……我担心他怪罪。” 其实相比内疚,她更气恼。 分明是公子神智不清时欺负了她,夺走了她的……她却因为蛊的存在,非但不敢狠狠揍他一顿以泄愤,还要担心事后他因为她那一砍而不悦! 亭松打量她神色越发觉得不对劲,为了这声充满信赖的“亭松大哥”,他只能道:“你也知道公子不喜被骗,但假若公子不问,我亦不会说。” “多谢……” 程令雪逃也似地跑了。 候在巷口的杜彦宁不明就里地跟上,见她如此忙问:“你怎这样慌张?莫非恩公被张偌的护卫伤到了?” 程令雪耳根一热,又气又恼。 她稍后退一步,缀在杜二身后好不让他看到她唇角的破口。 “公子没事。” 杜彦宁察觉到她神不守舍,但没点明,只说起正事:“张偌从前就时常与我过不去,但奈何他对外伪装得太好,我纵使心中有数也无凭无据。他好胜,想必不会善罢甘休,那护卫想来是欲打探恩公去处的,是我连累了你们。” 程令雪本想告诉他公子在泠州时就被张偌为难过,可尚还在发麻的舌尖让她连话都不敢多说。 只要一动舌头就想起当时。 怎么会这样…… 被勾住唇舌的感觉实在是太怪了,又酥又麻,整个人轻飘飘的,一片空白,甚至挣不开,像中了迷药,她不是被公子的美'色迷住了吧? 不对,亭松说车内有安神香。 她就不该上车。 懊悔无用,程令雪暗暗念咒说服自己,她如今是少年竹雪,一个不存在的人,公子也是出现了幻觉。 因此他们今日并没有接吻。 “都是幻觉,假的……” 素来清冷寡言的人念经似地嘀咕了一路“假的”、“幻觉”,杜彦宁自也听在耳中,想起今日自己的失态,直觉与此事有关,然而却无颜去问。 又想起恩公。 他因着一点私心,刻意把竹雪从恩公身边夺走,可恩公两次救了他,第一次救了他的性命,第二次救了他的名声,实乃仁善高洁之人。 相较之下,自己显得卑劣无比。 杜彦宁仰望着天际。 . 午后,阴云渐薄,日光从云中透出,照在巷尾马车上。 鸦睫轻颤,姬月恒睁开眼。 思绪混沌,浑身酸痛,后颈尤甚,往常每次发病过后也是如此,他并未过多在意,靠着车壁缓神。 发病时的幻觉只残存几个片段,但仍逼真得难辨真假。 吮住少女唇畔时的温软。 撕咬的快意。 血肉交融的满足感。 舌尖相触那霎,头发发麻,甚至令人止不住想发颤……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5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6节 姬月恒仍是不大在意的态度。 亭松眉心却拧起。 求你们一个二个少说些! 他说了句笑语揭过,杜彦宁察觉到亭松的紧张,猜测姬月恒喜静,识趣地不再多话,只坐下听戏。 听到中途,杜彦宁饿了,想起自己忙了半日还未进食,转身唤程令雪:“能否帮我买一份炸糕?” 程令雪刚点头,忽见公子回头。 他视线定在她唇角。 仅仅是目光相触,却让她忆起在马车里他的唇贴上来的怪异触感。 霎时好像有一只手压住她唇角,轻揉慢按……程令雪忙抬手摸了摸鼻尖,顺道遮住嘴角的伤口。 她无措地与公子对视一眼。 公子平静的目光在对视时倏地一深,像昨日吻她时…… 不对,他吻的不是她! 程令雪如同破了戒的僧人,道心遽然崩乱,视线四处闪躲。 她逃了。 逃出戏楼时,程令雪险被门槛绊倒。靠在旁边茶馆的檐下,心跳快得像刚打完架,脚下亦无力,她压了下心口试图让那颗心跳得慢一些。 太要命了…… 还好她现在只是少年竹雪。 可公子是不是知道了? 回想他适才那一眼,程令雪刚压下的心又仿佛要跳出胸腔。 他……会不会给她下毒? 想到这,程令雪猛然清醒,就算追究,也是公子无礼在先。 该心虚、该内疚的是他! 若他要追究她,她就把他按住下属强'吻的事说出去! 有了底气,程令雪身上恢复了气力,买回炸糕时,她目光虽还是拘谨乱飘,步履已较之前平稳许多。 她把炸糕递给杜彦宁时公子又转头安静地看她,视线相碰,程令雪忍着想躲开的冲动,梗着脖子硬是没扭头,递上另一份炸糕。 “这是给公子买的,您要么?” 可当着公子一说话,就感觉回到了马车上,被他噙'住舌搅弄…… 她紧闭上嘴。 公子却很淡然,微微一笑。 “要的,多谢。” 热意隔着油纸包熨烫指间,姬月恒才反应过来,是他的手先思绪一步伸出,唇角的笑也是。 根本不受意识所控。 余光看着后方安静的一道影子。 船上那次也是如此,少年起初躲着他,因为怕生把他当做避风港,且在那次后,对他越发用心。 更离谱的猜测冒了头…… “恩公?” 杜彦宁看着恩公手中的油纸包,油纸包被捏得发皱,眼看着里面裹着的炸糕就要调出来,他忙出言提醒。 姬月恒淡然垂眸。 可他看着油纸包,本微蹙的眉心却云开雾散,目光不自觉柔和。 杜彦宁察觉到了不同。看着后方那道纤细的影子,心里顿生猜测。 恩公对她,莫非有意? 众人各有心事,杜彦宁的小厮忽然来了:“公子,铺子里来贵客了!” 杜彦宁忙起身告辞。 程令雪见此,低着头胡乱朝着公子欠身,随后匆匆跟上杜彦宁。 姬月恒看着他们的背影。 炸糕不是他一人才有,少年既然会对他例外,也会对别的公子例外。 手中炸糕被捏紧。 仅瞬息,手上又收了力。 重点并非少年是否有意,往后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公子? 重点在于他不会喜欢男子。 这边见杜彦宁要走,赤箭笑着同亭松道:“听说竹雪是为了还人情主动给杜公子当半月护卫,如今只剩五日,也不知道她往后,我今日听她的意思,似乎还是一心记挂着公子?” 程令雪刚转身便听到赤箭这话,耳后飞快热起来,但回到公子身边解蛊要紧,她下意识地看向公子。 公子也抬头看她。 暖光映照之下,她看到公子的眉眼又变得柔和,眼底温和如水。 她生出了些希望,忍着不自杏眸一瞬也不错开地凝着公子。活脱脱一只见了鱼干却不敢讨要的小狸奴,只巴巴地看着拿着鱼干的人。 公子对她对视,漾起笑意。 在她生出希望时,他又忽地看向她的唇角,眉心蹙起。 程令雪忍着想掩住嘴上伤口的冲动,仓促回过身。 还是彼此远着些好。 姬月恒专心看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眼前是戏子五彩斑斓的戏服,他却只看那一双盛满希冀的眸子。 眉心舒展,又紧蹙。 他不该沉浸于引人堕落的喜悦。 混乱的思绪带来痛苦。似乎有一双手揪着他的心,可折磨过后,反而莫名畅快,这感觉似曾相识。 就如…… 姬月恒看着台上,轻嗤。 “荒谬。” 亭松皆以为他在指戏,就连看热闹的赤箭一时也看不懂。 他看向刚出门的杜彦宁,忽见门外走来一个身穿绿裙的少女。 “表兄!” 杜彦宁和程令雪齐齐望去。 看清那少女的面容,程令雪忙侧了侧身让杜彦宁挡住她。时隔两年,她已不再是“十一”,那位曾借题发挥为难她的姑娘不能让她畏惧。 她只是怕那姑娘乱说话。 杜彦宁迅速反应过来,拦住少女:“三表妹怎会来此?” 钱妙仪压下雀跃,有礼有节地福身:“我与妹妹陪母亲逛街,路过表兄的铺子,母亲想来看看表兄,听说表兄来了戏楼会客,让我过来瞧瞧。” 杜彦宁颇头疼,温和道:“姑母身子不好,我是晚辈理当登门拜见,奈何近日忙碌,今日也还有约,劳表妹转述姑母,侄儿改日拜会。” 见他态度温和似已冰释前嫌,钱妙仪笑着应下:“一言为定。” 刚走出两步,她想起什么,又飞速回头,在杜彦宁反应过来前看清了他身后的人,钱妙仪愕然开了口。 “你不是十一么?!” 那一声喊得程令雪头都大了。 存着侥幸,她希望公子没听到,可余光瞥见公子猛然回头。 完了…… 第27章 027 几人齐齐看向程令雪。 公子凝起眸盯着她。 程令雪面上平淡,背在身后的手却屈紧成松松的拳头。 公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继而抬了抬手,亭松当即会意地推着轮椅往前,心里也满是疑云,难不成竹雪是那位让杜二公子念念不忘的十一姑娘? 也太不可思议了…… 他悄悄瞥了眼公子,不知是该替竹雪担忧,还是替公子高兴。 公子朝她一点点靠近。 程令雪宛若听到刽子手举刀前的数数声,她稳住心神,用少年低沉的声音道:“姑娘此言何意?” 钱妙仪本就不大高兴,以为是十一和表兄重逢又扮做护卫跟着表兄,但听到这少年嗓音,又变得困惑。 “你怎么变男人了?” 杜彦宁忙上前,拉过三表妹:“日前偶遇这位程小兄弟,发觉竟和故人有几分肖似,此前又听十一说过她的身世,正好程小兄弟称幼时曾在青州与家人走散,约莫是十一的亲眷。” 钱妙仪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半信半疑,还欲探询,缀在身后的四妹妹上前叫住她:“三姐姐!” 钱四姑娘小跑上前,同杜彦宁福身见礼,拉过姐姐:“阿娘怕你耽误了表兄正事,让我过来瞧瞧,来日方长,等过几日表兄得闲了再叙旧也不迟!” 钱妙仪醒过神,想起母亲说有时以退为进比死缠烂打更好。 她过去是有些冲动了,明明察觉夜明珠走丢很是可疑,但还是故意忽略,走了一着错棋。便笑了笑,不再管那少年究竟是谁:“那祝表兄早日寻到十一姑娘,若寻到了,记得代我向十一姑娘道个歉,当初是我骄纵无知。”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7节 姐妹二人相携离去,杜彦宁一颗心总算稍定,内疚地看向程令雪。 她正看着公子。 公子亦毫不回避地看着她。 他仍很平静,眼底却有一豆暗火闪烁,好像想把她生吞了。 公子素来文弱,甚至给她温和可欺的感觉,一旦他流露出那样的目光,让她想起被他扣住后脑勺欺'入口中的窒息感,想后退。可那时公子是因毒发生出幻觉,现在则清醒。 看来他的确很讨厌被骗。 公子已到她跟前。 他的视线一直缠绕着她,似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解释,可程令雪不大想解释,解释就会出漏洞,就要多骗上他一次,情急之下她假装会错了意。 她看着公子,装着无辜委屈,触了触破了口的唇角。 公子猛地移开了目光。 她趁机逃了。 赤箭一挑眉,真挚道:“想来竹雪和杜公子那位旧相好十分相像,但愿杜公子能早日寻到心上人。” 姬月恒唇舌似已麻木。 那一双欲说还休,甚至堪称幽怨的眸子在眼前挥之不去。 让人无端想肆意摧折。 难以言喻的恶念悄然升腾,又倏然冻住,他头疼地轻揉着额际,心不在焉地说了句:“但愿吧。” 上了马车,他唤来亭松:“设法邀杜彦宁那位三表妹出来一见。” 亭松郑重地应下来。 公子竟然还是怀疑竹雪,或许不是怀疑,是心存希冀。 . 杜彦宁回到绸缎铺子时,钱夫人已逛累了,姑侄二人寒暄几句便分道扬镳,人走后,他转向程令雪:“抱歉,方才因为我之故险让你暴露。” 程令雪还在为适才在公子面前故作的扭捏窘迫,不大在意道:“不必道歉,其实是你帮了我。” 她太讲理,可杜彦宁更情愿她不满,甚至因他对表妹的温和而质问他为何不与她同仇敌忾。 可她始终分得很清。 “三表妹的事……”他想安抚,又被程令雪一句“我不在意”打断了。 过去虽是钱三姑娘和她身边嬷嬷让她吃了亏,杜彦宁不欠她的。 且他与钱家沾亲带故,又有利益往来,纵使有心想偏袒,也不能真的为了她与亲表妹反目成仇。 她也不希望他偏袒她。 偏袒虽好,但被偏袒时,她会不自觉心软,也会不自觉想弥补偏袒她的人因为她蒙受的损失。 时日一久,两人都会不满。 还是两不相欠好。 . 这是青州城中最有名的一处茶楼,雅间内布局清雅,甚至有乐伶弹琴作伴,可钱妙仪却无心欣赏。 哪怕时下并无男女大防,哪怕对面的锦衣公子仙姿玉貌,面容平和,她仍充满戒备道:“我与公子素不相识,敢问为何将我拦在此处?” 文弱公子疏离地一笑,淡声问道:“钱姑娘与十一姑娘很熟?” 钱妙仪微讶,满不在乎道:“不算熟,她本是我府上的戏子,和我表兄有些熟络。怎么,公子也认识她?” 那文弱公子轻笑:“你在戏楼中所见的少年,不就是十一?” 他说完,静静看着钱妙仪。 钱妙仪满是愕然,低喃道:“可那少年比十一身量高出不少,眉眼虽秀气,可与女子到底有些差别……不过也是,两年过去了,说不定她长开了。”说到这,钱妙仪面露不安,随后又想起:“可十一是戏子,不会武功。” 对面的公子无言地点了点手指,语气渺然:“竟不是么。” 钱妙仪被他这似是遗憾的语气说得窝火,原来他也不确定!凭白吓了她一跳,若非看在这人生得顺眼,她早就翻脸了。但她有了个两全其美的新想法:“莫非你对十一姑娘有情意?” 青年指尖散漫的动作停下,默了顺,他淡道:“并无。” 并无才怪,大抵口是心非。 钱妙仪自顾自道:“当初是我幼稚,虽说我不喜欢她,但也希望她能觅得良人。不过让出表兄是不可能的,我与表兄不止多年的表兄妹情谊,还有钱、杜两家的利益往来。实不相瞒,五月前我还在江州见过一容貌气度皆与她神似的少女,公子若是心悦十一,可以去寻寻,别让我表兄横刀夺爱……” 这事迟早瞒不住,她只想在不犯错的前提下,为十一和表兄之间增添些阻碍,最好再无可能。 钱妙仪说罢,打量着对面青年,他只垂着眼帘,并未表态。 许久,他忽而遗憾地轻笑。 “真可惜。” 这人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钱妙仪本还以为他邀她来此是想共谋大计,看来并非如此:“言尽于此,公子自便。”她没再多说,离开了雅间。 雅间内复归寂静。 听着公子指尖轻点茶案的动静,亭松看向仍似一樽玉雕的姬月恒。钱三姑娘来之前,公子似乎心情不错,大概以为竹雪就是那位十一姑娘。 可惜了,必然不是。 因为四个半月以前,他们在泠州遇到竹雪,泠州与江州相去甚远,便是快马加鞭也需数日,何况当时赤箭查过,竹雪那会还是前头马队的护卫。 他不可能在江州。 因而也必然不会是十一。 可爱错了人实在折磨,杜公子和那位十一姑娘是身份之别,公子和竹雪……却隔着男女之别。 亭松不忍公子苦恼,提议:“公子,可要派人寻来那位江州少女?” 他隐藏的意思是,不一定要寻十一,而是寻一个与竹雪相似的少女,或许可以解公子的痛苦。 姬月恒拨弄着茶具,哂道:“寻来作甚?我又不是杜彦宁的媒婆。” 亭松哭笑不得。 罢了,横竖公子冷情,对凡事的喜爱来得快,去得也快…… 想必他很快会忘记竹雪。 “不过,”亭松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万一当初竹雪马队护卫的身份是凭空捏造的,倒有可能在半月之内往返于泠州与江州两地!” 姬月恒也想过这一点。 只是彻底确定之前,他不想再被吊起一次:“另说吧。” . 程令雪近日很苦恼。 自上次在戏楼遇到钱三姑娘后,公子不时会来这附近喝茶听戏,一来二去,难免不时会碰面。 本想远着他,淡忘那个吻,可每次刚一要忘掉,就又见到公子。 他的态度亦很怪。 若即若离的,偶尔淡漠,偶尔主动与她说上两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可越是这样,她越不安。 他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只有一个可能,他还是起了疑心。 好在这是她替杜彦宁当护卫的第十日,五日后,她的人情便清了。远离杜彦宁,便可远离钱家姑娘。 之后事,之后操心。 抬眼一看,一辆眼熟的马车恰好停在杜家绸缎铺子前。 程令雪头顶再次遍布阴云,她站直身,尽可能地让自己更显挺拔英气,问候的嗓音也极低沉:“公子?” 姬月恒品咂着这低沉的嗓音,眸光微动,轻轻地笑了下。 笑得程令雪心里直发毛。 她强装镇定,看着公子在铺子里挑花瓶,那双玉白漂亮的手和白瓷极为相称,换在往日她会饶有兴致地欣赏,但现在她只想让他快走。 但她运气一直不好,往往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公子选了一会就没了兴致,透过门看着向人来人往的街市,漫无目的地和她闲聊。 “那十一姑娘可有消息了?” 程令雪一顿:“不曾。” 公子遗憾轻叹:“杜公子人脉众多竟还未寻到,莫非人已不在?” 程令雪:“……” 相比遗憾,公子话里更像是幸灾乐祸?这话越听越不吉利。 她道:“她会长命百岁的。” 公子不解轻叹,凝视着她:“那你说她为何迟迟不出现?” 不知坦白和继续欺骗都会面临风险,她骑虎难下,只能装傻:“也许她是有苦衷,或者离开了江南。” 姬月恒看着坦然的少年,在继续试探和杜绝失望之间选了后者:“或许吧,愿你早日寻到亲人。” 公子不再说话,程令雪只觉得他与她说话时,像玉观音被注入灵气,安静时,又是疏离无情的玉雕。 正因如此,她才猜不透他。 正巧杜彦宁议完账从后方出来,见瓷器铺子门口立着一双人,一个雾中观音,一个雪中青竹,都是遗世独立的人,两个人即便不说话,立在一处时,也透着无言的般配。 都是他最艳羡的那种人。 是他永远无法成为的那类人。 杜彦宁多看了两眼,一小厮从外奔入,打断他的纠结。 “公子!江州有消息了!” 一缕阳光从阴云中透出,杜彦宁面露喜色:“当真?” 门口的两个人恰恰转过身,杜彦宁迎上程令雪慌乱的目光,待想起他答应过她,不能让恩公知晓她的底细,他话锋一转,同小厮道:“稍后再说吧,我手头还有些别的事亟待处理。” 姬月恒静听着,心口不知是什么情绪。失望、怀疑?还是因为察觉杜彦宁和竹雪有意支开他而不悦。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8节 没什么再待下去的心情,便与杜彦宁辞别,“不搅扰了。” 程令雪察觉与她有关,满心只有江州的消息,没心思留意公子细微的疏离,只觉得他是不愿窥探她的私事,冲着这份体贴,她冲他真挚笑笑。 公子怔了下,竟面露遗憾。 程令雪看不懂他为何遗憾,只给公子一记安抚的眼神。 人走后,杜彦宁道:“之前不曾知会你我在查江州少女的事,是我不妥。我是不忍你奔波辛苦。” 程令雪知道他的好意,但出于自我保护,她不希望别人查她的身世和过去太近。事已至此,感激大过不适,她真挚道:“多谢你,但下次不必了,在寻亲前我也有别的事要先做。” “就当是我尽兄长之责,替三表妹弥补你受的委屈。”杜彦宁无奈笑之,又问那小厮,“是什么消息?” 小厮道:“有个女子不知从何得知公子在寻亲,寻了过来,如今人就暂住城东客栈。”说着细看了程令雪两眼,越发激动,“那女子与程小兄弟当真有几分相似!性子倒不冷淡,怪和气勒。” 来得如此之巧,杜彦宁难免有疑虑,又不愿让程令雪失望,便问她:“可要我陪你前去看一看?” 自然要见见,但程令雪不愿再麻烦他:“你先忙,我自己去就好。” 杜彦宁神色黯下,知进退地笑了笑:“你自己当心。” . 当夜,程令雪回到了住处,散下一头长发,她托腮对镜发呆。 端详镜中的自己许久,指尖触上镜面,逐渐失神。难以置信世上会有人与她肖似,会是她的谁? 素手一压,铜镜被反扣桌上,翌日,程令雪仍作少年装扮。 来到小厮所说客栈,她在门前立了好一会,许久不叩门。 门被从里推开。 程令雪的手悬在半空。 面前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容,与今晨她在铜镜中见到的人有三四分相似,但似曾相识的感觉并非来自容貌。 而是含笑的眉眼。 见到她,少女大大松了口气,笑靥如花:“是你要寻亲啊!” 第28章 028 客房布局简单,一缕微弱的光柱钻过窗隙,细碎灰尘调皮地在光柱中游曳,照在窗边两个少女身上。 程令雪恍若梦游。 若不是江皊先出声,恐怕她还不不敢相信来认亲的竟是师姐! 可也不算意外,师姐会易容。 “师姐怎会来这?” 江皊给她倒了杯茶,左看看右看看,纳闷道:“还是那张脸,可我总感觉师妹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 绞尽脑汁,在公子身边上蹿下跳近五个月,竟又回到了原点,五个月白忙活,更要命的是她还搞不太懂为何要公子远着她,能不变么? 程令雪看着茶盏中隐约的倒影,垂头丧气像只被雨打湿的鹌鹑。 “好难……” 江皊最架不住她这样,伸出手温柔得好比抚摸受伤的小刺猬。 “不难过啊。” 程令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江皊的视线在她面上逡巡良久,终于觉出不同之处在哪—— “师妹变得更有人情味了。” “是么……”程令雪哭笑不得,再是冷若冰霜的人,一旦费劲心思去接近一个人,少不得会变亲切。 想到那樽若即若离的雾中观音,她便头疼:“他比想像中的难懂。” 短暂的欣慰被这句话一吹而散,江皊眼中漫上许多同情。 她想起进门时程令雪问的话,解释道:“师父听说你中蛊的事,查到你们来了青州,让我来青州钱家查个事,正好也和你相互照应。钱家和杜家关系匪浅,我便同时留意着,竟查到杜家的二公子派了人要去江州寻亲,画上的少年可不就是你么……我担心你被权贵盯上,想着借接近杜家人好靠近钱家,顺道看一看究竟是怎的一回事,便易容得成肖似师妹的模样。” 没想到寻人的竟是师妹,好在是师妹自己,也算虚惊一场。 程令雪亦如此认为:“我的蛊还未解,也还未替师父办完事,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寻亲……至少等一切安稳之后。”更何况,她并不希望杜彦宁和公子知晓她亲人的事——哪怕在目前看来,这二人都不会藉着亲人拿捏她,但谨慎起见,暴露得越多,后患越多。 至于那江州少女…… 程令雪也好奇那会是她的谁。 她暂时不去想,师姐来了还能互相关照,让她心中安定不少。 二人双双发起愁,江皊托腮幽幽哀叹:“我们姐妹可真是同病相怜。” 师姐下意识亲近的一句“姐妹”让程令雪眉间几分柔和。 尤其经过了公子的衬托。 师姐显得更温暖了。 江皊问起这数月里发生的事,程令雪照着她所见、所理解的说了。 江皊概叹:“连话都比从前多,从前你都问一句才答一句。” 程令雪无奈:“我是被迫话多。” 公子话少,又难懂。 若不多问几句、多解释几句,他们二人都可能会错彼此意思。 她问师姐公子究竟是什么态度,江皊陷入思忖。她接触过的人要么都是些七情六欲都写在脸上的大老粗,要么是精于算计的市侩,对这类贵公子实在了解得不够多。但身为师姐,若比师妹还呆憨,她还有何颜面自称师姐? 她略思量:“以我行走江湖多年的阅历看,这病弱公子起初若即若离、时而苦恼,应是因体弱多病,对你这样身姿矫健的人艳羡又嫉妒。” 程令雪亦是这样认为。 师姐又沉吟须臾:“不过把你推向杜二公子,定不会只因为这,是多种复杂的感情堆积所致。” 程令雪更深为认同。 公子若即若离了好长一段时日,但都不曾彻底远着她。把她推向杜彦宁更像是一夜之间突然下的决定。 基于这,她翻出早前便有的猜测:“公子还是怀疑我是女子?” “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原因。”江皊不无欣慰地拍拍师妹肩头,“师妹经数月的搓——历练,不仅更有人情味,对人情世故的亦更通达。” 程令雪心中稍得宽慰。 她原本便有此猜测,但对自己识人辨事的本事不大自信,并不敢确信。如今师姐一肯定,就如名家给她绘制的丹青题了字,认可了她。 看来她把公子读得也算透嘛。 寻到病因,方子便可拟出来——要先消除公子疑虑。 江皊再度仔细回忆程令雪所说的一切:“照你说来,那赤箭小哥帮你遮掩后,你家公子是信了的,否则也不会在过后待你亲近如初。只是因为杜家二公子对你的好感过于明显,使得他又往你是十一姑娘这一处想,这才要把他推给杜公子成人之美。别说,听你所说,这位公子倒是个好人!” 程令雪认同地点头。 “公子虽难猜了点,偶尔也捉弄人,发病时还……总之算个大好人。” 江皊继续:“钱三姑娘的话又加深了你家公子的怀疑,这些日子他常来找你,想必就是在试探!眼下最大的纰漏还是‘十一’这个身份,洗脱你是十一的嫌隙,破镜重圆指日可待。” 程令雪觉得所言在理。 只是…… “师姐,破镜重圆似乎不大合适,公子他……也不是我家公子。” 江皊言归正传:“为今之计。只要我易容后在你那位公子跟前晃悠一圈,并让那位杜二公子配合。到时你那公子定会往我才是十一这处想。这样一来,不就迎刃而解了?” 程令雪琢磨着这倒可以。 正好此前杜彦宁解释时,就已将江州少女说成“十一”。 这谎圆起来天衣无缝。 师姐明眸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若说天底下谁能模仿你模仿得最像,必然是你师姐我。” 扭过头,见身侧师妹那总是疏离的杏眸中满溢着信赖,犹如一只在外强作坚定的幼猫回到窝里见着大猫。 江皊完全抵抗不了。 便如此定下来,虽说易容和伪装可以让她们看起来像亲戚, 江皊到底不是真正的江州少女,倘若碰到钱家两位姑娘,势必会露出马脚,便以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与程令雪几分相似的眸子,再敛起惯常的雀跃便形神皆似。必要时二人还可以不间断地互换身份。她武功比师姐好,师姐会易容变声,正好相互帮衬。 午后,杜彦宁已不请自来。 看着眼前蒙着面纱的女子,他一时也错愕了,少女不仅眉眼与程令雪有四分相似,眉间那病弱又淡淡疏离的气度更是。他讶道:“这位当真是四表妹在江州偶遇的那位姑娘?” 程令雪没直面回答:“说来话长,你就当她是我的表姐,幼时在青州与我一道被人牙子买走。” 如此也能同公子解释为何她会与“十一”都来过青州的这一点。 杜彦宁从“就当”二字中寻到了漏洞,但并未拆穿,在程令雪开口前,他已想到先前的漏洞:“如今只有对外称你表姐才是‘十一’,方可自圆其说。” “只是,”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有何苦衷,才不得不对恩公隐瞒女儿身?” “抱歉,我不能说。”程令雪偏过头,他帮忙的代价可以是别的,唯独不能是这个秘密,她补道:“并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性命攸关。”又问:“你这里还有没有我可以帮你办的事?” 杜彦宁没再问,只道:“举手之劳,不必总惦记着还人情。” 但除了想回报他,程令雪亦有自己的目的。师姐说要查钱家大房,杜彦宁与钱家二房关系密切,他是她接近钱家最近的一道桥,她不会在此时犯傻远离她,又道:“不如,我再给你当半月护卫?或者你认为多久合适。” 杜彦宁想起姬月恒看她的目光,还有她那不便言说的秘密,终是决定占她便宜:“那便半月吧。” 但不会再有下次,他不允许自己一再的利用她不想欠人情来留住她,于是额外雇了两人与她轮着来。 . 黄昏时,别院笼在霞色中。 赤箭从外替姬月恒办事归来,眉飞色舞但:“那十一姑娘果真与竹雪有几分相似,身量也只差一点!” 亭松亦惊奇,但更多是担忧。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59节 他望向公子,公子逗雀儿,是一只新送来的仙八色鸫,小巧玲珑,毛色鲜艳,经过了训练,嗅觉尤为灵敏甚至可以通过特地的香味儿来跟踪人,平日里与公子亦是很亲近。 听了赤箭的话,姬月恒自哂地笑了笑。他抬手将八八仙色鸫招到指上,在鸟儿放低戒备时轻轻地圈住。 在他脚边,还放着个小小的金笼,小狸奴想挣脱笼子去追鸟,却始终逃不出去,发出委屈的嘤咛。 “这么可怜。” 他握着雀儿凑近狸奴,哄道:“你比较乖,是该给些赏赐。” 被困在手中的鸟儿察觉危险,使劲地扑棱,发出惊恐的啼鸣,姬月恒和鸟儿对视了须臾,对上那琉璃似懵懂的眼睛,忽而叹道:“算了吧。” 他张开手,仙八色鸫惊恐地飞离掌心,再也不敢近他半步。 亭松看着嘴角笑意温柔,周身却透着森冷的公子,不禁暗自叹息。 公子心情不太好。 心动错付果真是件磨人的事,公子性子本就飘忽,近日更甚。 更飘忽的来了。 公子拈起因鸟儿挣扎而残存指尖的那片细羽,端详许久,长睫骤掀,似有了个新的想法:“出去走一走,我也想看一看杜彦宁那位十一姑娘。” 亭松心里一惊。 公子不是因为不想接受自己是个断袖的事实,因着不能喜欢竹雪,打算找个与少年相似的少女吧? 可那是杜公子的心上人啊。 可公子不是君子,若是想夺人所爱,自有他的手段。 亭松为那对眷侣惋惜。 . 入暮,街市两旁灯笼渐次亮起,映得周遭一片亮光,才刚寻到机会欺近的夜幕又被驱至闹市之外。 水上一艘艘画舫灯火通明,丝竹声声夹着夜游客的笑语传入耳际,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画舫随水波微微晃动,程令雪的思绪亦不断浮动。光秃秃的剑柄被她把玩得抛了光,不安由掌心传到剑柄,注意力全停在一旁的姬月恒身上。 顺着公子视线,她看向在船尾默然而立的一双人。青年一袭锦袍,备受而立,正是杜彦宁,而他身侧,则立着个不言不语的师姐,面纱后只露出一双清冷的明眸。她拘谨又冷淡,只看着江面,并不与杜彦宁说话。 师姐和杜彦宁素不相识,彼此生分,气氛莫名尴尬,也正因如此,才像一对彼此间有着心结的故人。 姬月恒看了许久,眼底映着微波粼粼的湖光,风停了,江面平静了须臾,那眼中摇曳的微光也渐次熄灭。 竹雪不是十一。 他不露任何情绪,转头望着程令雪淡道:“你和那位姑娘,很像。” 程令雪听出些寂寥。 她不明白公子为何会寂寥,难不成是在艳羡杜彦宁有佳人作伴?可他虽病弱有腿疾,但出身高贵,人长得又好看,倘若想要个红颜知己也不难。 她不解地看向亭松。 亭松也在看她,只无奈地摇头,竹雪果真迟钝,什么都不懂。公子就连难过,也只能自己担着。 船尾那一双人无言对立许久。 杜彦宁一时也困惑。程令雪和这位假十一究竟是刚刚相认,趁势将计就计,还是早已相识?倘若是刚相认,为何能配合得如此默契?随后他想起过去听说江湖中有能人异士会易容,程令雪本来神秘,似是江湖中人,或许这位姑娘就是她的同门。 他会有此推断,是因为知晓内情,但抛开疑虑,这两位姑娘面容相似,彼此生疏,的确像才相认的亲人。 杜彦宁只能假装不知情,打算象征性随便说两句,刚一转身,少女便抵触地淡道:“我先走了。” 这生分又似刺猬的模样,简直和十一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连声音都有五分相似。 这二人未免也装得太逼真了。 杜彦宁好笑又无奈。 这厢江皊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越过他,走向程令雪。 “表弟,我先回去了。” 程令雪点头,应道:“好。” 一直沉默的姬月恒突然转身,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江皊:“可否冒昧一问,姑娘为何要覆着面纱?” 程令雪手又悄悄握紧了。 江皊垂着眼似乎很难堪,随后,她为难地揭开面纱。薄纱下的面容与程令雪五分相似,只轮廓略有不同。 她右脸,赫然有道两寸的新伤。 程令雪也被惊到了。 师姐连戴面纱的理由都提前想好了!也太缜密了!对师姐的钦佩之情更上一层楼,对公子的内疚也是。 她觑向公子,青年正凝着摘下面纱的师姐,那目光很是奇怪,似乎在透过师姐的面容在看别的人。 程令雪暗道不妙。 姬月恒却在此时乍然移开视线,疏离而有礼道:“抱歉,唐突了。” 程令雪和师姐悄然对视,双双松口气。过后师姐先行离去,他们在船上赏了会夜景,亦下了船。 杜彦宁看着程令雪的背影,原本不懂她为何要女扮男装,直到看到江姑娘适才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抵触神情,他似乎明白了——她对两年前的事很介怀,才会扮做少年接近恩公,彻底放弃那条本可能是捷径的路子。 而他该庆幸她没选择那条路,否则她和恩公,或许会暗生情愫。 因为他们是一路人。 艳羡他们的同时,杜彦宁又为自己的精于算计而感到自惭形秽。 . 回时一行人经过河岸边上一处卖面具的摊子,姬月恒在摊子前驻足,亭松顺着他视线看到了一个罗刹面具,想起公子曾让竹雪戴着个罗刹面具陪他外出,竹雪走后,公子就把它扔了。他请示道:“公子要买下这面具?” 姬月恒仍看着那面具。 暖光映染,白皙得近乎毫无血色的面容染上暖意,眸光却冷清沉寂。牵起的唇角淡含自哂:“哪怕一模一样的面具,也终究不同,故而不必买。” 亭松竟然听懂了。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那面具。 这会他反倒希望公子能无情些,甚至去找一个替代品。 很快上了马车,车夫刚驱车,马车又停了下来,周遭人声过于嘈杂,姬月恒只依稀辨出亭松的声音。 “什么事?” 姬月恒仍垂着眼,目光和端坐的姿态皆如洞中石佛,沉寂、平静。 话刚传出车帘外,帘子骤然掀开,伸进来一个面具。 姬月恒掀开帘子,看着那个凶神恶煞的罗刹面,什么也没说。 亭松讪讪道:“竹雪给的,周遭人多,属下还未来得及婉拒,人便走了。公子若不喜,那属下给了赤箭?” 面具已被接了过去。 姬月恒看也不看一眼,随手将其搁至一旁,淡声道:“启程吧。” 马车徐徐驶动。 车内没点烛,黑暗中青年身形寂然不动如同石像,过了很久,他忽地抬手。拂过面具上起伏的轮廓,暧昧游走,最后定在罗刹尖利的獠牙上。 修长食指摩挲着罗刹的尖牙,随后一点点探入罗刹口中。 动作极慢,极为轻缓。 无端显得暧昧。 玉白无暇的手指就如放弃抵抗的祭品,深深地插'入罗刹的口中。 停住不动。 宛若一场自我献祭。 危险又缱绻。 莫大的空落在心里挖出一个洞,洞越扩越大,如万丈深渊看不见底,深渊地步似有邪魔,要把人拉下去。 坠入空寂深渊的同时,竟无端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满足感。 是痛过之后生出的快意。 就像…… 发病时被那人狠狠咬了一口。 姬月恒靠着车壁,长指越发深入地地扣紧手中面具,再未松开。 车内响起低低的笑。 起先寂落,最后竟有些畅快。 . 杜府的马车内。 程令雪不解:“方才亭松和公子在面具摊子前看了会,公子显然不大想要,你怎知给了他会收下?” 还让她去买了送他。 杜彦宁心神不宁,只笑道:“我随意猜的罢了。” 程令雪就猜不中公子心思,以为他想要时巴巴地送去,却被拒绝了。以为他不要时,他反倒要了。 “有时我真羡慕你。” 杜彦宁总算能深刻地体悟到姬月恒素日的无奈。他因出于私心选择欺瞒恩公,又因为内疚而做出违心地提议她送面具哄恩公高兴…… 她居然说艳羡他? 他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悲。 “其实该是我艳羡你。” 程令雪想起公子也说过一样的话,公子病弱,艳羡她来去自如。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0节 杜彦宁艳羡她什么? 艳羡她的迟钝么? 回去后她把此事告诉师姐,江皊亦搞不懂,不怪她们,刚收下她俩时,师父说他不懂什么狗屁人情世故,只会易容和武功,便只教她们这些。 后来,大抵是因着五年前那次惨痛的经历太过刻骨,师父也变了,甚至知道如何利用人心去算计。 可他说程令雪和江皊不适合学这些,会越学越乱。平时交付给她们的事情也多半是查探消息、偷个书信,与物打交道不需要十分善于识人。 她们两人这方面都半斤八两。 可程令雪并不觉得她和师姐会迟钝到学不会,师父他或许只是不想教,毕竟被人坑害过,怕她武功高强,师姐善于伪装,若是再学会谋算人心,搞不好会背叛他。好在她只剩一件事,师姐只剩三件事,不必想太多。 二人重新打起精神,江皊开始琢磨着如何易容去钱家查探消息。 程令雪在钱家待过几个月,深知钱家戒备森严。这回师父要师姐取这一年里钱家大房与洛川姬家往来账簿。 这个任务本是给她的。 两年前她气不过钱三公子的威胁,刚查到苗头时逃走了,如今任务落到了师姐头上,让她自责又担忧。 师姐武功不算很高,别看她平日眉开眼笑,但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久了,她胆子尤其小,最怕死。 她不能让师姐因她过去的失误而碰到难关,也担心师姐会出事。 深知江皊放不下师姐的面子,程令雪提议道:“钱家那两位姑娘也还在青州,我当初接近钱家时,为了不暴露身份,自称不会武功,师姐万一暴露,可能会让公子起疑。” 她以助她解蛊成功说服江皊,让她继续扮演不会武的十一,而她边给杜彦宁当护卫,边打听钱家。 据她所知,钱家大房如今虽掌钱家大部分权力,但几位公子资质一般,性情顽劣。尤其是那位曾经试图威逼利诱,让她当他侍妾的钱三公子。 这笔旧账,她得算一算。 但要怎么做,她得好好想想。 这日用过午膳,杜彦宁在另一护卫陪同下与钱二夫人及钱家姑娘游湖,程令雪则留在铺子里想法子。 赤箭正好路过,又带给她一个好消息:“他病了,我出来请郎中,你要顺道和我一道回别院去看看他么?” 程令雪心动了,可又迟疑:“公子不喜欢旁人擅自闯入他的宅邸,我私自去会不会让他不高兴?” 赤箭以一种新奇的目光看她。 “我以为你是冷血,原是脸皮薄啊!难怪这么久没让他信任你。” 被他所激,程令雪决定也做一回厚脸皮的人:“我跟你去。” . 房中药味淡淡。 姬月恒面色苍白,在矮榻上倚着引枕斜坐,出神地看着手中物件。 微风吹来,吹出青年的低咳,也吹入郎中的脚步声,老郎中跟随赤箭入了室内,俄而那佝偻的身影后,探出一张白皙而清秀的面孔。 姬月恒手中物件没拿稳。 “啪——” 程令雪看着掉在地上的罗刹面具,一时不知该不该去捡。公子怎的看到她还蹙起眉,还弄掉了东西。 这是不高兴了? 好在她早已为自己找了借口:“杜二公子听赤箭说公子病了,便让我跟随郎中过来,代他看望看望您。” 姬月恒无言看着地上的面具。 程令雪拾起面具,小心地递到他手上,公子伸出了手。 临了又收回:“先帮我拿着吧。” 她接了过去立在原地等着。郎中诊脉后称是公子昨夜在外吹风太久,兼之心绪波动过甚,引发体虚之症。开完方子后便要离去,程令雪拿着面具不知是去是留,看看赤箭,赤箭转头不知看着窗外作甚,她又看向姬月恒。 公子也在低头走神。 没人留她,她只能跟老郎中走。这一趟她或许不该来。 公子他,根本就不想见到她。 刚要放下面具要走,清润的声音淌至耳边:“给我吧。” 程令雪将面具递给他,公子垂目接过,刚要转身,却听他说:“狸奴不大听话,能帮我管一管它么?” 她再迟钝也听出挽留的意思。 程令雪蹲在角落里的猫笼前,对着那只乌云踏雪左看看右看看,思绪却不在猫身上,而在公子身上。 两人没再说话。 亭松来报,称赤箭已送老郎中上了马车,她这才松了口气。 可许久听不到身后的公子出声,她再度不确定公子让她留下来,是代表他消除了疑虑,重新信任她?还是仅仅是让她管一管狸奴? 正是忐忑,身后传来公子清越平静的声音:“我想明白了。” 程令雪闻言回了头,已到舌尖的问话突地散了—— 公子正凝神看着她。 从认识到现在,这数月里,他也没少这样看她,那双桃花眼总是那么温静,人也总是神叨飘忽。 她也渐渐习惯被他这样看着。 可这次不一样。 没有最初的好奇、后来的困惑,更没有前阵子的挣扎、痛苦。 那目光平和温柔。 又不只有平和,就像—— 连夜大雨过后,月出层云,清澈的月光照在被暴雨肆虐的江面,天地间透着极度疲倦后的澄明。 澄明之余夹杂着极淡的忧郁。 比之前更复杂了…… 被这在观音痣映衬下显得越发温柔、哀伤,又满含包容的目光看着,程令雪的心突地乱了下。 眼帘亦随乱掉的心跳猛颤。 她移开视线,言归正传:“公子是想明白这猫为何不听话了么?” 公子点了点头。 “是上次没给你聘书。” 他说完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着程令雪,仿佛问她,也像自语。 “你呢,会想要么。” 聘书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说得好像要聘的是她一样…… 程令雪耳尖又发热了,为这个离谱的念头羞耻,公子又不喜欢男的。她摸摸鼻尖掩饰窘迫:“只要公子觉得合适,属下都可以。” 余光窥见公子苍白的手忽得握紧了盖在腿上的蚕丝被。 “公子,您没事吧?” 程令雪急上前。 大抵她的动作太过突兀,到跟前时,公子突地偏头避开,和之前每次她靠近他时一样的反应。 但很快,他又似想通了,转过头来,温和道:“没事,只是受了寒。” 程令雪忆起郎中说公子是吹了太久夜风,她想问,又不敢问。 但公子何其细心,带着纵容道:“怎么了,是在困惑么?” 程令雪迎上他的目光,离得近了,那眼中裹着包容的温和的几乎要把人溺毙,她胆子都肥了。试探问道:“公子您昨夜,为何要吹很久的风?” 是有什么心事么? 姬月恒轻拂过手中罗刹面具。 “有些事想不通。” “这样啊……” 程令雪没问到底是什么事,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诉诸旁人的隐秘心事,公子宁可吹一夜冷风也不愿告诉旁人,定然是因为那件事不能轻易对人说起。 她只说:“您要爱惜自己。” 说完识趣地退至一旁,知进知退的姿态让姬月恒想起杜彦宁。 烦躁浮在眉心,被风雨冲刷后平和的观音像又被阴云侵袭。 他的手指触上罗刹面具口中。 插'入,扣住。 维持着这个动作,青年抬起眸,一双眼温和深邃,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直看得程令雪浑身不自在,想后退一步,袖摆忽然被牵住了。 她不解道:“公子?” 公子虚弱地咳了两声:“你会一直给杜彦宁当护卫么?” 说到重点了,程令雪忙解释:“您别误会,属下只是在还杜公子替我寻到表姐的人情,没打算一直——” 说着她意识到自己称谓错了。 “我自称属下好像不妥。” 公子笑容温和,似是经风雪磋磨后,又被春风疗愈的竹枝:“如果你还想回到我身边,就没什么不妥。” 程令雪呆住了,许久才确认他的意思:“您说,我还能回来?” “回来……” 姬月恒淡声轻念这一句,眸底淡淡的哀伤在某一瞬被暖意取代,稍许,他点头:“是要回来的。” 这太意外了,公子语气疏离,似乎她回不回来都无所谓,可隐隐流露出的亲切态度却让她感知到了。 似乎回到了之前。 他带她去赴宴,让她尝尝他平日所吃的菜,在她怕生时罩着她……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1节 对上少年不敢置信,甚至受宠若惊的眼眸,姬月恒笑了笑。 “不必太拘谨,还可以再问的。” 有些事的确得问一问。 程令雪抛开拘束:“公子为何突然愿意让属下回您身边?” 公子目光悠远,似在回想什么。 良久:“因为你的表姐。” 他看着程令雪,盯入她双眸,不瞬目地凝视着她。 似乎要看穿她的所有。 确认他远着她是因疑心她是女子,此时再一被这样看着,程令雪只觉得他的目光是一只无形的手。 这只手擦去她伪装的剑眉,解开她梳成男子式样的发髻。 身上墨色的衣裳无声落了地。 胸口的假皮也被揭走。 她作为女子的本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那平静的视线下。 程令雪攥紧手。抑下心虚和慌乱,她硬着头皮用少年的嗓音问:“属下不懂,属下的表姐怎么了?” “你们很像,却又完全不一样。” 公子回了这么一句。 程令雪理解为他这算是消除了疑虑,一颗心稍稍落定:“还好,属下以为是之前带您上树的事做得不好,惹着您了,所以才被您给辞了。” “的确是惹着了。” 青年垂着眸把玩手中面具。 他目光暗了瞬,手指把玩着罗刹的獠牙,眼底映上危险。 程令雪又忐忑了,好在很快,公子的眸光和手上动作又变温柔:“但我不曾后悔上树,那日,我很高兴。” 他总是不喜欢解释得太细,但程令雪也彻底明白了——公子辞退她是因为怀疑她是女子,若即若离则因为他既喜欢她带他探索从未做过的事,也因尝过自由的滋味而痛苦。 是她让他觉得不安了。 故而他方才说想不通的是这事么? 又是怎么想通的? 他的心思可真是弯来绕去的。 两厢沉默。 良久,公子身子忽然往后仰。 他疲倦地倚靠着矮榻,拿起罗刹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玉面观音堕落为鬼面罗刹。 清越声线因隔着面具变得蛊惑神秘,听来颇像话本中坠入魔道的仙人,然而他语气却尽是无力。 “因为,我认了。” 第29章 029 即便不愿,也还是认了。 看到那与少年容貌相似、亦同样清冷生分的少女时,姬月恒就清楚—— 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是因为那一张俊美秀气的面容,更不是因为那一分拘谨。 性情可以模仿,容貌可以作伪。 甚至喜好都能复刻。 可两个人就是两个人,究竟为何会觉得无可替代,他也想不清楚。 只好先认了。 “认了?” 程令雪心头犹如阴云遮覆,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公子这样好看,性子也善良,他本该是个美好的人。 她半蹲下身,真挚地看着公子,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公子,您不能认了!” 姬月恒低头,无言地凝望着她。 沉静的目光从面具的孔眼中透出,再添堕落的哀伤。 他有些无可奈何。 “当真知道我在说什么么?” 程令雪点头,她很清楚。 面具下的人稍滞,俄而笑笑,笑容温柔又流露着危险。 “是什么呢。” “公子是在说,您……” 她有些说不下去,眸中顿时满溢着隐忍,停下缓了会。 姬月恒低眸看着她。 素日没什么情绪的少年说完那一句,竟像情绪被打开闸口。杏眸微起波澜,一瞬不移,痴痴地看着他。 眼中只他一人。 姬月恒深深与之对望着。 他复杂的目光让程令雪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那郎中说有人佩戴净邪珠久了连蛊毒都可以解,可公子的毒至今未解,可见毒有多厉害。 在公子前,她曾见过久病之人,那便是师父,他曾奄奄一息,浑身是伤,武功也没了,但带血面具下透出的目光却比从前还幽邃,似暗夜鬼火。 师父显然没“认了”。 他一改往日做派,派她们去给他搜罗奇药,查消息、招揽人手,打听江南江北大族的消息。 驱使师父的是仇恨,只要仇恨未消,他就不会轻易认了。 可公子不一样。 驱使他的只有痊愈的念想。 想到这,程令雪微涩:“公子您……是不是不想好好活着了。” “……” 公子又沉默了。 他摘下面具,凝着她的桃花眼中尽是匪夷所思。 这蹙眉的神情在程令雪看来就是纠结,她更真挚地劝解。 “公子,您不能认了啊……” “认了,就真输了!” 姬月恒深吸了一口气,把罗刹鬼面具扣在她的脸上。 “该让郎中也给你瞧瞧的。” “属下猜错了?” 程令雪听得一头雾水。 她要拿开面具问清楚,但面具被公子微凉的手再次按住。 一并按住的,还有她的手。 男女授受不亲,她想抽出手,可公子不容置疑地按住她。 青年慢慢俯下身,隔着孔眼盯入她眸中,摩挲着罗刹鬼面上尖利的獠牙,仿佛要将其磨平。 低语漫在程令雪耳畔,青年唇角勾起的弧度沾染了邪气。 她想后退,又被温柔控住。 “我怎么会输呢。” . 钱家大房内院戒备森严,书房附近更是有重兵把守,平日非府内婢女或大房内部人不能进,正好几日后钱府老太爷过六十大寿,可以趁那时潜入钱家,再利用钱三公子的脾性行事…… “在想什么?” 清越的声音把她勾回。 程令雪低头一看,手中笔尖坠下一滴墨水,上好的宣纸上泅了一团暗色,她忙拿开笔:“属下……属下是在想,属下表姐和杜公子的事!” 姬月恒青年从她手中抽出笔,温和不容置疑:“在我身边,就别想着其余人,你家姐姐和杜公子若是有情人总会终成眷属,先把聘书签了吧。” 他换了张纸,重新着墨写了一纸聘猫书,笔尖一转一回,小狸奴的模样惟妙惟肖地现在纸上。 程令雪忙回拢思绪。 正欲署名,一旁的公子忽然拿开她手中的笔,饶有兴致地问她:“你的本名是什么,可还记得?” 怎么突然又要问本名…… 程令雪难免戒备。 姬月恒慢条斯理地重新蘸墨,半垂的眸子喜悲淡淡,可话中溢着失落:“杜公子都知晓你姓程,我却不知。” 这感觉很是不好。 即便杜彦宁心中只有十一。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2节 程令雪琢磨着问名字的含义。她总是独来独往,偶尔外出查事时与陌生人萍水相逢,也从不过问对方的名字,因为并不打算长久往来。 她心里,问名字是很郑重的事。 公子是否也这般想? 自那日说“认了”之后,他对她格外温和,虽偶尔会因她的触碰而流露出茫然之色,也偶尔说一些神神叨叨不似个正常人能说出的话,但比之前好多了。 甚至还下令,在她未还完欠杜彦宁的人情时,可随意出入别院—— 包括他的寝居。 亭松都感慨,公子真信任她。 如果是在从前,他信任她,她只会高兴,如今高兴之余还有些微不忍,可她不能告诉真名,怀着复杂的心情,程令雪用半真半假的谎言回应他:“回公子,我叫程令。” “程令,程令……” 简单的两个字从公子舌尖辗转出来,虽还是惯常那平淡如水的语气,程令雪却从中听出了亲昵。 公子问:“此名可有出处?” 程令雪摇摇头:“当初买下我的人说他心上人姓程,又说我名里应当带雪,便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师姐在被师父收养时已有七岁,本就记得自己姓名,因而仍叫江皊。但程令雪对走失前的事记得不多,师父他是个江湖剑客,哪读过什么书?便随意为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原是如此。” 公子腕子徐徐一转,转眼间,纸上多了行云流水的两个字。 程令。 又是几笔,竹雪。 程令雪看着那几个字,公子也看着那几个字,良久,他笑道:“若你是女子,唤程令雪倒很是好听。” 只是一句笑话,却让程令雪呼吸凝滞了。他怎么能猜得这么巧?! 被他猜出真名,她宛若被当场割开衣袍,如初时那个噩梦。 太可怕了…… 短暂数息的僵硬被姬月恒看在眼里,他挑起眉:“怎么了?” 程令雪压下心虚和不安,感慨又不无艰涩道:“没什么……属下,有时属下倒也希望自己能是女子。” 说这些,本意是想试探他的底线,可她说完,公子竟久未说话。 他手中的笔悬在纸上,不动了。 一团浓墨晕开。 “公子?” 程令雪出言提醒,青年似回了魂,轻扯嘴角自哂一笑,又一次换了一张新的宣纸,第三张聘书写好了。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释然地笑了笑:“即便不是女子也无妨,况且,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程令雪听得似懂非懂。 公子说话委婉,但看他眼下态度,仍是对女扮男装很忌讳。 她老老实实捂好了伪装。 接过写好的聘猫书,这小狸奴算是彻底从程令雪手上送到成了公子身边,成了公子的狸奴。怀抱着狸奴的公子尤其亲切,被暖阳映出几许温柔。 程令雪很是欣慰。 因她是趁杜彦宁去钱家拜会亲友时抽空出来的,待会还要回到铺子里,她很快便与他告别。 消瘦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姬月恒目光从窗外收回,仰面靠着椅背,手触着心口。 还是……不大习惯。 淡淡的失落和遗憾背后,是如同在清醒是自甘堕落的挣扎。 分明清醒,却要饮鸩止渴。 他长吸一口气。 清冽的空气沁入肺腑,荡开空洞感,就像冬末的微风旋过回廊。 空荡,发冷。 但痛苦之后又漫上快意。 青年缓缓睁眼,眼底的寂落一扫而空,有熠熠摇曳的星火。 低低地,他笑了。 这如何不算一种特殊的快意? 话本中那些寻常的感情固然美满,但也未免过于千篇一律。 他不喜太过无趣的事物。 也不喜欢被满足得太过彻底。 只有扭曲、带着痛意的情绪才能带来独一无二的快乐。若即若离,适当留有遗憾,才会更勾人。 指腹拂过纸上的几个字。 “令雪……” 缱绻的低喃辗转自舌尖,又化作一声落寞而不屑的低笑,笑声过后,玉白素手执起笔,轻轻地一划。 清丽的“雪”字被墨迹覆盖过。 只剩雌雄难辨的“程令”。 . 杜彦宁回到铺子里时,程令雪也刚回来,二人在巷尾碰面。杜彦宁问起姬月恒:“恩公今日可还好?” “已经好多了。” 提起公子,她淡淡的语调中有了变化,就像镜湖中泛起涟漪。 杜彦宁看在眼里。 心头涌起了不安,这种不安和两年前不一样。从前他不安只是因为迟迟寻不到她的消息,重逢后则是因为她疏远的态度,但即便是带着怨气,至少证明她心中在意他。最近她对他的态度似乎和缓了,偶尔也主动说几句话。 他反而觉得快抓不住。 程令雪见杜彦宁有心事,猜测与他去钱家有关系,他的喜怒哀乐虽与她无关,但她想起上次他给的建议,真挚道:“忘了谢你,送了面具后,公子好像不生我气了。” 杜彦宁心里更为苦涩。 他是过来人,多少能猜到姬月恒并未生气,疏远许是动了心。 但他不会告诉她。她若真的爱上恩公,若真的能在一起,他也认了,但绝对不能是他自己把她推向恩公。 杜彦宁又道:“十一,你对恩公可有男女之情?可他是洛川姬家的公子,你若爱上他,只会更痛苦。” 程令雪被他问得怔了一下,随即否认:“你误解了,我对公子和对师姐是一样的,像朋友一样。” 更多是怜悯。 怜悯怎么可能是男女之情? 杜彦宁想起她捉摸不定的底细,和那位同样神秘的表姐。 “可否告诉我,你们来青州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帮一帮你们。” 程令雪推拒:“我们只是替人查些消息,不算什么太难办的事,再说我欠你的人情已经够多了。” 她太生分,让杜彦宁不安,他道明猜测:“你们为钱家而来。” 他能猜到,程令雪不觉奇怪,毕竟当初她遇见他正是在钱家。 她说道:“我不会损及你与钱家二房的利益,你大可放心。” 看出她在戒备,杜彦宁也无意去探询,自顾自道:“钱家戒备森严,若想查什么消息,最好伪装成侍婢。” 程令雪垂着眼,她早已选好的要伪装的对象,十分合适。 还能给自己报个旧仇。 她不接话,杜彦宁摇摇头:“是我误会了。不过赴宴当日是你还我人情的最后一日,你若跟着去钱家,三表妹恐怕会趁机为难你,届时我让旁人同去,你也不必在铺子里守着。” 程令雪最终什么也未说,他不拆穿,她也不承认,这便挺好。 如此生分,杜彦宁更添忧愁。适才去姑母家中时,姑母试图撮合他与表妹,被他用兄妹之谊推脱了。 谁料姑母另有所图,又暗示他钱三表妹曾私下打听过恩公的底细。他推测姑母想必查知那是姬家的九公子,又见他实在对三表妹无意,便想借他的内疚为三表妹另觅良人。 他虽不觉得以恩公清冷脱俗的秉性,会与三表妹这样骄纵的姑娘投缘,但姑母的面子多少得给一给。 程令雪走后,他唤来小厮:“替我跑一趟,去送个请帖。” . “公子,杜公子送来了请帖。” 亭松递来一张帖子。 姬月恒接过去随意看了两眼,轻嗤道:“又是寿宴?难不成我是什么东海神龟,去了会让钱老太爷延年益寿。” 亭松哭笑不得,他谨记着夫人希望公子多接些地气的嘱咐,劝道:“钱家大房与三房有些往来,公子不是不喜三房么,正好钱家二房与大房不和,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人。” 姬月恒淡淡颔首,专注地抚摸着膝头的小狸奴:“再说吧。” 程令雪是寿宴前一日才知道杜彦宁也给公子送了请帖,为防万一,在公子问起钱家二房时,她皱了眉:“我表姐被二房的人欺负过,我对他们没有好印象。” 公子听了,请帖随意地扔至一旁:“既如此,便不去了。” 他无条件的纵容让程令雪犹如得人撑腰的小猫儿,放下诸多顾忌。 公子不去,她也能放开手脚。 . 不同于杜彦宁恩师寿宴上文人雅客斗诗取乐的雅致,钱府是官宦之家,钱老太爷的寿宴,自然要往热闹富贵上办,寿宴一直从白日到入夜。 华灯初上,钱府正是热闹时。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3节 偌大的宅邸,衣香鬓影,人声鼎沸,丝竹之声传遍整条街巷。 大房的三公子喝得醉醺醺的,正往内院去,忽然在园中迎面撞上一阵淡淡的冷香,是个身穿舞姬衣裙的少女。 少女一双眉眼秀眉至极,眼尾一滴泪痣,偏生目光清冷疏离,更添了欲说还休的妩媚,勾人得很。 即便此刻慌乱地道歉,也不减那份疏离:“奴是新来的舞姬,一时慌张,冲撞了公子!公子莫怪!” 钱三公子风流一笑。 “怎么会怪呢,小美儿生得如此勾人,来同爷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仓惶地跑开,慌不择路时,竟要往内院的方向去! 钱三公子更乐了。 “哎,对对对!往那边跑!” 刚到内院门口,便有护卫拦住舞姬。追上来的钱三公子怒斥了护卫:“收起剑!别吓着小美人!” 护卫都知道三公子风流,又因这是大老爷最疼爱的儿子,不敢轻易得罪,见只是一个舞姬,便不多阻拦。 舞姬虽清瘦,钱三公子却连她裙角都摸不着,他更来了兴致,二人一前一后,一逃一追,竟到书房。 舞姬慌不择路,见门就想闯,慌乱地欲推房门,护卫忙抬剑拦住:“书房重地,闲杂人等止步!” 可钱三公子正巴不得她自投罗网,不悦地上前:“你们别吓着我的美人,有我在,怕什么?外头守着!” 说罢顺势将舞姬推入书房。 房门反手被阖上。 护卫不敢得罪,只能在外守着,过了会,屋内传来男子淫'笑,及东西被扫落在地的动静,伴着女子惊呼。 几人皆难堪地避开。 . 书房中。 钱三公子双手被缚,倒在地上,似患了癫狂之症,闭着眼,嘴角上扬,痴痴地说着什么。正翻箱倒腾的程令雪冷冷看了他一眼,猫着腰往别处寻找。 她本想扮做府上的婢女,但与师姐斟酌后觉得婢女不如主子好使。又记得钱三公子好色,常欺负府中婢女,便与师姐一道在市井中买了些致幻的媚药,想了一朝顺水推舟的美人计。 照着数日前师姐打听到的讯息,她很快寻到那处暗格。 其中有本账簿,正是她要的。 将账簿收入怀中,程令雪将自己衣裙弄乱,走向那位神智不清的钱三公子,在他鼻尖放了个小小的瓷瓶。 钱三公子霎时清醒了些。 见小美人衣衫凌乱,仓惶无措地后退,他忙起身去追,却不能碰到她的裙角,甚至,那舞姬还眼疾手快,拨开门闫径直奔出门,钱三公子大喊:“跑什么跑!爷难不成还会吃了你!” 说着猴急地追出屋。 舞姬很快跑不动了,在拐过两处回廊后,被钱三公子逼入一处墙根。 他气喘吁吁道:“跑、跑不动了吧,来爷怀中歇歇,呃——” “来你个鬼!” 舞姬掐住他一改惶恐,骤然变了脸色,疏离的眸子顿时寒意涔涔。 钱三郎被盯得后脊发凉,有些回过味来:“放肆,来人……” 刚要大喊,舞姬目光一凛,手大力捏住他下巴让他不能出声,膝盖一抬,钱三公子腿间传来剧痛,目眦欲裂,急剧的巨痛他彻底失去意识。 “两年了,仍死不悔改,要不是今日没空,我非得阉了你!” 程令雪狠狠把人摔在地上,一双秀目藏冰,怒意熊熊。 两年前她潜入钱家时,便被此人调戏过,虽只是摸了摸她的脸蛋和腕子,但那恶心的感觉至今挥之不去。当初也是他,联合三姑娘身边嬷嬷冤枉她,威逼利诱不成还打了她两鞭。 两年后,她总算帮自己报了仇。 程令雪嫌恶地擦擦手。 来前她已探好路,身后这道墙通往外院的园子里,因筑得颇高,守卫略松,越过墙后,便是一处僻静的园子,从那里更易出钱府。 她轻灵地跃上树,踩着院墙至对面的树上,一切毫不费力。 只是下树时面纱不慎被勾落,随着夜风,悠悠地飘落至一旁。 程令雪无暇去管,可刚跳下树,她竟发觉边上的树后,有个衣着贵气的人闲适地席地而坐。 她的面纱,悠悠落在他脸上。 墙根虽有两盏灯笼,但到底昏暗,只见那青年微微仰着面,在独孤望月。察觉有人,也不为所动。 安静游离的姿态,颇像公子。 可公子没来赴宴,且他爱干净,不会席地而坐,边上更无轮椅,身边也没有亭松赤箭,显然不是。 顾不得这位对月伤怀的贵公子,程令雪面纱也不打算要了。 刚要离去,那树下的公子忽地轻笑。笑声里带着醉意,辨不出音色,只是莫名的熟悉。估摸是隔墙听到了她威胁钱三公子,在这乐呵呢。 比公子还闲得慌! 怕他惊动护卫,程令雪闪身到他身后,匕首抵在他颈侧。 “不想死就别瞎凑热闹。” 那公子竟是个不要命的,他悠闲地背对着她,将她盖在他脸上的面纱摘下,淡漠而嫌弃地往后一抛。 程令雪接住面纱。 她正要把他打晕,那公子却悠然轻叹:“钱府的舞姬也太无礼,吓着宾客,不说两句客套话就要走么?” 青年嗓音微哑慵懒,似有淡淡醉意,言辞温和有礼。 却让她心头森冷。 这森冷之感陌生又熟悉。几个月前在贼窝,程令雪就有过同样的感觉,只是后来相处时日渐长给淡忘了。 不会吧…… 她的气息顿了半瞬。 很细微的变化,可青年却敏锐地转过身。隔着她手里随夜风飘扬的面纱,就着月光,他与她四目相对。 程令雪目光猛一震。 夭寿! 这青年不是她家公子是谁?! 公子眸光倏然一漾。 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他袖中有个极小的东西掉落在地。 但他定定凝着她,不动。 第30章 030 风停了,少女的杏眸中微波震颤,清凌凌的目光似月下的湖面。 熟悉的眼波稀释了夜色,少女昏暗中的面容亦开始清晰。 姬月恒死死地盯着她。 程令雪也愣住了。 她十四岁开始替师父办事,凭着一身轻功和剑术,闯过多少戒备森严的宅院,师姐说她是一条蛇,谁也抓不住。 可眼下,她脑中一片空白。 远处忽地传来人声。 “她在那!” 是书房前护卫的声音!他们定是察觉到东西遭窃追了来!逃命要紧,顾不得别的,程令雪扬起面纱,一把甩在公子的脸上遮住他视线。 随后趁他失神时离去。 她如鬼魅,闪身隐入花丛,红裙没入夜色,如一只惊动了丛林的雀儿,本热闹的钱宅被她激起喧嚣。 “有刺客,速速回避!” “抓刺客!” “刺客是一个舞姬!” 在这喧闹中,搅乱一切的人却已逃之夭夭。很快,程令雪逃离园中,跳上了钱府最外围的墙上。 只是往下跳时—— “嗖!” 利箭破空之声从始料未及的方向传来,她迅速闪躲,箭矢擦着身侧而过,在小臂上留下一道口子。 这点伤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她不以为然,咬着牙,奋力跃至墙下。 如朱漆滴入墨池,清姿融入浓重夜色,甩下身后的喧嚣。 . 姬月恒拿开脸上薄纱时,身侧的舞姬早就已经远去了。 隐在暗处的亭松现了身。 公子原本不打算赴宴,临了突然改变主意,来之后与杜二公子见了面,见竹雪没来,又没了兴致。喝过几杯酒,公子来园中吹风,还突发奇想,下了轮椅试着走上几步并让他隐匿起来,自己坐在树下独自望月——公子近日总是满怀希冀,时而心事重重…… 静坐片刻,墙后传来动静,是一女子教训调戏她的男子。而后一个轻功绝佳的舞姬借树跃下,亭松想上前保护公子,却被他拦住。本以为公子是对舞姬面纱落在他面上而不悦,打算亲自给些教训。可没想到,公子对着舞姬失了神,让人逃走了,还不让他去追。 那舞姬好生放肆! 临走前还故意把她戴过的面纱扔在公子脸上,这跟调戏有何区别? 然而此刻,公子低头,怔怔地看着手中舞姬留下的面纱。 良久,他忽道:“是梦?”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4节 亭松耳朵竖起,公子莫不是对那放肆的舞姬一见钟情了? 可他不是喜欢竹雪么…… 胡忖时,钱家四郎带着护卫追上来,见姬月恒独自坐在树下乘凉,满是怀疑道:“敢问贵客,可曾见到过一位舞姬从此处路过?那是个女刺客,窃走了府上重要之物,望贵客告知!” 姬月恒收起薄纱:“你怀疑我与刺客里应外合,是么。” 钱四郎的确怀疑,这位公子面生,想必并非府中贵客。且他不在席上,却无缘无故在这僻静处乘凉,实在可疑,他客气道:“并非信不过公子,只眼下事态紧要,若公子配合,定有重谢!” 姬月恒讥诮地笑了:“若我不配合,便有重罚,对吧。” 钱四郎不大高兴,冷下来:“事关重大,望贵客莫再说笑!” “四弟!” 一声低喝传过来。 钱妙仪带着侍婢上前,不悦道:“这是二房的贵客,岂容你慢待?!” 被姐姐一训斥,钱四郎只能先偃旗息鼓,客客气气地问起女刺客。 姬月恒将面纱收入袖中,指着反方向道:“她啊,逃往那边了。” 钱四郎忙带人追上。 钱妙仪与姬月恒性情不投,但心里打着别的主意,浮于表面地寒暄几句,姬月恒却不礼尚往来,直接道:“我猜,钱三姑娘得知杜公子只把你当兄妹,因而打算假装喜欢我,刺激他?” 这人真是半点表面功夫不做。 钱妙仪亦毫不避讳:“没错,多一个追捧的人,你也有面子,不是么。” 姬月恒笑了,突兀地问道:“上次忘了问,十一姑娘会武么?” 钱妙仪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只说:“她是个戏子,会些花拳绣腿的把戏,怎么?上次我猜得没错,你的确与她有些渊源,所以才感兴趣。” 姬月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袖中的面纱,摇摇头:“抱歉,我对什么十一十二并不感兴趣,爱屋及乌罢了。” 他的话让钱妙仪想起上次那少年护卫:“莫非你问我,是因为怀疑那少年是十一假扮的?不如这样,我们合作。” 姬月恒目光微动。 但他语气倏然变得嗤讽:“在下护短,十一是我身边人的亲眷,钱姑娘凭何认为我会觉得与一个欺凌过十一姑娘的人同流合污?” 钱妙仪听他如此说,一时气上心头,但听母亲说这人是姬家公子,与钱家有些利益往来,便强压恼意平声道:“行,那便井水不犯河水!” . 女刺客的到来只在钱府激起短暂的涟漪,毕竟显贵之家,很快钱府上下又是井然有序,笙歌燕舞一片。 姬月恒无心再留,刚一出钱府,他忽地吩咐亭松。 “查查竹雪今夜何在。” 亭松顿时明白了:“公子怀疑那舞姬是竹雪假扮的?” 他想起公子适才的失神。 或许,真有可能。 “属下这便去!” 半刻钟后,人来人往的闹市中,亭松利落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混入人群,观察着对面钱家绸缎铺子的一举一动。 绸缎铺子灯笼下,立着个熟悉的身影,少年双手抱着剑,背对着人来人往的街市,似在面壁思过。 这人还是那么怕生,亭松哭笑不得,但为防万一,他特地问了公子在对街姬家名下玉器铺子中的伙计:“那绸缎铺子前的少年,今夜可一直都在?” 那伙计是姬月恒派来的,目的是盯着那少年,以免少年被权贵盯上,又碍于旁人权势委屈求全。 伙计笃定道:“黄昏时分出去了一会,一刻钟前,出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买了个炸糕回来了。” 黄昏时分,钱府还未遭窃;一盏茶的功夫,甚至连赶到钱府都不够。 亭松放了心,迅速回到停在巷尾的马车上:“公子,属下确认了,竹雪一直在铺子前守着,入夜后只离开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是去买炸糕。” 车内传出渺然冷淡的声音。 “知道了。” 回到别院,姬月恒独自在窗前静坐,面前书案上,放着那块绯红的面纱,眼前浮现对视的那一刻舞姬惊鹿似的目光。那样的目光,他在梦中见了无数次,鲁莽仓惶的举止亦像极。 是他生了心魔么? 不是已经决定接受自己对一个少年心动的事了,为何还会期待? 男女又有何不同。 并无。 如此想,再看向那面纱时,它便只是一块寻常的布料。 甚至因为被一个陌生女子所戴过,让他觉得不适。 姬月恒拈起一支笔,挑起面纱置于烛台上,绯红轻纱顿时化为火蝶,随着摇曳的火舌轻舞,如一只扑像烛台的飞蛾,稍许,桌上多了一层火灰。 唤人入内清理,姬月恒疲惫地靠着椅背,纹丝不动如若了无生气的玉雕,烛燃了大半,无人去剪的烛芯越来越长,他忽而睁眼。 倘若,是两人呢? . 惊险的一夜过去了。 杜彦宁那边的事已了,当夜,程令雪回到师姐所在客栈。 回忆今日被公子撞见的时刻,她心仍是怦怦乱跳。 钱家不比公子这边宽松,招舞姬侍婢都再三验身,易容过度会被看出,江皊只能替程令雪稍作伪装,让她的眉峰挑得更为妩媚,嘴唇用轻易擦不掉的特制唇脂涂厚,倍显妩媚勾人,并在眼下添了一颗泪痣,只这几处细微的改变,又有面纱,足以让程令雪判若两人。 万万没想到公子会去赴宴! 幸好多留了一手。原本杜彦宁说过她今日不必去绸缎铺子值守,可程令雪多留了些心眼,担心公子会来寻她便还是去了,直到入夜才和假扮竹雪的师姐换了,但未免穿帮,拿完东西,她又和师姐换回,直等到铺子关门才离开。若公子怀疑,必定会派人去查,得知她一直在铺子前,多少可打消嫌疑。 得知师妹受了伤,江皊很是内疚:“抱歉,是我让你受伤了。” 程令雪不以为然:“更大的伤我都受过,没几日就好了。” 这些年她和师姐相依为命,比至亲还亲,她该庆幸,好在今日是她去,否则师姐只怕要吃大亏。 钱家耳目众多,未免账簿出岔子,程令雪和江皊商量过后,打算天亮了待城门一开便让师姐易容出城。 翌日,送师姐离去后,程令雪决定去公子那儿探探口风。 公子一如往常。 桌上备了她喜欢的点心,他给她递了一块,忽然冷不丁问起她的表姐。 “十一姑娘离了青州么?” 他怎么突然关心起别人来? 这些时日,他也没问起“十一”啊,程令雪警惕几分,齿关一重,迅速咽下那一口糕点:“今晨走了。” “今晨?”公子停下来思忖稍许,“这么巧,昨日钱府遭窃,怕是不好出城。” 师姐会易容,自有办法,程令雪解释道:“表姐她说钱家在抓刺客,担心那钱三姑娘得知她在青州要藉机为难她,加上她说她还有要事,不过她又不是刺客,出城应该不会被拦。” 公子点了下头。 他瞧着虽有些心不在焉,但对她依然很好,想必没有起疑。 程令雪试探着问道:“公子,属下在杜公子那里的人情已经还完了,眼下没有活计可干了。” 公子笑了:“那就回来吧。” “多想公子,属下这就回去收拾东西!”程令雪往住处走,一路上,偶尔听路人说起什么“钱家”,她只当他们是在讨论钱家遭窃之事并未多想, 可回到住处,房内候着的人让她始料未及:“师姐,你怎么回来了?” 江皊面色惨白:“阿雪……我方才刚出城,听人说钱家人在箭上涂了奇毒,据说两日后毒发,眼下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且钱家人已在城中所有药铺医馆都安排了人!” 程令雪如闻晴天霹雳。 她维持冷静:“或许只是寻常毒物甚至根本没毒,是钱家人为了引出我们才放出消息,眼下最要紧的是账本,一旦被他们搜到就麻烦了。” 这江皊早有准备:“我已将东西藏入城外破庙中。”她拉过程令雪:“不如这样,师妹立即与我一起出城,我们快马加鞭,去周遭镇上寻郎中!” 但恐怕来不及了,这种时候,程令雪第一时刻想起公子,可若是去找公子,会不会露馅儿?正为难,杜彦宁身边小厮来了:“程小公子,我家公子和郎中在附近饮茶,想与您见一面。” 程令雪当即会意,管不了人情不人情,匆匆来到附近茶楼里,杜彦宁已在雅间候着,原本他受昨夜铺子里师姐假扮的“竹雪”所惑,并不确定刺客是不是她,见她当真来了,不免震惊,忙拉过她:“我将郎中带了来,给你号号脉。” 郎中切过脉,查看一番后摇摇头:“此乃奇毒登云台,难解。” “登云台,钱府怎会有登云台?” 程令雪倏然凝眉,一时不知是该惊喜还是担忧。公子就有登云台,他正好撞见她,当真这样巧? 郎中道:“小哥有所不知,听闻登云台此毒本就是洛川姬家的人所制,钱家与姬家有些往来,也不奇怪。” 原是如此。 公子说这些奇毒是从江湖中搜罗而来,想必是为掩人耳目,只要她中毒与他无关,至少有得解。 . “登云台?有意思。” 姬月恒正在逗狸奴,闻言笑了,给小狸奴喂了一块鱼干。 亭松亦是没想到,外人只知道夫人是昭越前公主,却不知道夫人擅长用毒,只是藏得极深,且嫁入姬家后金盆洗手了。而登云台和醉红颜这两种奇毒正是夫人年轻时调制的,未给过外人。 钱家会有登云台,说明夫人私下竟与钱家人有往来,只是, “对公子无礼的可舞姬倒霉了。” 姬月恒抚摸狸奴的手停下。 他的眸光微波漾动,可想到昨日亭松所言,又沉寂下来。 自哂地笑了笑,他继续拿起鱼干逗狸奴,可他实在太狡猾,每次狸奴刚舔到鱼干,又被他故意拿开。 “喵嗷!” 狸奴发出不悦的咕哝。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5节 这乖顺中藏着狡黠,却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神似某个人,让青年眉心萦绕的失落更添上一重。 看着狸奴,姬月恒想到某人。 他抱着狸奴起身。 “公子,竹雪回来了!” 姬月恒抬头,狸奴趁他欣然跳下他膝头咬住鱼干,趁机叼了走。 他却无心去管。 程令雪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腹中措辞编排一遍又一遍。 “回来了?” 公子照样温和,但仔细听来她觉出了细微的情绪波动。 他手中拿着那白玉萧管,却并未像往日一样旋起,而是一遍遍地抚摸,指间的动作亦没有往日缓慢。 程令雪努力忽略这些,告诉自己这只是她心虚而生的错觉,她小心地上前两步,步履透出拘谨。 姬月恒见此,越发和善。 “回来得这样快?” 他的温和给了她勇气,程令雪试探道:“公子,如果属下说,属下骗了您一件事,您会生气么。” 姬月恒抬眸,眼中波光微动。 似存着某种希冀。 手中的萧转了半圈,他温声道:“这会我心情好,大概不会,所以——” 他停顿了下才继续说。 “是什么事呢。” 这样的温柔让她胆子也肥了些,程令雪反覆琢磨一番,杜彦宁方才说过,他起初也不敢相信那女刺客是她,说明她和师姐的伪装还算到位。 既如此,她在彻底摊牌和只说一半之间选了后者,咬咬牙,豁出去了:“属下回去后,碰到了表姐,她与我坦白,说她就是那女刺客,是受人胁迫不得不去钱家偷东西,却不小心中了奇毒登云台,属下斗胆,求公子赐药!” 一口气地说完,她竟比与高手打了一架还要累。她也想过直接说自己是“男扮女装”帮师姐去查,可当时撞见公子时她不但出声威胁,甚至还把面纱甩他脸上……粗暴无礼不说,更会惹来公子怀疑,牵扯出更多她骗他的事。 这数月里她太过谨慎,反倒在不知不觉间,把退路都堵死了。 只能选择继续骗他。 她说完,公子手里玉萧倏然收紧。他鸦睫低垂,良久不语,温静的眸子因长睫落下的阴影神秘神秘。 突兀的安静让程令雪头顶悬着的那把剑落下几寸,剑尖堪堪贴着她头皮,凉意从发丝间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渗入肌肤,钻入骨缝。 就在她心头的弦几欲崩断时,公子手中的玉箫忽地在指关打旋,但不如平日那样快,而是显出些百无聊赖。 跟了公子这么久,她多少知道,他此刻心情还不错。 但也不算特别不错。 程令雪心里七上八下的。 公子停了玉萧,饶有兴致道:“那舞姬竟是十一姑娘啊。” 说罢取出一个瓷瓶。 “拿去吧。” 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程令雪大喜,接过瓷瓶,看向他的眼中亮晶晶的。 “属下多谢公——” 话还未说完,公子慵懒抬眸,笑意如雾中的晨曦,分不清温暖还是疏离。他说:“瓶中的药可保她七日不毒发,但我记得我说过,若想彻底解毒,还需一味只有我才知道的药。” 头顶刚移开的剑有落回的趋势,程令雪骑虎难下:“求公子告知那味药,属下会转告表姐。” 公子又不说话了。 良久,他百无聊赖地摩挲玉箫,唇畔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今夜,让你表姐过来。” 程令雪心一紧,强作冷静道:“公子,您若信不过表姐,可告知属下去寻药,属下必守口如瓶!” 她今日所说过的话皆字斟句酌,颇有杜彦宁的风格。姬月恒回味着,想到那个可能,长睫危险下压。 他刻意忽略那不一定成真的不适感,只淡声解释:“那味药需亭松现配,不能久置,需在一盏茶内饮尽,且所需草药只有府里种着。” 程令雪忐忑再起,听他意思……她要以十一的身份过来别院! 是当真非此不可。 还是说,他察觉了什么? 她犹豫之时,公子唇畔笑意若有似无的:“怎么迟疑了? “是不想救你的表姐么。” 程令雪忙道:“自然想,只是属下听表姐说,她背后那人威胁让她在十日内离开青州,把东西交到他手上。” 不需她继续说,公子已体贴地想出对策:“这有何难?你是她表弟,帮她跑一趟也不为过。” 程令雪装着豁然开朗的模样,忙点头:“还是公子周到!” “事不宜迟,且速去吧。” 公子十足的温和。 走之前,他甚至还叫住她,让她喝了杯茶才放人。 那茶和她平时喝的茶不大一样,一口下了肚,腹中暖洋洋的,独特的清香在齿尖蔓延许久才消。 好独特的茶,真好喝。 程令雪拿着盛药的瓷瓶,再三谢过公子后出了门。 姬月恒凝眸盯着她背影,微风从窗户吹入,拂在面上时一片柔和,和那夜忽然飘落的面纱很像。 “十一,竹雪。” 念着这两个快要融合为一的名字,眼前浮现出数次出现错觉时所见少女的容颜,姬月恒长睫微微一颤,难以言喻的意动在心口化开,那夜轻吻竹雪脖颈的触感变得真实而诱人。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迷离,长指在书案上写下了这两个字,迷濛眸底骤如深潭中倒入浓厚墨色。 若是,她和杜彦宁…… 手猛地扣紧,又猛地松开。 那眸中恢复清明。 关于十一此人还有一层面纱未揭,面纱的背后究竟是不是竹雪…… 还无法确定。 他不想失望第三次。 . 暮色四合,弦月初升。 明月悬在柳树末梢,乍看之下像是明月被柳枝给纠缠住了。 素色绣鞋踩过鹅卵石小径,裙摆偶尔摇曳。 “十一姑娘,前方就是公子所住的玉恒居。” “多谢。” 侍婢路过,见到赤箭领着位少女入了别院皆是惊奇—— 少女亭亭玉立,一身素裙仍清冷脱俗,如山间未经修剪的花木,可惜少女薄纱覆面,月色又黯淡,侍婢们纵使好奇,也不得见到真容,只见到那立在月下宛若将绽夜莲的疏离身姿。 二人走到假山深处,赤箭忽地停下,笑嘻嘻地低声道:“你是那个假扮十一的姑娘,还是真的十一姑娘?” 少女停住脚步,温和而认真地回应道:“我是十一。” 赤箭一时也困惑。 他之前只是从程令雪那儿得知她与杜彦宁有些过往,但此刻隔着面纱,分不清来的是假十一还是真十一。 想到若是程令雪这样温和地说话,他肩头不由抖了一抖。 温柔的竹雪,太别扭了! “走罢。” 他刚转身,身后那疏离又怯生生的杏眸倏然冷意十足。 霎时如玫瑰生刺,程令雪对着赤箭欠揍的背影瞪了眼,转瞬又是内秀的少女,低眸看着脚下的路。 这条路她闭着眼睛也不会错。可现在一想到马上要以女子的面目面对公子,程令雪就腿软挪不开步。 他会不会认出她?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默念了一路,到了玉恒居,她已勇气十足。 廊下所有的灯笼都亮着,亭松不知去向,常在窗边夜读的公子也不在,灯火通明却没有人。 气氛安宁又怪异。 赤箭让她候在廊下,自己进去通传,很快便出来了:“公子有些事,让十一姑娘先等等。” 被这样一拖延,勇气又开始从程令雪掌心溜走。赤箭走后,她独自静立在廊下,许是心虚,她总觉身后有一道目光盯着她,又不敢回头。 手心都出了汗。 “啾啾!” 花丛深处传来一声清脆动听的鸟叫,旋即一个小小黑影飞过来。 程令雪侧身避让,黑影却准确无误地停落在她头顶。 “啾!” 是公子新得的仙八色鸫,眼下这雀儿在她头顶欢快鸣叫。 且赖在她头顶死活不走。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6节 仿佛猎犬找到猎物。 程令雪打算把鸟赶走,身后传来个清越疏冷的声音。 “别动,它胆小。” 灯笼将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照在她脚下,难怪她没听到轮椅声。亭松说过,公子毒发期间腿脚格外无力,但平日好时也可走上一小段。 如今他在她身后一步远,清雅的淡香萦绕,是她所熟悉的。 可站着的公子像个陌生人。 他语气也很陌生。 程令雪乖乖地不动,客气地问候一句:“见过公子。” 音色温软,揉合了话语中的生分,便有些怯生生的。 姬月恒影子微微一滞。 他淡淡地应了声。 继而手覆上她头顶。 程令雪却僵如木雕。 她现在是十一,公子和她初次见面,摸她的头干嘛! 正不安时,公子温柔嗓音在耳后轻唤:“乖,过来。” 她是竹雪时他偶尔也会这样温柔唤她,哪怕知道他是在与她头顶的雀儿说话,程令雪仍忍不住想应。 她抿紧嘴,盯着地上影子。 一双人的影子乍看像是一位青年在温柔地替一个女子簪花。 暧昧,又陌生。 公子怕吓着雀儿,伸手捉住雀儿的动作很轻、很慢。 捉到了,却迟迟不离开。 园子里很静,身后公子的袖摆拂过程令雪耳尖,动摇着她的勇气。 她肩头一点点地紧绷,身后长身玉立的青年眼底亦变深。 如看不见底的深渊,晦暗的目光落在她小巧的耳尖,似一尾蛇在猎物身后无声游走,肆意打量猎物。 缠绕,收紧。 在程令雪心里七上八下时,公子忽然暧昧地笑了一声。 “真乖。” 第31章 031 近乎宠溺的两个字萦绕着耳际,伴随着公子的不时拂过的气息,程令雪虽知公子这句“真乖”是对他手心雀儿说的,也不住地耳朵红。 正忐忑,疏离的嗓音再起。 “可以了。” 截然不同的冷淡语气,这次是对十一姑娘说的。程令雪平复心绪,先往前迈了步离他远些,旋即回身照着从前在钱府时学到的礼节,低头见礼。 “公子万福。” 公子逗弄着手心的仙八色鸫,过了稍许,他才有礼但疏远地道:“抱歉,惊扰十一姑娘。此鸟嗅觉灵敏,一旦嗅到熟悉的气息便会停住不走。” 熟悉的气息? 程令雪的心弦又被扯住,她想起白日里离开别院时喝的那杯茶,难不成公子是故意给她下套?可那茶他也喝了,这只雀儿怎么不待他头上? 也许不是茶,而是一个人独有的气息,程令雪故作从容道:“想来因为我来前曾与表弟在一起。” “或许吧。” 姬月恒散漫地应着她。 “可以进来了。” 他扶着门,慢慢往内走去,程令雪看着公子颀长玉立的的背影,初见时不可接近的感觉更重——还是坐在轮椅里的公子更好,文弱但很是亲切。 她跟着他到了室内。亭松在里面候着,见二人进来,取出一根银针:“在下需先取几滴姑娘的血试药。” 程令雪伸手,很快取好血,血甫一滴入金盏中,竟变绿了。 她不明就里地看向亭松。 “敢问这是好是坏?” 亭松也答不上,他不懂用毒解毒,东西都是公子备好的,他只需出面替他办事,只是他怎么记得从前夫人解毒时,并不需要试药?不管如何,公子自有他的道理:“尚未可知,姑娘稍等。” 他端着金盏走到内室。 金盏放在书案上,亭松看了眼公子,用目光询问他。 姬月恒却迟迟不回应。 他定定盯着盏中变绿的水。 长睫猛地轻颤,忽然,他重重地靠向椅背,手自哂地捂着额。 毋庸置疑,是她。 短短的两个字,似深潭上掠过一只蝴蝶,青年眼底惊起波澜,涟漪消失过后又更为幽深,看不见底。 亭松看得心惊,是不能解么? 但夫人说过,公子用毒解毒的手段比她高出一筹。登云台是夫人年轻时制的毒,公子必然会解。 他安静在旁等着。 姬月恒温静如常,抽出一张信笺,徐徐写下几行字。 亭松看完,取出公子调制好的药,又将公子写在纸上的的话转述程令雪:“十一姑娘,此药乃以毒攻毒,其中加了几味烈性的毒物,适才在下试了药,发觉姑娘中毒过多,因而需得分十日、十次服下,且服药当天夜里,大抵会致幻,甚至反噬,浑身痛疼,此时需另行配药,因而为保姑娘性命无忧,只得委屈姑娘这十日暂住府上。” 这奇毒解来竟如此麻烦? 程令雪不由后怕,同时又担心在别院会露馅?可转念一想,她现在又不是女扮男装,还能怎么露馅?只要小心些不让公子知道十一就是竹雪就好了。看眼下看公子对她这对待陌生人的态度,他似乎不曾怀疑她。 “那便叨扰贵府了。” 随后,有侍婢领着程令雪在客院青松苑的一处厢房住下。 正是上次杜彦宁住的那间。 侍婢听说她是竹雪的表姐,分外热情,替她备好水,又端来几套崭新的衣裙:“公子尚未娶妻,身边也无侍妾,这别院更鲜少来客人,实在找不到女子衣裙,只给姑娘找了几套崭新的侍婢衣裳。” “有劳了。”程令雪接过来,心情复杂地沐浴时,她低头看着白雪无暇的胸'口,更是狐疑了。 她这里,原本有一点殷红的蛊印,可自打日前中了奇毒后,蛊印便消失了,难不成是蛊虫被毒死了?她决定眼下先解了登云台,过后再去麻烦杜彦宁让他的郎中帮她看看。 如此想,程令雪换上衣裙,这裙子料子舒适,舒服得她束手束脚的。 亭松的嘱咐更是让她觉得身上哪一处都不对劲。 程令雪迟迟睡不着。 角落里香炉中的熏香不断弥漫,又不断消逝,熬到月上中天,她实在撑不住了,沉沉睡下。 恍惚时分,隐约有轮椅声响在耳边,随后是咿呀的开门声。 “睡了啊。” 仍是那温柔的低语,比白日里和身为十一的她说话时温和,却比与身为竹雪的她更危险。 语气很慢,带着森森凉意。 公子怎么来了! 程令雪忙要起来,可身子好轻,意识也好轻,她起不来,思绪似乎是浮到了半空。她仿佛能看到房中一切。 窗纸中渗入月色,混着廊下的暖光,映得榻前暧昧朦胧。 门推开,锦衣玉冠的的公子摇着轮椅入了她房中。 轮椅停在她的榻前。 公子抬手,掀开青纱帐的动作散漫而慵懒,微凉的手背拂过她脸颊。 “起不来,是么。” 程令雪想问公子为何深夜出现在她房中,想起身,可还是无用。 “嗯……” 连声音都很难发出来。 耳下忽地一凉。 程令雪长睫猛然地一颤。 随后,那凉意像一支笔,在她的耳下打着圈戏弄,又游走到颈间。 她费力地辨认出来,是公子的那支白玉箫。玉箫冰凉,暧昧地游走到她寝衣的襟口处,像把冷剑。 不可以……程令雪身子开始扭动,试图从梦中惊醒。 “怕什么?你是女子。” 低而温柔的安抚让她停住。 对啊…… 程令雪迷糊地想着,她险些忘了,她现在少女十一啊,公子就算挑开她衣裳,也不能发觉她女扮男装的事。不对,重点不是暴露。 而是公子,他不该…… “啊!” 身前忽然一凉,程令雪的思绪被她自己急促的吸气声给骤然打乱。 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又被重重困意压住,不自控地闭上,只隐约看到公子正端坐在轮椅上。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7节 他喜爱赏画,夺去她手中画着秘密的卷轴,白玉箫轻巧一挑,系着卷轴的丝带被抽开,画卷一点点展开。 程令雪的肩头绷紧得耸起,锁骨都微微耸起,她忘记了睡前身上蛊印消失了的事,只知道不能让公子看到她的蛊印,那样他定会更生气!她伸出不受支配的手,要捂住心口。 “是有什么不能看的么?”公子语调微扬,用白玉箫挑开她的手。 藏不住了。 许久,青年遗憾又不无欣慰。 “竟是没有蛊印啊,若这样的话,我猜,你狡辩的理由说不定就是接近我是为讨一份护卫,倒是合理。你说, “我要不要信一信?” 精美的白玉箫缓缓游走着。 慢慢,打着圈,轻叹:“小骗子,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他在说什么?! 程令雪用仅存的思绪艰难地辨别着他的话,只从长长一串话中听出什么蛊,护卫,真面目…… 他知道她是竹雪了! “唔……”她梦呓着,想从沉睡中醒来同公子狡辩,“不,我,我是……” 淡雅的清香靠近,萦绕在鼻尖,青年倾下身凑近耳边。 “你是谁呢?” 程令雪想回答她是十一,可声音再一次发不出来了。 她只剩残存的触觉。 还有飘荡在上空的一缕意识。 她似看到病弱公子如从前在窗边看书时那般端坐着,矜贵优雅,就这样坐在她榻边,慢悠悠地赏着画。 手执玉箫,以玉箫为笔,在展开的画卷上一寸一寸游走。 暧昧,温柔。 他品鉴地她小心藏了数月的画。 似品鉴送入帐中的美人。 轴骨就如冰枝白玉的锁骨,仔细描摹过后,玉箫开始下行,沿着坡度上行。游走在薄雪覆盖、桃李犹绽的青山。宣纸质软,很吃墨水,绘着的桃花在纸上晕开了一圈淡淡胭脂粉。 公子以箫作笔,在雪上打着圈靠近那圈晕开的粉,末了,笔端点桃花上。程令雪伸手想阻拦,腕子却被他扣在一边,笔尖力度渐重。 这、这强盗!衣冠禽兽! “唔,别……” 她又试图从梦中出声。 “怎么了?” 公子手中的笔顿住。 似乎回到了初次与他游园时,园中桃李盛放,散着清香,贵公子立在桃树下,指端轻触,而后似是惩罚地轻抬腕子,玉箫点住先慢慢下压,随即抬起,轻柔地打了下枝头的花。 啪叽!不算很重的一下。 画上含苞待放的花被打得摇摇颤颤,险些坠落枝头。 卷轴上的山都在动荡,程令雪似乎身在山顶,脑子一片发白,身子随着雪崩猛地一抖,后背抬起又重重落下,紧咬下唇的口中溢出委屈呜咽。 “呜……” 她要伸手扒拉掉那支萧。 她一双皓腕被他扣住,压过头顶按住:“疼了是么,抱歉。” 他低头呵气,暖风从枝头拂过,迎风的花枝更为娇妍。 程令雪骨缝都要松了。 温柔安抚完她,公子继续慢条斯理地赏着她的画,玉箫盘旋至卷轴下方微乱如蓬草的一行草书,暧昧施力,轻拨着白纸上墨黑的字。 不行,那儿写着许多不可示人的秘密,程令雪央道:“别,别看……” 身上忽而一空。 公子竟放过她,挪开玉箫,她凌乱的气息渐渐平复,这梦终于过去。 她再度坠入沉睡。 月光照在榻上雪肤乌发的少女身上,榻前,姬月恒低眸盯着卷轴。 桃花眼眯起,柔和月色映入他眼底,却仍阴沉不明。 他慢慢地从轮椅上起身,坐在榻边,更靠近地看着少女。 画轴上绘着她少女的全貌。 白的,红的,黑的…… 她的一切,在月光之下皆无比鲜明地,呈露在他眼前。 “小骗子。” 缱绻低语如毒蛇优雅的吐信,他扶起少女,将其揽入怀中。 微凉指腹作笔,从少女眉间描过,经由秀挺的鼻尖,定在唇角。他曾在梦中数次吻过她,也曾亲口尝过。 可快意中却总混着自甘堕落的痛苦。折磨着他,浮浮沉沉。 而她冷眼旁观着他的挣扎。 她看着他来回摇摆、试图远离又忍不住靠近,甚至……认了。 就连今日,原本那只可追踪特殊气息的仙八色鸫便足以证明竹雪是她,他却仍要再试过血,才敢放心相信。 他在堕落与满足间挣扎,她呢? 她和杜彦宁一起骗他。 杜彦宁,十一,两情相悦……这些过去他不以为然的字眼此刻像一只手在心口疯狂挠动,让人恶念激荡。 是该杀了她的。 顺道,也把杜彦宁杀了。 可话本中说:“若一对有情人双双死去,便算永生永世终成眷侣。” 话本中还说:“在被爱时死去的恋人最令人难以忘怀。” 他怎能让他们终成眷侣? 又怎可能让她永远记住杜彦宁。 姬月恒轻嗤了下。 指腹按住她的唇角下压,揉'搓的力度渐重,揉得她嘴唇殷红。程令雪的意识又被拉回,她缓缓睁眼。 眼前一片黑暗,黑暗渐渐被稀释,近在咫尺的是,是一张模糊俊美的面容,她费力地分辨了下…… 是、是公子! 而她正被他揽在怀中,低头一看,身上竟半点遮覆的物件都没有!迟滞的思绪聚拢,她理智回归,要挣出他怀中,可手脚竟没有力气。 不仅如此,话都说不清。 像是仍在梦魇,又像是清醒着。 她睁着眼,茫然地看他。 公子亦看着她,目光收紧,手上亦然,与她安静对视许久。 他低下头,重重地吻下。 “呜……”要出口的话被搅乱,散成温软的低吟,肆意而狂乱的搅弄让程令雪呼吸急促,她身上的气力也被他给吸走了,目光一点点变得迷离。 直到她几欲窒息,公子才放开她,转而继续赏画上青山。 “我是谁?”青年凝着她,目光即便在暗室也格外摄人。 程令雪呆呆地看着他。 得不到回应,公子轻揉雪白宣纸。程令雪重重吸了口气,生了错觉,仿佛他揉玩着的不是画卷,是她的心。 这让她慌乱,开始不能自控地轻'抖,更说不出话来。 “分不清是谁,对不对?” 公子幽冷的语气陡然温柔,他松了手,似乎打算放过她。 可下一刻,他双手捧着手中画卷,稍稍往上抬,而后低头轻吻青山。薄雪桃李皆入他口中。 思绪更为散乱了。 程令雪手急急往下,却摸到了青年的发冠,玉冠的棱角硌着她的下巴,似一把利剑,威胁着她性命。 她试图推开公子。 可他却像惩罚一样,齿尖越发恣意,在她觉出乐趣又恶意离开。 他要去往别处。 程令雪长睫倏然一颤,她伸手去推搡他的肩头:“肚,不能……” “杜什么?” 姬月恒缱绻的声音骤然变得平静,一字一句,透着危险。 “你现在想的,竟还是他么?” 程令雪没有余力去思考他的话。她怔忪时,公子抬起头,他仍抱着她,触向一旁画卷,寻到画上题的一行草书。 他读着那墨黑的一行字,顺着视线,最后寻到旁边豆大的红章。 “说起来,我因为你,看了许多话本,许多地方尚还一知半解,如今正好求证,听话本中说,乱草丛中一点红,是世间女子的弱点。” “我不信,小骗子怎么会有弱点呢,不过,不妨试上一试。” 他轻弹印章,弹出她的低吟,转回适才的话题:“你方才想唤杜彦宁。可你虽躺在他躺过的榻上,却是被我搂在怀中,一碗水是不是该端平?”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8节 说罢,猛然一按,程令雪登时揪紧他袖摆,长睫颤得厉害。 她几乎快晕了过去,好奇怪……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强烈的快慰伴随着强烈的不安,程令雪眼角溢出泪来,视线朦胧。 隐约看到公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底如深渊,要将她拉入。 他气息渐沉,袖摆随着风轻来慢回地轻曳。程令雪挣不脱,也受不了了,抓住他的手,乞求地摇头。 “这不行……” 公子不为所动,捏住不动。 “因为杜彦宁弄过么。你睡在他躺过的榻上时,可会想起他? “还是说,你现在就在想他。” “和他联合起来欺骗我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你猜,他若知道我在他住过的房中这样对你,会不会很有趣。” …… 逐字逐句,他平淡说着。 仍是疏离、不染俗尘的语气,手上却极尽狎弄。程令雪用仅剩无几的思绪分辨着,公子一直提杜彦宁干嘛? 她被绕晕了,不知怎么答。 许是她的迟疑让公子误以为她是在心虚,青年气息一重。 “在我怀中回忆他可不好。” 话甚至带着笑意。 可温润下颚绷紧,搂着她的手收力,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 而后—— 指腹惩罚地猛揉! “呜……” 淅沥沥下了雨,响彻静室,程令雪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委屈地轻抖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欺负她,想并紧,又被不容置疑地按住分开:“他也让你这般愉悦过么。” 得不到她的回应。 公子手掌裹住熟桃似的唇,长指要往她嘴里探去。 程令雪彻底慌了,她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隐约想起公子曾怀疑她就是杜彦宁的心上人十一,她疯狂地摇着头,眼角滑落一滴泪。 “没有……” “我……我没喜欢过他……” “虽知道你可能又在骗我,可这些话我很喜欢听,便再信一次吧。”公子满意微叹,长指收了回来,“真乖,睁开眼好好看看,我又是谁。” 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撑开一条缝,她带着哭腔道:“……公子。” 公子似乎满意了,又像仍不满意,仍揉着画上印章:“杜公子也是公子,令雪说的是哪一个公子?” 程令雪呢喃道:“鸡—” 她好像不记得公子的名字啊。 是鸡、鸡什么来着…… “姬月恒。” 公子声音稍温和。 对,是鸡月恒,程令雪迷糊想着,睁着泪眼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他欺负她,还咬她。 他是一只恶狗! 姬月恒看着她又委屈又气恼的模样,目光不觉软下。 “这么可怜,我又要心软了。” 他笑了笑,低头轻吻,含糊低语着:“今夜暂且到此为止。 “小骗子,别忘了—— “你心里的公子,只能有一个。” 最后一句话散入迷'乱意识中,这一个荒唐的梦总算到了头。 程令雪沉沉睡去。 姬月恒依旧抱着她,手拂过她残存泪痕的眼尾,动作无比爱怜,目光却不见柔情,噙着压抑的偏执。 替怀里绵软无力的少女套好衣衫,他把她放回榻上,并拢好青纱帐,静待糜艳气息被风吹散。 青年掐了香,擦去指端润泽。 “安心睡吧,明日见。” . 翌日天濛濛亮,程令雪从榻上惊坐起。低头一看,衣衫完好,只褥子微乱,可她仍不放心。颤抖的手伸向系带,梦中逼真无比的记忆陡然袭来,她脸登时涨得通红。 手一扯,缎带松落。 她打开了昨夜被拿走的卷轴。 程令雪惊住了。 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不留。 真是一场梦? 她呆呆坐在榻上,不敢置信,指尖轻颤着触向画上桃花,这里……在梦中似乎被揉过,若不是梦,应该会有点酸涩,忍着难堪,她试探轻捏。 “嘶……” 没有酸涩感觉,但是梦中的记忆在瞬间从指端蔓延。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程令雪又揪着眉,照着昨夜公子那般,触碰题字边豆大的印章,仅一碰她便似被虫子蛰到,腰肢都软下。 太、太要命了! 程令雪拧着眉头,指端在锦被上搓来搓去,总算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润泽黏腻擦干净。看来只是梦…… 昨夜亭松就嘱咐过称饮了解药会致幻,她也早有准备。 谁知道会是那种幻梦! 她晚节不保了…… 程令雪捂着脑袋,头都快炸掉了,她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裹成一团,像个缩头乌龟蒙在被子里。 咚、咚。 听到叩门声,程令雪惊坐起,深吸几口气最终去开了门。 她没戴面纱,素面朝天,侍婢眼中闪过惊艳:“亭松大哥说,要看看解药效力如何,邀姑娘前去主院一叙。” 却见少女惶恐睁大眼。 清冷眉间写满了生无可恋。 第32章 032 青松院到玉恒居并不远。可程令雪像一只蜗牛慢吞吞竟挪了快一刻钟。 到了园中,公子仍旧坐在窗边安静看书。她脚下亦放轻,心中默念着:“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 可刚走到廊下—— “竹雪。” 很是稀松平常的一句问候,和从前每一次一样,程令雪头发都被这一声轻唤吓得快要竖起。 她当即成了个木头人。 但僵滞并未减去清姿中的曼妙,姬月恒望向少女。 她褪下了少年衣袍,换上衣裙,雪中青竹成了覆霜柳枝,虽穿了身寻常的侍婢衣裙,仍不减清冷出尘之姿,朦胧面纱遮住她全貌,只余那一双底色温软,目光疏离的清澈杏眸。 不过分温软,也不过分清冷。 就像加了冰的糖水。 姬月恒广袖下的长指轻捏,眼前浮起昨夜她在他怀中极致绽放的模样,眸底掠过一抹暗色。 半垂的眉眼仍沉静如常。 “抱歉,姑娘的眼眸与竹雪生得极像,令在下生了错觉。” 若即若离的矜贵公子,落在程令雪眼中,和梦里指间肆意狎弄着她的人截然不同:“公子晨安。” 回应她的是青年淡淡的颔首。 他的疏离是把剪子,在现实和昨夜令人腿软的梦境之间剪开一道分明的口子,程令雪的难堪减淡些许。 入了室内,亭松替她取血。 他一直低着头,看似公事公办,实则心虚。昨夜公子夜探佳人厢房,他虽是在院外候着,却仍能听到房中不时传来少女近乎失控的哭'吟。 半个时辰后,公子出来了,广袖半湿,嗓音里噙着餍足的懒意。 这也太禽兽了。 若杜公子知道他口中清傲出尘若谪仙的恩公,竟在他睡过的榻上肆意玩弄着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亭松有种助纣为虐的罪孽感,更不敢看这位姑娘,照着公子吩咐问道:“敢问姑娘昨夜可有梦魇?在下需借此判断毒性残存几何。” 此话一问,程令雪如霜似雪的眉眼显出慌乱。余光看向屏后公子端方的身影,只觉舌尖似又被叼住了含吮,连带心口也是。气息紧了几息,可为了方便亭松诊断,她只能含糊其辞道: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69节 “……做了些噩梦。” 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句。 “梦到……被疯狗咬了。” 温软又疏离的声音被她的面纱覆着,神秘朦胧,也如那夜她甩来的薄纱,从屏后的贵公子耳尖拂过。 书案前,姬月恒幽暗眸光穿过一重屏风,紧紧缠绕住少女。 他盯着屏后人,像昨夜描摹着她不着寸缕的身体时一样,伸出长指,从自己的唇畔游走。顺着下颚,游过凸起的喉结,暧昧地描摹着脖颈、锁骨…… 最后隔着衣料,定在心口。 仅是回忆昨夜触碰时的润泽,心跳就不自控地变快。 无声地,他微微一笑。 . 验过药后,饭已备好,公子留她用膳,程令雪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她摘下面纱,好在之前公子见到假扮十一的师姐是在夜间,看不真切,且当时师姐为了合理地戴面纱,弄了道小小的新伤,如今若公子问起,她也可以解释说伤已经好了,但公子竟没问。 各自沉默地用饭。从前他们也一道用过饭,当时的公子就像在逗小孩,姿态随意散漫,还亲自给她夹菜。眼下他就像外出赴宴,举止间尽是世家公子的端雅矜贵,赏心悦目。 在她出言道谢时,公子彬彬有礼道:“不必客气,竹雪是我心腹,又多次救过我。她于我是下属,更是家人,我替她照顾十一姑娘也是分内之事。” 她骗了他,他却说把她当成家人,程令雪心头涩然又温暖:“我那表弟迟钝,常惹公子生气吧。” 姬月恒抬眸轻飘飘地看她一眼,莞尔:“的确迟钝,胆子也肥。不过,她给我带来的快乐倒是—— “前所未有。”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份量十足,程令雪喉间更为滞涩,幸好,她并未一直冷漠,多少给过公子一些真诚。 她垂下眼,安静用饭。 她虽生了一双秀美的杏眸,可目光总是疏离,不言不语时如早春时未化的积雪,有着置身之外的清冷。 姬月恒看着她。 平静的眼底浮动暗流。 她一直这样。 冷眼盘观着他因她而波动。 太没良心。该让她也有所波动,颤抖、慌乱、迷乱都可以,最好像昨夜那样,失声低'吟,身子不能自控地急剧颤'抖,软在他的怀中…… 姬月恒长指拨弄茶盏,淡道:“姑娘眼底乌青,可是为梦魇所扰?” 杏眸中的冰霜骤然漾动,融作春水,程令雪目光闪躲,羽睫慌乱轻颤:“谢公子关心,都是小事……” 可她余光却见公子修长好看的手随意搁在茶杯上,拇指和食指轻夹,揉捏着杯盖上凸起的壶钮。 昨夜的梦忽然变得鲜明。 梦里的公子在玩雪。 他用掌根从下往下地堆起,将雪捏堆成坟起的一堆,再揉成各种样子,甚至启唇将其含入口中,无比引人遐想,暧昧的轻啧声从梦里钻出。 一声一声,挠在程令雪的耳边。 还有那无所不至的白玉箫。 程令雪紧紧捏住筷子。 羞耻涌上,她悄悄觑向那清冷无欲的观音面容,试图让眼前不染七情六欲的公子把梦里孟浪的公子驱走。 毫无防备地,公子掀睫看她。 也许是她的错觉,那双含情目格外缱绻,眼梢微微上挑的细微弧度十分勾人,似乎要勾住她的心。 只被他看了一眼,程令雪手一颤,筷子倏地掉落,她反手把它接住。 对于她遮不住的慌乱,姬月恒很是满意,眉梢轻佻:“姑娘身手极好,那一夜,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程令雪被说得无地自容,想起她那夜对公子十分无礼的举动,更不敢看他了:“那夜不曾认出是公子,过于慌乱,无意中冒犯公子。” 公子淡说无碍,又温声宽慰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噩梦皆是心境所致,望姑娘内心无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程令雪心更乱了。 她会梦到公子对她那样……难不成是因为她私下馋公子美色么? 想起自己数次对着公子咽口水的事,她不由得怀疑。 她可能,真是个色'鬼…… 这一顿饭,程令雪都无颜吃饱。 姬月恒指尖剐蹭着杯盖,看着那落荒而逃的浅绿裙角,唇边的浅笑充满宠溺又势在必得。 他忘了件要紧事。 竟没给她挑几件合适的衣裙。 也还不知她身量尺寸,今夜,又得抽空去她房中小坐。 . 深夜,月色朦胧暧昧。 程令雪把衣襟拢得紧紧的,又拉过薄被,将自个儿身上紧紧缠成一个蚕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把她内心深处关押着的色'鬼圈禁住。 月光把一个颀长的身影照在榻前,覆在她身上,伴着一声轻笑。 “怎么裹这么紧?” 榻上蜷缩着的少女睡得正香,手不忘紧紧揪着被角。 一根根,青年掰开她手指。 即便是睡着,程令雪也谨记着保持理智,咕哝道:“你走……” 姬月恒觉得好笑,掌心裹住她的手,一点点挤开,指腹缓缓地轻揉着她手心练剑生出的厚茧。 “令雪想让谁走? “是我,还是那位杜公子。” 这人怎么每次来她梦中都提起杜彦宁?程令雪蹙眉,只依稀记得自己睡前立的志:“今晚不管是谁,都不行……” 攥着她的手猛然收紧, 她试图将手抽回,却被公子更紧地攥住,拉向他的方向。 “所以平日我和他,谁都可以?”温和话语幽渺如窗外月色,姬月恒揉捏着她的指'尖,“真没良心啊你。” 他垂眸端详着那葱白的五指,而后,将其放入口中,一根一根地,用唇舌逐一舔'弄、把玩。 痒意从他舌尖漫开,程令雪要缩回,公子舌尖突地划过手心。 “啊……” 她的指尖随着声音轻颤。 如白日隔着屏风那般,姬月恒引着少女的手,从他的下颚划过,她的指甲刮过喉结,激得他长睫微颤,微仰着脖颈承受着,眼尾泛红。 少女的手被他不容置疑地按着,从脖颈划到锁骨,定在衣襟处。 而后没入了衣襟,寻到与她身上相似位置的一点,他按着少女的手放在心口,少女一紧张,指甲刮过。 难以言喻的快意从那点窜过。 “呃……” 姬月恒靠向椅背,昳丽的眸子猝然睁开,眸光迷离,眼尾绯红。 他不能自控地颤。 是和发病时被她压制、撕咬不一样的感觉,很陌生,很怪。 失控的感觉并不算太好。 可那一股诡异又激荡的快意过去,他陷入了更大的空落。闭上眼,他握住她的手,让她掌心的茧擦过心口。 山崩地裂,乾坤颠倒。 那瞬间,脑中竟一片空白。 姬月恒猛烈地颤,坐在轮椅上的姿态比从前还端雅,可眼底被欲染上邪艳,后仰的脖颈亦如被摧折的病鹤。 是混着颓靡的圣洁。 克制而紧促的喘'息平复后,轻而畅快的笑漫在夜色中。 他把少女的手死死按在心口。 喑哑的嗓音残存颤意。 “若早知如此,在山洞的那一夜,我就该挑开你的衣襟……” “你说,还要不要玩些别的?” 漫不经心甚至堪称冷淡的低语混着幽冷月色,更显矜冷,可程令雪却觉得不妙,她虽未听清楚公子说什么,已下意识并紧膝,手亦捂住。 “不可以碰……” 可公子的手并未像上次梦中那样按住膝头打开,他只隔着蚕丝薄被,圈紧她的腰肢,一拃一拃地量着。 而后是四肢,他把她翻来覆去,只是在替她量尺寸。 程令雪稍放松,颈窝忽地一凉。 如有一只蘸水的笔,描摹着她敏'感的颈侧,来到耳后。 耳垂被温润唇舌裹住、拨弄的那一刻,程令雪突地嘤咛出声。 “痒、好痒……” 姬月恒低笑着松开她,安静地搂着她,脸深埋在她的颈窝。 他弥补着隔窗那次的遗憾。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0节 唇一下下地轻吻。 可是不够。 想要贴得更紧密,只是让她触碰他便能带来如此猛烈的快意。 倘若如话本中…… 进去,会是何等的安心? 然而昏睡着任他施为的猎物虽乖顺,可实在太过无趣。 他轻吻她颈侧,喑哑声音因克制而发颤:“今夜……先放过你。” . 翌日,公子收到一封家书。 彼时程令雪正坐在他对面帮他研墨,公子说竹雪不在,让她替他研磨,她虽觉得与他待一处很难堪,但如今有求于公子,不得不慇勤些。 公子放下信,揉了揉眉心,依程令雪对他的了解,这是遇着烦心事了。她抓住一切与竹雪撇清联系的机会,故意问道:“您是头疼么?” 姬月恒笑了:“是有些头疼。” 她顺势问他为何。他凝着她纤细的手指:“因为你啊,竹雪。” 程令雪手一顿,指甲刮过墨上,对面公子的指'尖亦一顿。 她硬着头皮道:“表弟怎么了?” 装得真像,难为她了。 姬月恒盯着她白里透出粉的指甲,心口那点荡开快意。 一波波冲击着脑海。 斯文面上不流露任何与欲有关的迹象,他淡道:“家兄与钱大公子有往来,欲撮合我与钱三姑娘。” 其实长兄来信更多是问起钱家与姬家往来的账簿被窃一事,认为背后之人并不简单,让他多留意些。 可长兄没想到,窃走账本的舞姬就被他藏在这别院中,甚至,他还在帮这胆大包天的女贼解毒。 至于所谓撮合,只是钱家二夫人有意,欲借钱家大兄牵线,而兄长见他身边仍未有红颜,碍于同僚之谊随意提了一句,选择权在于他自己。 他看向对面:“钱家人也曾对姑娘不利,姑娘是竹雪至亲,等同竹雪,我私心不想与为难过她的人走太近。” 公子这样说,程令雪心情更复杂了,他若知道她偷的是钱家和姬家往来的账本,可是会失望? 不过,师父为何要查这两家? 莫非他口中的仇家与这两家有关,如果是姬家的话,她和姬家公子双双中蛊,会不会也与这有关…… 她与公子对视一眼,想起那些梦,又匆匆错开眼,压下猜疑:“表弟能有公子这样的主子,是他的福分。” “也是我的福分。”姬月恒意味深长说完,取下一支狼毫笔,指端拨弄着笔尖,漫不经心的动作,却叫程令雪想起那个梦里,他长指拨开…… 要命,她居然当着公子的面回想那些迷乱的梦!甚至在昨夜,她的梦已经荒唐到了她玩弄公子的地步。 她果真是个色'鬼。 姬月恒看着她面纱下微红的面颊,拨弄的手段渐渐暧昧,气息愈沉。 脸皮这样薄,若是在书案上弄……她的反应会不会更有趣? 他眼梢染上春意,别的不适又盖过那份隐秘的畅快,姬月恒提起杜彦宁:“说来姑娘与杜公子两情相悦,可会期盼着在下分走钱三姑娘的心神?” 程令雪稍顿,想起那些梦里,公子也总提到杜彦宁,梦里语气危险,这会却有君子成人之美的风度。 她不希望牵扯旁人,淡道:“我与杜公子并无男女之情,从前是感激,现在也已说开了。公子若觉得与钱三姑娘合得来,不必顾及。” 还真是毫不在意啊。 姬月恒眯起眸子,从前未曾发觉,她竟能把话说得这么周全。 越发像杜彦宁了。 他眼底笑意淡下:“我与三姑娘合不来,不过既然姑娘与杜公子再无关系,可愿帮在下一个忙?” 程令雪懵懵地看向他。 随后公子说,他的长兄自作主张,安排他和钱三姑娘游湖。公子希望她与一道同去,装作他的红颜知己。 她本想拒绝,但公子说了:“家兄本意是希望我身边有人相伴,且过几日他会派人前来青州探望我,我需暂且找人假扮枕边人,如此不仅可解决钱三姑娘这边的事,还可杜绝长兄其余安排。可惜别院侍婢皆是家兄所派,在下一时半会竟寻不到合适的人。” 见她为难,姬月恒搬出一个更诱人的条件:“其实在下知道姑娘窃取的是钱家与姬家的账本,好在那账本更多损及钱家,不会伤及姬家根本。若姑娘愿意相帮,此事我可出手摆平,只要姑娘往后莫行对姬家不利之事即可。” 程令雪愕然:“公子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救我?” 公子还是那句话:“爱屋及乌。” 程令雪彻底无颜看他了,她身为竹雪时,只是给了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关怀,公子竟然如此动容。 他好可怜啊…… 动容之余,公子给的条件也很让她心动,只要她帮了他这次,就可以多一分安稳,猝然即便姬家真的不在意那账本,但哪怕只是为了杀鸡儆猴,也可能会与钱家合力追捕她。 况且这时候她留在公子身边,也能避开钱家搜捕。 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程令雪点了头:“您要我怎么做?” 公子悠闲地转着玉萧。 “此事不难,只要姑娘在别院多留几日,一月即可。长兄所派之人来的这期间,劳烦姑娘假装在下枕边人,与我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但姑娘放心,在下不会对姑娘有任何冒犯之举。” 枕边人。 这三个字让程令雪想起那些梦中,公子和她耳鬓厮磨,亲昵依偎……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不过若能留在他身边,也能印证蛊印的消失是如何一回事,然而一个月,她要怎么同时扮两人? 再让师姐来恐怕会露馅。 程令雪发了愁,道:“其实,我这次来青州,一是寻亲,二是被个神秘人拿捏让我替他办两件事。除了拿账本,我还得帮他去别处寻个人。” 姬月恒没多问,他沉吟须臾,道:“寻人之事是否也可让竹雪代劳?” 公子与她在被人骗与骗别人时总是配合得太过默契,每次他都体贴地把她要说的谎主动替她圆上。 太默契了,默契得不大妙。 程令雪迟疑之时,公子似乎又有了新主意:“竹雪面若好女,不如我让竹雪扮做女子,另外雇人我信不过。” 程令雪哭笑不得。 竹雪就是她女扮男装啊……她难道要女扮男装,再扮女装么? 那可比现在更容易露出马脚。 她最终应下:“不必,公子对我有恩,能帮到公子是我之幸。” 公子笑得温文尔雅:“多谢十一姑娘,还不知如何称呼。” 头疼,又得现编了…… 程令雪面不改色:“我自小与表弟被拐走,只有十一这个名字,公子若觉得简单,可令赐一名暂用。” 在她给他下套与他给她反下套时,他们也格外默契,姬月恒眼含笑意,拈笔沉思:“在下常遗憾竹雪不是女子,她单名为令,我唤你‘令雪’如何?” 程令雪:“……” 她简直要怀疑他知道她底细。 第33章 033 “令雪。” 温和的低唤不算很亲近,也不算疏离,分寸恰到好处。 可程令雪觉得比他从前温柔地叫她“竹雪”还怪。前去游湖的马车上,她被他一声声“令雪”唤得找不着北。 她暗自叹气,公子因着“竹雪”的缘故,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可每成功掩饰一次,她反而多一分不安。 许是她做贼心虚。 程令雪回头:“公子怎么了?” 公子道:“只是见姑娘心不在焉,想起你曾被钱三姑娘为难。若是介意,可留在车上,我一人前去即可。” 程令雪倒不在意,钱三姑娘再嚣张,也会顾及公子面子。何况她戴着面纱,三姑娘不一定认出来。 很快到了江边。 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程令雪没想到,钱三姑娘竟带了杜彦宁。 杜彦宁亦是意外,但还算从容,只是寒暄时仍忍不住试探:“来时听侍从说恩公带了位红颜知己,在下十分好奇,没想到竟是姑娘,不得不说,二位立在一处真似一对神仙眷侣!” 姬月恒余光看向身侧清冷淡然的少女,神情耐人寻味。 杜彦宁想必早已知道她留在他身边解毒的事,如今才能风度翩翩地出言称赞他们似一对神仙眷侣。 被爱的人总是会更大度。 因为无需担忧心上人移情别恋。 姬月恒轻嗤。 好一对默契的有情人。 他本想不承认,也不否认。 然而眼下即便假装与她暧昧,也不会让二人生出嫌隙,不过是为他们增添一块情比金坚的试金石。 很可笑。 他是什么活菩萨么? 姬月恒若即若离地一笑,看向茫茫江面,云淡风轻地澄清:“令雪只是在下的客人,杜公子误解了。” 可杜彦宁听了,非但不曾觉得松快,心头反而泛起一味涩然。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1节 他竟是从恩公处得知她名字是令雪,他与她认识两年,也只得了一个程字。她对恩公,当真信任。 在拱手相让和给自己再留些希望之间浮沉,杜彦宁选择了后者。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姬月恒忽而侧首,看向身后安静的少女:“听闻杜公子府上有一位神医,令雪近日梦魇,不妨让那神医看看。” 哪壶不开提哪壶! 公子不知道她为何梦魇么?程令雪猜测他是想撮合她与杜彦宁。 可他提起梦魇,她又忆起那个梦里,公子掰开她膝头,两指揉捏着她的弱点,一遍遍地说起杜彦宁。 她一窘,心虚地低眸。 “不用,我还好。” 她微微发红的耳尖流露出少见的小女儿态,和平时很是不同。杜彦宁看着她,俊郎的眉间再添怅然。 这一切被钱妙仪看在眼里。 她起初以为这戴面纱的少女是姬月恒的侍妾,此刻见到表兄望向少女含情脉脉又隐忍的目光,再看少女似曾相识的眸子,她哪还认不出来? 这不是十一是谁?! 因着两年前的事,如今面对十一,钱妙仪不占理,难免心虚,可又放不下面子道歉,索性装作没认出。 今日来赴约是母命难违,但两次试图与姬月恒合作被拒,实在丢面子,钱妙仪便拉表兄过来,好证明即便不与他姬月恒合作,她也能赢回表兄。 现在好,姬月恒不知有什么神通,直接把十一弄了来,话里话外打算撮合二人!他跟她有仇是么? 随即钱妙仪又从他们的闲谈中听出些苗头,敢情表兄早就与十一见过面?可她竟被蒙在鼓里,还以为他是回心转意了!如今表兄看向十一余情未了的眼神,刺得她眼睛疼。 她突然不想让表兄爱上她。 为何她要讨好他? 既然他和姬月恒一个是隐忍的痴情人,另一个是不屑沾染情爱的活菩萨。不如,就让痴情人落空,让冷面菩萨屈服于情欲的折磨。 钱妙仪被怒火冲昏了头。 她央杜彦宁陪她下船买糕点,又趁他去买糕点的空当吩咐暗卫。 “买份情'药,放进那位公子茶里,另外船划得远一些。” 暗卫领命而去。 而钱妙仪立在江边,想起两年前,那次贴身嬷嬷偷了夜明珠,嫁祸给十一,她因对表兄对十一的特殊关照而觉得没面子,便不细查并藉机离间。 那次是顺水推舟。 这次,她却是故意害人。 报复的快意转瞬即逝,随即她竟觉得空落惶恐。 杜彦宁许久才买好糕点。 因着程令雪对恩公的情愫,他心绪不宁,也想藉机静一静。 回来时见坐在江边表妹魂不守舍,面色苍白,看到他,没头没尾地道:“表兄,幼时你也常给我买糕点。” 杜彦宁不明所以:“怎么了?” 钱妙仪蹙着眉,似很困惑:“从前,我把表兄当作亲兄长,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也从未想过嫁给你。” 所以,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两年前,几个妹妹都在笑我,说没想到我与表兄青梅竹马,竟被一个横空出现的戏子截胡了。” 戏子,戏子…… 她生了心魔,自己名门闺秀,怎么比不上一个戏子?表兄怎会不喜欢她,可她没想过,她喜欢表兄么? 什么时候开始,她好不好要借一个男子的喜欢来证明…… 钱妙仪眉头越蹙越紧。 杜彦宁本以为她没认出十一,或是已然收敛性子,此刻听钱妙仪说这些话,又见他们乘坐那艘船已远去,冷下脸:“你对她做了什么?” 钱妙仪像个提线木偶,麻木而游离:“是你恩公,我给他下了药。” . 江水涛涛,水鸟啾啾。 姬月恒和程令雪在船上赏景。 程令雪想到方才的事,道:“我已经答应了假扮公子的枕边人,做戏就要做足,公子不必澄清的。” 姬月恒端起茶杯轻嗅。 她敏锐地留意到这个举动:“这茶有问题么,可要验验?” “不必。”姬月恒眼波中漾起淡笑,这些寻常毒物对他并没有用。 玉白的手端起杯子,他浅尝两口:“在下失神,是在想令雪姑娘适才的话。我本不欲澄清,只是不愿杜公子伤怀,更不想姑娘少了一种选择。” 原是因为如此。 程令雪内疚又生出希望, 公子看似淡漠,其实外冷内热,这样慈悲又善良的人,若发现被她骗了,应该不会对她赶尽杀绝吧。 她纠结又松快的神情落入姬月恒眼中,含义便大不同。 原来对杜彦宁还是有期待啊。 那他的挣扎,又算什么? 纵使她本无意搅弄他的心绪,可招惹了,就是招惹了。 姬月恒看着对他并无作用的茶水,竟有些遗憾。但遗憾总可以弥补,他含着笑,取出一粒褐色小丸子,此物可以放大药力,与他的血亦是相克。 药丸遇水即化,很快消失无踪。 他举杯,将茶一饮而尽。 二人无言赏景。 上方的天穹碧空如洗,江上碧波荡漾,微风拂面,凉爽惬意。 程令雪心旷神怡,一转头,发觉公子玉白的面色异常绯红,唇色殷红,连眉心的痣也似要滴血。 含情目一改温静,昳丽勾人。 她忙问:“公子面色不佳,可是如竹雪表弟那般说的发病了?” 姬月恒蹙着眉,目光迷离,声音亦微颤:“并未发病,只是不适。” 微哑的嗓音就如清泉中掺入了罂粟,和梦中的公子很像。 程令雪拂去杂念,环顾周遭,此时江上船只众多,他们的船泊在江心,要划到岸边恐怕要好一会,不知公子是怎么个不舒服法,能不能坚持住。 有侍者上前:“船上有厢房,贵客若身子不适,可入内休憩。” 程令雪征询地看向姬月恒,他点了头:“劳烦引路。” 到了厢房中,程令雪扶公子上榻休息,公子眸光已涣散,让她关上门后,才道:“有人给我下了药……” 程令雪不必想,也知道与钱三姑娘脱不开干系,公子应该也清楚,可他为何还要入厢房中休息。 这是钱家人的船只。 他不该即刻远离钱家人么? 公子嗓音隐忍而低沉,回应她的困惑:“此药并无大害,只是会让我人前失态,需在厢房中暂避。我猜那人给我下这样的药,是希望我被药力所控冒犯姑娘,好断了杜公子念想。” 他措辞含蓄,可程令雪明白了,她的脸“噌”一下绯红。 公子长睫轻颤:“姑娘想必也猜到了,是……催'情之药。” 这话经由公子迷离喑哑的声音说出,落在耳边,便很催'情,程令雪想起自己那些色'迷心窍的梦境。 她话语都乱得不成调。 “公、公子……可有带解药?” 解药不就在眼前? 姬月恒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嗓音虽染了情欲,可他靠在榻上的姿态仍是克制:“不知药力如何,听闻有些药中了之后若不交'合,便可丧命。” 这两字让程令雪腿都软了,哪怕那些乱梦中,也没那样过! 她无措地对上公子迷离目光。 公子躺在榻上咬牙隐忍,额上不断渗出热汗,他极力克制着,隐忍紧绷的下颚线条凌厉,更显矜傲。 可那双漂亮的眼眸春意潋滟,眼尾一抹飞红如一道鱼钩。 中了药的公子有种矛盾的好看。 像神祇堕入红尘。 清冷禁'欲,同时又勾人。 程令雪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暗中掐了自己一把,这时候想这些岂不是趁人之危?! 再看公子时,她道貌岸然许多。 可公子却开始不对劲,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很是烫人。 程令雪从中看到了渴望,犹豫之时,青年薄唇张合,似在说什么。 她上前两步,听清的那一刻,浑身呆滞。手一紧,公子握住了她,带着乞求与渴念:“帮我……” 这两个字就如一根绳,把适才他口中的“合'欢”,“催'情”连成一道通往湮邪世界的桥,而那桥的两端—— 连着她和公子。 这桥一旦搭起来,这几日因为服解药而做的那些羞耻梦境便要成真,他们纯洁的关系会从此崩坏。 她被公子滚'烫的手炽到,倏然甩开,不敢看他:“抱歉,我……” 这观音似的公子,她下不去手! 可看到公子死死抓着被褥,青筋暴起的手,程令雪又动摇了。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2节 她怕公子死…… 公子这么文弱,要是支撑不住药力一命呜呼,她这五个月白干! 况且,他也是受她和杜彦宁的过去牵连才被钱三姑娘下药。 罢了…… 就当她是又做了一回梦。 公子好看,她不亏。 程令雪咬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上前两步,又发了愁。 “可我不懂啊……” 姬月恒已被折磨得要疯,在话本上看到有关情'药的叙述时,他不屑一顾——再磨人的药能比他自幼所中奇毒还可怖?然而终是低估了。 某种强烈的渴望从一处散开。 如燎原之火,窜至脑海。 她如他所愿的配合舒缓了他因被她和杜彦宁联合欺骗的不悦。 姬月恒目光软下。 嘶哑的嗓音透出柔情:“我会,也不必姑娘牺牲太多,只需借姑娘的手磨一把剑。以磨剑之痛,驱散邪念。” 程令雪这才放了心。 从不知道这事还能以痛止痛。 可放血会受伤。 她想起公子之前发病时的事,问道:“我咬你几口,可以么?” 姬月恒握着她的手倏然收紧。 此前为验证是否动情,他看了无数本话本,原本对情一无所知,可现在,他知晓了许多事情。 她没看过,为何会懂? 莫非她也曾那样帮过杜彦宁? 杂念倏然如藤蔓丛生,飞速疯长,他嗓音温柔也十足危险。 “别怕,我教你。” 缱绻话语极具蛊惑性,程令雪被这声音下了蛊,乖乖上前,她不明所以,随后公子从锦衣之下取出他随身携带的匕首,匕首以赤玉制成,残存着公子的温度,温润细腻。 公子引着她的手,圈紧了他。 程令雪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杏眸顿时圆瞪,眸光猛烈震颤。 都说贵公子大都警惕,再温润如玉的公子也会袖藏匕首,可公子身上这匕首藏得也太、太长…… 呸,藏得也太深了! 他瞧着那样文弱无害啊…… 她更无法直视他,要缩回被炙烤的手,公子却按住她的手。 “别怕,我不会用它伤害你。 “靠近些。 “躺在我的身边,好么。” 她硬着头皮躺下,二人衣冠齐整,面对着面侧躺着。 玉山倾颓,公子虽病弱,可侧躺下来颀长身姿便凸显出来,男女之间的差别也更显分明,她被他圈在怀里,目光所及处是他竹骨似的喉结。 “令雪……” 姬月恒一手扣着她腰肢。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肆意盯着她红得要滴出血的小巧耳垂。 真好看。 只一眼,眸中欲意沸腾。 他一句句教她,嗓音缱绻。 怕她不懂,又带着她的手亲自示范,以她熟悉的东西作比。 “书中说,若要以痛止痛,需先磨剑。像你平时拭剑那般……嘶,正是如此。上端,亦需揉搓。” 程令雪硬着头皮照做,她很聪明,他说一句,她照做一句。 少女常年练剑,手上生茧,擦过刀柄上端时粗砺而激荡。姬月恒喉结滚得更为剧烈,按在她腰上的手扣紧。 他大力把她往怀里揉,一手扣着腰肢,一手轻顺她头发。 “可否,再快上一些……” 他语气中极力不透出任何情欲,像个宽容耐心的兄长。 可声音却越发喑哑惑人。 程令雪有些受不了。 他身上的热经由她手上传到四肢百骸,她的后背出了一层汗。 得尽快磨好剑,把血放出来。 程令雪死死闭上眼,豁出去了! 她用从前急着去杀'人时磨剑的速度,身后长发都在曳动。 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簌簌的声响,还有头顶青年越发急促的气息,她的气息也乱了。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 “嗯呃……” 公子喉间发出一声痛哼。 程令雪手心一空。 她呆住了,愕然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脑子一片空白。适才还锋芒毕露,怎、怎么就成了条死鱼? 甚至仿佛有鱼腥气漫开。 手心尽是温热的血,从鱼口中汩汩涌出——不,是公子的血,他一动不动,扣着她腰的手渐松。 这是……已经放血成功了? 她抬头,公子仍搂着她,看她的目光有些无助,甚至涣散。 仿佛,她是主宰他生死的神。 一旦放手他就会死掉。 的确会死掉,姬月恒恍惚想着。 他只知道话本中说那是让人自甘堕落,欲'仙'欲'死的乐事。 却从未想过,竟如此可怕。 那一刻,他只想与她抵死相拥。 最好,每寸骨血都交融。 再不分离。 程令雪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心怦怦乱跳,她不解地眨了眨眼。 “公子,好了么?” 刚出声,公子放在她身后的手猛一前扣,她和他贴上。 仅仅一瞬,又死灰复燃了! 程令雪整个人懵了,看向公子,和这几日的疏离不同,此刻他的眼底晦暗翻涌,是浓烈的占有欲。 被禁锢在怀中,按住那一点弱点命门的梦无比真切。 姬月恒也没想到会这样。 仅是与她对视。 他克制地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藏住眼底可能会吓跑她的恶念。 可心里的恶压不住。 他目光骤暗,勾起的眼尾染上昳丽到极致后的荼靡。 “抱歉,令雪姑娘。 “此毒甚烈,还需麻烦你一回。” 声线斯文温静,那观音面容不受他身上骇人的锋芒影响,在这样暧昧的氛围中,反而有着不可亵渎的神性。 比方才还圣洁。 像参透了世间七情六欲。 程令雪又陷入呆滞。 被这样矛盾的公子震撼住了。 她甚至觉得他是一位探讨佛理的佛子,所有沾欲的话从他口中说出,都被他周身的神性洗濯得干干净净。 “可我的手……很酸了。” 是真的很酸。 公子用喑哑却自持的嗓音,谆谆善诱,如同佛子在与懵懂的信徒传授佛理,耐心道:“亦可用腿。” 她脱口问出:“用腿,公子的意思是,我踹你一脚?” 那真是从根上杜绝一切麻烦。 公子无奈笑了,笑里隐含蛊惑:“若姑娘愿意相帮,我教你。” 程令雪偏过头,避开他拂在耳畔的热气,她考虑的时候,公子难受得发抖,她确认道:“我不会吃亏吧?”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3节 公子仍克己自持:“和方才差不多,不会有男女之实。” 她勉为其难:“那也行。” 只是那样,倒不会吃亏。 再说,谁更好看,谁就吃亏,怎么算,吃亏的都是公子。 得到同意,公子按住她肩头一推,程令雪顿时看不见背后一切。 “抱歉,冒犯姑娘。” 病弱公子说着斯文有礼的话,可落在她后背的目光肆意而偏执。 是迷乱,与占有欲。 前者代表臣服,后者代表征服。 两种情绪矛盾相斥,在姬月恒眼底交缠不休、融成更复杂的情愫。 很奇怪的感觉。 他要勾她一道坠落。 浅绿色的裙摆扬起一个旖旎的弧度,腿上微凉。 程令雪讶然低呼。 第34章 034 这太令人羞耻了! 腿被弹出的匕首拍了下,程令雪恼然扭头:“你掀我——做什么?!” 公子眸子似冷雾中的桃花,疏离底色中蕴开一抹柔软。 “掀起来,不易弄脏。” 他一派正经,将她裙裳推至膝上半尺的动作亦郑重有礼。 程令雪被他的理由说服了。 她回过头,不再看。 腿总比手轻松,她习武之人不受礼教约束,擦个刀而已,又死不了。横竖她看不见公子那勾人的眸子。 “那……公子快些。” “好,稍等。” 姬月恒言语自持知礼,激荡快意让他不由抓紧枕头,眸子眯起,凝着少女耳垂的目光冶艳灼人。 小骗子。 想自欺欺人是么…… 唇畔浮笑,他边动边一派正经地与她说话:“这样会好些么?” 热气故意拂过程令雪耳边,她耳朵又红一分:“我……我皮糙肉厚,公子不、不必担忧。你忙你的就是。” “好,那在下尽快。” 姬月恒气息不再平稳,垂落她耳侧的冠带也随风摇曳得更为急乱。 但道歉的话一句不忘。 “失礼,本不该……麻烦姑娘。 “可实在,别无他法。 “嘶……如此大恩,没齿难忘。” “……” 程令雪欲哭无泪。 公子知不知道他一声低哼,会让原本正经的一件事变得不正经。 她想叫他闭嘴!但还是忍了。 只是淡道:“无碍。” 这么冷静啊…… 姬月恒双眸晦暗眯起。 仿佛因为体弱难以支撑,他身子一歪,重重地压覆而下,喉间滚动,发出虽隐忍但无法忽视的细微声音。 “啊呀……” 公子虽清臞,可程令雪被这骤然一砸,才知道他也不轻。 这一砸,她险些要吐血。 公子没起,伏在上方低道:“抱歉,在下'体弱,无力支撑……” 他太弱,浑身力气好像只够磨刃,压着她说话时,灼灼气息随拂动的冠带挠着她耳朵,她像被鬼迷了心窍,气息竟也同公子一样变得急促。 那些梦中熟悉的迷'乱似幼苗钻出土壤,明明她没喝那加了药的茶,身上却也生出很怪的感觉…… 好在公子又支撑着直起身。 门外忽有脚步声,程令雪屏息凝神,公子喉间却溢出痛'哼。 要命!他这会乱出声干什么?! 只是很正经地擦一擦,去一去药力而已,清清白白的…… 别叫得这么令人遐想啊! 程令雪浑身的血都攀到脸上。 她想捂住他的嘴。 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想到了梦中之事,她肩头在某个瞬间,极细微地一颤,喉间竟也溢出低软的声音。 闻声,公子身子凝住。 他开始急剧地抖,放在她两侧的手攥成拳头,咯吱作响,比上次放血还难受,不是要死了吧…… 程令雪慌乱地回过头。 只见公子脖颈后仰,紧闭双眸,额上青筋蚺起,似乎难受极了。 常年病白的面颊透着旖旎绯红,似鸦羽似的长睫悬了一滴小小的泪,随着睫毛不断颤动欲坠不坠。 神性的观音痣红得别具风情…… 好像,被迫破戒的佛子。 真要人命。 程令雪定定看着他,重重地,咽了一口暴露色'鬼本性的唾沫。 公子倏地睁眼看她。 她心虚地要扭过头,公子却伸出手掌轻抚她面颊,凝着她的墨瞳无尽幽沉,已彻底失去素日的沉静。 他温柔捧着她的脸,与此同时,冠带猛烈地一荡,手扣着她下巴把她的脸掰过来,朝她低下头…… 程令雪惊恐地眨了眨眼。 他不会,想吻她吧…… 她的身不由心地放软,心里却因此慌乱。关于男女相合之事,她半懂不懂,偶尔听侍婢们说悄悄话零星学到一些,她们说男子很可怕,身藏匕首,发起狠来会要女子命。程令雪不傻,晓得男女那事上的要命不会真让人死,而是:“好郎君,慢点,我要死了……”,或者:“好郎君,快点,我要死了!”总之是快要死,但决计死不了。 她也晓得那匕首是什么,更清楚男子要女子命同她杀'人一样,会将剑刺入对方身上。不同之处在于,她杀'人讲究快,最好一剑毙命,而男子杀女子时,快是大忌,不能刺个千儿八百刀便是“不行”。至于刺哪,就不懂了…… 她与公子不同,即便匕首是他用于屠戮女子的匕首,可散药是正经事,即便公子此时眉眼昳丽勾人,喉间闷'哼亦是暧昧……可到底与情和欲无关。 但如果公子想吻她,要么是动了欲,要么动了情。吻只是个火折子,公子现在是一把干柴,正磨刀霍霍向猪羊,万一他泯灭了人性,恩将仇报戳上她千儿八百刀怎么办…… 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变了味。 无论如何都不行! 思及此,在公子目光迷离地朝她低下头那刻,程令雪果断抬手—— 一记手刀落下。 公子失'控痛哼,他被痛激得喷出热血,桃花眼闭上的一刹那,程令雪在公子眼底看到了莫大的快意。 以及,不敢置信…… 清臞如雨后青山的身板朝她砸下,程令雪手忙脚乱地接住他。 总算结束了。 看着被她打晕过去的文弱公子,程令雪心里打翻了一罐一罐的调料,乱的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匆忙起身,因没有带手帕的习惯,只能在公子广袖中扒拉,寻到他的帕子,忍着难堪在腿上一通乱擦。 他的血怎么这样多…… 她的手上也还有,是第一回 放血时留下的,那时忘了擦。 听说刀尖的血和别处的血不同,乃人之精魄,能让女子容光焕发,不过程令雪不清楚具体是如何一回事……容光焕发,想来是要抹在脸上。可她觉得这血腥如石楠,黏糊糊怪恶心的。 何况公子中药难受,一放出这刀尖血便会舒服,看来男女之事并没有那般美妙,说白了就是一个男子难受,要借屠戮一个女子放血舒缓。 什么“人间至乐之妙事”、“鱼水之欢”,都是男人唬女人的鬼话! 收拾完自己,程令雪飞速瞥一眼公子,他身上衣衫发冠齐齐整整,唯有腰间那一块有些褶皱。 胡乱替他整理一通,她推开窗,将那浸满糟粕沉甸甸的帕子扔入江中,江风拂面,程令雪将下巴在窗台上发呆,任风吹散杂念和一室靡艳。 关窗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如今是十一,只在偷账本时在公子面前暴露过轻功。 只有当竹雪时用过剑。 公子教她时,说的是: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4节 像你平日拭剑时。 是口误,还是知道了什么? . 门外,船板上映着道孤寂的身影。 杜彦宁靠着墙壁。 他目光涣散地看着船顶,耳畔还浮现适才听到的那一声声。 还是来晚了。 重逢后他小心翼翼,可他们好像总是差了点缘分。他不在意女子贞洁,痛苦只是因为她对恩公的信任。 平复许久,杜彦宁抬手叩门。 程令雪正琢磨那句“拭剑”,被突地打断,敛神去开门。 是杜彦宁,他视线不自在地落在门上:“恩公……怎么样了?” 越是这种时候,程令雪越发清冷如霜,她淡道:“他被我打晕了。” 杜彦宁看着她坦然冷静的眸,一时又生出些希冀,或许适才听到的声音,是公子自行纾解。他收回可解药力的丹丸,讪道:“那就好。” 想起中药的缘由,杜彦宁又难免颓丧,尴尬地沉默须臾,道:“今日的事,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们。表妹我已让人送回府上,并告知姑母,这一遭她做了错事,势必要受重罚。”可话虽如此,杜彦宁仍无地自容,很多事因他而起,可以他的立场却无法出面处置。 他有他的难处,程令雪宽慰道:“这与你无关,公子也没事。” 杜彦宁微叹,趁着姬月恒昏睡,低声问她:“你的毒怎么样了?” 程令雪只说无碍:“只不过需要分十日服药,还剩几日。” 怕她有难处,杜彦宁顺势道:“此次是我牵连你与恩公,你若有何难处,尽可来寻我,否则我内心难安。” 程令雪想起她的蛊。 她本不想再麻烦杜彦宁,可如今钱家为了搜人在全城医馆中都埋了眼线,得尽快确认蛊毒是否解了。 能诊出蛊的郎中并不好找。 思量过后,她道:“我还得再麻烦你和你的郎中一次。” 因这是钱家的船上多有不便,公子也还未醒,二人便约定待程令雪方便之时去绸缎铺子寻杜彦宁。 . 回了别院,程令雪窝在青松苑内不出来。到了入夜,该去服药,她才视死如归地去了玉恒居。 公子还是坐在窗边看书,沉静自持的姿态一洗白日里被情'药侵染的昳丽。在她来时,也并未抬头。 他的疏离让程令雪少了几分尴尬,待服了药后,她要溜之大吉,却被公子叫住:“姑娘留步。” 程令雪止步于屏前,她看着脚底,极力淡然道:“公子身子还好?” 屏后的公子眸底藏笑:“尚可,只是后颈略微酸痛。” 程令雪长睫垂得更低。 “抱歉。” “没什么需要抱歉的。” 公子声音泠泠如雪中泉,坦然矜冷:“白日里受药力所控,冒犯了姑娘,幸亏姑娘果断,及时出手制止,否则在下恐怕要失'控唐突姑娘。” 失'控…… 程令雪腿间、手心一阵麻意。 “姑娘是在回想么?” 清冷的嗓音原本没有情绪,可因问的是这样一句话,陡然变得暧昧。 程令雪脸一热,隔着屏风,她眼前浮现公子在放血那刻紧闭着眼,牙关紧咬,喉结滚动,浑身失'控颤'抖的模样,手心仿佛……她攥紧手心,要把那一截莫须有的热炭挤出去脑海:“公子误解了,我没有在想。” 公子云淡风轻地笑了下。 “想,也无妨。” 程令雪脸和耳朵都发烫。 这叫什么话?! 公子他为何突然毫不避讳地提起此事,莫非他……想起那张圣洁又堕落的观音面容,一时间她似乎又被那迷离晦暗的含情目凝望着。 心里忽地不安一颤。 难不成公子被她玩了一遭,发现那档子事很有趣?! 不会想与她假戏真做吧? 气氛静得暧昧。 隔着屏风,姬月恒目光像缠紧猎物的蛇,缠住那少女。 书案上摊开一本话本。 姬月恒白净的指'尖划过上面孟浪的一行行字,字的边上还配了图。 画中被按在书案前,扭成奇异姿态的少女成了他屏后的人。 姬月恒低头,齐整的衣袍上逐渐有了细微的褶皱。 半垂的眸子漫上无奈。 怎么办。 似乎又想和她亲近了。 像白日里那样,不,不够,远远不够,还要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最好,不留任何间隙。 余烬死灰复燃。 姬月恒思绪都开始发热,出口的话仍冷静无欲:“姑娘不必在意。古人云,食色'性也,人非兽类,却与兽并无差别,皆是肉体凡胎罢了。” “在下亦然,受药力所控时会动欲、失'控,就如人饿了要进食。姑娘若难为情,便当作你是在我饥肠辘辘时接济吃食。如此想,可会自在一些?” 屏后少女僵硬的身影放松了些,恢复从容:“公子说得是。” 清软的声音拂过耳畔,褶皱下蛰伏的恶念得到安抚。 姬月恒垂眸看着那突兀一处:“不知姑娘可否与我说说几件民间风俗?” 屏后人愣了愣。 “在下只是突然好奇。” 只是突然,想听听她的声音。 聊起正经事,程令雪更放松了:“风俗啊,我想想,逢年过节……” 姬月恒认真地听着。 端坐的姿态似佛子聆听世间俗情,手却紧扣着轮椅扶手。 少女清软声线挠过耳边,有了实质,化作那带着薄茧的素手。 她攥紧了他。 带茧的手心擦过上端。 嘶…… 快意泛起,姬月恒扣着轮椅的手越发用力,额上渗出薄汗。 那人说了一堆,不见他回应,停顿下来,试探地低唤。 “公子?” “嗯,继续,我在听。” 姬月恒眼梢飞红,长睫沾着泪意,如春雨中的桃花。 唇角扬起无声的笑。 这可怎么办? 仅仅是听着她说话的声音,脑海中便窜上白日里那要命的快慰,不知想要听她的声音,甚至—— 还想……占有她整个人。 他掀起长睫,目光灼灼,要穿透屏风,缠住屏后的人。 这厢程令雪说得口干,打算溜之大吉:“大抵是这些,我所知也不多,公子若感兴趣,可问问其余人。” 屏后的公子许久没回有应。 忽而,他猛地一抖,声线微沉,似畅快,又似极力隐忍。 “呃,好……” 程令雪似听到公子喉间溢出一声熟悉而引人遐想的闷哼。 她这色'鬼又想歪了! 她无地自容,逃也似出了门,经过窗下时,察觉公子转过头看她。 程令雪不由望过去。 心头忽地一悸。 公子的确在看她,眸光缱绻,简直像只被驯服的狸奴,在看手中晃着鱼干的主人。 好奇怪。 公子不会真的对她…… 程令雪跑了。 窗边,姬月恒看着她慌乱融入夜色的背影,唇角勾出一抹笑。 她一走,脑中那令人发眩的快意如潮水褪去,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可怕。无欲的观音压低长睫。 沉静半垂的眸中邪念丛生。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5节 没法放过她了。 . 这夜程令雪倒是没梦到公子,可昨夜临别时公子那目光实在令她不安。 要把一切扼杀在萌芽中。 白日里,她趁着无事可做,藉故出了门。 她来到绸缎铺子里。 杜彦宁二话不说,引着她入了后方的账房:“这几日为了方便你,我一直让郎中留在此处。” 他知她不愿他过问太多,待程令雪见到郎中,他知分寸地回避,也不去与郎中打听。 郎中照例号过脉,喜道:“毒解得差不多了,估摸着再有一两日便清了,不过,老朽发现另一妙事。” 程令雪直觉与蛊有关,心中微动:“可是蛊的事?” 郎中笑着点头:“正是,前两次替姑娘诊脉时,尚能感知到蛊的存在,但这次,竟是诊不出。” 程令雪心中一喜,又把蛊印消失了的事仔细说来:“从前蛊印还在的时候,我能感知到它,但这次,竟是察觉不到,敢问大夫,蛊解了么?” 郎中摇头:“唔,听着极有可能。但老朽也不敢轻易断言,因为无论是中母蛊和子蛊者,身上皆有可能不显出蛊印,倘若蛊印消失,大抵有两个可能,一是这奇毒诡异,把蛊虫杀死了;二是这蛊虫未死,只是因为某种缘由暂且沉眠了。” 程令雪犯了难:“那又该如何判定?” 郎中翻出随身携带的厚厚书册,寻到一个偏方。 “今日回去后,把这几味药加在吃食中,若明后日你与那中母蛊之人的身上皆出现蛊印,便是蛊虫休眠。 “若皆未出现,或是其中一人没有,说明你们之中有一人身上的蛊虫已死,这蛊也就没用了。” . 玉恒居中。 姬月恒坐在廊下喂鱼,听到赤箭的话眉梢微微挑起。 “她出去了?” “是的。” 赤箭点头。主动说起此事,并非闲得没事干,而是怀疑姬月恒已知晓竹雪就是十一,而他之前包庇过竹雪,为了洗脱嫌疑,便不大不小地出卖了她一回。 说完他觑向姬月恒,好奇他得知竹雪去见杜彦宁,会是什么反应。 姬月恒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反问他:“上回你是怎么给竹雪验身的。” 赤箭暗道不妙,甩出去的箭没射中杜彦宁,把自己钉住了,他笑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不就是那三块肉嘛,自然从这试起。” 姬月恒眸子危险眯起:“说来听听。” 赤箭“嗐”了一声:“属下当时说自己好奇她男女。竹雪一听,也不多话,当即解开外袍,嘿!那厮真是深藏不露,腹部薄肌,竟有八块!” 姬月恒压下不适,饶有兴致道:“她?腹有薄肌,且八块?” 赤箭说正是:“习武之人,哪能没有肌肉!不过我只看到一点点,她不给多看,不过腹肌总不能作假吧,她也没那本事啊。” 姬月恒轻嗤。 她的本事可不小。 想到她在赤箭跟前坦胸漏背,他眉间涌起几分烦躁。 当初就该自己去看。 是他不愿承认自己为一个少年心动,对亲自试探心有抵触,凭白让自己被她牵动情绪。 姬月恒看着赤箭,幽幽道:“除了腹肌,别处还看了么。” 赤箭心头不妙。 姬月恒和竹雪还真是一类人,动不动就幽幽地盯着别人,瘆得慌。 他还想继续看这二人的热闹,并不想被遣退,故作无辜道:“只看腹肌,难道不够么?属下当时也想看得仔细些,但竹雪有难言之隐,她说她受过伤伤了命根子,我寻思着这太伤自尊,也没看。” 姬月恒不由发笑:“命根子受过伤,亏她想得出来。” 她有过命根子么? 赤箭笑道:“属下也是听了这一句才相信,要是竹雪是女子,怎么会知道男子的命根子是什么意思。” 说着往水里扔了颗石子,平静的水面惊起波澜:“再说,竹雪那样怕生,也不像是有过男人的样子啊!” 姬月恒倏然眯起眼。 眼中荡开汹涌波澜,日光下平静的观音像已不知不觉被邪祟侵扰。 罢了。 赤箭来历可疑,留下他本就另有目的,如今他甚至还可能是小骗子的同伙,眼下为难他,只会惊动他好不容易诱入笼中的小狸奴。 姬月恒敛神,叫来亭松:“可以让赵嬷嬷过来了。” . 程令雪回到别院时,玉恒居来了位客人,是个颇和善的嬷嬷。 看模样,是公子上次所说他兄长派来照顾他的赵嬷嬷。 嬷嬷一见到她,眼睛都亮了起来:“这位便是九公子身边的令雪姑娘吧?哎哟,这真是生得仙女似的!” 九公子自幼体弱,早年又一直被已故的家主关在山庄里不得见人,又因身中剧毒活不到及冠,因而这些年也不像族中其余公子那般早早定亲。 这几年夫人寻到了解毒的法子,可九公子大抵是担忧,或是有其余顾虑,仍是不近女色,连个身边人也无。 不久前长公子和夫人听闻九公子身边有个秀气的少年护卫,深得信重,以为九公子是断袖。正好九公子来青州小住,便将她派来,好敦促九公子的起居日常,顺道确认一二。 大公子说了,让她帮着掌掌眼,并说九公子喜欢的女子即可,不必在意家世容貌,若能掰回来,日后娶妻生子,自然最好。但要实在断袖……便罢了。 赵嬷嬷岂会轻易服输?于是乎半月前,她壮志勃勃地来到青州,立志要把九公子引上正途,可刚一来就被派去别处,今日才被召回。 听亭松说,九公子别院里藏了位女子,赵嬷嬷自然不信。 九公子性子疏离,怎会搞金屋藏娇这一套,莫不是个幌子吧? 没想到真藏了。 此刻赵嬷嬷见着程令雪,虽欣喜,也持怀疑态度。 程令雪自然察觉出来,想起她和公子定下的那个交易。 她不知所措地看向公子。 公子一改数日前客气疏离的态度,看向她的眸中缱绻而充满包容,朝着她抬手:“令雪,过来。” 温柔得像狐妖在蛊惑夜行书生,程令雪乖乖过去,她老实立在公子身前。 公子莞尔一笑。 “怎么,又怕生了?” 他无比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拉入怀中,按着她坐在他腿上,温声:“别怕,有我在。赵嬷嬷为人亦很和善,不会为难你的。” 言语宠溺,姿态体贴,程令雪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子入戏也太快了些! 她的手脚无处安放,和公子面面相觑,二人只隔一掌。 她能清楚看到他眼里的她。 姬月恒笑了笑,随即低下头,脸埋在她颈窝,温存地轻蹭。 救命…… 公子这戏做得,也太真了吧! 第35章 035 程令雪浑身都僵如木偶。 公子还算君子,唇不曾触碰她颈间肌肤,呼吸却不容忽视,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低语。 “放松一些。” 程令雪欲哭无泪。 放松,她怎么放松啊…… 她此刻坐在公子身上,他的脸埋入她颈窝。从前他也这样过,甚至昨日,她还在船上攥住公子的命门,后来公子还压在她身后…… 但那些时候,他脑子都不大清醒,她便也顾不得那么多。 可现在他们都清醒着。 离得好近,她能清晰看到公子衣襟精致繁复的绣纹,他身上清冽好闻的熏香也萦绕着她周身。 公子耳尖虽是微红,但他拥着她的姿态尤其娴熟,带着深深的依恋,仿佛能拥着她是他渴求已久的事。 他真的,好会演。 程令雪被他给感染了,垂下眼帘,虚虚依偎在他怀里,柔若无骨的手轻搭上他肩头,怯生生地推搡着。 “还有人在……” 动作本生硬,但这份生涩倒是她的本色,弥补了几分不自然,姬月恒肩膀轻抖,无可奈何地笑了下。 他偏过头,鼻尖戳着她颈间软肉,轻嗅:“身上好香啊。别动,半日没见你,让我抱一会……” 这是什么虎狼之言! 程令雪实在是比不过他。 她自认剑术不错,接过多少高手的招,但公子的招数……她接不住,才只过了一招,便缴械投降,蓄力从他怀里挣脱并掏出个纸包。 “公子,是,是糕点香味。” 姬月恒放开了她。 他仰面,面容温润干净,漂亮的眸子中笑意如水,恬淡温澈。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6节 “是什么糕?” 程令雪根本接不住他这样含情脉脉的目光,她躲开他的视线,三两下抽掉油纸包上系着的绳:“桂花糕。” 说罢捧着油纸包,睁着一双干净得近乎老实的杏眸。 “公子想要尝一尝么?” 姬月恒淡淡一笑,又说了句足以让她狼狈逃窜的戏词:“从前你都会喂我,今日怎这样拘谨。” 程令雪杏眸睁大。 公子怎么一套一套的? 姬月恒对上她这见了鬼的目光,眉梢挑起,笑意越发愉悦。 从他眼底,程令雪看到了揶揄,这人果真本性不改!她是竹雪时,他就时常温柔逗弄她,这会又开始了! 她不想让他得逞。 奈何糕里下了郎中给的药。 程令雪红着耳根子,指尖拈起糕点递过去,哄人的话都在抖。 “公子,啊……” 公子仍端坐着,面不改色,薄唇优雅轻启,就着她手咬了口,只是在她收回时,他的唇舌含'吮住了她指端。 梦中的触感涌入现实。 程令雪心虚地看向公子,却见公子含情目一暗,目光沉沉。 和那个梦中的他,很像。 她耳后嗖地红了,手悄悄在裙摆上擦了下,要擦去那温润。 怔愣之时,青年已松了口。 他品着糕点,眉心蹙起细微涟漪,唇角泛起若有似无的笑:“味道不大寻常,加了东西么?” 这话让程令雪心尖一颤。 原本按照郎中说法,其中一人身上没蛊印便可放心。她可自己服药验证,可因她同时在服登云台解药,担心两种药相克,只能拉上公子。 她坦然十足:“听店家说,加了些药食同源的滋补之物。” 公子只不置可否地一笑。 原以为他会谨慎地不再吃,没想到他又一连吃了好几块。 而后,他让赵嬷嬷先退下。 赵嬷嬷识趣地带上门。 九公子平时看着冷情无欲,一看到令雪姑娘,那叫一个柔情似水。 那眼神儿不似作假。 当真是开窍了? 赵嬷嬷决意再观察一二。 . 屋内只剩二人,轮椅上的贵公子又变回清冷谪仙。 “抱歉,冒犯姑娘。” 程令雪惊诧于他的转换自如,不觉想,他在她面前的君子风度会不会也是装出来的,她含糊道:“无碍。” 公子似乎有些心事,眼角眉梢噙着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刚要退下,他忽然问她。 “杜公子可还好?” 他怎知道她去见了杜宴宁?程令雪机灵地没直面回应。 “公子想见杜公子?” 姬月恒看着她,只是轻笑。 从前他笑她太过老实,真是低估了她,她狡猾得很。 他敛眸淡道:“我只是担心因上次的事让杜公子误解了你我。” 公子总是认为她喜欢杜彦宁,程令雪解释了多次他都不信,一心想成全她与杜彦宁,简直像个活月老。 总是澄清会打击他当月老的热情,她不再多扫兴:“谢公子关怀,缘分天定,不能强求,正事要紧。” 向来情绪游离缥缈的公子竟是轻嗤:“不能强求是么。 “可惜,我不大信天命。” 他不知被戳中了什么心事,定定看着她,沉静眸光忽而偏执。 那日他失'控释放那瞬间在眼底盘旋的复杂情愫复又涌上。 程令雪被他看得心一惊。 莫不是真对她……但怎么可能,公子和“十一”才认识几日? 猜不透他心思,她甩出万金油的法子,岔开话:“公子的事更为要紧,您觉得,赵嬷嬷信了么?” 公子幽叹:“自是不信。” 这样了还不信? 程令雪不解:“为何?” 公子眸光凝在她鼻尖,言语间带了些轻哂:“因为竹雪。” 程令雪又一怔,干她何事? 对上她眼中的困惑,公子似败下阵,凝着她眉眼,无奈道:“有人同长兄说在下疑有断袖之癖。” “噗嗤——” 程令雪没想到公子平时冷然高不可攀,一副流言蜚语都不能让他在意半分的模样,竟也有吃瘪的时候,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很是有趣。 公子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很好笑么。” 程令雪忙敛神正色,一派正色道:“可这关表弟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已懂了。 公子被误会为断袖的对象,就是扮做少年竹雪的她。 罪过,怪她生得太清秀…… 她内疚道:“此事既因小女子表弟而起,我当帮公子洗脱污名,只不知公子接下来想让我怎么配合?” 姬月恒唇角翘起:“赵嬷嬷心思缜密,恐怕会疑心我是借你遮掩,只有让她亲自确定,才会彻底相信。” 程令雪认真地听着。 “所以呢?” “所以,”姬月恒顿了顿,眼底的笑藏得极好,只剩歉意,“往后数日,赵嬷嬷应当会在外守夜,为确保天衣无缝,劳姑娘每夜与我同榻而卧。” “同榻倒不算大事——什么,意思是我们要睡一张床?” 程令雪的冷静裂开缝隙。 公子淡然地点点头。 “我不会冒犯姑娘,若你觉得不妥,可将我手脚捆住。”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程令雪哪里还不信他:“那倒不必……” 她一记手刀就能放倒他。 . 是夜,月明星稀。 赵嬷嬷果真在外间守夜,洗沐过后,程令雪躺在外侧,公子在里侧,中间足以睡上三四人。 她直愣愣躺着,僵如木雕。 公子倒是稀松平常,冷静得像个入定的佛子,正应了那句什么……红颜枯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如此自在,程令雪减了几分因男女授受不亲而生的拘谨。 睡不着,她开始思忖蛊印。 今日的糕点里加了药,她和公子都吃了,郎中说要一日才起效。 明日,她就能印证。 想着这事,她激动地一个翻身,不慎打落公子放在榻边的玉箫。 玉箫掉落,惊了外间守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忙起身。 正在此时,公子翻过身。 他倾身压在她身上,低头在她耳畔轻道:“腿盘着我腰间。” 区区几个字,在朦胧昏暗的罗帐中更显出隐秘的暧昧。 程令雪的脸烫了起来。 但她仍不忘正经事,忍着难堪,盘起腿搭在公子腰上。 公子很缜密,又握住她的手放在他的后颈,声音故意压低,但足够赵嬷嬷听到:“睡不着……是想要了么。” 他怎什么都能说出口? 程令雪硬着头皮道。 “还好……公子身子骨弱,我……我们今晚就、就先不来了吧。” 说完才觉得可能不大合适。 纵使他们如今只是合作关系,她也不能直戳他软肋啊!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7节 公子被她给气笑了。 他甚至不惜说谎来一振雄风:“我无碍,上回在船上只要了两回并非不行,而是不便,今日……大可尽兴。” 外间的赵嬷嬷听到这样几句话,饶是过来人,也不由得惊诧。 两回,还是在船上。 不愧是十九岁的大好年华,九公子可真是龙精虎猛呢。 为保万无一失,赵嬷嬷多看了两眼,只见青纱帐后,隐约映着一双亲昵交叠的人影,身子清臞颀长的青年脸埋在女子颈间,他的身下,身姿曼妙的女子双手圈着他颈间,玉腿缠在青年腰上。亲昵相贴,不见一寸余地。 九公子嗓音异常低沉,像是顶风艰难前行的夜旅之人。 话是从牙关艰难挤出的。 “呃,无事……” 赵嬷嬷如何不懂? 九公子才十九,从前不近女色,每次起头是会难一些,她喜滋滋地匆忙退下,打算到外间喊侍婢备水。 纱帐后,公子温热气息吹过程令雪颈窝,她偏头避开,他那些话更是让她如在乱梦中,心砰砰直跳。 见赵嬷嬷转身离去,她忙要把手脚从公子身上放下来。 腿弯却被又他一把捞住。 “别动……” 公子附耳低语:“辛苦姑娘,赵嬷嬷是过来人,太快放下易穿帮。” 程令雪忍着不适,老实地继续盘子着他,过了会公子又问。 “会叫么?” 程令雪不懂:“叫什么?” 公子无奈:“没看过话本么?” 程令雪还真没看过多少,老实地摇了摇头,腰上忽地一痛,她恼然惊呼:“混账!你掐我作什么?!” 说完意识到粗鲁,她忙闭上嘴,公子却未生气:“正是这般叫法。” 程令雪忽然懂了。 那种仿佛要死不活、上气不接下气、媚得能滴出水的叫声,她是听过的,可她……实在是学不来。 她涨红着脸,半天憋不出一句。 公子无计可施,叹息一声,随即他稍稍撑起身子离开她。 “令雪姑娘,掐我一下。” 程令雪不敢太用力,手捏着他的臂弯,软绵绵地捏了下。 “重一些。” 她于是豁出去,用力一掐。 “嗯呃……” 公子竟然猛地一抖,一声隐忍又畅快的闷哼侵入她的耳朵中。 真得不像演的。 不是不近女色么,怎么什么都知道,难不成书里什么都写? 程令雪耳朵好像被虫蛰了。 浑身的血窜到耳上。 要不要这么欲…… 公子却不止于此,他不仅闷哼出声,喉间亦重重地一滚,气息热了起来,他的唇在她耳际轻颤。 似乎很痛,又似乎很快活。 快活? 程令雪想起公子毒发时被她按在地上,以及咬他臂弯那两回。 当时他也很快乐。 这回更离谱,只是掐了下。 他不会是因为常年生病,生出什么越痛越快活的病态喜好吧? 既然如此—— 便好心成全他吧,正好她不想叫,公子他叫得也挺好听的。 又是重重一下。 公子果不其然又闷哼出声,放在她脑袋两侧的手攥出响声。 可闷哼声听着仍那么快活。 这时候的公子,倒还蛮有趣的,程令雪好奇地又掐了一下。 “嘶呃……” 公子突地攥住她的腕子,隐忍又藏着畅快地哑声道。 “姑娘,在下很好玩么?” 程令雪意识到这样有些放肆,老实地被他按着不动,正色道:“我也是在帮公子,现在可以了么。” 说着话时,她突然觉得下边有些热,仿佛有一个暖炉在附近。 她讶然往下看,公子忽地翻身。 他离开她身上,背过身。 程令雪没多想,以为是戏演完了,可她记得从前在钱家时,众人私下议论主君和主母是否恩爱,都会说“一夜叫了几次水”,“持续几刻钟”。 公子这才叫了不到一盏茶。 也没有叫水啊。 可一想到得再让公子压着她装上一刻钟,程令雪就面红耳赤,她好心地戳了戳他臂弯,话只说了一半。 “公子,要叫水的。” 她只轻轻一戳,公子却似失了控,猛地抖一下,气息也明显沉重。 程令雪被吓到了。 姬月恒背对着她,额上渗出汗。只是被她掐了几下,竟又起来…… 她是妖精么? 不过这样反而也有趣。 只可惜,她还未彻底放下戒备,时候未到,先放过她。 以后再加倍讨回来。 姬月恒无声勾起唇角。 “谢姑娘提点。” 声音很淡,却近乎咬牙切齿。 程令雪本怀疑他被她掐得情动,如今才知是生气了。 她鬼鬼祟祟收回手。 停了很久,隐忍的低语再度从公子喉间传出,却不是对她说的。 “备水。” 赵嬷嬷适时入内,眉间欣喜,又有些忧虑——九公子果真受体弱影响,这才不到一盏茶就完了,之后恐怕要给公子补一补。赵嬷嬷道:“九公子,水是要热一些,还是温一些?” 姬月恒咬牙:“凉一些。” 赵嬷嬷微讶,但想起听夫人说九公子身上带着毒,常需浴凉水,便也不多想,吩咐备水的人:“水凉一些,也别太凉,摸着不凉不热即可。” 姬月恒的浴池很大,水备好已是一盏茶后,他支撑着从榻上坐起身。 “劳烦姑娘搀扶。” 本想再逗一逗她,让她陪他去沐浴,可身边那人竟是睡着了。 “……” 罢了,她解药中有几味易致人困倦的药,姬月恒只能改唤亭松。 亭松低着头不敢乱看。 从前不知道,公子忽悠起姑娘家来一套一套的,才几天便把十一姑娘忽悠得主动假扮他枕边人。 再几天,搞不好孩子都有了。 他惊叹着人不可貌相,小心扶着姬月恒到了浴房,公子不让人服侍,亭松守在门外,许久,公子才出来。 姬月恒并未立即安寝。 他坐在书案前摆弄着吃剩的糕点,拈起来,浅尝了一口。 转眸看向纱帐后安睡的背影,姬月恒无声轻嗤。真狡猾,哄着他把加了药的糕点都吃完,剩下的都是不曾加料的,如此一来自然不会暴露。 换作旁人,早被骗得团团转。 姬月恒燃起一盏烛。 他只会用毒,对医理不算精通,在灯下写出糕点中放着的几味药,递给亭松:“去查查这些东西有何用。” 亭松接了去,想起另一事。 “今日钱二夫人登门欲致歉,被您拒之门外,那钱家三姑娘给您下药的事,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公子是不怕寻常毒物。 但不代表这事要轻易揭过。 姬月恒略一思量,道:“也算因祸得福,就不计较了。不如趁此机会,给长兄一个与钱家要利的机会,就当谢他调来钱嬷嬷的良苦用心。”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8节 亭松觉得这样倒比去与一个姑娘家算账划算。只是他忽然惋惜,公子心计上不比大公子差,要不是当年家主狠心,他本可以与其余公子一样,十五入朝为官,二十娶妻生子。 如今想必也已经年少有为。 说不定性子也正常些。 亭松暗自哀叹着领命下去,姬月恒摇着轮椅回到榻边。 程令雪已滚到床榻角落里。 他把她搂入怀里。 没想到平日亭亭玉立的一个人,一躺下来便不同,乖乖地窝在他怀中沉睡,竟有几分柔弱。 一剑能砍几人的柔弱姑娘,一言不合便打晕他的柔弱姑娘。 当真柔弱至极,姬月恒轻嗤。 他的手从程令雪眉间挪到唇畔,再挪到腰间,按住了往前扣。 两处欲恶之源相贴。 细微的快意从贴合之处蔓延,刚被凉水冲淡的邪燥又在勾动,他眯起眼,拉住她的手按在那处。 轻揉慢搓,却始终不尽兴。 姬月恒放开她,轻抚她脸颊,指端难受地轻颤:“先欠着。” . 破晓时分,河倾月落。 青纱帐中一片蒙昧。 程令雪早早睁了眼,映入眼帘的不是蚕丝被,而是公子的衣襟。 她发懵回想着,这是干什么来着?哦,假扮公子枕边人。 可睡前他们隔得老远。 怎一觉醒来,她就到了他怀里?不仅如此,腿还紧紧地盘缠着他。公子睡得正香,虚虚搂着她。 这可不行! 他们之间只是交易关系。 程令雪悄悄放下腿,要趁公子不知情时从他怀里钻出。 刚一动,公子搂紧她。 “竹雪。” 程令雪眉头一跳,想起散药时公子一句“拭剑”背后的可能。 若他早就知道她是竹雪,如今岂不是故作不知与她做戏? 这样的话,公子也太黑心了! 可公子文弱,对她也好,私心里她总是不忍把他想太坏。 兼之自打他“认了”之后,对她便格外好,搞不好蛊印消失不是因为登云台,而是公子彻底信任了她。 他迷乱时说“拭剑”,亦有可能只是分不清十一和竹雪。 程令雪实在说不准。 她从乱线中寻到一根线头。 趁现在,先看蛊印。 只要蛊已解,管他公子是黑心还是分不清,这些都不再能困扰她。 到时她就能跑了! 第36章 036 良机难寻,时不我待。 刚要扒他衣服,公子一把搂住程令雪,将她揉入怀中微哑的嗓音仍有睡意:“竹雪,我喜欢你……” 他喜欢竹雪和她有关系么? 程令雪不为所动,紧要关头,未免公子乱动或是突然醒来,她决定再砍他一刀,过后他醒来便说他睡觉不老实,如此一来即便蛊毒未解,她和他的情谊也不受影响。手一抬,又顿住了。 公子说他喜欢谁来着? 竹雪?! 他说他喜欢她?!不对,不完全是她,是她假扮的少年竹雪。 程令雪不敢置信。 他说的一定是寻常的喜欢吧? 就像她喜欢师姐。 公子手收紧,他身子往下挪了挪,脸正好贴在她的颈窝,温润的唇畔轻吮,舌尖亦从她颈间轻划过。 和上次梦里他做的一样。不,那是她做的梦,不算数,确切说,现实中公子也曾这样过。 程令雪的思绪一点点地凝固。 她的手僵硬地悬在公子后颈,如等待判官宣判罪行的嫌犯。 “唔,好甜。” 公子说了和上次一样的话。 可这次,没有青瓜。 程令雪成了个游魂,她恍惚地接上他的话:“什么好……甜?” “你啊……” 公子虽在梦中,却仍保留一分清醒,回应过后,他轻吻她颈间,甚至张口,齿关不轻不重地咬! 程令雪的身子从被他轻咬的那一处开始,一寸一寸变作石块。 所以,那次他说他不是青瓜。 是竹雪?! 他也不是生出幻觉,把她看成青瓜。他想啃的,本就是她! 程令雪呆若木鸡,试图拨乱反正:“可竹雪是男子啊……” 公子似被她点醒,松了齿关,脸仍亲昵贴在她的颈窝,叹道:“是啊,竹雪是男子,若是女子该多好……” 程令雪七上八下的心直直坠下。 她不敢相信,扶住她那在半空中不断坠下的心,公子那样清冷的人怎会……理智让她往另一处想去,难道真是看出她是竹雪假扮,在试她? 她小心掐了掐他,公子眼帘仍旧紧闭,没醒,程令雪继续试探: “若竹雪真是女子,她不就骗了公子?公子不怪她?” “唔,要怪么……” 公子低吟沉思,许久才道:“乖乖留在我身边,可以原谅一回。” 程令雪悬着的心终于落入谷底。 良久,她说不出话。 公子将她搂得更紧,梦呓道:“嗯,怎么不说话了……” 荒唐,太荒唐了! 程令雪浑身僵直,脑子一片胶凝,只有眼皮子偶尔木然眨一眨。 青纱帐内陷入死寂。 脸深埋在少女颈窝的青年眼帘轻阖,未搭在少女身上的那只手长指轻抬,在被褥上轻点。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加在糕点中的几味药看似寻常,却不知有何效用,十有八九与她扮作男子接近他的缘由有关。 若他原谅她,她会怎么选呢。 真是让人期待。 可姬月恒不曾料到。 他等来的,不是她的拒绝,也不是答应,而是——后颈的钝痛。 “……” 程令雪定定看着自己的手。 心情复杂地,她对公子道了句对不起,而后扒开他的衣襟。 青年的胸膛白皙,虽不算健壮,但也并非骨瘦如柴,玉泽的肌肤和恰到好处的薄肌相得益彰,那两点晕开的淡粉更如锦上添花,很是诱人采撷…… 呸,她在瞎看什么。 程令雪驱散色念,目光定住了。 公子身上玉白无瑕。 没有蛊印。 担心看漏了哪一处,她一咬牙,将他的上衫都褪下来,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是没发现蛊印。 只是公子小臂上,有一处旧伤,两三存长,算不太深,依她过去受伤的经验,看那伤疤的痕迹,似是重复用刀划出的,大抵是公子每次发病时以痛止痛留下的痕迹。 程令雪叹了口气。 她又鼓起勇气,把公子下衫也扒下,涨红着脸,一寸寸看过。 还是没有。 她匆忙把衣裳给他穿好。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79节 又扒开自己的衣襟,她的心口,也没有蛊印。故而—— 她的蛊毒,解了! 程令雪激动得双手发颤。 五个月了…… 因为这蛊,她日夜难安,还要守着女儿身怕公子发现,公子性子还尤其古怪,飘渺如雾,难以捉摸…… 不,不是性子怪。 公子适才的梦呓犹在耳边。 程令雪看向榻上沉睡的公子,顷刻间,从前一切有了端倪。 她和师姐都猜错了。 公子时而困惑,时而挣扎,时而快乐,时而痛苦;今日远离她,明日又亲近她……他会有这些复杂的情绪,并非因为他喜怒无常,也不全是因为体弱而艳羡她能来去自如,而是—— 他喜欢上了她。 不,确切说,是喜欢竹雪。 此刻翻出公子那句“我认了”,再一细品,程令雪总算懂了。 她居然以为公子是认命了。 他只是认了他喜欢竹雪这回事! 难怪他二话不说,便帮竹雪的表姐解毒,甚至用一个对他来说亏本的交易替她压下偷钱家账本的事。 难怪他常惋惜竹雪不是女子。 难怪赵嬷嬷会来。 程令雪心绪无比复杂。 她终究…… 还是给公子带来了伤害。 . 姬月恒醒时天已大亮。 日影斜照,将榻边少女拘谨静坐的影子打在他的身上,他和她以另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融为一体。 想到被砍的一刀,他气笑了。 她可真是柔弱。 难受地“嘶”了一声,姬月恒翻过身:“我昨夜是落枕了么?” 榻边,程令雪听到公子动静,放在膝头的双手揪紧裙摆:“公子,您……没有落枕。是您昨夜做了噩梦,突然掐住我,我正半睡半醒,失了理智才把您打晕了,我……是我对不住公子!” “原是如此。” 公子不冷不热地笑了声。 程令雪没再说话,就算没打晕他,此时此刻她也不知如何面对公子。 公子淡说无碍,“是我吓着姑娘,不过昨夜做的,是美梦。” 程令雪更是不敢接话。 身后公子嗓音温和低下,似在回味:“梦里有竹雪,因而是好梦。” 舌尖木然许久,程令雪才吐出两句含糊不清的话:“表弟若知道定很高兴,毕竟公子在她心中,如同兄长。” “竟只是兄长么……” 谁会和兄长同榻而卧? 谁会帮兄长纾解? 她把他视为兄长,那杜彦宁呢,难不成是他的妹夫么? 姬月恒眼中眯起邪念。 又瞥见她羞赧低垂的头,及通红的耳垂,眸中暗色被笑意覆上。 还会害羞啊…… 看来有把他视为男子。话本中说,只要一个女子把一个男子视为男子,男女之情便可从无到有。 是再该给她留些心动的时间。 姬月恒捉住她覆落在他身上的影子,把这道摸不着的影子按入心口,骨血相融,只属于他一人…… 须臾,他端回彬彬有礼的贵公子姿态,唤人入内侍候。昨夜她先一步睡去的账还未讨回,程令雪穿好衣裳后,他坐在榻边,温和唤她。 “令雪。” 程令雪硬着头皮与公子对视,见他目光指向赵嬷嬷手中盛着衣冠的漆盘,她披上公子枕边人的体贴面具,将衣物接了来:“嬷嬷,我来吧。” 可真上手时她又发愁了,公子的发冠衣袍样式繁复,她不会啊。 姬月恒牵过她,手把手耐心教起,不忘戏谑:“教了好几次,怎么只有穿衣学不会?脱的时候倒是利落。” 虽是为了做戏说的话,可程令雪凌晨时刚扒过他衣裳,听得很羞耻。 赵嬷嬷候在一侧,安静地像个木桩子,心中啧啧称奇,九公子对旁人安静疏离,哄起女郎来可真温存。 这哪是开窍了。 根本就是成精了! 只是昨夜九公子才不到半盏茶功夫,属实有些短了,情场上可不能光靠哄……还是得多补补。 说做就做,她赵嬷嬷能得主子信任,从来不是因为能说会道,而是勤勉能干!退下后,赵嬷嬷亲自出门去请教九公子常用的那名郎中,让郎中为九公子开个适合他体质的滋补方子。 . 这一日在忙忙碌碌中耗尽。 黄昏,亭松入了园。 见那位令雪姑娘不在,他说起昨夜公子让他查的方子:“属下问了城中几位颇有资历的郎中,皆称方子实属罕见,只能看出服用后并无害处,却瞧不出有何功效,属下只得传信回洛川询问夫人,估摸着这几日便可有回信。” 姬月恒淡淡颔首:“看来杜彦宁身边的神医倒有几分本事。” 亭松听得不由警惕,难不成是令雪姑娘察觉被骗,不愿委身公子,要联合杜公子加害公子? 他问姬月恒打算如何应对。 姬月恒十分纵容。 “她自有苦衷,既对我无害,便睁一只眼闭眼吧。”又吩咐道:“剩下三日的药也在稍后一并给了她吧。” 他对少女的纵容叫亭松意外。 本以为公子只是想借十一姑娘忘掉竹雪,没想到似乎上了心? 当日,解药悉数给了程令雪。 毒总算是解清了。 姬月恒看着手指头都显见放松的少女,笑问:“毒解了,高兴么?” 自然是高兴的。 程令雪眉间噙了几分柔意:“这次能度过难关,还要多谢公子。” 姬月恒颇受用,顺势放饵:“适才在下审慎想过,你我虽是做戏,可难免会像昨夜有所冒犯。赵嬷嬷也许已相信在下并无断袖之癖,姑娘若顾及男女之别,你我之间的契约便可作废,念及竹雪,我仍会替你压下窃取账本之事。” 说罢,他朝她征询看去。 她会选择以女儿身留在他身边,还是以少年的身份? 程令雪眸光闪烁:“公子仁善,我不能总占您便宜,还是多留几日吧,我是俗人,不在意那些虚礼。” 她始终不放心,担心登云台解药的药力未散干扰蛊毒,想再等几日。 顺便,再为公子做些事。 她心虚时长睫低垂,遮去清冷,添了欲说还休的赧然。 姬月恒眼底柔和几分。 “那便好。” 对她的选择,他很满意。是夜,他随手把赵嬷嬷炖的十全大补汤倒掉,并未趁机欺负她,只将她搂入怀中,指尖轻点她挺翘的鼻尖,落下一记轻吻。 “小骗子,还算你有良心。”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这期间,二人相处分外融洽。 程令雪每日都会留意自己和公子身上是否有蛊印,都没有。 为免出差错,第三日白日,她又在公子饭食中加了神医给的药。 第四日夜里,她趁机看了看。 仍是没有蛊印。 看来她的蛊,真的解了! 心中大石彻底落下,月上中天时分,程令雪仍未入睡,躺在公子身边,盘算着何时离开。 腰间忽地落上一只手。 “竹雪……” 睡梦中的公子将她揽入怀中。许是不舍,许是不忍,程令雪顿了顿,最终没动,乖乖让公子抱着。 她留在公子身边的时日所剩无几,此刻他又睡着了,她是十一、也是竹雪,没必要分得那么清。 就让他再抱竹雪一次吧。 . 玉恒居中有人拥着温香软玉,杜府中却有人独对冷月。 杜彦宁只要一回想那夜在船上听到的暧昧声响,便如白虫噬心,将要再次失去的不安蚕食着他,他思量再三,披上外袍去了顾神医的院中。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0节 从顾神医院中出来时,杜彦宁俊郎的眉心一时深锁,一时松开。 她竟是中了蛊…… 不必想,杜彦宁也能猜出她接近恩公与这有关,为了解蛊,她不得不围着恩公打转,又因恩公不喜被骗,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守着女儿身。 是他不周到,重逢后怕吓着她,太过恪守分寸,让顾神医给她看了三次诊,却从不去探询。 他必须为她做些什么。 不止为赢回她的心,更为兑现两年前他要庇护她的承诺。 清晨,街头巷尾人声雀起。 杜彦宁携着厚礼到访。 甫一入园,便见窗边一对壁人,一身白衣的文弱青年在书案前习字,身侧清冷伶俜的少女正为其研墨。 一缕青丝从少女耳后垂落,青年抬手,含着笑将青丝替她别至耳后。 少女不自在地敛眸。 这一幕让杜彦宁眼底的哀伤再添几分,他敛神收思入了室内。面上不露任何情愫,致歉道:“日前因杜某之故让姑娘与恩公受累,实在过意不去。” 说罢让仆从奉上给姬月恒和程令雪分别带来的礼物。 姬月恒命亭松接过,眉间温和不见恼色:“钱二夫人已与我赔礼道歉过,三姑娘自有长辈管教,杜公子不必自责,我亦不会放在心上。” 他的宽和叫杜彦宁深感惭愧。 余光看向安静立在姬月恒身边的程令雪,更是心情复杂。 念及是在姬月恒别院,担心误了她的事,杜彦宁只寒暄几句便要走,临走前同程令雪道:“上次在船上,姑娘说起两年前不慎在钱家听到的一个秘密,在下想再与姑娘确认几句。” 程令雪明白他有话要说,看向公子。姬月恒眼底蕴着淡得几乎没有的笑意:“不必顾及在下,二位自便。” 程令雪便随赤箭一道送他出门,中途走到园子里,赤箭识趣地回避,留他们二人单独说话。 杜彦宁眼中充满心疼,隐晦道:“抱歉,我实在担心你,擅自问了顾神医,才知道你的难处。我问过神医,神医称上次的方子可以助你辨别,若实在不好解,来寻我,我替你寻找名医。” 蛊已解,即便杜彦宁知道她中蛊的事,程令雪也不怕暴露。 “我验过,已经解开了。” “那便好,那便好!”杜彦宁欣然,大大松一口气,又问,“那你可是要继续留在恩公身边?我并非想干涉你的私事,我只是,想问问罢了。” 程令雪只道:“还有些事要办。” 杜彦宁深深看她,他竟也分不清她是真有事还是舍不得。 未免她有难处,与她分别后,杜彦宁又暗中托赤箭帮多加留意。 赤箭爽快地一笑,藏下狡黠:“杜公子放心,我帮你看着那姑娘,若有什么事,我立马告诉你!” . 园子深处。 程令雪慢慢地往回走。 不知为何,明明蛊再也不能牵制她,心里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可能是舍不得? 人非草木,和公子相处近半年,一百八十个日夜,养只猫都熟了,她对公子怎可能不存有半分情谊? 但她亦无比清醒。 这份情谊,是用谎言构筑的。 她也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如今她只想趁着与公子做戏的最后几日,对他好一些。 抬头望见头顶盛放的花树,忘了叫什么欢来着,红绒绒的煞是喜气,程令雪想哄公子开心,给他摘了些。 回到玉恒居。姬月恒正把玩着杜彦宁送的玉雕,听到她进来头也不抬,笑意幽幽:“杜公子人缘好,竹雪平日在别院中只和我说话,可面对杜公子,她亦是忍不住聊几句。” 程令雪听出些酸溜溜的意味。 公子面对十一和竹雪与杜彦宁的关系时,态度截然不同。 他想当月老凑合十一和杜彦宁。 却吃竹雪和杜宴宁的醋。 是她伪装得太好,让公子坚定地认为十一和竹雪是两个人。 还是说—— 他喜欢的,是竹雪的内心。 程令雪陡然忆起公子说他认了那天,她问他为何。 彼时公子说:“因为你表姐。” 此刻她才明白,公子那一句“你们很像,却又不像”的含义。 竹雪在他心里,当真那样好? 好到即便有一个容貌相似,性情也有几分相似,甚至不用公子承认自己是断袖的少女出现,他也仍旧喜欢竹雪。 说不动容是假的。 过去她为哄公子开心、博他信任,在公子遇刺时保护他,替他暗中报复出言奚落他的纨绔,带他上树、给他买炸糕、替他训顽童……做这些时她不仅怀着真心,更有功利心。 可公子看到的,只有真心。 程令雪心口酸酸的。 他喜欢竹雪,可竹雪很快就要彻底消失在他生活中。 想到公子会面临的失落,她不忍继续打击,道:“表弟孤僻,对我都很生分,但他总在我面前夸赞公子,想必是把公子当做兄长,对杜公子亦然。但即便两个都是兄长,他也更信任公子。” 她眉间漾起丝丝暖意。 暖意落入姬月恒静潭似的眼底,泛凉的寒潭水被映暖。 沉静眼眸漫开淡淡的笑。 他什么也没说,只温柔地看她,替她把垂落的青丝拂开。 若在前几日,公子这般,程令雪只会觉得他是在认真做戏。 可现在她懂了。 公子在透过十一看竹雪。 她赧然偏过头,拿出藏在身后的花掩饰局促:“适才路过园子,见花开得正好,给公子摘了枝。” 心虚的闪躲落入姬月恒眼中,便是羞赧。原来小骗子将喜欢视为依赖,说起心动不提男女之情,而说当做兄长,杜彦宁是兄长,他亦然。 他看她的目光多了纵容。接过花枝看了眼,姬月恒对她的心意更为笃定:“送我这花,是有什么含义么。” 程令雪点点头,内疚和不舍萦绕喉间,话也微涩:“这花红绒绒的,瞧着很喜庆,名里有欢,我希望公子——” 她郑重抬眸,杏眸干净真挚:“希望公子以后,可以永远开心。” 姬月恒看着她,长睫猛一颤。 二人对视良久,程令雪从他眼里看到了波光,从前她替他摘栀子花的时候,公子也是这样看她。 她心虚,不敢再与他对视。 姬月恒看着花,唇畔眼底都流溢着温澈的笑意:“多谢。” 这么有趣的一个人。 有她在身边,怎么会不开心? 轻触花绒,姬月恒眼中暖意敛起,转为带了狡黠的笑,悠然道:“合欢,夜合也。蓄意夫妻情笃。 “令雪送的合'欢,我很喜欢。” 什么“合'欢”、“夜合”! 太令人误会了!公子不会以为她送这花是想在夜里与他交'欢吧?! 复杂的情愫顷刻间散去。 程令雪窘迫地红着脸,再三解释:“我只记得这花叫什么欢,又见它喜庆,才摘来的,公子莫要误会!” 公子却幽幽道:“脸好红啊。” 程令雪捂住双颊,满脸生无可恋:“公子,我绝无此意!” 姬月恒温和颔首:“不逗你了,没什么。花我很喜欢,亦不会误会。” 不会误会么,才怪。 纵使她真不记得这是合'欢,他也要误会,只因他想。 姬月恒愉悦地凝着花枝。 按杜彦宁所说,两年前她也才十五,涉世未深的小刺猬处处受欺负,一点暖意便能让她动容。 自然也更容易对谁动心。 她又太重情,不愿轻易忘记旧人,只能同时想着两个人。 谁让她才十七。 同时对两个男子心动并非她的过错,若心里也有他,他倒是可以原谅她,自行将杜彦宁从她心里挤走。 杜彦宁已坐不住,要借拜访他来看她一眼,那人占了她心里七成的位置,他只能从别处弥补亏空—— 如此,才能与她紧密地连接。 比她与杜彦宁更紧密。 既如此…… 他便不想再等了。 姬月恒唤来赵嬷嬷,颇惋惜道:“几日前的补汤,我忘了饮。” 赵嬷嬷恍悟,难怪这几夜公子房里格外安静,她还以为公子弱到补汤都救不了,原是没喝!赵嬷嬷重拾希冀:“九公子想喝,老奴再炖上一份!”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1节 姬月恒看向程令雪。 长指暧昧拨弄着花绒,他舌尖辗转,吐出意味深长的几个字。 “两份吧。” 程令雪虽不知是什么补汤,但公子喝的补汤定很珍贵,她不想欠他更多,推拒:“我就不必了吧。” 公子语气忽似薄纱,恰到好处的温柔凸显出尔雅君子的气度。 “令雪日前服用的解药乃以毒攻毒,多少会损及身子。 “我怕你夜里受不住。” 程令雪只能接受他的好意。 可她怎觉得,公子这句“怕你夜里受不住”话里有话,他长指拨弄合'欢花的动作也……怪色'情的。 是她心中色'鬼又作祟了! 第37章 037 日头坠入山后,赵嬷嬷的补汤也炖好了,公子端起汤一饮而尽。程令雪却对着那碗汤眉头紧蹙。 这汤……味道好难闻啊。 说不上的怪。 公子问她:“怕苦吗。” 程令雪不忍拂了公子和赵嬷嬷的面子,吸了口气打算饮下,公子已先拉过她的手,把她拉入怀中温柔逗弄着:“我喂你的话,会不会好一些。” 他又开始做戏了。 可真是随时随地都能演。 说罢公子端起碗,碗沿放至她唇边,他目光暗了暗。 “乖,张嘴。” 程令雪余光瞥向赵嬷嬷在侧,只能张嘴,许是被窗外夜色映染,公子凝着她的唇,眼底暗色渐浓。 这样的目光她太熟悉了…… 上次他拉过她,隔着窗轻吻她颈侧的前一刻,便是如此。 公子他又在想竹雪了! 程令雪怔怔看着他,公子抬眸时她还来不及错开眼,对视他的眸子一紧,程令雪被他这一眼盯得心乱,一时分不清她心乱是因为什么缘故,正走神,不慎被口中补汤给呛到。 “咳、咳……” 公子搁下碗,无奈替她轻顺后背:“怎么这样不小心。” 不行,她再也坐不下去了。 程令雪趁乱从公子怀里挣出来,豪爽地端起汤一口饮完。 砰—— 汤碗重重落在书案上。 程令雪如释重负。 公子笑着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替她抹去唇角的汤渍。 “湿'了。” 他声音很淡很淡。 可程令雪低头时,竟从他眼底看到了摇曳的烛火。 公子看她的眼神,很怪。 她偏过头不再看。 饮完汤,公子先去洗沐,他极爱干净,往日沐浴少说一刻钟,今日尤其,竟足足半个时辰还未出来。 之前程令雪并不在意,只是今夜很怪。明明已近入秋,青州的夜亦日渐梁爽,她却出了薄汗。 很想快些去洗一洗。 公子却迟迟不出来,她忍不住腹诽,他又不是宫里的嫔妃今夜赶着要去侍寝,洗这么久有什么用!? 正想回青松苑洗,公子出来了,程令雪抬头,目光粘住了。 公子平日超然脱俗,并不把她当作女子,往日洗沐过后会直接穿着寝衣出来。可今日,他出来时衣冠齐整,一身淡色锦袍、白玉冠。 立在屋内如临风玉树。 还穿了新衣裳,她不曾见过。 莫不是又要去赴宴? 公子迎上她微讶的目光,淡然道:“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病白的面颊比往日要红,程令雪只当他是在水里泡久了,她移开视线:“没什么,公子是要外出么……” 公子微微笑了一笑。 “既已入了夜,便是该睡觉的时候,外出岂不荒废良夜? “今夜,是个特别的日子。” 程令雪没问是什么日子,或许是他的生辰,或许是别的。 知道太多可不大好。 她等着底下人备水的空当,公子在榻上安静地看书,侧颜被灯烛映出暖意,一身寝衣更衬得亲切温暖。 像个已成家的青年。 也不知他看的什么书,看到某处,眸子一深,耳垂微红。 程令雪好奇地凑近些。 啪嗒。 姬月恒早已察觉,把书合上。 真小气,她腹诽着。 他把书放一旁,温声解释。 “不是不让你看,只是有些东西,不必你去学,我来就好。” 程令雪被吊得更好奇。 “写的什么呢?” 公子幽幽瞥她一眼,逗小狸奴那般好脾气道:“很想知道啊,再等会,我一句一句地教给你,可好?” 这样的语气,和她是竹雪的时候越来越像了,程令雪听得心绪嘈杂,脸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 更热了。 她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咕哝道:“为什么等会,现在不行么?” 公子神秘道:“的确还不行。” 她眨巴着眸子看他。 公子与她对视,读懂她的疑惑,耐心道:“火候不够,还得熬一熬。” 他说话总是不好好说。也不是什么好看的书,不看也罢! 程令雪压下好奇,在旁发呆。 又等了会,水还未备好。 她越发觉得热,公子忽然伸手探她额际,道:“有些热了。” 他的手,更是烫得厉害。 程令雪讶然看着他的手,公子有读心术。不待她道出惊讶,已先答道:“不是你的错觉,我也很热。” 怎么会这么巧? 程令雪想起那碗补汤。 补汤不会有猫腻吧,可那是公子让赵嬷嬷炖上的,也是公子特地让赵嬷嬷多炖一份的,所以他想做什么?! 她的眸中漫上戒备。 姬月恒对上她警惕的目光。 十分坦然地,他再一次耐心地主动解释:“是那夜我们出了差错,寻常男子行房时不会那么快结束,赵嬷嬷由此误以为我于房事上虚弱。正好阴差阳错,被我倒掉了,今日才想起来。我本以为,那只是寻常的补汤。” 青年气息变得急促,他隐忍道:“是我疏忽,连累了你。” 程令雪看着这样隐忍的公子,听着他自责的话。心情转戒备为心虚。 公子疏忽,但她那一夜没有,她是故意没提醒公子……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个的脚! 可她不解:“我也饮了,为何没有公子那样烫?只觉得有点热。” 姬月恒悄然弯眸。 他么…… 因为他,饮了两碗啊。 他一本正经道:“男子气血旺,我又刚泡过热水,自然起效更快。不过女子体质温和,后劲更足。” 后、后劲更足…… 四个字足以把程令雪的冷静击垮,她欲哭无泪:“那可怎么办?” 公子亦很无奈,面色虽红,气息也微急,可望着帐顶的目光尤其平静,似在面对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和纠结吃豆沙糕还是桂花糕无异:“补汤非毒,我这无药可解。要么各自忍着, “要么,你和我,相互纾解。”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2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3节 钱三公子亲自指认了刺客,想抓她便不能再兴师动众的了,他如今身边无人可用,只能暗中派手下搜寻。 他身边武功最高的是方才那护卫,以她的身手,不难应付。 她招惹钱三,是想声东击西。 她给公子留了字条,称自己不愿玷污他贵体,去寻郎中了。 待公子发现她迟迟不归,派人去找时,会查到钱三也在这一带抓过人。便会认为她去请郎中时被抓走了。 若他去质问钱三,且不说能不能问到,就算问出,钱三及他的护卫描述起她时,会说她“轻功高强”。 这就更好了。 她去偷账本时隐藏了身法,撞见公子时,她也手忙脚乱,实在不像个高手。公子和亭松又不知道她是竹雪,多半不会将身手尚可的令雪姑娘,和钱三口中“轻功高强”的少女想到一处。 他们只会认为钱三有隐瞒。 这口锅,钱三背定了,之后“竹雪亦杳无音信”的锅,也送他。 哪怕她不小心被公子找到,也可以说是钱三抓捕,她怕连累他才跑。 但她不会让他找到。 只是不知道竹雪不见了,公子会不会冲冠一怒?但以姬家权势,他只要不找死,就不会有大麻烦。 时间久了,他会忘记竹雪的。 程令雪握紧匕首。 清姿一闪,她融入暗夜中。 似一尾青鱼入了水。 . 玉恒居中,滴漏声声。 书案上堆着数本书。 翻书声起初轻缓,游刃有余,拈著书页的长指亦风流,烛燃了一截,那只好看的手上青筋渐起。 翻书的动作越发没耐心。 啪嗒—— 姬月恒重重地合上书,额间渗出的薄汗已被夜风吹了又生。 已第三本书了。 小刺猬还是没有洗好。 他低头看一眼腰间堆得越发骇人的褶皱,揉了揉额头。 “嘶……” 身上越来越难受了…… 赵嬷嬷听到九公子越来越重的吸气声,忍不住隔着屏风小声请示:“九公子,令雪姑娘这已经洗了快半个时辰了,可要老奴去催一催?” 屏后九公子嗓音喑哑得厉害,仍淡道:“不必,她太过羞怯。” 话本中都说,姑娘家第一夜都会如此紧张,他的小刺猬比别家姑娘要更害羞,是该给她一些耐心。 再等等…… 他不答应,赵嬷嬷只能继续候着,心道这两人都好了好几回了,令雪姑娘怎么还是那么害臊?不过这样害羞的一个孩子,她老婆子看了也会心软。 难怪九公子这样宠。 会为了取悦她而喝补汤,甚至愿意忍着难受等她洗好。 屏风后。 姬月恒又翻了本册子。 那些霪糜的画面争先恐后涌上来,堆叠在脑海中,一张一张,皆是那夜她软在他怀中迷乱的面庞。 啪嗒。 手一颤,书被他拂落在地。 深吸一口气。 姬月恒吩咐赵嬷嬷,语气淡而危险:“把她给我,请、出、来。”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十九岁,又饮了两碗汤,忍住已是不易。 那可是,整整两大碗啊! 赵嬷嬷忙下去。 内室无人,姬月恒身子无力后仰,靠上椅背,凸起的喉结似炉中沸水,不断急剧滚动,颈侧泛起淡红。 轻轻一折便要似病鹤痛吟。 他低低'喘了两声。 没良心,竟狠心洗了这样久,待会……她可别求饶。 喉间又发出一声急喘。 青年眼尾一抹飞红诡艳无比,不能自抑地呻'吟:“呃……” 然而—— 赵嬷嬷小跑着回来了,面上尽是惶恐:“九公子!令雪姑娘她、她不在浴房里!连水也不曾用过!” 姬月恒鸦睫掀起又颇无奈地垂下:“许是回了青松苑,着人去看看。” 人很快回来:“姑娘不在青松苑中,留了信说去请郎中。” 姬月恒接过一看。 他揉了信,被气得笑了。 什么请郎中? 她是临了退缩,扔下他跑了。 已经让他等了这样久,今夜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过她:“请什么郎中,去医馆,把她请回来。” 又想到什么,迷离的眸中掠过暗色,姬月恒眼睛危险地眯起:“若是医馆没有,去杜家铺子看一看。” . 亭松在值夜,去的是赤箭。 赤箭带着两名护卫分头去附近的医馆找人,却不曾找到。 正巧另一伙人也在寻人。 竟是钱三公子的人,在抓个墨衣少女!这实在太巧,众人皆知钱三公子好'色,皆是担忧:“姑娘不会是被钱三公子的人撞见给抓走了吧?” 赤箭嗤笑了声。 他们不知道,他可清楚着,那令雪姑娘是谁,那可是竹雪啊! 剑术在他之上,轻功堪比亭松。 当然,也有可能阴沟翻船,被人抓走——若不是早知道她接近公子是有秘密,他恐怕也会这样认为。 可眼下,赤箭更倾向于她是办成事溜之大吉,要拉钱三公子垫背。 哎,倘若公子知道了…… 他该多难过。 不,还可以更难过些。 赤箭摇摇头:“分头行动,你回去告诉公子,你们两个跟上钱三公子的人,我去杜公子那里看一看!” 这厢杜彦宁忙完刚要回府,便见到焦急等待的赤箭。 “可是令雪出了事?” 赤箭满面焦急,说出今夜程令雪失踪之事,成自己早已知道令雪姑娘是竹雪,又道:“以她身手不可能被抓住,应是利用钱三公子迷惑公子跑了!” 杜彦宁忙道:“她在哪?” 赤箭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来是因发觉公子似乎已察觉她是竹雪,他最讨厌被信任之人骗!杜公子务必找到她。把她藏好了,千万别让公子发现!” 匆匆说完,人就走了。 杜彦宁细思片刻,令雪在青州的事已了,她势必会立即离开,可眼下城门已关,只能等天亮。 那她今夜,会藏身何处? 杜彦宁想到一个老地方,急忙吩咐车夫:“去城南青花巷!” 第38章 038 城南青花巷。 程令雪一个月前来过这,两年前则来过这。这里小摊小贩聚集,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两年前她借戏班子混入钱家,亦是通过青花巷。和杜彦宁则是来找猫,杜彦宁不喜欢被驯养好的猫,她便带他来这寻。 不过给公子的猫,是买的。 公子体弱,不能买太野的猫,他会抓不住,也容易被抓伤…… 程令雪叹口气。 此刻坐在破庙中,她看着观音像,眼前浮现公子眉心那点痣。她双手染血,自然不会祈求观音护佑,也从未觉得神佛比她手中剑还能护她平安。但公子是良善之人,神佛必会佑他。 呆坐须臾,破庙外传来人声,程令雪戒备起来,却听到个熟悉声音。 “猫十二。” 是杜彦宁,他说的猫十二是两年前她带他来这挑的野猫。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躲在暗处观察。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4节 杜彦宁入了庙,对着昏暗庙中道:“十一可在?恩公恐怕已知道你被钱三公子抓走是幌子了。” 暗处的程令雪一惊。 是她在哪露出了破绽么,还是钱三公子去找了公子…… 杜彦宁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盘算时,杜彦宁又安抚道:“放心,恩公不知道我来了这里,我也不会告诉他。但此地不宜久留,我在附近有处小院,你可先去我住一晚上,明日我安排你同商队出城。” 程令雪犹豫着是否该信他。 杜彦宁又说:“我不希望你离恩公太近,又怎么会出卖你?” 两相权衡,程令雪从暗处走出来,手中匕首收了回:“打扰一夜,明日我会想办法混出城。” 黑暗中,杜彦宁带着笑:“十一,你还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 . 已至宵禁,空荡荡的街道上驶过一辆和銮玲珑的马车,在月下拖出长长一道影子,如同夜行的幽魅。 车内香炉中吐出几圈烟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姬月恒端坐着,观音痣在淡烟中若隐若现。 对面,亭松字斟句酌:“公子,依钱三公子身边护卫所说,他要找的少女,身穿墨衣,轻功极高。属下适才与钱三公子身边护卫交过手,那人身手极好,他都追不上的,必定是高手! “然而上次在钱家,属下在暗中看得真切,令雪姑娘身手虽好,但不算高手,除非她刻意隐藏身法。可钱三公子品性低劣,说不定是笃定公子不会杀他,将令雪姑娘藏起来。” 亭松小心地看向公子。 本以为姬月恒听完会心疼令雪姑娘,不料他气笑了。 “有件事,你或许不知。 “她就是竹雪。” “什么?!” 亭松震惊得破音,可这事虽令人诧异,但说来也有迹可循。只是,她是怎么把公子骗得团团转的? 若令雪姑娘是竹雪,便不大可能轻易被人抓走。大抵是用钱三公子迷惑公子,打算彻底离开。 跑就跑吧,偏要在春宵正好时把公子扔下!听赵嬷嬷说,公子以为她是害羞不肯出来,一直耐心等着。 这胆子也忒肥了! 亭松大气都不敢出,看向姬月恒的目光更为小心翼翼。 “公子,眼下该如何?” 黑暗中,公子神色复杂难辨。 “她出不了城,查一查杜彦宁的行踪,钱三公子不必留,做得干净些。另外,调两名女暗卫过来。” 亭松不太懂:“城中的女暗卫只有几个,但武功都不及竹……不及令雪姑娘,要不要调来几个高手?” 姬月恒却说:“只要女暗卫。” 亭松虽不解,但也领命下去,过了会又上了马车,手中拿着一个东西,迟疑道:“是夫人那边传回的信,一刻钟前刚送到,您要看么?” 之前公子说这东西急要,他便吩咐别院的人一收到信立即送到公子手里,他们不敢怠慢,连公子外出都要骑马追上来。可信里的方子是令雪姑娘下的,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会送来,不火上浇油么? 姬月恒没动,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看,最终伸手:“给我吧。” 他懒懒扫了眼,其上写着:“苗疆偏方,可使沉眠蛊毒显印。然,登云台药引中有克蛊之物,恐干扰药力。” 姬月恒凝着纸条许久。 两句话,挑开纠缠他已久的困惑,他身上没有蛊印竟是这般缘由,她给他下药,也是想验证。 又一次,他被她气到了。 姬月恒将纸揉在手心,他漠然地掀开灯罩,将一方素笺放在烛火上烧掉:“无事了,下去吧。” 亭松心头提起一口凉气。 公子心情越不好就会越平静,真是大事不妙。那竹雪——令雪姑娘不是给公子下了不举的药吧? 见气氛不对,他忙溜走。 车内只剩姬月恒。 他平静无比,长指触向烛台,似不怕热,手放在烛焰上方。 拢起,握住。 火苗被攥住,车内暗如池墨。 烛芯热意滚烫,炙烤着手心,急剧的炽痛从手心窜过。 似是数月前中蛊时的感觉。 刺痛传来,姬月恒紧咬牙关。快意和痛意交缠,一波波漫上。 都是她给的。 “呃……” 喉间虽溢出闷哼,可他神色不曾变化,长睫都未曾颤一下。 紧攥着手心良久,他再次摊开手,掌心多了道烙印。 就像他心口未显的蛊印。 原来真是因为蛊。 找他解蛊,却找杜彦宁散药是么? 厚此薄彼,这样可不好。 青年靠着车壁,用力按着手心烙印,任痛蔓延,一遍遍地侵蚀着他,轻颤的唇畔溢出喑哑低语。 “小骗子。” . 杜彦宁的小院很简陋,位于城门附近,在偌大青州城中毫不起眼。 “我平日不常来,未配置仆从,只有你一人,不会有人打扰。若不便出城,你可在这里暂时住着。” 明日程令雪便要离去,她行踪神秘,武功高强,是没有线的风筝,不知何时才会再见,杜彦宁忍不住道:“令雪,你还会再回青州么?” 程令雪是不想回的,但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呢:“或许会回来。” 杜彦宁苦笑了下:“若是回来,务必比找我,就当我是你的朋友。” 程令雪点头应下。 杜彦宁又问她之后的打算。 她认真道:“我现在还有一件事不曾做完,得先做完事。做完,我就彻底自由了,到时再说。” 杜彦宁最终没问是什么事。 他只说:“江湖之大,能否告诉我一个可以联络上你的方式,譬如留一个不会暴露你行踪的地点,我若想给你去信,至少有处可寄。” 程令雪沉默了一瞬。 她从来都是去一个地方,留一阵便要走,不会在别人记忆中停留太久,也没有人能在她记忆中停留过久,杜彦宁和公子算是例外。他们是她遇到的众多人中,为数不多给了她善意的,许是今夜一下要与两个有过交集的人分道扬镳,她再独来独往,也会波动。 程令雪说了个地方,又道:“只是个偶尔才会去的地方。” 言外之意,留个念想即可,不必去寻她,也不必给她去信。 但对杜彦宁而言,至少有念想。 因杜彦宁临近宵禁才出来,安置好程令雪后已是宵禁。眼下在城中行走实在不妥,便也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这小院简陋至极,只一间屋子,杜彦宁在外间休息,程令雪去了里屋。 她在榻上躺下,和衣而卧,通过小窗望向树梢上的月亮。 若是在往常,以她的戒备,在陌生的地界决计睡不着,可今夜又是服了大补汤,又拉钱三公子当垫背,还和杜彦宁往这边来,实在太累。 不知不觉,困意涌了上来。 她陷入无边梦境中。 . 夜已深,更漏滴答。 隔着墙,杜彦宁独坐桌边,忽而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他只当是自己心绪杂陈之故,欲再饮一杯冷茶。 手竟没有知觉,握不稳杯子。 眼睁睁看着茶杯掉落,杜彦宁剑眉凛起,发觉身上寸寸僵硬。前所未有的恐慌漫上,他冷声开口,顺道提醒程令雪:“何人暗中作祟!” 屋内的程令雪竟未警觉。 杜彦宁死死盯着门外,院门忽地“吱呀”一声,随即传来木轮碾过地砖的声音,他心里有猜测,又不敢信。 几道影子徐徐从敞开的门口打入,落在地板上,来的共有四人,看到最中间那个端坐的影子时,杜彦宁心头的猜测彻底有了答案。 在那抹胜雪的白袍映入眸中时,他诧异的声音从喉咙发出。 “恩公?!” 姬月恒并未回应,他端坐轮椅上,但那观音面容背对着月光,像樽不受烟火供奉、荒废的佛像。 杜彦宁稳住神,客气道:“恩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若杜某有何可为恩公效劳之处,必当尽力而为。” 姬月恒眼帘慢悠悠掀起:“路过寻一只狸奴,杜公子自便。” 他姿态从容,身处旁人居所中如入无人之地,比杜彦宁还像主人,稍一转眸,吩咐身后两个女暗卫。 “将她带出来吧。” 杜彦宁心一惊,要从座上起身,可身上根本动不了半分:“里面是在下客人,恩公莫惊扰她!” 姬月恒眸子一转,并未看他,凝着手中泛着冷光的白玉箫:“既是客,叨扰过久未免太无礼,是该走了。” 两名女暗卫已入内室,一左一右搀扶着墨衣少女出来。 杜彦宁忙道:“令雪,醒醒!” 可程令雪沉睡着。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5节 纤细的身板如被去了竹骨的风筝,绵软无力地搭在两名女暗卫臂弯。 杜彦宁更是担忧,对姬月恒怒目而向:“你对她做了什么?” 姬月恒徐徐抬头,却不是看向他,而是看沉睡的墨衣少女。 女暗卫会意,扶着程令雪到了姬月恒轮椅前。姬月恒爱怜地轻抚她面颊,他的手生得修长,轻易将秀致的半张脸包在掌中,他缱绻低语:“玩够了,你让我等了太久,回家吧。” 程令雪自是无法回应。 姬月恒也不在意,他仰面,旁若无人地,吻住她的唇。 这一个吻很轻,无比缱绻。 可青年端坐轮椅上,墨衣少女却被暗卫软软扶着,像一个没有魂魄、可肆意摆弄的漂亮人偶。即便他的吻很温柔,仰面亲吻的姿态虔诚温柔,情意万千,却不让人觉得亲昵。 更像是狩猎者对猎物的掌控。 爱怜有之,玩弄有之。 杜彦宁身子猛地一抖,眼前的一幕让他心痛愤怒,自己素来敬仰的恩人,此刻当着他的面,肆意轻薄他心上人!他却只能坐在原地。 莫大的愤怒和无力涌上心头。 “姬月恒!放开她!” 姬月恒继续着这一个吻。他的吻很温柔,亦十足耐心。光阴经过他和墨衣少女周身都仿佛慢了下来,暧昧的轻啧声偶尔从二人交缠的唇间传出。 他身后的几人都似木雕,唯有凭几边的杜彦宁痛苦挣扎。 可无人理会。这个温柔却占有意味十足的吻持续了半盏茶,姬月恒才满意地松开程令雪。 他轻揉她殷红唇瓣:“真乖。” 杜彦宁已近乎无力:“恩公,放过她,求你……放过她。” 姬月恒恍若未闻,爱怜地凝着掌心的少女,轻声哄道:“跑什么。你乖一些,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 他松开程令雪,两名女暗卫见此,把人扶好,二人悄然对视,皆把眼中惊愕藏得很深,她们是姬家分布在各处的眼线,今夜忽被亭松调来,以为要去办什么大事,没想到…… 竟是陪九公子过来抢女人! 九公子也太疯了,当面抢人就罢了,还直接吻上了! 姬月恒恢复矜雅的模样,慢理袖摆,心平气和道:“令雪调皮,辛苦杜公子代为照看,但杜公子擅自带走我的枕边人,也实在不妥。” 杜彦宁彻底看清这人谪仙面皮下阴冷偏执的本性,怒道:“令雪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掌心玩物!” 姬月恒看向少女,慢声:“玩物么?谁会夤夜奔波,只为个玩物。” 杜彦宁气绝:“那只是占有欲!” 姬月恒垂下眼不为所动:“杜公子若这样认为,便这样认为吧,但即便玩物,亦非谁人都能染指的。” 杜彦宁仍处在震惊中,便是此刻,他也不曾想到恩公竟是这般人——不在意声名,心无良善伦理,做事全凭喜好,琢磨不透,与他身边那样大族子弟截然不同,表里不一的张偌、色心毕露的钱三公子,他们都比他好看透。 又一次没护住她。 杜彦宁近乎挫败,压下不忿:“恩公若是对杜某有何意见,大可冲在下来。只求……你放过她……” 姬月恒轻嗤了声:“杜公子多虑,我并不在意你。你又怎知,令雪醒来后不会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呢。她会逃,也只是怕我怪罪她。” 杜彦宁噎住了,想说些什么。姬月恒已先道:“杜公子与家兄同为成老先生得意门生,却为了家族,一个弃文从商,一个弃文从武——或许不仅是为了家族,但这份果断,在下深感钦佩。如今杜二爷余部未除尽,别家亦对杜家多有掣肘,就连杜公子的姑母,都在盘算着如何从杜家这里谋取更大利处。 “儿女情长,于我这般无事闲人而言,许是消遣。于杜公子这般肩负重担的人,却终将是负累。何苦?” 他句句温和,不见威胁之意,却一针见血地戳中杜彦宁软肋—— 他做不到全无顾忌。 姬月恒自顾自说着他的话。 “两年前,是误会,是阴差阳错。 “两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总会有更多的顾虑,不是么?” 杜彦宁怔怔地看着房梁。 他不明白,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护不住,也留不住。 无论是他追求的淡泊之志,还是他喜欢的孤傲佳人,都留不住。 无奈、放弃。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这两句话像一个锁链,死死缠绕着他。 “为什么……” 他喉间发出低哑无力的嘶声。 姬月恒抚弄着白玉箫,温和又无情地道出答案:“因为你和她,本就不是一类人。即便你万人之上,可想要的东西里,总会有与她背道而驰的。” 杜彦宁涩然苦笑。 姬月恒无心再与他多说。 他将玉箫收回袖中,身后亭松会意,上前推动轮椅。 被月色映在地上的影子们宛如落幕的皮影,无声地退至门外。 杜彦宁看着那影子,哑声道:“那么,九公子呢?九公子又怎知自己和她是一类人,又能保证日后不会因为想要的东西与她背道而驰?” 地上姬月恒的影子稍顿,墨池有了涟漪,稍纵即逝:“或许不是,但我会把她变得与我一样。” 他语气淡漠如静潭之水,其下有近乎病态的偏执搅起暗流。 余音散入夜色。 杜彦宁亦开始恢复气力。 知觉回到身上的那刻,他猛地起身,踉跄地大步奔至院门外。 巷中空空荡荡。 只有初秋的凉风旋过。 忽有人急切奔来,杜彦宁倏然抬眸,是杜家小厮:“二公子!府上来人说二老爷竟避开看守的人,逃了出去!” 杜彦宁无力地闭眼。 稍许,他平静道:“知道了,我这便回府。让他们加派人手去追。” . 程令雪坠入一个长梦中。 她好像成了一块蒙尘的美玉,被扔入一个温泉池里,揉来搓去,搓去一身汗渍,后被一块宽大柔软的帕子裹起来,被摆弄来摆弄去,身上覆上一层柔软薄纱,像云朵,很舒服…… 程令雪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上方一个声如玉石坠湖的公子在低语。 “别动,乖一些。” 声音很好听,似曾相识。 好像是她家公子? 不对,程令雪纠正自己的措辞。 他现在可不是她家公子。 她的蛊已解,毒也没了,而她因为公子是个断袖选择逃跑。 意识如归巢之燕,程令雪还没睁眼,光透过薄薄的眼皮照了来。 是天要亮了么? 不能再睡了,要趁公子没发现跑得远远的。到时就算他发现被骗…… 他也拿她没辙了! 嘿嘿,她还拿了他两千两银子,程令雪像只大猫,伸了个懒腰。 毛绒绒的触感传上足尖,她用脚蹭了蹭,似是块软毯。 程令雪眉头细微地一蹙。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更不对劲的是,她似乎是靠在一个人的怀里,她伸手狐疑地摸了摸。 胸口硬邦邦的,是个男人! 睡意被震惊赶跑,程令雪惊愕地睁了眼,入目所见是一道白色袖摆,衣料华贵,绣纹讲究,她认识的男人里只有两个会穿得这么贵气。 一个是杜公子,另一个是公子,但是,她已从公子身边逃了。 是杜公子也不行! 程令雪忙要起身,身上却绵软无力,她艰难抬头:“杜彦宁……” “宁”字未落,贵公子徐徐低头,她看见一双昳丽的桃花目。 还有眉心一点神性的朱砂痣。 程令雪眸子倏地睁圆。 是做噩梦么…… 她怎会在被她抛弃的公子怀里? 第39章 039 震惊过后,是呆滞。 顾不得什么公子,因为程令雪发觉自己身上很怪,浑身都很绵软。 思绪也是恍惚。 是梦么? 她呆呆地扭头,周遭灯火通明,这似乎是处密室,仅一丈见方。 无门无窗,无桌椅。 仅地上铺一块波斯软毯,最诡异的是四面墙壁上皆嵌满了大块镜子。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6节 这些镜子像一扇扇门排布着,比寻常的铜镜清晰许多,叫人分不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是幻境。 如梦似幻,光怪陆离。 而她面前,另有一块竖着的高大西洋镜,镜中有一双人。 白衣青年坐在地毯上,长腿慵懒地屈起,怀中揽着个红衣少女。 那少女长发披散,眉目清冷,神情却是呆懵,她身后青年容貌昳丽,眉心的观音痣神性高远。 面若观音的青年低着头,专注地替少女系着红裙上的缎带。 程令雪愕然看着镜中一切。 镜中青年是公子,是被她狠狠欺骗,又狠心抛弃的公子。 那穿着红裙的清冷少女是谁…… 她分明穿的黑衣。 程令雪低头,惊觉身上墨色夜行衣已被换成绛红的广袖罗仙裙。 视线顺着那只替她系着缎带的玉白素手往上看,她对上公子温静的眸子,姬月恒桃花目温和寡欲,深处却有沉沉的阴霾汹涌:“醒了啊。” 这时的公子,很奇怪。 他正替她系带,唇畔的笑意如薄雾难以捉摸,幽然道:“早在第一夜,便想给你换上这一身红裙。” 什么第一夜?! 难不成又是什么温存戏码? 程令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她会从杜彦宁的小院到了这密室里,为何会在公子怀中醒来,公子又为何如此疏离,与之前判若两人。 她只知道不管公子是否做戏,是否知道她逃走的事,她都得装傻…… “这是哪。” 揉了揉发昏的脑袋,程令雪试图从公子怀里挣出,却被他圈住腰。 公子好整以暇。 “你希望是在哪里呢。” 横竖骗他也骗出经验了,程令雪拿出十二分功夫,认真道:“我……我本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想请郎中替我们开些药。因知道钱三公子在附近住着,为了稳妥,便换了身夜行衣。不料真遇上了他,他好像认出了我,让护卫来追我。我怕连累公子,不敢往别院跑。” 公子仔细替她打理罗仙裙的裙摆,待她说完后温柔无比地问。 “便是这般遇到的杜二公子么?” 他果真上道。 顺着就把话给她接了。 程令雪眼神更为干净,仿佛偷溜家出去玩后假装老实的孩子:“杜家和钱家关系匪浅,杜二公子虽是好人,但我还是怕暴露了连累公子,便谎称公子要轻薄我,我是逃出来的。” 说完她透过镜中觑向公子。 公子一只手揽她在怀,另一手搭在膝头,姿态闲适。 听完他突兀地笑出声。 似乎是气笑的。 程令雪担心他不高兴,忙道:“我不是故意要污蔑公子,我是想先撇清干系,免得被抓牵连了您。” 公子低下头看着她。 与平日不同,他眸中笑意缥缈难测,又很正经:“倒也不算污蔑。” 好像是被她给哄住了,程令雪垂下眼帘,正想问他们为何会在这里,公子唇角忽而神秘地轻弯。 “有一句你没说错, “我今晚,的确是想轻薄你。 “还想……吃掉你。” 程令雪讶然抬头,公子臂弯一紧,他低头堵住她言语。 “公、公子……” 公子的吻起初温柔细腻,轻柔含触,舌面暧昧地划过唇缝,待她放松戒备时悄然徐徐抵进。 舌尖相触那刻才骤然强势。 就像,那些梦里…… “?!” 程令雪思绪发白,声音被公子搅乱成细碎糜软的呜咽。 “唔……” 他似乎隐忍了许久,如今一点即燃,这个吻格外地深,他扣住她的后脑勺,长指深深插'入她发间。 力度不容置疑,吻亦更深缠。 静室中响起有轻啧声。 是她和他唇舌疯狂纠缠时发出的,落在耳边倍感羞耻。 太突然了…… 程令雪脑袋被公子唇舌搅得眩晕,仅剩一点恼然的情绪。 他怎么可以这样轻薄她?! 难不成今晚喂她喝补汤,便是打着把她吃干抹净的念头! 走神时,公子轻咬她下唇。 “唔,不……” 程令雪伸出手使劲推搡他,可手上绵软无力,倒像在调'情。 她一狠心指甲用力挠他颈上。 恰好刮过喉结。 “嗯……” 畅快的闷哼渡入她口中。 公子眸光瞬间摇曳迷乱,他手上顿住了,肩头急剧一颤。 程令雪以为自己得逞了,不料下一刻,他更为放肆,不仅叼着她唇舌把玩,另一只手没入绛纱下。 他手一收,程令雪抽了口气,杏眸蒙雾,不再疏离。 她羞恼地咬他嘴唇,血气蔓延开,姬月恒猛一颤,放开了她,一线莹润透亮的银丝在空中划过又消失。仙姿玉貌的青年眼底现出旖旎。 “要不要尝一尝我的血?” 他指腹在他破了口的唇角轻擦,沾上血,抹在她唇上。 她的唇染上妍丽色泽。 像极上次她抓刺客脸上溅血的模样,但这次不一样,这是他的血。 “真好看。” 他轻赞一句,轻吻上去,让她的唇上因他染上更多浓艳。 他也算成了她的一部分。 “唔……” 程令雪被迫咽下他的血,这回公子很快松开,她轻喘着,腕子忽被他攥住,下方有清脆铃声响起。 手上一凉,她惊而低头,发现公子给她戴上了一个带着铃铛、精巧的金镯子,他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条做工精细的锁链,扣在手镯上。 顿时成了道精致的枷锁。 程令雪嗓音仍因那个吻发软,不安道:“你要干嘛……” 姬月恒拨弄着她腕上的铃铛。 “你不乖,得锁起来。” 说罢,他低头再度堵住她的言语,含糊低语渡入她口中。 “小骗子,你跑不掉了。” “?!” 一句话,八个字,一个字一棒槌,程令雪被捶得冒金星。 公子知道她今晚逃跑了? 她挣扎着在他的深吻中艰难出声:“公子……竹、竹雪!” 听到这个名字,姬月恒这才撤出她口中,眉梢略挑。 “竹雪,竹雪怎么了?” 程令雪气喘吁吁,逃不开他怀中,她只能试图误导他:“……你说梦话时说喜欢竹雪,断袖也没什么可怕的,公子不必为了把自己掰正,就找一个与竹雪相似的女子亲近。” 说着说着,她就有些不忿。 声音里都带了委屈:“要找就找别人,轻薄我干嘛……” 又一次,姬月恒气笑了。 “说你胆大包天,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让人失望啊,我的—— “好、竹、雪。” 程令雪品咂着这三个字,字字都在夸人,可字字都能杀人。 她眼里委屈凝固成呆滞。 公子他都知道了? 人走投无路到一定程度,会想到处撞一撞,要么把自己撞死了眼不见为净,要么误打误撞绝处逢生。 他许是在诈她,她含糊其辞地纠正道:“公子,我是令雪……”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7节 姬月恒唇畔浮起一抹微笑。 他抓住她不安分的心,握在掌心,直到她气息紊乱,才轻飘飘地反问她:“程令雪,当我是傻子么?” 被他直呼全名,程令雪犹如不着寸缕暴露地在他眼底。 现在也没好到哪里。 绛纱堆成一只手的轮廓,像蛰伏雪堆里的狼,她红着脸要扒开,他却盯着她,一收一放,指间还轻夹。 “嘶……” 程令雪倒吸了一口气。 她忍着迷乱:“可让你,呃啊……动心的是少年竹雪,你也认了自己是断袖的事,你得遵从本性——” 姬月恒猛地一收紧手心。 他被她气到发笑。 两指拈起绸布上绣着的桃花,他轻嗤道:“你倒是会颠倒因果。” 明明她只比他小两岁,怎么会这么没良心?他没奈何道:“你若是没有女扮男装,我何至于‘认了’? “你又非男子,总会露出破绽。 “我只是,没说。” 只是走了些弯路,在该验证的时候不验证,凭白给自己添堵。 但他不会告诉她。 否则她又会蹦出什么鬼话。 程令雪欲哭无泪。 闹了一场,她早已被公子发现端倪,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她还浑然不知。 这个人比她想像的要坏! 莫大的不安在被揉得发闷的心口漫开,像在鱼泡中注入水。 公子似要将其绸布上绣着的桃花扯下来,揉搓的手法很是暧昧。 程令雪思绪散乱,像脱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鱼泡中的水也越积越多。 青年薄唇轻启,蛊惑道:“难受么,可在青松苑那夜,你叫得很疯。是因为那床让杜彦宁躺过么?” 盛满不安的鱼泡被他一字一句地戳破,不安如潮水淹没她。 那些梦,是真的! 公子他早就知道她和十一是同一个人,他不仅知道,还故意给她下套,让亭松在她解药里加了东西。 然后,他居然趁着她入睡,每夜对她……对她胡作非为! 他不只是坏,而是黑心! 她羞耻之时,姬月恒两指夹紧绸布上的一朵,捏住轻旋,而后拈着稍稍一扯,又一松,被他揪离白缎上的桃花霎时弹回去,在枝头摇颤。 “啊……”程令雪轻吟出声。 盛满水的鱼泡彻底破了,不安如潮水涌上,淹没了她。 耳畔似有细微水声,她目光涣散,仍像只竖毛的猫,冷然骂道:“公子你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姬月恒松开坟起的雪缎。 沾染了她心上温度的长指探入她口中,拨弄着她舌尖,颇一本正经地温声赞道:“书读得不错,会骂一些文绉绉的话了,好听。但还是有些太老实,下次骂人时可别再用尊称。” 程令雪险些被他给气绝。 她用力合上嘴,把公子的手指锁在齿间,打算狠咬一口。 却反被他带着乱搅一通。 她声音乱了:“唔……” 姬月恒肆意搅着,眸色越来越暗,话语亦越来越危险。 “生气是么。 “我今晚,也很生气。” 气得发抖,想把她吞吃入腹。 程令雪不想让他搅她舌头,咬住他的手,姬月恒看着她,温声赞道:“待会,也要这样紧紧咬着。” 程令雪弄错了言外之意。 公子有些受虐倾向,之前她咬他手,咬他肩膀,他都快活得直打颤,难不成喜欢她就是喜欢被欺负? 她松了口,姬月恒唇角温柔弯起,手倏然往下,去探她藏着的印章。 程令雪一手捂住,一手去推搡他,可她全身无力,腕上的锁链也挣不动,只弄出满室叮铃声,豆大的印章还是被他寻到,捏住了不放。 “你……你个大混蛋……” “小骗子。” 姬月恒近乎宠溺地回她一句,垂着眸专注看着下方,中指欺入她紧闭的口中,食指和拇指仍夹着印章。 纤尘不染的手,却在行抢夺亵玩之事,沾上糜艳。相思豆大的印章上刻着许多秘密,她怕他看清,他一捏住它,她便吓得一颤,小嘴闭得更紧,咬住他修长中指,拿都拿不出来。 “喜欢啊?” 姬月恒两指仍捏着印章,作为补偿,无名指也送给她玩,见她的确喜欢得紧,又笑着添入尾指。 “都给你了。” “呜……” 程令雪撑得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喉间颤吟一声接一声,泪水像上次梦中一样,不受控地喷涌而出,浸得身下波斯软毯晕出暗泽。 她杏眸噙泪,迷乱地望着上方定定凝着她的公子,即便此时,他眉目依旧沉静疏冷,真似谪仙垂怜世人。 可他却那么过分! 好一会,四散的意识才归位,程令雪才发觉自己已被放在软毯上。 就着顶上那面镜子,她看到另一个角度的自己。毯子是方形的,周边有一圈红色的繁复纹样,中间是素雅杏色,她一身红裙软在毯子上。 就像被框在画框中的美人。 面颊潮红,疏离的眉眼被羞恼映暖,如霞光中燃起的雪。 姬月恒凝着她,残余润泽泪意的长指在她裙上轻擦。 “你穿红裙,很好看。” 程令雪偏过头,语带颤意,恼道:“我不要穿你的裙子。” 他没生气,反而淡声哄着她:“不生气啊。你不想穿,便不穿吧。” 程令雪觉得不对劲。 他一贯话里有话,埋着陷阱。 但已经晚了,青年一扯,她肩头露了大半,程令雪不想像那夜一样悉数呈露在他眼底,死死攥住前襟,看他的目光怯生生的:“你别这样……” 姬月恒顺从地停手,不再扯她衣裳,程令雪却更慌了。 因为他从白衣下取出一把匕首。赤红匕首比上次还昂藏,手扶匕首的动作很是斯文……可他要杀掉她! 程令雪撑起身后退,抬脚要踹开他,却反被姬月恒握住脚踝拉近,往上一折,一切展露无遗。 青年低头,目光灼灼地凝着她抿成一隙的唇,她唇上还沾着泪珠,糜丽又脆弱,这些妍丽皆因他而生。 然而一个多时辰前,杜彦宁或许也曾在那方小屋中看过她盛极绽放的模样,姬月恒眸色一沉。 程令雪在他的目光下无处遁形,兼之紧张,柔唇不自觉一缩。 姬月恒长指轻划过她唇隙。 “不是好奇我看的书么,你在外面也已玩够,是该温书了。” 闻言,程令雪睁大眼。 谁知道他看的是杀'人放血的书啊?!原来他今晚就想吃掉她!要不是她跑了一次,这会估计已经被他用那匕首来回地杀了千百遍…… 这个混蛋! 温润匕首贴上,来回擦过紧抿的唇上,“嘶……”姬月恒声音轻颤,“在船上时,便想这样对你了……怕吓跑你才忍着。可你……还是要跑。” 他很有耐心,即便被灼热杀意折磨得额上出汗,喉间滚动,也仍先来回磨刀,将刀滴出水。程令雪被磨得思绪凌乱,泪意涟涟,甚至想把刀吞下。太可怕了……这一定是个噩梦,这个公子和她认识的公子完全不同,他的匕首很是危险,她不想跟他交…… 程令雪本能地往后缩去。 她怯生生地看着他,慌乱地摇着头:“公子,不要……” 不要用这把匕首杀她…… 姬月恒目光从刀尖与她相贴处移开,转而看她,平日抱着剑冷静甚至杀气凛凛的少女此刻被他的匕首吓得面色潮红,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公子……” “我再也不骗你了……” 她一声声唤着他,迷离地看着他,仿佛只唤他一人,只看他一人。 姬月恒目光放软了。 温润指腹拂过她眼角,轻道:“好委屈啊,怎么办。” 他微叹着直起上身,沾着水珠的刀尖对准她命门:“可是小骗子,我信了你很多次,也心软了很多次。 “没办法放过你了……” 话毕,扶着匕首寸寸欺入。 终于,杀掉了她。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8节 第40章 040 “嗯呃……” 仿佛,灵魂被劈成两半。 程令雪从未这样难受,哪怕她习武之人一年要受许多伤,也没有哪一次像现在难挨。不是痛,是怪。 硬生生横亘着,仿佛河蚌紧闭的壳被硬撬开,放入其他蚌中的珍珠,被侵占的感觉令人不安。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点想哭…… 秀眉无助紧蹙着,清眸半阖,蒙上脆弱的薄雾。不是因为痛,而是这种不留余地的饱足感让她无所适从。仿佛不仅身体,灵魂也要被占有。 女子被杀掉,竟是这感觉…… 果然不是好事! 姬月恒咬着牙,亦不好受,清润下颚绷得凌厉,素日如白瓷的矜淡眸光怦然碎裂,理智亦被她挤得崩碎。 杀掉她,他的身上也会痛。 他忍住难耐低头,下方的少女很乖地不动,承受着几乎贯入神魂的紧紧相契,她噙泪的眸中碎光浮动。 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堆在她眼底,像落在清澈湖底的碎玉。 看着她,心前所未有的软。 他低问:“难受么。” 喑哑缱绻的嗓音是阵柔风,破开眼前迷雾,低语经匕首传入程令雪深处。哪怕他是此刻杀她的人,温柔似水的话音仍让她心中空落泛开,化为无尽委屈。 她紧咬的唇忽然一颤,满腔委屈趁机从唇瓣溢出,带着哭腔。 “好疼……” 声软得可怜,不像她的,好怪。她猛然清醒,偏过头羞耻地抿住嘴。 姬月恒指端爱怜地拂过她沾泪的眼尾,力度轻似羽毛。 他兀自喟叹道:“我也是。” 程令雪委屈又恼然,是他用匕首刺伤她,他还好意思说难受! 恼怒让她收紧,霎时突兀更甚,她下意识对上姬月恒的眼眸,那眸子本就昳丽,此刻眼中映着周遭镜面迷离的光,交织成一个迷乱的世界。 姬月恒亦温柔地凝着她,目光相触的一刻,彼此都能感知到对方的变化。心底喧嚣的妒意,痛苦,恼怒…… 悉数化为绕指柔。 他终于杀掉她,契合为一。 姬月恒俯身,在她湿漉漉的睫羽上印下轻吻:“乖,不哭了……” 嵌在她身上的匕首极具威胁,青年目光却似温柔的千丝网,缱绻万千,程令雪被他看得耳根发软,头皮发麻。 她红着脸看向别处。 目光落入上方,思绪被左边的镜中画面狠狠冲击。少女一身红裙凌乱,膝与肩齐平,裙下嵌着不属于她的刀。 是公子杀她的匕首。 杀人的年轻公子,正覆压着少女,白袍下的修长腰身置于绛纱中,似搁在摊开的书册中间的戒尺,也似置于树杈正中来自另一棵树的枝干。 好、好暧昧的姿态。 仿佛是她打开了邀他来杀她。 程令雪不敢再看,目光落在公子前襟:“把你的匕首拿走……” 公子竟听从了,刚拿走,又放了回来,他更靠近了些,匕首亦更灼人,他仍温柔似水:“可我,却不想放。” 缱绻私语突然偏执,隐隐升腾着妒意:“杜彦宁当真就那样好么,好到你要扔下我,去找他纾解?” 程令雪一窘:“别、别提他。” 在这种时候提杜彦宁,好像她是个正背着夫君偷'人的人。 她的话音糜软,羞耻中露出几分惶恐,仿佛是在抵触他的亲近。匕首嵌到最尽头,姬月恒幽声道:“在想他啊,可现在,是我留在这里面。 “他从前……来过这密室么?” 程令雪被说得又一紧。 她和杜彦宁……就没有在密室里待过?!公子不是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杀人书么,怎还半懂不懂?! 该学的他是半点不学! 可她不想告诉他,这等同于承认他是她的第一个人,别院的侍婢姐姐们都说,很多男子都希望自己是杀掉女子的第一个男人,这种想法真过分! 她是她自己的,什么第一第二? 不想他得偿所愿,她不接话。 许久等不到她回应,公子危险地低笑了声:“来过也无妨。” 他倾身靠近她,亲昵得不留余地,在她上方蛊惑地哄着她:“我自会……把他在你这里的位置挤占去…… “或者,你吃掉我,好不好?” 公子的墨发开始似微风中的垂柳,来回轻拂,春池中荡起涟漪。 发梢挠过程令雪耳畔,她被占得满满当当的,思绪亦是,只依稀听外头有人轻拍水渍,耳畔有金铃铛的脆响,一,二,三……九十九…… 一百一十九……她数着铃铛。 病弱公子肆意捉弄着刀下的猎物,往复来回。他便是行杀戮之事也很耐心,每一刀都极尽缠绵。 这样反而更折磨人,程令雪撑得说不出话来,说好的文弱公子呢…… 清越的嗓音噙着入骨的缱绻,亦因屠戮的快意难耐轻颤。 “很久之前,就想杀掉你了。” 程令雪想起他发病的第一个雨夜,还有洞中那一次对峙。 姬月恒亦想起了,低柔道:“那把匕首太冰冷,令雪不会喜欢,现在这把,你却喜欢得……半分不肯松。” 他也不知道,原来能这样杀掉一个人,话本说得没错,情爱的确勾人沉沦,只想永远溺在里面,再不分开。 这样,她就只有他一人。 整个给了她,揉至最底,藏得最深,也还是觉得不够安心,姬月恒无奈长叹了声,喑哑的喟叹悠长勾人。 这提醒了程令雪,公子正在做什么,太、太叫人羞耻了。 她和公子怎么会在交…… 她是他的护卫,她一直当他是需要她保护的文弱公子。 怎会被他压在身下反杀? 和被揉捏印章威胁的感觉不一样,匕首的存在感太过强烈。 危险,却易致人迷乱。 目光一瞥,姬月恒瓷白病容异常的红,脖颈仰成脆弱勾人的弧线,紧闭的眸子末梢飞红绮丽。 似乎被欺负的人是他一样。 可这斯文病弱的人,溺在杀戮的快意中,他衣冠齐整,除了那骇人匕首,通身矜贵,唯独神情迷乱。 端方之人自甘堕落的模样…… 有一点点好看。 程令雪看得心猛然一跳。 她不由圈紧匕首,公子因这令人发窒的一圈弄得顿了下,按住她膝头的手猛地扣紧,白皙手背青筋蚺缠,往两侧掰得更开。冠带猛曳,而后他保持着脖颈后仰的脆弱姿态……不动了。 只余长睫轻颤,喉结滚动。 玉山倾倒,姬月恒俯身抱她齐颤,仿佛她是他的救命稻草。 “令雪……” 他颤着声音轻唤她。真好,她被他杀了……他的血肉融成她的一部分。 程令雪顾不得被压得沉重的肩头,被浇得头皮发麻。匕首好像收了回去,不,没收,只是敛去锐芒。 深处荡起的奇异感觉也散了。 有些莫名的怅然。 就好像与敌人过招时,杀得酣畅淋漓时,敌人却突然死了。 而她才刚觉出“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滋味,突然绝处逢生,没死? 算了算,铃铛约莫摇了两百多下,公子动作又温柔,也就是…… 一盏茶的功夫? 程令雪惊愕得不敢置信。 难怪他杀她之前要先喝补汤,他这样病弱,若没喝汤,恐怕匕首都竖不了多久……她心情有些复杂。 也好,他文弱得提不起刀,说不定只杀她一回便罢休。 “嗯……在想什么?” 公子脸贴在她颈窝,轻吻她汗湿的颈侧,吻渐下行。 末了,脸依赖地埋在雪枕上。 “你的心跳,有一点快。” “但还是不够快。” 这样贴近让人无所适从,尤其还是和公子。程令雪喘不来气,试图推开他,声音软得像滩水:“别压我……” 姬月恒轻笑了下。 “你不说话,我只能藉着心跳,听听你在想什么,唔,我听听, “是在骂我啊。”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89节 程令雪不想与他说话,可被她对公子莫名惧怕,便下意识地想掩饰:“没骂,一盏茶,其实也挺久。” 压在身上的公子忽而一顿,惩罚地咬了雪枕一口:“不是骂,是在笑。” 程令雪正心虚,身上忽然一轻,他没出去,直接把她抱坐起来。 二人面对着面。 那把匕首仍留在密室之中。 她挣了挣,身上还是无力:“你让亭松给我下的什么药?” 不会想把她武功废掉吧? 姬月恒只说:“不是对你有害的药,只是会让你乖一些。” 言罢握住她的手,捏着青似葱纤细指端,牵着她的手探入他襟口。 他又要干嘛?! 程令雪一挣,在他心上刮过。 “嘶……”公子被她这下挠得喉结急动,手猛地扣紧她腰间。 程令雪呆滞住了,怎么会这样……她只是用指甲挠了一下他!她胀得发眩,眸中氤氲起雾气,害怕地要逃,却被姬月恒用力按下,按出她的惊吟。 “啊……你!” “书上的东西还不曾教你,今夜你逃得也太辛苦,便先学一样吧。” 因为太撑了,程令雪嗓音发虚。 “我……我不要学!” 姬月恒长指流连到颈侧,轻叩锁骨:“书中云,年轻公子初次杀人,兵贵神速,但此次过后,则……” 程令雪咬住牙关说不出话。 腕上铃铛响得急乱。 姬月恒匕首不动,擎住她,就着这般姿态把她调转了个方向,这用力一转,转出她喷薄的泪意:“呜……” 两人一道面对着镜子。 他轻扶程令雪下巴,让她抬起脸:“很漂亮,看一看吧。” 程令雪不自觉看了过去。镜中公子衣衫齐全,而少女红裙凌乱,堆至腰际的绛纱似堆落在树干周遭的落花,落花深处藏着把匕首。匕首欲斩尽落花,落花却纠缠挽留。对用剑之人而言,没什么比被杀留恋敌人的剑还挫败。 程令雪扭头不再看。 “不想看么,那便不看好了。” 姬月恒体贴地说罢,捏着她的下巴迫她回头,重重地吻她。 “呜……”本就散乱的意识更乱了,程令雪眸光涣散,不看他们身前的镜子,可墙上还有别的镜子。 这回是侧着的角度。 白衣公子病白面容异样绯红,怀中倚着个红裙少女,二人在衣料下无隙相贴,可贵公子扣住少女让她回过头索吻的姿态却充满了掌控的意味。 像是捏着掌心的囚雀。 这一幕让程令雪猛然清醒。 她于迷乱中寻得一丝清醒和傲气,腕上的金铃铛和细链相互碰撞,发出冷脆响声,囚雀用力挣扎,试图逃窜。 文弱公子稍顿,取出匕首,缠绵又深刻地钉住不安分的惊雀。 他低头,堵住她挣扎的低鸣。 “唔……” 明亮的密室内光怪陆离,一面面镜子似一幅幅画,画卷在随风急动,画中绘着的一双眷侣亦随风颠荡。 红烛越燃越短。 偶尔发出“辟啪”轻响。 姬月恒不错眼地看着镜中。 她背对着他,被他抱坐在怀,红裙糜艳,面颊染上绯色。 他对镜欣赏着怀中红绸半遮的画卷,青山和她的心,尽在他手中。匕首深藏雪域,一刀刀破开凛冬,清冷霜雪被融成绵绵细雨:“小骗子……” 这个称谓不算亲昵,他却唤得一句比一句虔诚,一刀比一刀深刻。仿佛要切开她灵魂,在她之中嵌入他的。 “骗子,呃……” 少女腕上的铃铛被巨大力度带着,齐齐地上曳,又齐齐坠下,发出尖脆声响,和着急促的哭声,波斯毯被突来的急雨浇出暗泽,檀香氤氲开来。 急乱的铃声,终于止息了。 姬月恒再次把程令雪转过来,与他面对着面,将她揉入怀中,力度入骨。他低下头,就如沙漠中曝晒已久的人来到雪域,脸埋入新雪解渴。 他听着她的心,她狂乱的心跳一声接一声,是他正拥有她的见证。 无上的满足后,寂然渐渐泛开。 不满在暗处滋生。 姬月恒扣紧了程令雪。 好想,在此刻与她一起死去。 仅是一个念头,就令人为之亢奋颤'抖,若真的可以…… 冷寂的眸子掠起一瞬病态,姬月恒修长的手握住少女的细颈,眯起眼,柔声问她:“那样,你会喜欢么?” 程令雪软得手发颤,是她太无知被那一盏茶迷惑,高兴得太早。 她方才,险些就死在他手中。 最危险的不是匕首,在于那种要死要活的窒息感,有些舒服。 让她不自觉就想沉溺其中。 太可怕了!那匕首长得要命,她怎么会喜欢,“我不喜欢……” “不喜欢啊,那算了,等你以后喜欢了……再说。”姬月恒没放开她。 不杀她,他总有别的方式,含情目眯起,搂着她的手不断收力,似毒蛇缠紧猎物,濒临窒息的感觉让程令雪恐惧,危险之余,隐秘的快意再起。 她忍不住扭了下腰。 下一刻,她遽然睁眼,沾泪的长睫颤动,徐徐滑下一滴泪珠。 他怎么又! 程令雪彻底惧了公子。 “你出去……” “可是小骗子,你心里能装许多人,唯独这密室只能容下一人,我留在里头,便不会有别人的位置。”青年危险地呢喃着,将她的声音咽下。 叮铃,叮铃,清脆铃声再起…… 镜中光影又在起伏颠荡。 密室中没有光阴,只有烛火。 程令雪睁眼时,角落里一尺长的红烛燃到只剩两寸。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坐着,竟过了几个时辰! 怎么一夜之间,就那样了? 厮杀过后,倦极的两人躺在地上,公子手圈她在怀,匕首还留在原地,程令雪趁他睡着,悄然往前挪。 “噗”一声,匕首总算没了。 她想趁公子还睡着时逃走,刚试着丹田蓄力,收了收肚子,热血就汨汩流出,她窘迫地僵着身。上次就够多了,当时只是溅在她手心和腿上。 回想迸出热血那一瞬间的灼感,程令雪就头皮发麻,多得过头了…… 她试着抬了抬没系锁链的手,虽没什么力,但或许足够打晕他。 刚这般想,一只手圈住她腰身,公子贴着她后颈温柔低喃。 “唔……在想怎么打晕我么。” 程令雪寸寸凝滞。 她避开贴在颈侧的唇,嗓音虽因数度崩溃而发软,却压不住生分:“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要是没事的话…… 之前骗他的事都被洞悉,她实在没心思编出更多客套话,清软嗓音倏然冷静,她变回了素日的生分。 “我要走了。” 身后姬月恒没说话。 他撑着手坐起,像昨夜那样将她揽入怀中,修长的腿屈在她两侧,成了道缠绵的锁。手背触抚她敏感的颈侧:“若我不放你走,会杀了我么?” 程令雪一滞,冷然道:“是。” 姬月恒无声地笑了下。 他轻触她白皙脖颈,上面印着斑驳痕迹,昭示着昨夜的疯狂激荡。 疯狂么? 他已经……很克制了。 还可以更疯些的,可惜第三回 才过半,怀里的人已失神好几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可怜啊…… 他又一次心软,放了她。 可她醒来就要跑,竟还撂下狠话说要杀他,她是母螳螂吗?交'媾过后便要把另一半杀掉。姬月恒握住她的细颈:“小骗子,你可真无情。” 他掰过她的脸,程令雪不得不与他对视。一夜的纵情恣意,青年病白的面容有了血色,观音痣殷红似血,沉静的眸光中泛着餍足的懒意。这双桃花眼她熟悉无比。好看、沉静,让她想保护他。可她想错了,他一点不文弱,更非君子,他和那些公子哥没什么不同—— 强取豪夺才是他本性。 即便她正被他搂在怀中,可这样的亲昵反而让程令雪感到陌生、恐惧。 无所适从,她只想远离他。 她不自在地躲开他缱绻的目光:“骗你是我不对,但我没办法,我也不想骗人。而且你都已经……” 她实在说不出口,太羞耻了。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0节 姬月恒温声接过话:“我都已经得到了你的身子,两清吧。” 他语气淡得漫不经心,让程令雪分不清是在接她的话,还是在表态。 她抿了抿唇,偏头避开他的呼吸,添了个新借口:“我还有事。” 姬月恒了然点头。 “是个始乱终弃的好借口。” 程令雪一噎:“我……我和你又不是可以始乱终弃的那种关系!” “那你和谁是那种关系,杜彦宁么?可惜现在不是了。”姬月恒柔声轻笑,长指在她耳后打着圈撩拨。 程令雪恼然,憋出一句话。 “原本就不是!” “是啊。你喜欢他,自然不是始乱终弃的关系。”他像个被抛弃的孩子,颇幽怨,“可我十九年守身如玉,一夜间被你夺走,真就不打算负责么?” 他不管说什么话,都是那念书似清冷幽淡的语气,可程令雪却被气绝。 “你、你无耻…… “昨夜是你、你先夺了我!” 她被气得红了脸,反而削去几分疏远,姬月恒手背温柔拂过她的脸:“可男女合'欢哪分你我,哪怕是我硬喂给你,你也快活了,要负责的。” 程令雪杀人时干脆利落,也学会了骗人,唯独不会与人吵架,张着口半天,只迸出一句:“你这个纨绔子弟!” 姬月恒被她骂笑了:“纨绔子弟,还以为你只会说禽兽。或许吧,可我若不这样,你早就逃之夭夭了。” “真没良心啊,我还以为你逃跑是因为怕我责备,原是我多心了。” 这句叹惋的话在程令雪渺茫的前程中照入一线亮光。她眸底清霜稍融,化为怯懦:“我也没说错,你那样……难不成不是责备?你还囚禁我。” 姬月恒桃花眼眯起,含着笑似有无限温柔:“故而,若我不追究,你便会乖乖留下来做我的枕边人,是么?” 程令雪红了耳朵。 即便是想先迷惑他再伺机逃跑,可她也还是说不出口。 枕边人这三字,让她腿软。 她垂着头:“被关在密室的枕边人么,我又不是猫猫狗狗。” “所以,你真是怕我责备么?” 大抵是心软了,公子眼底的偏执如潮水褪去,又成了沉静亲切的公子。见她点头,他取出一把细长的钥匙。 “那便先放开你吧。” 程令雪刚舒了一口气,姬月恒忽然捏住她的下巴,温柔的笑意却未达眼底:“就算你想逃,我也自有办法让你在四日内乖乖回到我身边。” 这变脸也变得太快了。 他说得虽轻描淡写,可字字都是威胁,程令雪头顶宛若悬着一把利刃,她对上这样的目光,忍不住瑟缩了下。 “别这样看我……” 她怯生生模样有些呆,削去了生分。姬月恒凝着她,轻声叹了口气。 “怎么这样不禁吓。” 宠溺的语气让程令雪窝火。 总有一天…… 下巴一松,公子他松开钳制,钥匙探入锁孔一转。蛇似的锁链掉落在地,她的手上,只剩个精巧手镯。 “走罢。” . 姬月恒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因而二人各自洗沐。洗净一身霪糜后,程令雪再度坐在公子寝居内,只觉恍若隔世。原来密室墙壁上的镜子是一扇扇门,门后是浴房、寝居、回廊。 通往寝居那面镜子后是个博古架,摆着圣贤书、瓷器等雅致物件。 可谁能想到后面会是个暗室。 就像公子,表面似世外仙人清冷无欲,实则内里禽兽! 此刻禽兽揽她入怀,白皙的手端着碗汤:“乖,张嘴,把汤喝了。” 程令雪看到汤便发慌,为了不让他再多想,还是张了嘴。被公子抱在怀里喂饭的感觉很肉麻,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了尽早解脱,汤也喝得很快。 咕咚咕咚的。 “怎么跟水牛一样。” 姬月恒轻言淡语中夹带着嫌弃,他放下碗,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她,这拉长了程令雪的窘迫,她勉强饮了几口:“你在汤里加了什么,味道好怪。” “没什么,只是给你补气血的汤。”姬月恒淡声说罢,并未强求。 又开始一口一口地喂她点心。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冷寂眼底漫起好奇,盯着她鼓鼓的腮帮子不移眼,跟盯着耗子吃饭的猫。 程令雪咀嚼的心思都没了。 咕噜,一口咽下。 公子无奈,像个耐心的兄长劝道:“美食须熟嚼,生食不粗吞。” 一顿饭喂下来,姬月恒颇满足,幸好昨夜他情浓时不曾扼断她脖颈。 养她可比养狸奴有趣。 饭后,赵嬷嬷趁姬月恒习字将程令雪拉到一边,小声道:“令雪姑娘,昨夜九公子可有在里面留下东西?” 程令雪一团懵懂,她根本不记得公子留了什么:“我问问。” 她绕回屏后,身子朝着他,脸朝着别的方向:“那个,你可丢了东西?” 姬月恒在纸上勾画着昨夜的她,头也不抬,淡道:“不曾。” 赵嬷嬷觉得二人的对话似乎不大对劲,想起适才窥见程令雪身上的指痕,九公子实在孟浪,姑娘又太青涩,这时弄出孩子就麻烦了。她只能谨慎些:“老奴是说昨夜从九公子子孙袋中出来的东西,可有留在姑娘的身上?” 声虽小,但姬月恒耳力好,耳尖蓦地微红,纸上落了滴墨。 他正要说话,某个缺根筋的人已先他一步,充满不屑道。 “公子?他就没有子孙袋。” 啪嗒—— 笔掉落在地,姬月恒匪夷所思,赵嬷嬷不敢置信,程令雪则是不解。 他们这是不信她么?因着从前曾被冤枉偷窃的事,她格外介意这种事,便对姬月恒生出不满,他有没有落下东西他自己不记得么,扔什么笔啊! 她绕回屏后,冷声反问姬月恒。 “难不成我说错了?” 质问的语气充满怨怼,脸还赌气地朝向别处不看青年。赵嬷嬷哪还不懂?顿时悲从中来:“这、这怎会……” 姬月恒无比平静,他看着画上交缠的一双人,深吸一口气。 他教她的,还是太少了。 长指拂过画上的少女,他眯起眼,轻唤:“令雪,过来。” 第41章 041 程令雪老实地过去了。 公子直直盯着她,朝外吩咐赵嬷嬷:“令雪青涩纯质,此事不必嬷嬷操心,我会看着办的。” 赵嬷嬷下去了,程令雪才意识到她想错了,可又不知道错在哪。 她不明就里地上前,在距公子三尺处停下,眼盯着地面。 “再过来些。” 他温柔得不像话,让程令雪更为迟疑,昨夜他也是一边把匕首送到最深处直到不能再契入,一边温柔哄她,说着“杀了你好不好”这样吓人的话。 她怕又被杀,腿都软了,只磨磨蹭蹭地挪动了一小步。 “乱跑、乱说话时怎么胆子那么大。”公子含笑轻嗤,把她拉入怀中,“我告诉你,我到底有没有。” 在程令雪愕然时,公子捏住她手指,探入衣摆下方。 她的眼睛倏然瞪得极圆。 怎么是这东西?! 她居然以为是钱袋子。 上次在公子身上找蛊印的时候,她特地用被子遮住匕首处没去看,今日才知匕首两边,竟悬着俩袋子! 程令雪脑中煞白。 姬月恒握着她的手,他身上时常泛着淡淡药香,孤高冷澈的苦香,似已浸入他骨髓,可他握着她的手描摹着他匕首和袋子的形状时,眸子惬意地眯起,沉溺的神色却半点不孤高。 他似很喜欢被她玩弄在掌心。 吐露出的言辞听着倒斯文:“……呃,此乃生出血魄之处。血顺着往上,从这端迸出,留在你的身体中。” 淡声的叙述如在读书,不掺任何霪邪意味,程令雪却忆起昨夜他意乱时狠狠怼至春深处,急浇在内的感觉,她窘得手心猛收,姬月恒遽然攥住她的手,平淡语气终于有了波动。 “你想让我断子绝孙么?” 程令雪脸泛霞色:“不、不想。” 心中却腹诽着,伪君子就该绝了,他断子绝孙与她何干? 被今日所学的东西深深震撼,直到身在马车上时,她仍是恍惚。 “还在想啊?” 姬月恒这一问让程令雪手攥得更紧,手心似乎放了个沉甸甸圆滚滚热乎乎的东西,她低头不敢看他。 没想到外表温润如玉的公子,广袖宽袂之下,竟藏着这么多可怕的东西!能闹出人命的匕首,和能闹出人命的袋子……思及此,程令雪面对着车壁,背对着他,支支吾吾道:“昨夜,你是不是留下了,我会不会……”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1节 她生涩的模样逗笑了姬月恒,他叩了叩矮几,淡道:“放心,不会让你有孕,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了,大半都没留住。 若能在她身体里留下一些永不磨灭的,独属于他的东西…… 算不算他成了她的一部分? 他凝着少女,眸中偏执暗色飞逝。程令雪却浑然不觉。 有孕……这两个字如寺庙钟声狠狠敲在她耳畔,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得操心这种事。更没想过,这种苦恼居然来自身边这贵公子…… 直到如今,她也没缓过来。 她和公子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要操心会不会有孕的关系?! 这太荒唐了!简直是场噩梦。 想到她可能不慎怀上公子的孩子,程令雪就头皮发麻,羞耻倍增,她打算弄些药,公子看穿她的忧虑:“放心,我暂且没什么生儿育女的喜好,我自行服药即可,不必操心你这些。” 程令雪讶然看他。 高门大户对男子成婚前孕有的子嗣都持鄙夷态度,她还以为方才公子早在喂她喝的那碗汤里加了避子药。 不是避子药是什么? 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尤其他身边还有一个会用毒的亭松,幸好,只是亭松会用毒,虽说结果一样,但公子身边有毒蛇,和公子自己是毒蛇二者区别还是很大。 奇毒、有孕、姬家的天罗地网……公子身边尽是能威胁她的东西。 还是得尽早跑掉。 程令雪掀开窗帘望向外头。 马车正好经过杜家铺子聚集的那条街,程令雪想起杜彦宁,不知昨夜他有没有被她牵连,可现在公子一提到杜彦宁便讥诮地阴阳怪气,她非但不敢过问,还刻意避嫌地落下帘。 姬月恒却忽然命车夫停车,“昨夜为了接你回家,搅扰了杜公子,我已备了厚礼,你替我赠与他吧。” 程令雪道:“让亭松吧。”这人蔫儿坏,占有欲重,之前那么介意杜彦宁还假意撮合她们,现在定也没好事。 姬月恒把玩着她手镯上的铃铛,慢悠悠道:“令雪,你当真是不知道我想让你去的目的,还是舍不得去?” 程令雪这才明白,他是想让她亲自断了杜彦宁的念想。 也好,她不想再牵连无辜。 昨夜她不清楚公子对杜彦宁的态度,也不知他早已知晓她是竹雪。否则,也不会给杜彦宁添麻烦。 铺子里,杜彦宁忙了一夜,眼底一片乌青,他克制着不想,眼前还是不断浮现程令雪被姬月恒吻住的一幕。 心绪杂陈,一抬眸,见门边立着个薄纱覆面,一身红裙的少女,他定定看着她,眸光波动,又化为苦笑。 程令雪内疚上前:“昨夜给你添麻烦了,不知道公子可有为难你?这是他让我给你捎来的礼物。” 杜彦宁稍怔了怔,看来她不知道昨夜的事,他也选择回避挫败。 “我无碍,你还好么?” 程令雪点了头,低眸道:“是我想错了,我以为公子知道被骗会找我算账,所以才要逃。他早就知道我是竹雪,以为我有苦衷才不拆穿我。” 在公子身边说了数月的谎,她骗起人来已很是娴熟:“既然是误会,我……我应该暂时不会离开青州。” 她轻扇的长睫如蝶翼,分不清是为难还是女儿家的羞怯,杜彦宁心中漫上涩然,他不敢确定姬月恒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为笃定了郎有情妾有意,还是因为他用别的方式威胁了她。 “你当真愿意留在他身边?” 程令雪点了头。 “嗯,我可能有点喜欢他。” 呸!她愤愤然想着,鬼才喜欢他!她只是不想波及旁人。 杜彦宁眸光寸寸黯下。 他苦笑了下,不管他说得是真是假,姬月恒说得没错,他心中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排在儿女情长面前。 二叔出逃的事虽不大,却是姬月恒给他的第二次警告,第一次则是让他浑身失去知觉的毒,那毒十分诡异,顾神医竟查不出他中过毒。 姬月恒此人,实在神秘难测。 程令雪很快便要告辞。 杜彦宁看着她没入人群,无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话是对远去的少女说的,也是对心中那个被俗世困住的自己。 少女已越过人群,走到马车前,车内伸出一只玉白的手,她滞了下,最终将手放入青年手中。 男子修长的手裹住女子柔荑,温柔却充满着占有意味地一拉,少女顺着他力道,轻灵地跳上了车。 . 马车拐向一家成衣铺子。 早在她假扮十一时,姬月恒便已在这铺子中给她挑了几套裙衫,皆是红色裙衫,其上绣着的繁复纹样颇有昭越一带的异域风情,此刻他看向她身上红裙子,想到她曾穿着这身裙子去见了杜彦宁,他问她:“换一件?” 程令雪不想试。她是姑娘家,自也喜欢漂亮衣裙,可她习武之人,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穿这些繁复华美的衣裙,有如猴子穿道袍般滑稽。 再者,她也不是公子可以按照他喜好肆意装扮的人偶。 但她稍顿,还是接过衣裳。 雅室在二楼,有内外两间,内间有扇洞开的窗,下方是小巷,姬月恒屏退随从,在外间支额小憩。 程令雪知道他为何能如此气定神闲。这镯子上的铃铛很是精巧,动作幅度再小,也会发出声响,里头散着淡淡香气,应是装了香料。由此,公子只要听到铃声,就笃定她还在。即便她跑了,也可借她身上气息寻到。 “叮铃——” 内间响起急而乱的铃声。 青年矜淡的话语似淡烟绕过隔扇门:“别跳窗,太高。” 程令雪从屏后探出头:“有这镯子,我跑得了么?是裙子太复杂。” 姬月恒仍优雅支额,眼睛都未睁,只唇角轻弯:“也是。” 他没再说什么,继续小憩。 隔扇门后,铃声依旧清脆悦耳,似是困在笼中鸟儿的啼鸣。 一炷香后,玉雕般的青年总算动了下,柔声道:“还是不会穿么。” 屏后无人回应,只余清脆叮铃声,姬月恒神色淡淡,朝外道。 “亭松。” 亭松入内,推开内间的门。 只见窗扉半开,窗上用绯色发带悬着一个被掰成两半的镯子,因着窗外时有时无的微风发出叮呤呤的清响。 “姑娘跳窗跑了!” 一刻钟后,负责在暗处跟随程令雪的两名女暗卫空手而归:“令雪姑娘轻功实在太好,我们过了几招就追不上了!那只仙八色鸫也没寻到气息!” 她们虽忐忑,眼底却闪着兴奋的光芒,她们本以为九公子强夺来的是个柔弱美人,没想到竟是个高手,身法轻灵诡谲,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亭松朝她们蹙眉,二人才忙压下几乎要溢出眼底的钦慕。 姬月恒笑意似初秋微风。叹声幽渺,透出微冷的讥讽,亦含赞许:“不愧是让我魂牵梦萦的姑娘啊。” 可他魂牵梦萦的人已消失在闹市中,似锦鲤入了水。 天际浮云翻动,转眼已入暮,青州城外一处平静溪流之畔,水中弦月弯弯,倏然间一尾锦鲤游过。 霎时弯月破碎,浮光跃金。 “扑通!” 溪中发出水花,纤细黑影从清溪之中立起,竟是个身穿红衣的少女,少女红裙乌发尽湿,水珠顺着窈窕的曲线不断下坠,被月光折照出微芒。 少女眼噙清霜,目光懵懂,周身透着不似人间的清澈神秘。 程令雪自水中探出头,长长吸了一口气,为了避免被那只恼人的小雀追到,她特地走的水路,她该庆幸自己自幼跟着师父学水戏,又是在多水的青州,是她熟悉的地方,还恰恰是初秋天色未冷……少了一项都不行。 总算顺利出来。 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看清周遭一切,她身形僵滞了须臾。 一丈开外,有个人在钓鱼。 良夜清宵,且未落雨,那人却身披蓑衣、戴斗笠,周身遮得严严实实,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垛稻草。 有病吧? 可能是个闲得没事干的老头。 她旁若无人地从溪中出来,掏出身上的东西,呼,还在。 这是她在成衣铺子中时偷偷从公子身上摸来的一块玉佩,那两千两银票虽来不及带出来,但这块玉佩是公子常戴身上的,上次沦落野外的时候,他都舍不得当掉,想来应当很贵。 之后拿到鬼市卖掉,应该能弥补几分她昨夜受的委屈。 想到昨夜,程令雪心里还有气。 对着这玉佩,她狠狠地呸了一口:“纨绔子弟!混蛋!禽兽!” 一旁钓鱼的老头闻言,忽然抵着拳头隐忍地闷咳两声。 程令雪警惕地望去。 老头咳完,又八风不动地钓鱼,可这会有大鱼咬钩他都不知道收。 保不齐是个痴傻的。 出于好心,她象征性地叮嘱了一句:“老人家,鱼都回家睡觉了,您也早点回吧,明日再来。”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清风从后吹来清越幽淡的低语:“是该回了,我等的鱼儿,上钩了。” 听到这声音,程令雪如遭雷劈,凉意似百蚁从脚底板爬上。 怪老头怎会是禽兽公子!? 她只怔了一息,当即回过神。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2节 还等什么,跑啊! .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 程令雪再次回到满是镜子的密室,时光倒转回到昨夜。 角落里,燃着令她无力的熏香。身后还是那白衣公子,身上药香仍旧冷澈微苦,他在耐心地替她穿裙子,并在她腕上扣上个崭新的金手镯。 但这次他未给她系上锁链。 分明距离昨夜此刻才过一日,她却觉得这辈子走到头了。 妥帖替她理完裙摆,姬月恒满意地打量着镜中的她:“可惜了镯子,好在我命人多打了几个,你若喜欢,下次我让他们打得细些,免得拆时伤手。” 提到镯子,程令雪便恼然,她今日好不容易逃出,没想到竟被公子守株待兔,她轻功再好,也敌不过十几名高门培养的高手,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连打都没打便老实回来了。 上了马车后,公子只字不提她逃跑的事,温和如常,真当她是他池中调皮但翻不出太大水花的锦鲤。 自习武之日起,程令雪从未被人如此困住,她眸光冷下:“女扮男装是我骗了你,我原本也只是你的护卫,无意招惹你。九公子尊贵,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要强留我?” 姬月恒长指游移在她眼梢,昨夜,她软在他身下,用这双眸子依赖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低吟着疼。 也是这双眸子,泪眼氤氲看着他,死死绞缠,将他扣留在春深处,灭顶似的快意至今犹存骨缝。 分明有过彻夜缠绵,可如今她回避的目光却冷静无比。 “强留么……”姬月恒淡声品咂着这两个字,没奈何地轻笑,“我原本确有几分相信你是怕我追究。可你胆大包天,哪有半分害怕被责备的惶恐…… “你根本,就不想留。” 他捧住她的脸,温静中总有些漫不经心的冷淡,柔声的话语亦露出无情底色:“外头的风也是无意的,还不是把好端端的树叶吹下枝头? “小骗子,已到了这个地步,不是你想抽身便能抽身的。我想要你,即便你不愿,我自有办法让你甘愿。” 他以万分温存的姿态撂下威胁,程令雪却感受不到情意。 秀气眉漫上锐寒,似一枚尖利竹叶,末梢有着细微杀意,可她的底气来自这身武功,怕他也像待白霜那般废去她武功,低着头不让他察觉。 姬月恒温柔地掐住她的下巴抬起,拇指抚弄唇角,他倾身,唇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气息交融。 她偏头,远离他的暧昧:“你要让亭松下毒,还是想用别人拿捏我?” 姬月恒认真地回应:“用毒伤身,我不会这样对你。不过,我倒好奇,谁能有幸成为我们令雪的软肋。是你那擅易容的表姐,还是杜彦宁?” 他说起师姐,程令雪倏然警惕。 姬月恒眉间露出无奈:“我若是这样做了,你岂不是会对他更内疚?我想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 “想看一看我留下你的借口吗?” 程令雪不大懂他在说什么。 为何是看而不是听? 姬月恒长指从她嘴角离开,下行至衣襟处,迳直往里探,程令雪忙抬手要止住他,带得手上镯子铃铛相撞,叮铃作响:“你……你不能再这样。” 姬月恒全然不顾她话中冷意,手径直没入衣料之下,他肌肤微凉的触感覆在心上,让程令雪一抖。 “啊……手拿出去,放开我!” 姬月恒不语,手掌没入衣料,拂过她肌肤,往外一扩,她上衫被推至臂弯,右半边肩头暴露在外。 白的雪,红的衣,如此鲜明。 他怎么可以这样?! 程令雪挣扎扭动着要拉上衣襟,公子却用腿把她两边手臂夹住,双手往两边大大一拉,“刺啦——” 凉意伴随着裸'露的羞耻感觉,她耸起肩头,双手抱臂遮住身前。 他温柔拿开她的手。 和昨夜恣意纵欢时不同,姬月恒这会神色宁和,颇像在读圣贤书:“别怕,只是想让你看个东西。” 他把住她裸'露的肩头,将她转向镜子,指端点在她心口处。 “小骗子,看看这是什么。” 程令雪抬头,看清镜中的她,如在冬日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 蛊不是解开了么。 她心口蛊印怎么又回来了?! 程令雪不敢置信地看向姬月恒,他身上衣袍齐整,看不出。 一咬牙,使劲把他外袍扒下。 她眨了眨眼,更是惊愕。 他身上不是没蛊印么?怎如今在与她一样的位置多了个? 很浅,但真切地存在。 程令雪看着蛊印,逐渐失神,莫大的挫败占据心头。有想到什么,她眼底蕴了杀意:“你给我下了别的蛊?” 姬月恒没奈何地笑笑。 他温柔囚着蛊印之下的盈软,指腹轻划激得她耸起肩。 “这蛊,就没解开过。” 程令雪被捏得一喘,却根本没有心思管,她回头愕然地看着姬月恒。 是方子查不出来? 姬月恒一手捧住她沉甸甸的心:“并非方子不对。是你啊,小骗子。你胆子虽肥,却也老实,让你博取我信任便只博取信任,连我身上最大的秘密,你都不知道,亦很有分寸地不打听。” 程令雪不解。 公子身上最大的秘密…… 不是那珠子? 姬月恒揉握着那颗心,低头呵了口气,白缎上绣着的花枝因暖风俏立,程令雪看得脸热,咬牙忍着。 “有话说话……” 第42章 042 姬月恒盯着娇俏立起的两朵:“我的秘密,便是我的血。” 程令雪扒开他的手。 “你的血与蛊有什么关系?” 他亲昵地掌控着她,毫不隐瞒地将自己的秘密悉数告知:“我四岁中无解之毒,本必死无疑。靠家母以奇毒与灵药灌溉多年,佐以净邪珠压制,才得以平安活到十九岁。因而我的血中有灵药,亦有毒物,于中毒之人而言是药,于未中毒之人而言是毒。世上大多毒物于我而言毫无用处,包括寻常的蛊毒。 “养蛊人应不知晓这一点,亦不甚老练,蛊下到我身上会沉眠,不显蛊印。因而你的蛊虽醒,却不会毒发。 “登云台是家母研制的奇毒,此毒甚妙,毒中含了我的血,解此毒所需的药引亦是我的血。因此这毒可克制蛊毒,你中毒后,蛊才暂且沉眠。” 程令雪又问:“既然你我身上的蛊都在沉眠,那方子为何试不出?” 姬月恒耐心说来:“方子用在常人身上只会让沉眠的蛊毒显出蛊印,但不会使蛊苏醒,可对我以及饮了我血的人而言,非但毫无作用,反会打破几种毒物和蛊毒之间的平衡,致蛊苏醒。” 原是如此,程令雪苦笑。 “既是这样,为何我用了方子两次,却直到现在才显蛊印?” 姬月恒轻叹:“方子性温,服用后几日才会起效。且起效之前,你一直在服解药,我的血多少延缓方子起效,可蛊毒一旦苏醒,我的血也无法再使它沉眠,只能保证毒发时可减轻痛苦。” 程令雪无言垂下长睫。 她念着公子对她的好,守着分寸,不过多打听他的事。若她清楚他的秘密,没用那方子,他的蛊就不会轻易苏醒,她即便不留在他身边也会无恙。 难怪他笑她老实。 她轻扯嘴角,问起昨日汤药。 “你在昨日那碗汤里加了什么,寻常补汤味道不会这么怪。” 姬月恒点了点她心口蛊印处。 “汤里有我的血,可让你近期不受毒发之苦侵扰。也可让你身上蛊印晚一日半日出现,本是想一试真心。” 他幽怨地叹着:“谁知你的真心竟只够你在我身边待上半日。” 程令雪咬着牙,攥住手心。 蛊毒苏醒的事就如一根线头,轻轻一扯,更多的真相被牵扯而出,她陡然醒转过来:“所以,会用毒解毒的人,根本不是亭松……而是你? “第一夜我的血入水变绿,是你在我茶中放了东西,那东西让你认出我是竹雪,你早在答应给我‘表姐’解毒的时候,就已撒了网。张偌两次发疯,是你下毒。白霜叛变那次也是,我轻易就制服他,过后心口无力,喝了你的茶才好转。” 程令雪回溯着相识以来的事。 每一件事是一滴墨汁,清池一点点暗沉,她的声音开始发颤。 “在佛洞里你发病被我按在地上,你把手放入我嘴里,我使不出力,是你手上沾了毒,咬破你的手后我才恢复气力,是因你的血能解毒……当晚我撑不住睡着了,梦到有人拿匕首要挑开我衣襟,是你给我下药,想查我身份…… “还有在泠州,你几次发病拿起匕首,不是想以痛止痛,而是想杀我!要给我的糖豆,不是糖,是毒! “初次见面,我去贼窝救你,贼头子发狂杀人,也是你……” 身后,姬月恒叹息声幽淡。 “终究瞒不住了啊,真不想被你知道,可你一点就透。” 他一句话,清池彻底墨黑。 时光倒退,程令雪回到最初在贼窝里的那一夜。总让她心软想保护的那个文弱公子融入夜色,不见了…… 只剩端坐在血海中的贵公子。 那股被她忘却已久的森冷之感又攀上来,她肩头开始轻颤。 不是因为姬月恒指端的撩拨。 而是因为恐惧。 公子正亲昵地拥着她——不,他不是公子。过去数月,公子对她而言渐渐已不是尊称,是个让她觉得亲切的人。现在拥她入怀的人、昨夜掐着她腰肢索要的人……都不是公子。而是姬家九公子,姬月恒,一个她猜不透的人。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3节 他专注低头,如观音垂眸,圣洁让人不敢亵渎,指端却作朱笔在她身上描摹,所过之处勾出绯红。 程令雪却感觉不到半分柔情。 像被冰凉的蛇缠住。 她猛地挣了下,要离开他怀中,不让肌肤与他半露在外的胸膛相触。 “你,你别碰我……” 她像刺猬,浑身尖利,也脆弱。 似是败下阵来,姬月恒微叹着,将她再度圈入怀里:“怕什么?我也只会用毒,你不也把我放倒好几次。” 她戒备不语,他又说:“从前我的确不止一次想杀掉你,但也不止一次心软,何况现在不同了。” 现在又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有了肌肤之亲,这强取豪夺的贵公子,难不成还是个纯情少年,会对初次与他欢'好的女子俯首称臣? 鬼才信。 程令雪眼底浮露起冷意。 转瞬又覆上茫然。 姬月恒既说方子有用,想来神医的确有些本事,说不定按他所说的在姬月恒身边待上一阵,便可借净邪珠解蛊。可姬月恒也时常佩戴那珠子,他身上蛊毒却也未消——要么是珠子不能解此蛊,要么是对他这体质怪异的人无用。 程令雪咬了咬牙。 罢了,先留在他身边试试,若一年半载后,蛊解了,她就狠狠揍他一顿、抢走他银子再跑,若解不了…… 她就杀了他,给她陪葬! 她在他怀中,恨恨地盘算着,牙关磨出充满杀意的微弱响声。 耳尖被姬月恒恶意捏了下。 “想什么呢?” 幽淡的话语将她勾回,程令雪抬眸,镜中一红一白的一双人。青年白袍微乱,露出半边肩头,似乱琼碎玉,怀中的红裙少女衣裳亦褪至臂弯,两人眉眼皆天生清冷,如此衣衫不整地相依。 迷乱又圣洁。 像双双堕落欲海的仙侣。 “很般配。” 姬月恒满意地看着镜中的他们,稍许,又觉得缺了什么。 很快他明白是为什么了,她生涩拘谨,太冷静,他们也不够亲近。 还隔了几层衣料。 姬月恒目光沉下,攥住红色衣料,用力一扯,程令雪愕然低呼。 “你干什么!” “别怕,只是觉得可以更近些。” 红裙被轻轻一扯,绛纱坠了地,上方又落了一片绣有鱼戏莲间花样的抱腹,俄尔是青年的白色锦袍。 “好些了……” 姬月恒未去中衣,仅上身半露,他把人搂入怀中,肌肤相贴处荡开快意,他拉着她的手触上他心口蛊印。 他亦覆上她的蛊印,轻柔慢握。 姬月恒手扶着程令雪后颈,她被他控着后脑勺,不得不看着这一切。 青年低头吮住蛊印。 危险又暧昧的话语穿过皮肉,传入她心里:“令雪或许不知,我本就不会轻易信任旁人。越在乎的人,我越不会信任,不在乎的人,亦是。 “你我身上有着一样的蛊,本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该……永远相连。 话毕,姬月恒托着她臀一抬,被抛弃在外的匕首寻到温暖归属。 身子无隙相合,心亦贴着心。 他该感谢下蛊人。 哪怕身体总难免要分开,只要这蛊存在,便能让他与她时刻相连。 如尝到银丹草的狸奴,姬月恒喉结急剧滚动,分明在掌控,脸枕着少女颈侧的姿态却显出依赖和虔诚。 他不住轻颤,唇际缱绻喟叹。 “呼……” “小骗子,别再……跑了。” 这场雨下得酣畅淋漓。 春尽时分,程令雪才得睡去。 姬月恒仍没有出去。 他揽着怀中少女,把玩着那块玉佩,忆起她在溪边咬牙切齿的痛骂。 他不禁低笑出声。 “跑就罢了,还得顺走些盘缠,小骗子,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周全。” 他把玉佩塞回程令雪的手中,在她耳畔落下个缠绵轻吻。 . 程令雪睁眼时,烛已燃尽,眼前一片浓黑。手心传来温润硌痛,是她顺走那块玉。姬月恒发现了,塞回她手中。 耳畔回响着双双失控时他说的话,他死死扣住她,唇含着她耳垂。 清越声音被浓欲灼得喑哑惑人。 “再忍忍便给你……” 仅是回想,程令雪腹中就如被浇入一杯羊奶。眼前开始清晰浮现出旖旎的一幕幕——她本是被姬月恒搂在怀中,与他面对面抱坐着,可因四面墙上都有镜子,透过她对面的镜子,她可以清楚望见她背后那面镜子中映照的一切。 她雪白的背与他白色中衣相融,垂坠的青丝随风上下颠荡。 姬月恒掐着她腰,五指掐得软肉凹下。他还有闲心打磨刀刃,赤玉匕首时隐时现,往复时还有水花迸溅。 她被杀戮所控,唇际溢出痛苦的呜咽,整个人软成无根的藤蔓,只能攀附他,无力枕着他肩头。 姬月恒发冠齐整,仅外袍落地,露出左半肩头,心口蛊印和她的相贴着。姿态从容,只有紧咬的下颚、桃花眼中偶尔的亢奋迷离显出波动。可她连那片绸布都被去了,被屠戮着还疯狂紧咬。 这不公平…… 程令雪倔强地紧咬下唇。 她摸了下腕上手镯,发觉这次姬月恒竟是没有系上锁链。 也是,哪还用锁链? 蛊是看不见、拆不断的锁链,她只要还怕死,就不会轻易离开他。 咚、咚—— 突来的叩门声让程令雪一抖。 她在黑暗中摸过地上的裙子遮住身上,亮光挤走黑暗,看到来的人时,她紧绷的肩头稍稍松下。 是一个侍婢:“婢子是茯苓,公子有事,让婢子前来服侍姑娘。” 茯苓听说她武功高强,怕她心中不爽利拿她撒气,不由得小心翼翼的。 程令雪幼时就曾要看主子眼色讨生活。即便对姬月恒有怨气,即便不习惯被人摆弄服侍,也配合着。 沐浴后,回到姬月恒寝居。 茯苓给她梳妆,刚拿起梳子,瞧见九公子不知何时已归来,他抬手事宜她别出声,隔窗看姑娘梳妆。 总漠然的眼中漾着浅浅温柔。 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茯苓怕出错,一紧张,不慎扯断程令雪一根头发,忙慌乱请罪。 “婢子笨拙,请姑娘责罚!” 程令雪低下长睫,小姑娘蜷缩成一团,瞧着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她眉间霜雪稍融:“你别怕,九公子吩咐你们怎么做,你照做就是,我习武之人皮糙肉厚,也不必太小心。” 茯苓这才千恩万谢地起身。 程令雪垂着头继续神游,任她摆弄她的头发,最后一个发饰别上她发间时,听到茯苓恭敬的声音。 “公子。” “先下去吧。” 茯苓和白芷忙退了下去。 姬月恒回想适才一幕。 他的小刺猬安静坐在妆奁前发呆,青丝垂肩,她长睫纤长,鼻子挺秀,侧颜秀致又清冷,流露着难以接近的傲气,安抚侍婢时却如春水融冰。 侍婢按高门中的惯例,给她盘起发,发髻样式比已嫁妇人多了些灵动。青丝盘起,白皙细长的脖颈露出,当她垂头发呆时,就如一支红梅。 纤细易折,但倔强冷傲。 她身上每一寸,都很合他心意。 轮椅声音渐近,姬月恒的影子也一点点靠近,当他的影子恰好落在程令雪脚尖时,正低垂长睫忽然一扇。 脚亦往回缩了缩。 好像碰到他影子就会中毒。 怯生生的。 姬月恒无声轻叹。 他没走近,温声道:“天色正好,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程令雪一言不发地跟上。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4节 随行的还有亭松和赤箭,她还是竹雪时,每次都会主动上前替公子推轮椅,可现在她不是竹雪,他也不再是公子。 她假装不懂姬月恒的暗示,刻意落在最尾,手负在身后。 姬月恒只一笑:“亭松。” 在旁尴尬的亭松忙上前推轮椅。到了湖边,赤箭和亭松守在附近,程令雪则跟着姬月恒到了湖心亭中。 竹桌上放着双陆棋,姬月恒摆弄棋桌,程令雪默然立在一旁。 姬月恒毫不避讳地看着她。 她正对着湖水神游,仍是一袭红裙,其上绣着昭越一带的图腾,颇有异域风情。发髻后别着两个银制的蝴蝶饰,蝴蝶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姬月恒拈起棋子,兀自低语。 “古怪,从前怎未发现她这样好看。 “竟怎么都看不够。” 话落,清冷少女一滞。 玲珑的耳垂泛起胭脂色,连垂放两侧的手指尖都动了动。 姬月恒唇畔泛起一抹柔意。 “令雪会下棋么?” 程令雪不想看他,也不想和他说话,她看着他玩弄棋子的手。 “不会。” 其实两年前杜彦宁倒教过一些。 但她不想和姬月恒下棋。 “我教你吧。” 和以前若即若离的公子相比,此刻的青年温柔得不像话。 可昨夜得知的一切让她心有余悸,即便身上还残存着他来过的痕迹。 那股恐惧却挥之不去。 如今的姬月恒在她心中,便是条通体莹白的蛇,看似柔软、圣洁无害,实则比那些豺狼虎豹可怕。 她没动。 姬月恒转着轮椅靠近她。 程令雪后退了一步,可亭子不大,她后腰抵上栏杆,退无可退。 “我粗人,不想学什么下棋。” 姬月恒没给她机会。 他拉过她,让她侧坐在他腿上,温热呼吸描摹着她耳尖和颈侧。 程令雪想逃,可想到或许可以离那颗珠子近些,只能僵硬地坐在他怀中。 姬月恒轻触她发间蝴蝶。 “它们很像你。” 总是不安分,总想要飞离指尖。 程令雪看着自己的手,低垂的长睫似受惊而敛翅的凤尾蝶。 姬月恒微叹。 “怎么还是这么怕我。” 不是怕他,是怕他一身的毒。 程令雪不理会他,沉默的对抗勾起姬月恒的狩猎欲,他温柔捧住她脸颊,让她抬眼看着他:“这么怕,那我只能与你亲近些,消除隔阂。” 说罢就要吻上来。 程令雪飞快捂住他的嘴。 薄冷轻覆的眉眼染上怒意:“这是外面,你、你自重!” 姬月恒听话地点点头。 他又像沦落佛洞那时安静的公子,矜冷疏远一如初见,私下却悄悄张开嘴,舌尖暧昧划过她手心。 那眸子还沉静地凝着她看,漆黑瞳仁格外幽沉,暗示意味十足。 程令雪像被蛰到,猛收回手。 她暗暗咬牙,盘算着要不要揍他一顿。可有蛊毒在,她非但不能揍他,还得担心他体弱,不能给她喂血。 究竟哪个混蛋下的蛊? 她真是一着不慎,阴沟里翻了船,翻到姬月恒这条沟渠里! 看她恼怒,姬月恒笑意又起。 “小骗子在琢磨什么?” 程令雪不接茬,提起昨夜的事。 “你昨夜怎么找到我?” 姬月恒道:“默契。” 他徐徐说来:“我猜你会逃,而以你第一次临时逃跑还不忘拉上钱三公子垫背的作风,你挺聪明,亦很谨慎,想必猜到我那只仙八色鸫的用处可追踪气味,也会水戏,十有八九走水路,因而我提早在几处重要的关口附近安排了手。 “至于为何直到晚上才捉到你,实在是你身手太灵活,我的人即便时刻留意着,也数次险些跟丢。” 原是如此。 程令雪心口窝着股憋屈气。 若不是因为他有众多人手可用,她还不一定会被抓到! 如今只得安慰自己,被抓回来虽然屈辱,也比跑掉之后才发现蛊毒未解,再灰溜溜地自己回来有面子。 又想起第一次逃跑被抓的事。 程令雪眉心凝起,若杜彦宁没来找她,若她没有躲入他身边,姬月恒就算去找杜彦宁,也碰不到。 还给她腾出逃跑的时机。 那么,是谁刻意误导杜彦宁? 程令雪看向不远处。 赤箭…… 她仅仅看了一瞬,却被姬月恒悉数捕捉到,他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扭过头来看着他——只能看着他。 “小骗子,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要用什么来抵还呢?” 程令雪讶然:“你没说要还啊?” 姬月恒:“你不也没问。” 无赖!她咬咬牙,掏出那快玉佩:“给你,这玉价值连城。” 姬月恒被她逗笑了:“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吝啬得一毛不拔。此玉贵重,之后你再跑时,还可当盘缠,用来抵一个问题未免太亏,换一个交易吧。” 程令雪一想也是。 “什么交易?” 姬月恒认真地想了想,他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程令雪倏然涨红了脸。 但一盘算,只要她吻他一下,这块玉就能名正言顺属于她。 有点划算…… 她抿了抿嘴,闭着眼不看姬月恒,神情比神农尝百草般还隐忍,在他唇角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刚要离去,就被扣住后脑勺。 “你——” 话被姬月恒吞入口中。 吻起初理智温柔,到后面逐渐激烈,唇舌相缠时还发出羞耻的声音,伴随着少女失声的呻'吟。 “啊……” 声音传到三丈开外,亭松和赤箭无言对视一眼,默默挪得更远些。 亭松有些恍惚。 那个生涩孤冷的清秀少年,摇身一变竟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那冷雾似缥缈、曾对情爱嗤之以鼻,不屑地说“我怎会想娶妻生子”的公子,此刻搂着曾经的护卫旁若无人地激吻。 男女之情可真是玄妙。 公子自那夜后,虽仍矜冷,却多了微妙的稳重。同是十九岁,仍是童子身的赤箭瞧着要比美人在怀的公子幼稚。 赤箭被亭松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一头雾水:“看我干嘛?” 亭松感叹:“没什么。我只是感慨,公子十九岁抱得美人归,有些人十九了每晚还要抱着剑才能入睡。” 赤箭恼然,望向那二人。 姬月恒清臞的背遮住怀中少女,只露出一缕柔弱的青丝。那轻功高强的女人,却被个病弱公子困在怀中索吻,握剑的手,却揪着一个男人的袖摆。 适才还主动献吻。 她哪像两次打败了他的人? 时隔十年,又让他碰到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两个还都是他甘愿认输甚至示好的人!情爱真那样诱人? 赤箭既希望这二人皆深陷七情六欲,乐得看热闹。又生出见到英雄解甲归田,拿起绣针为妻子缝肚兜的愤怒。 不经磋磨,哪见真情? 也该为他们刚破土萌芽的情意,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风霜。 一个绝妙主意酝酿而生。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5节 赤箭望向程令雪,剑眉邪气一挑。 程令雪刚从姬月恒的吻中挣脱,恰恰对上他不怀好意的嗤笑。 攥着姬月恒袖摆的手倏地松开。 “很好看么。” 幽渺如雾的轻叹让她不安,程令雪本在思忖赤箭那一记深意十足的话,思绪被这似醋似威胁的话勾得更乱。 “闲着无事,我教你下棋吧。” 姬月恒把她转过来,按着她侧坐在他腿上,摆弄起双陆棋。 程令雪:“我不想,你自己下吧。” 学会了下棋,过后指不定还要陪他下棋,留在他身边已经够了。 谁要帮他解闷? 姬月恒转着棋子,百无聊赖道:“日子无趣,不下棋,还能做些什么呢?” 她看着别处,冷然疏离。 “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问她作甚。 难不成指望她和他一起做? “想做什么都可以么?” 姬月恒用手中棋子暧昧地叩了叩另一颗棋子,低低地笑了。 这漫不经心的笑似曾相识。 程令雪怔然回想着,总算想起是什么时候了——她刚成为他的护卫时,还不知道姬月恒不时会发病。 更不知道他神仙面皮邪魔心。 那个雨夜,他发了病,隔着屏风问她如何止心中的痛意,她回应之后,姬月恒轻言慢语问了如此一句。 而后他唤她:“靠近一些。” 手中却拿着匕首。 …… 身后陡然突兀,似有什么东西硌着她,程令雪乍然惊了神。 “你……” 这还是在外面! 他怎么—— 怎么能用匕首抵指着她…… 她慌乱起身,却被姬月恒握住手,唇暧昧地擦过她耳畔。 清润声线沾了罂粟一般。 “就在这里做吧。” 第43章 043 这人怎么这样孟浪?! 程令雪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兼之赤箭亭松就在不远处,她恼然推他。 “这是在外面,还有人。” 逃已经来不及了。 青年轻咬着她的细颈,嗓音里噙着危险:“你在我身边,却总看着别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 程令雪要解释她和赤箭的关系,却突地被挤得双唇发颤。 怎么可以就这样放进来! 不远处传来侍婢路过时说话的声音,赤箭和亭松打趣的说笑。 他竟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又因吃得过饱撑得坐不住,只死死揪着他的袖摆,忍住喉间的呜咽:“拿走……” 姬月恒柔缓地轻吻她嘴角。 端坐的姿态依旧安静矜冷,连话语都未乱,一切令人羞耻的东西都被遮在他不染纤尘的锦袍下。 他安抚道:“别怕,我不会动,只是觉得……我们分开太久了。” “你不喜下棋,便看着我下吧。” 保持着如此姿态,姬月恒抱着她调整了下坐姿,让她面对棋桌。 可他稍一动,程令雪腰一软,要不是那把匕首钉住了,她恐怕就从他身上掉了下去,匕首嵌得更里。 她不能自抑地惊呼了一声。 “啊……” 这一叫,远处守着的赤箭和亭松皆被惊动了,亭松担心她对姬月恒不利,上前几步请示道:“公子可有事?” 姬月恒摆弄着棋子,没回应。 程令雪更是紧张。 她不敢再动分毫,想出声让姬月恒说句话,可一开口,齿关就要溢出糜软呜咽,只能牙齿死死咬着嘴唇。 姬月恒淡然自若,一手揽在她腰间,一手去轻抚她唇角。 “放松些,别咬得这样紧。” 此话一出,程令雪咬得更紧,几乎有把口中含着的匕首咬断之势。 姬月恒闷'哼一声。 亭松听到了,觉得情况不大妙,令雪姑娘不会拿刀威胁公子吧?! 他离得有些远,实在看不清,为求稳妥只能试探着往前。 却听到姬月恒平淡的声音。 “无事,你们下去吧。” 亭松这才离去,他和赤箭刚一走远,隐忍不发的青年忽然猛地一动。 程令雪呜咽一声:“……你混蛋,不是说好不动的么?” 清润的声音极度隐忍。 “抱歉。” 说罢他真就纹丝不动,继续下棋,还耐心地给她说起双陆棋的下法:“放这里,把对手吃紧些。” 程令雪一句都听不进去,周遭还时不时又侍婢匆匆路过。 每过一人,她下唇就咬得更紧。 下棋的青年却岿然不动。 他简直像个无情无欲的佛像,还气定神闲地自己与自己对弈。 仿佛拥着她不是出于欲念。 纯粹是不想分离。 如此半晌,青年倏然打乱棋盘,平淡的神情仍不见欲色:“我们回吧。” 后来竟是一日无恙。 是夜,镜室中。 青年在身后抚弄她青丝:“今晚我们该学些什么好呢,小骗子?” 程令雪担心他又乱来,背过去不理会他。姬月恒也没动,淡得不藏情欲的声音在低声自语:“唔……发间的蝴蝶很好看。振翅时应当更栩栩如生?” 她还在想他是何意思,就被捞起。 又是烛尽才罢休。 在这四面都是镜子的密室中,程令雪根本不敢睁开眼。往前,往左,往右,甚至往下,都可以看得真切。 姬月恒在身后,紧紧地凝着她,她似引颈待屠的仙鹤,细颈后仰,发出隐忍迷乱的啼鸣,发间两只银质蝴蝶随着前后摇曳的坠珠振翅。 仿佛挣扎着要飞走。 啪—— 清脆的一声过后,银质蝴蝶终于坠落,勾落一缕青丝。 烛泪顺着腕子粗的红烛流下,堆积成旖旎的润泽。雨打芭蕉声中,发丝随风摇曳,勾出欢畅又难耐的一声声。 某刻,耳边一切声响突然消失,程令雪揪着地毯的手一松,膝盖软得支不住,化作一滩水趴在毯子上。 背上随之一重。 玉山倾倒,蝴蝶被镇压在下。 程令雪肩头微微起伏,意识散如蒲公英,双目半阖着。 后颈忽然一痛。 她虚弱道:“你,别啃啊……” 姬月恒牙关擒住她后颈,轻啮凸起的骨头,观音痣庄重昳丽。 可惜她不肯看,也看不到。 她失神时细颈痛苦扬起的弧度极美,似是昨夜在她从溪中立起时发梢带起的一道水花,一闪而逝。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6节 “喜欢么。” 姬月恒轻咬她后颈,像咬住猎物的狼,又像把小猫叼起呵护的大猫。 程令雪扭了扭脖子,膝盖酸痛,她没有气力去回应他。 她才不喜欢方才那样。 太可怕,她只在动物身上看到过,她甚至能感受到姬月恒在身手凝着她的视线,他可以清楚地看着匕首如何往复搅乱她,勾出她淋漓的泪意。 她却看不到他清醒还是迷乱。 不公平…… 她迷糊地想着。 . 清晨时分,姬月恒起榻。 亭松带回了探子的消息:“公子,不知谁人将钱三公子大张旗鼓抓捕美人的消息透露给钱家大公子,称三公子落水不醒是因对您身边的美人魂牵梦萦,甚至称那女子是真正的刺客!正好大公子在江州督办军务,钱大公子连夜给长公子飞鸽传书,面上说一切都是流言,让大公子莫在意,实则暗藏试探。” 姬月恒尚余温存的眸倏然深凝:“不安生的人真不少。” 又问:“姬君凌怎么说?” 亭松道:“大公子传信过来,说瓜田李下,让您把人藏好。” 没想到大公子那样杀伐果断的人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公子。 亭松舒了一口气。 眼下棘手的是要弄清是谁把消息透露出去?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姬月恒拈起一支新笔,拔去毛色梢浅的一根狼毫:“要么离间姬家与钱家,要么借姬君凌施压,让我将她送走。也有可能单纯是想给我添堵。” 亭松道:“谁会费这么大气力,就为了给别人添堵?除非是三房四房想让大公子对公子您失望,但令雪姑娘是刺客的消息瞒得很紧,只几个人知道。” 亭松想到那夜杜二公子看着心上人被公子控住索吻时痛苦的模样。 “会是杜公子么?” 姬月恒一根接一根,大有要将笔拔秃的势头:“杜彦宁做事周全、求稳,他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他骨子里清高,更不屑用让她置于险境的方式报复我。” 亭松一想这倒也是。 “剩下的人中,清楚令雪姑娘是刺客的人只有几人——公子、属下、令雪姑娘和背后指使她的那人、钱三公子和他派去去搜人的两名护卫。” 但钱三公子被伪造出落水假象公子下了奇毒,至今未醒,他派出去搜人的护卫也在当夜被公子清理过。 亭松得出结论:“大抵还是与指使令雪姑娘偷钱家账本的人有关。” 姬月恒眸子眯起:“我险些忘了,有个人或许与此有关。” 他搁下笔:“把赤箭叫来。” 赤箭很快来了。 书房中萦绕着奇异的熏香,他顿了下:“公子找属下有何要事?” 姬月恒垂眼拔着手中的狼毫笔,淡道:“是你帮她隐瞒女儿身,也是你把她是刺客的消息散出去。” 不是询问,而是淡声陈述。 赤箭装傻:“竹雪真的是女子?属下记得钱三公子的护卫称令雪姑娘的身手很好,莫非她们是同一人?” 适度表露完讶异,他又不大服气:“但属下不清楚刺客和消息的事,公子怀疑我,也得有个理由。” 姬月恒眼底冷意渺然,他笑了:“装傻也无妨,我是什么很讲理的人么。无凭无据,师出无名又怎样?” 身上开始使不出力,赤箭神色微变,后退两步:“公子要杀了属下?” 姬月恒转着半秃的笔。 “我不会杀你,只是好奇,想知道你和程令雪背后那人是谁?” 赤箭恼然:“公子怀疑我与她一伙,怎么不召她来对峙?” 姬月恒唇畔绽开淡笑。 “她么,我自有别的办法审问。” 赤箭又问:“公子既然早就认为我跟她是一伙人,那夜令雪姑娘逃跑时,又为何派我带人去找?” 姬月恒答了他的困惑:“自是故意的,若你与她是同伙,必会助她逃跑,而你又去找了杜彦宁。” 赤箭仰面,突兀地发笑。 没想到姬月恒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上次他就是故意让他找到她! 他压下得意,辩驳道:“可我不是细作,与令雪姑娘更不是同伙!” 不理会他的申辩,姬月恒拨弄香炉,道:“无妨,地牢很安静,你先进去冷静想一想。”说罢吩咐:“亭松。” 赤箭拔出剑,对上亭松,眼中露出些真实的愤懑和失望:“公子要强扣我罪名,你难道看不出么?!” 公子身边总有各种各样的细作,亭松对同伴反目之事习以为常,长剑冷然出鞘:“我只听公子命令,公子宽和,你若如实交代,或许可以将功补过。” 赤箭剑术虽好,可屋内有迷香,他使不出力,不到两招就被制住。 人押入了地牢,亭松回来覆命,又问:“公子,赤箭有反骨,想必不会轻易交代,接下来该如何?” 姬月恒听出他言外之意,道:“她滑头,性子还倔,审也审不出什么。这几日我会看紧她,不让她插手此事。” 亭松了然,这是打算包庇了,没想到公子竟自甘被情爱蒙蔽。 当初那些不屑的话还余音未散。 这才过了几个月? 姬月恒对上他惊诧的目光,很坦然道:“他们背后也不一定是同一个人,但不管是与否,想必都在暗处留意我这边动静,你只需派人散播消息,称我的贴身护卫是细作,如今已被关押。” 亭松点头,将二人与外界的联系切断,再散播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说不定能引蛇出洞。哪怕引不来,公子还对赤箭用了摧折心志的毒。 那可是夫人从苗疆搜罗的奇毒。 赤箭不定能顶住。 只是他不懂,公子手里有他自制的奇毒,为何偏要用别人的毒,万一赤箭有办法通过别处弄来解药呢? 但公子这样,定有他用意。 亭松退出了书房。 姬月恒留在书房看长兄信件,消息刚散出去小半日,亭松回来了:“公子,探子来报,钱家大公子往别院来了。” 姬月恒轻揉额角。 “他本就有怀疑,得知抓到细作的消息,势必要来的。” 说罢理了理衣袍。 “走罢。” . 程令雪醒时,身在姬月恒寝居,他人已不在,被窝里还有余温。 想来刚出去不久。 她问茯苓,茯苓只道:“亭松有事要禀报,公子刚去书房没多久,说姑娘醒来先用膳,不必等。” 她才不会等他呢。 正好他不在,她可以办些事。 用完饭,程令雪藉着消食去园子里闲逛——她总觉得赤箭给杜彦宁通风报信目的不纯,打算会一会他。 往日这时赤箭必定在假山捉虫子玩,但今日竟不在,只有与他相熟的一个侍婢在扫落花。程令雪随口一问:“怎么只有你,赤箭今日不来了?” 侍婢以为她是误会她与赤箭的关系,忙澄清,又想起赤箭说令雪姑娘深得公子喜爱,还是竹雪表姐,被公子叫走之前,他还有心思给她支招:“扫地多累啊,我教你个办法!你争取在园子里碰到令雪姑娘,照着我教的奉承几句,令雪姑娘定会高兴,对你有了好印象,说不定就跟公子说几句好话!” 侍婢盘算了下,反正也不是会得罪人的话,便道:“赤箭刚被公子叫走,走前还在念叨呢,说姑娘的表弟竹雪剑术高强,一招临波九式出神入化,想有机会拜他为师!只是竹雪好久没回来,他性子耿直,我们都挺想他的……” 说完,程令雪一改清冷,愕然抬眸:“他当真这样说?!” 那侍婢不解点了点头。 程令雪压下意外,又问了几句,问不出什么,眉间越攒越紧。 赤箭怎会知道这个东西? 临波九式…… 她蹲在湖边的大树下发呆,心中不断默念着这四个字,每念一次,便有一根杂草遭殃,到最后,她面前摆了整整齐齐三排草,间隔均匀得离谱。 “噗……” 身后发出一声轻笑。 她本以为茯苓还在跟着她,思及小姑娘要奉命行事,便也不遣退。 听到声音才知不是。 程令雪回头,茯苓已不在,姬月恒坐在轮椅上,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排杂草:“有心事么?” 程令雪有些不想看到他。 看到他,她就想起昨夜,她被这文弱却变态的人掐住腰摆弄。 那宛若动物的原始姿态让她既觉得刺激又羞耻,敌人在身后杀戮她却陷入迷乱的感觉亦不大好…… 总之很乱。 她生硬道:“没有。” “没有才怪,令雪轻功绝佳,却许久没发现我在身后。” 程令雪一滞,头也不回。 “水声大,草皮厚。” 话倒没错,她身侧有假山流水,潺潺水声遮住轮椅碾过草皮的动静。 但不是根本原因。 姬月恒清楚,只是不再问。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7节 能问出什么? 最终只会见识到这只有表面老实的小骗子究竟有多能瞎编胡扯。 各自无言,姬月恒难得没有把程令雪拉入怀中动手动脚。 她索性也不理他,只是拔草。 地上又多了两排草,姬月恒终于温声道:“再拔下去这一片可就秃了,留一些,下次有心事时还能再拔。” 程令雪不理会他的调侃。 她默然跟上他。 走到半路,姬月恒把消息被透露出去的事告诉她,但不想她插手赤箭的事,瞒下了有关赤箭的事,只说:“钱家大公子适才来过,被我打发走了。” 程令雪猛然抬起头。 如今有本事散播消息,且知道她是刺客的人就只有几个,会是谁? 必然不会是杜彦宁和姬月恒。 更不会是师姐。 她想到了赤箭那家伙。 他那夜带人去寻她时碰到钱三公子的人在搜捕她,他也不傻,说不定会顺藤摸瓜,猜到她才是那刺客。 又有那句“临波九式”,赤箭的立场和动机更是让她猜不透。 得找机会问问。 她放慢步子,试探姬月恒。 “那你……要怎么办?” 姬月恒没回头,轻笑传过来。 “能怎么办?自是包庇。金屋藏娇,把你好生关起来几天。” 可关入密室她就不方便去见赤箭了。程令雪想了想,带着些请求道:“能不能就关在寝居,我保证不随意出去,那密室没有窗户,我憋得慌。” 姬月恒略微偏头,露出清俊疏离的侧颜,淡声:“交易。” 这个奸商!程令雪暗骂了一句,绕到他的身后,可刚凑过去,姬月恒倏然抬起鸦睫安静地端凝着她。 对视一瞬,她又觉得陌生了。 他是条带毒银蛇的印象挥之不去,连吻都变得犹犹豫豫。 好怕亲他一口会中毒。 她犹豫的瞬间,姬月恒微凉的手轻捏住她下巴,仰面吻上。 出乎意料,这次他没有扣住她后脑勺深吻,只恰到好处地含吮了下她唇畔,不到两个呼吸的功夫便松开。 离得很近,程令雪看到那双桃花眼澄明如洗,分外平静。 和之前吻她时不大一样。 平静得仿若这个吻不是因为想吻她,也不是想捉弄她。 只是个寻常的习惯。 这什么意思? 难不成又有什么事怀疑她? 他平静得古怪,程令雪便也格外谨慎,回去后,她乖乖待在屋里,看了两日话本,发觉一个古怪之处。 按理这几日是赤箭轮值,但他一直不曾出现,她趁姬月恒不在,旁侧敲击,茯苓东张西望一番后,小声道:“姑娘,我方才路过护卫院时,听他们说什么公子抓到了个细作,赤箭大哥可能被公子派去处置细作的事了!” 啪—— 程令雪倏然合上话本。 她会怀疑是赤箭透露的消息,姬月恒比她多疑,应当也会。 他抓到的细作,就是赤箭。 可她还有要紧事想问。 那件事还不能当着姬月恒的面问,否则会暴露她的底细。 思来想去,她决定悄悄行动。 正好晌午时分,钱家又来人了,姬月恒去了正堂会客。 程令雪藉着装睡,声东击西,引走盯梢的女暗卫,又从姬月恒书房窃走地牢钥匙,无声无息地来到地牢附近。 附近竟无人值守,莫非姬月恒想引赤箭背后的人来救他? 但她和赤箭素来不对付,就算被逮个正着,也可以再编借口。 确认没有异样后,她入了地牢。两日不见,赤箭消瘦不少,靠墙半卧,捂着心口眉头深蹙,即便成了囚徒,那凡事都想看热闹的劲头也还在。见她入内,邪气地笑了:“你果然来了。” 程令雪开门见山。 “你怎会知道临波九式?” 临波九式是个剑招,是师父悟出来的独门绝技,鲜少外露,外人即便见过招式,也不知名字。 除非是师父主动告知。 赤箭他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赤箭忍着腹中疼痛,应道:“你猜到了不是么?我是你师父放在暗处的人,不然也不会帮你接近姬月恒。” 程令雪没试探赤箭此话真假,反问:“那你那夜为何把杜彦宁牵扯进来?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就逃走了。现在你又为何散播我是刺客的消息?” 赤箭又吭哧笑了。 “你和姬月恒可真是像,多疑得很,这么快就猜到是我。我告诉杜彦宁自然是希望他能帮你,谁知道公子会去找他?散播消息,是因为你的师父想让姬家与钱家关系崩坏,也想借姬家大公子施压,让姬月恒把你送走,方便你出逃。” 给的解释也算合理。 但他所谓帮她的那几件事,大部分非但没帮到,反而给她添了乱。 她是牛么? 牵着鼻子就跟着走。 赤箭讥诮地打断她思绪:“是不信?还是被姬月恒的花言巧语迷了心,想弃了剑,为他洗衣做饭?” 嗤讽的话语让程令雪不悦。 她反问道:“你若是师父的人,怎会不清楚我为何走不了?” 赤箭嗤了声:“也是,你现在的确走不了。但可别留着留着,就不想走了。姬月恒今日能宠你,明日就能宠别人,他只是很少见过你这样武功高强的美人,有些新奇。他多疑、且冷心冷肺,说不定早就怀疑你和我是一伙人,我都被抓了,你离被关起来还远么?” 程令雪微微蹙眉。 她的确正在被姬月恒监视。 可这不代表她要相信赤箭的话,她慢悠悠地淡道:“多谢你提醒,但我的事我心里有数。眼下你该想想怎么脱身,因为,我不会帮你逃走。” 相比姬月恒的狠绝,她置身事外的漠然更让赤箭恼怒。 “你怎么比他还没有心!?” 程令雪认真道:“我跟师父是师徒,也是买卖双方,他教我武功,我帮他做事偿还恩情。但他让我做的事里,暂时还没有救你这一件。所以我不会因为你可能是师父的人而冒险救你。” 她冷静杏眸中多了些微无奈。 “你也清楚,我现在不算很好过,救你,可能会触碰到姬月恒的逆鳞,死路一条。但也不是完全不行——。” 她顿了顿:“你若告诉我,你做那些事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能说服我,我可以考虑救你。” 本以为赤箭会怨她无情。 没想到他又笑了:“不愧是你!你要是冒险救我,我反而会觉得你是个蠢蛋!既然你不会因为你师父救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你走罢!” 交易不成,那就算了。 程令雪转身就走。 赤箭在身后快慰地一笑:“有意思!你和姬月恒都这样高傲又冷血,到底会是谁征服谁?不过你讨喜些,我更看好你,程令雪,可别让我失望了!” 程令雪没回头。 谈什么征服不征服的? 她只想解蛊活命,不像姬月恒这样闲得没事干的权贵公子哥,她可没心思去玩这些风花雪月的追逐游戏。 她也玩不起。 . 程令雪回到园子里。 姬月恒还未回来,钱家人真难缠,才两日,就来试探了两回。 她倒很平静,也并不为他担忧。 是姬月恒步步为营、强夺了她,这些困扰,他就该承受。 可她亦有些困惑。若不久前,知道赤箭是师父的人,他还帮过她一些不大不小的忙,若他求助,她会动摇么?同样,还是不久前,若姬月恒为了包庇她而摊上麻烦,她会不会内疚、动容? 十有八九会。 但若在更久前,久到她还没中蛊,还独来独往,四处奔波呢? 必定不会。 那么现在又为何纠结? 或许因为从前她除去杜彦宁那次,其余时候很少与除了师姐之外的人往来。后来为了解蛊,才和公子、杜彦宁、亭松、赤箭这些人有了联系。 果然和人接触太深,就会生出困扰,亲情、友情、男女之情…… 但凡沾了“情”,都麻烦。 许久,姬月恒仍未归。 他不在,程令雪乐得自在,刚要用午膳,园子外一阵喧嚣。 茯苓大惊失色地回来。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8节 “听说公子关在地牢里的细作跑了!应是被人放走的!” 程令雪愕然立起。 那一瞬间,她面色变得苍白。 她好像…… 被赤箭摆了一道。 . 姬月恒派了人去追,但赤箭似是早就走好了准备,竟逃脱了。一个护卫险些追上,但也只追到一句话。 “散播消息是我早有预谋,逃跑也是一人所为,身后无人指使,与程令雪更毫无干系,公子别牵连无辜!” 这番看似把过责揽到赤箭自己头上,但特地解释也实在惹人怀疑。 矛头皆指向程令雪。 姬月恒一字不落,把这话带回。 他坐在书案前,悠哉悠哉地把玩着那只被拔秃了的狼毫笔。 “小骗子,你怎么解释呢。” 他语气仍旧温柔,程令雪却觉得身上发凉,她盯着他的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他可能给她下毒的动作。 姬月恒已经怀疑她,仅凭女暗卫被引开这一点,也能猜到她去了地牢,定会怀疑赤箭是她放走的。 她还不如自己交代,说不定他能少生气,便道:“我瞒着你去地牢见过他,但我只是想问些事情,没有放走他!” 姬月恒倒是极有耐心。 “你想问什么事。” 程令雪道:“早在灵水镇,赤箭就知道我是女子,但一直没拆穿我。后来你让他去验我是男是女,他说只要告诉他我与杜彦宁的渊源,就可以帮我隐瞒。再后来,你远着我时,他见我想回到你身边,好心帮我创造机会靠近你。” 姬月恒唇边带笑,眸中微凉。 “你和他走得倒是挺近。我还当竹雪只与我一人亲近。” 程令雪不理会他带着占有欲的醋意,继续道:“前日你说有人透露我是刺客的消息,我发觉只有赤箭有可能这样做……可我搞不懂他一会帮我,一会为难我到底是为什么,便想找他问问。结果听说你抓到细作,我猜到是他,怕你以为我和他是一伙的,只能背着你去地牢。 “他还是只说想帮我逃离你,我不信,可也没问出更多。只能罢休,走前,我锁好了地牢,他又被毒折磨着,我根本不明白他怎么逃的……” 交代完,程令雪抬眸觑向他。 姬月恒亦在看着她,十足的平和,没有责备,更未愠怒。 屋内陷入漫长的沉默。 程令雪受不了这样的沉默。 她像被抽了虾线的虾,背软软塌下,眼仍警惕盯着他的手。 “你有怀疑,就问吧……” 看着她却不说话,怪瘆人的。 姬月恒搁下笔,转动轮椅来到她跟前,长指从她后颈,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地往下游移。似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狸奴,也似温柔的拿捏与威胁。 他柔声道:“怎么又开始怕我了,怕我责备给你下毒是么?” 程令雪长睫微微一抖。 “不怕是假的……” 姬月恒笑了,笑里除了温柔,没有别的情绪,但正因只有温柔,才更让人忐忑。他轻道:“告诉我,你的来历,你与赤箭背后的人,我便原谅你。” 来历不能细说,程令雪只能含糊其辞:“我从前根本不认识赤箭,不知道他和我是不是一伙人。我幼时在富户家中为婢,犯了错被打得半死不活时,一个江湖剑客救了我,他教我剑术轻功,让我要么给他赚两万两白银,要么办二十件事。我自然选了后者,忙活几年,只剩最后一件,所以上次才急着跑。” 姬月恒点了点头:“嗯,都办了什么事,还剩哪一件?” 她做的那些事哪能真说?程令雪刚打算现编,姬月恒修长白净的手指轻抵住她的唇,动作缱绻柔软,凝着她眸光仍是如水的沉静,探不出任何情绪。 她不解地眨眨眼。 姬月恒体贴道:“二十件事,你要逐一现编的话,太累,我可舍不得。算了吧。横竖也问不出什么真话。” 合着一句都不信? 可她十句里也有六句真话…… 程令雪打算辩驳,刚一张口,姬月恒眸光一沉,长指从她唇角,顺着下巴往,经由脖颈,探入衣襟。 他未像之前那样揉握,指尖像把小巧的刀,在她心口轻轻划过。 程令雪被微凉的一划激得气息一乱,双手攥住他的腕子,气息不稳:“……你不信我?可我真没放走他!” 姬月恒莞尔一笑。 “放心吧,无论你真放了他,还是没放。我都还舍不得杀掉你。” 程令雪没想到两年后,她又一次在青州被冤枉了。冤枉…… 她突然有了个猜测。 “赤箭说我和你一样多疑,他会不会早在散播消息时就猜到我们会怀疑他,事先就做了准备?他分明可以自己逃,却等我过去质问了才逃,会不会就是想顺手捉弄我,让你误会我?” 虽说很离谱,但赤箭不需要她救,却故意用“临波九式”把她引去。 只能是这个原因。 只是他为何要与她过不去? 她心存希冀地看着姬月恒。 他脑子不大正常,说不定能理解同样脑子不正常的赤箭? 姬月恒亦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眉间依旧舒展,一派什么都不在乎的仙姿秀逸:“不重要。” 说着他叹了口气:“小骗子,你现在这般看着我,两眼干净澄澈,真像只乖巧的小狸奴,可你是只野猫,上蹿下跳,总是不安分。即便我打算包庇你,也得让你在密室老实几日。” 程令雪手慢慢松开。 她不喜欢不被信任的偏袒。 看似偏袒,其实是一种“我很大度,放过你了”式的施恩。 高高在上,并不平等。 但转念一想,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不会给她下毒就行,她也不是没被关过,密室比柴房可舒适多…… 姬月恒信不信她重要么? 不重要。 程令雪说服了自己。 . 姬月恒离了密室。 亭松上前,困惑道:“公子,追赤箭的人说他身手灵活,不像毒未解的样子,那可是苗疆奇毒,他也不清楚公子会用哪些毒,哪来的解药?” 姬月恒回忆着程令雪的话,他忽然笑了:“没想到,竟真可能是他。” 亭松听不懂他的话。 又问:“令雪姑娘怎么办?” 姬月恒揉了揉眉心。 “再说吧。” 亭松不敢再多问。 没想到公子也有为女子犯难的一日,不管令雪姑娘是否放走赤箭,公子数次包庇她,她却始终捂不暖,还背着公子去见赤箭,本就触了公子逆鳞。 公子这么我行我素、骄傲的人,这次大抵不会轻易原谅。 只是不知道,这气要生多久。 …… 夜幕降临,月色从青州城的别院,蔓延到数十里外的破庙。 赤箭像个死尸,半死不活地躺在破庙的草垛子里,总算是出来了。 姬月恒每逢冬日会回洛川的山庄,他若跟着去,搞不好会暴露。 反正要溜,顺便做点好事。 身上因毒性未散尽还隐隐作痛,赤箭却畅快地笑了:“哈哈……” 邪气低笑的回荡破庙里。 “姬月恒啊姬月恒,想不到你也有被我捉弄、离间的一日。” 姬月恒多疑,只会往深处想,以为他有什么大阴谋,甚至认为他和程令雪是同伙,他定想不到——他赤箭忙活一通,只是想搅和他们两人的感情。 他本打算先散出消息,再故意露出破绽,让姬月恒抓住,不料他如此缜密,甚至不必他露出破绽。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如愿被关起来,用来钓出所谓“背后之人”,又事先撩下一句“临波九式”钓来程令雪。原本他还想着,如果她有点人性帮他逃走,他会仁慈地不多添油加醋,就看姬月恒多信任她。 就算她不帮,他也早有了逃跑的办法,可她竟真的那么冷血! 气得他留下那句似是而非的话。 “没有心的女人!” 但气过后,赤箭又展颜一笑,剑眉锋芒毕露,星眸熠熠生辉。 这性子正好。 骄傲、戒备、冷心冷肺。 和姬月恒挺像。 更妙的是,程令雪曾因为杜彦宁被冤枉,那是她的心结,也不知道姬月恒怀疑是她放走他时,会生气还是难过。她被姬月恒时,会不会心寒,才刚萌动的春心给缩了回去……却又不得不与他捆在一起,两人一面别扭,一面靠近…… 那可是太妙了!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99节 黑暗中,赤箭邪里邪气地哀叹:“没有误会、不吵架的感情算什么感情?你们可别让我白忙活一场。 “千万不要太快和好啊……” . 程令雪在密室里待了六日。 姬月恒只是把她关起来,但并未责罚或者苛待,吃的穿得应有尽有,茯苓还每日过来伺候她衣食起居。 但姬月恒似乎生她气了。 哪怕寝居和密室只隔了个书架,他也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密室里听不到外界声音,她看不到他,真是前所未有的清静。 入夜,茯苓来给她送被子。 眉间隐有忧虑,似乎有什么心事,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劝道:“姑娘,公子这几日一直没来,估摸着是生气呢,您要不要不低个头,哄一哄?” 程令雪怔了下。 她低眸,拨弄腕上的铃铛:“别的时候都可以,但这次我不想。” 见她无动于衷,茯苓心急,劝道:“姑娘,这高门之中水深得很,便是为了不被欺负也得争一争!” 程令雪知道她是在担心她。 听说高门中的女子最怕“失宠”,在茯苓看来,她算失宠了。 可她又不属于高门大户? 她安慰茯苓:“我不在意,茯苓,姬月恒怎么吩咐你,你就怎么做,保全自己要紧。不必担心我。” 劝不动,茯苓只能先退下。 程令雪躺下睡觉。 密室里原本不冷不热,茯苓给她搬来一张胡床,又备了好几床锦被。 今夜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身上直打哆嗦,她又拉过来一床被子,像个刺猬,蜷成一团睡下了。 迷迷糊糊间,她心里念叨着。 不信她,不信就算了…… 她陷入沉眠。 可一墙之隔,却有人辗转难眠。 姬月恒枕着手肘侧卧,眸子映着窗外微弱月光,盯着那排书架。 七日了。 她真是没有心。 他起身,扶着墙缓步行至书架前,手去触碰那一道机关。刚触上,又收回,清瘦的手握成拳,青筋隐隐。 桃花眸中微弱的涟漪平复,眼底重新漫上一片微冷的沉静。 仿若不会因为谁而破例。 姬月恒平静地回到榻上,但只须臾,又开始辗转反侧。 他倏然坐起来,又平静躺下。 滴漏声声,夜色渐深。 姬月恒忽然坐起身,唤亭松进来,清越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幽冷:“险些忘了,有个人还没处置。” 窗外,亭松屏息凝神。 又有人要倒霉了。 公子这几日虽平静如初,但冷静之下隐隐浮动着烦躁。 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 . 钱三公子别院中。 钱三公子的眼皮子动了动,他的意识还很清醒,也还有痛觉,但身子却僵如木雕,眼皮子也沉重得挣不开。 他好像被锁在自己的身躯里。 整整大半月! 他日复一日地变得绝望。 门忽然吱呀一声。 钱三公子以为是守夜的侍婢,并未多想,随即一股异香传来。 他竟恢复了知觉! 是上天有眼么,钱三公子睁开眼,身子虽还不能动,但脑袋可以转了,他惊喜地望向窗外,眼中布满惊恐。 是那夜出现在别院,给他喂毒,还把他扔下湖的公子! 此刻观音面、蛇蝎心的恶毒公子一袭白衣,背着月光坐在窗边。周身透着比那夜还可怖的森冷。 他一下一下地点着扶手。 却不说话。 钱三公子虽痛恨他,也恨那小贱人,但也惧怕,哆嗦着开了口。 “你要干什么……” 青年温润甚至噙着笑的话语凉薄如月色,慢悠悠道:“没什么,只是月色正好,不出来走走实在可惜,听闻三公子见多识广,想听些故事。” 钱三公子觉得他简直有病! 但仍老实道:“公子、公子想听什么故事,我……我都说!” 青年默了会,似乎在犹豫。 最终认栽轻叹。 “两年前,钱府有个戏子叫十一,三公子可还记得她?” 钱三公子点头不迭。 “那小贱——” 刚说到半,青年叩着桌子的手忽然一顿,幽幽道:“对了,我与她是仇人,三公子不必顾忌,实话实说即可。” 钱三公子也不拘着了,道:“那小贱人生得貌美!在下自然记得,公子想知道什么。我不敢隐瞒!” 姬月恒把玩手中瓷瓶:“两年前她在钱府时是何性情模样?发生了些什么?与哪些人有往来?事无钜细道来。” 钱三公子陷入回忆。 “那小贱人生得貌美,常被戏班子里的人排挤,但她话少,嘴有些笨,被欺负了也不还嘴,总是能忍就忍,埋头做事。本公——在下心生怜惜,便想把她要过来放在身边疼着,可她竟不从!那一回杜彦宁替她出了气,在下有气,又不想得罪杜家,便让戏班子里的人为难她。 “有次她被人用烫水泼了手,杜彦宁帮她出了头、帮她上药,那小贱人真是没人疼,本公子许诺她荣华富贵她不要!杜彦宁只帮她两回,她竟动容了?不过本公子阅女无数,多少能看出来,她那是依赖,见杜彦宁衣冠楚楚,又家财万贯,想让他出银子帮她赎身罢了! “可本公子不甘心!他一个外来客,却抢了我看上的人!在下知道三妹妹很介意她抢走她的好表兄,便趁杜彦宁不在时,让三妹妹的贴身嬷嬷偷了三妹妹的夜明珠,栽赃给她……” 钱三公子事无钜细地回忆着。 姬月恒垂目看着地面。 月色将菱格窗的影子打在地上,连同窗外随风摇曳的树影。树影渐有了颜色,幻化为深宅大院、来往的侍婢、衣着光鲜的公子小姐。 还有戏台上舞刀弄棍的戏子。 戏子中,有个十五岁的清秀少女,总是低眉顺眼,拘谨生涩,可一双怯生生的杏眸中却冷然骄傲。 清瘦背影亦如生于石隙的瘦竹。 孱弱、清冷。 却会为一点暖意动容。 青年冷凝的眉间不自觉柔和。 钱三公子说得口干舌燥。 “别的没了,她打晕我跑了,逃出了戏班子,逃跑前。好像还为了自证清白把被偷走的珠子取了回来,真是个蠢货,清白有那么重要么? “还不如把珠子卖了换钱——” 咚—— 白玉箫轻叩桌案。 在静夜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钱三公子被突然的声音吓得一抖,察觉窗边人情绪不佳。 他忙停了下来不再说。 窗边的白衣公子沉默了许久。 过了会,他才又问:“上次那舞姬窃取账本时,又发生了什么?” 钱三公子如实说来。 他猜到一些端倪,难怪那舞姬眉眼如此熟悉,不就是那小贱人?! 他还以为这位公子喜欢那舞姬呢。便没了顾忌,把那夜被舞姬欺骗、报复的事情仔仔细细说来。 总算说到最后一句。 姬月恒什么也没说,摇着轮椅上前,观音面容温润,在朦胧月色中却透着阴冷,眸子沉不见底。 他复述着适才所听。 “两年前,你打了她两鞭。” 钱三公子为讨好他,急忙点头:“她倔得很,被打得都快晕了过去还不答应跟着我,甚至反手把我——” 他脖颈被掐住。 钱三公子愕然,适才还平静的公子,眸底晦暗翻涌,似无边暗夜。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0节 他脊背攀上凉意。 姬月恒下颚微收,恶念汹涌,手不断收紧,直到钱三公子只剩最后一口气,他才徐徐松了手。 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 姬月恒用力扣着钱三公子下颚,将药丸塞入他口中。 “你、你给我吃的什么……” 姬月恒取出帕子,嫌弃地擦着手,相当耐心地为他解惑:“钱三公子养尊处优,应当还未尝过被鞭打的滋味,这粒药可让你体悟几分。再过半盏茶,你将再次陷入沉睡,无法动弹,身上每一寸如被千刀万剐。半月,方可彻底解脱。” 钱三公子万分惊恐。 “……为何?” “不为何,心情不好罢了。” 钱三公子终于回过味:“她不是你的仇人么,原来你喜欢她?可你为何不找杜彦宁,却只找我!” 黑暗中,姬月恒悠然道。 “因为你有个好父亲,即便你屡次犯错,也不忘包庇。” 钱三公子不敢置信。 他放过杜彦宁竟是因为杜彦宁他爹偏心?!何其荒谬! 他想辩驳,可已说不出话。 身上无法动弹。 万鞭抽身的巨痛陡然袭来! 钱三公子陷入昏厥。 亭松料理好一切,确认旁人不会起疑,这才护送姬月恒离开。 . 夜已过半。 密室中烛火逐渐微弱。 壁上镜子中映着许许多多道烛影,也映着许多个少女。 程令雪裹着被子蜷成一团,像裹在厚茧中的幼虫,独自挨过漫长冬夜,静待着有朝一日破茧成蝶。 一只玉白的手剥开锦被。 程令雪抢了回来。 素手的主人稍顿,轻道:“我看一眼,看完被子还你。” 似是梦中听到了,她松了手。 姬月恒剥开锦被,把她从那一团温暖中掏了出来。手放在她上衫衣摆初,轻轻上掀,再拨开散乱青丝。 削瘦玉背上,赫然有两道交叠的鞭痕,已被时间疗愈成淡淡粉色。 但仍触目惊心。 虽曾几度彻夜欢'爱,但多半时候她要么墨发披肩,要么衣衫半褪。 他竟从未留意这道疤。 凝着那道伤疤许久,姬月恒耳畔回响过今日钱三公子每说的一句话,他轻叹了一声,似是没了奈何。 “我没说错。 “你果真是我的仇家。” 让他屡次决定心硬,又屡次认栽,不是仇家是什么? 罢了。 青年俯身,一寸一寸,噙着迟来的抚慰,轻吻那道疤。 睡眠中的程令雪抖了下。 喉间发出低弱呜咽。 姬月恒轻把着她胳膊,安抚道:“别怕,不会欺负你。” 可她竟是越抖越厉害。 齿关甚至轻颤。 察觉不对,姬月恒眉心凝起。 他探上她额头。 手背触到一片滚烫。 第44章 044 来的郎中是姬家的人,与姬月恒母亲学过两年南疆岐黄之术,对姬月恒的方子略有了解,细诊过一番后道:“并非风寒,应是陈年余毒作祟。” “陈年余毒……”姬月恒轻念这几个字,“她从前中过毒?” 郎中道:“辩不清是何毒物,何时所中,应有十年之久,余毒不多,大抵是中登云台后被诱发而出。之前不曾发作是因公子的药汤正好压制了,想来与登云台有相似之处。正好公子冬日要回云昭山庄,届时可让夫人瞧瞧。” 郎中走了,姬月恒守在榻边。 榻上少女身上忽冷忽热,因病睡得很沉,长睫垂下,如濒临干枯的蝴蝶,墨黑青丝缠绕着雪白细颈,异常伶俜脆弱,显出颓靡的凄美。 姬月恒目光略软,俯下身。 “还是很难受?” 不需她回应,他褪下外袍,只着中衣在被子里拥住她。 人的体温比被子熨帖,他甫一靠近,程令雪察觉舒服,往他怀里缩。姬月恒眸光在她贴上那瞬漾起柔软,可程令雪脸刚贴上他胸膛,鼻尖嗅到熟悉的雅香,又果决地往床榻里侧去,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时隔七日的相拥一触即分,贴近那瞬的满足又如云雾散去。 空荡荡的。 姬月恒叹道:“在生气么?” 她没回应他,清瘦脊背蜷成一张弓,露出无言的抵抗。 他把她掰回来揽入怀里,程令雪虽在昏睡,姿态却不肯放软。 姬月恒微叹,手抚着她脑后。 “是我来晚了。” 意识半醒,程令雪听清了,却醒不过来,也分不清是梦非梦。 她怔忪时,姬月恒将她搂得更紧,狸奴终于嗅到了银丹草。 他满足地微叹。 可他温柔又不容拒绝的亲昵,勾出程令雪的不满,她挣了下。 “放开……” 姬月恒一怔,他忆起今夜钱三公子的话,少顷,他郑重道。 “对不起,是我冤枉了你。” 程令雪脊背滞了一霎。 身体虽还是半沉睡的状态,意识却因为这句话更为清醒。 良久,她抵抗着睡意出声。 “不重要……” 顿了顿,她又含糊地梦呓道:“他们信不信我,都不重要……反正在我心里,他们不算重要的人。” 她说完,很久都不再说话。 姬月恒怔了许久。 他抬手,触向程令雪单薄的脊背想要安抚,却听到她闷闷的声音。 “但我没有偷东西。” 他的手顿住,悬滞半空。 看过的所有戏文典籍上关于如何笼络人心的片段都变得空白,喉间一时失语,不知说些什么才合适—— “没事,都过去了?” 安慰一句,便真能“过去”么。 别怕,我在? 可她想要的是相信。 故而,该说“我会一直信你”是么? 这句话似乎很合适,但他真的可以做到一直相信她么,这一次,也是察觉到被冤枉是她心结,这才明白——她既然讨厌被冤枉,便不会说谎, 姬月恒唇角无奈轻牵。 他读过的书里教他如何笼络人心,如何步步为营地狩猎。却从未教他如何真心实意地待人。按理,这时即便他不曾信任过她,只要说上一句“我相信你”,便可哄好她,皆大欢喜。 但他突然不想这样。 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掌安抚地顺着她后脑勺,似安抚淋湿的狸奴。 程令雪仍背对着他,却似乎卸下了某种戒备,肩头缓缓松下,反正也是在梦中,她开始嘟囔着自语。 “姬月恒,混蛋。” 独自舔伤的小刺猬,突然成了炸毛的狸奴。姬月恒愣了下,温声:“他怎么个混蛋法,我也想听一听。” 像在巷尾闲聊的大爷大妈碰着侃大山的同伴,程令雪来劲了。 她彻底清醒,睁开眼坐起身。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1节 姬月恒亦坐起。 “醒了啊,身上还好么?” 程令雪没应,她怔怔地环顾周遭。 奇怪,她还真坐在一处巷子里,对面是个生得神仙面皮的文弱书生。 看起来温良可欺的样子。 低头一看,她的手变得皱巴巴的,看来是成了个老太婆。 程令雪心里有了些数,她问对面“书生”:“你是我儿子?还是女婿?” 姬月恒被问得微愣。 他很快了然,有些毒来自南疆,容易致幻,她这是出现了幻觉。 他笑了:“是邻居。” 邻居啊……程令雪抬头环顾“巷子”两眼,嫌弃道:“这巷子又小又破,我老了怎么混成这样,你这书生更可怜,年级轻轻也混得一塌糊涂……” 说罢盘腿而坐,打开话匣子。 “他心眼不好。 “面皮白,但心黑。” 姬月恒唇角轻牵,笑了。 他头一回觉得,她骂他也比她不理他、独自舔伤更好些。 他认同颔首:“是这样。” 有了一致的讨伐对象,临时组成的闲聊同盟便有了相见恨晚之感。 程令雪看着对面“书生”,好心提醒:“我都老了,他应该也成了个怪老头,也不知道在哪……他会用毒,你要是碰到了,千万离他远点。真躲不开,趁早选个风水宝地,听说依山傍水的地方好,灵水镇就很合适。” 姬月恒哭笑不得:“好,你喜欢灵水镇,我记住了。别的还有么?” 程令雪抿嘴想了想。 “他变态,掌控欲强得很,你千万别惹着他,他会把你关小黑屋。” 心情复杂,姬月恒昌舒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她发顶,低道:“以后不关小黑屋了,也不会用毒。” 对这场闲谈的结果很是满意,聊了几句,程令雪有些困了。 周遭便成了一个温暖的鸟窝。 而她是鸟窝里的雏鸟。 她重新躺了下来。姬月恒叹口气,亦躺下,把她拥入怀中。 两人亲昵嵌合,程令雪心间漾开愉悦,仿佛自己真成了雏鸟,被大鸟护在温暖柔软的羽翼之下。她们口中“阿娘的怀抱”,大约就是这般感觉? 姬月恒却另有心事。 他揽着她许久,终是忍不住问:“在你心里,他就没有半点好处么?” 程令雪想了想,摇摇头。 那便是还有。姬月恒稍得安慰,竖起耳朵听着,听到的却是—— “啾啾。” “噗……” 他笑地肩膀轻抖,直笑了好一会,才道:“这回又变成什么了?” 她还是那句话:“啾。” 但这一声“啾”显然掺了怒气——他笑得太明显,一抖一抖的。 很不尊重鸟。 察觉她的不悦,姬月恒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你现在已不是小鸡,修炼千年成了鸡精,可以说人话了。” 程令雪一想也是。 她开了口:“长得挺好看。” 男色也算有利条件,姬月恒如此宽慰自己:“别的没了?” 程令雪不屑轻嗤:“没了。” 姬月恒再次长叹一口气。 至少,还有一项。 程令雪在他怀里换了个舒坦的姿势,严肃地冷声道:“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很不高兴。” 姬月恒屏息凝神。 他诚恳道:“是什么话?” 她清傲地哼了一声。 “我不是小鸡,更不是鸡精。” 姬月恒紧咬下颚,艰难地憋住笑,溢出口的声音清越,如冰似玉。 “那是什么呢。” 她语气带了些自豪。 “是凤凰。” “好,凤凰,是在下冒犯了。” 姬月恒颇诚恳地致歉,想了想,又好奇地问她:“我是什么?” 适才是儿婿,这回别是凤凰蛋。 “是凤凰窝,很暖和。” 程令雪嘴角翘起,她圈紧了,脑袋在青年胸口顶来蹭去。 蹭得姬月恒心中漾开柔情。 鸟窝就鸟窝吧。 换句话说,是她把他当作一个归宿,“归宿”这俩字一出,心尖荡漾的柔情更为温澈,泛出奇妙的悸动。 她又拱了拱,拱得姬月恒前所未有的满足,比欢'爱时掌控着她身体和情绪带来的满足感更真切。 他一手温柔抚着她发顶,另一手安抚地在她背上一下下轻顺。 程令雪抱得更紧了,嘴角翘起 “唔,你是我阿娘么……” 姬月恒心中的缱绻被这声依赖的阿娘吹得只剩纯正的责任感。 论给人当娘,他还是头一次。 他心平气和道:“是。” 睡梦中,程令雪顿了顿,她抱紧了这暖融融的人,有些微遗憾。 “声音有点粗……” 又用脸在他胸口蹭了一下:“硬得不对劲,罢了,将就着用吧。” 她即便睡着,嫌弃他时仍是那微冷的语气,流溢出不屑。 姬月恒没奈何地笑了。 “睡吧,我儿。” . 临近黎明,程令雪身上舒坦了些,总算不再出现幻觉,沉沉睡去。 直到清晨,她还未醒。 亭松过来了,隔着屏风道:“昨日洛川那边送来的那个女子撑不住了,让我求您要解药,说她愿意招了。” 姬月恒才想起这回事。 前两日,洛川那边送来了个美人,以他长兄的名义为他添人。有趣之处在于,那美人也会武功—— 送来的目的可想而知。 姬月恒并不认为姬君凌会无聊到关心他的私事 ,便吩咐亭松把人安排在别处,给女子服下折磨心绪的毒。 他手背轻触程令雪额际,舒了口气,道:“你去吧,我没空。” 亭松道:“或与已故家主有关。” 姬月恒徐徐收回手。 给她盖好被子后,他从榻上起身,与亭松来到那处院子。 女子叫泠玉,被这让人时悲时喜,时而恐惧的毒折磨得痛不欲生,见有人来,踉跄上前道:“求九公子赐药,婢子……婢子定知无不言!” 姬月恒以目光示意亭松。 亭松给了解药,泠玉服用过后好了许多,断断续续道:“我……我虽是以长公子的名义送来的,却是三房的人,半年前,三爷遇到一个能人,那人对姬家的情况很是了解,在江湖中有些手段和人脉,他说他可以帮三爷扳倒长公子,夺得族中权势,坐上家主之位。” 姬月恒问:“他是谁?” 泠玉摇头:“婢子是偶然偷听到的。那人与三房联合时,让三房帮着查了大公子和夫人的许多私事,似乎是为了报仇,帮三房也是因此。” 她说完,亭松看向姬月恒。 与大公子有仇的人太多,但夫人虽会用毒,却鲜有人知,这十几年也一直深居简出,不会轻易得罪人。 同时与大公子和夫人,只能是已故的家主——当初大公子正是靠与继母、以及名士楚珣联合,才将家主扳倒。 这人八成与家主有关。 姬月恒听罢,略一颔首:“他们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泠玉战战兢兢道:“他们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九公子心悦一位武功高强、清冷寡言的少女,认为九公子对会武功的美人有些新鲜感,便设法将婢子安排到长公子手底下,再派往这边……我也是被逼无奈,无冒犯之意!” 姬月恒听罢不置可否。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2节 泠玉正忐忑,却听到他问。 “你既然被派来引诱我,想必对男女之事有几分了解。” 泠玉一愣,这是什么意思?但昨夜的毒让她心有余悸,并不认为这位观音面蛇蝎心的九公子是怜香惜玉之人,小心道:“略、略有所知……” 姬月恒触抚着白玉箫,想了想,他问:“一个女子说一个男子只有‘好看’一个可取之处,是为何意?” 泠玉觉出些端倪,大抵与传说中九公子身边的少女有关。 她应道:“自然是钦慕。” 姬月恒又问:“可若是钦慕,为何她评价那男子时,称对方‘混蛋’、‘禽兽’,处心积虑想逃离?” 泠玉斟酌道:“许是……那男子让她感受到的温柔体贴不够多?” 温柔体贴。 姬月恒再问:“如何体贴。” 泠玉照着自己的体悟说来:“女子喜欢的温柔,是关心她的心绪,在她脆弱时予以安抚,在她疼痛时予以疗愈,在孤独之时予以陪伴……” 姬月恒认真听着。 想起疼痛,他忽然记起一件事,抵着拳头轻咳了声,淡然道:“女子和男子合欢时喊痛、想哭,是为何意,是因为不喜欢那男子,因而伤心?” 泠玉被问得怔了怔。 敢情九公子还是一知半解? 她突然有些同情那位传说中的女子:“女子初次经历人事时都会觉得痛,想哭并非因为痛,多半是因为不安,毕竟这不是小事,合'欢便等同于接纳那男子成为她的一部分。” 青年眉心蹙起:“初次?” 竟是连这都不知道? 泠玉暗自唏嘘。 “女子初次时,若心上人能温柔抚慰,可减轻几分疼痛,若心上人疏忽,姑娘家多少会有些难过。” 这些话都是她斟酌后说的—— 对于情窦初开的人而言,即便有人支招,也会走弯路。 她可不敢乱给建议,免得到时九公子弄巧成拙要追究她。 告诉他温柔些总不会有错。 一番话听下来,姬月恒淡淡颔首,吩咐亭松:“放了吧。” 泠玉不敢置信,竟这样就放过她了?但她也忐忑:“九公子,婢子若刚来便被放回去,恐会被责备,求九公子把我留下,婢子可暗中反过来您查探三房消息,当个洒扫婢子亦可!” 姬月恒没答应。 二人出了那院子,亭松道:“公子,事关家主,即便她不可信,有些假消息或可借她之口传回。” 姬月恒却淡淡摇头。 “一个‘衣冠禽兽’的头衔就够重了,还要再加一个‘见异思迁’么。” 亭松:“……” 敢情他不是无情。 只是怕令雪姑娘误会他。 . 回到玉恒居,程令雪刚醒来,裹着被子怔怔然地坐在榻上。 姬月恒走近,摸了摸她额头。 “还难受么?” 母鸡护崽似的温柔让程令雪怔忪了下,她微歪着头陷入沉思。 昨夜她是做梦,还是幻觉? 罢了,不重要。 虽依稀记得昨夜他们相拥而眠,但当时她意识不算太清醒。 眼下这才算真正意义的见面。 七日不见,怪生分的。 她裹着天青色的被子呆坐,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呆坐着不理会姬月恒,像个漏出米饭的三角粽。 姬月恒一时也不知该以什么姿态对她,逗弄和掌控才是他擅长的。 温柔体贴…… 默了会,他端起从容:“赤箭逃走是早有预谋,他应当只是想报复我,此事与你无关,是我冤枉了你。” 三角粽终于动了下。 程令雪掀起长睫,声音还因一夜难受而发虚:“他和你有什么过节?” 姬月恒摇摇头。 “还不确定是不是他,说这些为时过早,我提此事只是想与你道歉。” 程令雪垂下眼。 “不必,我觉得不重要。” “可我觉得重要。” 姬月恒替她把被子裹得更紧,耐心道:“我承认,我是不会轻易信任别人,但此事的确与你无关—— “我应当与你道歉。” 程令雪长睫扇动,看他的目光写满匪夷所思,仿佛不认识他。 他现在正常得像一个好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眼下蛊还没解开,便配合地软下姿态。 “我没事……”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从前大多时候,都是她不说话,姬月恒逗弄撩拨,这会他不知吃了什么药,像个正常的人,反而尴尬。 但她想得太简单了。 被子忽然被他扒拉开,姬月恒坐在榻边,整个把她掏出来揽到怀里,脸如从前一样枕着她的颈侧,低喃道:“整整七日,你就没有半点想我么?” 要命!他们是什么小别胜新欢的关系么?这太肉麻了…… 程令雪周身僵若石像,稍许,她硬着头皮点头:“有点想。” 想那颗净邪珠,怎么不算想? 姬月恒只低低笑了下。 真话假话重要么?不重要。假话说着说着,自然就成了真。 重要的是,她肯编假话哄他。 他把三房派来女细作的事告诉她,隐去了他问的那些问题,末了淡道:“你放心,我素来洁身自好。” 程令雪又是一惊,他和她更不是需要与对方交代这些的关系啊! 她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干巴巴点点头:“嗯……” 姬月恒见此,叹了口气。 又没话找话:“还有一事,我得同你道歉。我亦是才想起来,那夜,是你的初次,而我太过孟浪。” 闻言,程令雪眉间覆上清霜,温软的言语中不自觉多了微凉的讥讽:“原来你很在意这个?” 姬月恒抬头,对上她微讽目光,凝着她的眼中溢着怜惜。 “并非因为发现你是初次,才倍加珍重,要与你道歉。我并不在意这些虚假的东西。我道歉,只是内疚—— “我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少。原本可以更温柔,让你少些不安。” 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轻吻。 “往后我多学着些。” 本应是旖旎温存的时刻,可程令雪却似见了鬼,她撑着虚弱的身子从他怀中弹出来,一下窜到床角。 姬月恒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怔。 “是难受么?” 程令雪看他的眼神越发匪夷所思,她定定凝着他,恍惚道。 “是……是我又出现了幻觉?” “你、你太怪了!” 第45章 045 姬月恒房中的纱屏以纱为底衬,模糊地透着光,乍看白纱如云似雾,其上绣着繁花锦雀。花枝上,两只锦雀一上一下,似在调情,又像在对峙。 正如此时食案前的二人。 程令雪面上冷然,盯着碗中饭菜,余光却一直留意姬月恒。 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今日不知着了什么魔要自己剥虾。他的手太漂亮,玉白长指轻动,白净手指沾上了黏腻的汁水,从指尖滴下…… 程令雪突地想起某些片段。 她十足冷静地垂眼,清冷低垂的长睫透出风月不侵的专注。 微红耳垂却落入姬月恒眼底。 原来竟喜欢他的手,他拈着手中剥出来的虾,漫不经心地微叹。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3节 “水流得好多。” 熟悉的一句话,乍然间将少女的耳垂点燃,程令雪埋头扒了口饭。 要命…… 她被这禽兽给教坏了! 勾弄人心的手拈着虾递过来。 “尝尝,为你剥的。” 程令雪微讶,盯着那只虾走了神,但并非动容,而是警惕。 今日的姬月恒太怪。 晨起时,又是与她道歉,又是亲手替她把衣裙一件件穿好,还要试着给她绾发,当然,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这会用饭时更是。 不再是把她揽在怀中,不顾她是否喜欢那些菜便喂给她,只图自己得趣。今日姬月恒只安静看着,发觉她喜欢哪道菜便贴心将菜盘推至她跟前。 禽兽怎么突然开始做人了…… 程令雪梗着脖子,虽在说话,嘴巴却半闭着:“多谢,不必了。” 姬月恒无奈:“没毒,昨夜我答应你不会下毒,亦不会再把你关密室。” 说罢拈起虾放入自己口中,眼梢晕开浅浅笑意:“昨夜小凤凰都认我做阿娘了,我又岂忍心谋杀亲子。” 小凤凰、阿娘…… 那“啾啾”的两声乍然鲜明。 程令雪刚饮下一口茶,被他这句话惊得呛到,咳得脸颊通红。 太羞耻了…… 她居然还搂着他蹭来蹭去。 这跟投敌有何区别? 姬月恒全无逗弄旁人的心虚,仍清濯如林间泉,温柔地替她顺背。 “慢些喝。” 用过饭,茯苓端来药汤,姬月恒端起碗,用汤匙舀起一口药汤,仔细替她吹过后递到她唇边:“郎中称此次并非风寒,而是陈年余毒被勾起,应有十年之久,眼下需服用汤药才可抑制。” 程令雪一怔,张开口失神地把药喝下,心中又蒙了一层困惑。 十年之久。 在她已有的记忆中,除去蛊毒和登云台,她从未中毒。也就是说,毒是在她被人牙子拐走之前中的,记忆中也有过在一个山庄中养病的零星片段。 愣神时,一碗药已喂完,姬月恒用帕子替她拭去嘴角药渍,温言安抚:“我每年都会回洛川过冬,今年你随我一道回去。母亲善岐黄之术,迄今为止唯一不能解清的毒也只有我所中之毒,你的毒对她而言应不算棘手,别担心。” “多谢……” 程令雪没留意姬月恒偷占她便宜的一句“母亲”,只从他话中听出些微无奈。她亦难免唏嘘,他有个善于用毒的母亲,却唯独为他不能尽除身上之毒。 抬眸一看,姬月恒垂着眼,一如既往的温静,似早已习惯。 无端地,程令雪竟觉得他今日面上透着病态的苍白,整个人像被摆在博古架边沿的瓷瓶,稍一惊动就会坠下。 . 秋意在青州城蔓延,秋风吹往大江南北,风似看不见的绳,将青州与相去数百里的一处小镇连成串珠。 眼下这串翡翠珠子被握在一只遍布烧痕的手中,那手虽瞧着可怖,在江皊看来,却已算师父程风最温和的一面。 自打几年前重伤后,师父虽沉敛许多,却也阴仄,与师父覆命时,她很少敢抬头:“师父,我适才探到消息,数日前,姬九公子贴身护卫中有一人被查出是细作,已押入地牢。弟子去青州时,从师妹处得知姬九公子身边只三个贴身护卫,除去跟了他数年的心腹,便是师妹及一个少年。我担心师妹出事。” 翡翠珠子转了一圈,程风如被烈火灼烧过的嗓音在珠子清脆的相击声中愈现沉哑,听来让江皊头皮发麻:“她蛊毒未解,势必要继续蛰伏,你若担忧可前去一看,顺道给她带瓶护心丹,和几句话。” 护心丹是习武之人常用于养护心脉的丹药,价值不菲,师父亦是费尽心思才买得一瓶。江皊颇意外地抬头。 暗室中的中年人戴着半边面具,眼眸从面具的孔洞中透出幽冷的寒光。 却不似从前让她畏惧。 接过护心丹时,师父冷淡的话亦传来:“让她收敛傲骨,一心解蛊,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必管,安危为先。” 师父虽苛刻,却偶尔也会记挂着她们俩,江皊心中不觉一暖。 她带着话赶往百里外的青州。 . 青州城南姬家别院中。 玉恒居的浴房有一半露天,地面和浴池皆以玉石铺就,池边种着花草,另有一张竹制贵妃榻,榻上铺了软软一层毛毯,程令雪趴在毯上,下巴支在引枕上,上衫被褪下,秋日的凉意拂过后背。 程令雪不禁吸了口气。 “天凉,姑娘忍一忍,待会抹完药便可以入浴池暖暖。”茯苓挖出一指膏药,在掌心揉开,涂到她伤疤处,她力度柔缓适中,程令雪又在喝汤,极易困倦。她不觉阖上眼帘,小睡了一会。 朦胧间,背上替她揉药的手力度渐重,擦过伤疤时,激起酥麻。 “啊呀……” 程令雪被自己软得令人误解的声音惊醒,耳朵一热。 幸好只是茯苓在替她揉药。 刚一这般想,背后传来秋日柔风似温和又天生噙着凉意的声音。 “别动,再忍忍。” 程令雪睡意顿消,肩头微耸:“你……怎么是你,茯苓呢?” 姬月恒不回应,只坐在榻边,凝着她后背的两道疤,指端化开膏药轻揉,良久,他忽问:“当时为何不躲?” 程令雪顿了会:“忘了。” 他话语清隽,温柔并不因她的回避而消减:“以你的武功,十个钱三都不是你的对手,因为要办事才忍着么?” 程令雪心弦悄然绷紧。 师父和姬家约莫有一些仇怨,姬月恒不可能猜不到,是在套她的话么? 她瓮声瓮气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打人,以为他只是个色'鬼。” 她戒备得很,姬月恒索性也顺着她的话扯远:“所以那夜才要扮做舞姬,想让他因为好'色犯错,失去其父宠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钱三公子与他无冤无仇,可他提起他时,话中却有着入骨的寒意。 程令雪想到在泠州时他见张公子被张府尹责罚之时说的话—— “原来,别家父亲也一样。” 看来姬月恒是因为自己亲爹不好,嫉妒那些有父亲疼爱的人。 有了共同的憎恶对象,程令雪暂且放下对他的偏见,轻抿的唇角翘起:“我还想把他阉了,可惜没空,也怕做得太绝惹怒钱家大肆搜捕便麻烦了。” 姬月恒低低笑了下:“早知如此,那夜我就该顺手做了。” 程令雪没懂:“哪一夜?” 他莞尔轻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我倒是天生一对。” 都记仇,喜欢以牙还牙。 又在拉近关系了,程令雪才不接他的茬,敷衍地“嗯”了声。 姬月恒不再说话。 今日他比以往温和,但这温柔中泛着有如秋日落叶般的淡淡疲倦。 定是秋乏。 程令雪重新硬了心肠。 她可不会同情毒蛇,毒蛇再孱弱,怜悯它的人也都会变成东郭先生。 她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姬月恒却似故意,手上施了几成力,打着圈揉按,药膏沁入肌理,她背上肌肤变得格外敏感。微凉的手沾染了她的温度,分明不烫,却有热意一波一波从后背蔓延至脑海,被这股熟悉的异样浸润,程令雪莫名燥热,气息亦渐紧。 这也太难熬了…… 比之前欢好时还要奇怪。 欢'好就如巨浪,人被拍来打去,在激荡的快意中失神,来不及思索。现在的揉按,却是一波波春潮,她似躺在浅溪中,任春潮浮起,又散去。 浮起时,她浑身不由紧绷。 落去时,又会失落。 程令雪意识越发散乱,姬月恒的手开始下行,从她的脊梁一路揉按,少女常年练剑,雪背纤瘦,每寸肌理皆柔软且坚韧,似绷紧的雪缎,柔而不弱。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青年桃花目漫起晦暗的潋滟,带着惑人的邪气,经由他的手,传到她肌肤上。 手在腰窝凹陷处下按。 “呃……” 突然的用力激起战栗,冲击理智,程令雪一抖,溢出呻'吟。 不能再让他继续按摩了。 她开口,声音却是微哑的,似乎嗓子眼里沾了甜腻的糖水:“不必再抹药了,我是粗人,留疤也没关系。 “你若是介意,可以不看。” 姬月恒眼底亦掠过暗色,话音如清泉濯玉,不见半分狎昵。 “我并不介意,美玉微瑕才更独特。”他轻叹中含着怜惜。“我只是,不想你因为这道疤,想起那些欺辱过你的人。” 程令雪春色潋滟的眸中闪过怔忪,随即覆上不为情愫侵扰的冷静。 油嘴滑舌的公子哥。 清软的音色不减其坚定,她认真道:“哪怕被欺凌,也是我过去人生中的一部分,我不会轻易忘记。” 这只会让她更珍惜手中的剑。 也更向往彻底的自由。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4节 姬月恒不再多说。 药揉完了,他拿起温热的湿帕,替她把背上残存的膏药擦净。 总算是结束了这要命的折磨。 程令雪舒了口气。 不料下一刻:“啊呀……” 她毫无防备地轻颤,呻'吟亦颤得厉害,似被雨打的花枝。 这混蛋! 温热舌尖似一杆笔,描摹着她的伤疤,程令雪揪紧身下软毯。 “你干嘛……” 姬月恒没说话,眼底晦暗汹涌,只怕一开口便要从嗓音中溢出。他轻按着她肩头不让她起身,湿润的笔在玉背上的每一处划过,划过时勾出悸动。 程令雪死死攥住探子,防线即将崩溃时,她听到姬月恒微哑的嗓音。 “可以沐浴了。” 程令雪趴着没动。 姬月恒柔声:“怎么了?” 她没吱声,可通红的耳垂已告诉姬月恒一切——她未穿上衫,一起身便要暴露。他笑了:“都已经有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害羞。” 这调侃让程令雪不大服气。 她被勾出恶意,敛眸淡道:“莫非你要和我一起沐浴?” 转过身,见他眉心微蹙,似在隐忍着什么:“今日不便,改日吧。” 说罢很君子地转身。 程令雪回味着他话里的隐忍,之前几次欢好时他都未褪衣裳,看来,他也觉得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很不自在。 禽兽居然也会害臊。 思及此,程令雪嘴角略微弯起——她早就偷偷把他看光了!挑衅地看着姬月恒扶墙徐步走出浴房。 他的背影倒是装得很从容。 她轻嗤地回头。 然而刚出浴房一段路,姬月恒便支撑不住,突地半跪在地,从容崩裂。 亭松急忙上前搀扶,公子面色苍白,额间青筋凸起,渗出冷汗。 “您提早发病了?” 公子体内的毒在秋日里最是安生,以往都可四十余日不毒发,如今提早半月毒发,大抵是因为公子近日在给令雪姑娘取血做药引,致使体虚。 这次毒发,恐怕不好挨。 姬月恒紧咬着牙关,跌跌撞撞走入密室,嗓音这才彻底褪去清润,现出被病痛折磨的喑哑:“点烛。” 亭松把所有的烛台都点亮,大大小小的镜中映着烛光,将霎时密室照得亮如白昼,光怪陆离,明亮得近乎诡异。 做完后,他无声退下。 公子在外时,从不介意毒发时被人看到,甚至会刻意吓唬人。 但若是在洛川,他毒发时会把自己关入密室,不让其余人看到半分。 至于如今…… 应是不想令雪姑娘更怕他。 . 密室里灯烛煌煌。 姬月恒端坐在正中,不瞬目地凝着面前的镜子。密室本只有数面,但镜子与镜子交映,二化为四,四化为六……周遭便有了千万镜子,如千万只眼。 毒发时他因痛意近乎扭曲的面容,眼底汹涌的邪气,心中的恶念…… 皆在镜中暴露无疑。 毒似烈焰,烧得越发猛烈。 刻骨的疼痛从骨缝钻出,一道钻出的还有挣脱理智的阴暗。 战栗一波波漫过全身,姬月恒脖颈后仰,弓成痛苦的弧度,手紧攥成拳,用力到发出声音,似是恶鬼在磨牙。 桃花眸倏然暗如墨池,他咬着牙,从地毯下抽出一把小巧匕首。 刀身映着他眸子,晦暗、丑陋。 掀开袖摆,露出手肘,手急剧地颤抖,但姬月恒眉心一凛,刀尖准确无误地从那些旧伤上划过。 赤目的血红冲击眼前。 他长睫为之颤抖,眸中因着赤红血色闪烁着兴奋,恶念得到满足。 又是颤抖的一刀。 畅快自心口涌起,带来愉悦。 然而一抬眸,窥见镜中千千万万的自己,快意顿时被冻住,姬月恒看着镜中陌生的青年,那面若观音的人,却在为血气而兴奋颤抖,露出丑态。 匕首倏然落地。 最后一道堤坝被冲开。 姬月恒仍端坐着,姿态沉静端雅,凝着镜中的目光冷然无欲,像一个没有情绪的假人,旁观镜中人的挣扎,镜中幻化出许多陈旧的画面和声音—— “来人,九弟疯了!” “家主!九公子又伤人了!” 是族中兄弟姊妹的惊呼,和仆从慌乱的通传,而后一个沉冷的声音道:“阿九不能再继续外出,否则只会闹出更多事端,纵我清楚是药力折磨心智,可父亲恐怕会以为阿九他是生来性恶。” 他不解地问仆从:“张叟,爹爹为何要把我关起来?我替祖父挡了毒药,他们怎么反而不喜欢我了?” 张叟起初耐心宽慰,后来,张叟也无法回应了——六岁那年,他毒发时失控,手中剪子刺中了张叟。 他杀了自小陪伴他的人。 可他却受毒发侵扰,看着殷红的血,身上漫起一波波战栗。 镜中的画面都消失了。 姬月恒似被抽去骨骼,倒在了地毯上,双眸木然睁着。 死寂中,传出无奈的叹息。 “阿九,你为何总是忍不住呢?这已是第五个因你而受伤的仆从了, “阿娘快撑不住了。 “往后,再发病时,你便来这密室中待着吧,让这些镜子敦促你。” 他被带到一处世外桃源似的山庄里,这里再无闲言碎语,更无世人异样的目光,美好得不似人间。 世外桃源更净化不了邪念。 镜子也敦促不了他。 “你新来的吧?离小公子远些,别看他小观音似的,毒发时可会变成怪物,好几个仆从都受伤了,你可小心些。” “呀,这么可怕……” …… 一张张恐惧的面容中,混入一张清稚的小脸,天生疏离。 眸子却干净,泛着好奇。 “哥哥,你真好看。” “可他们说,你是怪物。” 心中激荡的邪念忽然被这双澄澈的眼眸压下,杂乱的画面和声音褪去。 只剩下那双眼。 迷乱的光影中,稚嫩的眼眸褪去青涩,长成了秀眉的杏眸,映出少女清冷但怯生生的脸,似乎很熟悉。 但他竟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姬月恒面色苍白,他凝着那人,唇边牵出一个无力的轻笑。 程令雪也戒备地凝着他。 “我见你一直没出来,便来瞧一眼,打扰了,你继续!” 说罢欲夺门而出。 身后传来青年迷离的话语。 “别走…… “我不是,怪物……” 程令雪一怔,迟疑片刻,她终是转过身朝他走去。 第46章 046 白袍流光,玉冠莹润。 镜光映出一个迷幻奢侈的世界。 可华服青年躺在地上,容色病白,眼梢残余被折磨后的飞红,墨发缠着颈侧,仿佛随时能扼断他咽喉。 袍角亦落了点点殷红血迹。 昳丽诡艳,却也颓靡。 他定定看着她,仿佛即将被抛弃的孩子,眼底含着挣扎、渴念,及被病痛折磨出的破碎。像地上的碎瓷,分明已碎裂,却透出不肯认命的偏执。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5节 “我不是,怪物……” 易碎又倔强的话叩击耳畔,激起一阵酸涩,明知不该轻易怜悯,程令雪仍走向他,关切道:“你……没事吧?” 姬月恒眸中邪念稍淡,忍着蚀骨的疼,他不动声色地坐起,遮住手臂伤口。转眼又是矜贵端方的贵公子,如雨后青山,高远疏淡:“无碍……” 程令雪却不大放心,适才她亲眼见他倒在地上,脖颈痛苦地后仰,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白袍淌血,如被霜雪狠命摧折的病竹,眼下却矜冷似竹上雪。 理智告诉她,不管他是强撑,还是已经好了,她都该远着些。 “那我……先回去睡了?” 姬月恒淡淡颔首,喑哑声线不掩柔意:“嗯,我静静便好。” 可她一转身,濯濯清泉没了,灼人心智的恶念卷土重来,他双手支在地上苦苦支撑,似马上要迸碎,只能颤抖着伸向匕首,却在刚触到时被拿开了。 程令雪无奈轻叹。 她低着眸不看他:“别用刀了,万一没收住力,搞不好你命就没了。” 深吸一口气,又勉为其难道:“要不我像之前那样咬你一口?” 简单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姬月恒倏然一抖,薄丽的唇死死紧抿,控制着不让畸形的渴念溢出,眼底摇曳的光却在疯狂叫嚣。 本不想让她看到这些,更不想轻易就中了她的蛊,一步步深陷其中。 但由不得他。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好……” 闻言,程令雪按住他肩头轻轻一推,白衣公子倒在地毯上。 他定定凝着她,近乎虔诚。 被看得头皮发麻,她果决地低头朝姬月恒的肩头狠狠咬下,齿关刚一触到,他便开始急剧颤抖,喉间溢出呻'吟。 “嘶呃……” 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身在这密室,程令雪总会想起姬月恒将她一次次地抓回,用匕首一遍遍屠戮她的片段,齿间难免愤懑地用力。 撕咬持续了许久。 身下的青年颤抖得越发急剧,被接连不断的快慰冲击。 他伸手扶住她后脑。 “呼……” “再用力些……” 耳边是一声声难以自控的闷哼,像枚鱼钩,勾得程令雪心旌摇动。今日他帮她按摩时异样的感觉又漫出。 她心乱地松了口,撑起身。 姬月恒躺在地上,紧抿的下颚充满禁欲克制的意味,可桃花目幽沉,鸦睫上沾着泪滴,让人想入非非。 程令雪有些挪不开眼。 迟疑的瞬间,地上被肆虐得近乎颓靡的青年已朝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双唇相含。 她眼睁睁看着姬月恒吻住她。 他的眸子不设防地闭上,唇舌轻含慢吮,不是他惯常的嬉弄的方式,更非强势掠夺,这个吻绵长似春江水。 程令雪逐渐迷乱,她竟不知不觉张开嘴,让他更深地勾缠。 甚至学着他那般含吮回应。 他唇齿间泛着茶香,唇畔柔软,含起来触感温软,很新奇…… 程令雪好奇地品尝着。 静室中只余烛火的辟啪轻响。 她钻研剑术那般,按住他的肩膀,认真地琢磨着,时而失控,弄出暧昧的声响。但她太生涩,没一会就气喘吁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姬月恒。 “不玩了,喘不过气。” 刚要溜走,姬月恒把住她的腰肢,引着她坐上一旁的矮榻。 程令雪不解道:“干嘛?” 又是被她肆虐,又是温柔交吻,姬月恒此刻就如被夜雨肆虐后,又得月光照拂的广阔江面,荒芜、平和。 他握住她脚踝,揉捏踝骨。 “喜欢我吻你是么。” 程令雪被问住了。 要怎么说,两个人亲吻嬉戏的感觉的确比被他强行索要时更奇妙。 姬月恒毒发后会变得很好看。 她想……吃掉他。 但她仍保留着应有的理智。 “只是好奇罢了,不过……也就那样,让人喘不来气,不大好。” 姬月恒笑了笑:“我这倒有一个不会让你喘不来气的吻法,想试试么?” 适才在男色蛊惑下的迷乱已偏离了程令雪的预期,她有些后悔。 可又很好奇。 究竟怎么个吻法? 冷静让她想退,隐秘的渴求又让她徘徊,不知该留下,还是跑远点。 脚踝忽被他握着踩在榻沿,亦裙摆堆叠至腰间,她倏然睁大了眼。 “你要怎么吻?!” 姬月恒不语,揉捏她踝骨。 吻沿着踝骨而上,末了,他含住她唇瓣轻吮,舌面自下而上扫过紧抿唇隙,吻出少女惊颤低吟:“松开……” 程令雪脑中被震惊和激荡的空白占据,她就不该犹豫! 抬脚欲揣,却被姬月恒把住。 他含住她莹润唇瓣,大口大口地用力吮吸,齿关偶尔轻咬她唇珠。 她被吻去了力气,玲珑玉白的脚趾不断地松开,又紧张蜷起。 这个吻法实在太奇怪。 除去颤抖,她什么也做不了。 迷乱间,程令雪甚至怀疑姬月恒这样掌控欲极重的人,是不是因为被她看到了发病的一幕,又被她咬了肩膀,不愿意被她压制,这才铁了心报复她! 可低头一看,他半跪在地,埋首吻她的姿态无比虔诚,贵气的玉冠锦袍在这旖旎氛围中透出格格不入的郑重。 分明狎昵的吮吻,却近乎膜拜。 如在品茗神赐的圣果。 被这一幕激到,程令雪忍不住并起,却被卡住,玉冠棱角硌到了腿侧。 姬月恒的吻越发用力,瞬间的肆虐过后,又变得缠绵,舌尖代替匕首,试探着侵入她口中搅弄,来回往复。 这吻也太暧昧了! 程令雪忙道:“别吻了,我今夜什么都没看到,也不觉得你是怪……” 姬月恒却恍若未闻。 程令雪被搅弄得说不出话,他是个骗子……不是说不会让她喘不来气么,可她几欲窒息,只能发出糜软呜咽。 “呜,你……” 某个瞬间,她忽然僵住不动,脸涨得通红,抬脚猛地一踹! “呃……” 姬月恒被她猝不及防的一脚踹得倒在地毯上,撑着手不解地起身。 “为何——” 话刚出口,他明白了。 是榻上茶壶被她给踹翻了,清透的茶水从壶嘴中一股一股地汩汩流出。 滴答,滴答…… 姬月恒盯着壶嘴,眸色一沉。 分明只有他在取悦她,可他心里竟涌出强烈而激荡的快慰。 竟比掌控、压制她还满足。 他敛下异色,抬眸看向榻上低声啜泣的少女,程令雪也看他。 目光相触,她从他眼底看到一抹灼灼的占有欲,刚平息的痉挛再一次漫上,她在他的注视下又狠狠抖了一抖。 好没面子。 她遮住犹在淌水的壶嘴。 “你别看它……” 她哭得很难受,几乎要窒息,姬月恒直起身,扶着扶手坐上矮榻,手拂去她额际薄汗。俯身,在她额上印下吻。 “不难过了。” 程令雪不敢直视姬月恒尚沾着水渍的唇角,她扯着虚弱的声儿瓮声瓮气道:“我为你止痛,你却恩将仇报!” 姬月恒轻笑了一下。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6节 “是我服侍得不够舒服么?” 她被问得一噎,故作冷淡地偏头。 “不舒服,你咬我。” 他小心地把她鬓边的青丝别到耳后:“那我下次温柔些,不咬了。” 程令雪背过身。 他还想有下次?没有下次! 夜已深,回了寝居,程令雪缩在床榻里侧,在二人间放了长条枕,留给姬月恒一个高傲的背影和一句威胁。 “我睡了,敢胡来杀了你。” 当时多愉悦,过后就多懊悔。 不该被他蛊惑的。 那个吻实在太令人羞耻了…… 她含着懊恼睡去,姬月恒则侧躺着,描摹着少女的背影,脑中又回荡起亲眼看她愉悦颤抖时生出的巨大快慰。 当初在话本中看到诸如此类的片段,他只觉得恶心,今夜却甘之如饴地做了。 甚至直到如今,仍在莫大的满足感和失去掌控的不安之间浮沉。 俯首称臣去取悦她带来的快意,竟比掌控和驯服带来的还要强烈? 快慰到头皮发麻。 很古怪。 失控的滋味令人不适。 姬月恒翻过身,与她背对背躺着,辗转反侧,又转了回来。 . 茯苓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 自打前两日公子帮令雪姑娘揉过一次药后,这两个人似乎变了。 公子待姑娘仍旧温柔体贴,言行举止却比更为端谨,是贵公子式的矜持。 没错,是矜持。 令雪姑娘也是,眉间那股冷然疏离的劲儿更甚从前,让人不敢接近。 怎双双端起了架子? 茯苓好奇地望向马车内。 用于远行的马车十分宽敞,炉中淡烟缭绕,翻书声一声接一声,姬月恒在认真看书,程令雪在认真发呆,虽各有各的忙出处,却透出无言的尴尬。 两日了。 程令雪暗暗掐指一算。 距离撞见姬月恒发病,又在昏头之下和他交吻的那一夜才过去两日。 她却度日如年! 想到去洛川要走上一个多月,程令雪就觉得这一辈子看不到头。 抬眸觑向姬月恒,玉白的手持著书卷,正看得专注,云淡风轻,俨然一派读书人风范。和前几夜埋头在她腿…… 要命……程令雪并紧膝,对面青年握著书卷的手在同时收紧。 她想歪就算了,他怎么也是! 程令雪一紧张,手中茶杯一歪,茶水打湿裙摆,她故作镇定地想擦一擦,却因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摸了空。 姬月恒握住她的手,取出帕子替她细心擦拭,从容得很:“烫到了么?” 她抿抿嘴:“无碍。” 马车驶到一处镇子附近,程令雪眼尖地瞧见有一妇人在卖炸糕。 她忙抽回手,趁机溜下车。 姬月恒看着地上濡湿的毯子,眸中一霎晦暗,忽而又笑了。 到了卖炸糕摊子前,程令雪仔细看着招牌上显眼的“江氏炸糕”四个字。 “炸糕怎么卖?” 妇人笑眯眯道:“四文钱一份,我们家的炸糕都是用象郡的糯米制成,保证软糯可口,姑娘吃了定回味无穷。” 程令雪对妇人笑了笑,指着炸糕:“来一份。”想了想:“还是两份吧。” 妇人应了下来,一面忙活一面热络地闲聊:“姑娘是给车里的公子买的吧,二位这是要远行么,去哪啊?” 程令雪道:“洛川,洛城。” 听到洛川,妇人十分惊奇:“可是巧!我过一阵也要去洛城探亲,二位要长住,还是走走?那地方冬日冷着呢,姑娘瞧着是南边人,身子可会不舒坦?” 程令雪亦是讶异,道:“还不知要待多久,但我身子康健,不必担心。” 炸糕很快弄好,妇人递过去时,程令雪没拿稳,东西险些掉落。 “呀,小心!” 妇人忙上前扶住。 靠近时,她压低声道:“师父嘱托我给你带了瓶护心丹,并让我转告你只管解蛊,别的不必管。毒和蛊怎样了?” 程令雪装作被烫着,手忙脚乱地接过炸糕,飞速同师姐道:“毒清了,蛊还要一阵。另外,公子身边抓到的细作是赤箭,似与师父有些关系,师姐若有空,私下帮我查一查,但别告诉师父。” 江皊惊讶,应了下来。 “好勒!姑娘拿稳。” 匆匆说了几句,二人就此别过。 程令雪小心将师姐给的护心丹收入袖中,与师姐的短暂会面冲淡了她面对姬月恒时的窘迫,上车后,她很自然地将炸糕递他:“你要尝一尝么?” 姬月恒欣然一笑:“要的。” 炸糕给他后,她坐下来,小口小口吃着,像啃着最后一枚松果的扫尾子。 许是幼时挨过饿,她不论吃什么都津津有味,姬月恒仅是看着就有了食欲,他拿起炸糕亦尝了口,眉头蹙起。 “卖炸糕的人,定家徒四壁。” “噗——” 程令雪忍俊不禁。 难得地,她听懂了他委婉的讥诮,师姐手艺的确不大好,但她们都喜欢吃炸糕,因而每次临时需要会面时,为了不引人怀疑,师姐常会假装买炸糕的摊贩。 她一发自内心地笑起时,杏眸便会微微弯起,澄澈的眸光浮动,没了苦大仇深的清冷劲儿,显得无忧无虑。 被她感染,姬月恒眼底也带了笑意:“你买她的炸糕,也算日行一善了。” 师姐若听到这话,恐怕会气得跳脚,程令雪眼底笑意深了些。但笑归笑,应有的警惕不能少,姬月恒心思缜密,她得极力避免任何可能被他觉出端倪的疏漏。 她垂下眸,看着炸糕:“我又不是菩萨,但这种摊子最便宜。” 一句话,让对面的青年默然。 姬月恒忽有些不是滋味,毋庸置疑,这是他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但对幼时的她而言,或许是垂涎已久也吃不到的山珍海味。 忍着挑剔,他全部吃完了。 他总算不说话了,程令雪乐得自在,优哉游哉地吃着炸糕。 是夜,两人歇在驿馆。 那次过后,程令雪每晚都会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床榻正中,冷言威胁姬月恒:“再胡来就杀了你。” 匕首照例躺在他们正中。 夜深,程令雪还在回想师姐说的话,师父要派师姐去洛城。如今她几乎能确定,师父的仇人多半是姬家。 心情复杂,她叹了口气。 又翻了个身,乍然对上昏暗烛光下青年清亮的眸子,程令雪吓了一跳。 “你没睡?!” 还在背后看着她! 她不免戒备,这人是不是觉出什么来,怔愣时,腰间忽然被人一叩。 程令雪被他揽在怀中。 那把匕首被他一把扔下床,以为他要图谋不轨,她忙扯过被子裹住身子,跟个坚守佛心的佛子,淡道:“想都别想。” 姬月恒低笑一声,替她把被子裹得更紧,幽叹:“好像粽子啊。” 粽你个鬼。 程令雪冷冷的目光扫去。 她不管他,兀自闭眼睡去,在即将入睡时,被他搂近了些。 “令雪,我给你两万两吧。” 程令雪眉间一紧。 姬月恒怎么突然会说这些话? 她继续装睡,没接话。 黑暗中,姬月恒无声吁出一口气,只在她发顶轻柔地抚了抚。 “睡吧,没有别的意思。” . 车行近月,沿途群山愈白,景色越发萧瑟,入了洛川境内已是初冬。 程令雪坐在马车上,车上烧着炭,她又裹了一层被子,只露出张脸,像个包得极为饱满的白米粽,可眉眼却截然不同,似远山之巅的薄雪,清冷不可靠近。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7节 “啊,张嘴。” 姬月恒轻哄着将栗子喂过来。 程令雪亦熟练地张嘴。 行车时太过无聊,她又不像姬月恒,捧着一卷书可以看上半日,更不爱闲聊,为了避免他没话找话,每日不是装睡,便是在借吃零嘴点心占住嘴。久而久之,二人寻到了合适他们的相处模式—— 姬月恒含情脉脉地喂她零嘴。 她面无表情地吃下。 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姬月恒喂她栗子仁的速度亦慢下。 程令雪悄悄望向对面人。 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且她还发现了,这一路上,离洛川越近,他越安静,简直和初遇时差不多。 沉静疏离、不像个活人。 连亲昵都少了许多。 若不是知情,她简直以为他不是在回家的路上,而是在出家的路上。 正看得出神,姬月恒忽然抬眸,幽静寒潭中漾开柔和的涟漪。 “怎么一路都在偷看我。” 偷看他被逮个正着,程令雪一个不慎,牙齿咬到了舌头:“嘶……” 姬月恒笑笑:“是在紧张么?” 程令雪摇摇头。 无缘无故,她紧张个什么? 姬月恒没有读心术,抬手在她头顶安抚地揉了揉:“别怕。母亲是昭越人,常年隐居山庄,没什么架子。” 程令雪敷衍地点了点头。 这话怎听着怪怪的? 可她又说不上是哪一处奇怪…… 正纳闷时,马车停在庄园入口,外头传来一众仆从齐声的问候。 “九公子安。” 不愧是洛川大族的仆从,乍一听到这训练有素的问候,程令雪都被不由放下了被子,双手叠放膝上,老实乖巧。 刚端起姿态,她又猛然醒悟—— 她既不是他家仆从,又不是他姬月恒的什么人,为何拘着自己? 管它的! 她百无聊赖地托腮等着。 前后的变化悉数落入姬月恒眼底,他什么也没说,取来一旁的狐裘绕到身后给她披上,挽了个漂亮的结。 毛绒绒的领子环绕住她下颚,越发像缩在窝里的雪兔,姬月恒捏了下。 “裹紧一些。” 看着狐裘的份上,程令雪便原谅了他掐她脸的罪行。姬月恒得寸进尺,又捏了一把,在她发怒前,掀起车帘。 “走罢。” 第47章 047 “云昭山庄。” 程令雪裹着裘衣,念着山脚下石碑上的字。石碑旁是连绵的阶梯,通往掩映在云雾丛林中的亭台楼阁。 颇像书中与世隔绝的蓬莱仙阁。 随众人拾级而上时,程令雪余光频频瞥向坐在肩舆上的姬月恒。肩舆座椅上铺着紫貂皮,华贵舒适,上方青年一袭裘衣胜雪,月色冠带随山风飘扬,衣袂翩翩,与仙气弥漫的山间异常相衬。 程令雪反而想起从前主家供奉新观音像时的景象,姬月恒眉间的朱砂痣此刻就如瓷观音上的一点红釉,华美肩舆是铺着丝绸的漆盘,他则是漆盘上的瓷观音,虽被珍重对待,受香火供奉,可到底不是神佛,连挪动位置都要假人之手。 对于一个腿脚不便的人而言,这人间仙境岂不是囚牢? 她盯着他轻垂的手看时,青年的长指不疾不徐地叩了三下,坐在肩舆上弯下身:“走了这么久,累不累?”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关切总会让程令雪浑身不自在,脚下稍稍放慢一步,好让他离她远些,“不累。” 姬月恒笑着直起身,不再逗她。 上了山,姬月恒换乘轮椅,庄园占地颇大,院落零星散布,半刻钟后,众人在一处高阁前止步。 “这便是母亲住所。” 听到公子的措辞,亭松讶然。 本以为公子只是一时兴起,听这意思,莫非竟是上了心的?其余仆从见他带了个女子回来,一路上体贴有加便足够惊愕,比亭松还要不敢置信。 众人都看向自己,程令雪脚下一顿,对上姬月恒含着期许的目光。 这是让她表态么? 她也不忸怩,端起该有的礼节,对着这写着“云山阁”的朱楼,拿腔捏调地敬重道:“这山庄如同仙境,此楼更似仙宫,可见令堂超凡脱俗、神仙风度。” “咳、咳。” 亭松忍住了笑意。 姬月恒偏过头,似乎很苦恼。 程令雪看在眼里,她也不是完全不会察言观色的木头,试问谁带客人回家时,不希望得到对方的盛赞? 念着姬月恒的母亲可以为她解陈年余毒,她违心地又添了几句。 “有其母必有其子,姬九公子风度翩翩,亦有谪仙风度。” 谪仙个鬼。他就是个邪魔! 说完,程令雪眼巴巴看着他,满脸写着:怎么样,够满意了吧? 姬月恒叹了口气。 平静得似参悟了七情六欲,淡道:“姑娘七窍玲珑心,令人艳羡。” 深吸一口气,他回头看向那个迟钝的人,她一改疏远正冲着他客套地笑。 虽是假笑,但很真挚。 罢了,原谅她。 她没装傻,她是真的缺根筋。 众人入了阁,阁中布局素简,以白纱为幔,在冬日里更添冷清。 帷幔后,立着个遗世独立的身影,想来是姬月恒的母亲。 听亭松说,这位是昭越前王室的公主,自幼在大昭为质,深得太后喜欢,即便昭越亡国,仍封她为安和郡主。 帷幔后的人徐徐走来,停在最后一层纱前,素手掀开纱帘,程令雪第一眼望见两道秀眉间和姬月恒如出一辙的朱砂痣,而后才是女子明艳的眉眼。 想不到安和郡主如此年轻,瞧着至多三十出头,目光幽渺,身穿一身孔雀蓝色衣裙,是中原贵妇人常见的式样,绣着苗疆图腾,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真好看。 和姬月恒是不一样的好看—— 姬月恒是看似无害,唯有额上有一点红的玉白圣蛇,眼前的年轻妇人便是丛林深处神秘高傲的孔雀。 那双与姬月恒七分相似的明眸淡淡扫过来,虽漫不经心,但一众仆从包括亭松的姿态霎时变得毕恭毕敬。 “你们都下去吧。” 旁人一退下,安和郡主的雍容烟消云散,唇畔笑意变得散漫飘忽,她偏头看着这一双璧人:“真是有趣。” 程令雪被她的转变惊呆了。 本以为是个雍容冷傲的贵妇,没成想比姬月恒还飘忽,说话尤其相似,让人一头雾水,不知怎么接。 程令雪茫然地看向姬月恒。 青年抬头,微微一笑。 “离我近一些。” 她忙走到他身边,姬月恒满意地笑笑,欠身同安和郡主寒暄:“不孝儿远道归来,特来给母亲请安。” 又看向程令雪:“这是令雪。” 安和郡主了悟地点头:“小姑娘,你是阿九带回的媳妇么?” 程令雪一愣,回过神见礼请安,顺道把姬月恒忘了解释的话捎带上:“见过郡主,晚辈令雪,是九公子的—— “朋友。” 安和郡主琢磨着这两字,云烟似幽渺的笑意有了实质,颇遗憾道:“朋友是么,原来是阿九你一厢情愿啊。” 姬月恒:“……” 压下无奈的心情,他淡道:“令雪性子羞赧,母亲莫要打趣。” 安和郡主了然地颔首,对程令雪挤出一个温和可亲的笑,顿时有了长辈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有种不顾儿子死活的体贴:“年轻公子们都爱面子,母子一场,我也不会取笑你。” 说罢又转向程令雪。 “所以,真是他一厢情愿?” 程令雪虽十分认同,可毕竟要仰仗姬月恒请求他母亲帮解毒,她决定给姬月恒留几分颜面,征询地看向他。 “我该怎么说?” 姬月恒:“……” 说与不说还有何区别么? 在他“一厢情愿”的污名洗脱之前,他已没了聊正事的心情。压下心头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整整袖摆:“不搅扰母亲了,儿先带令雪回去休憩。”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8节 “去吧,你们都不必拘谨。” 安和郡主挽起披帛,步履似游魂般,隐入在层层纱幔后。 待二人出门后,她忽然回身,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远去的纤瘦背影。 “小姑娘有些眼熟。 “是谁呢……” 她浑不在意地摇摇头,走入帷幔深处,淡淡的余音消散空气中。 . 出门后,程令雪仍不敢置信。 姬月恒说他母亲“随性”,她以为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随性。 没想到是让人云里雾里那种。 姬月恒所住的院落在整座山庄最深处,当夜,程令雪仍与他同住,临睡前她照旧找匕首,却摸了个空。 “我匕首呢?” 一扭头,姬月恒把玩着匕首:“原来令雪每夜在床榻正中放匕首,是因为你我之间是我一厢情愿。” 程令雪咕哝:“那不然呢?” 姬月恒腕子一转,匕首扔到地上,而后转过身,手扶上她腰间,脸亦贴上她的颈侧,一下一下地吻着。 “一个月了。” 程令雪往里缩,直缩到床角退无可退:“走了一个月,是挺远的。” “又在装傻。”姬月恒手支着脑袋,侧躺着打量她,“你不离我近些,我怎么会信任你,又该怎么解蛊。” 程令雪后背几乎贴上墙:“信任靠的是心,不是距离。” “也是,你说得对。” 姬月恒放过她,起身到榻边书案前,寻了本话本,逐字逐句地念起。 他声音流泉般冷濯,清越动听,念的是一本颇有趣的怪奇本子,程令雪本闭眼装睡,耳朵却悄然竖起。 不料他读到精彩处,竟不念了。 不念就不念! 程令雪很有骨气地扯过被子,打算睡觉,身后某人兀自翻著书,钓鱼似地轻赞:“这图绘得不错。” 竟还是配了图的话本子? 有些渴……程令雪掀开被子,起身走到茶台前倒了杯茶,经过书案边时,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瞄了眼。 看清那图,她耳边炸开烟花——他念的东西和他看的就不是一回事! 程令雪拔腿就走,但为时已晚,手被某人一拉,她落入他怀里。 姬月恒揽过她。 “想看就看,怎么鬼鬼祟祟的。” 程令雪起身要离开,又被他按住,咬着她的耳朵暧昧低语。 “我们要不要学一学……” 被这句话勾着,程令雪不由自主地转身看向话本子上的图。 图上绘着两个比剑的人,一人直立着,手持匕首,一人卧在桌上,脚软软搭在对方肩头,下半边身子悬空…… 太扭曲了! 画虽让人羞于直视,可程令雪反而放下心——姬月恒站不了太久。 他不过是在逗她玩。 她挑起眉,指着图上的两人。 “你确定么?” 姬月恒手划过纸面,略带为难:“是有些难,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深奥的语气让人直觉不妙,她起身就要走,却被抱到书案上。 刺啦—— 地上多了片雪色的绸布。 程令雪坐在书案边沿,桌子高度刚刚好,姬月恒握住了往两侧大大一分,而后低头故意吹气,暖风拂过带来奇怪的痒意,程令雪脚趾都蜷起。 “啊呀……” 他在此时含住她唇瓣。 和一月前在密室里生涩又肆意的那一次不同,这次他吻得格外缠绵,区区一个吻花样百出。舌尖挤入她紧抿的唇隙、搅弄她口中时,手也不闲着,把玩位于上方的印章。而舌尖逗弄吮吻她的唇珠时,长指又探入她嘴里搅弄。 她被吻得快哭时,他却松开。 突然的空落让人无所适从,程令雪怔忪地低头,姬月恒仰面目光勾着她,薄丽的唇水泽莹润,似沾了蛊。 他不瞬目地看着她,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一道咽下的除了茶水,还有属于她的馨香气息。 程令雪倏然别过头不再看。 他饮茶不是清口,也不代表他结束了适才的狎弄,而是挑衅。 他想要勾她主动低头、沉溺。 可恶的人! 然而看着这瓷白病弱却暗昧的青年,程令雪竟生出肆虐的冲动。 鬼谴神差地,她朝他弯下身。 鼻尖贴上他鼻尖,气息甫一相融,她忽而清醒,她想干嘛? 明明清楚他是在故意蛊惑她,可她居然想狠狠地吻住姬月恒,想肆意撕咬他嘴唇,想吃掉他…… 她怕不是疯了吧?! 迷离的杏眸重新覆上清冷,理智在一刹间归位,程令雪忙偏过头,要掐住那个尚未萌芽的吻,可已来不及了。 “唔——” 姬月恒吻了上来。 他勾缠着她舌尖,把她平息的欲念点燃。程令雪怔愣了须臾,双臂环住他后颈,更为蛮横地回吻着他。 她的吻毫无技巧,但她越肆意,姬月恒反而越温柔,两人一进一退,一柔一刚,以这缠绵的方式在对决,欲搅乱对方神魂,夺走对方呼吸。 暧昧放纵的声音越发清晰。 吻得头晕目眩时,程令雪腰肢忽地被掐住了,姬月恒吻着她,把她从桌上抱下,让她坐在他身上。 “你——” 惊呼声戛然而止。 她直直坐上了他衣下匕首! 刀刺入的皮肉一瞬,杀戮者和被杀戮者同时轻叹:“呃……” 对峙许久,程令雪蓦地抖了下,刚一动,却被姬月恒紧紧地抱住。 “别动……” 路上一个多月里他都一副不近风月的矜持模样,她还以为最初几回他的纵情只因初尝滋味觉得新鲜。 直到此刻,才发觉想错了。 他比从前偏执。 不似之前的大开大合,姬月恒只安静地抱着她,手上却用尽全力想整个揉进,直到不能再贴近一丝一毫。 “令雪……” 青年蛊惑低唤着她名字,存在感炽人,仿佛要在里面待到天荒地老。 直过了许久。 奇怪的感觉漫开,程令雪猝不及防地抖了下,横亘中间的匕首陡然锐利。脚忽地被高高抬起,她愕然地看着姬月恒以他自己的方式复刻书上剑招。 “啊呀——” 颠倒的感觉让程令雪一慌,后背将将磕到桌子,只能向后屈起手肘撑在桌沿,脚搭在他身后椅背上竭力稳住。 这剑招太怪了…… 姬月恒还垂着眸,不移眼地紧紧盯着匕首,看着它每一个招式。程令雪没脸看,别过头,见桌上摊开的书随风翻动。一页页书一前一后的摇曳。 思绪前后摇曳,程令雪开始胡思乱想,此刻若从侧面望过来,她从中折起的姿态定很像一把弹弓。 寒风呼哨,一下下拍打窗扉。 才数到百下,程令雪就忍不住想哭,可姬月恒掐着她不放,匕首还死死堵住去路,汹涌的眼泪无处宣泄。 她又羞又恼:“你快放下我!把它拿开!我想去小…… “再不拿开我杀了你!” 姬月恒却俯身吻住她。 “都给我吧。” 说罢,他稍稍往后一退。 被死死堵住的窗扉半开,窗外肆虐的急雨兜头浇了过来。 “呃——” 匕首被急雨淋了彻底。 持刀屠戮她的人亦迸出热血。 狂风急雨总算停歇。 窗前二人因寒风齐齐战栗。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09节 翌日醒来,程令雪翻出姬月恒从青州带来那箱箧中乱七八糟的本子,一本一本撕掉,再掷入炭盘中。 姬月恒在旁安静地坐着,纵容地给她一本一本递过去。 终于烧完,程令雪放了心。 姬月恒拨弄着炭盘里的烧成灰烬的书册,主动安慰她。 “不必自责,我都看过了。” 程令雪耳垂通红,她头也不回,齿关挤出的威胁冷意彻骨。 “再多嘴,连你一道烧了。” . 山中岁月长。 程令雪还算耐得住寂寞的人,然而在云昭山庄住了四五日,她亦觉得日子过得很慢,这里虽仆从众多,但每个人都同姬月恒与安和郡主一般安静。 一个个规矩得跟傀儡似的。 程令雪有些坐不住,问姬月恒:“我想去山下看看。” 姬月恒正在逗弄那只小狸奴,不知想到什么,怔忪许久才道:“你这样喜静,也觉得山庄的日子难捱?” 未待程令雪回应,他叹口气。 “便出去走一走吧。” 两人一猫一轮椅,在亭松和几名轿夫的相伴之下下了山。 山下是一处小镇,正在过庙会,一片热闹,到了山脚,姬月恒屏退其余侍从,抱着猫,与程令雪随意闲逛。 姬月恒抚着膝上的猫,感慨道:“十二年没来,变化很大。” 程令雪讶然:“你没来过?” 说完想起几日前同他上山时的一幕,她岔开话:“这小镇不如青州这样的大城,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 姬月恒淡然笑了笑。 “并非腿脚不便,我九岁前不发病时也还可以活蹦乱跳。” 不然仆从们何至于如此怕他? 见她好奇又不敢问,姬月恒主动道:“我四岁才中毒,因当时年幼,许多解毒的方子都不宜施用,只能以稳住毒性为准,每隔半月就会毒发。到了九岁后,母亲换了个解毒的法子,将毒从心口逼直腿脚处,这才不利于行。” 程令雪犹记得在泠州游园时听过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但这些是姬月恒的私事,她不会问,便只点点头。 绕过一处巷子,二人迷了路。 程令雪看着左右两处几乎一模一样的巷子,有些犯了愁。 犹豫一番,她指向右边巷子。 “这边吧,这边没有狗。” 姬月恒倏然抬头,定定地看着她,沉静的眸光遽然一荡。 “你……如何知道?” 第48章 048 程令雪身形凝定。 对啊,她初来洛川,怎会知道? 寒风刮过巷口,吹得她思绪骤然乱掉,姬月恒的话一问出口,她眼前竟浮现一条狗从左边窄巷扑来的画面。 又一阵风旋过,冷得人一个激灵,刚聚成的画面倏而四散。 程令雪裹紧了身上裘衣。 凝了凝神,她头头是道地说起来:“我瞎猜的……左边巷子窄,狗来了我们会被堵住。右边巷子一看就四通八达,就算来了狗,我们也不怕。” 身侧的青年许久不曾应话。 程令雪侧身,姬月恒目光幽深地凝着她:“为何突然怕狗?” 程令雪被问得一怔。 她一向不怕狗,也没来过这里。 为何此刻会想到这些? 见她呆滞,姬月恒瞳仁倏忽收紧,眼底像潭水被投入巨石,惊起波澜。 他扣着轮椅扶手,盯着她,仿佛怕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 被他古怪的眼神盯得戒备,程令雪转眸,不以为意道:“我不怕狗,但两月前在青州,杜家的狗窜出来那会,你突然抓住我的手,不是怕狗是什么?” 姬月恒仍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我们一道出行许多次,你为何独独在此地才顾虑到我怕狗?” 他极少这样较真,近乎咄咄逼人,程令雪被他搅得心烦意乱。 “我对洛城不熟,自然警惕。方才过来时还见到几只恶狗,就想起来了,走吧。”说罢不耐烦地往前走,双臂抱胸,是下意识防御的姿态。 姬月恒暂搁疑虑,莞尔一笑。 “原是我在胡思乱想。” 大步离去的少女脚下忽地一顿,头也不扭过来:“你在……乱想什么?” 姬月恒温柔地看她,慢慢道:“我以为令雪突然细心,记起我怕狗的事是因那夜我服侍得好,让你动了心。” “……” 就知道他嘴里迸不出好话,程令雪回头冷冷地瞥他一眼。 “想活着就少说点话。” 自那夜姬月恒诱着她试过那扭曲的一式后,她待他少了许多生分,变得格外易怒暴躁,不时化身炸毛的狸奴。 不过—— 姬月恒微微歪着头,含着笑由衷地赞许:“生气时更好看。” 程令雪攥紧拳头,怒火更盛。 她越恼火,青年嘴角的笑容越缱绻,仿佛要将她溺毙。说话时,手还极具暗示意味地打着圈揉弄轮椅扶手。 看着轮椅,程令雪又想起他端坐轮椅上,她被折成半开的书,后背贴着桌沿,脚高高搭上他肩头。 以及……最后关头。她憋得慌,却被他故意堵住去路,克制不住,在他刚退出时便把茶水急急喷在剑上。 这个禽兽…… 该把他肮脏的脑子也烧了! 程令雪涨红了脸,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快得乌发微扬。 身后姬月恒看着她背影笑了笑。 望着那背影几眼,他转头看向右侧巷子,眼底压下的疑虑再起。 . 在山下小镇上逛过一圈,买了些小玩意,程令雪和姬月恒回到山庄。下晌,姬月恒带她去了云山阁。 安和郡主还是那飘忽又优柔的模样,替程令雪看着毒的同时,不顾姬月恒在侧,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 “阿九不爱理人,你也不爱理人,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呢。” 程令雪道:“我本是他的护卫。” “女护卫啊……”安和郡主情绪淡渺的美目里带了笑,“真难得,阿九身边护卫极少,更别说女护卫。” 程令雪如实道:“起初是女扮男装。” 郡主娘娘霎时来了兴致。 涂着丹蔻的手拈起一只用来试毒的古怪虫子,幸灾乐祸道:“原是女扮男装啊,难怪,阿九他当时定很别扭,说不定还会怀疑自己是断袖呢。” 正翻书的姬月恒一顿,恍若未闻,心无旁骛地继续看书。 程令雪留意到这一动作。 真稀奇,按理说安和郡主虽飘忽,但也平易近人,没什么长辈架子,连她这样怕生的人都不觉得拘谨,可姬月恒回云昭山庄半月,竟只来过云山阁三次。 刚回来那日来过一次。 今日从山下回来后他来这里待了一小会,加上现在这次,也才第三次。 且每次来郡主这里时,他都格外正经,端得一副温静贵公子模样,颇有在长辈跟前装矜持的嫌疑。 “呀——” 程令雪看得发呆,毒虫恰好放到她手上,她被蛰了个猝不及防。 一直静若玉雕的姬月恒听到声音,倏然放下书:“很疼么?” 程令雪摇摇头:“不疼,我只是走神了,一时没留意。” 姬月恒闻言,满意地笑笑。 这一笑叫程令雪一头雾水,他莫名其妙又在笑什么?安和郡主看在眼里,把毒虫拈起来,放在一个陶罐中捣鼓,笑眯眯道:“你想不想知道他因何而笑?” 程令雪道:“不大想。”姬月恒一笑准没好事,不知道最好。 安和郡主体贴地点头:“不想啊,那我便不说了。横竖也没什么大事。这小子只是发现你在偷看他,窃喜罢了。” 姬月恒:“……” 程令雪被说得一窘:“晚辈没在偷看他,我是——是明着看。” 安和郡主眸中笑意更为愉悦。 她好奇道:“话说小姑娘,你对他,真就没有半点心动么?” 姬月恒悄然侧耳细听。 可程令雪许久都答不上来。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0节 不愿拂了这母子二人的颜面,她想了想,违心道:“九公子俊美,学富五车,为人和善,大多女子都会喜欢吧。” 安和郡主听罢,毫不留情地调侃起姬月恒:“只有‘俊美’才是真话吧,不过阿九也别灰心,至少有一项。” 姬月恒深吸一口气,合上书册,毕恭毕敬道:“母亲可验出是什么毒?” 安和郡主这才想起正事,又慢慢悠悠地往罐子里加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虫子,看了好一会,眉头渐凝。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程令雪。 “小姑娘你……” 姬月恒和程令雪都被她这一反常态的严肃神情吓到了。 “母亲,她所中何毒?” “郡主娘娘,我还有救么?” 安和郡主回过神,被她逗乐了,绽出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温和笑容:“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 话毕又转向姬月恒,淡道:“寻常毒物罢了,因混了蛊毒才有些棘手。蛊我虽解不了,但余毒不算难清。往后每七日,我会调一次药浴,泡上七次即可。” “有劳郡主娘娘。” 程令雪真挚地道了谢。 毒已验完,安和郡主不喜热闹,要将他们打发走,姬月恒转向程令雪,温声道:“我有别的话想问一问母亲,今日天冷,你先回去歇歇吧。” 程令雪与郡主道别后出云山阁,安和郡主拨弄着罐中毒虫:“说吧,想问什么。是蛊毒,还是她身上余毒?” “都得问一问。” 姬月恒看着自己的腕子,先问起余毒:“那余毒究竟是何毒物?” 安和郡主垂眸,掩下复杂情绪。 “你为何在意此事?” 姬月恒提到另一件事:“青州的郎中诊过,称此毒已有十年之久。而十一年前,山庄里来了个找您解毒的孩子,后来走丢了,我想知道是不是她?” 安和郡主满无所谓地玩弄毒虫。 “应当不是,但阿九你若希望是,母亲也可以说成是她。” 姬月恒却说:“我不希望。” 安和郡主笑了:“依你的性子,你难道不想和她有更深的联系么。还是说,当初那孩子是因你而走丢,若令雪是那孩子,你怕她得知真相会怪你。” 青年的眼底掠过一瞬寂落:“母亲,我说过,我并非故意带那孩子外出,也并非有意让她走丢,我曾想留下她。 “我只是不希望令雪所受之苦是源于我贪玩让她带我下山。” 安和郡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你应该庆幸,她所中之毒与当初那孩子中的毒不一样。” 说着她无力地转着陶罐:“或许那小姑娘走丢只是一场意外。可离朱那孩子却是你故意气走的,你怕他劝母亲回昭越,就像你曾怕那个小姑娘抢走你的狸奴。娘说过不会放弃你,你却总是不信,让我唯一的师弟沦落在外……” 姬月恒安静听着,并不辩驳。 母子相对无言许久,他忽道:“我碰到了一个人,很像离朱。” 安和郡主手中罐子掉落,罐中毒虫趁机跑掉,她却已然无心去管。 “阿九,你说什么?” 姬月恒弯下身,长指拈住毒虫。 “我的贴身护卫里,有个与我同龄的少年,我曾疑心他和令雪是一人所派,又觉他似曾相识,便用母亲师父研制的苗疆奇毒试了试,他果然没事。” “那奇毒只有您和离朱会解,但那少年容貌和十年前大有不同,要么是离朱易容过后,要么他与离朱相识。” 安和郡主急急上前。 “他今在何处?!” 姬月恒把毒虫放回罐子里:“我本想试出结果后让他与您见面,但他或许知道我每年冬日要回洛川,逃了。” “他还好好的活着便好,否则我愧对师父……”安和郡主心情复杂地坐下。刚平复心绪,又听姬月恒道:“令雪中的是子蛊,而我中了母蛊。” 闻言,安和郡主再度愕然。 姬月恒将中蛊的经过道来:“那位养蛊人不曾露面,只在我中蛊后留下一封信,称蛊对于中母蛊者并无害处,但对中子蛊者有害,若想解蛊,中子蛊者需博取中母蛊者全心全意的信任才可。” 安和郡主握紧毒罐:“对你无害,那人倒是挺偏袒你。” 姬月恒兀自净手,自哂一笑。 “是么,我不觉得。或许他是想看到我明知会有人故意接近我,却不能自抑地信任对方,最后被信任之人抛弃。” 安和郡主无言许久,才道:“你若不在乎,谁又能伤得了你?” 可姬月恒道:“但儿子在乎。” 不知该先问哪个问题,安和郡主扯起无需回答的一个:“小姑娘是为了解蛊这才女扮男装接近你?” 姬月恒不想回答这问题。 安和郡主索性直接问起最关键的一处:“你疑心蛊是离朱所下?可为何中子蛊的人会是令雪?” 姬月恒道:“我亦不知。” 安和郡主望向山下越积越厚的云雾:“离朱或许是不想再见到我这个师姐了,你也别再为难他。母亲与他师出同门,若想解蛊,我会想办法。” 姬月恒望向角落里的一盆文竹:“蛊我不想解,也希望您别插手。” 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安和郡主对他的偏执深感无奈:“母亲是过来人,阿九,这样只会越纠缠越乱。” 姬月恒恭敬温和,却无比固执。 “可我却偏想和她纠缠。” 许是知道安和郡主还想劝,他转动轮椅往外走:“横竖在您心中,孩儿偏执、自私、不择手段。但与其成为两手空空的君子,我宁做偏执的疯子。” 安和郡主看着他淡漠的背影。 她转过身长声叹息。 “也罢,尚有三个月你便要及冠,你的私事,你自行看着办吧,但阿娘还是想劝一句,别走你父亲和兄长的老路,只靠牵绊,留不住一个人……” 喃喃自语罢,安和郡主慵懒地一甩披帛,身影没入纱幔后。 . 本以为药浴像泡温泉那般简单,可沾上药汁,程令雪就觉浑身如百虫蛰咬,比练武受伤带来的痛更为难受。 绵绵密密,蛰咬不休。 “嘶啊……” 她趴在桶沿,忍着难受,咬住自己的虎口,直到快咬出血珠。 “咬我的吧。” 姬月恒将她的手抽出,替换上自己的,像是怕她过意不去,道:“你咬我的时候,我会很舒服。” 程令雪连瞪他一眼的余力都没了,这药浴太折磨人了,眼下才只泡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可听安和郡主说,她身上余毒沉积已久,每次药浴需泡上整整一夜才足以促进肌理中的余毒排出。 反正姬月恒他喜欢被撕咬,她不客气地咬住他虎口。“呃……”青年低低闷哼了一声,手扣紧桶沿。 他们的痛苦以这种方式归一。 姬月恒看着伏在浴桶中隐忍的少女,他低头,温柔吻住她额角。 简简单单的一个吻,在平日只会招来程令雪的厌烦,可这会她却觉得宛若得到了安抚,好奇怪…… 她抬起朦胧的眸子看着他。 “还想要……” 第一回 听到她主动的索求,姬月恒一愣,有些不敢相信。 随即眼中漫起怅然的柔情。 他低下头,腾出空着的那只手轻柔地捧住她面颊,一下一下不停吻着,像一只狸奴在舔舐另一只狸奴。 “乖,再忍忍。” 简单的安抚在被药力折磨得神智不清时却能给程令雪带来莫大安慰。 她习武时喜欢干脆利落,和旁人过招时不论胜负,都会争取在一盏茶的功夫内结束,哪怕被对方的武器刺伤也不觉得很痛,但这种绵长的刺痛折磨的不只是皮肉,更是她的耐心。 药力让她不那么冷静。 抛却素日的戒备,程令雪隔着桶壁将无力的下巴搁在他的掌心,让他的手掌支撑她无力支起的脑袋。 “现在……过了多久啊……” 姬月恒看了眼浮箭漏壶,才过去一刻钟,他不想打断她的希望。 “我给你念几个故事应当够了。相传棠乔山有异兽鸵鼠,胆小如鼠,遇敌便以翅掩面,它出现在何处,那一带便会有好吃的东西出现……” 程令雪听得来趣,注意力也被分散了去:“有好吃的,我喜欢这鸵鼠……” 他又道:“丹熏山亦有种异兽,叫耳鼠,食之可解百毒。” “这么厉害……” 她忍着绵密刺痛,抬头看着青年,忽然笑了,却不说话。 姬月恒好奇:“是在笑我么?” 程令雪点头:“你的血也可解毒,莫非你是耳鼠变的……” 这是在暗暗说他不是人。 他只是笑笑,手塞回她口中,程令雪再次狠狠咬住,肆虐他带来的快意消去几分难受,她紧蹙的眉舒展。 撕咬对姬月恒而言,亦是快意。 痛意从被她咬住的虎口渐次漫出,经由手臂传到心口,化作难言的畅快,窜至四肢百骸、每寸皮肉。 这畅快来自被她撕咬的痛,也来自他能消解去她疼痛带来的满足感。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1节 姬月恒凝着她,晦暗眸光如深渊,要把她吸入,嗓音因兴奋微颤:“若是,你便把我全部吃掉吧……” 如此,她的毒可以尽解,他也能彻底融入她的血肉中,一丝都不余。 他们将成为一个人。 姬月恒想像着他化身耳鼠被她拆骨卸肉时刻骨的极致畅快……他忍不住颤抖,脖颈微仰,喉结渴望地滚动。 “死变态……” 程令雪虚弱地轻骂了一句。 她松开口,放过他的手,抬起头,一口咬住姬月恒的锁骨,充满恶意地一下一下轻啮,不轻不重的啃咬让青年快慰得咬住牙关,喉间发出蛊人的闷哼。 “嗯呃……” 他眯起眸子,用灼人喑哑的声音唤了声她的名字:“令雪。” 两个字尽显偏执,又很虔诚。 程令雪被唤得心乱,松开他:“……你收敛收敛,我想听故事。” 得到了满足,姬月恒桃花目眸光潋滟,犹如被春雨洗濯过的枯枝,须臾之间又是不入浊世的翩翩佳公子。 他继续给她说故事,故事说了一个又一个,程令雪逐渐习惯药水带来的刺痛,将脸枕在他的掌心打起盹。 “睡吧。” 姬月恒托着她脸颊。 一夜竟竟很容易挨到尽头,程令雪睁眼时,浴桶中的药水已被换过三次,尚存余温,身侧青年仍端直地着。 见她醒来,他笑笑。 “再不醒我的手恐怕要断了。” 程令雪忙抬起头,身上已不那么刺痛,她神智也清醒了。想到昨夜睡去前的一幕,她心中不是滋味。 “你守了一夜么。” 姬月恒揉了揉手,似真似假道:“你总是顾虑得太多,一颗脑袋极重,趁你睡着的时候让旁人替着托了会。” 鬼才信。 程令雪不做声,眉目柔和些微。 “无论如何,多谢你。” . 药浴虽难捱,但有姬月恒干扰心神,两三次后,程令雪已渐适应。 这日姬月恒去了云山阁,她闲来无事,坐在山上望天发呆,忽见天际飞过一只灰背隼,转了一圈又离去。 她定神望着灰隼远去的方向。 是师父两年前养的隼。 他让她去西北方向与他见一面。 程令雪往院内走去,抱出被姬月恒关在笼中的小狸奴,抚了抚狸奴的脑袋:“这次恐怕得利用利用你了。” 姬月恒出云山阁时,茯苓正守在外面,一见他便惶恐地低下头:“适才狸奴跑了,令雪姑娘去追了!她让婢子转告公子莫要担心,说她会回来的。” “连狸奴都利用上了。”姬月恒望着山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由她去吧。” 说罢又吩咐茯苓。 “无碍,你去忙吧,备上几个她喜欢的菜,我等着她回来用饭。” 第49章 049 “喵嗷——” 小狸奴怯怯的叫声在陋室中更显诡异,程令雪抚了抚狸奴。与程风行礼,恭敬道:“徒儿拜见师父。” 江皊不在,来的只有程风。 中年男子戴着风帽,削弱伤疤带来的阴冷之感,许是半年不见徒弟,寒锐的人异常温和,沙哑的嗓音难得亲切。 “蛊解得如何了?” 程令雪道:“只知道留在姬九公子身边能解蛊,却不知何时能解。” 程风态度不明,只是点点头。 “好好照顾自己。” 师父受伤归来后,相比从前,他对她们俩的关切多了,可不知缘何,每次师父关心她,她却觉得比从前他大声大喊地痛骂她还古怪。“多谢师父。蛊不好解,姬九公子也不好捉摸,徒儿不敢放松,答应您的事只能解蛊后再做。” 回应她的是程风沙哑的大笑。 程令雪不解地抬头。 面具后透出似可洞悉一切的犀利眸光,程风道:“我虽算不得仁师,但不会狠心到连你中蛊都毫不记挂。” 程令雪解释道:“徒儿只是希望能为师父分担更多事。” 程风看着外头萧瑟冬景,唇畔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你素来木楞,在姬九公子身边待久,会说客套话了。我倒是好奇,姬九公子是怎样的人?” 程令雪:“一个不好懂的人。” 提起姬月恒,她想起赤箭:“前阵子姬九公子抓了个细作叫赤箭,他竟也知道临波九式,可是您派来的?” “临波九式。” 程风沉声念着这四个字。 他敛起思量:“我的确派了人,但我安插人手、让你们查姬家,并非冲姬九公子而去,我仇家是他父亲。” 程令雪认真听着。 师父转向她,随口道:“不知姬九公子可曾与你提过他的父亲?” 她低眸回想,她所知不多,只知道姬月恒的父亲并不是个好父亲。 “我不大清楚。” 程风叩了叩手杖,继续道:“姬家如今姬家掌权之人是姬家长公子,外人皆道姬家家主死于重病,实则非也。” 程令雪听出些端倪。 “是姬家长公子弑父夺权?” 程风冷然颔首,又道:“几年前,我正是在不知情之时受姬家家主旧部雇佣,协助卧病的姬家家主出逃,受了牵连,才落得武功尽失的下场。因而我的仇人是姬家家主及他那骗我入局的旧部,他如今暗中为姬家三房做事,我让你们查姬家,也只是想让那人失去一切,并未针对姬家所有人。故而你不必戒备姬九公子,须知你戒备他时,他必也不会信任你。” 原是有这层因果。 程令雪听得心中唏嘘。 重伤后,程风变得极为寡言,今日破天荒说了这么多,已有些疲倦,留下一锭银子,拄着杖往里去。 “年关将至,拿去花吧。” 师父消失草帘后,程令雪拿起那锭银子,又轻轻地放下:“多谢师父,但我有钱,这银子您留着吧。” 她抱着狸奴离去,自窗口跳入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掂了掂那锭银子。 “她不要,我要了!” 草帘后的中年人没说话。 少年大喇喇坐下:“你为何骗她?分明就与姬月恒有仇。” 草帘后的人话语沉冷。 “依你所说,那两个孩子戒心都重,一个喜欢掌控,一个不喜欢被掌控。而令雪越依赖一人,发觉那人利用、掌控她时,就会越果断。” 少年冷嗤了一声。 “啧,可真是用心良苦。” 中年人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概叹道:“再等一个多月便到年节,让他们最后再过一次好年吧。” . 从巷子中出来后,程令雪抱着狸奴径直往回走,半途她停了下来。 身后似有人跟着。 是姬月恒的人?还是师父的? 她故作不知,在街边摊子上买了一份点心,手一脱,狸奴跑了出去,再回到她手中时,狸奴浑身脏兮兮的。 还真像跑丢了。 抱着脏兮兮的狸奴,程令雪回到了山庄,姬月恒正坐在书桌前习字,见她回来,看了眼她怀中狸奴。 “跑哪儿了,脏兮兮的。” 程令雪道:“原本只跑到山道上,我最近闷得慌,想顺便下山逛一圈,半道上被吃的迷住神,让狸奴跑了两次,第一回 还跑到别人家家里去了。” “小家伙调皮,回来就好。”姬月恒没多问,唤茯苓端来饭菜。 程令雪一瞧竟都是她爱吃的,她吃东西一向不挑,茯苓都看不出她喜欢什么,姬月恒怎么看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 姬月恒将筷子递她,含笑看着她道:“对一个人上心,自会留意她的一颦一笑,吃这几道菜时,你吃得最慢,也最克制,不舍得一下吃完。” 他又开始说情话了…… 程令雪低头坐下用饭,把买的糕点递给他:“顺手买的,你看着吃吧。” 姬月恒接过来,待她吃过饭后,替她拿来裘衣,给她系上。 程令雪讶然:“要下山么?” 姬月恒系着缎带:“你泡的药浴性寒,易淤积湿气,山庄后一处院落有温泉可驱寒,带你去看看。” 长这么大,程令雪还未泡过温泉,不泡白不泡,她乖乖地跟上。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2节 这温泉乃天然形成,只是在上方盖了处院落,温泉池位于院子正中,周边院有休憩的屋室,亦有书房、茶室。 程令雪泡在温暖池水中,回想着今日从师父处听到的一切。 她总觉得有些地方捋不顺。 师父劝她要放下戒备,全心解蛊,可赤箭是师父的人,不该助她解蛊么,为何反而要让她被姬月恒冤枉? 仿佛见不得她和姬月恒在一起。 好乱…… 但以赤箭不着调的性子,他又一直想挑战她的剑术,或许是因为他遇到师父更晚,不服气她能得到师父真传。 不过师父和姬月恒没有深仇大恨,她就不必防着姬月恒,也不必担心姬月恒查出她是细作——眼下看来,师父没有继续从姬月恒这边入手的念头。 只要她和姬月恒无仇无怨,解蛊的事多少会顺利一些。 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程令雪趴在温泉池畔睡下。 茶室中,姬月恒正专心煮茶,亭松则在旁汇报消息:“属下今日派人去寻令雪姑娘时,见她从一处巷子里抱着狸奴出来,过后派人去打探,巷中不曾住着可疑人家,一个七旬老翁称有位女郎的猫不听话跑他家去了,不过以令雪姑娘的身手,抓只猫想必手到擒来。” 姬月恒偏袒,淡声解释道:“是她贪吃,让狸奴跑了。” 亭松听出毫不掩饰的包庇。 他深感无奈:“另外,数日前,暗探在山下碰到一个身手疑似赤箭,但容貌略有不同的少年,依公子看,令雪姑娘会不会是去见他们背后的人?” 姬月恒倒了杯茶。 “由她去罢,说不定她还能帮我们寻到那人踪迹,只是你们小心一点,令雪胆小,又是个弱女子,别伤着她。” 亭松:“……” 胆子大不大不好说。 但弱女子…… 程令雪的武功连他都要畏惧几分,公子如今能气定神闲地拥美入怀,只是仗着二人之间的蛊毒罢了。 但暗探不能威胁到她,一听说要去跟踪程令雪,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谁伤着谁还不一定。 . 泡了数次难熬的药浴,如今一在温泉池中泡着,倍觉舒适。 程令雪睡得香甜,朦胧间,她竟梦到自己变成小孩子在山庄里乱逛,忽见一只狸奴一瘸一拐地跑入某处院子里。 她好奇地跟着狸奴入内,这是一处带了温泉池的院子,温泉池边栽花种草,水雾弥漫,似仙境看不真切,她一心寻着狸奴,不留神坠入池中。 “扑通——” 程令雪狼狈地从水中爬起。 一抬头,竟见池中坐着个神仙似的哥哥,和她年纪相仿。 神仙哥哥纹丝不动地端坐着,眉心一点朱砂痣,生得极为好看。 可程令雪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大哥哥,她疑心他是座玉雕—— 哪有人泡温泉还穿着里衣的? 他看着她时眼珠都不转。 好奇心驱使,程令雪涉水上前,绕着他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每一处都好看:“哥哥,你真好看……” 小少年没回应。 程令雪也觉得这样太不矜持,端出她与生俱来的清冷姿态,淡然打量他,尽量不露出太过痴迷的神情。 面对面立了太久,漂亮哥哥还是没动,水雾朦胧,看不真切。 “是真人么?” 程令雪咕哝一句,上前两步。 她试着掐住了对方白嫩嫩的脸蛋,温润如玉的触感传到指腹。 是活的! 她更为欣然,漂亮哥哥眼珠子动了动,阴仄仄地看着她。一双眸子却很冷淡,漆黑的瞳仁幽暗。 有点怪…… 更怪的是他说话时嘴都几乎不张,人在温暖池中,语气却凉意丝丝。 “还在看我。” 程令雪规矩地站直身子,姿态乖巧,声音稚声稚气,话却比他还淡漠。 “不给看,是么?” 这句话一出口,雾气拂过,神仙似的小少年突然变成个俊美青年。 程令雪吓了一跳。 见鬼了! 她乍然往后退,漂亮哥哥变成的青年宛若鬼魅,忽然飘到她身后,她一躲,反而撞入他温暖结实的怀抱中。 “哥哥——” 程令雪惊呼出声,把自己唤醒了。 她懵然地揉了揉眼,发觉自己还真是被揽在一个人的怀中。 抬眸,望入一双桃花眼中。 这双眼无比熟悉,她怔然与这双眸子对望,想起梦中的小少年。 “好像啊。” “什么……好像?” 搂着她的青年眉头骤凝,不瞬目地盯着她,眸光粼粼,急剧漾动。 程令雪不明就里。 她如实道:“我梦见你了。” 姬月恒紧扣着她的手松了些力,兀自笑了笑:“原是如此……” 程令雪回想着那个梦,尚还有些恍惚,便也不似清醒时戒备,半是说笑,半是感慨道:“唔……还梦见一个缩小版的你,生得跟小神仙似的。” 说着她摇摇头,又抖了抖肩。 “就是一双眸子盯着人时眼珠子都不带动,有些阴仄仄的,像鬼一样……不对,我不是被鬼压床了吧?” 来的路上她偶然朝对面望去,见对面山头有好几座坟,山庄里的夜十分寂静,眼下恰好有夜鸟发出凄厉啼鸣。 程令雪顿觉细思极恐。 “有点邪门……” 男子阳气重,她顾不得羞赧,往姬月恒怀里缩了缩,若是往常,她主动投怀送抱他势必会温柔拥住她。 可这会…… 他竟浑身僵滞,纹丝不动! 程令雪原本也只是胡思乱想,可他这般,让她心里慌。 她僵硬地抬起头看他。 姬月恒亦在凝视着她,就如梦中的小少年那般,一双点漆眸微凝,若万丈深渊,要将她神魂摄走。 “见鬼了!” 程令雪深感不妙,要离开他怀中,却被姬月恒一把捞回。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力度入骨。 第50章 050 被如此大力地揉入怀中,程令雪几乎喘不来气,她急急拍他肩头。 “真被附身了?!” 姬月恒不回应,拥着她的力度渐次收紧……要人命,程令雪被挤压得胸口憋闷,正欲砍下一记手刀。 姬月恒放开了她。 池水氤氲,薄雾让他眼底情绪模糊得近乎迷濛,甚至显出些阴郁。 真像活见鬼。 程令雪手在他跟前招了招,冷道:“他是我的人,小鬼你最好从他身上离开,姐姐杀过人,也可以杀鬼。” 手被姬月恒握住了。 他的声音被泉水浸得艰涩。 “是我,没有鬼。” 怪异的劲儿褪去,姬月恒眸光淡如水,握着她手的力度适中。 他问她:“适才梦到什么了?” 程令雪歪着头打量他,确定他恢复正常后才道:“就梦到一个很像你的小孩穿着衣裳在这里泡澡,就坐在那块石头上,长得小观音似的,人却鬼气森森,不动也不说话,只盯着我看。” 说到这里,程令雪便有些不满:“我多看了两眼还被小鬼头给说了……” 姬月恒定神凝着她。 “说了什么?” “那孩子就跟个鬼一样,说话飘飘悠悠的,说我还在看他……”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3节 如今回忆起那个面容漂亮的小鬼,程令雪仍是一身鸡皮疙瘩,她双手抱臂往温泉里缩,让池水驱散森冷。 “太可怕了……” 姬月恒一言不发地听着,看着她所指那块石头。良久,他忽而笑了。 “真的是你。” 程令雪整个人泡在水里,只露出脑袋,呆愣道:“怎么了?” 青年的笑意在雾中时隐时现,唇角若有似无的苦涩亦时隐时现。 “为什么是你。” 程令雪实在听不明白。 见他凝定地盯着自己看,她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怪处,往水下看去试图找寻原因,才记起她没穿衣服!红的黑的白的,在水中若隐若现…… 他盯着她看原是因为这! 程令雪冷目扫向他:“怎么还看?” 姬月恒目光沉凝,并未错开眼,而是涉水慢慢地朝着她走来。 他腿脚不便,走得很慢很慢。 程令雪才发觉他也穿着一身里衣,和梦中那个小孩一样。 那个梦也太贴合实际。 她失了神,姬月恒已走到面前,在她一旁的石头上坐下。 他捧起她的脸端详了许久。 “就算是你,也无碍。” “你在说什——” 程令雪诧异地发问,他却已笃定地吻了下来,吻如绵绵春水,温柔地侵入她的口中,仿佛故人重逢时的寒暄。 她渐渐被春水席卷,也顾不得琢磨那些令她觉得怪异的点。 这温暖池水泡得人滋生恶念,程令雪张口让他吻着,手不觉攀上姬月恒的肩头,身上忽而一轻,她回过神时已躺在边上巨大的溪石上,溪石足有贵妃榻那么大,略有些坡度,人躺上去时身子顺应了溪石的弧度,似一枝弯折的竹枝。 这样一来,她整个人如被展开的书册,被看得分毫毕露。 这池水刚好与溪石齐平。 躺下去时,只要水波微动,一波波的温泉便会漫到身上来。 很舒服,但有些怪异。 姬月恒俯下身,无声凝着她。 少女潮红的面容和一张稚气的小脸彻底重叠,那一刻,过去的记忆无比真实,猛地冲入晦暗无底的心里。 因为自责、遗憾,他心里有个空洞,积年累月,越扩越大。 如今这一空洞倏然被填满。 但新的空洞生出了。 她为何会与他重逢?又为何与他一道中蛊?背后是何人从中撺掇? 以及她…… 会怪他让她颠沛流离么? 这些疑惑化成刀,在他心里挖出一个个血淋淋的空洞,每一个空洞都可能裂成一道深渊,把他拉下…… 姬月恒描摹着她眉眼。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你……” 他轻颤的指端拂过她眉间,逐渐用力,强烈的不安漫上。 似有什么即将失去掌控。 要将他扯入深渊。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习惯。 话本中只说一对男女羁绊越深,感情越深刻,可乍然发觉他们之间多了一道羁绊,他为何反而无端恐惧? “为什么?” 话本也解释不清。 水雾在姬月恒周身蒸腾,将青年的长睫濡湿,就如淋雨的鸦雀。 他看着她,目光逐渐涣散。 分明是她被压在下方,程令雪却觉得被压住的是姬月恒。他极少会露出茫然的神色,湿发缠着脖颈,格外易碎。 好想蹂躏啊…… 这个念头一出,程令雪鬼差神使地抬起身子,朝着他喉结轻咬。 “呃——” 姬月恒急剧地一颤,潮红自耳尖烧开,快意如燎原之火,急速蔓延到颈侧。从前也有过,但从未如此猛烈。 他猛地掐住她肩头,将她稍推开,好让他可以看清她。 桃花眼中茫然越积越深。 程令雪也回望着他。 此刻青年的目光暗沉偏执,可濡湿的鸦睫、微红的眼尾,被她咬了一口的喉结,每一处都昳丽而脆弱。 像被狠狠蹂躏过一遭的罂粟。 带着毒,又糜艳。 她惊住了,他到底怎么了? 都做过好多回了。 又不是第一次被她咬住喉结,这一次却是从未有过的激动。 他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你……你是不是又不发病了,要不这样,我们先回去?” 姬月恒仍在怔忪,他亦觉得荒谬,为何突然这样。仅仅是因为发觉她与他有着许多羁绊从而感到不安么? 是这股不安给他带来了快乐,还是因为发觉她与他有了更多联系? 弄不明白。 话本也没说过。 “姬月恒?” 少女忍不住直呼他名字。 姬月恒低下头,他急需一些快意甚至痛意来驱散心头的杂念,他凝眸看着她,痴迷甚至带着乞求地,喉间溢出的声音痛苦又亢奋:“咬我…… “阿雪……再咬我一口……” 压抑的眸子中隐约透出如痴如醉的狂热,简直像正人君子服了五石散。 他还叫她阿雪…… 从未有男子这样亲昵地叫过她。 程令雪心旌被唤得摇曳,她抬起被泡得发红的玉臂,环住他脖颈稍稍往她这边压,而后贝齿轻啮他喉结。 一下一下,她像在给狸奴挠痒痒。 激荡的快意铺天盖地。 青年脚下无力,身子倏然往下压,为了避免压到她,他双手用力撑在溪石上,全身都在紧绷,又不住颤抖。 他一抖一抖的,似乎很难受,喉咙深处溢出的喘息却极是畅快。 没有过的满足。 “呃……再咬一下……” 程令雪觉得这时的他虽不大正常,有些隐约的疯魔,但……怪好玩的。 她双手捧着他脖颈,指甲刮过他玉白肌肤,青年便一阵微颤,待她唇齿开始吮咬他敏感的喉结,他又一颤。 怎么突然这样脆弱? 难不成是因为她说梦见了他,他以为她对他动心了么? 可他却不全是高兴,还有不安。 为何不安?想不通,便不想,程令雪伸出舌尖,划过他的喉结。 像他平时吻她下唇和印章那般。 “哈啊……” 姬月恒果然受不了她这般刺激,急剧一抖,失控地急喘了下,清臞的身子险些支撑不住栽下来,手遽然用力撑着,濡湿的里衣随着他肩臂绷起。 一同惊起的,还有别处。 他低下头,看向那处,苦恼道:“抱歉,我控制不住它。” 程令雪松了口,有些讶然。 并非讶然于他身体上细微的变化,而是讶异于他为何与她道歉。 他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难不成还担心她怕他。 无论如何,今夜的他很古怪。 她狐疑地盯着他,更古怪的来了,姬月恒忽然褪下上衫。 素日沉静冷澈的眸虔诚又乞求。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4节 他看着她,拉着她的手触上玉白肌肤上的两点朱砂痣,似乞求又似轻哄:“阿雪,吻一吻这里,好不好?” 程令雪想起之前他也喜欢吮吻甚至啃咬她身上的朱砂痣。 被欺负却又畅快的感觉很磨人。 她也想这样磨一磨他。 忍住羞臊,她双手扶住他湿漉漉的肩头,贝齿轻啃他心口的痣,还学着他往日所做那般,舌尖逗弄。 一只手则去照顾另一侧。 姬月恒难受地闷哼,颤抖着紧抱住她,几欲将她按入心口。 “阿雪……” 他唤着她名字。 不过是吻了吻他的痣,反应就跟她杀了他一样大……程令雪被他这痛苦无比又欢畅无比的反应取悦了,上方的呻'吟让她听得耳根子通红,心潮澎湃。 她学着他以往所做那般,轻叼住,而后一点点往外扯,再松开。 “呃——” 随着青年痛不欲生的畅快低呼,他文弱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 他急颤着,目光涣散朝她倒下,而后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唯有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与她的肌肤无隙相贴。 此前几度疯狂,他从未褪下衣袍,最多只是胸口半露。 此刻上衫却已经没了。 真正心贴着心,温度交融,很是新奇又怪异的感觉,程令雪被重重压在溪石上,感觉自己快扁了。 肌肤相触的每一寸都很古怪。 “你、你还好么?” 今日他怎么这么主动地让她捉弄。 又这么脆弱,禁不起玩? 她的脚无处安放,只能木楞楞得支着,见姬月恒压着她不动,还伸出脚尖扒拉了下他的腿上。 “我无碍,只是……很舒服。” 姬月恒微哑应罢,喉间滚了下,而后会错了她用脚尖蹭他的意思。 他直起身,伸手往下方一扯。 啪叽—— 岸上多了件湿漉漉的衣裳。 这回才真正是坦诚相待了,第一次在这种时候看到他的全貌,程令雪脸烫得要命,她惊愕地捂住眼。 “怎、怎么突然这样?你之前不是不喜欢脱去的么?不必勉强……” “要褪去的。” 姬月恒把她按在溪石上,虔诚得近乎膜拜的吻如水波温柔冲刷而来,他捧着她似捧着一樽珍贵的玉雕。 他柔和地吻过,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没有半点狎昵,十分庄重。 更像是在抚慰。 在这样虔诚的亲吻下,程令雪意识如蒸腾的雾气,聚起又散开。 今天的一切,都有些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倒在石上的玉瓶来回晃动,涌出一道又一道的热泉,她也哭得目光朦胧,青年总算结束了他的吻,他贴上来,捧住她的脸颊。 放在溪石上的匕首时离时触。 “唤我一声。” 程令雪浑身都软绵绵,轻飘飘的,她呢喃道:“姬月恒……” “不是这样唤。” 姬月恒温柔地纠正她。 程令雪想了想:“公子?” 她已经很久没唤他公子了,今日看在他对她近乎膜拜的虔诚,还主动让她玩弄一遭,就勉强唤一声。 姬月恒有一次纠正她。 带着几分新奇,他道:“不如,你唤一声阿九哥哥怎么样?” 要命! 程令雪被这肉麻的称呼吓得睁大眼,他是看那种书看坏脑子了吧?! 她别过脸。 “不行,太肉麻了。” 姬月恒并未威胁,也未逗弄,只是轻叹了一声,玉山倾倒,趴着不动。 “不想唤也无妨。” “我确实,有负你一声哥哥。” 炽烫的肌肤熨帖着,每一寸都似火苗,在她身上燎烧着。 程令雪被压得喘不来气。 可“阿九哥哥”她实在叫不出来。 姬月恒他是不是背地里偷偷看什么兄妹悖伦之恋的本子?! 她死死抿着嘴不动。 可拿把刀就搁在中间,烤得她很难受,程令雪呼吸开始变得紊乱。 那东西还越来越可怖。 她实在忍不住:“姬月恒,你、你正常一些好不好,有些本子你就不该看,看多了脑子会坏掉的……” 姬月恒低低地笑了下。 “放心,坏不了。” 他一笑,身上就一抖一抖的,刀刃也一下贴近一下远离。 程令雪像被萝卜吊着的毛驴。 偌大一根萝卜就在嘴边,却一会贴近一会拿开,想吃也吃不了。 他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她恼了,得让他记起来——她本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双腿夹住他,一个用力翻转,青年顷刻被压在下。 像在山洞中那般,程令雪按住他。 姿态霸气,话却有些没底气:“你、你别怪我,是你先吊着我。” 她根本不敢看他,眼睛看着别处,手去探那把匕首,总算尽握在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做,虽说有过许多回,可这回程令雪犯了愁,她好像…… 不知道该往哪里塞才对。 一个不留神,稍微靠下了些,程令雪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姬月恒笑了声。 他动了动,似乎要顺势而为。 “你、你、你别乱来,不是这地方!”程令雪冷声制止了他。 他听话地顿住了,看着匕首和她相贴处,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下唇。 “这里,其实也可以。” 可以他个鬼! 程令雪伸手捂住他的嘴,从溪石上爬下来,整个人躲入水里。 “不可以。” 她一离开,肌肤不再相贴,姬月恒心头无端的怅然再度漫上。 他从溪石上起身,忽地拉过她。 “不会放那里,过来。” 程令雪还惦记着他的萝卜,她半信半疑地过去:“怎么了?” 姬月恒抚了抚她烧红的耳垂。 “躺回去吧,天冷,石上躺着尚有温水暖体,下次再让你居上。” 说罢他真像个耐心的兄长,扶着她一点点地慢慢倒下,无比郑重,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瓶,而后拿住吊着她的萝卜。 毛驴总算吃到了萝卜。 喂食的人,和总算吃到美味的人异口同声发出了满足喟叹。 溪石的弧度很是奇妙。 就像在腰后垫了个软枕,不必刻意弓起身子就能不留隙地贴近,比平时坐在轮椅上,甚至地毯都要方便许多。 维持着这般姿态,姬月恒手撑在溪石上,迷离的目光打量着她。 时间似被定住了。 他深埋至里岿然不动,不错眼地看着她,仿佛要记住她此刻的样子。 程令雪被他这温存又宠溺的目光看得一紧,想起那句“阿九哥哥”。 他这会倒真像个温柔耐心的兄长。 这声阿九哥哥似乎也很耳熟,仿佛她从前这样唤过他好多次。 适才那个梦忽似有了着落点。 乍一这般想,程令雪便觉得她似乎真的和姬月恒是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多年以来情如亲兄妹,幼时甚至会一道泡温泉,却在长大后的某日在温泉池边背着人,偷偷学一些别的东西……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5节 啊!要命! 她被姬月恒感染了! 虽说她知道他很爱做戏,可这种演法实在是……太羞耻。 她羞恼交加,猛地一阵紧张,姬月恒留意到了,险些没绷住。 他手隐忍地支在她脑袋两侧。 兴奋又宠溺地温声道:“阿雪在想什么……那么兴奋?” 说着还往里靠了些许。 程令雪思绪被挤撑得半点不剩,意识朦胧,哪有余地思考? “唔,我在想‘阿九哥哥’啊…… “啊—— “你……我没在唤你!” 第51章 051 辟啪、辟啪—— 池水不断拍打着溪石。 程令雪仰卧溪石上,温热的水一波一波冲击着她思绪。 边上那把匕首被磨得飞快。 水沫飞溅,刀锋灼人,她总觉得马上就要擦出火花似的。匕首边两个锦袋也被带得不断拍打在她的身上。 他要一并交给她。 所学的剑招,匕首,锦袋…… 包括他整个人。 “呃……” 凌厉的招式让人退无可退,匕首顶着将她逼至绝路,她艰难低吟。 青年这才稍放缓,开始像个真正的兄长,与她诉说着剑招。 由浅及深,每一招都不留余地。 怕她冻着难受,他俯下身让自己成为她的被褥,双手捧着她的面颊。 晦暗的目光深缠着她。 仿佛连她的灵魂,他都不愿放过,也想一口一口吃下去。 程令雪不喜欢练剑时被他这般看着,匕首的存在强得无法忽视。 以往他不去衣,她尚能在激荡的迷乱中保留几分清醒。 可如今思绪被挤得满当。 只是简单地相拥,肌肤相触…… 天灵盖都在发麻。 很古怪。 她眸子渐被池水熏得潮热。 “别走神……” 灼人的声音将她勾回,姬月恒站着支撑不了多久,他把她揽入怀中,一道浸入水中,继续在耳畔叙述。 “练剑时,就这般不用心么?” 他咬住她的蛊印。 “阿雪——” 他声音平素淡声说话时冷澈疏远,喑哑低喘时却很勾人。 一声声,撩在耳畔。 程令雪根本无心领悟剑招。 他唤一声,她便紧咬下唇,最终指甲失了分寸划过他后背。 “嗯呃——” 只是刮了下他后背,姬月恒的招式竟然大乱,他顿了顿,桃花目眸光涣散,鸦睫潮湿,沾了潮湿泪意。 易碎,又糜艳得摄人危险。 匕首慢下,他从雪地中抬头,脸贴在程令雪颈侧,突然有了个新奇的念头,诱哄着她:“咬我肩膀吧……” 他似在杀戮中迷途的邪魔,祈求神祇垂怜,低哑轻颤地唤着她。 程令雪本就在被他笃定的剑招拨弄得难耐,乍一听到这亢奋又隐忍的低唤,身上的血都在沸腾。 他是妖精么?! 不能这样勾人沉沦啊。 再唤她,她怕她忍不住杀了他…… 程令雪被唤得腰都发软,紧咬的牙关一下没绷住,唇亦轻颤。 她用糜软的声音威胁他。 “别、别喊了!” 迟迟等不到期盼的肆虐,姬月恒清越的尾音开始发颤,迷离语气露出危险,化作无形的玉蛇缠住她。 “咬一口,好么……” 他双唇发颤,似即将濒临暴毙,以拿开匕首的方式威胁。 “只需一口,就把它交给你。” 程令雪被他折磨得没法,张口在他肩头狠狠地咬下去! “呼……” 姬月恒手扶住她的后脑勺,脸痴迷地贴在她发顶,少女发间独有的清香沁入鼻尖,似催人动情的熏香。 钻入鼻尖,带来无比的快慰。 他……很喜欢。 他用匕首,剑招由浅至深地一点点教她。池边栽种着红梅,被冬风吹得落在水中,比剑时,池水拍打落花。 他在水雾中拥着她,交颈相依,像两只被露水打湿可怜雀儿。 在晨雾中颤抖着相依为命。 “唔……” 程令雪有些无所适从。 为了抵御这失控的眩意,她只能狠命收紧齿关,死死咬住他。 颈侧的锐痛戳破瓶塞,被关在瓶中的快意再关不住,似冲破堤坝的洪水,霎时激涌而出,窜至脑海。 在用匕首杀她时被她咬上一口…… 原来竟如此快乐。 痛和快意都是她带来的。 姬月恒搂住怀里的人,在得知她就是当年那个孩子时的空落虽莫大的快意卷土重来,满足和寂落同时充斥心头。 他死死扣住她。 意识似氤氲的水雾不断涣散,池水将落在池中的花瓣不断冲上岸,一道冲上的,还有许多陈旧的画面。 “哥哥,真好看。” 这稚嫩的声音响起时,姬月恒因激荡情欲涣散的意识被推回多年前。 他变回那阴郁的小少年。 彼时他因需以毒攻毒,体内堆积湿寒,时常需泡温泉驱寒。但他无论日常沐浴还是泡温泉,都从不去衣—— 他手上,有许多疤痕。 那些疤痕是他因毒性不得不借自残止住喧嚣恶念时留下的。 不可以让仆从们看到这些疤。 他们会告诉阿娘,阿娘会发现他能克制住杀意,并非因为好转,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发泄心中恶念。 阿娘会失望。 失望久了,她会放弃他。 他……不想死。 他开始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清冷无欲、鲜少情绪波动的小观音。 日复一日。 但手上沾的血无法洗去。 纵使他在人前能维持正常的模样,别院的侍从还是很怕他。 只有那个突然闯入的孩子。 她非但不怕,还很放肆。 小小的年纪,便开始好男色,看到他时目光似飞蛾看到烛台,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不说,甚至还想扯他的衣裳,被他阴仄仄地扫了一眼,也不似旁人那般畏惧,而是双手抱臂,一脸冷傲。 “不给是么?” 如此嚣张,坐在池边的小少年不予理会,漠然凝着那小姑娘。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6节 最终她还是怕了,但不是怕他。 而是以为他是鬼。 她手忙脚乱,稚气的面庞强壮冷静:“你、你别过来啊,不然杀了你!” 说着她自己也觉出不对。 “他都已经是鬼了……” 岸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迹,小姑娘慌里慌张跑出院子。 本以为是哪个信赖的侍婢,翌日姬月恒才知道那小丫头是爹爹送来的客人,她身中奇毒,需要阿娘帮诊治。 是哪家的孩子,姬月恒并不知晓。 他被关在山庄里太久了,隔绝人世,已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样子,不知道爹爹有什么友人,阿娘也无心探询。 有趣…… 和他年纪相仿,中了毒的孩子。 但那孩子和他不一样。 她虽话少,可不会隔三差五便因毒发狂,偶尔毒发时,她也不会伤人,只会可怜兮兮地缩作一团。 在她衬托下,他更为可怖。 像一个…… 天生嗜血的,怪物。 他不喜那个孩子,很不喜欢。 年幼的他不屑地想着,围着她转的,不过是群怯懦的下人。 阿娘,和他的狸奴不一样。 他们会只喜欢他。 但没多久,八岁的姬月恒发觉自己错了,阿娘见到小姑娘时,脸上笑容总是轻松愉悦时,不像见到他。 即便是笑,也能看出是强装。 年幼的他只能看到表象——那个孩子明明和他一样,话少、不算活泼,可却能得到阿娘发自内心的笑容。 为什么呢? 因为……阿娘不喜欢他了,阿娘想要一个正常的孩子。 这话他是听爹爹说的。 那次爹爹来山庄探望他们母子,刚好在他毒发时赶来,那一次他又出手伤人了,亦险些听不过去。 阿娘熬了几日几夜,心力交瘁,在他的病床前怀疑质问爹爹:“姬忽,当初是不是你为了陷害大哥,故意让阿九中毒,只有这样,父亲才不会怀疑是你……” 爹爹听到了阿娘如此说,只是叹气:“我即便想陷害大哥,也不至于牺牲阿九,云儿,若这次阿九挺不过来就罢了吧,我们会有更多孩子,你不是喜欢那小姑娘么,我们也要一个。” 这些话在姬月恒心中扎了刺。 年幼的他误解了爹爹的意思,那孩子是爹爹送来陪阿娘的。 阿娘会放弃他,成为她的阿娘。 那日后,他只剩下狸奴了。 其实他很不喜欢狸奴,包括狸奴在内的一切活物,他们总是活蹦乱跳的,而他双腿时常会失去知觉。 也只有那只狸奴和他一样。 他带着毒,它瘸腿。 它没有人的顾虑,也不会恐惧他,也只跟着他一个人,也只喜欢他。 可他再次想错了。 他的狸奴,也开始跟在她身后。 阿娘,狸奴…… 他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有一日,阿娘还会带着那孩子回到族中,彻底将他留在山庄里。 任他自生自灭。 他是怪物,但他不想死。 狸奴再一次跑去小姑娘院中迟迟不归时,八岁的他发了一次小病,独自蜷缩在满是装满镜子的密室。 阿娘去山下采药了。 仆从不敢靠近,没发觉他不舒服。 狸奴也不在身边。 他蜷缩在地上,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恍惚间想着,他会不会死在这里? 密室的门忽地被推开。 是那只小狸奴。 它用脑袋顶开虚掩着的门,钻了进来,然而紧随其后的,还有他最讨厌的那个孩子,她怯生生道:“那、那个你的猫跑出去了,我帮你捉回来了……” 不愿她见到他不堪的一面,姬月恒从地上做起,冷道:“出去。” 小姑娘一怔,随即出去了。 大抵是他着了魔,她出去之后,姬月恒怀抱着狸奴,竟很空落。 为什么? 为何一个让他不悦的人走了,他反而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姬月恒呆坐着,一时忘了身上的痛,痛意再次袭来时,门又开了,探入一张雪白小脸:“那个,神仙哥哥,我……我摘了些果子,你要不要尝一尝?” 姬月恒阴着脸别过头。 “不吃。” 可却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唇边多了个果子,他想也没多想,张口吞下。 有些甜,很怪。 思忖时,小姑娘又喂过来一口。 算了,再吃一口。 吃到第三个时,姬月恒早已忘记了发病的事——因为新的苦恼漫上了。 他怎么投敌了? 莫大的烦躁涌上心头。 恶意窜升——不能再让她留在山庄里了,她会把他也从他这里抢走。 要怎么赶走她呢? 他迟迟想不到办法,直到某日,他听阿娘吩咐新来的下人:“记住,不得带九公子下山玩耍,违者遣退。” 姬月恒有了主意。 他开始和小姑娘亲近,她见此越发欣喜,从“神仙哥哥”,改口成“阿九哥哥”,一声一声,仿若他是她亲兄长。 让她带他下山,再因而犯错被阿娘赶走的计划一次次耽搁—— 算了,她的毒还未解清,冲着她这声“阿九哥哥”,他也该善良些。 毒虽解得差不多,但还不稳固。 她留下来,阿娘的笑容会变多,他就当给阿娘领了只狸奴。 她不喜看书,回去后定不学无术,不如先留在这里让他训一训。 …… 过了小半年,某日,姬月恒在山上压着小姑娘念书时,突然想起那个悬滞已久的计划,他眸色一瞬阴鸷 但—— 小姑娘捧著书,苦恼地挠了挠头。 “阿九哥哥,这字不会。” 算了,改日吧。 但他们终究等不到改日,那只狸奴的腿被阿娘治好了,开始活蹦乱跳,日益贪玩,甚至一溜烟跑下了山。 他和小姑娘一道下山去找狸奴,却被山下的花花世界迷了眼。 狸奴没找回,小姑娘用他身上的玉佩换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和零嘴,她一分钱没花,还同他说:“别客气。” 姬月恒哭笑不得。 二人走入一处巷子里,巷子里的孩童见他们怀中抱着许多稀奇玩意,心里不爽利,为了抢东西,竟放狗追他们。 他从来都是被人护得好好的,山庄里的仆从对他毕恭毕敬,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姬月恒手足无措。 小姑娘当机立断,夺过他吃到一半的糖人,往一旁扔去引开那只狗。 她带他逃出小巷。 姬月恒看着小姑娘手中完好无损的糖人,第一次觉得她如此狡猾,凝着她花猫似的脸,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罢了。 狸奴找不到就罢了。 那个计划迟迟无法实施也罢了。 横竖因为她的出现,那狸奴已经不再只喜欢他一人。不是只喜欢他一人的狸奴,便不再独一无二的。 她要对此负责。 不如—— 就把她变成他的小狸奴。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7节 让她只看着他。 这个念头一出,姬月恒再看向小姑娘时,不由觉得顺眼多了。 是他的小狸奴。 他端出一副不大喜欢她的模样,冷着脸又递给她一块玉佩:“不客气,拿去换好吃的吧,不够我这里还有。” 小姑娘欣然接过,琉璃似冷澈的杏眼漾起笑意:“多谢哥哥。” 她带着玉佩挤入人群里,说要替他去买那一个他看上的罗刹面具。姬月恒不喜和生人触碰,便留在原地等她。 可她没回来。 她拿了他的玉佩,跑了。 他没等到她,只等到了那群顽童的报复,他们放狗追他。 彼时他因解毒双腿已不再有力,正常行走无碍,但跑得过久过猛就会屋里,他最终一瘸一拐地被狗堵在墙角。 恐惧催生毒性,毒性带来恶念。 姬月恒在那一刻毒发了,他抓住那只并不算大的幼犬,狠狠掐住它的脖子,甚至像个疯狗一样去咬它。 那群孩子一时被他吓住了,纷纷跑开了:“疯子!这里有个疯子!” 行人纷纷围了上了,姬月恒死死扼住那只幼犬,克制着浑身痉挛,蜷缩在肮脏的巷子里,听着周围人或恐惧、或嗤笑、或匪夷所思的言语。 他的心里恶念如藤蔓丛生。 等回去后…… 他……再不会相信她。 但她没再回来。 姬月恒以为她是扔下他偷跑回家了,直到数日后,父亲阴沉着脸来到山庄,质问母亲为何不看好客人时。 他才知,那孩子被拐走了。 是因为他。 是他为了把她变成独属于他的狸奴,给了她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当做驯服她的鱼干,让她被人牙子盯上。 …… 夜幕沉沉。 温泉池中水雾聚了又散。 陈旧的回忆随着抵死交缠的两人浮浮沉沉,直到更漏将尽。 怀中的少女已然睡去。 她的眼角还残存着几度春深留下的泪痕,红唇亦殷红浮肿。 雪白的肌肤上,尽是印记。 是他留下的。 十一年前,他在这方温泉池中遇到小小年纪便色胆包天的她。 十一年后,他在这里找回她。 她成了他的小狸奴。 往后,也只能是他一人的。 姬月恒的手笼罩住她心口的蛊印,偃旗息鼓的匕首再次染上他的欲,睡梦中的少女恐惧地央求道:“公子,不、不来了……要坏了……” 她闭着眼,从他怀中退出。 噗叽,水下传来声响,没了她温暖的圈紧,他如同回到十一年前那一日。他蜷缩着倒在秋冬的街头,虽衣衫完好,年幼的自尊和安全感却被屠戮成碎片。 无比空落。 她一松开他,最初确认她便是那小姑娘时的空洞又扩大了,他想起她描述那个梦时的恐惧的语气犹在耳边。 “阴仄仄的,” “像鬼一样可怕……” 手心一点点地收紧。 他手上用力,将她稍稍抬起,刀尖对准了通往她心上的缝隙。 越扩越大的空洞,暂时被填满。 青年满足地喟叹。 姬月恒眸底似把周遭夜色都拢入,偏执如浓墨氤氲开,轻颤的双唇吻上少女,惑人的低语渡入她的口中。 “你是,我一个人的……” 第52章 052 “怕不怕?” 云山阁一处茶室内,安和郡主在陶盅里拨弄些千奇百怪的毒虫。 程令雪想起身上蛊毒。 “不怕。” 安和郡主又问:“那可怕我?” 程令雪抬眸看向她。 说来也古怪,她对权贵大都存着戒备和畏惧,可见着姬月恒母亲后,她非但不怕,还莫名觉得亲切,仿佛—— 似曾相识。 她摇头:“也不怕,您很和善。” 安和郡主慵懒笑意中有了淡淡柔意,瞥向竹帘后看书的青年,笑中又掺无奈,她故意问程令雪:“几岁了?家住何方,家中有哪些亲人啊?” 竹帘后的青年果然放下书卷。 轮椅碾过木地板,清隽身影越过竹帘后:“回母亲话。阿雪今年十七,自幼与亲人走散,年后我会陪她一道寻亲,过后您再操心孩儿终身大事。” 程令雪简直想堵住他的嘴。 她和他只是睡过……睡过一张榻的关系,谈什么终身大事! 她狠狠地朝他瞪去一眼。 但刚一瞪过去,对上姬月恒宠溺甚至很君子的目光,她又红着脸错开。 面前伸来一只玉白如竹的手,握了握她的手:“有一些凉。” 他握住她的手给她暖着。 自那次在温泉池中一'丝'不挂、肌肤相贴地嵌合后,如今程令雪一碰到他的肌肤,手脚便一阵酥软。 她好像……中了他的蛊。 轮椅上的姬月恒因为病白文弱,给人以不可轻易触碰的脆弱疏离之感,有种病弱的禁欲。他又安静温和,妥帖得像个兄长,然而夜晚没羞没臊地颠鸾倒凤时,却总喜欢让她喊他“阿九哥哥”。 因而此时面对着郡主娘娘,她总有种错觉,仿佛她和姬月恒是没有血缘关系,但情同至亲的兄妹。 白日里兄友妹恭,夜里…… 背着长辈偷'欢。 要命,她最近怎么总想歪!! 程令雪蹙眉,看污秽话本的是姬月恒,脑子坏掉的怎么是她?! 她羞恼地缩回手。 “……不冷。” 怯生生的抵触被安和郡主看在眼里,她以无奈揶揄的语气道出担忧:“阿九,看得太紧了,小姑娘会怕。” 姬月恒恍若未闻。 他领着程令雪出了云山阁。 自那次共浴温泉后,姬月恒待她越发紧张,从前他也温柔体贴,也有逗弄、掌控,如今除去这些,还有着近乎兄长的关切,大事小事都要替她操心。 并且只要一私下相处,他就要埋在她身上,有时是脸贴在她颈侧,有时脸深深埋在她心口蛊印上。 有时…… 是把匕首放进去什么也不做。 偶尔他深夜睡不着,要把匕首放到最深处、搂着她才可入睡。 他好像更病态了。 不贴着她就浑身难受似的。 就像眼下—— 她坐在浴桶中泡着药浴,姬月恒都要坐在浴桶中揽着她,但和在温泉中不同,他身上穿了里衣:“难受么?” 绵绵的痛意似蚕丝侵入身子。 程令雪轻喘一声。 “还好,不算太难受。” 她警惕地问他:“你怎么也泡?” 姬月恒揽着她,道:“你很难受,我想和你一起难受。” 程令雪又狐疑看向他的里衣。 自那夜后,他尝到了肌肤相贴的乐趣,每夜睡觉都要褪了衣,白日没事也会褪下外袍,和她心口相贴。 简直有了瘾。 这次怎么突然穿上里衣泡水?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8节 姬月恒不问自答。 “不穿里衣,会忍不住。” 她就知道他嘴里蹦不出干净的话! 程令雪咬唇扭过头。 一背着人,姬月恒就要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她想着他面对郡主娘娘时总是格外端方,灵机一动岔开话题。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唔,是什么事。” 姬月恒含着她耳垂低问。 程令雪扭过头避开,又被他追上来含住,她只能罢休,道:“郡主娘娘人很好,可你面对她时,反而拘着。” 青年舌尖稍稍一顿。 他松开她的耳垂,手懒懒搭在桶沿上:“再妙手回春的郎中,也有治不好的病人,若这病人是至亲骨肉,要面临的挫败则更重,母亲虽不曾失去耐心,但我面对母亲,无法一直心安理得。” 程令雪沉默须臾,她初到师父身边时,也总怕被抛弃。 想到师父,她想到师父的仇家。 纵使不愿僭越,为保稳妥,还是问道:“那你的父亲呢。是怎样的人……” 回应她的是姬月恒的轻嗤。 良久,他才道:“他是个好父亲。” 似乎触到了他逆鳞,程令雪迟疑了,不知是否要继续这个话题。 姬月恒则想起另一件事,桃花眼底掠过思忖,耳畔回荡他让亭松打听当年那个小客人身份时得到的答案:“家主瞒得紧,此事只夫人和大公子知晓,但当初那孩子走丢后,家主曾以重金让心腹雇一位善于打探消息的江湖人士私下寻人,想必那孩子对家主而言有些用处。” 想来她家人与他父亲有些往来。 但尚还不知是什么关系。 待她恢复记忆,会因身世之故和助兄弑父的他站在对立面么? 他的确是个助兄弑父的坏人。 可他不想她讨厌他。 姬月恒直言不讳:“他是个颇有野心且狠辣的人,为扳倒异母兄长不惜设计一出苦肉计,买通伯母身边人,让其教唆伯母给祖父下毒,因大伯盛名在外,他为撇清嫌疑,设计让我替祖父挡下奇毒。” 程令雪愕然转身看他。 青年眼底浮着淡笑,但就如浮着薄冰的清溪,不见暖意。 “竟然是这样一回事……” 人为了权势竟当真如此狠心? 程令雪听得心惊。 姬月恒似习以为常,只笑笑。 他想起亭松的话,又道:“一个不怜子的父亲,在九年前被亲子篡权夺去家主之位,或许也算因果报应。” 不知要不要安慰他,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程令雪往他怀里靠了靠,试探道:“那你父亲,可有什么旧部?我是说,他会不会再次危及你安危。” 姬月恒垂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是在试探他啊,他平淡道:“有,那人如今在替姬家三房做事,要暗中助三房扳倒我与长兄这一房。” 程令雪略微松了口气。 师父的仇人,应当就是那个人。 未免姬月恒因之前她窃取账本之事起疑心,耽误了她解蛊,她斟酌再三,直说了:“之前让我窃取账本的人,是一位对我有恩的长辈,五年前,他曾被你父亲的心腹陷害过,身受重伤。” 姬月恒听罢,沉默了许多,将她转过来,问道:“你确认是五年前?” 程令雪没直面回答。 “怎么了?” 姬月恒思忖须臾,道:“五年前,家父暗中联络旧部,让其助他逃出山庄,最终被长兄的人追上,葬身火海,你那位长辈,应该是在那时被他牵连了。” 如此一说便通了。 程令雪松了口:“我那位长辈一向不喜欢与权贵打交道,那次……他应当是被你父亲的旧部骗去的,所以,他才想要查姬家的事,借此报复那人。但你放心,他向来恩怨分明,不会迁怒无辜。” 姬月恒长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桶沿:“那长辈,是江湖人士?” 出于谨慎,程令雪未回答。 “我不希望他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因此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姬月恒只笑笑:“别怕,我只是想起一件事,数年前我父亲曾托位江湖中人寻一故人之子……但或许是我想错了。” 话落入程令雪心里,她在水下的手悄然攥成拳,她几乎能肯定—— 那江湖中人是师父。 他要找的故人之子,是她。 因为当初找到她时,师父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两万两”,过后又整日骂骂咧咧地说着“两万两没了。”并从此开始教她剑术和轻功,让她替他干活。 若她是那旧部的孩子,她与姬月恒,甚至与师父,岂不是敌对的一方? 她故作平静:“你父亲这样狠辣,他的故人不是那旧部吧?” 姬月恒安抚道:“放心,这点我倒是可以肯定,不是那位旧部。” 他的母亲知道她的身世,若是,如今又岂会是这样的态度? 程令雪仍不放心,师父或许知晓她的身世,或许不知。 若是知情,却不告诉她,反而教她武功,收养她。究竟是因为她的家人不在,无法获得酬劳,才要让她做事来弥补。还是说,他让她给他卖命只是为了报复?这个猜测让她心一惊。 她得设法找机会探一探。 正走神时,姬月恒忽然捏了捏她的耳朵,良久才出声:“阿雪,我给你两万两,你别再给那人做事了。” 程令雪正心烦意乱。 “这算什么,你要买下我么?” 她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分明可以自己做完,若是拿了姬月恒的两万两,岂不是让他捡了便宜去? 姬月恒语意微涩:“我只是内疚,不想你再过这种胆战心惊的生活。” 闻言,程令雪怔了怔。 她也想从此安定,但她知道,安定只能是自己带给自己的。靠别人换取的安定就如破船行舟,稍不慎便会溺毙。 但她也不希望姬月恒觉得她太过见外,便没直接拒绝。 “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两万两太亏了,我都做了十九件事,等回了南方我寻那位长辈问一问,看看能不能少一点……” 姬月恒无奈地笑了。 “怎么这么老实啊,就不能先从我这弄到两万两,再去讨价还价?” 对啊!她怎没想到!? 程令雪顿时肠子都悔青了。 她果然太老实…… 唇畔被青年轻柔吮吸,将她的懊悔也吸走。姬月恒含着她唇畔蛊惑:“我的钱可不止两万两,你把我变成你的人,钱和人,不就都是你的了?” 程令雪被吻得意乱神迷。 这买卖似很划算。 花不完的银子,又有美男作伴。 “唔……你、你别捏!” 撩拨在耳际的呼吸骤然变沉,他揽着她的手也开始不安分。 程令雪错开脸,避开滚烫气息,她忍着羞臊,杜绝他的想法。 “这是在药桶里,不能做。” “不会做的。” 刚放了心,姬月恒脖颈后仰,轻喘一声,一手扣紧了桶沿,喉结滚动时发出的声音低哑,尾调颤得亢奋。 “可以亲一亲么?” 话音方落,他把她下巴掰过去,二人在浑身遍布绵密痛意时交吻。 双唇相互舔'舐着对方的,渡过去温柔的安抚,而后双双启唇,任对方的舌尖探入自己口中,舌尖触着对方舌根。 轻缠,舔'舐。 似一对交尾的玉蛇。 一个吻过去,程令雪双目迷濛,眼尾泛着难忍的潮热,她看向姬月恒,发觉他亦是,长睫轻颤时悬着泪意。 这样的他,好可怜…… 想吃下他。 她刚如此想,他咬住她的耳朵,定定凝着她,无可奈何地低叹。 “怎么办,好可怜。 “我好想……吃掉阿雪你啊。” 吃你个鬼! 程令雪被撩拨得一阵激颤,几乎窒息,迷乱之间她改变了主意:只要银子,至于姬月恒这个衣冠禽兽。 算了,无福消受…… . 原本还发愁不知如何找机会去见师父不被姬月恒起疑,恰好两日后,姬月恒随安和郡主外出去拜访一位长辈。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19节 山庄里的暗卫拦不住她,程令雪下了山,仍来到那处院子。 门开了,是个陌生的老头。 见来的是她,老头展露笑颜:“姑娘稍等,老奴去通传。” 半个时辰后,她见到师父。 程风今日精神颇佳,态度亦比平日温和许多:“怎突然来了?” 程令雪递过去新买的糖糕:“山庄里没人在,徒儿闲得无聊,偷溜下山走一走,看到糖糕,想起师父爱吃,便送了过来,没想到您真的在这里。” 她捧着糖糕的模样,真像个捉来耗子送给主人的狸奴。 程风凌厉的目光稍缓。 “你有心了。” 他接过尝了一口:“栀子花蜜做的,倒是很不错,甜而不腻。” 尝了几口,糖糕放至一旁。 见程令雪似有心事,程风沉声问:“怎么,有什么事么?” 程令雪摇摇头:“没什么。” 她说着,闷闷地拾起一旁的树枝:“只是想师姐了,也很久没练剑了,在姬九公子身边怕他起疑,为了讨他欢心,我成日都得装乖巧淑女。” 程风如常冷静:“解蛊要紧。蛊若解不了,以后还怎么继续练剑?” 程令雪点头说也是。 冷静的杏眸微亮:“对了师父,徒儿日前刚想透一个招式的要领。” 受伤后,程风萎靡不振,避谈剑招武功,今日许是见她在贵公子过得拘束,便也心软了:“耍来为师看一看?” 程令雪拾起树枝,回想从前偷看师父练剑时记住的招式,气沉丹田,力气贯注枝上,枯枝在她手中如白练,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程风没多说,只赞许地点头。 “嗯,大有进益。” 程令雪又请教道:“弟子初次悟到此剑法,不知这样练对不对?” 她如此一问,程风目露沉郁。 他望着枯树,沉冷道:“剑术没有章法,我如今已是废人,这是你自己悟出的剑法,需得自行练习。” 院内陷入尴尬。 触到了师父的逆鳞,师徒之间的温情褪去,程风疲倦地挥挥手。 “我累了,你且先回吧。” 程令雪今日过来,本是想试探,可因为适才那个剑招,她亦没了心情。 心里很乱。 那个猜测让她毛骨悚然。 就算师父不让她走,她也无法继续待下去:“谢师父指教。” 她默然放下枯枝,走前忍不住问了句:“上次见到师姐时,她说会来洛川,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 程风道:“她已离开洛川去往别处做事,想必要到年后才可见你。” 程令雪辞别师父。 一路上她低着头,双手紧攥成拳,一直闷不做声走了很远很远。 回过神时,她已在山门前。 她似抽了竹骨的风筝,无力地坐在山下的石碑边上。 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幼时随师父师姐一道走街串巷卖艺的,因练水戏不会游泳被师父暴躁地从水中拎起的,偷看师父练临波九式,被他拎到角落训斥半天的…… 记忆似倒着转的走马灯回溯。 她身在两个巷子交叉处,从左侧巷子中奔出几只狗,边上还有孩童在嬉闹。她拉着个小少年四处躲避。 画面继续倒转,她回到山庄里,坐在一株枣树上摘枣吃。 树下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小少年,似团冷雾,用没有情绪的话唤她。 “下来念书。” 她试图看清小少年容貌,纷乱画面戛然而止。程令雪甩了甩脑袋,是因为那个梦,所以才胡思乱想? 她清空杂念,回到山庄。 姬月恒仍未归,程令雪坐不住,问侍婢:“山庄里有枣树么?” 侍婢想了想,指向东北方向。 “那儿似乎有过。” 闻言,程令雪眉心一跳。 第53章 053 站在光秃秃的树桩前,程令雪这才想起侍婢说的是“有过”。 枣树已被砍去多年,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在萧瑟冬日里尤显凄凉,她刚萌芽的记忆也被连根伐去。 程令雪坐在树桩上发呆。 或许根本就是她因为在温泉池中梦到小少年的梦而多想,又因为今日试探师父时的可怕猜测乱了心绪。 罢了,她和姬月恒认识又怎样? 远不如师父的事棘手。 她该考虑的是,若那个猜测是真的,要如何摆脱师父。 程令雪起身往回走。 刚站起,耳边有个稚声稚气的声音在说话:“好多镜子啊,阿九哥哥,你每月都会偷偷躲到这里照镜子么?” 她似身处一间暗室中,和姬月恒在青州时的密室很像,但那暗室中的一面面镜子立在地上,环成一面墙。 青州的镜子则大都嵌在壁上。 “嘶……” 程令雪猛地一蹙眉。 再睁眼时,只有光秃秃的树桩。 . 是夜,姬月恒随安和郡主拜会长辈归来,程令雪正裹着锦被,盘腿坐在罗汉榻上,炭盘前,眼巴巴等着炭盆上用铁架烘烤着的干枣烤热。 青年噙着寒意的眸光微软。 他自轮椅移坐到罗汉榻上,连人带被拥住她:“溜出去玩了?” 程令雪点点头:“闷得慌。” 姬月恒看向那些枣子,似不经意道:“怎么突然想吃枣子?” 程令雪垂着睫,平静的眼底映着炭盘的红光,神色却显出倦怠:“出去时看到别人家有枣树,莫名想爬上去摘枣子,可那家人养了狗,怕惊动主人家,我只能回来,听她们听说庄子里也有枣树,去了发现只剩一个树桩。” 她下巴恹恹地支在膝上。 余光撇去,见姬月恒亦垂着眸,看着枣子,不知在想什么。 稍许,薄唇晕开寂落而温柔的笑意,他抚了抚她发顶:“不该把那棵枣树砍掉的,无妨,我会为你再种一棵。” 再种一棵。 程令雪念着这四个字。 心头疑云时聚时散,越积越厚,她希冀地看向他:“真的?” 姬月恒揽过她:“真的。” 他剥开锦被,把她掏出来,微凉的手指触上她唇角。 “一日没见了……” 他凝着她唇角的目光渐沉。 “阿雪。” 青年低唤着,缱绻的语气中有着近乎鬼魅的游离。只一个眼神,一个飘忽的语气,程令雪便知道他想干嘛。 满脑子的污秽念头! 她往一侧缩去,想到今日头疼时出现的幻觉,又停了住。 姬月恒的唇贴上她颈侧。 他并不吮吻,只是轻贴着,呼吸潮热喷薄着:“好香……” 酥麻从他薄唇贴着的那一小片肌肤荡漾开,程令雪眼底亦漫上潮红。 她最近,好像越来越沉溺于这种肌肤相贴时奇异的感觉。 她肩头难耐地微耸,抽出一丝冷静,程令雪忍住了酥软颤意,红着脸道:“山庄里……有没有和青州一样的密室,我是说,有许多镜子的那种……” 贴着她颈侧的青年本目光迷离,听闻此话,眼底沉寂。 他唇贴着她颈侧低喃。 “唔,不是害羞,不喜那些镜子么?怎么突然问起来。” 言罢,在她下巴上轻咬。 舌尖亦从她敏感的下颚划过。 潮热舌尖所过之处,似被蚂蚁蛰咬,程令雪压不住这样的撩拨,长睫急颤,痒意从喉间溢出:“啊……”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0节 酥软潮润的声音带了气恼。 “你……总欺负我,我也要压你一次,让你清楚地看着。” 清软的声线如一缕细细蚕丝,直侵入姬月恒心尖,勾出痒意,本冷澈晦暗的目光软下,倏然荡漾起亢奋的异彩。 “原是这样么。” “怎么,你是不敢么?” 少女轻言软语掺了挑衅的锐意,一如两次初到他身边时那句微冷傲气的反问:“不给看,是么。” 姬月恒无声笑了。 当初他就应该有所察觉的,除了她,谁会这般生涩又傲气地说话? 兴奋颤动的眸光掠过危险,无辜的轻叹似猎物故作柔弱引人走入陷阱的呻'吟,他说:“罢了,满足你一次。” 片刻后,二人立在密室中。 程令雪呆住了。 密室布局装潢和幻觉中所见的略有不同,但镜子的样式极像。 她为何会出现那些幻觉? 答案不言而喻。 她幼时,的确和姬月恒有过渊源,并且——在温泉中,他已猜到是她。 可他居然一直瞒着她。 目光冷下来,程令雪转身就要走,望到青年意味深长的眸光。 他凝着她,温声:“怎么了?” 怎么突然冷下来? 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么? 读懂他这句关切之言背后的试探,程令雪倏然平静下来。 温泉池纵欢那次姬月恒的情不自禁,连同过后他对她近乎兄长的纵容和温柔,多多少少透露了他的态度。 不管她是否和他站在对立面,不管他想从她这得到的,除了她这个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但他不会伤害她。 今日从师父那觉出的端倪让她不安,她不能让自己腹背受敌。 似很局促,程令雪垂下眼。 “我……我们要不还是回榻上去吧,这密室里面好黑啊。” 支支吾吾的话藏着羞赧。 洞中的兔子越是回避躲藏,雪狼恶意越浓,温柔诱哄着。 “怕黑么,可以点灯。” 他提醒了程令雪,在榻上做四处都是烛光,她任何细微的表情都会被他尽收眼底,她改了口:“不了,暗些好……” 也不是没做过,二人面对面时,程令雪却感到很生分。 她咬牙,把姬月恒推倒在地。 连这个动作,都做得无比拘谨,像在进行什么郑重的仪式。 手伸向姬月恒襟口,她报复性地把他扒了个彻底,却在姬月恒捏住她身上缎带,按住他:“我就不褪去了……” 从前刚开始时,每次也都是他衣衫齐整,而她不着寸缕。 她也要他尝尝不公的滋味。 姬月恒躺在地上,昏暗中的眸光清澈如月下流泉:“好。” 字音落下,又是尴尬的寂静。 还没开始,程令雪便已经后悔,她怎么成日给自己添麻烦? 匕首在握,却不知怎么出招。 “不会么?” 姬月恒牵住她的手,隐入罗裙下摆,逐字逐句将他从书上所学教来。 “需先洗剑,才更顺畅。” 程令雪习武练剑之人,被一个文弱之人莫须有的一套一套唬得发愣。 “什么洗剑?” “嗯……”姬月恒长指寻到合适的位置,揉捏勾缠,清澈的桃花目泛起晦暗,“洗剑前,需得凿泉。” 话音方落,程令雪腰肢一软。 她的双手撑在姬月恒胸膛上,心口不断起伏,气息渐乱。 雪白面颊泛起似醉酡红。 她的手一按上他心口的肌肤,姬月恒眸中的晦暗倏然涣散,眼底漫上潮意,放大了那病弱的禁欲感觉。 堕落的玉佛总是更勾人。 倒在地上的他似白梅零落的花瓣,脆弱又圣洁,让程令雪看得心头迷乱又兴奋,想狎弄,想欺负他。 想让他痛苦,挣扎,甚至哭…… 她双手各自寻到他那两粒淡胭脂色的小痣,指缝轻夹起。 还未施力,姬月恒就已猛颤。 病弱苍白的面颊泛起血色,脆弱的瓷观音染上红尘的艳色。 正深凿的中指彻底没入,被突然一袭,程令雪险些倒下来,亵渎神祇般的感觉让她一个习武之人感到亢奋。 她居高临下,微红的杏眸半垂着看他,眉间傲然似神女。 青年肆意在深处勾弄,充满侵略者,仰望着她的眸子却虔诚迷离。 “阿雪……” 他温柔地蛊惑她。 “手再收收。” 混蛋,程令雪忍住难受,双手一手,夹紧的指缝将痣几乎捏坏。 “呃——” 只是夹了他身上的痣,姬月恒俊秀下颌难耐地仰起,脸侧向镜中。 镜中一切照映清晰。 他看到了自己堕落时的模样,也看到她居高临下的迷乱。 她的红唇含着他长指,她一直很喜欢他的手,姬月恒又送她一指去玩。 睥睨着他的神女染上堕落的迷离,她轻颤着,几乎要往后软软倒去。即便如此,双手仍忍不住报复性一夹。 灭顶的痛快袭来。 “嘶——” 姬月恒死死咬住牙,脖颈后仰,后背弓起,离开了地面,白色冠带在凌乱时落入他口中,被他死死地咬住。 猛颤的鸦睫透出疯狂。 滚动的喉结亦泛着潮热的红,浑身每根头发都窜过麻意。 姬月恒在凿出洗剑流泉之际,取出匕首,狠狠地堵住她的去路。 “放开我……” 程令雪双手死死揪住他,指甲在病白的肌肤上面抓出赫然红印。 “别、别挡着……” 她边肆虐着他,边颤声威胁。 到最后竟带了哭腔,极度的憋胀让她想寻个出口,只能使出杀招。 “阿九哥哥……” 姬月恒一愣,随即因着这句话开始颤抖中,他在急颤中拿开匕首,盛满热茶的玉瓶淅沥沥地喷出温热茶水。 赤玉匕首被浇头濯净。 几欲把他溺毙,姬月恒缓了缓,承了她这声“阿九哥哥”,忍住轻颤,耐心地教着她:“洗剑后,便可开始磨剑……” 噗—— 匕首当即消失了。 程令雪双手又是一阵用力抓挠,青年白如玉璧的身上霎时遍布抓痕。 他低道:“怎没动……” 程令雪一窘,脸从脖子处红到耳根子,连脚趾头都微红着蜷起。 “怎、怎么?” 她半点都不会啊…… 她只会练剑,不会用匕首。 轻叹一声,姬月恒双手扶住她,刚被她肆虐揉搓过的人眼尾还泛着红:“再唤一声阿九哥哥就教你。” 混蛋…… 这一句阿九哥哥让程令雪于迷乱间想起某些片段,一阵惊颤。 她不会是姬月恒哪个义妹吧? “嘶呃——” 她不自觉地死死抿住唇咬住他,让姬月恒乱了方寸,哑声道。 “别咬我,松口,教你便是。”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1节 他掐住她,引着她去学这一个对她而言不算难的招式:“你的骑术不是很好么,对,正是如此, “呃……小点力,刀会断——” 周遭的镜中幻化出虚幻的画面,一个红衣少女在原野上纵着白马疾驰,风越刮越烈,少女眼尾潮红,细颈微扬出迷乱弧度,垂至腰后的发梢上下摇曳。 姬月恒手顺着往上,握住她的蛊印所在处,一下下地抓握。 少女霎时紧紧咬住下唇。 镜中光影迷乱,每一面镜子都从不同角度映出此刻的他和她。 姬月恒死死盯着镜中。 从前这些镜子是一双双眼,审判着他毒发时的邪念和丑态。 他痛恨镜子。 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 原来这些镜子能如此玄妙,它们是他的另一双眼,让他更清晰地看到更多关于她的一切,每一面镜子,都是见证。 不再只有痛苦。 快意,被千百倍地复刻。 …… 程令雪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独自来到一处满是镜子的天地间,面前的镜子是一个白衣青年揽着红衣少女,在给她皓腕套上镯子和细链。一扭头,另一面镜子中的少女被青年搂入怀中,二人皆衣衫齐整,衣袍下却不知羞耻地贴着,少女蹙着眉,神情似畅快又似痛苦……那眉眼,赫然是她! 她一时无颜去看。 再看另一面,镜中更荒唐,姿态更扭曲,且少女和青年都未着寸缕,两个人都双双堕落,一切疯狂而激荡。 青年的姿态由掌控变为虔诚依恋,温柔无比,与他交缠的少女眉间也已不再似起初那般痛苦抗拒。 清冷杏眸中漾着旖旎春情。 她在激狂起伏中紧抱着青年的姿态亦似抱着救命稻草的溺者。 看着那一对交颈纠缠的人,看着镜中沉溺的自己,程令雪恍若隔世。 才过去一个秋日。 她和姬月恒,怎就成了这样? 心尖泛起淡淡柔意,又生出不安。程令雪不再看那些镜子。 她的身子忽然缩得极小。 “七七乖,阿爹阿娘也不想送走你,可你中了毒,让婶母给你治一治,放心,只要半年,我们便接你回家。” 看不清面容的年轻男子将她举起来,让她骑在肩头,身边还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程令雪旁观着,虽认不得,可潜意识里已告诉她一切。 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是她的爹爹,他身边的女子,是她的阿娘。 无言的酸涩荡开。 过往记忆被潮水冲上岸头。 她想起一些实,爹爹姓楚,自幼被一个颇有权势的爷爷收为义子,一直为那位爷爷做事。而她的阿娘,则是一个寒门闺秀——具体是哪家闺秀,暂时记不起,只记得爹爹常唤阿娘婉娘。 印象中爹爹腰杆总是挺得很直,不爱笑,但骨子里很温柔。而阿娘生了双杏眸,笑起来叫人心头暖洋洋的。 她的眉眼随了阿娘,性子随了爹爹寡,有个小名似叫“七七”。 虽在梦中,但程令雪仍能思索,她记起了,爹爹说的云姨是安和郡主。 她在六岁时不知缘何中了毒,爹爹带着她去寻一个伯伯,二人聊了半日,爹爹纠结半晌,垂下高傲的头颅。 他心事重重地随伯伯送她来到山庄,将她交给云姨照顾。 山中日子无聊,没几日程令雪便坐不住,四处晃悠,偶然看到一只瘸腿的狸奴,兴致勃勃追上去,在温泉池中见到了那个神仙似的小少年。 她起初以为他是樽雕像,直到他开口,才知道那是一个大活人,对这个漂亮的大活人生出兴趣,程令雪试图靠近,却被他吓唬了一句:“我是鬼。” 她当即落荒而逃。 过后一打听,才知道那不是鬼,是云姨的儿子。别院的侍婢和照顾她的嬷嬷窃窃私语:“别看小公子生得小观音似的,发疯起来可是像怪物一样,会伤人,可得让七七姑娘离小公子远些。” 程令雪被吓到了,一时不敢接近他,她没有哥哥,曾缠着阿娘想要一个哥哥,阿娘却说,只能给她生个弟弟妹妹,可生不了哥哥姐姐。 可大哥哥实在好看。 没忍住,程令雪试着靠近他。 不出意料,吃了闭门羹,大哥哥不爱说话,也不爱理人,真似个鬼魂,程令雪只能换一个策略—— 她选择先接近和哥哥最亲近的云姨,还有那只只跟在他身后的狸奴。 果然,某次她帮大哥哥寻到狸奴,又给他喂了两颗果子。 他逐渐开始搭理她了。 程令雪有了个“阿九哥哥”,可她想错了,她想要哥哥也是因为想被哄着,阿九哥哥却从不哄着她—— 他总让她看书、看书、看书! 她和云姨抱怨,云姨说,哥哥都这样操心的,他想教你东西。 好吧。程令雪接受了这个事实,爹娘就爱让她看书,如今有了个教她念书的阿九哥哥,爹娘定也会很高兴。 但阿九哥哥也很怪。 他经常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漆黑的瞳仁一转不转,有些阴仄仄的。 好像想把她吃掉。 但每次看了她许久,他最终都会无奈扭过头,望着山下低声自语。 “罢了,下次。” 程令雪不明就里地凑过去。 “下次什么?” 阿九哥哥会低头意味深长地看她,幽幽道:“下次再给你糖吃。” 程令雪总会更凑得近,眨巴着两眼道:“哥哥,我现在要。”毛茸茸的脑袋凑到跟前,像讨要鱼干的狸奴。 小少年则一手按住她的脑袋。 他不看她,望着天际浮云,淡道:“这时候,你最好少说点话。” 说罢甩给她一本《千字文》。 “念书吧。” 程令雪捧著书欲哭无泪。 “……” 她不想要哥哥了! 然而日久天长,抱怨抱怨着,她和阿九哥哥开始像真正的兄妹。 她会不顾云姨和嬷嬷嘱咐,偷爬上树摘枣,阿九哥哥则在树下安静看书——顺道给她望风,并接受她的投喂。 他平日虽没什么表情像个假人,但吃东西时腮帮子鼓鼓的。 怪可爱的。 程令雪喜欢上投喂他的趣处。 她一直想养之狸奴,但阿九哥哥的狸奴太丑,她想要漂亮的。 阿九哥哥好看,就很适合。 就养他吧! . 记忆停在最温馨的时刻。 程令雪醒过来时,唇角仍挂着愉悦的微笑,脑海中残存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哥哥给了她一块玉佩去糖吃。却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跟哥哥走丢的。 只记得这些,便也挺好…… 程令雪迷糊地想着。 她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幼时常来过的屋子——是阿九哥哥的寝居,布局都还和梦中的一模一样,从前偶尔被阿九哥哥逼着看书时,她常会睡着,醒来时总会躺在他的榻上。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霎时间她似回到从前。 中间十年发生的事情都不存在,她仿一直生活在山庄里。 稍动了动,程令雪才发觉自己被一个青年搂在怀中,共盖一床锦被,二人皆不着寸缕,她的蛊印贴着他的。 一抬头,程令雪愣住。 安静睡着的青年面若冠玉,鸦睫纤长,眉间一点朱砂痣。 这不是…… 她那位阿九哥哥么?! 程令雪脑中一片空白,低头一看,她不仅和梦中的哥哥同塌而眠,她的腿还圈着他,被他紧扣着。 一把匕首,生生横亘在他们之间。 要、要命! 即便知道他是姬月恒,即便清楚中间发生的事情,可程令雪仍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浑身的血都冲到脑海。 她一阵紧张。 偃旗息鼓的匕首动了动。 她在梦中口口声声唤着“阿九哥哥”的人睁了眼,一双桃花目不似少时冷淡,含着溺毙人的柔情缱绻。 程令雪呆若木鸡,竟不确定和她无隙契合的人是不是记忆里的哥哥。 “阿、阿九哥哥?” “嗯,我在。”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2节 青年另一手扣住她后脑勺,低下头,含住她唇瓣温柔地含吮着。 他捞住她的膝弯,让她圈住。 过满的存在感带来强烈的羞耻感。 程令雪如遭雷击。 干、干什么…… 他和她,这是在干什么?! 第54章 054 一句“哥哥”,两人都疯了。 程令雪沉浸在震惊之中迟迟回不过神,身上被压得一沉。 他们的墨发纠缠在一处。 覆在上方的青年发带一下下地摇曳,与她分分合合。清隽眉眼和记忆中如出一辙,多了青年人的俊美。 她以为他们只是幼时认识的关系,没想到竟是亲如兄妹! 曾冷脸盯着她念书的大哥哥,如今被一句“阿九哥哥”点燃,压在身上与她纠缠,落在她唇畔的吻缱绻缠绵。 “唔,怎这样激动……” 这一句话让程令雪更无地自容。 太羞耻了…… 她咬着牙不发出声音,青年发带摇曳得更为频繁,在她耳边低语。 “再唤一声。” 程令雪半句都叫不出。 幼时一声声唤他“阿九哥哥”时,她可是把他当亲哥哥看待! 她红着脸偏过头:“不叫……” 又一记惩罚的搅弄,糜软不成调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更清晰地告诉她如今的一切有多离谱。程令雪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在这种状况下想起。 往后她都无法面对姬月恒了。 她始终不开口,青年没奈何地轻叹,而后紧扣住她的肩头。 “七七。” 失控之时,他喑哑低唤着。 霎时程令雪和“七七”融合为一人,姬月恒也和“阿九哥哥”重叠。 “七七,我的七七……” 简单的两个字一经他低哑嗓音唤出,程令雪不自控地疯掉。 脑中荡漾起隐秘的亢奋。 让她思绪乱掉,喉间长吟出声。 “啊……” 疯狂的紧咬破迫得姬月恒松了关。 他肩头忽然僵硬,手用力抓住她光裸肩头,浑身紧绷着顿住。 下一瞬,她似被一杯热茶急浇。 暖洋洋的炽感如潮漫开。 他成了她的一部分。 脑海中就像放了一场绚丽的烟火,程令雪总算明白姬月恒为何执着于让她在双双最亢奋之时唤他“阿九哥哥”。 她好像,也喜欢听他唤“七七”。 尤其是在紧要关头。 完蛋了…… 目眩神迷时,程令雪绝望地想着,她终究还是被姬月恒彻底带坏了。 温存的吻如轻羽,落在她额上,姬月恒仍未出去,他抚着她的发顶低声安抚问道:“今日怎么了?” 程令雪垂着眼避免直视他。 “什么怎么了……” 姬月恒眸光残存迷离,似一张柔软的网罩住她:“你方才,格外兴奋。” 哪壶不开提哪壶?! 程令雪支着发软发颤的嗓音,明知故问道:“七七是谁?” 姬月恒眸中掠过思量。 他含住她唇瓣:“自然是你。” 突然唤她“七七”并非情难自控,而是因她的变化在试探。 看来她并没有想起来啊。 心头的寂落散去几分,姬月恒垂目替她梳理着汗湿的鬓发。他并非良善之人,想要的会不择手段,她只要晚一日想起,他们之间就多一日牵绊。 “七七。” 他近乎痴迷地唤着,虔诚中藏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偏执。 “别给我起绰号。”程令雪并不打算过多问起这个称谓的来由——多纠结几句顶多能让他以为她还没想起来。 姬月恒这个混蛋! 他分明早已知道她是谁,却为了留住她不说——或许也有别的原因。 她回想梦中爹爹去见的那位伯伯。 显然,那是姬月恒父亲。 多年后,爹爹心事重重的模样犹在眼前,程令雪猜测他定是为了给她解毒与姬月恒父亲达成某种交易。 只是不知爹爹和姬月恒是何关系,姬月恒又持何种态度。 包括,面目全非的师父。 许多事她都需悄悄去查,若旁侧敲击,姬月恒定会察觉。 他会把她圈得更紧。 混蛋…… 她暗暗骂着,背过身不理他。 清晨,山庄格外景阒,程令雪支起身子一看,外头白茫茫一片。 下雪了! 她一下爬起来,三下五除二套上外袍,不顾身后姬月恒还未醒便要自己出去看一看,长大后她就再未见过雪,对这仅存在记忆中的画面,她感到新奇又陌生。一口气堆了个半人高大雪人。 加上眉眼鼻子,总觉得缺少什么,又在雪人眉心添了颗红枣。 “呸。” 她冷冷地瞪了眼那雪人。 转身,不远处的回廊下坐着个眉目沉静、白衣胜雪的青年。 可不就是她堆的雪人么? 青年正出神地凝着她,眉间笼罩着不易察觉的寂落,似乎有心事。她侧过身后,他正好瞧见她背后雪人模样。 点漆眸中晕开微笑。 “七七。” 程令雪走了过去,并不看他:“我说了别叫我七七,我叫程令雪。” 怪羞耻的。 姬月恒看着拘谨地立在三尺外的少女,目光有一霎的温和。 自那日密室中反压他过后,她格外羞涩,每每面对他时视线闪躲,仿佛他们做了什么伤风败俗之举。 胆子很大,脸皮却是很薄。 他改口:“阿雪。” 又拿起放在膝头的裘衣,温柔地唤她:“天寒地冻,披上裘衣吧。” 程令雪习惯地上前。 走近了才后悔,自来到洛川后,她习惯了他的照顾,可想起从前后,姬月恒的妥帖越发像个事事周全的兄长。 姬月恒展开裘衣,手绕至她身后套上,在系带时往前拉了拉,将她朝他拉近些,低问:“在想什么?” 程令雪侧着避开他的亲昵。 “没什么……” 姬月恒难得没趁机捉弄她,只在她唇角蜻蜓点水地吻了下,笑笑:“再有三四日便是年节,有想要的东西么?” 程令雪试探着挑衅。 “若我说想要解蛊,你会给么?” 姬月恒目光平和地凝着她,逐字逐句,他无比温柔地回应。 “不会。” “那就少说话。” 程令雪直起身子,转身回屋。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3节 身后青年兀自微叹,她脚下慢了步,听到他淡而寥落的话。 “也只能靠蛊留住你,不是么。” 程令雪步子停了下来。 她稍偏过头:“你若可以圈得不那么紧,比什么蛊都好用。” 降红色裘衣下摆轻擦过门框。 姬月恒回过头,望着庭中眉心一点红的雪人自语:“这样是么……” “若我看得不那么紧,你便会留下来,阿雪,真是这样么。” 她已消失在门后,得不到回应,姬月恒对着雪人,无声地笑笑。 不,他不信…… 那样的话,她必然会离开。 . 午后,程令雪从安和郡主处得知姬月恒不日将开始解身上余毒。 “此毒十分难解,解毒需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并不麻烦,只是需耗上半年之久,过后,他便可以如常人那般。第二阶段则在一年后,但这是后话了。 “总归直到明年入夏,你们两个恐怕都无法离开山庄里。” 如今安和君主之所以能来此与她闲谈,则是因为姬月恒今日在云山阁试药,试药需先泡上几个时辰的药浴。 药力过猛,他暂且眩晕。 但哪怕如此,他事先也做足了准备,怕程令雪趁他不在偷溜出去,瞒下此事,并交给她一本怪奇话本。 若不是安和郡主特地前来,她恐怕会被话本子拖到天黑。 程令雪敏锐地察觉安和郡主有事,直言不讳地问道:“您特地前来,应当不只是为了告诉晚辈这些,且依他的性子,怕我逃走,应该也不会希望您告诉我。” 安和郡主笑笑:“我就喜欢你这孩子明人不说暗话的劲儿。” 她端详着她秀气的眉眼。 良久,才轻叹。 “我不曾告诉你和阿九,你忘记幼时之事是因体内余毒会压制记忆,如今毒已清,你多少能记起一些。 “云姨没说错吧,小七七。” 程令雪琢磨着郡主口中这两个称呼,她点了头,又问:“您为何要瞒着他?又为何私下来与我说这些。” 安和郡主看向外头的雪人,答非所问:“那是你堆的阿九,对么?” 程令雪点点头。 “果真,你心里有他。”安和郡主下了定论,这才继续往下,“我算不得一个好母亲,但不想他一错再错。” 日影摇曳,炉中烟雾袅袅。 聊了几句,安和郡主起身像当年那般摸摸她脑袋:“七七果真是长大了,让云姨刮目相看,难怪阿九喜欢你。” 程令雪双眸微红,眸中十足平静:“多谢云姨告知我真相。” 安和郡主望着窗外雪人。 她叹道:“其实,我倒情愿你放下负担和父辈恩怨,留在阿九身边,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不是么。” 程令雪低垂长睫不语。 安和郡主温柔地揉揉她发顶。 华美的鸦青色裙摆消失在屏风后,安和郡主走远后,程令雪拭去眼尾残余的湿润,清眸沉凝着冷静。 . 群山中一处隐蔽村落里。 茅屋中炊烟升起,昏暗草屋内,程风坐在窗边,面具未遮住的地方遍布着可怖的烧痕,他抬手褪下面具。 出乎意料,面具下的肌肤反而完好无损,凤眸阴鸷寒锐。 深吸一口山间空气,摘下沉重面具,久未的轻松让人向往,中年人沉声道:“但愿再等数日,我可摘下此面具。” 身侧老仆躬身应和:“您有上天庇佑,必将扫清一切障碍。” 思及此,中年人眸色沉下。 “赤箭何日归来?” 老仆道:“他飞鸽传书称除夕前会办好您交代的事,让您务必放心。” 程风点点头。 又问:“江皊如何了?” 老仆看向后方:“一切安好。” 程风叹气:“赤箭虽有些本事,但到底野性难驯,相较之下,我倒更信得过我那两位重情重义的好徒儿,即便他不能及时归来,倒也无妨,他毕竟是昭越出身,他不在,反而少了一桩变数。” 老仆附和着“正事”。 程风又道:“明日,便可吩咐底下人在令雪那边动些手脚让他们反目。” 老仆应下来,出去了不一会,回禀道:“令雪姑娘来了。” 程风凤眸狐疑地微微眯起,透着寒锐:“她近日为何频频过来?” 老仆想起程令雪来时的模样,如实道:“许是受了委屈,听守在山门附近的探子说,她一路双眼通红。” 程风犹不放心,拄着手杖起身。 “备车去石子巷,另外,让那十余名高手暗中护送,以免她有异动,或一个不慎让山庄中人抓住破绽。” 老仆忙去安排人手,出门时不由暗叹,主子可真是多疑心狠,倘若令雪姑娘真生出异心,今日恐怕回不去。 希望那孩子别犯傻。 程风从后门入了堂屋,见门前蹲着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他敛下眸中的戒备,压低声。 “怎么突然来了。” 程令雪没回头,嗓音残余着哭腔,过了许久才道:“早就想来了,今日姬月恒发病,趁郡主给他施针才过来。” 她抬手擦擦眼,冷静道:“您别担心,徒儿一路都很小心。” 程风语气更和缓几分。 “为师只是担心你擅自外出,惹姬月恒不悦,误了解蛊。” 程令雪话里带了哭腔。 “他……他才不会不悦,横竖他有蛊牵制着我,没有笼子我亦飞不远。” 敏锐地觉出端倪,程风眸子微眯,:“你和他之间怎么了?” 程令雪没有直面回答,而是问道:“师父,若徒儿没猜错,您当初收养徒儿,并非因为见徒儿有习武的根骨,而是,姬家家主雇佣您寻我。” 程风眸中闪过锐芒。 但他态度越温和:“如何说?” 程令雪转过身,一双杏眸哭得通红,冷道:“我怀疑,我的身世与姬家人有关,而姬月恒似乎清楚此事。” 程风端凝着她,不放过一丝细微神情,只听她继续道:“姬月恒给我起了个绰号叫‘七七’,前些日子我在山庄里泡温泉,突然生出幻觉,觉得从前来过那,我以为是巧合,过两日又想起山庄里似乎有一颗枣树,还有一间满是镜子的密室,过后我旁侧敲击,发觉竟真有密室。” 程风眸中思量:“你可问过他?” 程令雪倔强地咬牙。 “问了他又会告诉我么?他甚至不让安和郡主与我接触,可今日郡主娘娘来找我,称我是姬家家主故友之子,幼时与他青梅竹马,他一直在寻我,如今偏执也是因失而复得,还劝说既然我也喜欢他,不如放下心结和他在一起……” 程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你喜欢上他了?” 程令雪一怔,随即目光冷下。 “那又怎样,我再喜欢他,他也不能欺骗我,瞒下我的身世。” 程风又问:“那安和郡主可告诉你,姬家家主那位故友姓甚名谁?” 程令雪眼更红了。 “她没说,称姬月恒不让说。” 思忖良久,程风终是长叹,问她。 “你可想知道?” 程令雪讶然抬眸,眼中残余着泪意,却比往日还要倔强几分。 她点了点头。 程风这才沉声道来。 “十一年前,我一友人称他有位故人在替一位富商做事,那富商要以两万两千两酬金寻个走丢的孩子,我向来不愿与权贵为伍,念在友人面上接下这单生意——当然,两万两也实在诱人。 “我苦寻两年,总算在江南一富户的家中寻到你,为你赎了身,去寻那位友人让他把剩下两万两给我,友人心虚,不愿见我,只传信称那富商家破人亡。” 程令雪恍然大悟:“原来您当初说两万两没了是这个意思。” 程风自哂笑笑:“你师父我从不是大善人,这点我想你也清楚。我原本等着要两万两去求娶心仪多年的富家小姐,可钱没了,佳人另嫁旁人。我自怒不可遏,见你根骨奇佳,气不过便教你功夫,让你替我赚够两万两——至于江皊,我当初救下她本是因为好心,一遭因信任友人被骗,我一恼怒,连带她也算上了。” 程令雪低眸:“是我连累师姐。” 程风继续:“五年前,你的剑刚有起色,那位友人忽然来寻我,称当年的雇主并未死,只是被长子夺了权势,软禁起来。称我若能帮他救出雇主,不仅两万两可以追回,还可额外得到两万两酬劳。我不甘心过去数年的努力白费,更想让当初辜负我的女子后悔,便答应了,这才有了被连累身受重伤之事。” 这程令雪上次早已听闻。 但她不曾想到的是,师父随后说出的话:“我毕生骄傲便是这一身武功,如今成了个废人,钱也拿不到,便只能拿你和江皊撒气,让你们替我去查消息,我再藉着这些消息与富户权贵们做交易,攒下银钱,在五年内雇佣人手欲寻那位友人复仇,当然,我曾被挚友挚爱辜负,自不会将我的计划告诉你们。如今说出来,自是因为我已不惧你们的欺骗,或许你会觉得为师残忍,但我也没办法。” 师父的声音逐渐变得无力。 程令雪低头,眼底噙了泪意,哽咽道:“徒儿的确怪过您,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您救了我,教我功夫,让徒儿能立足于世。师父不必刻意提点,也不必威胁,即便您手下无人,做完最后一件事前,徒儿都会效忠您,师父不必担忧。” 程风稍感欣慰,突地沉声笑笑。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4节 “我就喜欢你有一说一的性子,不似那些权贵,满嘴漂亮话。” 沉吟许久,他道:“你倒是个爱憎分明的孩子,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了。” 程令雪不解地抬头。 而后程风道出了她的身世。 “半年前,我查知你的父亲是江北名士楚珣,自幼被姬月恒的祖父收为义子,深受其信任。当年姬月恒的父亲姬忽扳倒其兄姬倏后,姬老太爷老当益壮,仍不肯交付家族权势于次子,姬忽为了趁早坐上家主之位,暗中设计让人给楚珣独女楚怡雪下了奇毒,楚珣走投无路,听闻姬忽妻子安和郡主善解百毒,明知可能是一场阴谋,也毅然带着幼女上门求药。” 说罢,他看向程令雪。 程令雪身形凝定,宛若木雕。 许久,她绯红的眼尾徐徐流下一行清泪:“我爹爹,是楚珣。” 程风颔首:“姬老太爷根基深厚,若无楚珣相帮,姬忽必不能轻易夺得族中权势,你走失时,夺权之事才刚开始,姬忽为了稳住楚珣,寻了个容貌相似的孩子,稍加伪装,又以解毒不得近人为由,每隔数月让楚珣夫人遥遥见上一面,如此竟一直瞒了两年。两年后姬忽坐上家主之位,又过数月,其野心勃勃的长子姬君凌查知楚珣之女走丢之事。姬君凌联合楚珣及继母安和郡主,弑父夺权,为稳住族中,给姬忽下毒称其重病囚禁在山庄中,直到五年前才趁其试图出逃时杀死。” 程令雪听罢久久回不过神。 “安和郡主只说我是她故人之子,半点不提我父亲被威胁之事……” 程风冷笑:“你父亲如今虽携家归隐,但当朝太子曾在你父亲门下求学,众所周知,姬家是太子党。” 他稍一点拨,程令雪明白了。 “他们想让我和姬月恒日久生情,一来姬月恒可如愿,二来,还可借我父亲巩固和太子一党的关系?” 程风赞许地点点头。 “不愧是名士之女,一点就透,当然,为师较之安和郡主及姬家人,亦非良善,我隐瞒你身份,也是见你彼时混入姬月恒身侧,得他信任,这才刻意不告知。我这师父其实也是在利用你啊。” 程令雪摇摇头。 “不一样,您不是徒儿仇人。” 程风只是牵唇苦笑。 “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你如今蛊毒未解,何必让你与他生出嫌隙?” 程令雪眸光掠过冷然的失望。 “师父,我知道蛊毒是何人所下的了,是安和郡主,她是南疆人,又有这一层因果,除此之外,没有旁人。” 程风没说话:“知道又如何,你只能留在姬月恒的身边。” “不……不是只有这条路。” 她含着泪咬咬牙。 “在青州时,杜二公子身边神医曾告知我一个法子,姬月恒身边有个宝珠,净邪珠,佩在身边已久便可解蛊。” 程风看向她的目光颇为意外。 “你当真舍得?” 程令雪一怔,眸中扬起痛色:“我不忍心,可若非姬月恒和他父亲,我不会颠沛流离,我险些对他动心……” 她倔强地咬住牙关不再说话。 随后又坠下一滴泪。 “可姬家大公子势大,便是我父亲恐怕也得罪不起,我也不想再连累他们了……我若直接拿了姬月恒珠子,定会牵连家人,甚至师父和师姐。” 程风默然凝眸,盯着她许久。 他似下了决心,冷道:“我虽非仁师,但也不愿你有性命之忧。本因蛊毒不欲将你牵扯进来,才告诉你我说与姬氏兄弟无仇无怨。然则父债子偿,姬忽已死,我只能寻其子复仇。你若能抛却儿女情长,我愿助你一臂之力。我与姬忽这房的恩怨也该了了,只要成功扳倒姬氏兄弟,让安和郡主为你解蛊又有何难? “如此,你亦可不必取走姬月恒的珠子,过后甚至还可与他在一起。” 程令雪偏过头:“不到走投无路,我的确不忍心取走他镇压毒性的珠子,但在一起……我做不到。” 程风只道:“随你定夺。” 他又道:“但你也知道,为师多疑。山庄里有我的眼线。” 这便是在警告她别擅作主张。 程令雪点头:“明白。” 走前,程风又说:“江皊托我给你带句话,称几个月前她答应过在洛川重逢时会给你烤叫花鸡,有事在身不能兑现,过后会补偿你三只,说到做到。” 程令雪一怔,当即读懂了:“多谢师父,我会等师姐回来。” 她很快回去了,程风半信半疑,问老仆:“山庄那的人如何说?” 老仆道:“其余一切如令雪姑娘所言,她的确去过温泉和密室,近日和九公子在一处时,亦不似从前温顺,生分许多。唯独今日安和郡主去找姑娘时,我们的人被郡主支开,只知道郡主出来后,姑娘呆坐须臾,红着眼睛溜下了山。” 程风道:“让我们的人盯紧些,尤其留意她和姬月恒的关系。” 老仆又道:“您为何把江皊姑娘的话递给她,就不怕她们有事隐瞒您么?” 程风道:“她们都爱吃叫花鸡,这没什么可疑的。且江皊软弱怕死,我只是在提醒她,谁才是她的家人。” 老仆明白了:“难怪您特地说起江皊替您办事是受了迁怒。” 程风凌厉剑眉寒锐如剑。 “我本欲让人用蛊离间他们,逼迫他们下决断,谁知那两个孩子多疑,导致如今局面,倒不必我大费周章。楚珣生了个好女儿,有文人的清傲,又有武人的杀伐果断,女儿家的柔情,这些—— “很好,都很好。” 老仆感慨:“主人善于识人!” . 姬月恒便回院中时,程令雪枯坐桌前,仍在看话本。他手掌覆上她的手,温柔的语气带了试探。 “有些凉,溜下山了?” 程令雪不言,只看向窗外。 姬月恒顺着望去,只见窗台上立着两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其中一个坐着,眉心用朱笔点了的观音痣。 另一个立着,拿着根树枝。 他倾身凑近了些,取下那一对雪人,身上从外头带来的寒气消散,拢上淡淡柔意,隽秀的眉心亦舒展。 “有观音痣的是我,手中握着树枝的,是执剑的阿雪么?很般配。” 程令雪翻开一页书。 “想得美,握剑的也能是亭松。” 姬月恒在握剑的小人头顶摸了摸:“我所想,既我所见,我所见,既我所得。我希望这是我和你,便只能是。” 程令雪继续看书,没理会他。 过会又道:“别捏得太紧,他们是雪人,会被你的手融化。” 姬月恒把雪人放回窗台。 他顾左右而言他,和她打暗语:“松开,便能留得更久么?” 程令雪点点头:“或许吧。” 他笑了笑。 晚间,程令雪沐浴时,他召来亭松:“今日她又下了山是么?” 亭松点头,道:“今日令雪姑娘似有心事,一路都不曾留意到属下,属下亲眼看着她去了石子巷,那一带有数名高手,属下怕殃及姑娘,只远远看了眼,依公子看,可要派人前去搜一搜?” 姬月恒摇头:“不必,她身后之人谨慎,不会轻易被捉到,就算你当时带了人将其一网打尽,他身后有诸多势力未除,不如顺着对方来,再连根拔起。” 亭松点了头,又给他递过来近日查到的东西,姬月恒看了眼。 “楚珣?” 亭松点头:“正是。” 姬月恒看向窗口的雪人:“她若得知,会不会连带着也怨恨我,她今日外出,是否是因为恢复了记忆……” 亭松答不上来。 又见姬月恒看着雪人,唇畔自哂的笑意变得柔和,含笑自语道:“她还肯捏雪人哄我,说明她还算在乎。” 亭松:“……” 说不定是为了降低您的戒心。 他道:“那人背后有高手,令雪姑娘即便帮他办事,也有苦衷。” 姬月恒将信笺焚烧一空,如雾似雪的笑意更为柔和:“做得很好,说得也很对,也是时候该给你涨一涨月银了。” 亭松:“……谢公子。” 是夜,窗前的雪人仍未消融。 帐中放着一对雪人却交融作雪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姬月恒被炭火烘得发烫的匕首藏入深处,并未拿出,人也不动。 他抽开断开,眉间均画上一点朱砂的一对雪人弹跳而出:“我更喜欢七七捏的这两个雪人,那对太冷。” 舌尖轻舔,冰凉的雪化开。 程令雪推开他,要夺回自己千辛万苦捏的雪人:“松口……” 姬月恒捏着那两点朱砂痣,用清冷的语气一本正经道:“这数月里,没有我日日捏着、含着,他们会是如今模样?” 程令雪:“……” 他松开了雪人眉心的痣。 “若七七更早时便在我身边,我还可以把它们养得更大。” 程令雪愕然:“你说什么?!” 他没答,在憨态可掬的雪人上垂起:“没什么,唔……我尝尝。” 程令雪倏然攥紧了他的袍角。 “你、你收敛些……” 他很听话地收紧唇瓣,吸住了,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程令雪被气得双颊潮红,人也扭成了麻花,艰难地抽出一缕冷静。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5节 “住口!” 姬月恒抬起头,长指拂过她唇瓣,另一只手仍紧握住雪人不放。 “七七也想尝么?” 程令雪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怎么尝……” 说完便后悔了,但已姬月恒已抬头吻住她,温润的唇轻含住她的唇瓣。 将他唇齿间沾染的淡淡香气渡入她口中,舌尖在她口中细致无遗地舔舐,划过上颚,程令雪一颤。 “呜,混蛋,我不尝……” 姬月恒缠住她的舌根搅弄,直到她嘴角溢出涎液才松开。 一缕银丝划过空气中。 他松开了她,双手捧起那一对雪做的人偶,成了瘾似地将脸深埋入。 “七七……” “是我的,七七。” . 又是一夜荒唐,冰消雪融,帐中暖意融融,缱绻的气息萦绕。 翌日清晨,又闹了一番动静。 程令雪浑身无力,沐浴出来后,茯苓替她梳妆,自回到山庄后,姬月恒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他们一道用餐、沐浴,不需旁人近身伺候,茯苓已很久不曾入内院,眼下被她召来十分欣喜。 偶然瞥见她衣襟下斑驳的齿痕,不禁低呼:“姑娘与公子真是恩爱。” 程令雪想起昨夜姬月恒反常的肆意,还有被捏成各种模样的雪人,她红了耳尖,眸子一瞥,透过镜中瞧见茯苓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所有所思地垂下眸:“被拿捏着罢了,算什么恩爱。” 随后几日,程令雪安分待着。 师父的人是一位的洒扫老仆,每日会借洒扫与她传递消息。 但根据她以往经验,那老仆当只是最不重要的一枚棋子,师父其余人手,应安排在更隐蔽也更重要的位置。 好在师父只让她帮忙确定山庄内里布防,及姬月恒母子的动作,连同他那野心勃勃的长兄何时到来。 她照做了,未有任何隐瞒。 布防图和人手可以借她一身轻功和经验去查探,但只有姬月恒清楚的消息,只能在亲昵间旁侧敲击——试药会致使体燥,姬月恒比从前更沉溺于那种事,罗帐中夜夜传出糜软呜咽。 到除夕,消息已探得差不多。 往日鲜有外人到来的山庄,来了位客人——姬月恒长兄姬君凌。 据师父所说,姬月恒的长兄野心勃勃,且弃文从武,程令雪本以为他那位长兄应是个眉目凌厉、一身杀气的青年,不料自浓浓夜色中走出的竟是个面皮白皙,身形颀长健硕的青年。 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一身贵气紫袍,隐约透出几分读书人的斯文。 凤眸似曾相识,泛着冷厉的寒芒,淡淡扫过来时不怒自威。 和姬月恒倒如出一辙的淡漠。 勋贵人家过年也不像小门小户那般其乐融融地围坐一桌,云山阁的正厅里摆上了三张席案,安和郡主坐上首主位,姬月恒和长兄姬君凌左右对坐。 程令雪则被姬月恒拉着同席。 母子三人都不说话,姬君凌来后只简短地与姬月恒问候,一直与上方的安和郡主搭话,安和郡主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一个客套,一个恭敬之余透出些隐约的强势……很古怪。 程令雪推翻了传闻中姬家长公子偏宠幼弟,与继母关系不冷不热的消息有了新的认知,这根本就是与继母更亲近,对幼弟既爱屋及乌,又下意识抵触。 但听说,姬长公子的生母死于他三岁时,直到十岁都无母亲照料,十岁后,安和郡主嫁给姬忽,开始照料这个孩子,因而即便这位继母只比姬长公子大了六七岁,但相较于小九岁的弟弟,更亲近继母也不算多奇怪的事。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程令雪总觉得姬君凌看安和郡主的目光很怪,既有着敬重和孺慕,又透出侵略性。 这种目光她很熟悉。 姬月恒时常会这样看她。 想到那个荒谬的可能,程令雪对姬君凌弑父夺权背后的原因,及师父对姬君凌恨意的来由有了猜测。 世家大族,可真乱啊…… 这里只她一个外人,又来了个陌生的人,程令雪很不自在。 拘谨放在席下的手被轻握住。 “别紧张,都是一家人。” 这三字一出,对面的姬君凌这才抬眸望了过来,目光在程令雪面上一顿,他看着她,剑眉间略有思忖。 “这位——” 他刚开了口,被姬月恒以不冷不热的慵懒语气打断:“初次见面便盯着姑娘家看,母亲从前便是这样教诲长兄的么?长兄太过冷厉,吓着我家阿雪了。” 姬君凌漠然错开眼。 “抱歉,是我唐突,只是觉得这位姑娘颇为眼熟,冒犯了。” 话是对程令雪说的,他对这个异母兄弟的态度既忍让,又没什么耐心,说罢看向上首垂目拨弄玉箸的女子。 安和郡主头也不抬,百无聊赖地夹起一块糕点:“我这没什么讲究,快些吃完散了,让你们母亲静一静。” 一句“母亲”,让姬月恒眸中浮起玩味的浅笑,姬君凌则微微蹙了眉。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啪嗒—— 酒杯磕上食案。 姬君凌兀自又倒了一杯,拒绝身后侍婢的服侍,开始自斟自酌。 “他吓到你了?” 长兄有心事,姬月恒眼底笑意越发愉悦,旁若无人地摸了摸程令雪的脸颊,柔声安抚她:“有我和母亲罩着你,别怕。长兄为人和善,他只是生来不爱笑,否则也不会年近而立还未娶妻。” 程令雪恨不得堵住自己耳朵。 你想找死可别带上我! 别以为他这看似敬重兄长,实则阴阳怪气的语气她听不出! 但,不得不说,这热闹挺好看。 程令雪悄然觑向姬君凌。 青年只抬眸淡淡扫了一眼姬月恒,眼中流露出隐忍和纵容。 而上方的安和郡主一粒一粒地夹起长生果放入口中,完全不理会下方兄弟两,只是在她望去时点了点手指。 程令雪忙收回看热闹的心思。 厅内陷入尴尬的沉默,她端过酒杯,给自己倒了杯屠苏酒。 今日她穿的衣裙袖摆很宽大,倒酒时正好遮住了酒壶,席间其余人视线均被遮挡住,但在后方守着的茯苓却将她的动作看得真切,她悄然松了一口气。 程令雪倒完酒,自己抿了一小口。 姬月恒躲过她的酒杯:“少饮些,醉了我可没法把你扛回去。” 程令雪环视一圈尴尬的厅内。 她用只两人才听到的声音道:“怪你乱说话,现在好尴尬。正好岁除,要不你去给郡主和长兄倒杯屠苏酒?” 大昭礼节,给人倒酒是表达敬重、示好之意。否则当初在泠州城时,张偌也不会闲着没事非要姬月恒当众倒酒。除夕之时,又有饮屠苏酒的习俗,姬月恒辈分最小,倒酒也在情理中。 姬月恒闻言,只是轻笑。 “阿雪有心了,可你有所不知,母亲和长兄戒心重,从不饮别人倒的酒。” 程令雪其实知道。 否则今日她也不会跟过来。 她生分地垂下眸,又变成拘谨的小刺猬:“抱歉,我僭越了。” “难过了啊……”姬月恒怜惜地轻抚她手背,凑近了耳语,“你方才既下意识唤我的长兄做长兄,便是一家人。不如这样,你唤我一声阿九哥哥——不,唤郎君吧,我便出面倒酒活络活络气氛。” 程令雪冷下眼:“不倒就不倒,你自家的人不和睦,干我何事。你与姬长公子不睦,正好对我有利。” 姬月恒轻点长指,认同地颔首:“说得在理,我的人手有限,若你解蛊后跑了,我还需借助长兄的天罗地网搜捕。便是酒里有毒,我也得哄他们饮下。” 屠苏酒先从最年幼的饮起。 他先喂程令雪饮下后,自己又饮了一杯,这才拿起酒壶,还不忘言语上占她便宜:“你家郎君腿脚不便。” 王八蛋…… 程令雪暗骂一声,不耐烦地扶他起身,二人先到姬君凌跟前。 他不咸不淡,仍是那飘忽的态度:“阿雪体贴,劝我为长兄倒酒,祝长兄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朝朝暮暮,岁岁平安。早日娶妻生子,莫再让母亲担忧。” 姬君凌抬眸,兄弟二人一个目光冷厉深邃,另一个笑意和煦却似隔着层冷雾,对视时犹如坚冰对冷泉。 默了默,姬君凌端起酒杯:“岁岁平安甚好,娶妻生子就罢了。” 姬月恒倒了酒,姬君凌颇具贵族风度地抬袖掩面,仰面一饮而尽。 程令雪悄然看了看。 见姬君凌唇边有明显的酒渍。 她扶着并不需要搀扶的姬月恒,走向上首的安和郡主。 安和郡主没多说,饮过姬月恒倒的酒,幽幽地看了二人相携的手,叹道:“你们若能一直在一起该多好。” 程令雪装聋作哑。 姬月恒则道:“借母亲吉言。” 饮过酒,茯苓随其余侍婢退下,几名歌姬捧着琴入内助兴。 到了厅外,茯苓径直往僻静处走,寻到一个值守的护卫,用稚嫩的语气冷声吩咐道:“姑娘可信,一切照常进行。” 两个身影消失在暗夜中。 酒杯空了一壶又一壶,琴曲也不知换了多少曲,夜暮中传来一声鸡鸣。 这便算到了元日。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6节 山下的村落中炮仗声顿时此起彼伏,人间烟火气被萧瑟冬风吹入贵族家冷清的厅中,混入风雅却没有暖意的琴声,空灵雅乐顿时沾染上几分质朴的喜庆。 姬月恒握住程令雪的手,看向厅外,眼底泛着浅浅的笑意。 “但愿朝朝暮暮,皆有七七。” 程令雪则望向他。 青年转眸看向她,温柔中噙着寂落的目光,她的心猛然泛上一阵酸甜交加的悸动,清冷的眸光颤起涟漪。 她错开眼,未抽出被紧攥的手。 在混着微弱炮仗声的琴音中,他们的双手在袖摆下十指紧扣。 直过了许久,炮仗声渐息。 旧岁拂过,元日已至。 安和郡主懒洋洋地放下酒杯,声音稍显无力:“都回吧。” 话方落,夜色中传来个沉冷声音。 “恐怕还缺了一人。” 几个墨衣暗卫护送一位拄着手杖的中年男子入内,男子下半边脸被火烧得遍布疤痕,在这灯火通明的厅内尤其可怖,上半张脸则戴着个雄鹰面具。 正是程风。 安和郡主桃花目眯起,她盯着来人,冷声道:“贵客何人?” 男子并不回应,只看向几人。 他身后有暗卫手捧香炉,白烟升起,诡异的香气似鬼魅充斥厅内。 “传闻安和郡主少时师从南疆用毒高人见手青,在下为表敬意,特地寻了见手青的关门弟子,亦是郡主娘娘的师弟。不知今夜的酒,味道可好?” 此言一出,厅内几人这才惊觉身上虽有知觉,可却已彻底无法动弹。 安和郡主当即了然。 “这酒里和香炉中,放了我师父生前研制的最后一种奇毒‘百岁宁’?” 程风凛然颔首。 “对用毒之人而言,因毒而败,是程某能想到最有敬意的问候方式。” 他自报姓氏,姬月恒看向程令雪。 “阿雪,是你。” 程令雪羽睫漠然半垂,似清冷佛像,冷然无欲,不为外物所动。 她知道,程风自报姓氏——他要彻彻底底把她放在姬月恒的对立面。 让她没有回头路。 “好徒儿,你果真可信,便是亲子也不如你。”程风莫名感慨了一句。 他唤暗卫上前,给她喂了一粒丹丸,程令雪恢复知觉,起身,像个没有情绪的的傀儡,退至程风身后。 她冷道:“师父。” 姬月恒抬起无力的手伸向她。 “七七,回来……” 程令雪忍不住抬眼,对上他寥落破碎的目光,清冷眸子泛了红。 “对不起,是你逼我……” 低语透着哽咽,她咬住牙关。 程风叹息着,转向她,冷厉稍退,他温声道:“好徒儿,你今日做得很好,是他们对不起你在先,你放心,我知你对他有几分情意,必不会伤及他性命。” 闻言,姬月恒沉寂的眸中微芒闪逝,似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程令雪漠然低头,真似傀儡。 程风递她一把剑:“去吩咐其余人清理外面的人吧,这里留三人即可。令雪,你守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 “徒儿遵命。” 清软嗓音没有情绪。 红衣少女手持着长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孤绝的清姿没入黑夜。 门被重重关上。 门外厮杀之声骤起,愈演愈烈。 程风转向厅中几人,无言对峙许久,他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五年了,我们又见面了。” 在安和郡主母子三人愕然的目光中,程风发出幽沉的笑声。 “聊聊吧。” 姬君凌冷声开口,打断他的话。 “我姬君凌做事从不需要理由,更不在意是否师出有名,不必聊了。” 说罢,他起身抽出身后长剑。 程风微愕,继而又仰面大笑,笑声似罗刹自地狱中传出的呼啸。 “你果然像我!” 程风厉声示意身后的三名高手。 “制住他!” 三名高手齐齐上前缠住姬君凌,程风则畅快笑道:“你们以为我会把一切押在一个小丫头身上么?那酒只是为了试探她是否忠心、我的人是否可以行动!我知你自幼多疑,必不会饮下那酒!” 但姬君凌的身手异常好,那三名高手对上他,一时都有些吃力。 程风却不慌,又一声冷厉的笑。 “你的武功大有长进,寻常的高手已非你的对手,这很好。不过我身边有位比亲子可信、剑术超群的高手,不必动用外面的人手,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楚珣的女儿、你弟弟的心上人如何拿下你!” 姬君凌一顿,长剑穿过一名高手的胸腔,又果断拔起,带出激荡血流。 “竟是她!” “不错,是那个孩子,眼下她知道你的父亲曾要挟她的家人,父子相承,你承了姬忽的权势,亦要承了他的仇!” 程风高声朝外唤道。 “令雪!” 两声过后,似有飞鸟疾掠而来,门被一脚踢开,红衣少女裙摆半湿,裙摆滴下赤红的鲜血,长剑饮血。 她白皙的脸上亦溅上赫目的鲜血,恰有一滴落下眼下,似一颗朱砂痣。 清冷眉眼添了煞气。 似神女堕魔,圣洁又邪恶。 程令雪手中长剑滴血,在白玉地砖上带过一道糜丽的痕迹。 “师父,外面的人已被拿下。” 程风满意地笑了笑。 “不愧是我栽培出的好徒弟!做得很好,现在,也该让为师看看你的剑术究竟能到何种地步,速速拿下他!” 程令雪没回话,垂着眼抬起剑,葱白长指拂去剑上的血。 她似卸下重担,轻舒一口气。 “不是的,师父,徒儿说的是,外面的人已被拿下,对了—— “是您的人。” 程风愕然后退一步。 “你背叛我!” 身侧旋过绯色清风,程令雪身形快得只见虚影,如一袭半透的红纱,红纱掠过,冷香的气息中混着血腥气息。 剑光自他脑后掠过。 程风的面具“啪嗒”落了地。 不曾被灼烧的半张脸赫然暴露,阴冷凤目和姬君凌出奇相似。 程令雪定定地看着“师父”。 “程风”亦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你何时知道的?” 她凝着那半张脸,毫不意外,唇角扯出清浅的笑意,答非所问。 “十一年前,爹爹带我去见您时,让我尊称您为’伯伯’,我乖乖地唤了。但现在,我想收回那声称呼。因为—— “你不配。” 第55章 055 很意外么? 揭开姬忽面具的那一刻,程令雪扪心自问,得到的回应是—— 是,很意外。 但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染血的长剑映出的她的眉眼,程令雪越过姬忽,似鬼魅移至三名高手跟前,那三位高手虽武功高强,但敌不过程令雪和姬君凌两面夹击,很快被他们制服,并搜出了‘百岁宁’的解药。 姬君凌喂姬月恒母子服下药。 温热指腹擦过安和郡主唇畔,药还未喂进来,她别过头,无视姬君凌深沉的目光,懒声道:“太小瞧我,我用毒手段早在师父之上,没解药也死不了。” 话没说完,解药被硬塞入口中。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7节 姬君凌不顾继母的抵触,走到姬忽面前,冷道:“儿给父亲请安。” “哈哈哈……哈哈……当真是一出好戏!”五年后,再次被逼至绝境,姬忽却不见怆然,反而仰面大笑。 相比再一次被妻儿逼得走投无路的愤慨,此刻缠绕他心头最深的结,是费尽心机,却在一个最容易掌控、也最容易看清的孩子这里出了漏洞。 他拄着手杖,转向程令雪。 阴鸷的凤眸似钉针,试图看穿这清稚未褪的少女,他沉声问程令雪。 “你这孩子戒心重,轻易不敢相信别人,是谁?究竟谁能说服你倒戈?不——不对,我该问的是,是何人告诉你我并非程风,阿九,还是你云姨?” 时至如今,理智缓过来了。 但情绪仍未缓过。 程令雪沉默稍许,徐徐抬眸,与眼前遍布烧伤的中年人对视。 姬忽阴冷的目光亦看着她。 程令雪抬起剑,看着剑上的自己,道:“因为临波九式。” 她只一句话,姬忽顿时了然,冷笑道:“原是如此,是我疏忽了。” 程令雪目光从剑上挪开,清眸中映着冷锐的剑光:“不,你太缜密了,算尽一切,善于骗人,又善于利用人心。想必早在让我师父助你出逃时就已套过他的话,藉着被烧得面目、声音、性情大变这几点作遮掩,再用套到的只言片语让我与师姐相信你就是师父,又让我们因看到你的颓丧而心软,不忍心怀疑你。 “过后,你又利用师父对我们的养育之恩,连同我和师姐对师父的同情让我们帮你做事。但假的,就是假的。纵使性情会因为重伤大变,但师父最骄傲的便是那招‘临波九式’,这一招他从未示人,我幼时好奇偷看他练这一招都会被训斥,更何况受伤之后武功尽废?若是师父在受伤后,见到我使出与‘临波九式’相似的招数,定会勃然大怒,认为我在侮辱他。” 姬忽沉声笑了下:“我就不能是因为麻木而选择无视么?” 程令雪道:“我想过这个可能。直到恢复记忆,想起幼时爹爹带我去寻你求医时的态度,又从姬月恒听到些只言片语,猜出你并非你所说那般与姬月恒无仇无怨,甚至还故意误导我,想让我先沉溺,再被他激怒,最后彻底狠下心。” 姬忽毫不否认,可怖的烧痕使他的笑也似鬼魅:“既知道我要挟过你的父亲,又为何愿与他们合作,杀夫弑父的人,难道就比我更值得信任?” 程令雪握剑的手松了又紧。 “我一人斗不过你,只能以身入局。对云姨的一面之词,我也存了怀疑,直到你为了拉拢我,告诉我我的身世,引导我去恨姬家,我才彻底确定你身份和意图。甚至提出与云姨合作时,我只知道你想利用我对付姬月恒他们,并不确定你是否是姬家家主,为了让云姨他们倍加警惕全力对付你,即便不是也得说是。” 姬忽用陌生的目光定定盯着她,似第一次认识她:“你竟也知道如何利用人了,是阿九他教你的么?” 程令雪低下头,默然不语。 她点头,又摇摇头。 “是教训。从前我不喜欢借别人之力,两次逃跑被他抓回来,才知道我即便武功盖世,也敌不过一群人。” 姬月恒定定地看着她。 程令雪则垂眸看着手中的剑。 他的目光落在她滴血的剑尖,顺着往上,落在她清秀眉间,温声:“所以,这些时日,你是故意露破绽。” 程令雪闻声掀睫,目光相触时,她又错开了,点头:“是。直接与你合作,以你的性子,会因一切尽在掌控更云淡风轻,对我更好。只有露出破绽,让你变本加厉地掌控我,师父才会相信。” 姬月恒回忆这些时日她的抵触、热情,无奈轻赞:“好算计啊,七七,我以为你服软是为了博取我的信任好为你师父办事,可你早知道我不曾信过你的说辞和温顺,你要的,就是我的不信。” 程令雪抿抿嘴,默认了。 慵懒的笑声打断他们对话,安和郡主笑着摇了摇头,转向姬忽,慢悠悠道:“夫君,这徒弟你可满意?” 亲昵的称谓让姬君凌蹙了眉。 俊朗的眉眼泛上冷意。 姬忽看向姬君凌,父子二人皆生了双凤眸,两道凌厉目光相撞,似冷刃相接,但他没说什么,反而转向程令雪。 “师徒五年,为师算错了一件事,但好徒儿,你也算错一事。” 犀利凤眸反常的温和,像个仁师,亦像慈父,若在从前,程令雪会心中一暖,可是如今,只有不安顿生。 她当即明白了。 “你把师姐怎么了?” 姬忽笑笑:“她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弟子,我不会对你们不利。可奈何阿九喜欢你,分明知道你在欺骗他还是睁一只眼闭眼,想必舍不得伤你。” 程令雪眸光倏然锐利。 她极力平心静气:“师姐呢?” 姬忽道:“阿九只会保全你,但不会爱屋及乌,你护我为师杀出重围,便算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事。” 厅中再次陷入僵局。 程令雪攥着剑柄的手发白。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恼怒又悲愤的控诉:“师妹别听他的!” 是师姐! 程令雪紧绷的弦骤然松开。 她疾步走向师姐:“师姐,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没想到——” 江皊眼圈红红的,显然已在殿外听了许久,声音都带了哽咽:“我没事,师妹别信他!杀了他给师父报仇!” 姬忽只愕然须臾。 又颇大度地温和道:“孩子,你以为我只是圈禁了你这么简单么?你错了,你的体内,有奇毒,只我手中有解药。便是安和郡主也解不了!” 江皊愕然,似不敢置信。 姬忽像个和蔼的长者,对她的性子了如指掌:“你这孩子最怕死,但师徒一场,我岂忍心伤害你们,和你师妹护送我离去,我还你们自由。” 江皊恼恨又犹豫,咬了咬牙。 她刚朝前迈步,姬君凌眉心一凛,打算出手制止她。 但江皊已先他一步。 噗嗤—— 剑光闪过,却直直刺入姬忽的心口,姬忽不敢置信地往踉跄后退,欲抬袖放出毒药,被程令雪迅速上前按住,被师姐突然的变故惊住,她担心江皊的毒,她制住江皊,质问姬忽:“解药。” “师妹别跟他废话!” 江皊刺入的动作虽坚决,可脸上却煞白,手亦不住颤抖,眼中倏然迸出泪意,骂骂咧咧道:“呸,你个老骗子!你杀了我们师父!利用了我和师妹这么多年!我江皊是怕死,但也不能让你骗得团团转……但你没想到吧,是赤箭给了我解药,也是他把我从密室里劫走的!” 她抽出剑,看向愕然的姬忽。 姬忽虽不信任赤箭,但没想到,这个最怕死的弟子、被他用作威胁程令雪的一枚棋子,竟会是给他一剑的人,他不甘心道:“解药只我有……” 江皊越发愤然:“那又怎样!就算赤箭的解药是假的我也要杀了你!对,我是怕死,但你不能用怕死拿捏我!” 看向满眼担忧的程令雪,她又继续道:“赤箭让我给你们带话,他给师妹和姬九公子下的蛊不是什么博取信任的蛊,只是寻常蛊毒,毒发时若不在对方身边,心里会难受空落,不损及身子!他听从你命令要给他们两人下蛊,只是因为被他们两人坑过,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好过,才要添乱。但并非听从你命令,你也别想用蛊、用毒控制我们!” 程令雪不敢置信地低喃:“他为何给我下蛊,我不记得何处得罪他……” 她看向姬月恒。 姬月恒亦在看着她。 沉静的眸中全无讶异,显然他早已知道下蛊的人是赤箭。 走投无路,姬忽口中喷出鲜血,却不见绝望:“哈哈……我本也活不了几年,如今再一次败了又如何?!只是临死前,不想让背叛我的人如愿以偿罢了。” 他转向姬君凌,冷嗤道:“我儿,你的野心像我,情上却不够果断,既然觊觎继母,又何必顾及伦理?不过,你可能还不曾体悟一个道理,亲情也好,男女之情也好,与权势从来都不可兼得,为父会在泉下见证着日后你面临两难抉择之时,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姬君凌冷道:“我不会让自己陷入抉择,所谓两难不过是弱者的托辞,父亲放心去与母亲团聚,二十七年前,她为你丧了命,你也该还给她了,至于郡主和阿九,儿子会替你好好照顾。” 姬忽捂着心口的血洞笑了。 又转向安和郡主,冷厉的眸稍缓:“云儿,夫妻一场,你不是放不下阿九,又想回昭越么,为夫已预先给你备了份厚礼,日后,你会如愿的。” 不待安和郡主质问,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转向姬月恒,更为温和:“当年是爹爹对不住你,你的阿娘想回昭越……我便设计让你身中奇毒,如此,才能留住她,你怪我也无妨……但你日后总会理解我,因为你和爹爹很像——戒心重,喜欢什么就务必要握在手中,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情啊爱啊,都不如掌控来得安心。连情,也算一种掌控……” 他在说出最后一句时,看向程令雪。那孩子虽清瘦伶俜,但眉眼间,紧握着剑柄的手间,甚至孑然的姿态—— 皆是冷然的骄傲。 “是个骄傲的孩子,这很好……” 姬忽意味深长地赞了句,在咽气前对姬月恒语重心长道:“阿九我儿,你还有两月便及冠,为父恐怕看不到了,这……便是为父为你备下的及冠礼——” 姬忽咽了气,彻彻底底死去。 程令雪看了一眼地上姬忽呆过的面具,那面具是堵用欺骗和情义垒成的高墙,几乎遮天蔽日,让她看不清许多事,将她与师姐被困在墙内五年。 心绪杂陈。 可她甚至来不及平复。 她拉着师姐,走向安和郡主,安和郡主目光温柔,未等她开口,就已了然:“不必多说,我替她瞧瞧。” 程令雪真挚地道谢。 “多谢云姨。” 对于之前的刻意隐瞒,她仍过意不去,安和郡主却是笑了:“今日你和阿九敬酒时,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程令雪错开目光。 很快郡主便给江皊看完了:“毒解了,是老骗子在吓唬你们。” 总算尘埃落定。 唯一未解的谜团是赤箭为何要给她下蛊,他们之间又有何过节?但想也想不明白,日后碰到了再当面对峙。 程令雪挥散杂念。 余光往后一看,厅中众人竟已四散,就连师姐也不知去了何处。 只留她和姬月恒。 程令雪没转身,但能感觉到他凝定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后。 两个人都迟迟没说话。 辟啪—— 烛台爆开灯花。 沉默着的青年先开了口。 “七七。” 这一次,程令雪知道他这声七七并非试探,也并非刻意逗弄。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8节 是戳破薄薄窗户纸的剪子。 窗内是他们的过去、各自立场,曾对彼此的掌控和欺瞒。 以及—— 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程令雪没有回头,她看着摇曳的烛火,清冷的眸中曳着复杂光芒。 忽然,她转过身,快步朝姬月恒走去,在他面前站定。 她看着他,眸光摇动。 姬月恒坐在轮椅上仰起脸,亦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她。 少女新雪的双颊沾着血渍。 看到那殷红血迹,青年的眸子闪过异彩,鸦睫不可自控地颤。 他移开目光,望向她的眸子。 杏眸中的雪被烛光点燃,似一面在灯火通明密室中的明镜,居高临下地将他的影子圈禁在她眸子里—— 若是可以的话。 被她圈养在那双杏眸里…… 倒是很好。 对视许久,他先开了口,问出今日盘旋心头已久的困惑。 “你分明,也有办法利用我的对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与母亲合作,只是因为她可以帮你解蛊么,还是说,你更依赖母亲…… “利用我,不行么?七七。” 程令雪没想到他竟纠结这个事情,她以为他会质问她为何瞒着他,为何把他骗得团团转,为何不信他。 可他却仰面,干净清润的眸子望着她,目光安静寂寥——似在叩问神祇,为何不享用他的贡品。 原本血液中的杀戮早已在与姬忽的对峙中平息,可这他如此一问。 似给她递来一把刀。 仿佛是他在虔诚邀请她—— 来屠戮我。 平息的复杂情绪被点燃,血液也因此再度沸腾,心绪骤然杂乱。 长睫轻颤,程令雪忽然弯下身。 在姬月恒再次固执地轻声问她为何选择的是他的母亲而非他时。 她低头吻住他。 过去数月,在男女之事上,她已从最初的生涩到如今的日渐熟练。 这个吻却毫无章法。 她像初尝恶果的孩子,生涩,又极尽肆虐,如同横扫江面的暴雨。 从前交吻时她总无措地睁着眼,这回是她先闭了眼。姬月恒坐在轮椅上,玉面微仰着任她索吻,目光紧凝着她。 某种不安泛开。 他倏而抬手,笃定地紧扣住她的后颈,更紧密地与她纠缠着。 第56章 056 从前即便亲昵也各怀心思,每次都是掌控着她的姬月恒闭眼,被控在怀中的程令雪睁眼。唯独这次不同。 她卸下了所有防备,合上眼,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个如潮水的吻中。睁着眼的人,反而是姬月恒,他的手扣住她后脑勺,指尖触到那蝴蝶发饰。 她和那只蝴蝶,他都要抓住。 青年手上加了几成力。 程令雪主导着与他交吻,她的吻起初蛮横,近乎啃咬,舌尖步步紧逼地缠着他的。后来逐渐缠绵,唇畔轻柔地与他相互舔舐,舌尖亦暧昧划过。 姬月恒不由得因她轻颤,如竹骨凸出的喉结透出脆弱:“呃……” 吻至最后,肆虐、暧昧,都化作如水的温柔。仿佛暴风雨肆虐过后,拂过广阔江面的柔风,空旷,平和。 她突来的温柔让姬月恒不安。 这还不够,只有扭曲到近乎窒息的疯狂才能给他带来满足。 他扣住程令雪,掌控着这个本由她主导的吻,手深深插'入她发间,唇舌亦强势地掌控着她的气息。 他让她渐平的呼吸再一次变为失控的低'喘,连那双清冷的眸子都不能自控地变得潮湿迷离,心跳也再次乱起。 看,他仍能掌控她。 可却像身子挡在风口,可以拦住刮过的狂风,却留不住风。攥紧沙粒,将其捏成一团,越握紧却散得越快。 有什么在离开他。 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人不安。 吻越发狂乱。 但在她几乎窒息,难耐地揪着他衣襟时,姬月恒还是心软了。 他松开了她。 这漫长的一个吻过后,程令雪手脚都在发软打颤,她有些累,索性坐在地上,趴在姬月恒的膝上喘着气。找回呼吸和声音后,她轻声道: “阿九哥哥,对不起。” 姬月恒身形一滞。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还是故意会错意,像从前还是竹雪的她那样。那时她常因读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不安,现在他虽读得懂她的言外之意,但一样不安。 “不必道歉,七七,今夜你做得很好。我只是不愿你以身涉险。更不愿你依赖的人是母亲而非我……你是我的七七,照顾你是我分内之事,不是么?” 她伏在他膝头,长发如缎铺满他腿上。十年前,在她还是个小姑娘、他也还是那个阴仄仄的小少年,她被他压着看书,看到困时常会倒在他膝头。 他便是在那些时刻萌生冲动,想把她变成他一人的狸奴。 十年后,长成少女的她仍依恋地伏在他膝头,真像一只只认他为主人的狸奴,可姬月恒知道,她温顺脆弱的皮囊下,藏着一副不会被任何人驯服的傲骨。 他也从未,驯服过她。 但他仍固执地说着:“七七,你是我的,我一人的七七……” 他温柔轻顺着她后背,这一个动作他们都很熟悉,每每做到春深时,程令雪会不能自己地痉挛,低声呜咽,他便会一下下地抚着她后背。此刻,他用这样亲昵的举动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 试图自欺欺人,也试图蛊惑她。 清越的低语一声声叩在耳边,叩得程令雪心弦微动,可她仍直接戳穿了这层回避的纱:“其实,你是知道的吧,我不是在为今夜瞒着你的事道歉。” 姬月恒仍是那一句话。 “无论为什么,都不必道歉。我总是会无条件地为你破例——” 说这句话时,他忍不住后悔。 若幼时他不曾破例,重逢后也不曾数次放过她,也许现在,他就不必承受着因她生出的寂寥和不安。 但已经晚了。 他没有回头路可走。 姬月恒认栽般,自哂地笑笑:“你是七七时如此,你是竹雪时如此,如今,往后,不论你是谁,都会如此。” 程令雪趴在他膝头安静听着。 心绪一如散在他膝上的青丝,纠缠杂陈着,有那么一瞬,她心软了,但仍咬咬牙,狠心说了出口。 “阿九哥哥,我要走了。” 厅中再次陷入沉默。 灯花劈啪作响。 似在进行一场荼靡的狂欢,轻响时格外热烈,余音却闻之寂寥。 过了很久很久,姬月恒听到自己喉间发出艰涩的声音。 “七七,你恨我,对么? “你恨我父亲要挟你父亲,让你与父母分离。恨我带你下山,让你颠沛流离十年之久,恨我当初强夺你——” 程令雪轻声打断他,如同在安抚一个孩子:“不是的,我现在不恨你了。其实你和我一样,很小的时候就被命运牵着走。何尝不是另一个我?” 她直起身,仰面看他,眸中波光澄净通透,是雨后恢复清澈的溪流。 程令雪忆起今日。 “你父亲来时,我虽清楚自己是在做戏,可当他把我们推向对立面,看着你愕然的目光,我还是狠狠地难受了。不是因为伤害你而内疚,也不是怕被你和云姨责备——而是我突然发觉,如果我不曾因为一个剑招察觉师父换了人,如果我没有恢复记忆,如果云姨和你不曾告诉我一些事情,如果他伪装得更好——但凡少了其中一个‘如果’,今夜,我就不只是在做戏,而是被仇人当成复仇的刀。” 事后回想,她仍不寒而栗。 她就像被蛛网缚住的蝴蝶,挣动孱弱的翅膀,试图在乱絮中找到自我。 姬月恒静静地听着。 程令雪继续道:“我爹爹和我都曾被威胁和蒙蔽,成了你父亲的傀儡,但因不是自甘堕落,也不算可怕。 “最可怕的是什么呢,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绳索。两年前,我因为疲倦而想借杜彦宁脱离苦海。倘若没被冤枉,倘若他真的为我一掷千金,我会不会因为依赖他,即便没爱上,也甘愿成为他的金丝雀?钱三公子那两鞭很痛,但也让我痛醒了。让我清楚一个人只能靠自己。” 姬月恒眸中微动,又掺寂然。 一直以来,她的骄傲让他心动,也是她的骄傲,让他得不到她。 他俯下身,双手捧着她面颊,稳住微颤的声线:“七七,你已经很强了,甚至不必靠谁,就让我们入了你的局。” 程令雪摇头:“我想说的,并不是靠别人还是靠自己的事。” “那是什么。”姬月恒问,“是我对你不够好么,还是因为不够动心?” 程令雪唇畔浮起清浅的笑意。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29节 “不是的。你太偏执,我如果爱你,就必须像被捕获的雀儿折断翅膀。但你对我又很好,有时我也会动心。所以我怕我有一天会因为爱上你,半推半就地留下。如果正好喜欢被圈在手心的感觉,那倒是两全其美。但万一哪日我又想飞了呢?或者,你有了更喜欢的雀儿呢。 “到时我会怪你,也怪我自己。” 姬月恒轻触她眉心,沉寂的眸中全是她,他一字一句告诉她。 “不,七七,我身边不会有任何人,也不会再出现任何人。 “也没有谁,会比你更好。” 程令雪睫羽轻轻一颤。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让她很心动,可她虽是初涉情爱,也知道两个人要在一起,只有彼此间的心动不够。 至于缺了什么,她也不太懂。 她凝视着他的眸子。 对视刹那,姬月恒眼底暗流汹涌,偏执、脆弱,两种情绪汹涌交缠。 他的偏执让她想远离,他的脆弱又让她想靠近,最终她选择先后退,只道:“因为,我当初并非自愿进入你的笼中,我也……并不想在笼中待着。” 姬月恒心口一窒。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不愿,他一直都知道的。 但他总想着,日久天长,她会慢慢离不开他,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似乎也成功了。 从前生分戒备,如今也会对他露出柔软脆弱的一面。起初她在情事上生涩抗拒,如今渐渐沉溺。偶尔她和他一样有着扭曲的喜好,会因一句“七七”而兴奋,也喜欢肆虐带来的极致快意。 看,她其实和他是一样的人。、 难道还不够么? 姬月恒眸中覆上茫然。 不能心软,程令雪错开目光。 “我过去被很多人,用很多东西控制着,师恩、蛊毒、毒…… “我不想,再被情爱控制住。” 她一句话斩断纠缠。 但他……却不想放过她。 姬月恒眸中掠过暗色,目光隐隐偏执,捏紧了袖中的瓷瓶。 手被人按住了。 程令雪覆在他手背的手纤柔,却似竹枝柔韧难折,她无奈看着他,语气温软得像有恃无恐的撒娇。 “阿九哥哥,你答应过我,不会用毒,也不会再把我关小黑屋里。” 闻言,姬月恒一怔。 手颓然垂下,瓷瓶掉落在地。 是,他答应过她。 当时他胸有成竹,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仅靠温柔便能圈她在怀。 然而他想错了。 可不用毒,又能如何留住她? 程令雪仍旧平和。 “你知道的,我戒心重。用毒、或者隐瞒我的身世不让我离去,甚至拿家人威胁……或许能让我留下。 “但那样,我就没办法爱你。” 说完最后这句,她弯下身,在他唇角落下温柔的一吻。 是安抚,也是告别。 “阿九哥哥,暂且分开吧。” 分开。短短两个字,姬月恒心猛地下坠,他伸手要抓住她。 “七七——” 却只抓住个冷冰冰的东西。 他定定看着她。 要用目光为绳拴住他们。 那句“留下来”在齿关盘旋许久,姬月恒终是明白了,挽留也是徒劳,他无力道:“七七,你还会回来么……” 程令雪一时没有回应,认真地想了想,只字不提回来,只说:“也不是生离死别,我和你更没有深仇大恨,倘若巧合,日后我们或许还会再相见。” 多少不放心,她嘱咐姬月恒。 “好好解毒。但愿下次再见,你和我都已成为曾经想成为的人。” 她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明澈温和,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偌大的厅内只剩姬月恒。 少女孤绝的清姿消失在晨曦中,廊外,只有回旋的寒风。 姬月恒的心彻底空下来。 他仍沉静端坐,却似被抽去神魂,沦为一樽冷冰冰的瓷观音。 不知过了多久。 日头渐升,为新岁元日的清晨增添暖意。唯独落在轮椅中的青年身上,就像照着寒冰,照不出半分暖意。 一道窈窕影子映在地板上,徐徐靠近,定如玉雕的青年长睫微颤,看到影子发顶繁复的珠翠时又冷然垂下。 “母亲为何帮她离开。” 漆黑的瞳仁死一般的沉寂,安和郡主仿佛看到幼时那个阴仄孤寂的小少年,她看了许久,无奈地吁出一口气。 她本想他们自己领悟。 可终究不忍心。 “阿九,七七那孩子心里有你。你和她很像,都是脆弱、容易不安的孩子。只不过你摆脱不安的方式是牢牢抓紧一切,而她,则是逃离旁人的掌控。 “好好解毒,以全新的面貌去见她,或许,你和她还会有更好的来日。” 安和郡主离开了。 姬月恒靠上椅背,像一个傀儡,定定地望着穹顶华美繁复的漆纹。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不喜欢他阴鸷的性子,他亦恨他自己。 恨他的偏执、恶欲、掌控欲。 可他控制不了。 只能变本加厉地偏执,以让那些唾弃他的人害怕的方式保全骄傲。 此刻他才知道,姬忽死前的那几句祝福究竟有何深意。 他的慈父用五年,将一个不安的七七,培养成骄傲的程令雪,再送到他面前,想让他也变得一样偏执。 借此告诉他:看,为父没有错。 姬月恒目光漆暗,死死盯着虚空,似要缠住姬忽未散的魂魄。 “这便是您给我的及冠礼物。” “呵,呵呵……” 空旷厅内,回荡着青年的笑。 姬月恒死死攥住手心,似要抵御这被生父诅咒的命运。 尖锐刺痛将他带回人间。 低头一看,是她发间的蝴蝶银饰,精致考究,虽无法像活生生的蝴蝶翩翩振翅,却不会随季节消亡。 可她不想要这样的永恒。 她宁可消亡,也不愿了无生机。 曾险些被他引诱着入网,欲塑成银饰的蝴蝶挣脱掌心飞走。 眼前浮现她离去前自然的笑,姬月恒想起半年前在泠州时,他错将动心看作狩猎欲,故作体贴地予她关怀,小刺猬果然动容,朝他挤出不大熟练的笑。 更早之前—— 某个戏楼中,台上咿呀呀唱着情爱的悲喜,台下书生自斟自酌。 而他不为所动。 甚至不屑地得出一个结论。 “喜欢,不是好事。” 他以为自己会死守这一信条,不像他的父亲、他的长兄那样,一个因情扭曲,一个因情心软,可怜又可笑。 他坚信自己不会喜欢任何人。 身后却有个呆头呆脑人不解地嘀咕:“想见,便是喜欢?” 倏然间,他已不觉回了头。 …… 姬月恒像个看戏的人,看着倒溯的记忆,或许是那次戏楼里的对视,或许是山洞中被她压制着狠咬…… 很早前,他就中了她的蛊。 如今困住她的蛊没了。 困住他的蛊,却彻底解不开。 姬月恒摊开手,将被他攥坏的蝴蝶发饰恢复原状,他轻抚着脆弱的蝶翼,万丈柔情的眼中满是寂然。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0节 “我真实的一面当真那么可怕,无妨,我会把它们藏好……” . 马车破开浓雾,驶向晨曦。 江皊频频望向身侧的程令雪,欲言又止,最终问道:“师妹为何要离开,你好像……有一点喜欢他。” 程令雪望着远处冷雾,想起一双目光如雾,让人捉摸不透的桃花眼。 “正因为有点喜欢,才不愿半推半就留下来,玷污这份喜欢。” 江皊耸耸肩:“你们这些沾了情爱的人,说话弯弯绕绕的,读不懂。不过,你不怕他设下天罗地网抓你?” 程令雪狡黠地轻佻眉梢:“不怕,我选择和郡主合作,就是希望借她和姬家长公子制衡制衡姬月恒。且姬长公子和我亲爹有些往来,就更没事了。” 江皊放心舒口气。 “师妹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程令雪望向远处山峦,眸底映着冬日的暖阳,溢着希望和不安:“先和师姐带师父骸骨回故乡安葬,再去寻我的爹娘,多年不见,我有些紧张。” 江皊拍了拍她的肩头。 “亲缘是斩不断的,我倒羡慕师妹,我在世上,已经没了家人。” 程令雪转身,像姬月恒抚弄她脑袋那般,揉了揉师姐发顶。 “别怕,我的家人便是你的。” 江皊原本笑嘻嘻的,突然搂住她,像孩子一样哭道:“呜……师妹,还好我们都好好的。其实我怕得要死,怕赤箭给的毒药是假的,但老骗子太可恶!想藉着我怕死的弱点拿捏我,想得美!” 心头五味杂陈,程令雪眼底亦噙着泪意:“是啊,我们都撑过来了,为师父报了仇,也得到了自由。” 江皊点头:“就是五年太亏。” 话说完,程令雪肩膀忽然一下下地轻抖,她以为师妹哭了,慌忙地抬起头,却见少女杏眸中藏着笑。 “师妹,你不是受了刺激吧?” 程令雪淡道:“不是。” 她掏出一叠银票:“我同姬家长公子要来的。不管怎样,我们为他爹办了五年事是真,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天降横财,江皊如在梦中。 拿着银票,她突然又很想笑,难以想像,师妹会顶着副清冷生分的神情,冷着脸开口要钱,那位同样像冰垛子的姬长公子则冷着脸掏出一叠银票。 她好奇地问道:“他什么反应,会不会恼羞成怒,还是鄙夷?” 程令雪偏着头回想一番。 当时那位不怒自威的姬家长公子一愣,匪夷所思地看她。 “你和你爹爹,很不一样。” 想到爹爹,程令雪又漫上不安,十一年过去,爹娘可记得她? 不安伴随着暖意,萦绕程令雪心头,陪她度过一个冬日。 冬去春来,春尽夏至。 安葬好师父,程令雪和师姐分道扬镳,江皊去游山玩水。 而她,则孤身来到江州。 辗转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市,程令雪停在一户人家的朱门前。 欲叩门的手迟迟落不下。 总算下定决心,院门突地从里打开,搅乱程令雪的勇气。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是位老仆,应门后看清她面容,竟是一怔,惊讶地揉揉昏花的老眼。 “二小姐?” 又摇摇头:“像,又不大像,二小姐才回府,穿的也不是浅绿衣裙……” 听到这一句“二小姐”,程令雪想起钱四姑娘口中的江州少女。 是她的妹妹么? 在她缺席的岁月里,爹娘已有了新的孩子,似乎还不止一个,多年前走丢的女儿,是否已逐渐被他们遗忘? 勇气缩回壳中,在老仆问起她姓名时,程令雪仓促转身。 “抱歉……我应当是走错了。” 说罢抬脚就要离去。 身后忽闻急促步声,相伴传来的,还有中年男子温厚又陌生的声音。 “是……七七么?” 程令雪的背影瞬间僵硬。 第57章 057 “七七?” 这声呼唤隔了整整十一年,再一次听到时,程令雪看着眼前陌生的巷子,听着身后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一时间竟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呆愣了许久,她低头转过身去,目光落在中年男子素雅的青衫袍角。 从六岁,到十七岁,她幻想过无数遍与父母团聚的情形。她会扑到爹娘的怀中,哭诉着这些年吃过的苦。 可真正寻到了亲人,她竟连第一句话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目光从中年人的袍角,移到一旁门上的铜扣,生涩地问候。 “敢问,这里……是楚家么?” 中年人急急上前一步,又克制地停住,双手紧攥成拳。楚珣打量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眼圈倏然通红,这是他的女儿七七,是他走丢了整整十一年的女儿,喉间被激荡的心绪堵得发痛,看着生分的少女,他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寒暄,更不敢靠近惊吓到孩子,连声道:“是……这是楚家,七七,这是你的家!” 她的家…… 程令雪鼻尖泛酸。 她低下眸,遮掩住难堪,又嘴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父女二人性子皆含蓄,失散了十一年,即便欣喜,但皆是生分。 拘谨对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一旁的老仆迅速反应过来,颤巍巍地道:“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快、快告诉夫人和公子小姐!” 声音传出没片刻,垂花门后有一个温婉的妇人急急奔过来,似乎原本就在不远处等着:“七七……是七七么?!” 听到这声音,程令雪浑身一震。 是她的阿娘沈氏,沉吟秋,这个名字还是当初安和郡主告诉她的。 妇人的裙角急匆匆地靠近,在距离她几步远的时候骤然停住。 时间似凝止了。 程令雪睫羽压的更低。 一声“娘”在心里辗转一圈,硬是不知道该怎么念。 她已十一年没唤过了。 嘴唇微动,又紧紧地抿住,身前忽然一暗,随即程令雪被猝不及防地拥紧,连连退了两步才站定。 直到真正搂住女儿,沉吟秋才真正确信,低泣道:“七七……娘的七七,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程令雪仍有些懵懵然,双手僵硬地悬在半空,过了会,才怯生生地搂住沉吟秋,但仍未敢搂紧,只虚虚触着。 “阿娘。” 这十一年都无法说出的两个字,总算生涩地从喉间溢出来。 沉吟秋抱得更紧了,泣不成声地哭着:“是,是阿娘,对不起,阿娘没有找到了,阿娘让你受苦了……” 程令雪手足无措。 她只能不断说:“没事的,我很好,我没有吃苦,您别自责啊。” 察觉到她的无措,沉吟秋这才停住哭泣,含泪而笑道:“几月前你爹爹收到了姬家长公子的来信,称在洛川偶遇你,让我们可以撤回在外寻人的人,娘还不敢信,如今你总算回家了。” 她拉着程令雪,温柔地端凝着她如今的模样,破涕为笑:“你幼时虽随你爹爹的骄傲,但也活泼,长大后更沉着冷静,跟你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女两人见面半天,竟凑不出一句话!” 就像在悬隔的两岸搭上铁索,断桥重新接上,程令雪总算有了些真实感。 她这才抬眸,看了眼和自己拥有着相似杏眸、温柔的阿娘,又看向鬓边华发噪声,和她一样拘谨的爹爹。 “爹。”她唤了声。 听到这一声,楚珣一怔,良久才抹了抹眼角,堵在胸中多年的一口气总算在看到母女二人相拥时得以徐徐吁出,不住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沉吟秋挽着程令雪,柔声的安抚让少女渐渐放松,三人入了院。 从抄手回廊处走过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白裙少女,还有个八九岁的少年。看到程令雪时停住了步子,二人对视一眼,皆不知所措,虽是初次见面,但程令雪从他们的眉眼间捕捉到了熟悉的感觉。 想必是她的弟弟妹妹。 三个孩子相顾不言,沉吟秋和楚珣亦迟疑须臾,沉吟秋声音更为温柔:“七七,这是你的二妹妹惜霜,这是你的弟弟阿钧。”又笑着同二人道:“你们二人,还不快来见见长姐?” 楚惜霜和楚钧这才上前。 “见过长姐。” 楚惜霜病弱少言,清清冷冷的。楚钧一双眼乌溜溜,一看便是个活泼的孩子,左看看右看看,好奇地问道:“你便是我的长姐楚怡雪,真好看。” 听到这个名字,程令雪怔了怔,她幼时不常用这名字,一时觉得陌生。 沉吟秋心细,善解人意道:“楚怡雪这名字也不常用,七七用惯了现在的名字就继续用着吧,姓氏算什么,阿娘也不姓楚,不妨碍我们是一家人。” 楚钧觉得在理,稚气未脱的脸上若有所思:“物以稀为贵,现在我和爹爹二姐姐都姓楚,反而不值钱了,这样说,我倒是羡慕阿娘和姐姐!” 这话逗得程令雪忍俊不禁。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1节 阿娘的体贴和弟弟的童稚让她放松几分,师父起的这个名字她的确用惯了,他脾气虽暴躁,但也成就了如今的她,“程令雪”三个字里,藏的是她过去的经历。 于是往厅里走去。 正好到午膳时分,仆从布好菜,一家人围桌同坐,楚珣夫妇二人再一次红了眼圈。 楚珣素来克制,只发红眼圈和紧攥的拳头露出些隐忍的情绪。沉吟秋则没他这么多顾虑,掏出帕子掖泪:“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总算齐了……” 是啊…… 总算是齐全了。 程令雪心里亦是感慨,时光无痕,父母鬓边的华发,横空冒出的弟弟和妹妹……微妙的变化让她意识到她原来离开了这么久。她环顾着周遭试图驱散这陌生感,宅子不算大,内里布局亦素朴雅致,和青州大儒成老先生的很像。 弟弟妹妹和爹娘举止斯文,颇具书香门第之风,程令雪也不自觉变得斯文。 “七七,尝尝这个,是你幼时最喜欢的一道菜。”阿娘不断给她夹着菜,饭用到一半,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弟楚钧却心不在焉,沉吟秋问他:“怎么不高兴,今日的菜没有阿钧喜欢的么?” 楚均看向程令雪,蔫蔫道:“不是,我不高兴,是……是因为长姐回来了。” 此话一出,厅内尴尬地沉默了一瞬,楚珣肃然地看向楚钧,程令雪手紧了紧筷子,假装没听到。沉吟秋紧张地看向程令雪,打算缓和气氛,一直安静用饭的楚惜霜先说话了,看了弟弟一眼:“阿钧,你夫子没教过你礼仪规矩么?” 她一说话,楚钧就下意识缩起脖子,咕哝道:“冤枉啊,就是因为二姐姐这么凶,我才怕嘛,听娘说,长姐好像是江湖高手,武功盖世,以后我捣乱时,长姐会不会把我揍个底朝天。” 说罢可怜巴巴地看着程令雪,一双眼里写满了“饶命”。 程令雪心头阴云被驱散。 她忍不住笑了笑,有些不大熟练地摸摸弟弟的头:“不会的。” 误会一场,沉吟秋笑着调侃幼子:“傻孩子,你不捣乱不就万事大吉?你若捣乱,不必你两个姐姐出手,阿爹阿娘先上家法。你长姐的武功也不会用来训你,只会用来替你出头。” 楚均这才展颜而笑,瞬时腰杆子都挺直了:“哼,私塾里有几个傻大个是参军家的,会一些功夫,他们常欺负我,长姐你回来了可要替我出头啊!” 程令雪温声道:“好。” 楚均高兴起来小嘴叭叭个不停,一家人都变得热闹,饭后不久,还软磨硬泡,让程令雪展示功夫。 程令雪今日出门时刻意不带剑,便拾起一根树枝,随意耍了耍。 她选的是师父所教剑招里最赏心悦目的一个招式,一招过后,楚均登时双眼发亮,拉着她长姐长长姐短。就差挂在她身上了:“这下好了,那几个傻大个再也不敢欺负我了!长姐~” 楚惜霜原本也没什么波动,端着闺秀的礼仪,恬静眸光亦发亮:“长姐这出剑招当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被弟弟妹妹捧得飘飘然,程令雪一转身,见母亲欣慰又伤感地望着他们三个微笑,而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她忽然担心,爹爹是文人,会不会不喜欢她们舞刀弄剑之人? 但很快,爹爹回来了,手中捧着一把宝剑:“这是你的祖父传给我的宝剑,可惜我一个文人用不上,如今你回来了,总算没有暴殄天物。” 程令雪双手接过剑,眸中漫上暖意:“多谢爹爹。” 午后,沉吟秋带着她去早已为她备好的院里歇息:“这是归雪堂。” 又领来两个侍婢:“问春,探雪。这是大小姐令雪。” 二人熟稔地请安,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过来的路上,所有仆从亦都很从容,一声声大小姐唤得很熟稔,仿佛叫了许多年,仿佛她一直在这。 程令雪被感染了,亦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走丢过,心里被灌入暖意。 她本以为自己回到这书香门第会格格不入,没想到却因此成了家人的珍宝,或许不是她这身武功。 而因为那是她的家人。 . 是夜,程令雪刚要洗浴,沉吟秋来了:“七七,阿娘来帮你沐浴吧。” 回来后,阿娘好像拼了命想弥补她,但是这样程令雪反而会不自在,道:“不必阿娘辛苦,我自己可以。” 沉吟秋默了默,双手交叠在膝头,终道:“其实,阿娘知道的。一家人之间太过热情,会让你不自在,阿娘——” 她嗓音滞涩:“阿娘只是很遗憾,你那么小便离开了我,从前你还在时,娘沉迷琴棋书画,平日都是嬷嬷伺候你起居,偶尔你撒娇让我帮忙,我也推给了嬷嬷。你走丢后,我才发现,我竟不曾为自己女儿洗过一次澡……你走丢的每一个日夜,我都在想,等找回你,阿娘定要日日为你梳妆、沐浴。” 可没想到,找回时,她的女儿已成了个大姑娘,不再需要她。 程令雪转过身,安抚阿娘。 “其实,我也想让阿娘帮洗一次,我方才,只是担心您会累着。” “阿娘不会累。”沉吟秋忙上前,褪衣裳时,她的手忽然顿住,程令雪这才想起后背的疤未消。 “七七……” 沉吟秋看着那两道疤,甚至不敢触碰,痛哭出声:“我的孩子。这些年……你沦落在外,都过的什么日子啊!” 爹爹应当没告诉阿娘她与姬家的那些事,程令雪也不希望她知道,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姬月恒给她抹药时,她不喜欢他故意撩拨拒绝了,又觉得这是她的过去,留下来更有意义。 可她忘了,家人会心疼。 她说了谎:“我很早就被师父收养,没有过过苦日子,更不曾被人欺负,这疤是行侠仗义时留下的。阿娘也知道,我不爱琴棋书画,我习武的时候虽也摔过,但可以换来一身武功,我很满意,这身武功,就像阿娘的才华一样,是底气。” 沉吟秋停住哭泣,她抚上那道疤,细心地为女儿擦拭后背。 入夜,母女二人躺在一张榻上。 程令雪忽然想起一件事:“走丢前的记忆我记得的不多,我本以为二妹妹是在我走散后出生的,可二妹妹应当已十五六岁了,是我忘了她么?” 沉吟秋怔了怔。 “惜霜是你的妹妹,小你一岁,因多病养在你姨母家,你幼时见过的。” 程令雪认真想了想。 “这般说我的确有些印象。” 将这个困惑抛诸脑后,程令雪继续听着阿娘的絮叨。 沉吟秋把这些年家中发生的事逐一告诉她,包括弟弟妹妹幼时的顽劣行径,家里狸奴生过多少次病,钜细无遗。 程令雪认真听着。 阿娘的叙述让她仿若从未走失。 回家的感觉逐渐真切。 过去十年,吃过所有的苦都不值一提,真好,爹娘一直都记得她。 她还有了弟弟妹妹。 . 有了个会武功的姐姐,楚钧恨不得当即炫耀,看着稚气未脱的弟弟,程令雪也生出小孩心气,想为他撑腰。可惜私塾正放田假,姐弟二人迟迟不能如愿。 相比楚钧的活泼,楚惜霜更安静,待所有人都是若即若离的模样。程令雪也是无事不会主动说话的性子,姐妹二人彼此间客气有余,但亲近不足。 沉吟秋看在眼里,为了她们多接触,这日便让那程令雪和楚惜霜一道出门替她去胭脂铺子中挑东西。并称:“七七武功高强,我便不让护卫护送了。” 一路上,两人都憋不出三句话。 楚惜霜在马车里静静地看著书,程令雪则百无聊赖地把玩剑穗,二妹妹体弱,苍白恬静,总叫她想起某个人。 初识时,每次在马车上,也是她在把玩剑柄,那人自顾自看书。 算起来,如今已入六月,刚好半年,不知他的毒解了没。 呸,混蛋! 程令雪咬了咬牙,把剑穗上的流苏都给拔了下来,突兀的动作吸引了对面楚惜霜的注意,见姐姐眉间冷意凛然,恬静的少女面露无措,强作冷静道。 “长姐怎么了?” 吓到了妹妹,程令雪目光极力温和,抚了抚剑穗:“无事,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个……一个仇人。” 楚惜霜喜静,平日情绪也总是很淡的,不大喜欢搭理人,连对爹娘都是恭敬多过亲近,但一听到“仇人”的事便来了兴致:“长姐武功高强,性情清冷超脱,究竟何人能威胁到长姐?” 想起那人,程令雪就头疼。 她淡道:“是个小人。” 楚惜霜认同颔首:“的确是这样,书上曾言,坦荡之人,往往最怕小人。” 说罢又埋头书中。 程令雪哭笑不得,和那人不同,二妹妹也爱看书,但是真的正经。 和她一样。 两个正经人又尴尬地沉默对坐,好在很快便到了铺子附近。 下了车,程令雪和楚惜霜一道往巷子里走去,在转角处碰上一个人。 是一个身后负剑的墨衣少年,瞧着十八九岁,模样俊俏,剑眉星目,身形高挑矫健,但肤色苍白得似常年不见天日,目光里亦透着邪气。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姐妹。 邪气的目光在看到程令雪和楚惜霜时化为震惊,剑眉越蹙越紧。 “你们——” 楚惜霜原本在回想书中的内容,闻言才反应过来,看清少年面容,她起初疑惑,而后似突然想起什么。 楚惜霜眸中闪过一抹慌乱惶恐。 恬静疏离的闺秀缩成一团,躲在程令雪身后,牵住她袖摆。 “阿姐,他好像是坏人。” 小鸟依人的姿态让程令雪心软,她对文弱、需要保护的人总会生出呵护欲,柔声安抚一句,握紧手中剑,杏眸凝雪,冷冷地盯向那墨衣少年。 “你是什么人,为何拦我?” “你是她姐姐?她是你妹妹?你们……”那邪气的墨衣少年兀自念叨着,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口中迸出一句懊恼的脏话,“呔!格老子的!” 墨衣少年盯着楚惜霜,眼底闪过恼意,楚惜霜则越发不安,害怕地揪住她袖摆:“阿姐……” 见妹妹被吓到,程令雪将楚惜霜护在身后:“再看,戳瞎你的眼睛。” 墨衣少年被激怒了。 他很恨盯着姐妹两一眼,勾起唇,冷嗤道:“你倒真是个好姐姐,你们这两女人不愧姐妹,一样的蛇蝎心肠!” 笑容邪气又张扬,让程令雪觉得似曾相识,可他面容却很陌生,白净昳丽的男子,她也只认识那一个。 她没心思多想,跟没心思纠缠,袖中利落地飞出一枚暗器,击得少年措不及防,他似乎有所顾忌,竟不曾还手,只是运起轻功轻巧地跃上屋檐。 一个挑衅的声音远去了:“下次再见!你们这对食人花姐妹!”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2节 程令雪念及惜霜在侧,并未去追,转过身见楚惜霜面色苍白,连双手都在发颤,想来被吓坏了。 程令雪忙收回暗器,安抚她:“别怕,他要敢再来,我会打跑他。” 楚惜霜点了点头。 “多谢长姐。” 她看着程令雪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杂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当初那少年定是在骗她。 强迫自己将那邪气的少年抛诸脑后,楚惜霜重新望向程令雪熟悉的眉眼,眼底洋溢微光。那日见长姐舞剑,她尚无太大波动,可今日见到长姐杀气凛然的模样,只觉血液都在沸腾,长姐虽乍看之下瞧着和她一样是个纤弱的少女,没想到爆发出杀意时反差如此之大。 自幼多病,对于会武功的人,楚惜霜既畏惧,又艳羡。 何况这还是她的亲姐姐。 没错,亲姐姐…… 默念着这三个字,楚惜霜心中添了些微安定。她依赖牵着地程令雪的袖摆,不安又少一分:“阿姐,我们走吧。” 程令雪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又找回最初当护卫的成就感——不,那黑心公子哪有惜霜让人怜惜? . 二人买了脂粉,程令雪见附近有间书肆,突然想入内逛一逛。 楚惜霜也是第一回 来这里:“这书肆是新开的,和脂粉铺子是一个东家,原本脂粉铺子生意并不好,听说被那个年轻东家接手了,生意突然好转起来,连带着这条街其余铺子也起死回生。” 一旁有个小厮接过话:“我们新东家是个年轻公子,方及冠,如今年纪轻轻就掌着洛川姬家在江州、青州、泠州这三个江南大城的所有生意,小半年就把江州这边的产业盘活了,真是青年才俊!” 程令雪心头一颤。 洛川姬家,年初方及冠。 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公子吧?但那人一向无所事事,是个表面勤勉好学的纨绔子弟,他更说过不喜欢经商。 怎么可能是他? 楚惜霜闻言,亦道:“父亲与姬家有故,可我从未听他说起姬家有个颇具经商之才的公子,真是一鸣惊人。” 小厮道:“这位姬家九公子原本体弱,因而一直深居简出。” “什么,姬、姬家九公子?” 她还真认识! 时隔两百个日夜,听到这个名字,程令雪宛若再次见到他。 不,宛若再次逃跑被他抓住。 即便当初她是光明正大地离开,提及姬月恒,也还是会有耗子见到猫似的错觉,下意识怕被他抓到。 她慌神时,钱袋子啪嗒掉落。 面前出现一片淡青的素色袍角,有只修长白皙的手先她一步拾起。 看着这双清瘦如玉竹般的手,程令雪心里又是习惯性一慌。 她怯生生地后退一步。 四目相对。 是个样貌平平、身姿清隽颀长的青年,瞧着眉目和善,也不说话,仅是朝她斯文一笑,将钱袋递还她。 是她多心了。 程令雪定了神:“多谢。” 她转身同惜霜道:“二妹妹,我们要不要去别家看一看?” 二人往外走后,楚惜霜瞧出她的反常,忍不住问:“阿姐,那位公子怎么了么?难不成是你的仇家?” 程令雪摇头:“那公子不是,而是书肆的东家他……他卖的话本不好,会把正经人教坏。不值得花冤枉钱。” 她的钱就是从姬家要来的,再买姬家铺子的东西,岂不白忙活一场? 不买,死也不买! 这条街的东西她都不买! 两人离开书肆后,小厮忿忿不平地回到书肆:“那绿衣裳的姑娘说咱家的书不好,会教坏正经人!不值得她花冤枉钱!瞧着仙气飘飘的姑娘,怎一张口就造谣……许是对家的人。” 青年身后跟着的护卫笑得无奈:“不必担忧,那位姑娘并非是对家。” “嗯,是仇家。” 青年不疾不徐地拾起姑娘碰过的话本,手轻抚过书页。 沉静眸中颤着病态的微芒。 . 日若白驹过隙,已近仲秋。 转眼程令雪回家已有三个多月,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 这日楚钧下学归来,额上肿了个大包,眼里却欣然雀跃。 “七七姐姐!机会来了!” 程令雪哭笑不得。 之前楚钧就日日念叨着让她帮惩治那几个孩子,但两月前书院来了位新夫子,对楚钧格外关照。一连两个多月,楚钧不曾挨过打,寻不到炫耀姐姐的由头。 今日可算如愿被揍了顿! 翌日,姐弟二人往私塾去。 一路上楚钧嘴角翘得压不下,程令雪以拳抵唇弹道:“难过些。” 楚钧当即意会,相当熟练地挤出几滴泪,哭得委屈幽怨。 程令雪:“……” 这孩子也演得太真了。 刚到书院前,树上倏然飞下两个果子,程令雪一闪身,反手将其接住,头也不抬,将两个果子飞回树上。 “啊啊——!”从树上掉下两个高大健壮的孩子,捂着脑袋痛嚎。 楚钧气呼呼道:“长姐!就是他们了两个,揍了我一顿不说,还暗算!” 那两人原本见楚钧带了个弱质纤纤的姐姐来,并不当回事。 谁知道那姐姐轻灵地一个闪身,准确接住果子,他们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就被自己砸出的果子击中! 二人不服气,爬起来,揉着摔痛的腰,气势汹汹道:“你以大欺小!” 程令雪手背在身后,幽幽地看了他们一眼:“那又怎样。” 她脚尖点地,轻灵地一跃,再落地时,手中多了个果子。 果子在双手里来回抛过,她凝着两小少年:“这么喜欢上树,是我打扰你们,不如,我把你们送回树上吧?” 她轻灵的一跃实在是身如鬼魅,两个少年顿时怕了,怕被她绑在树上,虚张声势道:“江湖规矩,我们男子汉之间的事,你们姑娘家不能插手!” “可我,就不是讲规矩的人。” 程令雪又走近一步。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拦住她。 第58章 058 是那日书肆碰到的青衫书生。 在程令雪狐疑的打量之下,书生彬彬有礼地致歉:“周某是他们的夫子,失职不查,让姑娘费心了。” 程令雪看着清隽玉立的青年,总觉得太巧了。可这是阿钧夫子,万一错怪会牵连弟弟,她让开一步。 “辛苦周夫子为阿钧做主。” 本以为这位周夫子是读书人会有什么高招,不料还是个呆板书生,仅是罚那两个孩子抄了二十遍书。过后还征询程令雪:“姑娘以为如此处置可合适?” 程令雪:“……” 抄什么书,把他们绑上树待会就老实了,但为了阿钧,她选择卖他面子:“很合适,周夫子不愧是读书人。” “姑娘如此说,周某便放心了。” 书生长指叩了叩戒尺。 程令雪目光从戒尺上移到那只手上,再不经意地移开。 好怪。 她又看了一眼。 . 楚钧近日发觉一个怪事。 自那日去私塾帮他出过头后,七七姐姐隔三差五便要亲自送他去学堂——隔三差五要同周夫子问一问他的课业。 这不,眼下她和周夫子并肩从学堂走出来,不时偷看周夫子。 还抬头盯着他的下巴颌子。 书生温和地笑问:“程姑娘,是周某下巴有何不对劲之处?” “没、没什么。”程令雪偏过头,远离了他几步,“你那儿沾了滴墨水。” “抱歉,在下失礼了。”书生和煦笑笑,掏出帕子擦拭。他样貌虽普通,但眸光似静潭,让人过目不忘。 二人就此别过,程令雪领着弟弟回府,树下的书生长身玉立,平凡的容貌不掩矜贵之气,他望着那道婷娉背影,温煦的眸中隐有暗火曳动。 又见少女和弟弟有说有笑、感情甚好,眼中晦暗被释然的浅笑取代。 树后出现个沉稳的护卫:“公子,您看,程姑娘认没认出您?” 微风吹过,拂落树上一片叶子。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3节 书生温柔接住,将叶子翻来覆去地看,一时竟也不大确信。 “旁观者清,你认为呢?” 护卫想起程令雪更早前在书肆一听说姬九公子便握紧钱袋子不悦地出去,这次面对周夫子时却没有:“八个月过去,公子如今凤凰涅槃,风仪越发卓然,依属下看程姑娘应当认不出。” 见书生垂着眸若有所思,那护卫又宽慰道:“您定然能如预计的那般,先借一个假面目此让程姑娘放下芥蒂,主动靠近,关系和缓后再重修旧好。” 书生漂亮的长指玩转着戒尺,笑意沉静寂寥:“借你吉言。” 正如那护卫所料,往后半月,程令雪送楚钧来私塾时与书生接触渐多,这一日竟还以楚夫人的名义给书生带了点心:“阿钧沉不住性子,一直无心课业,家父也无计可施,但家母说了,这孩子近日课业进益很大,是周夫子之功。这是一点心意,望周夫子收下。” 书生不卑不亢地接过。 “劳姑娘代在下谢过令堂,教书育人乃在下分内之事,往后不必如此。” 程令雪拘谨地低眸。 “好……” 楚钧将一切看在眼里,原本他还觉得是阿娘想太多了——二姐姐和他都不信,七七姐姐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女,怎会喜欢上一个样貌平平的文弱书生? 可现在七七姐姐在周夫子面前比平日端庄,举止矜持含蓄。 楚钧觉得阿娘说得没错—— 七七姐姐动春心了。 他故意凑上前:“夫子!这糕点可是七七姐姐亲手做的!阿娘只是指点了下,糕点里可都是七七姐姐的心意!” 书生一听,意想不到,又忙作揖致谢:“七七姑娘有心了。” 程令雪仍挂着生涩的浅笑:“一点小事,夫子不必言谢。” 楚钧趁机跑去玩,留二人说话。 “姑娘若是累了,可到此处歇歇。”书生引着程令雪往凉亭中去,唤书僮泡来热茶,打开点心,邀她一道享用。 程令雪拒绝了。 “不了。点心是给周夫子的,我还要分去一些……也太无礼了。” 她做的点心,她心里没数么? 她很自然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对面的书生竟很动容:“此茶粗劣苦涩,不及贵府,难得姑娘不嫌。” 程令雪端点是矜持的闺秀风范:“我其实饮惯了这些茶,何况周夫子腹有诗书气自华,让我更觉这茶风雅。” 说罢看向那些点心,带了几分含蓄的期待:“我……我手艺不好,这些点心,恐怕配不上您的茶。” 书生这才想起点心,打开食盒拈起一块,珍而重之地咬了一口,舒展的眉头紧蹙,面色顿时煞白几分。 程令雪忙凑近,紧张道:“周夫子,怎么了?是我做得不好吃么……” 书生虽样貌不出众,但睫羽生得浓密纤长,眸光亦格外干净。 他以这干净目光深深地看她。 在程令雪察觉前,他又垂目看向手中糕点,莞尔一笑:“不,好吃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糕点之人的心意,在下实在……深感动容。” 他不免怀疑她是故意的。 一个人至少,不会,也不应该,把糕点做出如此离奇的味道。 让人食之如同服下封喉之毒。 忍着嗓子眼又苦又辣的滋味,书生赞道:“味道,很独特。” 程令雪舒了口气,捏着茶杯的手紧了又松:“那就好,我也是第一次给人送糕点,周公子若喜欢就多吃点。” 书生留意到她的称谓从敬而远之的“周夫子”很自然地变成了“周公子”,即便喉间被这销魂夺命的糕点折磨得难受,仍一口一口,斯文地吃下。 犹不放心,他试探道:“姑娘仙姿玉质,武功高强,友人和钦慕者想必如数不胜数,竟是初次给旁人送糕点?” 程令雪怔了怔,似乎是心虚不想让他知道,目光闪烁着道:“我没什么朋友,钦慕的人……算有过,但也不是真心的,不像周公子平易近人。” 她对过去的避而不谈让书生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放心——看来她并未察觉他身份,否则就不会只是避而不谈,而是冷嘲热讽了。他无言咽下糕点。 手稍顿,又轻颤着伸向食盒。 约莫一刻钟后。 程令雪看着空空如也的食盒,杏眸褪去淡淡的疏离,漾起亮晶晶的微芒:“阿娘说我的手艺‘尚可’,没想到你竟这样喜欢,那……我下次还给你做!” 闻言,书生咳了下。 他端起茶杯,忍着不适应将这劣质的茶水一饮而尽,本就低沉的嗓音更沙哑了:“七七姑娘有心……”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么? 然而抬眸对上那双干净如琉璃的眸子,书生打消这个猜测。 应该不会。 她看他时,眸光很是干净。 是毫不设防的目光。 . 这日程令雪竟在书院待了一日,周夫子给学生授课时,她便在书院里四处闲逛,还不时踮脚望向书斋的方向。 俨然情窦初开的少女。 远处的小山上,树枝掩映的凉亭中,书生看着远处的少女,目光不再似面对她时那般斯文克制,灼灼如暗夜星河。 似要把她吞吃入腹。 一旁的护卫欣喜道:“令雪姑娘待您越发亲近,连糕点都亲手做了。” “咳、咳……”听到糕点两个字,书生猛地咳起来,眉头紧蹙的深川中盛着痛苦。他皱着眉捂住脖子,手背甚至有青筋浮动,隐忍道:“亭松你若是还忠于我……就别提那盒糕点。” 亭松忙肃神,勉强憋住笑。 “是属下多嘴。” 公子为哄好姑娘家真是豁了出去,不仅要易容,还身兼数职,百忙中抽空当楚小公子的夫子、接近佳人。 如今,还要承受点心的折磨。 要知道公子平日连白水都喝山泉水烧的,茶非顾渚紫笋不饮。 吃食点心更是挑剔得不行。 看着长身而立,如玉树琼枝的青年,亭松想起令雪姑娘离开后的时光,姬月恒一改散漫,边解毒边苦习经商之道、人情往来,八个月便脱胎换骨。 回到族中后,很快成了姬氏一族中的人人称道的“九公子”,开始掌管姬家在江南的产业,如今矜雅更甚,较之从前少了些阴森森的感觉,有了人气儿。 若是当年公子不曾中剧毒,或许会比如今更好。亭松看着公子长大,难免欣慰:“公子深谋远虑,果真,没认出后,程姑娘果真放下了戒备,如今还洗手作羹汤,便是从前也不曾有!” 这话就似一杯上佳的清茶,捂着脖子蹙眉的书生喉间难受都淡了几分。 眼底的笑亦是越发煦然。 这糕点,吃得值。 然而看着下方不时希冀地望向书斋的少女,他的眸中又现起寂落。 他们曾彻夜缠绵,对彼此身体的每一细微之处、连气息都无比熟悉,才分开八个月,她竟已认不出他? 认不出,还要与他走那么近。 从前和他在一起时,让她喂他吃一块点心她都不乐意吃,如今竟给一个刚认识一两个月的公子做糕点。 书生眉头又被苦恼萦绕。 亭松不曾留意,只是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公子为何要扮做一个容貌平平的书生?”即便不以本貌出现,至少可以扮得稍俊朗些。 这样岂不是会更助于心动? 书生敛起心头杂念。 “她只需要对我如今的性情心动,但不必恋上一副不属于我的容貌。” 亭松了然:“如此一来,令雪姑娘喜欢上的便是公子您的内在!妙哉、妙哉!公子果真神机妙算!” 书生豁然开朗,微蹙眉头平展,整个人又似竹间清风清雅淡然。 “你说得对。” 她会主动接近他,并非是移情别恋,只是喜欢上了如今的他。 说着话,孩童们下了学。 在山下徘徊的程令雪见到弟弟,却仍未打算离去,踮脚朝著书斋张望,似在等人。可当楚钧要拉着她去寻人时,她思忖须臾,却果断离去。 亭松看得一头雾水。 才抚平心绪、云淡风轻的书生亦是,吩咐亭松:“跟上去。” . 书院外的松树下,楚钧拉着程令雪追问:“七七姐明明想和周夫子多说两句话的,怎么又不愿意去见了?阿娘还说你要喜欢,可以撮合你们俩呢!” 程令雪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余光瞥了眼后方,叹道:“他很好,为人温和有礼,但少了点什么。” 楚钧不解:“少了什么?” 程令雪环视周围,似乎怕人听到,确认无人后才道:“阿姐告诉你,但你不能说出去,不然周夫子会罚你抄书。” 楚钧拍拍胸口:“那是自然,谁是自家人阿钧分得清!” 程令雪这才遗憾道出。 “你阿姐我……喜欢温和有礼,又长得好看些的男子。” 楚钧懂了,又似懂非懂。 “可阿姐既然喜欢好看的,今日为何要给周夫子松点心?” 程令雪十足正经道:“因为他是你的夫子,我是为了你着想啊。” 说罢暗自“呸”了句。 她平日是迟钝了些,但也不傻,怎可能半点看不出来?那毕竟是阿钧的夫子,人家有愿望,她自要满足。 楚钧虽遗憾,但反过来安抚她:“没关系,阿娘说了不喜欢还有下一个,回头让阿娘给姐姐物色新姐夫!”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4节 程令雪点头,眉梢轻佻。 “对了,上次阿娘说的表兄就很不错,我决定去试一试。” 楚钧挠了挠头。 他不记得他们有什么表兄啊? 但阿姐说有,就是有。 姐弟二人说笑着上了马车,树后,亭松心情复杂地现身。 他回到距楚家不远的一处宅院。 姬月恒已在仆从侍奉下卸去伪装,露出俊美昳丽的眉眼。 听罢亭松转述,青年气笑了:“她嫌我样貌平平,要与别人相看?” 亭松看向桌上被翻烂的话本。 那是他偶然听侍婢谈起时推荐给公子的。话本上那位公子便是扮做俊俏的男子挽回佳人。公子看后,却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话本不可尽信。” 这才有了样貌平平的“周夫子”。 可公子自己都说令雪姑娘喜欢他的容貌,还把唯一优势去掉。 令人发愁啊。 姬月恒蹙眉沉思,轻点桌案。 亭松想到个或许可行的办法:“可令雪姑娘已经对‘周夫子’有了好感,若她不知道那就是您,会不会多少惦记着一个莫须有的人,不如——” 姬月恒抬眸:“不如怎样。” 得到他许可,亭松才道:“不如把‘周夫子’在令雪姑娘这的好印象毁掉,公子以更俊郎的面目接近她?” 姬月恒:“……” 不该寄希望于亭松的,他们二人加起来都凑不出半个懂女人的脑子。 “罢了。” 他扔掉话本,以书生之名给程令雪去信邀她后日在酒楼会面。 第59章 059 马车停在一处酒楼前。 程令雪掀起车帘,望着那烫金匾额上“醉雪楼”三个字熟悉的笔迹。 谁写的不言而喻。 她捏着车帘一角犹豫不决,可实在好奇这人究竟又想在作什么妖? 最终程令雪入了酒楼,刚拐过一处回廊便听到个久违的声音,清越如玉石坠湖,而非周夫子式的低沉。 她浑身一震。 只见斜对面走过来一行人。 为首的青年身长玉立,白袍袖摆流光浮动,玉冠精致考究,眉心一点观音痣,端的是超然的谪仙姿态。 他正与身侧两位掌柜说着什么,行止言辞有条不紊、彬彬有礼,淡淡的笑容和煦亲切,减去容貌带来的疏离。 好像不大一样了。 程令雪虽知今日来见的是谁,但直接见到姬月恒和见“周夫子”到底不同,她在青年望过来前闪身躲到廊柱后。 姬月恒未曾察觉。 他边走着,边专注听着掌柜的汇报,不时颔首,又简单吩咐了两句。 程令雪躲在柱后偷看许久,总算看出他是哪不一样了—— 容貌虽仍似观音,但因不再需轮椅代步,便不再像供奉在神龛中那般易碎,脚踩了地,便有了活人气。 不再像团冷雾,而像阵春风。 嗯,还好看了些。 但是好陌生…… 她恍然立在廊柱后,想着假若幼时没有中毒,他会一直是如此模样,甚至不会只经商,还会入仕为官。 如今就不是奸商姬月恒。 而是狗官姬月恒。 不过—— 他怎会以原本面目出现?! 他不该一身青衫,一副清贫书生模样么?难不成她弄错了……想到那盒独特的点心,程令雪头都大了。 可静下来细想,她对姬月恒身上每处都很清楚,他下颚线、耳朵、脖颈、手指的轮廓和周夫子的一模一样。 是他无疑。 或许忙得来不及伪装。 程令雪入雅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周夫子”还未来。 想来是百忙中抽空去易容了。 一会是能干沉稳的贵公子,一会是呆板的穷书生,他可真忙! 雅间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程令雪忙摆出拘谨扭捏的姿态,双手乖巧捧着茶杯。 隔扇门被人推开了。 “周——” 清软的嗓音被惊得尾音发颤,程令雪眸子愕然睁圆,一个不慎,“啪叽”一声,娇气金贵的瓷杯被她握出裂隙。 怎是姬月恒?! 他不该扮作周夫子么? 她噌地站起身:“姬月恒……你、你怎么会在江州?!” 她的无措不似作假。 姬月恒压住喑沉的冲动,极力温柔道:“数月不见,七七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你别来,我才会无恙。 程令雪立在原地紧盯着他,似偷溜出窝的兔子盯紧狼崽。 他、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说不准是要吃“周夫子”的醋,否则她也不会故意靠近他。 程令雪选择先出招,对着他挤出个和善有余,亲近不足的假笑。 “我、我约了人,那位公子快来了,我不希望他误会我和你的关系。” 姬月恒眸中闪过寂落。 他低头兀自笑了笑:“抱歉,七七,是我之前隐瞒了你, “其实,我便是周夫子。” 饶是程令雪清楚,也措手不及,他怎么不按常理出招?! 一上来就自揭面具做什么? 她适度露出愤怒:“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我易容骗过你?” “是,但并非出于这一原因。” 姬月恒款款上前,在她对面坐下,自行拿起杯子斟了两杯茶水。 “七七可愿听?” 实在是好奇他可以编出多么新奇的借口,程令雪顺势重新落座。 “……你说吧。” 她不看他,只看着他的手。 那只手依旧漂亮,不似从前那般苍白,多了些血色。 姬月恒长指悠闲地叩了叩,趁她低着眸时,肆无忌惮地描摹她的眉眼,心中的空洞这一刻得到些微慰藉。 “当初你女扮男装欺骗我,令我恼怒,认为你是存心勾动我情绪,冷眼旁观着我的挣扎。过后我虽知你是身不由己,却仍不能真切体会你的感受,便想试试扮做陌生人接近你。” 程令雪琢磨着他这话。 是个好借口。 姬月恒兀自笑笑。 “当然,这只是借口,其实还是怕你因为不愿与我相见才要伪装。但伪装期间,我常担忧你得知真相会更恼怒,然而已骑虎难下,只能日日不安,可这些不安仅是你过去承受的千分之一不到。 “当初你不仅要担心女儿身暴露影响解蛊,还要担心我让亭松给你下奇毒、布下天罗地网搜捕你。” 默了许久,程令雪看着杯中清凌凌的茶水,道:“可那些都过去了。” “不,在你心里过去了,但在我心里不曾过去。你离开的这八个月里,我一直在思考你说那些话。” 姬月恒垂眸,轻哂一笑。 “我意识到或许我从未设身处地了解过你内心所想,我曾请教过一名女细作,她告诉我,温柔可以让一个女子喜欢上一个男子,她说得没错,但也不全对,表面的温柔小意或许可以让一个女子动心,但不能让一个女子安心。 “而我的控制欲、偏执,缺乏共情……都会让你不安。” 程令雪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她宁愿他继续和她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也不愿他太正经。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5节 她抿了口茶,但没说话。 姬月恒又道:“说这些,并非要你现在就表态,我从前说错了,你属于你自己的,而非我的私有物,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把我当朋友,甚至像对待周夫子和其余陌生男子那样也可以。”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程令雪咕咚饮了一口茶水。 她虽竭力从容,可紧张却通过手上的力气穿到茶杯上。因她先前大力抓握裂出一道缝隙的茶杯怦然裂开。 茶水洒了一手。 她忙要去擦,但经过这么久,还是没养成随身带帕子的习惯。 手被姬月恒温柔地握住。 “还是我来吧。” 他像从前那样掏出帕子替她细细擦拭,轻柔熟稔,仿佛习惯了。 肌肤相触,只是触碰了下,她头皮竟一阵发麻,姬月恒的指尖亦一颤。 就像中了蛊。 可程令雪知道,这不是蛊。 安和郡主说过,她会在姬月恒解毒之时顺手将他体内的母蛊杀死,她身上蛊印早在半年前就消失了。 是根治在身体里的习惯。 程令雪匆忙收回手,毫无闺秀之仪地,她径直在自己袖摆上擦干手背的茶水,起身告辞:“我先走了,舍妹在对街会友,等着我去接。” 姬月恒难得没有强留。 “好,路上小心。” . 自打见到姬月恒那刻起,程令雪便心乱得无心留意周遭。从酒楼出来后,立在廊下,才发觉外头落了小雨。 正打算冒雨跑到对街,淡雅的香气从身后温柔环绕住了她。 她头也不回便知道是谁。 面前伸过来一只撑伞的手,是姬月恒:“顺路么?要不一起。” 程令雪猜测他是要去附近的其余铺子看看,推拒:“不顺路,我去对街。” 身侧青年莞尔低笑。 “顺路的,我亦要去对面的当铺看一看,正好下雨,不如一起吧。” “……” 程令雪想拒绝。 离他太近,她会浑身不自在。 可还未等她编好理由,姬月恒已先行开了口:“我们不是朋友么,我只是,想送你一程,不会冒犯你。” 语气无辜失落。 像个被抛弃的狸奴,程令雪想起那个元日的清晨,他寂落的目光。 算了。 她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你了。” 虽答应了他,但一路上程令雪都像后面有人追似地步子迈得极大。姬月恒安静地跟着,伞倾向她这边。 他个子高,跟上她倒是不费力,只是走到半途时,程令雪仍听到青年的微乱的气息,担心他刚解毒没几个月会难受,她放慢步子,扭头见青年面色潮红。 “你没事吧?” 姬月恒别过脸,低道:“无碍,只是很少走得这么快,但是无碍。” 怕他撑不住,程令雪接过伞。 “还是我来撑吧。” 姬月恒也不逞强,伞柄递了过去,倒手时程令雪的手轻覆住他手背。 青年倏然低下头。 她也正好不自然地抬眸。 四目相对,两人共撑一伞,雨幕若合围的墙,将他们圈在这一方小小天地,纵使行人匆匆,说笑声不绝于耳。 世间却仿佛只剩他们。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安心,姬月恒长睫轻颤,在她察觉前,他用和煦坦荡的一笑压下眼底攀升的晦暗。 “拿稳了。” 他煦然地一笑。 程令雪什么也没说,很自然地接过伞撑着,与他保持着半步距离。 总算走到琴馆前。 她把伞递还给姬月恒。 “多谢。” “这伞你拿——” 未待他说完,她一溜烟跑了。 姬月恒定定望着她背影许久,亦往当铺中去,入了后堂雅室,适才还端静的贵公子重重靠向椅背。 他抬起手,细细端湘着。 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触碰时的感觉却还很清晰地残存着,一波一波地冲击着脑海。 残余的温度变得越来越灼热。 从肌肤相触的那一点,窜至心里,激出一阵阵愉悦的颤意。 姬月恒闭上眼,安静地倚靠着椅背坐着,喉结一下一下地滚动。 气息越发急促。 时值秋日,玉白的面颊上却泛起诡艳的潮红,耳垂更是通红。 很难受…… 姬月恒喉间溢出低吟。 “呃。” 他隐忍住不断溢出的声音,压下了这股兴奋的燥意。 她若看到,会不喜欢。 姬月恒平静地起身,理了理袖摆,要朝外走去,继续扮演那个青年才俊、如琼枝玉树的姬家九公子。 可甫一克制,适才与她肌肤相触时手上残余的灼热竟也跟着消失。 她的温度在离开他。 他的手一点点变得微凉,身子似乎也在失去知觉,血液似要冻住。 宛若回到她离开的那个清晨。 他要留住这暖意。 姬月恒清明的眼眸漫上无尽暗沉,望着虚空,他看到了程令雪,她嫌恶地审视他。忍着痛苦,他喑哑地轻哄。 “七七,闭上眼。” 她闭上眼,他就不会被她看到了,他只是放纵片刻,片刻就好…… 青年紧咬牙关,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没入纤尘不染的衣袍下。 不,眼下已不是他的手。 这只手被她握过,就是她的手。 她的手握住了他。 温柔而缠绵地,她用带着厚茧的柔软手心,包裹住了他的整个。 她并未像从前那样猛烈擦拭,只是温柔地圈着他,拇指安抚地拂过脆弱端头,使得那端头溢出泪珠。 “七七……” 她就这样安静地握着。 只是握着,却让他心中被蚕食了数月的空洞稍得填补。 他终于,寻到温暖的归宿。 姬月恒清臞身形崩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撑在墙上的手死死扣着墙,青筋暴起,好几次险些抓不住。 “七七。” 他一声一声地唤着她,如同信徒叩拜神祇时,无助、虔诚。 明澈的眸子潮热湿润,青年苍白的面容被春意染上淡淡绯色,有了血色,连耳根子都红得厉害。 少女的手安静地握着他,一如温泉涤荡的快意让他长睫渐湿。 有热流在她手心积攒着。 似要冲破阻碍。 有些过了。 弄脏她的手,她不会喜欢的。 适才那些话也并非全是哄人的说辞,他是纯粹发自内心的体悟—— 纵使这些体悟背后需要的付出,和他本性里的偏执不符。 但他本性如何,并不重要。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6节 “嘶——” 姬月恒脖颈脆弱地后仰,喉结隐忍而克制地滚动了下,将喷薄的欲念压下,他痛苦地闭着眼,长睫急颤。 绯红昳丽的眼尾滑下一滴泪。 总算……得到了她的抚慰,青年眸底偏执狂热的暗火逐渐平息。 喉间溢出的低呼亦很温柔。 “我会,藏好的……” 第60章 060 书院前,秋风拂过树梢。 楚钧指着琼枝玉树的青年道:“阿姐,这是我的新夫子!” 看着眼前俊美斯文的书生,程令雪无奈,他是对误人子弟有执念么? 楚钧心中窃喜,阿姐喜欢好看的男子,周夫子可惜了,可书上怎么说的来着,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推了推阿姐,低道:“长姐,别看了,问候一句啊。” 程令雪回过神,和姬月恒对视一眼,默契地装作初次见面。 “姬九公子。” 楚钧讶然:“姐,你怎么知道我们新夫子姓姬,莫不是前世有缘!” 程令雪:“……” 她记了这茬。 楚钧更来劲了:“既然有缘!不如这样,今夜有灯会,你俩去逛逛?” 姬月恒笑得温文无害:“荣幸之至,不知程姑娘可愿赏脸同去?” 程令雪冲着他皮笑肉不笑,揉了揉头楚钧脑袋:“阿姐今晚今日要去见上次那位表兄,我们先走吧。” 楚钧发了愁,“不如你们三人一起?多一个人,也多一分乐趣!” 再说下去,恐怕她得凭空变出个表兄,程令雪随口道:“好,改日吧。”说罢拎着弟弟衣领上了马车。 留在原地的姬月恒万般无奈,孩子年少,不知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理,见着年轻公子就想掳来当姐夫。 三个人……她竟还答应了? 他心情很是复杂。 . 回到楚宅,程令雪在假山处偶然见到惜霜。自碰到那墨衣少年后,惜霜胆子变得很小,整日闭户不出。 她直觉惜霜与那少年认识。 眼下见她心事重重,程令雪不放心:“二妹妹怎么自己在这?” 楚惜霜温顺地答了几句,和程令雪一道往回走。半路上,她忽问:“阿姐……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你颠沛流离十年,我们却安稳度日。其实,爹娘一直都在找你,年初收到了信才停下。” 程令雪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事,回家之前,她的确担心过,可现在:“不会,我庆幸家里美满,没有支离破碎。” 楚惜霜闻言舒了口气,又变回沉默寡言的少女,不再多说。 她前些日子做了个梦。 梦里不仅有那个邪气的少年,还有许多更早之前的回忆。 这让她无颜面对阿姐。 程令雪察觉她情绪低落,可问又问不出什么,悄悄去问了沉吟秋,把适才的事告诉阿娘,沉吟秋眉间笑意凝住。 她唤来楚惜霜院中仆妇一问,仆妇仔细想了想:“前几夜二小姐魇着了,一个劲说什么我不是假的。” 听了此话,沉吟秋面露忧色,坐在椅子上:“这,莫非惜霜想起了……” 程令雪被阿娘的反应吓住,忙问:“阿娘,惜霜怎么了?” 沉吟秋:“此事很是复杂……阿娘不知该不该说、又该从何说起。” 正好楚珣归来,听说了前因后果,思量须臾,扶起沉吟秋:“你去看看惜霜,那些事我来与令雪说。” 沉吟秋离去后,楚珣这才道:“我与姬家的纠葛,七七你应该早已经清楚。但惜霜身世,你恐怕还不知。她其实是你姨母的女儿,你姨母与你阿娘是孪生姐妹,因此你和惜霜已有几分相似。” 这倒不奇怪,但程令雪隐约觉得不止姨母之女那么简单。 楚珣又道:“你姨母逝世后,惜霜养在生父膝下,你走丢时,姬忽为稳住我,继续助他夺得家主之位,找上惜霜那唯利是图的父亲,重金换来惜霜。他给惜霜服了失忆之药,将她安置在另一处庄子里。每隔两月让爹爹远远地见你一眼。直到安和郡主及长公子察觉,将此事告知我,他们联合我扳倒了姬忽,然而你却始终杳无音信,那时你阿娘因你中毒本已郁郁寡欢,我担心她受不住这个消息,便将错就错,把与你几分相似的惜霜领回来。 “彼时你与我们分离已近两年,你阿娘虽觉得女儿变化过大,但将其归咎为分离太久之故。惜霜回来后,你阿娘身子好转,同年怀上了你弟弟,一直未发现此事。而我在长公子相助之下,以游历为由时常离家,瞒着你阿娘寻你下落,然而始终杳无音信,某日与旁人往来的信件还不慎被你阿娘看到。” 得知女儿走丢,沉吟秋大病一场,夫妇二人心中不忍,将错就错把惜霜当做楚家二女儿养,并为她改了名字。 但楚惜霜一直不记得。 楚珣又道:“关于你我父女与姬家的恩怨,我一直未告诉你阿娘,因而才要支开她,这些事我们父女二人知道便够了,不必让你阿娘平添感伤。” 爹爹句句轻描淡写,她回来数月,他也只字不提这些年的煎熬,然而程令雪却看到他鬓边的华发。 算起来,爹爹也才三十六七。 时值深秋,窗外秋风微凉,她想起一年前在云昭山庄那个元日。 那一日分别时,姬月恒曾问她是不是因为姬忽而恨他。 彼时她说,与姬月恒无关。 事实也的确如此。 可姬忽毕竟是姬月恒生父,纵使姬月恒无辜,她和他走太近,对她的家人而言,算不算伤害? 程令雪未再亲自送楚钧去书院,也鲜少涉足姬家铺子所在那条街。 如此半月。 清晨,姬月恒又一次在抬眸时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温静的眸子黯下。 她在刻意躲着他。 在楚钧下了马车后,他抚上小少年的头顶,想起程令雪也常做这个动作,沉寂的眸中寻回几分生机:“阿钧是和长姐吵架了么,近日都是仆从来送?” 神仙哥哥温和亲切,楚钧正有心事,一股脑倒出:“我没惹着她,是那天阿娘和二姐姐还有阿姐三人抱在一起哭,说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好在苦尽甘来了,哼!她们竟然没算上我……” 原是如此。 姬月恒望着开始变黄的梨树,温澈的眸中寂落更深。她说过不会因为姬忽而恨他,然而他身上流着姬忽的血。 这无法改变。 这一个心结若不解开,她会一直躲着他,躲到她有了别人。 可七七,只能是他的。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住她。 . 翌日书院休沐。 楚家来了位谦逊斯文的客人。 听到年轻公子自报姓名时,楚珣想到日前幼子的一句玩笑话。 “阿姐之前那么喜欢姬九公子——就是我那位神仙哥哥的新夫子,怎么这几天都不去书院看夫子了。” 又见七七一看到来客便仓促回避,楚珣暗道不妙。 他稳住心神接待了这位青年。 二人到了书房。 姬月恒郑重行礼:“侄儿此番求见,是奉家母之命前来致歉,当年因家父心术不正,侄儿亦贪玩,致叔父叔母与七七骨肉分离多年,是姬家之过。” 楚珣看着仙姿佚貌的青年,忆起七七慌乱回避时纠结的模样,猜到他们过去必定有过纠葛,长叹:“此事与你无关,你父亲也已罪有应得,不必内疚。” 姬月恒仍未直起身,姿态谦卑,口吻少了客套,更为真挚:“侄儿自认并非君子,换作其余时候必不会因父辈过错苛责自己,只眼下不同。” 楚珣问:“有何不同?” 姬月恒姿态压得更真挚:“侄儿恋慕七七,因而无法全然问心无愧。” 年轻人真是直来直去。 楚珣眉心又跳了下,远眺窗外的天际:“我楚家并非是非不分的人家,若无义父收养之恩,我便不是今日的楚珣。我当初为救女儿助一个并不得义父他老人家宠爱的儿子夺得家主之位,何尝不算有负他的养育之恩?若非要一笔一笔地算,算上亲人的话,这世上便没有纯粹的无辜之人,说来世人皆是受命运捉弄。” 又说:“你的礼物贵重,按楚家规矩,我本不该收下,但如今我将它们悉数收下,你的内疚亦可放下。” “至于你与七七,你们之间最大的阻碍并非那些不必你承受的恩怨,并非两家关系,在于你们自己,在于她是否全心全意地喜欢你、信赖你。” 姬月恒思量着楚珣的话。 正是这样通情达理的父母,才会生出如此通透的七七。 让他如何都无法舍弃。 此刻他无比艳羡楚家一家人。 也厌恶自己的本性。 但他会把那些阴暗的、令她害怕的一面悉数从身上剥离掉。 剥不掉,就妥善藏好。 只要七七喜欢。 . 晴日无风,天高云淡。 程令雪躺在柿子树上,回想着适才在窗下偷听到的话。 有脚步声停在树下。 她低头望去,见一青年白衣胜雪,毫不讲究地在树下席地而坐,拈起一颗掉落的柿子低喃:“还是不够熟。”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7节 程令雪趴在树上暗中打量他。 姬月恒双手散漫地搭在膝头,望着澄净如洗的天际发呆。 她无端想起去岁在钱府那个惊心动魄的月夜,她跃过墙头,见树下有个白衣玉冠的公子独自对月伤怀。 有心事时的他,像映在湖面的明月,一起涟漪,便成碎玉,而她自己似乎特别喜欢看姬月恒濒临破碎的模样。 譬如从前暧昧时分。 譬如此刻。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姬月恒。他没发现她,玉面微仰,沐浴在寒凉秋风里,似沾了血渍又被掷入水中的琉璃瓶。 温润干净,宛若新生。 看来他的病态也随身体的病痛被治愈了,程令雪不无欣慰。 毕竟是她一路看着的公子…… 呸,她这不自觉爱怜他的脆弱,想当他爹的心态怎还没改! 程令雪又想起那时她面纱不慎落在他脸上,他将面纱摘下,嫌弃地往身后抛过来:“钱府的舞姬也太无礼,吓着宾客,不说两句客套话就要走么?” 虽说很欠揍,可回想他彬彬有礼却暗藏危险的语气,她心里竟像远处被秋风拂动的湖面,有涟漪圈圈漾开。 程令雪掐了自己一把。 她是疯了吧! 她淡漠地收回目光,但是好怪,忍不住,她又望向看了一眼。 迷茫的杏眸中倏然漾起怒火—— 她想起来了! 那时他愣住了,袖中还咕噜掉落什么东西,听动静似乎是个瓶子! 他要给她下毒! 悸动荡然无存,程令雪摘下一颗柿子,“咚”,准确地砸在青年肩头。 “嘶——” 姬月恒被柿子砸得喉间发出吃痛的闷哼,格外引人遐想。 他拾起柿子放在手中端凝,因砸他的是她,带来的痛意也让他兴奋微颤,他用帕子小心擦拭后妥善放入袖中,头也不抬,声音微哑。 “七七,我还想要。” 程令雪:“……” 能不能别说得这么不清不白。 她没搭话,姬月恒抬头,与她隔着树叶对望良久,程令雪败下阵来,扒开发黄的柿子叶露出脸来。 她没好气道:“自己摘。” 姬月恒只是笑笑,问她:“你这楚家大小姐,怎么躲在这里?” 她才没有躲他。 程令雪摘下一片树叶,淡道:“听说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我怕生。” 姬月恒认真聆听着,适度接话:“是什么样的客人呢?” 她没答话,跳下树。 “正好我要去送客,你随我一道出门就知道客人是谁了。” 姬月恒配合地跟上她,程令雪甚至不曾知会父母,毫无待客之道地将他径直领到府门外:“贵客一路走好。” 俊雅的面上笑容和煦,尽是温柔与无奈,姬月恒作揖拜别:“今日多有叨扰,多谢七七盛情招待。” 程令雪眼睛看着别处。 “快走吧,没事就别来叨扰了。” 姬月恒忽然走近一步。 这一个动作象征的含义她无比熟悉,往往是不正经的开端。 她忙捂住嘴。 正因担心他要胡来,程令雪忽然瞥见巷尾墙角有一片墨色袍角。 是上次那邪性的墨衣少年?! 他毫不避讳地看她,目光又落在姬月恒身上,眉头愤怒蹙起。 忽而,他冲着她挑衅一笑。 第61章 061 惜霜! 程令雪心一惊,推开了姬月恒:“抱歉!我还有些事!” 说罢她匆匆往回跑。 落荒而逃的模样落在青年眼中,则有了一重害臊的意味。 姬月恒低头,定定凝着触碰过她的那一只手,愉悦从手心窜开。 他攥紧手心,试图囚住这一份愉悦,让它停留得更久些。 . 程令雪匆匆忙忙奔回了内院,却听说楚惜霜才与阿娘出门,她又急忙追出府,刚拐过巷角就见到一个身影。 墨衣少年正懒洋洋地倚着墙壁,墨黑的影子与墙根打在地面的阴影融为一体,白得似乎不见天日的肤色在这寒意渐浓的秋日里更显阴森:“放心,没去找你妹妹,只是想与你算一算旧账。” 程令雪握紧袖中的匕首,目光也似锐利的刀光,冷冷看向少年。 她不想多生事端,收起眼底锐芒,客气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不知曾在何处得罪过你,有仇报仇,我若亏欠了你。必会偿还,但请别牵连无辜。” 墨衣少年一听,连声质问她。 “不记得我了?我们有那么多过往,你……你竟不记得我了?!” 程令雪:“……” 能不能别用“过往”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她是什么四处留情的浪子? 品咂着这咋咋呼呼的语气,她隐约猜到他是谁:“你是赤箭?” 少年眸中的怒火散去几分,嗤道:“竹雪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你说对了一半,赤箭是姬月恒给我起的名字,老子很不喜欢,叫我离朱。” 程令雪不想与他饶舌。 但想弄明白他当初为何要给她和姬月恒下蛊,又为何似乎与惜霜认识——莫非是惜霜得罪了他,而他也错认成她了? 她耐住性子:“找我有事?” 离朱拍了拍沾上墙灰的手,懒道:“没事,就是聊一聊旧账。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和他下蛊么?请我吃顿好饭好菜,我就告诉你。” 敢情他是打劫来了?! 程令雪捏紧钱袋子:“走吧。” 来到一处酒肆,离朱狮子大开口,一口气点了一大桌:“啧。不愧是贵公子的金丝雀,出手真是阔绰。” 程令雪不理会他刻意的激怒,打量着这张陌生的面容。 “你会易容,和谁学的?” 离朱嘴一翘,勾出个狡黠的微笑:“自然是和你师父——我是说程风,而不是姬忽那条老毒蛇。” “怎么,被勾起好奇心了?想知道我与他们的关系。” 少年挑眉示意她倒酒。 程令雪忍着揍他一顿的冲动,给他倒了满满一杯:“请吧。” 离朱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酒,惬意眯起眸子:“话要说起我九岁时。” . 九岁那年,离朱来到中原。 中原的人说着弯弯绕绕的话,衣裳也裹得严严实实。 师父管这叫虚伪。 若不是为了找师姐,他断不想来中原,离朱不曾见过师姐,却对她深深敬仰,她极会用毒,自幼在师父陪伴下到中原为质,为救下昭越的遗民,嫁给那位权势显赫的中原贵公子。 来到中原后,师姐待他很好,让无父无母的他感受到母亲般的温暖。 可当他传达师父遗言,劝师姐回南疆复国时,她却说:“我不想再成为权势争斗的傀儡。也不希望离朱你也成为傀儡,留在中原好好生活吧。” 离朱对复国倒没有执念。 他只是不想师姐留在中原,染上中原人的虚伪,更不希望那样厉害的师姐被情爱和孩子困住。 那小公子阴仄仄的,安静得不似活人,戒心极重,最忌讳出山庄。 离朱异想天开想着:师姐不愿走,定是因为阿九不想走,若他能哄得阿九离开山庄,他们三人就能一起回南疆了。 他有意地接近姬月恒,时日渐长,姬月恒逐渐信任他。 他亦真正视姬月恒为兄弟。 终于,他哄得姬月恒跟他下山。 二人在一破庙歇脚,离朱正要给师姐传信,身上竟无法动弹。 在离朱愕然的目光中,十岁的姬月恒面无表情地把玩着小巧的银瓶。 “你也想看我出丑。” 离朱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带你离开那个破地方!阿九,你相信我!” 面若观音的小公子漆黑瞳仁定定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8节 “你想多了。 “我怎么可能会信任谁?” 他起身离去了。 离朱看着他遗落的银瓶,眼睛被泪水模糊——那是师姐的东西,寻常时候轻易不让人碰。好在他自幼被师父用灵药灌体,体质特殊——无论南疆哪种奇毒,下到他身上半刻都会失效。 可他不相信师姐会纵容阿九捉弄他,待毒性褪去后,追出去打算质问,却碰到个侍从,自称师姐心腹。 “郡主让我送您回南疆。” 离朱目光黯下,他被抛弃了。 被他敬若母亲的师姐,被他视为兄弟的姬月恒一道抛弃。 他不愿回去,侍从带他去见了姬忽,那个娶了师姐的中原贵族。 姬忽说:“这是你师姐的意思,她不想回南疆。你若想留在中原,我可以帮你瞒下,但你往后需为我做事。” 离朱厌恶这虚伪的中原权贵,更恨师姐和姬月恒的抛弃。 他决定潜伏在姬忽身边,这个狡猾如毒蛇的男人迟早会露出真面目,反咬妻儿。他会帮助这条毒蛇露出獠牙,并在师姐母子绝望时揭穿他! 让他们知道那男人多阴毒。 让他们后悔抛下他。 . 酒过三巡,离朱似个旁观者,漫不经心地回忆着:“姬忽把我交给他一个部下,让我琢磨炼蛊制毒,学武功。我刚来中原什么都不会,埋头学了几年,终于有点起色,却得知老毒蛇早已被他的长子联合师姐夺去他权势、被软禁山庄里。” “我以为师姐总算清醒过来,看穿姬忽真面目,得知姬忽联络旧部要救走他,打算告诉师姐来着。” 不料他却窥见师姐被他的继子,那位和姬忽一样野心勃勃、弑父夺权的姬家长公子压在身下…… 离朱再次愤怒了。 情爱当真那么诱人,让师姐都自甘堕落?他要她亲眼见到这对出身权贵的中原父子为了权势自相残杀! 他最终没露面,没给师姐报信。 姬忽成功在旧部和一位剑客的护送下逃往青州,离朱暗中跟上他们,假装为了报恩,效忠姬忽。 “那剑客武功高强,我想拜他为师,给他买酒买肉,哄得他教我易容术。后来他喝醉了,告诉我他是姬忽雇来寻一个孩子的,还说起临波九式。本来他答应教我剑术,谁知姬家长公子的人追上时,姬忽竟故意把我引开,给程风下毒,让程风代替他葬身火海!” 程令雪心情沉重地听着。 原来离朱竟是这样成为了姬忽的人,也是因此遇到师父。 她又给他倒了一杯酒:“我与你有什么过节?还有我妹妹,你见过她?” 离朱猛灌一口酒:“程风那人缺心眼,喝醉了什么都说,给我看了你的画像——他没说你是他的弟子,只说你人在泠州,是他帮姬忽找的孩子。他死后,我瞒着姬忽去了泠州,见到个与画上人极像的姑娘,便是你那好、妹、妹。” 他受了伤,对那柔弱少女又不加防备。刚说了句:“喂,你不是你爹娘亲生的。”就被她推下山。 新伤又添旧伤,他养了两月才好,又过半年,他总算又在泠州一带碰到程令雪,她当时穿了男装,但那双冷冰冰的眸子让他记忆犹新,夜里亦看得不十分真切,但离朱断定她就是那个少女。 “你正被追杀,我看到你的招式,猜到你师从程风,想着你要是教我剑术,我就原谅你,并告诉你你师父死了。” 谁知—— 离朱重重搁下酒杯:“我刚说了句‘仇可以算了,只要你当我师父’,你冷冰冰扫来一眼,话也不说就出剑!” 他再次被狠狠地揍了顿。 “才十三岁就如此无情,实在是可恨!更可恶的是,一年前在姬月恒身边时,你竟然丝毫不记得我!” 程令雪微窘:“我想起来了……你蒙了面,说什么仇啊,师父的,我以为是追杀我和师父的仇家。但你要是好好说话,无论我和惜霜,都不会误伤你……” 离朱颓丧地抿了一口酒。 那时他还很冲动,有话直说,没有中原人那般弯弯绕绕。 直到不久前来到江州寻程令雪,见到她们姐妹二人,那姑娘还目露心虚,他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人。 “但你们俩一个赛一个冷血,可恶至极!还有姬月恒!” 程令雪安静地听着,忽然听到姬月恒的名字,她长睫颤了颤。 离朱看着她,讥诮道:“姬月恒说他从不信任别人,你程令雪也高傲冷血。可我偏想看高傲的你卖命去讨好别人、看不会信任别人的他沦陷再被你抛弃!” 竟是这么幼稚的理由。 程令雪嘴角轻牵:“所以你给就我们下了蛊。我以为是姬忽下的令。” 离朱又是一嗤。 “老毒蛇他也不无辜!他希望你接近姬月恒,达成他的目的,我提出下蛊他时自然同意,还暗中帮助我。” 想起元日里的事,他笑了:“他和姬月恒一样,从不信任别人。除夕那夜还故意把我支开。我本想亲自揭穿他,但你很聪明,比我还快一步,戏还做得那么真,我便没出面,只放走他认为掀不起风浪的江皊给他最后一击。” 多年的憋屈终于倒了出来,离朱心情畅快许多,他起身:“好了,我也下蛊坑了你,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看在这顿饭的份上,我劝你一句,离男人、尤其姬月恒远一点,他那么小年纪就会害人,哪怕装得再好,本性是不会变的。” 语气郑重,程令雪简直要怀疑他来这趟就是为了离间她和姬月恒。 她不忘提醒他:“别再去找惜霜了。她这些年也不容易。” 离朱摆摆手:“……走了。” 墨色身影消失在门后,出门后,少年满意地笑了笑。 姬月恒,你自求多福吧。 . 自那日离朱离开后,程令雪未再看到他再出现,但他的话却像一幅幅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七七是有心事么?” 茶楼二楼的雅间,姬月恒给她递过来一杯茶水,见她心不在焉,迟迟不回应,抬手在她眼前轻轻挥了挥。 程令雪回过神。 “没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姬月恒笑得温柔:“这是我名下茶楼,我该问七七为何在此才是。” 程令雪看着对面温和无害,甚至瞧着有几分乖顺的青年,想到离朱那些话,眸光流转,藏起那抹思量。 她叹了口气:“我是出来避难的,阿娘急着让我定亲,成日想要我去与这个公子、那个公子见面。” 姬月恒手指轻动。 “七七觉得哪家郎君好?” 认真询问的语气不见妒色,温和得像在给夫婿物色小妾的主母,程令雪越发狐疑,姬月恒当真转性了? 换作以前,他根本听不得她说一个有关别的男子的事。 “总之就是我不想阿娘担心,又不想相看,只能说自己很忙。” 她避开那个话题,“有酒么?” 姬月恒没问她为何要在茶楼寻酒喝,也没问她为何要喝酒。 唤来仆从:“去备些酒菜。” 一刻钟后。 桌上的果酒已空了两坛,姬月恒看着面颊微红的程令雪,耐心劝解:“七七,果酒亦算酒,多饮易醉。” 程令雪眸子慵懒地抬起:“别拦我,这酒真是好喝……” 于是又饮几杯。 最终她恍惚地倒在青年怀里,抬头看着他痴痴地笑:“郑公子……” 揽她在怀的青年手上一紧。 嗓音温柔,却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七七再说一遍,我是谁?” 程令雪认真想了想。 “抱歉认错了,是你呀……” 语气明显变得温软,一个“你”唤得人心旌荡漾,姬月恒轻舒了口气。 还好,心里还有他。 却听她又咕哝道:“孙公子……” 姬月恒:“……” 他低眸,对上那双迷濛的眼,再三确认她是真醉了,温柔捧住她半边脸,让她看着她,低叹:“你可真是不乖,竟背着我与这么多公子有往来。” 程令雪仍痴痴地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却从未落到他的身上,姬月恒眸底寂落化为喑沉,手拂过她唇角:“七七,你不可以这样。” 不可以看别人。 无论是用什么样的目光。 姬月恒看着她,眸中氤氲的偏执再也压不下去,在少女开口前,他不能自控地低头吻住她的唇,含住轻吮。 “唔……” 他终于,又一次含住她的唇。 这是时隔两百多个日夜的亲吻,唇舌相触,急剧的快意充斥脑海,直击天灵盖,带来强烈的满足。 不安被如潮的快慰压过。 “呃——” 舌尖触到她的舌尖,姬月恒激颤,喉间不能自控地溢出呻'吟。 沉静的眸光倏然迷离,圣洁神衣遮掩住的欲念冲突脑海。 强撑着的虚墙轰然坍塌。 爱欲汹涌,甚至不能用理智控制,明知她醉了可能过后清醒时会想起,会暴露他的伪装,可他…… 根本控制不了。 纤尘不染的白袍下有恶欲竖起,恶欲嚣张,却也孤寂。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39节 想深深埋入那温润的归宿中…… “呃,七七……” 姬月恒眼尾飞红,温雅中交杂着冶艳,他把舌尖伸进她口中。 停着,不动。 他用这样自欺欺人、暧昧的动作安慰自己——这样也算是在她里面。 也算某种程度的契合。 可下方却越发突兀了,少女目光慌乱,似乎清醒过来。 “唔……” 程令雪身子寸寸僵硬。 短暂的不敢置信过后,是预料之中的了然,他果然没变! 她稍一试探,他就暴露本性。 甚至比从前还沉溺,明知她可能会清醒,还是露出了偏执一面。 姬月恒正凝着她,捕捉到她这清醒的目光,眼底慌乱稍纵即逝,他撤出舌尖,松开程令雪,戴回君子面具。 “抱歉,七七。” 他想当做无事发生,可程令雪却再也装不下去了,她揉了揉额头:“我……我喝多了,抱歉,我先走了。” 语无伦次地说完,她站起身忙要往外走,腕子被青年拉住。他力度很克制,程令下意识地甩开,刚要夺门而出,听到姬月恒微哑的话语: “我的确无法控制对你的渴望,但我会努力压抑我的控制欲。七七。” 程令雪思忖着他的话。 她胡乱道:“是我喝多了没注意,今日这出我们就当没有过!” 姬月恒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 他的心情变得很乱。 程令雪也很乱。 醉只是个借口,她当时无比清醒,明明可以用别的方式试探,却像狸奴看到了银丹草,理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不自觉想往他怀中依偎过去。 他们两都是在借酒放纵! 可这样不对。 她还未解开对姬月恒那份控制欲的心结,不能纵容自己的悸动。 程令雪一路忏悔着出了门。 她怎么越来越像个经不起美□□惑、意志不坚的堕落佛子? 这样下去迟早要玩完的啊。 道心崩塌,她心乱如麻,甚至不曾留意到街角的墨色身影。 少年回想适才见到的一幕,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程令雪慌乱离去的背影。 她是个武人啊! 武人最重要的什么,戒备! 可她居然因姬月恒心乱得连他潜伏在身边都不曾留意。 她迟早要死于沉迷男'色! 她死就死吧,与他无关,他只是不忍心那样超绝的剑术埋没。 何况她还是打败过他的人。 若她被姬月恒征服了,岂不等同于他也败给姬月恒! 她爱谁都行,姬月恒不行。 离朱越想越觉不忿,他决定帮她看清姬月恒的本性。 . 时隔多日,楚惜霜终于缓过来。 忆起幼时后,她亦想起那唯利是图的生父。若没有楚家,她说不定会被献给权贵换取荣华富贵。 阿娘说了,朝夕相处的感情大于血缘,阿姐也说,这不是她的错,她庆幸在她缺席的时有她陪着阿娘。 他们是那么好。 她要守住眼下的美满。 今日出门是为替阿娘求药。 阿娘一直有头疼的毛病,听闻城中新开了间医馆,她想去探探。 马车停在街角,楚惜霜略理仪容,刚要下车,侍婢竟两眼翻白,晕倒在车上,车帘也被人掀开。 看到那邪气的笑颜时,她惶然叫出声:“怎么是你!” 阿姐不是说这少年答应过,不会再来搅扰她们姐妹二人了么? 这言而无信之徒! 她往角落里缩去:“你、你把我的侍婢怎么了……对不起,我当年不是有意伤你,我以为你是骗子。” 说着求饶和道歉的话,可楚惜霜却毫不拖泥带水,趁他不那么戒备时抽出发间簪子朝前刺去!离朱刚降低戒心,颈侧便多了一道划痕:“疯女人!” 墨衣少年眸中怒意熊熊,他控住少女腕子,夺过金簪。 楚惜霜恼然盯着他,这病弱的少女瞪起人来竟比她姐姐还可怕。 离朱亦以同样的方式狠狠回瞪着她,剑眉邪气挑起,他白得没有血色的面容顿生诡艳:“再瞪,我真的会杀了你哦,对,还有你家人。” “你……你要对我的家人作什么?”楚惜霜认栽地错开眼。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真好吓。” 离朱满意地把玩着金簪,簪尖上面还沾着他的血,他收回适才的话:“什么柔弱,我看就是黑心!” 他把簪子簪回少女发间,散漫道:“不会杀你全家,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一件很小的事。” 楚惜霜直觉与阿姐有关,她凝着少年,笃定道:“让我加害阿姐就是伤害我的家人,我不愿。” 离朱酸溜溜叹地道。 “有家人可真好。 “放心,我只是要找一个恶人算账,需要你把你阿姐引开。” 第62章 062 少年一双眼眸邪气又干净。 楚惜霜从未见过矛盾的一个人。 既轻易就被人迷惑、降低戒心,按理说应该是个心软善良的人。 可他却净给人添乱。 似乎见不得旁人好过一样。 楚惜霜戒备地看着他。 “你想对我阿姐不利?你不说个清楚,我不会帮你的。” 她如此维护程令雪,离朱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不是亲的,可程令雪和你却相互信任……” 他又不屑一笑,摆弄着软毯上的穗子:“你阿姐有个朋友,是姬九公子,他身上有样东西是我师父的遗物,我要你引开程令雪,我好趁机拿回遗物。” 楚惜霜听出了漏洞:“你拿东西就拿,我阿姐还能拦着你?” 离朱笑容狡黠:“是,姬月恒那厮惯会装文弱,你阿姐又容易被那人的虚伪迷惑。我让你引开她,是因为她武功高,会给我添乱,也是为了她好。” 楚惜霜仍旧谨慎。 离朱扫了眼晕倒的侍婢。 “不好奇么。为何她晕了,你却没晕。我用毒的手段虽一般,但对付你阿姐却绰绰有余,你不引开她,到时吃亏的是她,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他又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威吓。 “我也算言而有信之人,答应你阿姐原谅你就不会再追究,但你今日又得罪了我,这仇我得报啊。你不答应,我就给你下些会发疯的蛊!” 楚惜霜被蛊吓到了。 再三确认只是要引开阿姐,不会对阿姐和她的家人不利,他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她答应了。 . 黄昏已近。 书院的学子三三两两归家去,楚钧钻进了马车内,不忘同姬月恒粲然一笑,学着邻家婶婶的口吻安抚。 “姐夫放心吧!待我回去劝劝阿姐,让她把其余几个公子都藏好些,免得姐夫你知道了心里烦。” 姬月恒:“……” 这孩子可真是个好弟弟。 他无奈地替他拉上车帘:“好孩子,回去吧,这些不必阿钧帮忙。” 只会越帮越忙。 姬月恒料理完书院之事后,亦在亭松的护送下乘马车往回走。 经过一处破庙,忽听亭松讶然的声音:“公子,楚家马车怎停在这里庙跟前,莫不是小公子贪玩?” 他的阿姐就很贪玩,姬月恒掀开帘子,吩咐道:“我过去看看。” 刚靠近破庙,就听到一声慌乱的叫唤:“姐夫!姐夫救我——”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0节 声音戛然而止。 是楚钧! 姬月恒和亭松俱是凛起眉,快步往里走去。破庙里,赶车的仆从被捆成一团扔在角落,楚钧则被一个墨衣少年提着衣领拎起,墨衣少年听到这个称谓嫌恶地蹙眉,训道:“叫什么姐夫!待会就让你看看姬月恒他配不配当你姐夫!” 楚钧老实地闭嘴。 朝姬月恒投来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眼里也仍旧写着“姐夫”俩个字。 姬月恒朝他安抚望去。 “别怕,我会救你。” 他转向墨衣少年,端凝须臾,面前陌生的一张脸寻到熟悉的痕迹。 “离朱。” 他唤了声,心平气和道:“你的仇人是我,放过无辜之人吧。” 离朱冷嗤:“难为九公子还记得我这无名之人!放心,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放了这孩子。” 姬月恒问:“什么条件?” 离朱没回答他。 他看向楚钧及几位仆从:“看到没,这人精明得很,还要先问问什么条件!小鬼,看清楚啊,等下了阴曹地府,给你阿姐托梦知道该怎么劝么?” 他掏出一把刀,在楚钧跟前晃了晃,楚钧被吓得面色苍白。 “壮、壮士,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想死,我死了阿娘和阿姐会难过……” 哪怕被人持着刀威胁,不想死的原因也是不想离开亲人。 姬月恒想起其乐融融的楚家,叹道:“你说吧,别伤及无辜。” 离朱挑起眉:“很简单,你把你身上的净邪珠还给我。那是我师父传给师姐的遗物,她老人家一心希望师姐复国,可师姐已不是当年的师姐,她是中原的安和郡主,师父的遗物自然不能给她。” 姬月恒沉凝着,淡然如常,似乎他说的并非重要之物。 亭松一颗心却被提起。 公子解毒分为两次,第一次过后,毒性可去八成,身子可恢复七成。 再过半年,是第二轮解毒,若是顺利,公子便可摆脱纠缠数年的毒,与常人一样娶妻生子、长命百岁。 而第一轮解毒时所用之药性烈,会与余毒相斥,因而在接下来半年内,公子仍需净邪珠压制。若无珠子相佐,会定期发病,不但痛苦,时日久了,还易损及身子,影响最后一次解毒。 出于担忧,亭松往夸张了说。 “赤箭,公子没了那珠子会有性命之忧,恳请你手下留情!”又解释道:“当初郡主并未吩咐底下人送走你,是家主见你会用毒,想招为己用,用你制衡郡主。是他见公子怕被抛弃,便教唆公子,称你若带郡主回南疆便无人医治公子!这些年,郡主因你走失而自责,甚至和公子母子离心!也一直在寻你下落! 离朱怔住,神情波动一霎。 俄尔眼底又浮露嗤讽。 “说这些有用么?我又不是菩萨,只要说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就会心软?” 亭松还想再劝。 姬月恒止住他:“不必多言。” 他看向离朱,神色平静:“你说得对,无论有无教唆,都是我加害于你,离间你与母亲,我不会辩解,妄图用道义绑架你。但我的确需要这珠子,或许,我们可以做交易,我可助你达成别的愿望,家兄手握重兵,你若想复国,姬家亦可在朝中周旋一二,助你一臂之力。如若你对此珠有执念,我亦会在解毒后给你。” 给出的条件很是丰厚,姬月恒的态度亦十足诚恳,离朱听了,很是遗憾:“可惜,我不想复国,复了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会亡?如今的昭越新王也没有苛待百姓,我瞎折腾什么?” 他看着姬月恒,满是挑衅:“我只要珠子,给我珠子,往后我再不寻楚家和程令雪麻烦,和你们姬家人的恩怨亦会一笔勾销。你不给,我就杀了这小鬼! “姬忽老贼已让楚家一家人分离十年,让程令雪吃了十年苦,他们一家子蠢蛋,这一次原谅了你,但要是再来一次,你看他们会不会介意!” 离朱语调轻快,甚至颇为友善。 姬月恒舒展的眉心蹙起,温澈的眼底掠过暗色,他淡淡看向离朱。 “在威胁我,是么?” “对啊,我在用楚家人威胁你。” 离朱说着又摇头,反驳了自己,“不过我也是蠢,你姬月恒怎么会在意别人的死活?你对这小鬼头好也只是想哄程令雪开心罢了。哪怕最后因为我把她全家杀了,她不愿和你在一起,你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把她圈禁在你身边。” 他幽幽叹惋:“哎,我们竹雪性子傲啊。一旦这样,不是她死,就是你死——当然,你如此病态,从前经常以身为饵招来刺客,说不定乐得和她一起死。 “可死了又怎样—— “她还是、不、爱、你啊。” 姬月恒看向庙中破旧的观音像,石像虽损坏,却仍是慈悲。 和煦的桃花眼似滴入墨汁的清潭,眸子微眯,尽显病态的暗沉。 他无言望着观音像。 观音蒙尘的眸子化为一双杏眸,天生清冷,却只是浮冰的春水。 看似清冷,实则暖意融融。 是程令雪的眸子。 在那个元日的清晨,她用这样一双眼眸,悲悯地望着他。 “那样的话,我就没办法爱你。” 没办法爱他是么…… 姬月恒忽然觉得可笑。 他想要她的爱。 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姬忽知道,她知道,离朱也知道。 他们用此威胁、制衡他。 可没了她的爱,他真的会死么? 不,他不会。 姬月恒抬眸,幽冷的目光扫向离朱,亭松本还担心公子为了情爱不顾自己安危,虽为楚小公子担忧,但见此公子这副神情,便知道他没被情冲昏头。 再爱一个人,倘若连自己命也不要了,那也太不理智。 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离朱功夫不如他,公子想救这孩子,也可以搏一搏,亭松手悄然背到身后,摸出腰间暗器,欲打乱离朱阵脚,甚至做了伤离朱性命、辜负郡主的准备。 离朱已没了耐心。 他的匕首贴上楚钧颈侧:“别耍花招,我功夫虽不如亭松,杀了这孩子绰绰有余,有这小鬼陪葬也不错!” 楚钧哭都不敢大声哭,脑袋一片空白,不住呢喃:“阿姐,阿娘……” 刀尖贴得更紧。 楚钧颈侧渗出了血珠。 亭松正蓄势待发,却听到公子没有情绪的声音:“放了他。” 他愕然望去。 姬月恒掌心是那莹润的珠子。 “公子慎思!” 姬月恒看着破旧的观音:“珠子可以给你,但你要守信,不再对程令雪和她家人不利,否则,就算你不惜命,你的师门,总还有其余惜命之人存活于世。” 离朱松开了楚钧。 他将珠子妥善收好,不敢置信地看着姬月恒:“你、你真是疯了……” “离朱!”亭松欲把珠子抢回来。 姬月恒止住他。 “拿不到珠子,他不会善罢甘休,若杀了他,母亲会与我反目成仇。给他吧,没了它,我也不是必死无疑。” 离朱并未十分欣喜,他眯着眼睛看着姬月恒:“疯了……你这样的人,居然会为个女人让自己置于险境!” 他见鬼似地往外走去,又忽然转身看着姬月恒。姬月恒仍望着观音像,温润平和,仿佛被神佛渡化。 离朱皱起眉打量了他两眼。 “姬月恒,你是想借此让程令雪爱上你对不对。这样就算你死了,她也会愿陪你一起死,你就能永远得到她了。” 姬月恒没有回应他。 离朱也不需他回应,迳直往外走:“虚伪的疯子……姬月恒,你装不了多久的,她迟早发现你的病态!” 少年邪性的笑声消失庙外。 庙中几人皆未回过神。 姬月恒依旧看着观音不知在想什么。亭松不敢相信他的所见。角落里被捆起的两个仆从则因死里逃生而庆幸。 楚钧瘫坐在地上,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片雪白的袍角停在小少年跟前,他抬起僵硬的脖子,姬夫子总让人如沐春风的眸子却没含着笑。 有些怪。 夫子蹲下身,静静地看着他。 楚钧虽年少不懂情爱,觉得夫子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别的。 他想起从前阿娘思念长姐时,常说:“你眼睛和你阿姐简直一模一样。” 适才他什么怕得也没听进去,只记得姬夫子给了那坏蛋一样东西。 楚钧担忧道:“夫子,没了那个东西,你会不会死啊。” 姬月恒眼底回温,唇畔轻牵,笑淡如云烟:“怎么不叫姐夫了。” 是怕了么。 就像他阿姐那样。 楚钧莫名奇妙开不了口。 姬月恒凝着小少年似曾相识的眸,抚了抚他发顶:“回家吧。” 亭松虽担忧姬月恒安危,但公子既做出了选择,他亦不会质疑,便收拾心绪,给那两仆从松绑。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1节 时隔半个时辰,姬月恒再次立在马车前,为小少年落下帘子。 “今日之事,别告诉你阿姐。” 楚钧呆呆地看着他。 “为什么……夫——您救了我,阿姐知道定会加倍喜欢您的。” 姬月恒逆着光,如同破庙中面容蒙尘模糊的观音像。 “说了你家人会担心。” 即便这次楚钧有惊无险,但程令雪知道了会不会害怕? 她会为了家人远离是非。 没再多说什么,姬月恒落下帘子,回到姬家马车上。亭松觑向车内静坐的公子,陡然想到离朱最后几句话。 应该不至于…… 公子是病态,但不是变态。 . 楚宅。 楚惜霜忐忑立在垂花门边。 那少年答应过只是拿回先人遗物,不会伤人,姬九公子身边也有护卫,就算阿姐不在应当也不会受伤。 只是她下晌忽然想起阿钧的新夫子似乎就是姬九公子,担心阿钧有事,把离朱说的话告诉长姐。 程令雪当即出门去寻,眼下还未回来,楚惜霜忐忑不安。 那人不会伤害阿钧吧。 正心乱如麻,院门外传来程令雪的声音:“下次不能再贪玩了。” 楚惜霜松了一口气,拍着心口瘫坐在石凳上。回来后楚钧支支吾吾,心虚地称自己是贪玩溜去后山了。 两个仆从也说没遇着意外。 程令雪不大放心,又问:“书院附近,可有来什么人?” 两大一小俱是摇头。 看来没事,程令雪拍了拍惜霜的肩头:“放心,亭松武功高强,姬月恒亦懂用毒,他们对付一个离朱绰绰有余。至于什么故人遗物,说不定涉及了什么上代恩怨,也不是我们能管的事。” 姬月恒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连那只瘸腿的狸奴跟她走了他都耿耿于怀,又怎会把东西轻易给人? “没事就好。” 楚惜霜内心忐忑稍平。 . 此后离朱果真信守承诺,一连二十余日不曾出现。 程令雪亦有数日不曾见到姬月恒,听阿钧说,他最近太忙,已和书院的夫子请辞,一心经营家中产业。 她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我看他是觉得教书太无趣,不想干了,正好,也免得误了那些的好苗子。” 楚钧心不在焉,想说什么。 想起夫子的嘱咐,换了句话:“阿姐,这么久了,你不想他么?” 程令雪看向一旁的柿子树。 初冬时节的柿子树一派萧条,树叶落尽,只剩零星几个柿子。 上次她躲在树上砸姬月恒柿子时,似乎才是昨日的事。 她望着柿子树下空荡荡的草地,目光逐渐怔忪,耳边突然有个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低语,一句接着一句。 “你可真是不乖, “背着我与这么多公子有往来。” “七七,不可以这样。” …… 想起那日,程令雪硬是将目光从树下某个人坐过的地方挪回来。 他那么病态,不见面最好! 她怕她道心不稳。 楚钧见阿姐失神,又问了一次:“阿姐,你真的一点都不想他?” 程令雪低头,见年少的弟弟神情竟很忧郁沉重,她一头雾水:“不想吧,阿钧你为何希望我想他?” 楚钧小眼神更是忧伤。 他快要哭了,话乱得不成句:“阿姐,我和夫子一起骗了你。我想起来了,那坏蛋拿走了他保命的东西……” 楚钧再也憋不住,哭着把那日他记得的所有事逐一道来。 程令雪勉强将弟弟散乱的一句一句话拼凑成还算完整的脉络。 她不敢置信,呆呆地看着空空荡荡的柿子树下:“你是说,姬月恒……他为了救你,把那颗珠子给了离朱?” 为什么…… 程令雪心里有了答案。 她拿起剑,匆匆笨出了门,楚钧还在哭,眼前惊过微风。 风中夹杂着阿姐的声音:“告诉爹娘,我有事出去一趟,让他们别为我担心!我武功高,不会有事……” . 姬家宅子前。 亭松刚送走郎中往回走,听到身后传来急而乱的马蹄声。他警觉地回头,见巷子中奔来一匹马,马上是个身穿浅绿衣裙、秀致利落的少女。 赫然是程令雪。 见她神情焦急,亭松想起公子的嘱咐,压下复杂的心情,大步上前关切道:“是离朱去找楚家麻烦了?” 这一问,程令雪想起适才出门时隐有察觉小巷附近有眼线。 原来那并不是她的错觉,是他怕离朱为难她家人,派暗卫守在附近。 她心里更乱了。 “多谢,楚家没事。” 程令雪到嘴边的话竟滞涩片刻。 “那个,他呢……” 亭松观她纠结微蹙的眉,猜到楚小公子应该是没守住秘密,公子不希望程令雪知道,可他却持不同意见。 早在程令雪还是竹雪时,他就看出她秉性纯良,敢爱敢恨。 她怎会因此而责备公子? 他刻意往夸张处说:“公子或许不妙。第一轮解毒所用之药性烈,没了珠子压制,毒发时会更难受,眼下距离年关最后一次解毒还有两个多月, “我怕公子体弱……撑不住。” 体弱,撑不住…… 程令雪第一次觉得这两个字如此沉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姬月恒会死? “不。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她茫然失措地立着,抓住亭松的手臂,“他在哪,让我看看他……” 亭松凝着她空洞哀伤的眸子,明白了一切:“既然心里有公子,又为何要躲着他,罢了。”他掐断这个话题,懂分寸地后退了一步:“公子不希望姑娘看到他发病时的样子,更不希望姑娘认为他是个祸端会搅扰你安稳的生活,因而他说了,即便是姑娘来了,也不会见。” 程令雪半迈的步子定在原处。 她没了理智,握住剑冷道:“我去杀了离朱,把珠子夺回来!” 亭松沉重地叹息:“我们找不到他的,他会易容,会用毒,武功亦不错。姑娘若去找他,惊动他牵连楚家,岂不辜负了公子一番苦心?姑娘莫非以为,以姬家的手段没法找到他么? “但百密总有一疏,有家主的旧怨在先,一旦楚家的人有任何闪失,你们的关系都将会面临不能挽回的境地。 “公子他不想赌。” 楚家…… 程令雪手握得剑柄生疼。 她的确不敢冒着让亲人陷入困境的危险为姬月恒夺回珠子。 可一旦想到姬月恒会死…… 她像丢了糖果的孩子,立在初冬的风中,莫大的空寂漫上。 心里骤然塌出一个空洞。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有没有别的灵药,我为他寻来!” 亭松实在不忍心了,温和宽慰道:“姑娘别担心。也不一定会有不测,郡主已在赶来的途中,郡主来了,离朱说不定会回心转意,就算不会,定也有别的法子。需何种灵药,姬家亦可倾尽全力寻来,不必姑娘辛苦跑一趟,若真想为公子做些什么,不妨……去看一看他。” 公子虽说发病时不会见她,但不会见和不想见是两码事。 . 江州别院亦有密室。 但密室中不设镜子——自从第一轮解毒顺利结束,姬月恒就命人撤去他名下所有别业密室中的镜子。 他要彻底摆脱过去的阴霾。 自五月中旬至近十月中旬,他已有近五个月不曾毒发。 原来正常人的生活如此美好。 不会毒发,不会痛得面目扭曲,不需要轮椅也能去所有地方。 他逼迫自己忘记过去——那些并不美好的记忆,他不喜欢,七七更不会喜欢,在他有意的淡忘下,晦暗的记忆如同褪了色的丹青,一日比一日模糊。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2节 但此刻,氤氲成雾的墨色再一次在他的身体里聚成阴云。 被黑暗吞噬的感觉无比熟悉。 不可以。 压下那些恶念。 姬月恒左手中握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右手发颤着为自己倒酒。 急剧的痛意从骨缝中钻出,化作千万根利刺,扎着他皮肉。 很难受…… 视线开始模糊,酒杯、手、酒壶都分离成几个虚影,姬月恒攥紧尖利的石子,用痛压制痛,酒壶和酒杯合成一个。 两只手却不曾。 甚至还一只大,一只小。大的骨节分明但很脆弱,是男子的手,还是个文弱男子,小的柔若无骨但坚定。 是她的手。 他长指抬起,欲将那只纤柔如女子的手拨出幻境中,却如何也拨不散。 很是无奈,姬月恒目光温柔,嗓音因挣扎喑哑:“乖,先消失吧,这时候就别来幻境里搅乱我心智了。” 那手和它的主人一样不听话。 它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抽走他手中的酒杯,姬月恒头也不抬,要把酒杯拿回来,眼前忽而一暗。 似乎又有阴云飘过来了。 下一瞬,熟悉的温软圈住了他,姬月恒手中石子呼噜滚落。 不是乌云。 是烈日炎炎时飘来的白云。 分不清是不是幻想,也不重要,姬月恒用尽全力拥住她。 “七七……” 程令雪亦抱住了他。 以往的幻象都不会说话,可这一次,不仅有心跳声,声音亦很逼真。 “别死,姬月恒……我、我喜欢你,你撑住,别死好不好……” 可他身上知觉都被痛觉覆盖住,即便她正紧紧拥着他,姬月恒仍分不清着究竟是幻象,还是她真的来了。 他回味着她的话,得出结论,喃喃自语:“是幻象。她看到我发病,厌恶还来不及,怎么会说喜欢我, “小骗子,竟然还咒我死……” 姬月恒轻轻一笑。 程令雪忘了所有顾忌,满脑子只有不能失去他一个想法,她搂住他:“我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 她抬头吻住他。 姬月恒又愣了下,他舌尖如今是全身上下触感最灵敏的地方。 也是极少数不会痛的地方。 她是真的。 第63章 063 舌尖相触,如有千万根轻羽在身体最敏感之处抚弄。 酥麻的快意盖住浑身刺痛。 痛有了别样的妙处。 姬月恒扣住程令雪后脑勺,将舌尖更深地探入她口中。 空气中水声啧啧轻响。 不顾天荒地老的一个吻过去,一道糜艳的银丝消逝,放在程令雪后脑勺的手松了些,姬月恒目光安静地与她纠缠着,直过许久才出声:“为什么要来。” 程令雪双手搂住他的腰,脸埋在青年心口,他心跳急而乱,一声接一声,鲜活有力,驱走她的恐惧。 “别死……” “死不了。”姬月恒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调侃的话转而寥落,“人是真的,说的话却是假的啊。因为阿钧告诉你真相,你才说喜欢我,对么。” “不……”程令雪笃定地摇头。 她想要解释,唇却被姬月恒用的长指轻贴住:“嘘,别解释,就算是感动,也是一种喜欢,我都想要。 “你全部的情绪,我都想要。” 程令雪拨开他的手,郑重道:“我是真的,话也是真的。” 姬月恒身形凝定。 她的目光总是太真挚。 他竟已经开始分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哄他的假话。 他忽然有了个冲动。 “七七可愿与我共饮一杯?” 程令雪不明白姬月恒为何突然要饮酒,但一个吻过后,他似乎不难受了,心情瞧着都好了许多,若能稍微分散他的心神,让他不那么难受。 别说一杯,饮一坛也行。 “好。” 姬月恒取来个檀木匣子,从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玉塞一去掉,奇异诱人的香气充斥了整间书房。 玉白的手执瓶,倒出清亮酒液,仅是闻一闻香气就让人飘飘然。 程令雪惊奇:“好香,是什么酒。” 姬月恒摇晃着清凌凌的酒水,想了想:“是我在年初酿的酒,名字一直未拟,不如叫‘七日雪’吧。” 她看着酒杯,咽了口唾沫。 “为何叫这名字。” “随口叫的。”姬月恒仍未将酒杯给她,像拿鱼干钓狸奴。 “七七,什么都馋可会吃亏。” 可这酒香实在奇异。 像蛊一般。 仅是香气,就勾得程令雪心里痒得难受,无论如何也想尝一尝。 “那可以尝尝么?” 他仍拿着酒杯:“真的要尝么,这酒喝了可是会说胡话。” 程令雪谨慎地思量。 她再说胡话,顶多是骂姬月恒衣冠禽兽、奸商、混蛋。 他也早就听习惯了。 骂一骂,说不定他就不痛了。 她点点头:“我不怕。” 姬月恒无奈:“可我怕。我不喜欢听假话,又害怕听真话。” 反悔了不想给她尝就直说嘛! 可这酒香已勾得程令雪理智散乱,她试图争取:“就一小口,我会克制住不骂你衣冠禽兽,真的,我保证!” 姬月恒把酒杯递去。 “七七,抱歉,我要食言了。” 程令雪刚饮了一口酒,听清他的话,咕咚,酒已入了喉:“你、你是要给我下毒,还是要把我关密室里?” 姬月恒看着她沾了酒渍的唇角,幽幽叹道:“馋猫,晚了。” 匡当—— 酒杯掉落在地,酒香蔓延满屋,程令雪的裙角溅上酒渍。 她愕然看着姬月恒。 “禽兽!你给我喝了什么?!” “七日雪啊。”姬月恒拥她入怀,“药效有七日,是我用醉红颜调制的一味药酒,饮后会将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看作心上人。知无不言,百依百顺。” 她离开后,他曾一度活在一片黑暗中,这蛊惑人心的酒便是在那期间研制的。彼时他想,如若最后她真的不喜欢他,便喂她饮下此酒。 如此,她就不会离开他。 困意席卷上来,程令雪眼皮子沉重得撑不住,沉沉睡去。 姬月恒顺着她的乌发。 “我说了,不会见你。但你还是来了,既来了,不妨饮一口酒吧。 “就算喜欢的不是我,也无妨。我只是突然想听听真话…… “想知道我离你,还有多远。” 到底还有多远,她才能彻底喜欢他,成为他一个人的七七。 . 这一觉程令雪睡得极香,如躺在一团软云之中,温暖、舒适。 有一只猫在怀中蹭来蹭去,不时伸出舌尖在她身前的小痣上轻舔。 “啊呀!”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3节 刚出声,猫轻啮殷红的痣,急剧强烈的颤意袭遍全身,她腰肢不禁拱成一道桥,再重重落回褥子上。 “呜呜,别咬我……” 她胡乱摸索着,触到个玉冠,青年舌尖一卷,弹弄着那一点。她要推开的手顿住,十指深深嵌入他发间。 “别咬了……” 她的乞求毫无用处。青年重重吮入一大口。在颤意又一波潮涌而来时,他却松了口,周遭安静许久。 “要醒了么, “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问得很是郑重,程令雪被他严肃的语气弄得清醒,她缓缓睁开眸子。 这是处陌生的寝居,她正躺在床榻上,不着寸缕,身侧是个青年,他的唇角殷红,刚吃过东西…… “禽兽!” 程令雪捂住袒露在外的心口,低声骂了一句熟练的措辞。 “食言了啊。答应过不骂禽兽的,不过,到底是在骂谁呢。” 青年一手揽她在怀,一手撑着脑袋,姿态和话语皆闲适散漫,正紧紧凝着她的眸子却情绪复杂,暗不见底。 他是谁来着…… 怎么这样看着她啊。 程令雪脑子尚半醒不醒。 她愣愣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经商的,家里很有钱?” 圈在她腰间的手猛然一紧。 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竟流露出痛意,与她对视着。 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指尖从他俊郎的眉弓,游移到含情目微挑的眼梢,再攀上高挺的鼻梁。 最后定在薄丽的唇角。 他可真好看…… 程令雪似乎想起他是谁了。 她刚要说话,青年温柔打断了她:“别再出声,让我静一静。” 漂亮的眸子空茫,他仿佛陷入莫大的茫然,张口将她的五指逐一放入口中□□,直舔了许久,明明享受得身子轻颤,眼底却蔓延着无尽的暗色。 似早有预料,他闭上眼,自哂笑笑:“无妨,是谁都无妨……” 程令雪不知他为何如此失落,只知道这样的他让她心里心软。 她凑上去,在他眼尾轻吻。 “公子,别难过了。” 青年倏然睁眼,四目相对,他薄唇微张,想问她什么,却又迟疑了。 他望着她,寂落的眼中回暖几分,又化为更深的寥落:“不管哪家的公子都是公子,以后叫我公子吧。” 程令雪乖巧地点头。 “公子。” 她本想埋入他的怀中,却因为这声充满距离感的称谓生出了拘谨。 “怎么了?”公子温柔地揽过她,察觉她突然的生分,竟很欣喜。 他带着几分试探,蛊惑道:“是不喜欢我了是么。还是说, “想起另一个公子了?” “都不是。” 程令雪闷声低语,忍着羞赧道出真实想法:“我不想叫你公子,这太生分,而且我不想给你干活,虽说你给的月俸很多,但我想不干活就能有很多钱……” “噗……”公子搂着她,忍不住笑了,“这时还不忘想钱。” 程令雪愤然盯着他。 他眼底露出更多希冀,犹豫了许久,绕回适才的话题。 “所以,你想叫我什么?” 是姬月恒,还是杜彦宁。是阿九哥哥,还是阿宁哥哥。 阿宁,这称谓听来真恶心。 姬月恒不敢存着过多希冀,他定定地看着她,等着审判。 程令雪正认真思忖着,发觉自己不着寸缕,她忙扯过锦被覆体。 仅剩不多的思绪胡乱转动。 他说他是公子?! 那她为何会浑身赤'裸地躺在他怀中,难不成她暴露身份了?! 还是被抓回了? 她看向衣衫齐整的贵公子:“你……你个衣冠禽兽!纨绔子弟!” 青年不怒反喜:“七七,你骂的是什么,再骂一遍好不好。” “你这人好变态!” 程令雪不能自控地说了实话。 好古怪。 她从前不爱多说话,多说多错,怎么今日尽蹦出真心话? 更怪的不是这些话。 是她对青年复杂的感觉。 既觉得他很欠揍,又莫名些微恐惧,可看着他,心却砰砰地一直乱跳。 见到他,她很欣喜。 好想靠近,与他贴一贴。 可他让她叫他公子,听来太恭敬,不是可以让她钻进他怀里的关系。 程令雪拉下脸。 青年见她不高兴,又换了个问法:“七七最喜欢如何称呼我。” 程令雪抿了半天嘴,硬着头皮,鼓起勇气蹦出几个字。 “阿、阿九哥哥。” 青年身子竟遽然一震,他愕然地凝着她:“你……你再说一遍。” 他好像一个聋子啊!程令雪喊不出来,她还赤'身裸'体地被他揽在怀中,这时再唤他“哥哥”简直太羞耻了。 可又很是刺激。 她很喜欢这样的刺激,但这喜好太过扭曲,明面上不能说。 “姬月恒。”她换了称谓。 背后贴着的青年纹丝不动,直过了许久,程令雪腰间一紧。 “啊你干嘛啊!勒断我了!” 她伸手去扒开姬月恒圈住她腰肢的手,青年却圈得越发紧了,大有将她整个揉入他身体里的病态。 他将脸深埋在程令雪颈间。 “七七……” 姬月恒不住唤着她。 他以为她是因为把感动和喜欢弄混了,才会说喜欢他。 他不相信自己能轻易得到她。 在她醒前,他一遍遍预演这最坏的情况,想过当她喊出杜彦宁,甚至唤出他不认识的男子名字时的情形。 可她心里的人,竟真的是他? 姬月恒紧紧地抱着她,思绪空白,唯有本能地圈紧臂弯。 程令雪被抱得喘不来气,正要推开他,却发觉颈侧一阵温热湿润。 他哭了? 他为什么要哭啊。 程令雪慌了,扭过去看他,姬月恒亦看着她,昳丽的桃花眼被濡湿,却没有摇尾乞怜之感,而是虔诚。 眼神还有些易碎。 “你怎么了啊,我想起来了,是离朱欺负了你!我去揍他一顿!” 姬月恒拉住她,将她转过来。 “傻瓜,没有人欺负我,我只是得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原是感动哭了。 怎么混得这么可怜…… 程令雪好奇道:“你得到了什么好东西,能给我看一看么?” 他不回答,反问她。 “七七,你喜欢的男子是谁?” 程令雪红了脸,偏过头。 “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姬月恒温柔哄着她,“是在害羞么。”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4节 他换了个方式:“那能说一说,为什么会喜欢他么,是因为他为救你弟弟把重要的东西给了离朱是么?” 程令雪想了想。 “是,但也不全是。” “怎么说。” 她不想说真话,可一想到要对他说谎,心里就如百虫蛰咬。 “他很好看。嗯,生病难过时很脆弱,让我很想靠近。” “只有好看和怜悯么?”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有时候,心会跳得很快。就连他发坏,我居然也会动心,还有,”程令雪顿了顿,耳尖微红,“他很会服侍人。” “唔,还有么?”他简直是要刨根问底!程令雪无奈,一股脑都抖出来:“我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他问了最后一问。 “那为何还总想躲着我。” 程令雪的思绪没那么清晰,一切全凭直觉走:“都怪你!总想把我圈起来,我分不清是掌控欲和喜欢,我也怕你的掌控欲比喜欢多,压过了喜欢。” 姬月恒道:“不。因为喜欢,才想掌控在怀中。我分得清。” 她琢磨着这话: “你说的,都是真话?” “是真的……”姬月恒一下下地吻她脖颈,含住她耳垂。 因为这句话,程令雪第一次放松身心享受着他的亲昵,青年喷在颈侧的热气勾得人很痒,让她想要更多。 “我想亲亲。” 姬月恒从她颈间抬起头,捧住她的脸看了许久,长睫越发湿润。 “好……” 这个吻温柔郑重,不附带任何情欲意味,他们不知疲倦,吻了很久。 停时已是黄昏。 姬月恒搂住怀中的少女,程令雪亦回抱着他,两人气喘吁吁地相拥。 无论是亲昵相拥的姿态,还是彼此身体传来的温度,她依偎在他怀中信赖的姿态,甚至她发间清香…… 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人已在他的怀中,心也在他这里,姬月恒却无端空落。 甫一得到,便开始担心失去。 她会一直爱他么? 待她神智清醒,感动的余烬熄灭,对他的戒备是否又会卷土重来。 今日解决离朱,明日是否会有别的人要破坏他们的关系? 他的毒也可能会复发。 会变成个疯子。 …… 姬月恒越发茫然。 “为何会如此,分明已经得到了,却还是会有诸多变数?” 会有面临失去的一日么? 失去…… 字字如刀,割开姬月恒心里的口子,强烈的不安从破口涌出。 他被铺天盖地的洪水压住。 程令雪抱着姬月恒,心中漾起前所未有的欢愉和安宁。可青年的手不断收紧,紧得让她无法动弹。 “松、松开,我喘不来气……” 姬月恒却不愿松。 一个从前曾有过的念头复苏。 似乎是通往永恒的办法。 青年声音低颤,隐隐露出疯狂。 “七七,就死在这一刻吧…… “好不好?这样你永远会像现在爱我,我也永远会爱你……离朱,毒药,无论什么,都无法让我们分开。 “你永远不必害怕我、躲着我,我也不需要将你圈在手心。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病态的话让程令雪惊颤,想劝一劝他,可话却不随心。 她痴痴看着他:“好……” 姬月恒的桎梏松了几分,尾音兴奋轻颤:“我记得,你说喜欢灵水镇。” 程令雪点点头,含糊呢喃:“嗯,那里四季如春,也很安静。” 他缱绻而狂热地吻她。 “那我们便死在灵水镇,在那处佛洞附近,你会喜欢么?” 第64章 064 灵水镇。 时隔一年半,再次来到那处四面都是崖壁的世外洞天。程令雪搜刮着凌乱的记忆,秀眉间一点点攒起困惑。 “怎么了?” 纠结的模样落在姬月恒眼底,这十余日时升时落的不安又在喧嚣,他伸手,抚平她的眉心:“不喜欢这里了么。” 还是突然不喜欢他了。 他第无数次地问她:“七七,现在我是谁,是哪家公子?” 程令雪困惑地扭头看他。 “姬家九公子啊,我又没瞎了。” 暂时还是他。姬月恒轻舒一口气:“那为何蹙眉?是觉得这里不好么?” 程令雪摇头:“我只是发觉这里和一年半以前不一样,以前这底下空荡荡的,没有那两座小竹楼,也没有花。” 如今有湖,有竹楼,有流泉,花草,简直是世外桃源。 姬月恒搂着她,看向波光粼粼的湖心:“你若喜欢,我们可以永远在这里生活,只有我们两个。” 就不会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他总算想通不要去死了,程令雪欣慰地点点头:“好啊。” 可姬月恒搂着她,映着湖光的眸中再露茫然:“不,还是不行。” 程令雪听得眼皮子一阵跳。 “怎么、怎么不行了。” 他转过头,望入她的清眸,那双眼里如今只装着他,真好。 可是—— 姬月恒拂过她的眉眼。 身体又开始受不安的折磨,被她抚平的疼痛钻出骨缝。 “因为,你的心也会变。 “即便只有我和你,你仍旧可能有一日会突然不喜欢我。 “还是停在此刻最圆满。” 程令雪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么扭曲的想法,她内心深处因他的病态而害怕,可却因为喜欢他,不由自主地点头。说出的甜言蜜语分外别扭。 “放心吧禽兽, “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的!” 姬月恒:“……好。” 他牵着程令雪的手往竹楼里走:“喜服送过来了,去看一看吧。” . 十一月初七。 是他们来到灵水镇的第二日。 湖边竹楼悬上红绸,竹楼外,亭松独自扮演一桌宾客。 自从没了珠子,毒性侵扰心智,公子本性里的病态展露无疑。 早在令雪姑娘离开后,公子突发奇想,派人来灵水镇修缮此处:“她说百年之后,想葬于那处。” 这世外桃源的确美好。 倘若公子能和令雪姑娘在此厮守,倒是不错,可公子如今受毒物侵扰,一天迸出一个危险的念头。 罢了,主子高兴就好。 亭松吁出一口气。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竹楼内。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5节 程令雪坐在妆奁前,她看向镜中身穿喜袍的姬月恒,他的眉眼昳丽俊美,因平日喜欢穿淡色衣袍显得清冷。 但一穿上这身绛红喜服,病白面容有了血色,观音痣、桃花眼极尽蛊惑。端方之余,灼灼风流。 镜中青年正俯身,细致地为她在额间贴上花黄,刚又拈起螺子黛,复又放下:“七七很好看,不必敷粉描眉。” 他蘸了唇脂,涂抹在她唇间。 指腹力度随着他越发暗沉的目光逐渐幽暗:“这样的红很衬你。” 程令雪的视线从他面上移到镜中的少女,少女一身嫁衣,长发盘成繁复发髻,发间蝴蝶步摇栩栩如生。 那双清澈杏眸被喜服染上明艳,正懵懵然地与她对望着,镜中少女嘴角微微翘起,程令雪亦微微翘起唇角。 “我也挺好看嘛。” 姬月恒笑了:“嗯,好看。” 吉时已到,他为她盖上红绸,却不曾出屋,仅和她对坐着。 红绸下传出程令雪微赧的话。 “成亲不要拜天地么?” 姬月恒怔了下,隔着红绸看着她:“七七,你真的愿意嫁我么?” 又来了。 程令雪深知只靠言语的抚慰他远远没用,她摸索着牵住他往窗边走,转向门的方向:“来,一拜天地。” 少女温润的话语落下,姬月恒还在发呆,脑后伸过来一只手。程令雪没说话,温柔笃定地按住他脑袋往下拜。 拜完她拉着他转过来,被爱意占满的脑中几分清醒,完蛋。 想起来了,成亲的事还没告诉爹娘和郡主!这不是在私奔么…… 但如今她的思绪不足以让她思考习俗这些东西,唯有遵从本能。 “算了,先欠着。” 她在红绸之下低语,又拉着姬月恒,和他面对着面:“夫妻对拜。” 程令雪先往下拜,姬月恒却没有动。这人真奇怪,分明是他要成亲,怎么好像是她强娶了他……程令雪废话不多说,按住他肩头将他往下压。 “礼成,我们该入洞房了。” 她要硬拉着姬月恒入内,身子一个悬空。姬月恒没说话,拦腰抱起她就往里走,程令雪不敢乱动,小心翼翼道:“你行吗,别把我摔了啊。” 到了里间,姬月恒径直把她平放至喜床上,让她躺在榻上。 “七七。” 程令雪忽然羞赧:“好像还要掀盖头,喝交杯酒才能洞、洞房。” 他仿佛没听到,脸埋在她的颈窝,程令雪伸手要去掀盖头,姬月恒按住她的手:“先别掀,也先别饮交杯酒。” 她不明白他为何犹豫,乖乖躺着:“你怎么了啊,不想娶了么。” 怎么会不想? 姬月恒鼻尖抵着她的颈窝,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手放在她颈侧,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七七以前有想过成亲么?” 程令雪摇摇头,委婉道:“以前没遇到喜欢到想成婚的公子。” 言外之意,她很喜欢他。 姬月恒拇指抚摸着她的颈侧的力度越发温柔,他轻吻了下。 “那你现在可清楚我是谁?” 又开始追问了。 程令雪说:“是你姬月恒!今日是,明日、后日、以后也还是。” 许诺完,她忍不住加了句。 “是你这禽兽!” 姬月恒笑笑,气息喷在她敏感耳际,激得程令雪一阵战栗。 她冒出一个美妙旖旎的念头。 “要不,直接洞房吧?” 姬月恒低笑:“你还真是色胆包天,一年前沦落此处,你还是我的护卫,就敢对着我咽口水,又在我昏睡时嫌弃我不中用。” 程令雪跟着回忆起来。 “嗯,谁让你生得太好看。可那时候的你太过疏离,我有色心没色胆。” 姬月恒莞尔,话又绕回来。 “七七想过以后么。” 程令雪点头,自然想过:“我爹娘和郡主也还不知道我要成亲,回去之后估计我们要再成一次亲,也能收礼金。” 说到这,新的顾虑来了。 “我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生活,见不到家人,他们会担心我,我也会想他们,要不等你好了之后,我们回江州买间小院。不,你那么有钱,要买就买个大的!种上枣树、还有柿子树…… 姬月恒安静地聆听着。 她越说越憧憬。 “你哄我高兴了,我就带你一起爬树。要是你惹急了我,我就自己上树不带你,还要用果子砸你的脑门。 “我们说不定还会有孩子。你这么好看,我也这么好看,孩子们定也丑不了。等他们长大,我教他们剑术,你教他们读书——算了,你读的书都不正经,会教坏孩子,让我爹教吧。 “等孩子们长大了,我就成了个老太太,你也成了个怪老头。到那时候,我们再来灵水镇,你当个老渔翁,可你不会钓鱼,也不会水,有些麻烦……” 她絮絮叨叨说着。 一字一句都离不开“以后”。 姬月恒却只想结束在最圆满的这一刻:“令雪,别说了……” 程令雪停下无尽的幻想。 “怎么了?” 姬月恒久久不语,只是维持着压在她身上,脸埋在她肩窝的姿态。 红绸遮覆,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清晰地感觉到颈侧一片温热。 他又哭了。 她慌了:“别哭啊,不会钓鱼没关系,我不会嫌弃你去找别的老头……” 她越安慰,颈侧越湿得厉害。 起初只是水渍一点点地渗过来,后来啪嗒啪嗒”,一滴滴砸下。 姬月恒伏在她身上。 安安静静,纹丝不动,捏住她肩的手力度却大得要命。 “你到底怎么了?” 程令雪要掀开红绸看一看他,却再次被姬月恒握住了手。 他与她十指紧扣,程令雪的指缝被他的手挤得发胀,可她却很喜欢这嵌合的感觉,二人都未说话,安静躺在喜床上,十指紧密无隙地相扣。 她颈侧仍一滴一滴砸着雨。 程令雪隐约知道他很痛苦,却不知他为何难过。她鼻子也跟着发酸,有些想哭,可纵使脑子不清醒,她仍勉强能记起他近日那些危险的话。 “其实,阿九哥哥,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让你死……” 姬月恒扣着她手的力度略松。 即便饮了“七日雪”,对他百依百顺,她仍对生命充满憧憬。 她和他不一样。 同样是生于荆棘,她越挫越勇。而他,只想用毁灭达成永恒。 一滴泪顺着她下颚流到颈侧,姬月恒稍顿,将其吮走。 淡淡的咸味在舌尖蔓延。 又一滴,他将她的泪悉数吻去,不舍得浪费,悉数咽下。 “为何你总会让我心软。 “一年前,我还不曾喜欢你,便已心软了两次。可就连如今,你已对我动了心,心软的人还是我。 “你实在是,太过可恨。” 最后一句姬月恒几乎是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 道尽恨意,也道尽爱意。 姬月恒说完,开始缱绻轻吻着她的颈侧,无比温柔:“你总这样害怕我,我便越想与你停在此刻。七七,别哭了,只要你不哭,我就再心软一次。” 程令雪却怎么也止不住泪。 她哽咽着回应他。 “不,姬月恒,我不怕你,也不怕死,但我不想一起结束,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好好地活着。你别担心,这么多年,我们都熬过来了,以后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姬月恒聆听着,身形逐渐凝定,他的肩膀开始一抖一抖,发出似哭似笑的轻哼,似乎万般无奈。 过了很久,他松开她的手起身,压得程令雪喘不来气的桎梏没了。 心口松快伴着空落。 她欲掀开盖头,身上却绵软无力,手都抬不起:“姬月恒,你……” 姬月恒抚着她的手背:“抱歉七七,我又要食言了,睡一觉吧。” 他声音渐远,如在九天之外。 程令雪坠入睡梦。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6节 . 醒来时,人轻飘飘如在云雾中。 程令雪思绪朦胧散乱。 她遽然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艘乌篷船内,小窗外江波迷茫,江上寒雾弥漫,白茫茫宛若蓬莱仙境。 饮下“七日雪”那二十余日的记忆零零散散归位,程令雪长睫剧颤。 不是真玩完了吧?! 起身掀开卷帘,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立在船头,她震惊地睁大眼:“亭松!你怎么也被那禽兽给带下来了?!” 亭松原本心情复杂,听到她这话顿时哭笑不得:“令雪姑娘,我和你一样,是人,不是鬼。” 程令雪舒了口气,环视周遭一圈,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既然一空。 她颤声道:“他、他人呢……” 亭松拿出个精巧锦盒,先解释道:“其实在来灵水镇之前,公子就已派人知会楚家,称让姑娘相陪前去求医问药,一月便回,公子他本就没打算对姑娘不利。此外,这盒中有张单子,是公子名下产业,公子让我把它交给你,说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让姑娘拿着它好好过日子,公子说这几日吓着姑娘,他很抱歉——” 他的话还没说完,程令雪已泣不成声:“姬月恒这个禽兽!就算他给我钱,我也不会原谅他……” 低泣被江波声覆盖。 寒月照拂人间。 昏暗竹楼中,烛火随风摇曳。 姬月恒打了个喷嚏。 蚀骨钻心的痛被这个喷嚏冲散,他痛得额间渗下冷汗,嘴角却绽开笑意:“又在骂我禽兽……” 一笑过后,疼痛再一次席卷了他,身上只余下痛一种感知。 匡当。 杯盏被拂落在地,端坐椅子上的青年亦支撑不住,踉跄倒地。 “呃……” 姬月恒咬着牙,蜷缩成一团,眼睛不服输地盯着虚空。 身上催人向恶的毒性幻化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年轻时的姬忽。 他蹲下身问他:“阿九你说,你阿娘为何一年多了还未归来,就算不想我,难道也不想你。” 虚影逐渐扭曲,成了浑身遍布烧伤的中年人,他口中涌出鲜血,癫狂地道出诅咒:“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情啊爱啊,都不如掌控来得安心……” 姬忽开始仰面大笑。 “如今你总算明白了吧,这世上没人会爱一个生性偏执的人,唯有掌控,才能得偿所愿。可你却心软放走了她,然而她已看到你最疯狂的一面,就算你能痊愈,往后也不会再一次得到她,你若再想得到她,唯有变成和我一样的人!” 最后几句让姬月恒怔忪,牵起苍白的唇,涩然苦笑了下。 不服输地,他盯着试图蛊惑他堕入恶魔的姬忽,艰难道:“那……又怎样?就算她永远不会回头,至少我不曾伤害我心爱之人。姬忽,你错了, “我是流着你一半的血。 “但我,不会成为下一个你。” 虚影一晃,开始消失。 清冷中夹杂着几分木楞的面容取而代之,少女看着他,目光温柔胜过温泉之水,话却半点不温柔。 “放心吧禽兽, “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一句“禽兽”是一束光,驱散了姬忽的鬼影,姬月恒疲倦地闭上眼,他摆脱了姬忽的阴霾,不曾堕入黑暗。 仿若清风吹散浓雾,身体虽疼痛,心却前所未有的澄明。 就如极度清澈,但看不见底的深潭,偶然有人掷下一颗石子。 嘀嗒—— 发出空灵的回响。 涟漪惊起,悸动一波一波地漫开,悸动散去后,是莫大的寂落。 她的确喜欢他。可他不仅给她喂了“七日雪”,露出深埋内心的病态念头,生出借毁灭达成永恒的冲动。 她或许,不会再次心动了。 身上残存她留下的香气,姬月恒蜷起来,不让它散得太快。 “七七,别走……” “对不起,别……讨厌我。” 月光将一道黑影打在他的身上,连同一个哽咽的声音:“姬月恒……你这衣冠禽兽!对不起有什么用!” 少女的声音让姬月恒一震。 他缓缓抬起脸。 月光照在苍白的面颊上,温柔拂过眉心痣,面若观音的青年颓靡痛苦,似神祇堕落,虔诚望着上方。 寒凉的月光清冷如霜,程令雪仍穿着那一身红嫁衣,背对着冬日的月光而立,清姿似雪中红梅。她的眉眼却被昏黄的烛光染上暖意,冰消雪融。杏眸中映着一豆摇曳的烛火,剪开困住他的黑暗。 他的观音蹲下身,轻抚他的脸,为他荒败的人生渡来暖意。 “我不走,也不讨厌你。” 第65章 065 月色寒凉,冬风瑟瑟。 程令雪看着姬月恒,心念一动,抚上他眉心。青年因痛紧蹙的眉平展,他定定看着她:“为何要回来?” 她握住他的手:“我们都拜过天地了,已经是不能始乱终弃的关系了,我自然要陪在你身边。” 姬月恒闭上眼,面容在月色下颓败荒芜:“不是害怕我么?七七,回去吧。如今我尚还能忍住,但往后发病我的面目只会更可憎,我不想伤害到你。” 程令雪沉默了,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落在他涩然牵起的嘴角。 “我现在不怕了。” “为什么?”他长睫颤了颤。 没了七日雪侵扰,程令雪无比清醒,她回顾这些日子的心绪。 “饮下‘七日雪’的期间,我说的话都是真心话,但那时我脑子不大好使,说的也不够明白。不是因为你救下我弟弟,我出于感动才喜欢你。而是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得不到才越发偏执,不算纯粹的真心。直到阿钧说出真相我才明白,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你又怎会因怕牵连我的家人,冒着性命之忧将珠子给了离朱? “那件事让我意识到,原来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喜欢我。 “亭松说你可能撑不住时,我心里空荡荡的,从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从来没有……我才后知后觉, “我也比我想像中的喜欢你。” 她在地上躺下来,和他面对着面,把自己蜷成一小团,缩入他的怀中,两人如一对玉佩,亲昵嵌合在一起。 他克制地搂住她:“可我的偏执、病态与生俱来,病只是引子。” 程令雪又往他怀里缩去些。 “但对我来说,一个天生就完美无缺的真君子,远不如一个愿意为了我克制本性、装作好人的恶人。 “何况你本就不是十恶不赦之人,也不会有哪家公子比你更让我心动,和你在一起,多半时候我都很开心。” 她往他怀里缩去,像只小鸡崽缩在母鸡的羽翼之下:“从六岁,到十七岁,再到如今十八岁。从来没有别人会像你与我有这么深的纠葛,也没有别人会像你让我只看上一眼就怦然心动,想吃掉你。除去爹娘和家人,更没有哪个公子,会在我解毒难受的时候彻夜陪着我,会为了我压抑他的本性里的偏执。 “甚至明明不喜经商,却因以为我喜欢擅于经商的公子而从商。” 说着说着,她把自己说哭了。 原来,她和他有这么多剪不断的纠葛,不只是猫捉老鼠的试探,也不只是在蛊牵引之下的靠近。 不会再有人比他更好。 她抱紧了他。 “阿九哥哥,我真的喜欢你,从前喜欢,现在也喜欢,以后也是。你好好的好不好?我们会有很多以后。” 姬月恒目光猛滞。 他忍住喉间的滞涩,紧紧地抱住她,相拥许久,他虔诚捧起她的脸。 “别哭了,我答应你。” 他低头吻去她脸上斑驳的泪,程令雪乖乖地收住了眼泪,可她面颊上的泪水却怎么都吻不尽,甚至更多了。 姬月恒颇无奈:“第一次发现你这么能哭,越来越多了。” 程令雪懵懂地眨了眨眼。 她抬眸看到他桃花眼里的粼粼波光:“好像不是我,是你。” 姬月恒这才回过神,无奈笑笑,罢了,吻不尽也罢了。他低头,深深地吻住她,唇舌交融,两个人融合在一起的眼泪在彼此口中蔓延出咸涩滋味。 不断有眼泪从他们眼尾流下,流到彼此嘴角,通过吻融合。 舌尖相缠,眼泪也涩中带甜。 许久,姬月恒松开程令雪,两人长睫都被泪水打湿,额抵着额。 程令雪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道:“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这么有钱,早知道当初走的时候,我就不只管姬君凌要钱了,该顺走你几块玉佩的。” 被她逗得发笑,姬月恒抬起下巴又吻了下她:“不如直接顺走我。” 这个主意甚妙,程令雪像一只八爪鱼,手脚并用地盘住他:“这样说来,我如今岂不是人财两得!” “是啊。” 时辰已晚,姬月恒在她后背轻拍:“银子和人都是你的,睡吧。” 月色照来。 烛火静静地燃着。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7节 . 灵水镇外,一处荒败破庙。 安和郡主立在庙前,凝视着破旧歪斜的牌匾,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她头也不回:“世人皆传言净邪珠是用佛子遗骨制成,殊不知只是个幌子,那颗珠子原是用前昭越王室秘法制成。需挑选体质殊异的孩童,在其出生后,以灵药喂养,因不得食腥荤五谷,这些孩子注定活不长久,待其死后,将骨血与丹药炼化,便可炼成净邪珠,多年以来,王室为炼此珠,以挑选圣童为由,令无数的孩童殒命,这样的王室值得复兴么?离朱。” 她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少年。 容貌诡艳的墨衣少年立在庙前,身姿矫健如豹,他怔了下,不敢置信,别扭地压下动摇的情绪:“师姐用师门令召我见面,不也是想拿珠子?” 安和郡主温柔地凝着离朱。 良久,她慵懒的眼中微微湿润:“十九弟,你终于长大了。” 离朱瞳孔紧缩,遽然一愣。 师父说,安和郡主异母胞弟十九弟,乃前昭越王室遗孤。当年正是为救这孩子,安和郡主才会嫁与姬忽。 离朱虽震惊,却又有迹可循。 他茫然地看着师姐,不,也是他的姐姐。他倔强道:“那又如何?即便是亲弟弟,不也照样被抛弃。” 安和郡主面露忧伤:“离朱,我不会用血缘关系绑架你。但我想说的是,即便你与我无血缘关系,我亦从未想过抛弃你。我只是欣慰,你还好好的。” 向来慵懒散漫的人不觉哽咽:“孩子,放弃复国吧。我并非颓丧,只是看透了权势本质,你又何必重蹈覆辙?我救你,只是希望你活下去。” 离朱偏过头,低声咕哝:“我没想复国。我只是觉得师姐那样厉害的人,分明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情绪掌控,却一次次溺于情爱留在虚伪的中原。” 安和郡主笑了:“我还不至于溺于情爱。只是,你真的觉得人当真要像庙里和尚一样斩断七情六欲便算自由么?七情六欲,本就是用来满足的,若欲望不能被满足,有何自由可谈?” 离朱哑口无言:“可师父说,情爱杀人,我不希望你被情爱所杀。” 安和郡主理了理披帛:“我自认不痴情,不会被情爱所杀。但就说阿九和七七,他们会杀了彼此么?” 离朱被问住了。 他取出身上藏着的珠子。 姬月恒不救楚钧是他最期盼的结果,他也从未想过真的取走姬月恒的珠子,更不会真的伤害楚钧,只是因为师父师姐之故,骨子里对情爱反感。 更见不得他佩服的人被情所惑。 没想到姬月恒会给。 但姬月恒不是好东西,情爱亦不是,邪恶之物凑在一处只会催生出更邪恶的东西,他不相信姬月恒会因情变好。 离朱索性先拿走珠子,逼姬月恒露出毒蛇獠牙,那家伙果真没忍住,发病时把程令雪藏到灵水镇。 看,他猜对了吧。 情爱不过是这些权贵用来掌控别人、满足私欲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姬月恒竟克制住了本性。 他放程令雪走了。 而程令雪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看到他露出病态一面,竟还愿回来。 “是我赌输了。” 离朱将珠子递给师姐,未待安和郡主反应过来便运起轻功离去。 下方师姐的呼唤被甩在耳后。 “离朱,回来!” 离朱稍顿,但没有回头。 过去数年,他的执念便是让那些抛弃过他的人不好过。让打败过他,却又被情爱打败的人认清情爱。 可如今,师姐的抛弃被证实是一场误会,当初程令雪的出剑伤人也只是出于自保,至于离间了他与师姐的姬月恒,也已经被他藉着蛊和珠子报复过…… 没了执念,便也没了欲望,离朱忽然茫然,也觉得孤独。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 想到最初时,师姐的温柔,阿九的信赖……那段时间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甚至为此动摇过,觉得中原也不错。 程风表露出要收他为徒的意思时,他再一次想,中原还不错。 离朱忽然想明他真正的渴求。 眼前划过一道剑光,打断离朱思绪,他对上一双清冷的眸。 程令雪长剑指着他。 “珠子给我。” 离朱没有出剑,任自己被她以剑要挟,他想起再次碰到程令雪时,他虽为认错人和被打而气恼,却因她偶尔放低戒备而认为化敌为友也不赖。 他原以为他只是慕强之心。 如今他骤然明白了。 离朱木然看着程令雪剑尖,自嘲:“原来一直以来,我所追逐的并非强者。而是信任我的家人、朋友。 “然而没有人愿意与我往来。 “师父死了,师姐和姬月恒抛弃我,程风也死了,你不屑与我往来……我只能打败你们、与你们为敌。” 程令雪剑尖微偏。 她握紧了剑柄:“我想过和你成为朋友,但你古怪的行径让我戒备。” 离朱又自嘲一笑,低喃:“不必多说了,珠子已给师姐。” 说罢转身朝着反方向离去。 身后掠过剑风,以他身手可以躲,却未还手,甚至闭眼待屠。 剑未刺来,离朱不解地睁眼。 他看到地上飘落一缕断发,是他的。程令雪收剑入鞘,淡道:“在酒肆那次,你与我和惜霜的恩怨已一笔勾销,但后来你用我家人威胁惜霜、吓唬我弟弟、拿走珠子让姬月恒受毒折磨…… “这几笔账不算我不甘心。听说昭越巫师认为头发上附着人的一缕魂魄,我削去你一缕魂魄,便算两清了。” 离朱讶然回过头。 程令雪手持长剑往回走,孤决的背影清傲,一如当年伤他之后决然离去时的模样。但这次,她半途停了下来。 须臾,她稍稍偏过头。 只露出一个侧颜,留下一句话:“如果以后有机会,再试着做朋友吧。” 离朱眸中微光浮动。 少女以极淡的语气撂下惹人波动的话,而后运起轻功,绿衣飘飘,如同一只灵巧的青雀消失丛林上空。 只剩他呆呆对着地上断发。 . 小竹楼上。 安和郡主在捣药,亭松在旁执剑守卫,二人不时瞥一眼下方。 竹楼之下。 姬月恒白衣胜雪,立在湖边的姿态端方平和,手却紧攥着。 安和郡主微叹了一声。 “半日了,望妻石也不过如此。” 亭松深为认同。 今日他查知郡主来了。怕离朱不会给珠子,令雪姑娘便趁公子午歇时提着剑出门去,欲找离朱讨回珠子。 不料公子醒来见心上人不在,慌乱地奔出竹楼,看到令雪姑娘留的信才舒了口气,立在湖边等着,像一樽白玉雕,纹丝不动,目光死死盯着入口。 整整有一个时辰加半刻钟。 亭松亦叹了口气。 情爱扰人呐! 竹枝掩映的洞口处传来水声阵阵,湖边立着的白玉雕也动了动。 一艘乌篷船从桃林后划来。 船头立着手持长剑的程令雪,身姿婷亭如玉,又傲然似秀竹。 船似少女手中长剑,斩开平静湖水,湖面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涟漪一直蔓延到姬月恒寂落的眼底。 青年紧绷的嘴角绽开笑意。 “七七。” 声音很轻,混在水声中几乎听不到,船上的程令雪却似有所感。 她抬眸朝他一笑,而后脚尖轻点,一只翠色的蝴蝶从水面翩然掠过。 玉人再度入怀。 姬月恒第一时刻伸手拥住她。 “回来了,累了么?” 程令雪亦伸出手拥着他,狸奴似地脑袋在他的胸口蹭来蹭去:“不累,就是分开太久,有些想你。” 知道他会不安,她故意哄他。 姬月恒眼底暖意融融。 程令雪环住他的腰,从他怀中抬起头,下巴支在他胸口。 “是不是以为我溜了?” “没有。”姬月恒面上淡然,不自觉圈紧她的手已暴露一切。 她轻嗤了一声,说起今日所见,末了道:“我直觉他也不算十恶不赦,便只是揍得他鼻青脸肿、口吐白沫。 “总算为你出了气,他已把珠子给了郡主,郡主还没到么?” 姬月恒静静听着她的絮叨,只是宠溺地低头看着她,但笑不语。 竹楼上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早到了,看着望妻石在湖边立了一个时辰,还看了小年轻卿卿我我。”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8节 是安和郡主! 想到自己和姬月恒肉麻的一幕被看去,程令雪耳根唰地红了,她像只惊雀,猛然从姬月恒怀里弹开。 太没面子了! 程令雪端肃神情,像个冷然无情的江湖高手,执剑往里走去。 身后青年慢悠悠踱步跟上。 “娘子,慢一点。” 程令雪耳根子更红了,这句娘子是昨夜情到浓时姬月恒唤的。 当时她把他压在地上,捆住他的手。长发摇曳不止,腰肢扭得正欢畅,思绪发白时还唤了他一声夫、夫君…… 好羞耻! 她非但不慢,还一溜烟跑了。 . 时如流水,转眼又至除夕。 桃源中格外热闹。 楚珣和沉吟秋夫妇带着孩子在乌篷船上赏景,同安和郡主有说有笑:“此处洞天虽小,却堪称仙境。” 说着说着,又聊回儿女亲事上。 楚惜霜撑着下巴叹息,阿姐就这样被抢走了。楚钧却很兴奋,不愧是他阿姐!可算是把神仙姐夫拐回家了。 入口处又传来水声。 众人回头望去,见一个面容白净斯文似文人,身形却高大似武人,凤眸凌厉冷然的紫衣青年负手立在船头。 他身后,是个负剑的墨衣少年。 少年正东张西望,看似在看景,实则目光闪躲,很是不自在。 安和郡主倏然立起身。 “离朱……” 楚惜霜忙往爹爹身后缩去,虽听说阿姐他们已与离朱解清误会,可她仍下意识惧怕,怎么是这瘟神! 楚钧亦是吓得小脸刷白。 墨衣少年更不自在了,安和郡主再次同楚钧致歉:“师弟顽劣,当初为了与阿九过不去,吓着小公子,我代他与几位致歉,他从未想过真正伤害小公子。” 楚钧撑起男子汉风范。 “我阿姐说她已经狠狠揍了他一顿,揍得他满地找牙,我楚家人有仇必报,但也恩怨分明,此事一笔勾销了!” 说话间,船已驶近。 姬君凌隔船同几人见礼,看着安和郡主时,冷厉的面容稍缓:“离朱如今是我手下,年后会随我一道出征。” “哦……” 安和郡主坐在船头,懒洋洋地看向水中倒影,敷衍了一声。 楚家四人只当他们母子关系一般,并未多想,姬君凌长指微动,似看猎物凝着水里慵懒的女子,凤目眸光渐深。 小畜生。 安和郡主暗骂了一句。 她转去同离朱说话,却很温柔。 “你还年轻,去历练历练总是好的,只是务必照顾好自己。” 离朱目光微动,别扭地点头。 “我知道的,师姐。” 他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扯出姬月恒。 “那家伙……怎样了?” 周遭几人本在赏景,听闻此话俱没了心思,凝眸担忧望向竹楼中。 竹楼内。 盛满药水的浴桶氤氲着热气。 程令雪坐在边上,双手环抱着泡在浴桶中的姬月恒,额抵着他的。 第九日了。 郡主说过,在第八至九日期间醒来最好,说明毒能悉数解清。 十一日内亦尚可,但若超过十一日,便回到一年前的状态。 无异于白忙活一场。 虽说不会因此没命,但她仍希望姬月恒可以长命百岁。 昨夜过得十分凶险。 姬月恒非但没醒,反而浑身战栗,气息也时而急促,时而若有似无,她守在桶沿,一遍一遍唤着他。 怕失去他,她一夜未睡。 如今回想那时,程令雪仍心有余悸,她依赖地抵着他额头。 “阿九哥哥,你怎么还未醒。” 昏睡中的青年不曾回应。 程令雪就这般搂着他,不敢去想其他,只是放空思绪。 刻意逃避下,困意涌上。 她睡意昏沉,开始打起盹儿,脑袋一点一点的似小鸡啄米。 朦胧间,一只手托住她下巴。 似有所觉,程令雪睡意散了几分,俄尔一个吻印在她眼尾。 睁眼,她对上一双含情目。 程令雪不敢轻信,以为是做梦,抬起自己的手就要咬。 咬住的却是只骨节分明的手。 姬月恒温柔地叹息。 在浴桶中泡了多日,他的嗓音被药水泡得喑哑:“是真的,我醒了。” 话一落,程令雪心中的大石也落下了,不安和担忧化作眼泪流出,她心中倏然畅快,只剩下欣喜。 “禽兽,你总算是醒了……” 她搂住他的脑袋,将额头贴上他的,委屈地诉说起昨夜忐忑:“那时你的气息时停时乱,心跳声也是,我都快吓死了,我不想人财两空呜呜……” 姬月恒尚有些虚脱无力。 他在她嘴角轻啄。 “我虽昏睡着,但都听到了,我还听到你骂我,说我禽兽,还威胁我称再不醒就要拿着我的银子去找别家公子。可你是我一个人的七七,我不甘心……” 其实她只吓了几句,又急切地与他说起关于以后的憧憬。 生儿育女,长命百岁。 在这些憧憬的牵引下,他咬着牙关,迈过了最后一道坎。 程令雪吸吸鼻子。 “阿九哥哥,我们熬过来了。” 姬月恒道:“是啊。” 熬过来了。 十七年。自四岁中毒,这毒纠缠了他十七年,如今总算苦尽甘来。 相拥许久。 姬月恒轻道:“七七,谢谢你。” 他被毒困在昏暗中。 而她是一隙日光,划破黑夜。 在他八岁时,她闯入温泉池中,打乱了他的平静。在他十九岁时,她扮做个愣头青少年,再次扰乱他生活。 他本深受姬忽影响,认为只有在掌控之中的人才可以信任。 越是喜欢,越不信任。 越不信任,越想掌控在手心。 她让他摆脱生父的魔障。 他才知道,掌控仅能要挟旁人,但真心只有用真心才能换来。 信任亦如此。 程令雪顶顶他额头。 “我也感激你,阿九哥哥。 “若不是蛊让我回到你身边,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独来独往,不会靠近谁,也不会任人靠近。我会很晚才发现,原来我也是个有趣、独一无二的人,原来,我也有想栖息的枝头。 “在你昏睡的日子,我忽然发觉我原也是个容易不安的人,而恰恰是你的偏执,让我在情爱里感到踏实。” 他们那么合适。 她安静地与他相贴着。 无言许久,姬月恒忽然习惯性地轻声问:“七七,今日——” 未说完,他自己笑了。 程令雪也笑了:“放心吧禽兽,今日我的心上人还是你。” 沉月见雪/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第149节 “好……”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那我明日再问一次。” 说到明日,程令雪来了兴致:“过两日我师姐要来,我带你去外面玩吧,我上次发现一棵很有意思的树。” 姬月恒专注听着。 “终于要带我上树了么?” 程令雪用力地点头:“等你好一些我们可以在树上看到很远的风景,还可以摘果子吃,掏鸟窝……” 姬月恒微微笑着。 忽然他抬起眼看她,一双眸子在水雾浸润下微微湿润,干净无害。 说的话却极不干净。 “什么都可以么 “那么,可以在树上做么?” 程令雪下意识点头。 “当然可以。” 抬头窥见青年唇畔一抹危险的笑意,她从这抹微笑中读出不对劲。 “……禽兽!” 她扔下他奔出竹楼。 入夜。 夜色随着四方洞天的崖壁合围过来,竹楼下悬起灯笼,如点点星光。众人有的第一回 过年,有的第一回在外过年,正兴致勃勃在湖上泛舟。 湖上漂着几叶乌篷船。 酒过三巡。 程令雪和姬月恒立在船头夜钓,闻着青年身上清苦的药香,她倍感安心,心中软塌塌的,嘴上却不饶人。 “认真学着,等老了以后要是钓不上鱼,把你扫地出门!” 姬月恒笑如春风宠溺。 “好。” 鱼久未上钩,他失落地幽叹:“我只擅长钓七七,不善钓鱼。” 忆及那次她夜游逃跑却被他守株待兔,程令雪就窝火。 恼怒之余,记忆中传来一句:“我要钓的鱼,上钩了。”她的心怦然一动。真是要命,确认他的病态不会伤害她后,她总会为他邪气的一面心动。 她咬牙斥道:“给我继续钓!” 姬月恒试图周旋。 “七七,不如这样,届时你来钓鱼,我在旁卖瓜、说故事换口饭。说不定会有如你一般心软善良的小孩捧场。” 程令雪被逗笑。 还是他的护卫竹雪时,他们第一次来灵水镇,她在旁啃瓜,不忍老渔翁失落,硬是听完那荒唐的故事。 彼时姬月恒不屑轻嗤。 “三个都蠢。” 程令雪心念一动,带着逗弄之意问他:“现在还觉得蠢么?” 姬月恒好容易钓到一条鱼,正收着线,被问得一走神。 鱼溜了。 听出她在暗讽他“以百步笑五十步”,姬月恒认栽地笑了笑。 “当时无知,笑他人为情癫狂太愚蠢,如今才知蠢有蠢的好处—— “譬如此刻,虽错失一尾鱼。 “却钓到另一尾。” 程令雪嘴角抿起,根本抿不住笑意,她趁着夜色遮掩,悄悄伸手,在广袖之下勾住姬月恒的手指。 姬月恒亦勾着她的,他们勾着彼此的手,心中荡开淡淡甜意。 不知多久。 岸边辟啪辟啪炸起炮仗。 楚钧狂肆的笑声穿过夜色:“离朱!看老子如何报仇!” 岸上顿时乱作一团。 程令雪眼看着远处的家人。 手握紧身边人。 “阿九哥哥,又到元日了呢。” 都说岁除迎新。 去岁元日,她用一把长剑,终结了受命运捉弄的整整十一年。摆脱了任何人包括情的控制,又将一切斩断。 她真正成了她自己。 而今岁元日。 她又拾起零碎的片段,将它们拼凑完整,填补心里最后一点空缺。 真好啊…… 她望向湖面,忽而眼一亮:“阿九哥哥,水里有个月亮!” 姬月恒笑了。 “你手里,就有一个。” 他曾是一轮沉在湖底的破碎白玉盘,得遇慈悲观音,将他重新拼凑完整,接纳他的不完美,救赎他的颓败。 “也是。” 程令雪握紧了他的手。 十指紧扣,她挤出几句文绉绉的话,清澈声音混入夜色:“愿阿九哥哥如日之升,如月之恒,长命百岁……算了,太过拗口,我背不下去了!” 姬月恒回味着她的话:“那我则许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七七。” 觉得不够。 程令雪补了一句。 “还得有钱!” “好。” 旧岁燃尽,新春又至。 炮仗声和欢笑中,两个年轻的身影如枝头相依相偎的雀儿。 “七七,今日——” “今日我心中喜欢的公子是姬家九公子,姬月恒。今日是他,今年一整年也是他,放心吧禽兽!” “好,禽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