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节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作者:幽幽筠 文案 订阅全文大约需要6元。 文案: 温国战胜虞国之后,温国主将澜海郡王点名要求虞国镇国将军云阔之女“和亲。” 否则,屠城! 谁都知道,双方大战三年,澜海郡王与云阔恨不得你死我活。如今既然打了胜仗,什么“和亲”,连婚礼都没有,只不过澜海郡王羞辱云阔的手段罢了。 云氏送来的当天,澜海郡王本想着玩过之后送给下面的人。可是当他走进帐营,望着新月初雪般娇弱的女子,忽地失语。 云氏看着面前大踏步走来的昂扬男子,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行礼如仪:“妾云氏,拜见郡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主角视角云意澹台桢一箩筐 一句话简介:虐虐更健康。 立意:永远爱和平 第1章 第一章 云家有女 虞人爱花,特别是桃花,因此一入春,桃花如云的春明堤上游人如织,挥汗成雨。远远的天空上飘着几只纸鸢,湖上轻舟泛开涟漪,有文人墨客在舟子上喝酒烹茶,一派闲适的模样。 然而他们谈论的话题,却并不闲适。 “这个朝廷,真是烂透了!”一名青衫男子饮下一杯酒。 旁边的墨袍男子恨不得立刻上去捂住他的嘴:“令秋,慎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文令秋听到这话,反而像炸了毛的猫跳起来:“我当然知道,我如何不知道,我说错了么!洛子修,舟子上只有我们三人,还不让我说个痛快?你的胆子,永远只有绿豆大小!” 洛子修看了一眼气呼呼的文令秋,又偏头望了望一直凝立船边的白衣男子,沉默下来。 文令秋一拍桌子:“云将军在边关苦战多年,最后却因为粮草补给不及输掉了这一场大战。皇上不惩治那些偷减粮草的硕鼠,反而屈身求和!兰太傅以身死谏,差点送命,最后得到了什么!什么!是皇上称病三日,最后不了了之,我替兰太傅不值,替云将军不值,替云滟姑娘不值!兰大哥,你说,我们还侍奉这腐烂的朝廷作甚!” 风吹起兰容与的宽大衣袖,仿佛振翅的白鹤。他转过脸来,一向俊秀温和的眉眼满是深深的疲惫:“皇上年幼贪玩,金太师把持朝政,祖父奋力一搏,还是无法改变和亲的旨意。云家除非造反,否则云滟姑娘,必定要远赴温国和亲。” “什么和亲,羞辱罢了。谁不知道澹台桢那厮与云阔将军大战三年,恨不得咬下云将军一块肉来,如何会善待云滟姑娘,云滟姑娘,还只有十四岁,尚未及笄呢。她一旦嫁过去——” 文令秋说不下去了,洛子修也是眼眶微热。云滟姑娘他见过,稚气未脱,活泼明媚,十分讨人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怎忍心送入狼穴? 叹息一声,洛子修又想起云家另一位堂姑娘云意,云意姑娘与云滟姑娘性格迥异,云意姑娘弱质纤纤,温婉娴静,和兰大哥堪称良配。只可惜,因着先帝三子康王从中作梗,兰云两家姻缘曲折,至今未曾定下婚约。 正想着,忽听得文令秋在耳边道:“子修,兰大哥,你们看岸边,是不是云姑娘和她的丫头丛绿?” 兰容与眉间一动,凝眸向岸边望去,只见水波翻碧之外,树树云霞之下,一袭樱桃春衫盈盈而立,仿佛水生的芙蓉。而她的身旁,绿沈半臂的丫头在遥遥朝舟上招手。 “是她们,靠岸。” 文令秋和洛子修闻言,摇起船桨,两刻钟之后到了岸边。兰容与下船,走向身着樱桃春衫的女子:“娢儿,你怎么来了?” 云意抬首,露出一张如雪似云的容颜,眉如远山,不画而翠。眼同水杏,微光点点。唯一不足的便是唇色浅淡,一看便有弱症。她朝兰容与微笑,樱粉的衣裳映得她面颊生暖:“与哥哥,我去兰府,他们说你与友人来春明堤泛舟,于是我就来了这里。与哥哥,我能同你单独说话么?”说罢,一阵风来,云意低头咳了两声。 兰容与的心软成一片,当即答应了。文令秋和洛子修对视一眼,识趣地与丛绿走向另一边。兰容与见周围再无旁人,上前一步,眼中满是关切:“听说妹妹最近病了一场,现在还未好全,不应出来吹风,若是再加重,又得受罪了。” 云意微微一笑:“无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与哥哥最近也清减不少,兰家门楣还要靠与哥哥撑着,与哥哥万事保重。” 兰容与看向云意,心中泛起温柔的涟漪。云意是云府二爷云浩之女,自小父母双亡,养在伯父云阔将军膝下十六载,早已从一个羞怯的小女孩长成了温婉的女子。因着兰云两家交好,他们自小认识,常常一起玩耍,情谊非凡。若不是康王屡屡从中作梗,她早就应该是他的妻子了。 “娢儿,等祖父的事儿过去,我就请求父亲母亲,将我们的婚事定下来。” “与哥哥。”云意垂眸,不胜娇柔:“对不住,我已经决定嫁给康王,半年之后随他去晋州封地——” 形状美好的桃花唇一张一合,却说出令兰容与晴天霹雳的话,兰容与身形一颤,心中如同被狠狠碾过:“娢儿,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云意仍是垂着眸不去看他:“与哥哥,我是来与你道别的,我要嫁给康王了。我们有缘无分,今后一分两散,各自安好。” 话音才落,双肩被猛然捉住,云意猝然抬首,和兰容与愤怒的双眸直直对上,眼中蓄得的一汪泪到底没忍住,沿着雪白的面颊滑落。 “你哭了,娢儿,是谁让你说出这般诛心的话,诛我的心,也诛你自己的心!” “是我自己。”云意的泪簌簌而落:“伯父战败,将要被问罪。兰家又触怒了太师,风雨飘摇,我们两家都摇摇欲坠了,如何能再得罪康王?与哥哥,你我今生无缘,惟愿来生——” “我不许,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兰容与将云意抱在怀中,面容贴在一处:“我们相识十年,早已心意相通,怎能分离?娢儿,你且等我一段时间,我必会想出办法的。” “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了。”云意的泪打湿了兰容与的肩膀。 兰容与的心寸寸碎裂,他曾经在心里发誓要护云意半生安稳,一世喜乐,如今云意却在他的怀里哀哀哭泣。是他无能,既无法与康王抗衡,又不能与云阔将军分忧。 “对不起,娢儿,对不起。” 云意摇摇头,微微一挣,从兰容与怀中离开,兰容与顿觉怀中空冷:“娢儿?” 云意拭了拭面上的泪,从袖袋中拿出半块莲花玉佩:“与哥哥,玉佩还你,从此之后,我与你,再无干系。” 兰容与哪里肯依,倔强地不接玉佩:“这是你我一生的事,你单独解约,我不会应。娢儿,我这就回去请示父母,你且回云府,等我的好消息。” 云意待要再说,兰容与已是匆匆离去,生怕云意再将玉佩还他。云意上前追,奈何兰容与大步流星,三两下就去得远了。 “与哥哥,与哥哥!”云意的呼唤被风吹走,散落在湖水的涟漪中。 丛绿与两位公子自花树之中走出,文令秋诧异道:“云意姑娘,你与兰大哥吵架了?” 云意挤不出一丝笑意来,福了福身:“两位公子见笑了,丛绿,咱们回去罢。” 丛绿忍着心中的凄楚,去扶自家姑娘。她自然知道姑娘来此是为何,也猜到以兰公子的脾气,是不会接玉佩的。 世道不公,只能徒增两位伤心之人。 主仆两人上了马车回将军府,一路无话。回到捧雪居,云意将半块莲花玉佩搁在梳妆台上,望着它发呆。 丛绿端来一碗温水,提醒她:“姑娘,到吃药的时辰了。” 云意将目光从莲花玉佩上收回,取出随身佩戴的荷包,里面装着珍珠大小的淡黄药丸,云意拿了一颗含在嘴里,喝水服下。 “姑娘,大公子回来了!”丛霜从外头进来,急急报给云意。 云意眼睛一亮,起身朝云夫人的寝居去,下人们皆规规矩矩地等在外头,里面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的,完全没有以前父兄凯旋的欢声笑语。 云意不禁回想起三年前,虞国打败温国大将、皇叔澹台峪,澹台峪一下退出百里之外,关起城门休养生息。云阔云镝父子留副将守关,领旨回京。那时候,云夫人领着她和云滟早早地在郊外守候,沿途的百姓黑压压的,个个喜气洋洋,等着一睹云家父子的风采。 未曾想到,短短三年,形势天翻地覆。 “大哥,那澹台桢如此厉害?既然如此,我就去杀了他!” 寝居之内传出云滟愤慨的声音,云意定定神,掀帘而入。寝居之内的三人,皆朝她望来。 云夫人一身家常的豆绿绣云纹褙子,百福纹马面裙,头上只插了前后两片双鸾宝钿。云滟则穿着石榴红的胡服,满头乌发梳成利落的单髻,用同色绸带系着,一看便知刚从马场回来。而刚刚归府的长兄云镝,完全没有了离家时的意气风发,下巴冒出青青的胡茬,脊背佝着,仿佛上面压着重重的巨石,挺不起来。 “娢丫头,你来了。”云夫人微微一笑,朝云意招手,示意她坐在云滟身边。 云意朝云镝一福:“三年风霜,大哥辛苦了。” 云镝苦笑:“我不苦,苦的是姮儿。我没用,护不住姮儿。” 云夫人当即红了眼眶,云滟满颊怒红,抽出缠在腰间的软鞭,一下子甩出去,抽裂了一方矮几:“大哥,母亲,都别伤心了,不就是温国么,我嫁去便是!见着那澹台桢,我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必想方设法,取他的狗命!” 第2章 第二章 姐妹双花 澹台桢,这是云意最近听到过最多的名字。 他出现在皇上赐婚的圣旨上,出现在云滟的怒骂中,出现在老百姓街头巷尾的议论里。 温国瀚海郡王澹台桢,明瑶公主之子,年二十,工骑射,善谋略。就是这个澹台桢,率军卷土重来,与伯父鏖战三年,最终趁着伯父粮草补给不及,一举攻下虞国要塞明州,再往后百里,便可直捣黄龙。虞国小皇帝吓得慌忙求和,应了澹台桢的各种无理要求,其中一项,便是以云阔之女远嫁,与他和亲。 云镝轻斥云滟:“姮儿,莫要轻举妄动,我们从长计议。” 云滟讽刺一笑,事情已成定局了,还有什么从长计议?她一介女儿身,不能上阵杀敌,能去澹台桢身边,也许是个机会。 云夫人满腹忧愁,长子疲惫自责,女儿孤勇无知,她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眼下的青黑要靠脂粉才能掩饰。然而她还要撑着,撑着这个家。 “镝哥儿,你风尘仆仆,先回房休息罢。”云夫人站起来:“姮儿,娢儿,你们随我来。” 云意站起来,拉过云滟的手,随着云夫人步入内室。云夫人在软塌上坐下,抬眸看着俏生生站在跟前的一双女儿,心中酸楚。 这些年来,多少人羡慕她膝下养着一双如花似玉的姐妹,娢儿读书知礼,柔美温婉,姮儿明丽活泼,单纯热忱。每每出席宴会,她都骄傲不已。然而,这一双如花姐妹,皆是前途坎坷。 一滴泪,从云夫人脂粉厚重的眼角滴落。云滟忙上前握住云夫人的手:“母亲,您别哭,您一哭,我心里就难受。我不怕,我不怕去温国,不怕澹台桢。” “傻孩子,你不知道。男人折磨女人的手段,有很多种。”云夫人看着女儿一脸似懂非懂的模样,心中越发酸楚。 云意低垂着头,睫毛湿润,仿佛雨中的桃花。 云夫人拭了拭泪,从多宝阁之中拿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的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玉质通透的淡红玉镯,仿佛石榴花洇开的汁液染在冰面上。 “好漂亮。”云滟忍不住赞叹。 云意仔细看了一会儿,道:“温国送来的聘礼之中也有一双这样的鸡血石玉镯,若不细细观察,几乎一模一样。” “咦,温国的聘礼里有?”云滟偏头想着。温国送来聘礼,她连看不看,自然是不记得。 云夫人拿起一只玉镯,在色泽最淡处按下去,玉镯“啪嗒”一声开了,露出小小的凹槽:“里面可以放药粉。”随即,又转了转玉镯,在色泽最深处摁下去,玉镯射出一支银针,钉在多宝阁上,没入寸许。 云意眸色深深深浅浅,云滟越发新奇:“母亲,你从哪儿弄来的呀,好新巧的镯子。” “找人订做的。”云夫人不欲在此时上多说,将玉镯套在姐妹两的手上:“送给你们防身,你们要妥帖保管,谨慎使用。若有人问起,只说是温国送来的那一双,你们姐妹情深,故而匀了一人一个。” 云滟开心不已,坐在一旁摆弄新得的镯子,爱不释手。云夫人捏了捏云意的手,爱怜道:“你以后嫁给与哥儿,大抵是用不上的。但康王对你不死心,若有个万一,你可以用此玉镯自保。” 云意回握云夫人的手:“多谢伯母未雨绸缪,为娢儿费心。” “我能做的也就如此了。” 正说着,忽有丫头来报,说宫里来人给云滟添妆了,云夫人止住话头,匆匆而去。 云意瞧了一眼云滟,她还在兴致勃勃地摆弄镯子,云意淡淡一笑,不知云滟天性乐观,无知无畏的性子到底是福是祸。 “姮儿,你知道你的婚期定在何时么?” “知道啊,三个月后嘛。下个月我就要从南都出发了。”云滟将新镯子小心地笼在袖中:“这么大的事儿,姐姐莫非怕我忘了?我们可说好了呀,出发前一天,我们要睡在一处,说整夜的体己话。”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节 “我自然记得的。”云意亲昵地捏捏云滟丰润的面颊。 不久就要离家,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回南都见家人一面,云滟原本就与云意亲厚,此时更觉依恋,挽着云意的手臂靠在她肩膀上:“娢姐姐,要不你今晚就开始陪我罢。” “罢了罢了,我夜里还有些咳嗽,怕过给你。” 云滟满不在乎:“怕什么,我身子康健,你那点子病症,我不放在眼里。” 从小到大,云滟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结实得像个皮猴似的。父母常常感慨,说把云滟生错了性别。反观云意,自小喝药,一年有小半年卧床,直到十岁上方养好身体,行动如常。不过常年心悸的毛病还是落下了,需要服用以天山雪莲提练的凝雪丸调养,不得间断。两姊妹虽然相差两岁,身量却一般高。 “是是是,知道你厉害。” “两位姑娘安。”一个丫头挑起帘子:“夫人请二姑娘去瞧一瞧宫里送来的添妆,黄公公还等着回话。” 云滟面色不虞:“哼,不就是怀疑我们心中怨恨,想听几句假惺惺的感谢话,我这就说给他听!” 说罢,甩帘而去。 云意苦笑一声,独自回了捧雪居,吩咐丛霜:“你去问问大公子可是在歇息,若是醒了,回来告诉我。” 丛霜放下手中的活计,应声去了。丛绿看丛霜去得远了,低声道:“姑娘,药已经买回来了,只要一星点的量,就能昏睡一日。” 云意看着手上的镯子,轻轻应了一声。万万想不到,云夫人亲手送了她一份助力。 “姑娘,奴婢准备去和夫人说,要做二姑娘的陪嫁丫头,随她去温国。” 云意抬眸,神色复杂地看向丛绿:“你何必呢,待在云府不好么?” 丛绿笑了笑:“二姑娘身边的丛碧已许了人家,丛云又还小,其余的人要么不愿意,要么不妥帖,夫人正犯愁呢。奴婢身子已经坏了,早已不想嫁人的事,做陪嫁丫头正好。再说,奴婢的命是姑娘给的,奴婢一辈子忘不了。” 云意沉默地看着丛绿,眼中弥漫大雾。丛绿原本是南越蛮族人,因着逃荒来到南都,路上千辛万苦,父母死了,她也被流寇糟蹋过,九死一生。云意到城外施粥的时候,丛绿双脚浮肿,饿得只剩一口气。是云意的一碗粥,将丛绿从鬼门关拉回来。 “你还是再想想罢。”云意试着劝。 丛绿坚定地回答:“奴婢已经决定了,不会再改。” “真是傻!”云意鼻子一酸。 丛绿咧嘴笑了:“傻主子配傻奴婢,正好。” 云意忍不住笑了,指着丛绿:“你呀你呀——” “奴婢叫厨房给姑娘炖了白果老鸭汤,算算时辰够火候了,奴婢去拿,顺便去看看晚膳。” 云意点点头,走到白杏树下,窝进摇椅中。 捧雪居,捧雪居,正是由于此处有棵白杏树而得名。一到春天,满树花开,如捧着皓雪,洁净纯美。云意记事起便没了父母,伯父常把她和云滟一边一个放在肩上,围着杏树跑,她一下一下地摘着低矮枝丫的杏花,抱了个满怀。云滟无忧无虑地大笑,声音传得很远。 长大后,她依旧喜欢这里,从伯母的暖阁之中挪出,住了进来。云镝亲手为她做了摇椅和圆桌,让她可以在白杏树下赏景,喝茶,小憩。 云意陷进回忆之中,闭上双眸。一阵风过,杏花纷纷扬扬,落在云意身上。 丛霜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落花美人图,她屏住呼吸,生怕把姑娘给吹走了。云意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见是丛霜回来了,便问:“大哥醒了?” “回姑娘,大公子不曾睡,一直在案几前写字,约莫是写得不好,撕碎了好几张丢在地上。” 云意从摇椅上起身:“我去看看大哥。” 捧雪居与云镝所住的展鸿楼离得远,直走两刻钟方到,云镝面色沉沉地盯着一片凌乱的案几,脚边是破碎的纸张。 “大哥。”云意走进来,捡起地上的一团纸展开:“你在写奏章?” 云镝双手撑在案几上,眼中血丝缕缕:“娢儿,我不甘心,我们本可以赢的,却因为太师党从中作梗,输掉了最重要的一战。我现在一闭上眼睛,脑中都是明州百姓的哭嚎,我到死都忘不掉,澹台桢踏破晨光,攻入城门的那一日。他占领明州之后,登上城楼,居高临下地提出了条件,要云家之女和亲,三日为限否则屠城!。 你知道那三日我是如何过的么,当真生不如死,偏偏澹台桢派人寸步不离地盯着我,不许我自裁。哼,诛心之术,他倒是玩了个明白。姮儿还未及笄呢,她只有十四岁!他倒是开得了口!” “大哥,别再想了,事情已成定局。”云意眸光盈盈:“你与伯父,已经竭尽所能。就算你再绞尽脑汁写奏章,也不过是压在太师的案头罢了。皇上他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会在意。” 云镝的肩膀垮下来:“难道,就任由太师一手遮天?我们虞国,还能撑几日?” 第3章 第三章 康王殿下 云意摇摇头:“大哥,一件东西腐朽到底,就会烂掉,改由另一件东西取代它。我们云府,目前能做的事,便是自保。” 云镝抬头,深深地看一眼堂妹,她一直爱读书,少言语,像一朵不声不响,在僻静处绽放幽幽暗香的花。而他现在才知晓,这位温婉的堂妹,胸中自有一番见解。 “娢儿,你说得对。”云镝苦笑:“这些废纸,待会儿就烧掉。” 云意站在云镝面前,将手中的纸放在书案上:“大哥,你同我说一说澹台桢好么?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身边,有哪些亲信?” 云镝意外地问:“你问这些作甚?对能打败你伯父和大哥的人感兴趣?” 云意笑了笑:“云滟大大咧咧,我自然要多了解一些,好慢慢说与她听。” 云镝了然:“对,既然要嫁过去了,自然是了解得越多越好。娢儿,你坐,我细细说与你听。” “好。”云意搬来一把太师椅,坐在云镝面前。 温国开国至今百余年,一直雄踞北方。如今的皇帝澹台奕正值盛年,膝下一儿一女,尚且年幼。澹台奕还有两兄一妹,两位兄长已经病亡,只剩下一位妹妹明瑶公主,而他在朝中的左膀右臂,一是丞相上官弥生,二是皇叔澹台峪。 澹台桢,正是温国大儒周良辰之子周元以和明瑶公主的嫡长子,因着是皇族这一代的头生子,皇帝澹台奕十分喜爱,特赐皇姓。澹台桢自小聪慧,于武艺兵法上十分有天赋,十五岁便摘下温国武状元头衔。他本想投入军营锤炼,但是明瑶公主不肯看儿子受苦,硬生生拖着。若不是皇叔澹台峪接二连三大败云阔,险些丢掉了温国最后的门户擎天关,朝中一时无人敢主动请缨,澹台桢还被明瑶公主拘在公主府里。 “澹台桢此人善谋略,攻心术,往往能出其不意。我与父亲,觉得他从未带过兵,且出身皇族不免娇气,所以轻敌了些。可惜啊,悔之晚矣。”云镝说完,灌下一杯茶:“不过,我们同意他的条件之后,他当真撤走,未再为难明州百姓。” 云意抬起青葱一般的手指,又给云镝倒了一杯茶:“大哥,你可知道,澹台桢长相如何,喜欢什么?” “呃?”云镝愣了愣:“长得自然是不差的,特别是眼睛,如古井坠星辰,出奇地亮,熠熠生辉。其他的,大哥还真说不上来。” 大战之时都身着重甲,只露出上半边脸,后来破城,大家都在尘沙里滚过,在烟火中熏过,面目黧黑,只囫囵认出轮廓而已。但澹台桢眼睛十分出众,见之难忘,一看便知道是他。 至于澹台桢喜欢什么,云镝更是无从知晓。 云意并不意外,又问:“大哥手上可有温国的地域图,越详尽越好。” “有的。”云镝打开书架暗格,从中取出一卷厚厚的羊皮地图:“给你。” 云意笑着接过,看了一眼云镝眸中的血丝,劝道:“大哥几日不曾好好睡过一觉了?饭后我让厨房送一碗安神汤来,大哥早点休息。只有父亲和大哥好好的,我与姮儿才有勇气,整个云府才有底气。” 云镝心中猛然一震,对,他是云府唯一的男丁,不能自暴自弃。若是他倒了,母亲怎么办?两个妹妹怎么办?只要云家军权在手,温国忌惮,兴许姮儿能过得顺心。等到他们休养生息,多方筹谋,姮儿还有归家的可能! “来人,摆饭!” 云意见大哥一下子有了食欲,精神振作,面上笑意加深,拿着羊皮图走了。回到捧雪居,漫天的晚霞洒在身上,仿佛为云意披上一层瑰丽的纱衣。云意仰头,深吸一口初春杏花香,只觉得满腹生甜。 第二日,云意收到了文令秋偷偷送进来的信,上面说兰家父母不同意兰容与上云府提亲,将他关在祠堂里,不得外出。 云意微微愣神,这般结局,她能猜到,但想象着兰容与据理力争的模样,她还是心中刺痛。 与哥哥,愿你今后,得结良缘。 “姑娘,姑娘。”丛霜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帖子,面色有些慌乱:“康王递了帖子进来,邀姑娘去康王府游玩。送信的人,还在前厅等姑娘回话。” 云意心头一紧,以前康王顾忌伯父和兄长,对她还算客气。如今却大喇喇地派人进来,一定等到她回话才肯罢休。云意捏了捏手上的烫金请帖,起身出门。 来人是康王府的管事,姓吕,见到云意亲自来了,面前一亮。 云意今日穿了一身浅碧色绣梨花的上襦,下着银丝锁边马面裙,清新如湖边垂柳。光是不施脂粉就如此清美,怪不得令康王殿下心折。 吕管事这般想着,面上堆出笑来:“哟,姑娘来了,明日酉时我们康王亲自接姑娘过王府赏花,康王府的杏花林,可是南都一绝呢。映着夕阳,更是好看。” 丛霜偷偷翻白眼,傍晚接人去赏花,稍不留神就要呆到晚上,康王这一出,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云意颜色浅淡的唇微微一翘:“吕管事,我已决定嫁入康王府,只是妹子即将大婚和亲,我与康王殿下,自然得往后挪一挪。还请康王给予云意出嫁前最后的自由,若是殿下执意强迫,能如愿的,也就一夜而已。” 吕管事瞪圆了眼睛,云意一直对康王殿下冷冰冰的,现在回心转意,是喜事啊,当下连忙道:“姑娘严重了,老奴只是过来邀请,绝无半分不敬之意。老奴这就回府,将姑娘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向殿下禀告。” “管事请。”云意微微福身。 吕管事出门上马,飞快地回府,康王皇甫彻阴柔白皙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能想清楚,甚好,本王日后不会亏待她,入门便是侧妃。你去库房里挑些水头好的首饰,送去云府。” “哎,老奴这就去办。” “等等。”皇甫彻叫住吕管事,在纸上大笔一挥,写了个“忘”字,交给吕管事:“这个你亲手交给她,她会懂我的意思。” 若是成亲后然他发现云意还念着兰容与,他的鞭子可不会客气。 一个时辰之后,吕管事带着一大箱礼物上门了,顺带说了康王一箩筐的好话,云意只是礼貌地听着,客客气气地送出门,待回到捧雪居,才沉下脸,将皇甫彻的警告烧成灰烬。 云滟甩着鞭子跑来,替她生气:“姐姐,你不会真要嫁给康王罢,与哥哥怎么办?再说,康王最迟明年要去晋州封地,我嫁得远,你也嫁的远,都没人陪着母亲啦。” 云意宽慰她:“缓兵之计罢了,要不然,我这几个月不得安生。” 与云滟前后脚进来的云镝听到这话,紧皱的眉头松了松:“娢儿,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大哥,小妹,你们放心,我自有分寸。” 云镝深深地看两位妹妹一眼:“皇上宣我入宫,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要稳住。” 云滟担心地唤了一声“大哥”。云镝拍拍她的肩膀:“不是说绣嫁衣绣得人都快傻了?让云意陪你去马场跑两圈。” 云意虽然自小体弱,但身为云氏女,只要不生病,便都在骑射上下功夫,陪云滟跑马不成问题。 “嗯。”云滟闷闷地挽住云意的胳膊,云意眉间轻蹙,心念急转。云镝归来之后,皇宫对云镝不理不睬,却在她透露出愿意嫁给康王之后,忽然宣他进宫。这其中,会不会有康王母妃——贞太妃的手笔? 先帝一生戎马,老了却昏聩,宠幸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金氏女,甚至将她扶上后位。先皇驾鹤西去后,余下四个皇子。只有最小的皇子是皇后嫡出,在母族的扶持下顺利继位。大皇子与二皇子不受宠,早早地去了封地。三皇子康王因着颇得新帝依赖,在南都待得久些,明年也要去往晋州。身为康王生母的贞太妃,自然随着康王离都。 南都繁华,比晋州好上千万倍,若有机会,谁愿意跋涉千里?康王成婚,倒是一个延缓去封地的办法。 “姐姐,我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呀?”云滟摇着云意的胳膊。 云意回神,云镝已经去得远了,她拍拍云滟的肩膀:“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有些话要同大哥说。” 云滟嘟起红艳艳的唇:“不,我去院子里等你,你这里满墙的书,我一看见就胸口闷。” 云意笑了:“那你去杏花树下罢,让丛绿给你拿点心。” “好呀,丛绿做的糕点我怎么都吃不腻。”云滟蹦蹦跳跳的去了。云意一面快步走,一面喊云镝。总算在长廊之前截住他,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云镝沉吟半晌:“云意,我们败给温国,皇上名声受损,贞太妃所想的,大约不是留在南都那么简单。” 云意悚然一惊,良久无言。云镝脚步一转:“无论如何,我先进宫,她若是有念头,必会想方设法接触我,到时候我再见机行事。” 云意点点头:“大哥万事小心。” “好。”云镝微微一笑,大步朝门外去。云意在长廊前站了一会儿,方回去陪云滟。两人在马场消磨一个下午,才一同去云夫人处用膳。 第4章 第四章 病中美人 云镝是入夜时分回的云府,家里人都在云夫人的暖阁里等着他。云镝官服未除,便径直来到暖阁。 “母亲,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节 云夫人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探查一番,确定没有受刑,方才放下心来:“圣上召你入宫,说了些什么?” “起先是一些安抚之词,表明会深究粮草之责,还死去的将士一个公道。后来又问起姮儿婚事筹备得如何,可有短缺。” 云滟嗤笑一声:“都是太后的意思罢?民怨沸腾,赶紧再演一场戏。深究下去,多找一个替罪羊罢了。” 负责押送粮草的是金太师的女婿,金太后的妹夫,怎么会被推出来呢? 云夫人瞪了云滟一眼,云滟嘟嘴:“这里又没旁人,还不许我说真话了?” 云意想了想,问云镝:“只是安抚之词,为何大哥这么晚才回来?” 云镝瞧一眼云意,叹口气:“陛下与我说话的时候,康王就在陛下身旁,陛下离开之后,康王留我下了几盘棋。他说,会给娢儿侧妃之位,姮儿这边,若不是澹台桢亲口要求,他其实也可代为转圜。” 云夫人皱眉:“看来是康王进宫说动了陛下,除了太后和太师,陛下最喜欢的,就是康王这个三皇兄。他娶娢儿,除了中意娢儿的美貌,也中意我们云家的兵权。” 云滟愣愣地看向云意,心中一紧:“那么姐姐更不能嫁给他了!” 云意睫毛轻颤:“康王对朝政不闻不问,一心享乐,原来皆是表象。以前边关安定,朝廷安稳,他就静待时机,现在朝廷声誉豁开一个大口子,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其余三人闻言沉默,心中皆是戚戚。外患不止,内忧又起,虞国就像汹涌波涛之中的孤岛,连筑基之石都从中崩塌。 云夫人闭了闭目:“娢儿,等姮儿出嫁,你就称身染恶疾,到乡下庄子去养病。” 两个女儿,她总得保住一个。 云意眉眼在灯光下如同蒙了一层透明纱布,盈盈朦朦:“伯母,我本就身有心疾,倒不必称旁的病了。” 云滟眼睛一亮:“母亲,大哥,既然如此,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姐姐来个心疾假死,姐姐就可以彻底摆脱三殿下。然后我们再送信给与哥哥,让他想法子照顾姐姐。没准,他们可以就此隐居,远离朝堂之争,闲云野鹤一般逍遥自在。” 云夫人望着雀跃的女儿,转头问云镝:“镝哥儿,姮儿想法虽跳脱,却也不是不可行,你看——” 云镝看向云意:“娢儿,你意下如何?” 云意对上云滟殷殷期盼的眼神,不由一笑:“伯母,大哥,咱们试试罢。左不过是被康王发现,捉回来罢了。只要我向康王服软求情,他会原谅我的。” 云镝心中有底了,道:“此中细节我需得再斟酌斟酌,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太好了!”云滟为自己出了个绝妙主意洋洋得意,父母兄姊总说她年纪小不知事,哼,她也是个聪明得用的呢! 四人商量一阵,将假死定在云滟出嫁那一日。因为那一日人多事杂,容易遮掩。况且云滟云意姊妹情深,妹妹远嫁,姐姐突发心疾,于情于理皆说得过去。 从云夫人的寝居出来,云镝匆匆去了。云滟吵着要同云意睡。两人映着皎洁的一弯春月,手挽着手回捧雪居。 “姐姐,兰家现在将与哥哥看管得极严,三个月后若是知道与哥哥走了,肯定气炸。” 云意捏捏云滟的鼻子:“不是想让我陪着伯母,怎地又出假死的主意?我一旦假死,要回来看伯母,就难了。” “没关系,咱们大哥都十九了,很快会娶妻。以后有嫂子,侄子侄女儿,母亲不会寂寞的。只要姐姐过得好,我们都会开心!” 云意顿住脚步,目光定在云滟面上,久久不曾挪开。云滟摸摸自己的脸:“怎么,我脸上沾了蝴蝶酥的屑?” 方才大家聊得热闹,云滟肚子饿了不好意思说,把桌子上的糕点吃完了。 “没有,只是觉得,我们的姮儿长大了一些。”云意温婉一笑,眸底晶莹。 “那当然啊!”云滟靠在云意的肩上:“转年我就及笄了,是个大姑娘啦。” “哟,刚夸你一句就撒娇,又变成小姑娘了。” “才没有!”云滟咯吱云意:“姐姐你乱说。” 云意最怕痒,当下一面躲一面跑。两人笑闹着回捧雪居,洗漱过后并头睡下,一夜到天明。 随着和亲的日子临近,宫中与云府往来越发频繁。云意帮着云夫人打理中馈,陪云滟拭嫁衣,点添妆,忙得脚不沾地。原本白皙的面颊越发苍白,唇瓣若不上胭脂,淡得几乎没有颜色。云夫人和云镝心疼,三番几次让云意多休息,云意只是不肯。 终于,在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徒然凉了几日,云意病倒了。模模糊糊烧了两日,大夫请了几个,始终不见好转。云夫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嘴边都长出了几个撩泡。 康王听说此事,亲自领了太医过来把脉,太医道云意本身就有弱症,加上操劳过度,寒气入体,因此格外凶险。仔细用药之外还得小心看护,离不得人。 “你留在云府,方便随时传唤。”康王吩咐太医:“此事,本王亲自去同皇上说。” 太医连忙应下,自去开方。 康王环顾四周,他是第一次进入云意的闺房,颇觉有趣。房内陈设精简雅致,一侧墙壁更是满满的书架。无一不说明此间主人温婉安静,知书达理。 这样的女子,做他的侧妃,不用花费心计就会柔顺地站在他身边,帮他打理内宅,甚好。何况云意容貌过人,有一种易折的柔弱之美。 康王走到榻前,撩起云意浅绯色的帐幔,凝视着形状美好的淡唇,心中似乎有蚂蚁爬过。 “殿下!”门外响起云镝的声音:“妹妹生着病,殿下离太近,恐过了病气!” 康王放下帐幔,含笑走出:“大公子过虑了,云意是本王未过门的侧妃,本王只是担心她罢了。” “多谢殿下。”云镝面上笑着,心里却已经将康王揍了十来拳。 康王留恋地看一眼屋内:“若有事,可随时去康王府报信。” “已有太医在此守着,殿下不必辛苦。府中新得了一本棋圣残谱,请殿下一观。” 康王这才跟着云镝走了。丛绿背地里啐了康王一口,与丛霜进屋守着云意。 云意混混沌沌,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眼皮像是被浆糊黏住了,怎么睁都睁不开。身体里的水分渐渐流失,嗓子都快冒烟了,她挣扎着挣扎着,才能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水——水——” 有一股力量将她扶起来靠着,嘴唇被杯沿顶开,温温的水顺着她的喉咙滑下,缓解了她的痛苦。 “丛绿,还要水。” 身边没有动静,云意着急地抬起手,摸到了骨节分明的指头——男人的指头。她心中不安,积攒少许的力气一顶,终于睁开了双眼。 入目的是兰容与白玉一般的容颜和写满担忧的双眸,云意颤了颤睫毛,苦笑:“与哥哥,你怎么入梦了呢。” “不是梦,娢儿,我来看你了。”兰容与声音微哑。他摸一摸云意的额头,起身再去倒水。 云意虚虚地靠着床柱,目光望向门外,天空黑沉沉的,廊下的灯亮堂堂的,一个人影背手站着,正是云镝。丛绿站在一旁,感激地看着兰容与。 兰公子一来,姑娘就醒了! “与哥哥,你怎么来了?兰伯父兰伯母不关着你了?” 兰容与稳稳地倒一杯新茶,走向云意:“父亲母亲听到你即将嫁给康王殿下的消息,解了我的禁足。我谎称累了早早歇下,寻空过来看你。” 云意伸出手,想接过茶杯,奈何抖得厉害。 兰容与坐在床边,依旧扶起她:“仔细倒了,我喂你罢。” 云意苍白的面色泛起红晕,就着兰容与的手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 “姑娘,奴婢端了清粥过来,您多少喝一些。”丛霜自屋外走进来,手里拎着食盒。 兰容与自然地放下茶杯,又去端白粥。 “与哥哥,不必了,让丛绿丛霜来。”云意羞惭。 兰容与微笑:“这有什么的,你小时候不愿意喝药,我也是喂过你的。” 云意恍惚,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六七岁的时候罢,她大病一场,一日一日地喝药,厌烦透了。有一日心灰意冷,再不肯喝。家里的人劝遍了都没有,偶然随父母做客的兰容与看到这么漂亮的妹妹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心中不忍。举着药碗,摇头晃脑地跟她讲人生道理,又从袖中摸出一大包饴糖,全部给云意。 “娢儿妹妹,除了糖,我家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比如养了十年的乌龟,五彩的西洋镜,还有绘着各地风景的画册。只要你喝药,我就给你看。” 小小的云意不由得生了些许期盼:“你不骗我?” 兰容与胖胖的脸露出肃穆的神色,认真点头,把在场的长辈都逗笑了。 一碗药,最终云意开心地喝得一滴不剩。 第5章 第五章 和亲之日 提起往事,云意苍白的脸浮起温暖的笑:“与哥哥那时候圆圆胖胖的,像个大汤圆。” 兰容与也笑:“你那时候细细瘦瘦的,像是浅滩里的一株芦苇,看似风过便折,其实坚韧。” 云意抬眸,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皆是心神一颤。兰容与眼中绵绵:“娢儿,为着我们两人,你受苦了。” “与哥哥,你都知道了?”云意眸光浮动。 “嗯。”兰容与扬起一抹笑:“待妹妹假死脱身,我带妹妹去西南度州,子修的表舅在度州做官,可以看顾我们一二。我可以教书,妹妹可以做绣活,咱们定居度州,做一对平凡夫妻。” “与哥哥,兰家伯父伯母对你寄予厚望,他们——” “他们已经变了。变的优柔寡断,随波逐流。”兰容与冷下脸:“我与他们每日争吵,已经疲惫。再说,我还有弟弟,他们大可以把厚望,移到弟弟身上去。” 兰容与的弟弟只有十二岁,一团孩气。云意沉默下去,兰容与道:“不说这个了,来,吃粥。” 温热的粥熬得浓稠,还加了一些肉糜,一碗下肚,腹中熨帖不少。然而云意毕竟还在病中,坐了这么一会儿,冒出一额头的虚汗。兰容与细细为她擦去汗珠,扶她躺下。 “妹妹安心休息,咱们一个月后见。” 云意湿漉漉的眼睛流光艳艳,含笑回应:“一个月后见,与哥哥。” 兰容与望进那双多年来看不腻的眼眸,情不自禁落下一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娢儿睡罢。” 温热之感从眼皮蔓延至整个面庞,云意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安静地闭上双目。 兰容与走出寝居,同云镝说了几句话,两人并肩走出捧雪居。捧雪居的灯光很快暗下来,沉入梦境。 和亲前夜,踏着众人复杂的心境,转瞬而至。 云府已经挂上了红绸,红窗花,红灯笼,一片安静的喜庆。灯光透过窗纱,映得屋里朦朦胧胧的红。云意云滟并头躺着,仿佛一对双生花。 “姐姐,我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我也是。” “他们说我会在明州停留两日,然后去往温国国都北盛和亲。爹爹就在明州驻守,我可以见到爹爹了。” 虞国小皇帝求和之后,全数答应了澹台桢的请求,澹台桢便撤出明州,在邻近的珞州等待前来和亲的云氏女,随后一同赴北盛郡王府。 珞州,青州,汾州,原本都是虞国国土,战败后全归了温国。虞国十州,自此仅余七州。 云意默默出神,不知道伯父有没有好好吃饭,头上的发又白了多少? “姐姐,澹台桢会是那等凶恶残暴之人么?”云滟呆呆地看着帐顶,明日,她真的要出嫁了,纵使平日里满不在乎,临了临了,还是紧张。她知道自己的斤两,肯定打不过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澹台桢,但被侮辱又不甘心,左右一死罢了。 可万一澹台桢没有侮辱她呢?两国和亲,她总有些分量罢?若能活着,谁愿死呢,死了就无法再见到父母兄姊了,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在旷野跑马了。 沉沉浮浮的,她的后半生,都要系在那个打败了父兄,占领了她国土的澹台桢手上。 云滟翻过身,抱着云意哭起来。云意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姮儿,不怕,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姐姐,我一直以生为云氏女为傲,今日却有些恨这个身份,我对不起父亲母亲,也对不起兄长,临了临了,还是露怯了。” 云意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顺气:“姮儿,你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呀,何必太苛求自己。”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节 云滟越发释放,在云意怀里哭了个够,云意怕她明日两眼浮肿,不得不起身叫守夜的丛云和丛碧拿鸡蛋来敷眼睛。 丛云丛碧不会陪着云滟和亲,云夫人已经把卖身契还给她们,明日,她们和云滟的主仆缘分就尽了。两个丫头想到姑娘多年来对她们的好,也是睡不着觉,听到云意一唤,立刻就爬起来了。 丛云去厨房拿鸡蛋,丛碧给两位姑娘倒水,倒着倒着,径直留下泪来。云滟指着她没好气道:“我才停下来呢,你又来招我。” 丛碧跪下了:“都是奴婢的错,请姑娘责罚。奴婢不能陪姑娘去温国,心里难受。” 云滟压压眼角:“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少个人就少个人。我有丛绿一个人,尽够了。” 丛碧抹着眼泪起身,继续给两位姑娘倒水。一时丛云拿了鸡蛋回来,云意给云滟细细敷眼睛:“别乱动。” 云滟笑道:“我姐姐温温柔柔的,我都要羡慕与哥哥了,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你们以后要生几个孩子?我能先取个名字嘛?” 云意打她一下:“又跳脱到哪儿去了,八字还没一撇,哪来的孩子?” “也许明年就有了呢!”云滟嘟嘴,摇着云意的手臂:“儿子的名字我不抢,留给与哥哥取。我就取一个女孩儿名嘛,成不成?” 云意被她闹得不行,放下鸡蛋:“你先说来听听。” 云滟摇头晃脑,活像书院里背书的夫子:“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舒心舒意,开心自在,我就给她取名叫舒怡,姐姐你看可好?” 云意凝视着妹妹期盼的神情,含笑应了。 姐妹两囫囵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从宫里过来的宫女嬷嬷请两位起身,开始给云滟洗漱。云意在旁默默看了一会儿,端起一碗尚温热的鸡丝粥,手腕的玉镯微微一动。 “姮儿,趁着还没上妆,赶紧吃一碗垫垫肚子。” “嗯。”云滟正饿着,三两下将粥喝完了。 云意将碗递给丛绿,起身回捧雪居。前脚踏出去,云滟后脚追上来,倚着门框道:“姐姐,你今后保重。” 云意回眸一笑:“姮儿,你也保重。” 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沐浴一个时辰,上妆一个时辰,各位嬷嬷和宫女方停手,满意地夸赞:“云姑娘真真是仙女下凡,把南都的一众贵女全都比下去了。” 云滟嘴角扯开一丝笑,并不说话。宫女和嬷嬷的话掉在地上,没人接,屋里顿时静了一瞬。 “快,太后娘娘凤仪驾到,宣咱们过去训话。” 她们当中有好些人要随着云滟去明州,再添妆。太后娘娘不放心,要仔细叮嘱叮嘱。她们不敢耽搁,留着丛绿陪云滟,便一齐走了。 云滟顶着厚重的头饰,听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说话声,脚步声,忽地觉得不适。 “丛绿,我有些头晕,你拿些茶水来给我醒神。” 丛绿却没拿,径直走过去,将云滟扶着躺下:“姑娘起得太早了,精力不足,现在没人,姑娘略眯一会儿,奴婢在这守着。” 云滟觉得不妥,可是头越来越晕,眼皮沉得像坠了石头,不听使唤,身上更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一倒下去,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沉沉睡着了。 丛绿面色平静,低下头专心地解开云滟的大红喜服。 庭院外,小道上,红灯笼下,两个相熟丫头碰在一起,窃窃私语:“怎么那么多人往捧雪居去了?” “哎呀,是大姑娘,忽地心疾发作昏过去了。夫人,大少爷,康王殿下都赶过去了。瞧那情形,怕是不成了。” “这,二姑娘大喜的日子,可怎么好?”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人先搬出去,等今日过了再办大姑娘的白事。三殿下面色阴沉得要吃人,但是人都没了,能怎么办?” “大姑娘,二姑娘,一个赛一个地命不好。” 两个丫头叹息一声,各自分开,忙手头的事情去了。 吉时到,鼓乐齐奏,几乎满南都的人都来看热闹,若不是宫里提前派禁卫军沿街驻守淸路,只怕会围得水泄不通。 新娘穿着裙摆宽大、绣着各种瑞兽吉鸟的喜服,盖着金线刺绣的大红盖头,姗姗而出。满街的男女老幼皆伸长了脖子去看。虽然喜服盛大,仍可以看出新娘身形窈窕,盖头之下的面容,经过精心描画,必定倾国倾城。 在云夫人的朦胧泪眼之中,新娘登上雕着振翅鸾鸟,丰美花卉的宽大马车,辚辚驶向城外。车前车后长长的仪仗,游龙一般将马车护在中间。 皇帝与太后将云镝云滟送到城外,殷殷道别。直到长长的队伍看不见了,才摆驾回宫。 第二日,云府的红灯笼,红绸皆撤下,换上一片素白,引得民众再次议论纷纷。消息灵通的人那么一打听,才知道云府大姑娘昨日心疾发作,猝然离世,连只言片语都未来得及留下。因紧着二姑娘的亲事,草草收敛了,停放在陋巷无人居的院子里,今日才挪回来。 大姑娘的丧事,办得沉静且简单,如同她生前的为人。陆陆续续有相识的亲朋友好前来吊唁,其中包括兰家。而前段时日颇为殷勤的康王殿下,从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过。 短短几日,云府只剩下云夫人一个女眷,整日闭门不出。众人茶前饭后,唏嘘不已。 第6章 第六章 可怜可笑 在云滟出嫁后的第七日,云意的丧事办完,顺利下葬。云夫人整个人松懈下来,躺在床上,睡了这几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梦里云夫人变成了一只大雁,追着云滟成亲的队伍,云滟从马车里探出来,向她招手,云夫人趁机捉住云滟的肩膀,把云滟救出来。云滟高兴极了,在天空中落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她的女儿,自由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下来,云夫人坐起来,唤道:“来人,来人!” 丫头应声而入,云夫人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丫头回答:“夫人,已经亥时过了,您足足睡了三个多时辰,奴婢们见您睡得沉,就没打扰。” 云夫人点点头,站起来,出神地看着窗外高挂的一轮明月。娢儿的假死药能维持七天,如今该醒了。这时候,与哥儿应该把棺材撬开,带着娢儿走了罢。 “夫人,丛霜在外求见。” “叫她进来。” 丛霜捧着一封信,恭恭敬敬奉给云夫人:“夫人,我们姑娘吩咐过,在今日将这封信交给您。” 云夫人心头一动,这丫头,必是舍不得她,写一些临别之语:“拿过来罢。” 南都郊外。 黑漆漆的夜里,忽从远处飘来一星光亮,瞧着有些瘆人。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是一位俊秀的公子手持灯笼匆匆而来。 他的脚步很急,面上带着迫切的期盼。行至云意坟前,他迫不及待开始往下挖:“娢儿,我来了,你等一等,我这就挖你出来。” 锄头一下深似一下,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终于将棺材整个露出来,他抛下锄头,换起子来撬。棺材上留着气孔,棺材钉也不甚严实,兰容与很快将棺材板挪开,抱出心心念念的人儿。 “娢儿醒醒,娢儿醒醒,我是与哥哥。” 怀中的人儿体态并不似云意一般弱质纤纤,兰容与心中孤疑,扭身拿过放在一旁的灯笼,往下一照。 光亮将怀中的人儿映照得清清楚楚,长眉大眼,两颊丰盈,不是他今后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儿,而是小妹妹云滟! 兰容与如遭雷击,直挺挺地坐着,手上的灯笼掉在云滟身上,随即滚去一边,原本弱小的火苗沾上壁纸,缓缓烧将起来。 云滟本就将醒未醒,被灯笼这么一砸,瞬时睁开眼:“丛绿,丛绿,什么时辰了?” 丛绿没有回答,火灯笼烧到最盛,将周围一圈照得纤毫毕见。云滟往旁边一看,差点吓得叫起来。她并不在闺阁的床榻之上,而在兰容与的怀中! 而兰容与中邪似的,直直看着前方,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云滟起身,发现身上的喜服也没了,她穿着家常的鹅黄色绣白雀襦裙,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着她喜欢的垂云髻,腰间坠下半块莲花玉佩。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三两下解开,走到兰容与身前蹲下:“与哥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娢姐姐的半块莲花玉佩在我这里!” 残灯烧尽了,最后一丝光亮湮灭,黑暗将两人笼罩。此时兰容与却动了,准确地抓住半块莲花玉佩:“为何玉佩会在你这里?” “我也不知道呀。”云滟急急地回答:“梳妆完毕之后我觉得很困,丛绿让我睡一会儿,然后我睡着了,再次醒来,就是这里了。我——” 话语忽然顿住,她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却并不蠢笨。话语之间,这段时日不被注意的细节忽地在她面前放大,平白生出许多疑惑来。 姐姐似乎比她还要关注这门亲事,澹台桢的为人,温国的皇族,是姐姐找大哥了解的;她陪嫁的各色物件,是姐姐陪母亲清点的;她的嫁衣,姐姐亲自上手丈量尺寸,执意要收紧一些,好突出腰身;姐姐的丫头丛绿,自己求到母亲跟前来,说要陪她和亲。 还有,一次她来找姐姐玩耍,发现姐姐在极为认真地看一本温国风俗札记,她走近了也不晓得。 云滟越想越心惊,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姮妹妹,我们都被娢儿骗了。”黑暗中传来兰容与缥缈的声音,虚弱得仿佛大病一场:“她替你,去温国和亲了!” 夜中有风的呜咽,杂草瑟瑟而动。云滟脑中一片眩晕,手脚冰凉。她抹一把脸上的泪珠,咬牙站起来:“走,与哥哥,我们去把姐姐追回来,她要替我嫁,问过我了么!问过你了么!问过父母兄长了么!” “来不及了——”兰容与苦笑:“一、和亲仪仗再慢,七日过去,路程已走过半。就算我们现在快马加鞭去追,她也会顺利进入明州,在明州见过温国礼官,验明正身,到时候云将军发现她不是你,也不能当面拆穿,否则祸及国体。二,温虞两国和亲诏书上写的是云阔之女云氏,并未写名,云意虽是侄女儿,但自小养在云将军膝下,与亲女无异,她嫁过去,就算以后被澹台桢发现身份,也能自圆其说。三、她苦心孤诣,为你铺自由之路,你忍心让她一番经营皆为泡影?如果我没猜错,她会在适当的时候把替嫁的事递到云夫人面前,作为你的生母,你猜云夫人会怎么做?” 云滟跌坐下来,天气干爽得很,明明没有下雨,她却觉得周身潮湿。 “你的娢姐姐,我的娢妹妹,把一切都算好了。” 仿佛印证了兰容与的话,寂静的夜里,忽地响起云滟极为熟悉的马蹄声,她愣愣地转向声音来处,只见云夫人骑马赶来,火把在她手中燃烧着,零零火星掉下来,烫伤了云夫人的手,云夫人浑然不觉。 有多久没见到母亲骑马了?五年?还是十年?云滟记不清了。 云夫人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单手将云滟抱在怀中:“姮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云滟紧紧地怀抱母亲:“娘,姐姐走了,她替我去和亲了!” 云夫人心中惊喜交错,当机立断:“姮儿,事到如今,你快走罢,走得越远越好!” 果然如此,云滟心中沉沉下坠。云夫人放开云滟,对兰容与道:“与哥儿,我知道此时你心中难过,但娢儿安排好了一切,你能不能,帮助娢儿完成心愿。” 兰容与俊秀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伯母恕罪,我不能与姮妹妹同行,那是我为娢儿与我安排的住所。但是我会请求好友文令秋代为照顾姮儿。令秋武功高强,姮儿想去哪里,他就护送姮儿去哪里。” 再说下去就是强人所难了,兰容与心中的痛楚,只怕比她们母女只多不少。云夫人叹口气,紧紧抓住云滟的手。 云滟呆呆地看着兰容与,声音轻若鸿毛:“与哥哥,你要去哪里?” 兰容与的眼神落在虚空之中,仿佛在与自己对话:“去哪里?当然是回府啊,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兰府嫡子,走他们让我走的路。” 他骨子里对于虞国官场的不屑不满,似乎一夜之间被锤子击碎了。纵使他才貌双全,满腹经纶又如何?手中无权,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他是多么地可怜、可笑。 兰容与惨笑几声,接过云滟手中的半块莲花玉佩,放入贴身的小衣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云滟攥住兰夫人的手:“母亲,与哥哥不会出事罢。” “不会的。”云夫人看着兰容与的身影极快地消失在黑暗中:“他只是选了一条,和从前完全不同的路。” 无论黑夜发生何事,日头依旧照常升起。当兰容与出现在兰府门口,焦急了一夜的兰府众人都神魂归位。兰夫人肿着一双眼,又是笑又是骂:“你这个死孩子,到底去哪儿了,阖府找了你整整一夜,都快报官了。” 兰容与无神的眼睛虚虚放在兰夫人身上:“我睡不着,所以出去散心,让母亲伤心了,孩儿不孝。” 工部侍郎兰岩沉着脸色,大步而来,儿子失踪,他在书房坐了一夜,惊怒交加,唯恐儿子已经弃府离去。如今失而复得,他胸中的怒火发不出,口中的重话讲不出,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令他换身衣服,下去休息。 兰夫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兰容与回到寝居,语重心长地拉着儿子的手,复又垂泪:“与哥儿,母亲知道,娢姐儿去了你心里难过,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又差点议亲。可是娢姐儿此生命薄,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与哥儿,听母亲的话,难受个几日,就向前看罢。母亲已经去大佛寺为娢姐儿点一盏长明灯,以后年年为她添香油,保佑她来生,安康无忧。” 兰容与并不答话,由小厮伺候着换过衣裳之后,脱力一般地躺在床上,闭上双目。兰夫人只当他实在累得慌,止住话头,为儿子盖上细滑的锦被,合上寝居的门。 床上躺着的兰容与仿佛无知无觉,然而枕畔,却渐渐晕开一个极重的水圈,仿佛所有浓烈的情绪,都被这个小小的圈承受了。锦被之下微微起伏,是他的手捏着小衣里的半块莲花玉佩,细细摩挲。 第7章 第七章 驿站波澜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节 入夜,云镝一行人照例住进了驿站。用过晚膳之后,云镝招来丛绿询问:“姮儿今日胃口如何?” 丛绿回答:“姑娘吃了一盅鸡汤,半碗饭,各色菜肴都用了一些。” 云镝笑了笑:“姮儿气消了罢,今日可愿意见人?我要同她说一说明日入明州的事宜。” “姑娘正是要我请大公子过去。” “好,这便走罢。”云镝长腿一迈,很快走出房间。丛绿顿了顿,跟上去。 上路第一夜,宫中的一位嬷嬷和宫女私下议论云家,被云滟知晓,生了很大的气,砰砰摔了一屋子的东西。当夜开始便不见任何外人,只肯让丛绿伺候,一应要求也通过丛绿传达。 云镝只当她心里不爽快,每晚隔着窗户劝慰她几句就罢了。其他的宫女嬷嬷生怕云滟使小性儿,闹出什么事情来,也识相地不过来打扰。 云滟白日蒙着盖头行路,夜晚早早入睡。说来好笑,这十多天以来,云镝从未见过妹妹一面。 “姮儿,大哥进来了。” 丛绿跟在云镝身后,关好门,随后站在空空的庭院之中,警惕地环顾四周。 屋内,云镝看向背身站着的姑娘:“你好大的气性,以后你生气,大哥都要退避三舍。” 姑娘缓缓转过身来,淡淡远山眉,莹莹杏花眸,浅淡的唇微微一抿:“大哥,多日不见,可好?” 云镝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心里惊涛骇浪:“娢儿!怎么是你!姮儿呢?” “姮儿吃了可昏睡七天的迷药,代替我进入准备好的棺材。几日前应当醒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可是我亲眼看着你吃下假死之药——”云镝噎了一下,猛然醒悟:“是丛绿!” 丛绿通药理,懂针灸,她就是靠着一身技艺,艰难地到达南都。 云意含笑点头:“大哥,你且坐,与我说一说明日会见温国使臣的各项事宜。” 云镝僵硬地坐下,目光一直凝在云意面容上移不开,仿佛一直看下去就能把她变成云滟似的。许久,他才找到自己的舌头:“你如此自作主张,实在是胆大妄为。明日我同温国使臣说明,将你送回南都。” “大哥,我已到了明州,再回去绝无可能。温国本就是胜方,高高在上。大哥此时与温国使臣说人弄错了,温国使臣必定会认为我们虞国在戏弄他,回去一番添油加醋,重燃战火。大哥,我们虞国国库空虚,已无法再战。其次,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求大哥成全。难道大哥不愿姮儿跳出这纷纷扰扰,自由自在地生活?” 一番话说得句句在理,云镝却心中苦涩难当:“若是你过去受苦,二叔在天上看着,不会饶了我。” “父亲要怒,就让他入我的梦。”云意俏皮一笑:“大哥莫忘了,我也是云氏之女。” “明日就要见父亲了,你——” “让我与伯父当面聊罢。还有外头那些宫女嬷嬷,我今夜也会让她们守口如瓶。大哥不要插手,免得以后落人口舌,说我们兄妹合谋。”云意温婉的面容浮现出云镝从来未曾见过的坚毅果敢。 云镝恍然想起了逝世多年的二叔,二叔与父亲的粗矿不同,文质彬彬,像个考春闱的秀才,但是上了战场,勇猛得叫人刮目相看。只可惜,二叔在一次重伤之后没能熬过,早早抛下妻女走了。二婶本就是柔弱女子,不久也因为悲痛过度离世。他亲眼看着小小的云意,一点一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 他本以为云意会顺利嫁给兰容与,相夫教子,谁知道,云意却精心编织了一张大网,把自己套了进去。 这一套,或许就是一生一世,再也回不了头。 云意静静地看着云镝神色变换,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对宫女嬷嬷们说的话。换嫁非同小可,一但揭破,她们的脑袋全都要搬家。只要恩威并施,她有把握让她们一字不漏。 “娢儿,明日见了父亲再说罢。”云镝缓缓站起来,恍若打了一仗般疲惫:“总归是我们对不起你。” 云意亦起身,目光盈盈:“大哥,我说过,我也是云氏之女。” 云镝打开门走出去,一声不吭地走了。丛绿走进来,问:“姑娘,怎么样?大公子如何说?” “他让大伯做决定。”云意笃定道:“大伯会同意的。” 丛绿望着云意沉静的面容:“那我们现在——” “你去把领头的几个嬷嬷和宫女叫过来,明日又要大妆,少不得让她们多辛苦了。” 云镝一夜难眠,第二日天亮就起来了。信步来到云意的院子,只见宫女嬷嬷井然有序地忙碌,丝毫不见异样。只是进出的只有几个年长的,其余的皆在外头伺候。云镝走上前去,立刻有宫女上前行礼:“小将军安。” “妹妹准备得如何了?” 宫女回答得恭恭敬敬:“云姑娘正在沐浴梳妆,嬷嬷说了,不许人打扰。” 云镝便猜测云意的身份只向少数人挑明,而这些少数人,已经与云意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一次两次,都小看了云意。 “小将军是否要进去看姑娘,奴婢进去通报。” 云镝摆摆手,脚步一转:“不必了,我回房,等妹妹准备妥当了,过来通报一声。” “是,奴婢晓得了。” 云镝走回自己的房间,房门如同他出来的时候,紧紧闭着。可是凭借多年来的敏锐,云镝还是觉出了不同。 房里有人! 云镝耳尖细细捕获房间内的动静,手放到了腰封上。 “云镝,进来。” 云镝的手顿时松懈下来,推门而入:“父亲,您怎么过来了?” 来人转过身来,粗眉短髯,多年的风霜深深地印在面容的肌理之中,沟壑深深。一双眼睛沉稳有光,仿佛漆黑夜空的一盏明灯。虽然略作易容,云镝还是轻易认了出来。 云阔看着面前的儿子,目光深深。战败之后儿子颓废不已,垂头丧气,如今,已是振作多了。自儿子投入军营,他再也没亲昵地唤过他“镝哥儿”,而是连名带姓地叫他“云镝”。他不止是他的儿子,也是他同生共死的战友。 “有些不放心,便避开使臣过来看看。姮儿一路过来如何,可有哭闹?” 云镝低下头,没出声。云阔心里奇怪,眉头慢慢皱起:“怎么,姮儿闯祸了?” “她——我——”云镝动了动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正踟蹰,外头传来丛绿的声音:“大公子,姑娘请您过去。” 云阔瞧一眼云镝:“罢了罢了,我自己去问她。” 云镝朝外道:“你回去同她说,我带了个精通温国民俗的人,与她讲一讲温国那边的事。” 丛绿没有多话,应了一声,自去了。云镝领着云阔往云意的院子走,云阔过来的时候已装扮成普通人的模样,只要不抬眸看人,倒也不惹眼。 四下安静,瞧着已经清过人了。丛绿垂手站在屋外等着,一见到云镝身后的人,便明了。 没办法,云阔虽然很少回南都,但他战功赫赫,威名甚重,云府上上下下,只要瞧一眼,就记在心里,引以为傲。 “大公子,姑娘已经在里头等着了,请公子放心,无人来扰。” 云阔瞧了一眼丛绿,略点点头。他认得这是娢儿身边的丫头,夫人在信中同他说过,这丫头是自愿陪着姮儿来和亲,颇有胆气。 两人进门,云意一身盛装,端庄地坐在床边。见到云阔,眸中既惊且喜:“大伯父,您来了!” 云阔疑心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面前之人依旧是云意。他急怒之下正要骂人,云镝赶忙上前道:“父亲,这是在驿馆。” 云阔喘了口粗气,斥道:“娢儿,你胡闹!” 云意站起身,拖着华贵的裙裾走到云阔前面跪下,双手扶额,一拜到地:“伯父,娢儿不是胡闹,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伯母与大哥都不知晓,请伯父只责怪娢儿一人。” “你年轻,不知道其中艰险!你可知这一去,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伯父与你兄长,也不能在你受欺辱的时候来到你身边,千般苦万般愁,只能自己咽下去。”云阔顿了顿,道:“你是二弟独女,他死之前我答应过他的,要护你一世安稳。” 云意膝行至云阔面前,抱住云阔的腿,抬头望着他:“伯父,娢儿真的没有胡闹。” “你——”云阔低头,凝视着云意如花容颜。时光恍若一下子拉回十几年前,小小的云意还走不稳,总喜欢抱着云阔的腿,一声一声甜甜地叫:“伯父,抱抱,伯父,抱抱。” 而云阔,就会笑眯眯地抱起云意,举高高,骑大马,逗得云意咯咯笑。 “你起来罢,起来说话。”云阔闭了闭眼。 云意慢慢站起来,从袖中拿出一张血红色的剑穗:“伯父可还记得这个?” 云阔自然是记得的,这是二弟的遗物,他亲自交到二弟妹的手上,后来二弟妹又给了云意。 “伯父,你曾说过,凭着这剑穗,您会答应娢儿任何事,对么?”云意再次跪地叩首:“请伯父,送我去温国和亲!” 第8章 第八章 温国使臣 温国使臣姗姗来迟,离约定的时间,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其中的轻慢可想而知。 云意坐在山茶花烂漫的屏风之后,看着留两撇山羊胡子的使臣大喇喇地在伯父面前坐下,目光专注。 大哥同她说过,这位使臣名叫风信,因着精通北方多种语言,因此被封为使臣之首,为人精明贪财,好杯中之物。 风信饮了一口茶,朝云阔拱手:“某昨夜喝多了几杯,请云将军见谅。” 云阔抚了抚短须,鼻子里轻哼一声:“风使臣酒量不佳,日后少饮为佳。” “因为我们郡王即将成婚,某心中高兴,因此多饮了几杯,让云将军见笑了。既然云姑娘已经来了,可否让某拜见。”说完,朝屏风望来。 屏风上绣着大朵大朵的山茶花,将后头的佳人掩映得影影绰绰。隐约可见身姿窈窕,发饰琳琅。两旁各站着两位宫女,皆穿着白裙绿衣,碧色绣金线的半臂,乍一看长得一模一样,仿佛四个瓷娃娃。 云意朝云阔点点头,云阔道:“去罢。” 风信笑着走过来,在屏风前的蒲团作揖:“某拜见云姑娘,愿云姑娘芳华永驻。” “起来罢,风使臣请坐。”声音如冰珠落玉盘,十分好听。风信心头发痒,越发好奇云氏之女的容貌,眼珠子一转,在要起身之时,脚步一绊,倒向屏风。 云氏之女的朝云发髻展露出来,接下来是饱满光洁的额头。风信直着眼睛,脖子都长了一寸。 “使臣小心!”云意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上前将屏风扶住摆正。风信遗憾地看着光洁的额头,如云发髻再次被屏风挡住。 “看来风使臣宿醉未醒,还是好好休息罢,省得明日走在最前头,引错路。” 讽刺之言听得风信山羊胡子微翘,正要开口,又听得一声轻笑,柔柔绵绵的。方才的讽刺,被这一声轻笑,衬得俏皮起来。 姑娘家的调侃罢了,风信心中的一点火苗迅速熄灭:“某失礼了。” “我这里有御供的鼻烟,送给使臣一个,以后宿醉了就闻一闻,提神醒脑。”屏风中转出一位宫女,面无表情地将鼻烟递给风信。 珐琅瓶身,金粉描画,一看就很值钱。鼻烟在温国还是稀罕物,风信笑着接过来,塞进袖带里:“多谢姑娘体恤,姑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云意笑了笑。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风信果然耐心,遇上细微之处,还讲解一番:“——因着雪山神女节要到了,我们郡王自十五岁起,就是祭祀神官,后来因着战事,祭祀神官暂时换了旁人,今年呐,又回到郡王身上。因此,我们中途要在格木雪山的脚下停驻几日,待祭祀结束之后,再往北。其后便不再停留,一路去往国都北盛。” 云意语气轻快,仿佛心生向往:“我听说过雪山女神节,是温国顶顶重要的日子。那一日不仅有庄重的祭祀,流水的宴席,还有彻夜不休的歌舞。” “没错。”风信笑眯眯地回答:“那一日宰掉的牛羊,足足有上千头。姑娘小伙子们纵情歌舞,一直到天明。不过么,其中最耀眼的,还是咱们瀚海郡王。” “是么?” “咱们瀚海郡王天生俊美,武艺又高。每一次跳完祭祀舞,都会得到所有人的欢呼。”风信的眼睛转了转,继续说下去:“不仅是欢呼,还有姑娘们炙热的追捧。光是眼神,就能把人看融化了。” 云意垂下头,心中暗暗思量。在屏风外的人看着,却颇有娇羞之意。 “父亲,已到了晚膳时间。”云镝进来,快速地瞟一眼云意与风信的方向。 风信腹中有些饿了,站起来道:“与云姑娘相谈甚欢,不觉时间流逝。云姑娘早些歇息,明日辰时,云姑娘就要随某离开明州了。” 云意亦站起来:“那就劳烦风使臣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节 云镝带着风信离开,云阔听了半晌谈话,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云意真不是一时意气,她为着和亲,已经筹谋许久。 “娢儿,你打算在雪山女神节上有所动作?” 云意一身樱红绣彩蝶的褙子,同色撒花裙,从烂漫的山茶花屏风转出:“伯父,我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很好,才能等到回家的那日。雪山女神节,是我的第一个机会。” 云阔深深地看着云意,心中动容:“你要伯父做些什么?” 云意嫣然一笑:“教我一些御寒的法子罢,伯父。” 风信酒足饭饱,熏熏然回到住所,一关门,忽地有人跳出来,搭住他的肩膀:“风使臣,你可算回来了,可真是逍遥快活啊。” 这一下子让风信酒醒了一半,偏头瞧见熟悉的脸,心这才落回原处:“我的祖宗,世子殿下,您身份尊贵,怎么就来明州了?” 被称呼为世子的年轻男子轻哼一声,径直在太师椅上歪去:“在珞州待得无聊,就过来逛逛。哎,你今日见到了那云氏之女,姿色如何?” 风信挤挤眼睛:“您来就为了问这个?” 温国皇族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这位世子爷风流成性,自打赢下珞州,珞州的贵族战战兢兢地献出姬妾或是女儿,来讨好温国将领。送去郡王和世子爷身边的,皆是百里挑一的美色。唯一的区别是,郡王没有收用,而世子爷收用了。粗略算一算,送去世子爷身边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世子爷这么快就腻味了? “你少岔话,那云氏之女,究竟姿色如何?” “世子,虞国不是早早送了画像来了么?您没见过?” 一说起这个,年轻男子就生气:“画像密封着交到表哥手里,表哥瞟了一眼就收起来,我要瞧瞧,表哥压根不给!” 得,说半天,整个温国,只有瀚海郡王本人见过云氏女的真实容貌。 风信无奈地笑:“不是某卖关子,某与那云氏女见面,隔着屏风,某也不知她全貌。” 年轻男子顿时失望:“你就一点儿都没见着?” “那也不是。”风信赔笑:“看身形风姿,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 身形风姿,年轻男子默念着这几个字,好奇心不减反增,像是被毛毛虫慢慢咬着:“今夜她住的地方,守卫如何?” 风信猜到他的意图,急忙叫苦:“我的世子大人,您消停些罢,若是被人发现,我们温国的脸往哪儿搁,郡王的脸往哪儿搁?就算要看,也得等郡王先看过了不是?” 年轻男子与风信一对眼,琢磨出味道来。若是表哥对这位云氏之女不甚满意,那么他不就有机会了?主将用过的人,后来又赏给下属,十分平常。 他们温国,受云阔压制许久,还不得在云氏之女身上找补回来,好好压制一番? 年轻男子面上,慢慢浮现出别样意味的笑容来。风信一看便知劝住了,赶紧加把劲儿:“世子爷,快回罢,没准现在郡王正在找您呢。他临时点兵,也不是没有。” 年轻男子一激灵,忙嘱咐风信:“别说我来过。” 风信连连点点头:“某嘴上牢着呢,世子爷放心。” 年轻男子松口气,趁着夜色遁走,在外面与下属汇合之后,匆匆回珞州。 珞州边城荆兰此时静悄悄的,街上一个人影也无。年轻男子翻墙入府,正要歇一口气,却发现夜色之中,有人负手而立,身姿笔挺,如崖山雪松。 年轻男子心中大呼不妙。 “澹台怀瑾,你去了何处?” 澹台怀瑾,正是皇叔澹台峪的嫡长子,也是明瑶公主的侄子,澹台桢的表弟。平日里趾高气昂,行事肆意,唯独对澹台桢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澹台峪乐得有人管束儿子,便把他丢在澹台桢身边,领着监军的虚职。 虞国割让三州后,澹台桢安抚民心,恢复农桑,安排官员任职,忙得像个陀螺,已经许久没有往澹台怀瑾这边看一眼。未曾想到,澹台怀瑾溜走一回,就被澹台桢抓个正着。 “表哥,我就是闷了,到处逛逛。” “我再问你一遍,今夜去了何处!” 分明没有转过身来,澹台怀瑾却觉得有道严厉的目光悬在头顶,令他无所遁形。澹台怀瑾耸拉下肩膀,全招了:“我好奇那云氏之女长什么样,所以就去了明州寻风信,谁知道风信与云氏之女隔着屏风说话,也没见到真容。我啥也没做,就回来了。” 澹台桢轻笑一声:“出息,为了个女人连夜出城,就为了想看她长得如何。我看你是许久不挨打,皮痒了,军规都抛之脑后。” “表哥,我错了!”澹台怀瑾脖子一缩:“无令私自外出要打十军棍,我这就去领。” “还站着作甚!” 澹台怀瑾掂量了下荷包,咬咬牙走了。今夜又要破费,让那几个行刑的人打轻些。 表弟走后,澹台桢望着天边冰轮,忽地想起来,明日就要迎云氏之女入城,早上礼官提醒过,他差点忘得一干二净。至于云氏之女长得如何,他脑中浮现出模糊的轮廓。画像只看过一眼,就丢进暗格之中。后来连轴转地忙,再也没打开。 罢了罢了,是美是丑,明日便知晓了。 第9章 第九章 新月初雪 明月高悬,云意一身素衣站在庭院之中,手中握着一卷诗集,静静地看着明月。丛绿展开秋香色的披风,覆上云意单薄的肩头。 “姑娘,还未入夏,夜里凉,您当心。” 云意慢慢将系带系紧,轻声道:“丛绿,所有的嬷嬷宫女都将在明日之后返回南都。” 丛绿眼皮不动:“奴婢不走,奴婢还是那句话,奴婢的命是姑娘的,奴婢会一直陪着姑娘。” 云意轻叹:“时辰不早,歇了罢。” 丛绿扶着云意回房,里头已经备着一碗温水:“姑娘,该服药丸了。” “我晓得呢。”云意从荷包里拿出凝雪丸服下。丛绿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云意:“这是将军给的,让姑娘记牢上面的人,然后烧掉。” 云意心中一动,大伯这是把温国的暗桩都透露给她了么?云意接过来,默默记熟,然后交给丛绿:“你也背一背,往后有用。” 丛绿肃然应下。 月往东移,院子里的灯火次第熄灭。云意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今夜,一定会有许多人难以入眠,包括远在千里的他。他如今在何处,姮儿又在何处?是否都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回答她的,是在屋檐刮过的风和洒在窗台上的月光。 云意深深呼吸,闭上眼睛。 第二日,盛大的送亲队伍在明州城外留足,剩下一架华美凤鸾香车由风信一行人牢牢护着,向珞州行去。云镝捏了捏拳头,含泪唤了一声:“父亲!” 几日不见,云阔鬓间似乎又添几缕华发。他深深地凝望远去的香车,久久不愿离去。 天的尽头,山丘绵延起伏,仿佛沉睡的远古凶兽,两只掉队的大雁哀鸣着,从广袤的天空掠过,去追寻不知所踪的同伴。 明州与珞州相隔不远,当晚,宝鸾香车便驶入珞州边城荆兰。荆兰虽小却富庶,珞州的州牧府就设在这里。战败后,珞州州牧带着家眷弃城南逃,现下还关在南都大牢里。如今是温国主将澹台桢住着,处理战后各项事宜。 而澹台桢,也将在这里,迎接和亲的云氏之女。 马车辚辚行着,丛绿掀起车帘往外看,心中泛起阵阵冷意。除了沿街看热闹的人,几乎寻不到一点迎亲的迹象,入城之后,别说澹台桢本人,连他的亲卫也不见来迎。丛绿放下车帘,回身看云意,云意坐得端庄,盖头严严实实的压着,看不到她的表情。 “云姑娘,到州牧府了,请下车。”风信恭恭敬敬地邀请。 丛绿率先下车,抬眸一瞧,匾额四周干干净净,一块红绸也没有。里头倒是涌出了一群丫头奴仆,分列两旁。领头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妇人,细眉笑眼,观之可亲。 “奴婢是内宅的管事,唤做张离珍,大家都叫我珍娘。”珍娘顿了顿,望向丛绿:“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丛绿。”丛绿回答得冷冰冰的。 珍娘笑容不变:“云姑娘舟车劳顿,还请先入府休息罢。” 丛绿掀起车帘,扶着云意下来,云意没有停顿,扶着丛绿走进府门。风信在一旁看着,大感意外。进城无盛大的仪仗,与从南都出发之时对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以为云氏之女或是大发脾气讨要说法,或是哭哭啼啼心生委屈。没料到,这位云氏之女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安安静静入府了。 风信耸耸肩膀,反正人他已经安全带到,剩下的,就是郡王的事情了。 “大人,打听到了,郡王与世子都在明月楼喝酒呢,您要不要过去。” 一听有酒,风信哪里等得,立刻调转马头:“走,去明月楼。” 明月楼是全珞州最好的酒楼,里头有最醇美的酒,最明艳的女人,最销魂的夜晚。即使在战乱之时,依旧是歌舞升平。 今日,整个明月楼都被世子澹台怀瑾包下,庆祝瀚海郡王喜获美娇娥。 风信赶到的时候,大伙儿已经喝了不知道几轮了。一楼的将士们东倒西歪,大着舌头亲身边的美人,惹得惊叫连连。二楼是归降的珞州、青州和汾州三地官员,较一楼文雅许多,轻声细语聊着天,见风信上来,皆起身作揖。风信不屑,朝他们摆摆手,继续往上走。 老远,就听到大喇叭的钱副将的声音:“郡王,你还记不记得,我胸口上的伤,就是云阔给砍的。等你享用完云氏女,赏给我罢,我非好好磨磋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风信的脚步顿住了。 “谁在楼下?”清淡的声音打断了钱副将的话。 “是风某。”风信笑着行礼:“某给郡王贺喜。” 饭桌上倒了一片人,只有三个是清醒的。澹台怀瑾满面红晕,朝风信挤挤眼睛:“风使臣,云氏女到州牧府了?” “平安到达,某亲眼看着她进入州牧府,才赶来明月楼向郡王贺喜。” “她可有说什么?”澹台桢转着手中的酒杯,他面颊如玉,依旧不染尘埃。 “回郡王,云姑娘很安静地进府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句话都没有说。”澹台桢慢慢地重复这句话。 澹台怀瑾翘着脚,装模作样地看窗外的天色:“哟,亥时了啊。” 钱副将会意,笑嘻嘻说:“郡王,您就先回罢,别忘了末将刚才说的话,云氏女——” 澹台怀瑾吊儿郎当地接话:“想得美,就算表哥不要,也是给我,你呀,排我后头去。” 钱副将一噎,悻悻道:“世子爷,您的后院已经人满为患了。” “人多不多是一回事,按道理,是该先给我。” 两人争论之间,澹台桢已然站起来:“你们继续喝,我先回了。” 风信赶忙让出路:“郡王请。” 澹台桢脚步沉稳地下楼,近卫黎川一看澹台桢的脸色,暗道不妙,朝牵马过来的司南使眼色。 司南暗自叹气,还能如何,与黎川在两边护着呗。 澹台桢翻身上马,三人往州牧府去。澹台桢越骑越快,渐渐把两名亲卫甩在身后。门房听到外头有动静,忙忙开门:“郡王,您回来了。” 澹台桢一甩缰绳,大踏步进门,一路行至他暂住的留白居。里头灯影摇摇,影影倬倬映着两个人的身影。 底下静得很,一个伺候的人也无。澹台桢抿了抿唇,伸手推门。然而门从里面拴住了,推不动。 “谁在外头,我们姑娘要歇下了。” 澹台桢声如冷泉:“开门,我是澹台桢。” 里头静了一静,随后打开。澹台桢的眼睛越过惊疑不定的丫头,准确落在梳妆镜前的女子身上。 她才沐浴完,穿着藕荷色的寝衣,一头乌发披在肩上,发尾濡湿。眉如远山笼烟雨,目若杏花敛横波。身姿窈窕,气韵恬静。光是坐在那里,就像仕女画赏心悦目。 云意已从珍娘口中得知澹台桢的去处,觉得他今夜不会归来。于是便遣散下人,准备睡觉。未曾想到,会在这般情境之下,猝然相见。 进来的男子穿着大红喜服,身量极高,仿佛星夜旷野里一株笔直的树。他眉毛像是笔墨描过,粗细均匀。一双眼睛如寒潭古玉,又如古井暗泉,幽深不可查。高高的鼻梁之下,唇色如胭。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节 轩轩如朝霞举,朗朗若日月升。 澹台桢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径直朝云意走来,云意微微一笑,落落大方站起来,行礼如仪:“妾云氏,拜见郡王。” 螓首微垂,露出乌发之间白腻的一段细颈,鼻尖飘来淡淡香气,似雪似梅。澹台桢忽地想起钱副将的话:“郡王,你还记不记得,我胸口上的伤,就是云阔给砍的。等你享用完云氏女,赏给我罢,我非好好磨磋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望着新月初雪一般美丽清雅的女子,澹台桢忽地失语。她若是落在钱副将的手中,很快就会凄惨地凋零。 他,要不要她凋零呢? 太阳穴忽地一痛,眼前模糊起来,澹台桢勉力稳住身子,转身离开。 戒备的丛绿和行礼的云意都愣住:就这么走了,一句话都没有? 澹台桢行到庭院中央,忽然毫无征兆地,仰面倒了下去。 云意和丛绿吓了一大跳,跑出来扶起澹台桢。只见他双目紧闭,侧脸被地上树枝檫出几道细细血痕。唤了好几声,还是不醒。云意正想着要不要请大夫,两名侍卫打扮的人忽地出现:“打扰云姑娘了,我们郡王只是喝醉了,并无大碍,黎川和司南这就扶郡王去书房歇下。” 澹台桢一进来,云意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可是澹台桢目光幽冷,两颊一丝红晕也无,云意还以为他并未喝醉。 “如此,你们快回罢,记得给郡王的脸上药。” 黎川和司南答应一声,架着澹台桢快速离去,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他们就该拦着郡王不让他进去。若是郡王明日清醒,知道自己出了那么大的丑,非把他们俩抽筋拔骨不可! 叹,叹,悔之晚矣! 第10章 第十章 共同秘密 澹台桢一觉醒来,头疼欲裂。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书房里。榻边放着一碗醒酒汤,还是温热的。 看来,黎川与司南不久前才进来过。 揉揉太阳穴,昨晚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他被澹台怀瑾一帮人披上大红喜袍,拉着去喝酒,大伙儿都闹腾,说今儿是他的喜日子,一杯一杯地灌他。他瞧着众人高兴,便从善如流。 后来,他骑马回到寝居,见到了云氏女,最后—— 脸颊传来药膏清凉的气息,澹台桢腾地下床,高声唤:“司南!黎川!” 司南和黎川就站在门口,听到声音皆抖了抖,互看一眼,垂头丧气地推门进去:“郡王,您醒了。” 澹台桢面色沉如乌云:“昨夜我回留白居。你们怎么不拦着我?” 司南缩了缩脖子:“公主殿下曾书信来报,路途遥远,若是郡王想与云姑娘圆房,可便宜行事。属下们见郡王一回府就匆匆往留白居去,没好意思拦——” 黎川也道:“属下以为您要在留白居歇下,没想到您没说什么话就出来了。其实您就还差那么一小段路,就走出留白居了。”他边说边比划。 澹台桢扶额,事情已然发生,再多说无用。不知云氏女那边,是如何笑话他呢,若是传出去,他的脸面往哪里搁? “云氏现下在何处?” 司南回答:“云姑娘一早就遣丫头来问候,还送来一碗醒酒汤。属下验过,没毒,就搁在榻边。” 过来问候还是过来笑话?澹台桢望向那碗尚温热的醒酒汤,鼻子轻哼一声:“唤云氏过来见我。” “是,郡王。”司南极快去了。 澹台桢换上一身金青色绣菖蒲的锦袍,端坐书案前,好整以暇地等着。一刻钟之后,只听外头黎川道:“云姑娘,郡王就在里面,您请。” 门开了,云意着一身浅青色绣折枝兰的褙子,白梅湘裙,款款而入,乌压压的云鬓之间,簪着两只花钿,无多余饰品,清新的仿佛早春抽出的第一支兰蕙。 “妾云氏,拜见郡王,郡王万安。” 她的声音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娇娇滴滴,略微沉一些,仿佛滚落在玉盘里的冰珠,清透悦耳。 “起来罢。”瀚海郡王澹台桢轻咳一声,目光落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她直起身子,但并未抬眸,好看的杏花眸低垂着,规规矩矩。 手指在书案边轻点,澹台桢斟酌着词句,一时没开口。云意许久没等到澹台桢说话,眉间微蹙,抬起眸子,与澹台桢相对。 一瞬间,澹台桢仿佛见到了江南烟雨中的一支杏花,湿漉漉的雨丝在它的花瓣上凝聚成水,沿着莹白的花瓣滑下,滴入涟漪片片的湖水中。 但很快,细密的睫毛一颤,杏花烟润的眸子重新垂下,收拢住了江南风景。 澹台桢失神片刻,开口道:“昨夜我——” “昨夜?”云意再次抬眸:“昨夜将军不曾来,妾早早歇下了。” 很好,这位云氏,颇为知情知趣。 “郡王放心,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云意微微一笑。雨丝尽收,云破天晴,杏花笼在日光下,娇艳可人。澹台桢却觉得雨润之气仍存,绵绵腻腻。他不自在地站起来,想甩开着绵腻之气。 云意却以为她的话语触怒了澹台桢,迅速倒退一步,再次垂下眸子:“是妾失言了。” 澹台桢心里发闷,他不是这个意思。然而那双杏花眸,再也没有抬起看向他。 屋里仿佛压了一层将要下雨的乌云。 澹台桢清了清喉咙:“既然说明白了,你回罢。” 云意立刻行礼告退,动作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澹台桢听着那脚步声走远,心中笃定,这位云氏气息短,脚步虚,的确是一点武功也不会。 云意带着丛绿转过拐角,轻轻舒了一口气。是她大意了,昨日澹台桢来留白居,她以为澹台桢是愿意跟她亲近的,所以方才说话的语气之中带了一丝俏皮亲昵,然而,澹台桢极为冷淡,甚至皱眉站起。 看来,澹台桢是厌恶她的,因为她是云氏之女。 “哟,这位娘子看着面生啊。”迎面行来一位天蓝锦袍的男子,看着斯文,却一直不错眼地看着云意。 丛绿上前一步:“公子是要往何处去?奴婢给您指路。” 男子身后,风信匆匆走来:“世子爷,这位是云姑娘。” 澹台怀瑾目光大盛:“你就是云阔那厮的女儿啊,跟他不太像呢。” 云意听风信之言,明白了这位男子的身份,微微福身就要离去,澹台怀瑾上前一步拦住她:“你走什么,我话还未说完呢。” 云意站定,一双眸子平静地看向澹台怀瑾:“世子爷要和妾身说什么?” 澹台怀瑾面露惊艳之色,未曾想到云阔的女儿毫无草莽之气,美丽文弱得似乎一碰就碎。想来云阔很疼爱这位小女儿,未让她吃过苦。钱副将那厮若是见了,怕是也不舍得像狠话里的那般折磨她。 “澹台怀瑾!”深泉暗涌一般的声音传来,澹台怀瑾脖子一缩,猝然转向声音来处,讷讷唤了声:“表哥。”接着又惊叫:“你的脸怎么擦伤了?” 澹台桢面色黑了:“云氏,你先行回避。” 云意眉间一舒,意态娴雅地福身离开。澹台怀瑾的目光黏在云意的背影上,牛皮糖似的。 “澹台怀瑾!” 澹台怀瑾连忙回神:“那个,表哥,云氏她——” “开口云氏,闭口云氏,你脑子里除了女人还有什么!看来十军棍还是轻了!” “咳咳,表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不耽误你和风使臣谈论正事,我走了。” 说罢,一溜烟跑了,仿佛后面有把刀要砍他。 风信透明人似的在旁边站着看完了戏,一见澹台桢的目光飘来,这才开口:“郡王,按照计划,明日就该启程前往格木雪山,您看——” “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好的。”风信又问:“那么出发的时辰,是否要推迟一些。” 云氏这么个花肤雪肌,兰姿梅韵的美人住在府中,郡王血气方刚,没准要开荤咯。说来也怪,郡王模样俊美,出身高贵,文武双全,是温国一等一的男儿。北盛倾慕郡王的贵女能排到城外,环肥燕瘦,各有千秋,郡王愣是一个都没看上。二十岁了,仍未尝过床榻之乐。 瀚海郡王,实在是太挑了。 “不必,一切如常。” 风信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原本出发定在辰时,若是郡王今夜温存,以他的体格,不信云氏能早早下榻。看来,郡王还未打算碰云氏。 “某晓得了,这就传令下去。”风信一拱手,走了。 澹台桢望了一眼留白居的方向,昨夜钱副将的话又浮现在耳边。若是想对云阔极尽凌辱,他应当今夜就去将云氏破瓜,随后赏给钱副将他们,最后是留在钱副将身边,还是送进营女、支处,都逃不过磋磨至死的结局。 他与云阔大战三年,拼的你死我活,他手下不少兄弟都死在云阔和云镝手中,明州破城那一日,云阔退守沂州边城,他俘虏了云镝。云镝为了明州百姓,昂扬身躯跪在他面前,四周的手下都在欢呼,而他心中,的确有强者的骄傲和胜者的得意。 借着这股得意,他又提出以云氏之女和亲,令云阔云镝受尽精神上的折磨。 而后三月,随着那份意气平静下来,他看着一封又一封虞国的文书,心中鄙夷。云阔这个镇国将军,苦苦打赢一场一场的硬仗又如何,还是抵不过朝中文臣的算计。他们的小皇帝还不明白,若是没有云家,虞国早就被温国皇叔澹台峪拿下,小皇帝,压根不会有登基的机会。 虞国如今烂的差不多了,可惜温国此时亦是国库空虚,只得暂时接受议和。哼,再等三年,他有把握,立下一统两国的奇功。 这三年间,为保云家不生事端,他需得把云氏扣在手中。 钱副将的话如同烟雾向后退去,雾散之后,却是一身素雅的云氏,笑意盈盈,杏眸微弯。 杏花微雨沾湿衣袖的那种绵腻之感,却又来了。 “郡王爷,郡王爷?” 澹台桢回过神来,见珍娘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前,身后是几个捧着食盒的丫头。珍娘行礼道:“郡王爷,午膳的时辰到了,您是在书房用膳,还是去留白居用膳?” “我的晚膳,送去书房罢。”去留白居,两人都不自在。 珍娘并不意外,点了其中一个丫头去留白居,其余的皆往书房去。澹台桢眉间一凝:“她就吃这么点儿?” “云姑娘这段时日一直在路上奔波,大约是累着了,胃口不好。”云娘解释:“午膳还好,早膳就用了小半碗鸡肉粥,就去见郡王了。” 吃得比猫还少,怪不得那么瘦弱,腰不堪一握。澹台桢道:“给她加两道菜,别让她在半路上病倒。格木的雪山女神节,耽搁不得。” 珍娘知晓其重要性,点头称是。 “牛乳糕,八宝汤。”澹台桢将目光从食盒上收回,径直回了书房。珍娘站在原地,目光闪烁。她有种感觉,瀚海郡王对云意姑娘,并不是全然漠视。 第11章 第十一章 青色小帐 珍娘领着小丫头们来到留白居,云意正倚着窗台,看一卷书。窗外是抽芽的梧桐,青绒绒的,与云意的一身青裳白裙十分相宜。 “云姑娘,奴婢拿午膳来了。” 云意惊讶:“珍娘,我没有传那么多菜。” 珍娘笑着回答:“回姑娘话,是郡王见您吃得太少了,叫奴婢给您加两道菜。分别是牛乳糕和八宝汤。” 丛绿上前一步:“把食盒给我罢。” 珍娘对身后的小丫头点点头,小丫头将食盒交给丛绿。 云意笑了笑,问:“珍娘,听你的口音,似乎是南都人。” 珍娘愣了愣,回答:“姑娘说得没错,奴婢是南都人,原本在州牧府上暂住,后来——嗨,郡王看奴婢还算能干,就让奴婢留在府中做事。”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节 云意点点头:“那么你的家人,也在府中?” 珍娘笑意顿了顿:“他们自然是与奴婢在一处的。姑娘,奴婢后头还有事,先告退了,您好好用膳。” 一时房中只剩云意与丛绿主仆二人,丛绿给云意舀一碗温热的八宝汤:“姑娘,珍娘此人是有什么不妥么?您巴巴地问她的家人。” 云意饮下一口汤水:“她暂居州牧府,应当是州牧的某位亲戚。州牧的亲戚,居然能得澹台桢信任,管理州牧府。要么是与州牧一家结下了不小的怨恨,要么就是家里有人在澹台桢手上。” 丛绿恍然:“她尚年轻,就算有孩子,应当还小呢。奴婢寻个机会,探一探这珍娘的底。” 云意把牛乳糕推向她:“饭菜多,我也吃不完,你坐下一起吃罢。” “姑娘,这不合规矩。” “你陪我来温国,我们就不止是主仆了。今后无人之时,你同我一起用膳,你我姐妹相称。” 丛绿待要再说,云意皱眉:“不听我的话?” “奴婢遵命。”丛绿只得坐下。 两人用完午膳,云意依旧临窗看书。丛绿收拾碗筷,拎着食盒出门。去厨房的半路,丛绿却拐了个弯,往珍娘的居所去。 来的头一天晚上,珍娘就将府中的布局同云意介绍了。因着澹台桢只让黎川司南两名侍卫近身伺候,所以其余的下人们按男女分住内外院。侍女们都居住在靠近外院的一排平房之中,珍娘作为管家,有单独的一间房。 此时正值主子用膳期间,大部分奴婢都不在平房内,四周静悄悄的。丛绿放轻脚步靠近,却忽地听见一声极细极长的娇吟。丛绿屏住呼吸,转头寻着声音的来处,正是与其他房间相隔的单间。 珍娘是受伤了在上药么?怎么觉得这声音有些疼似的。 丛绿一时打不定主意,这时,又传来男子粗粗的喘声:“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还那么不经事。” 丛绿心头一惊,忙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藏好。心头突突地跳,还是大白天呢,是谁在与珍娘相合,她丈夫? 珍娘似乎是累得很了,声音断断续续:“你如意了,该走了。” “怎么,完事了就翻脸不认人,你别忘了,没有我,你早就被捆在地窖里饿死了。” “我现在不是在还债么?到底要多少次你才肯放过我?” “哼,你在州牧府的差事也是我给你保下的,几次就想打发我?还没还完,我说了算。” 接着,奇怪的声音又响起,听得丛绿面红耳赤。她生怕被人发现,趁两人缠绵,赶紧离开。 走了很远,才拍了拍面颊,从容朝厨房走去。 回到留白居,丛绿将所见所闻都同云意说了,说到后头,面色又红了。 云意沉吟:“看来,是我们所猜的第一种。她是被澹台桢身边的将领所救,那位将领,在澹台桢面前,说话颇有分量。” 丛绿有些后悔:“都怪奴婢胆子小,没等他出来看看他的模样。” 云意摇摇头:“你做得对,谨慎一些比较妥当。” 此后,无风无浪,安然到了第二日。 大队人马等在门口,整装待发。澹台桢一身玄色暗纹常服,黑色缎带束发,越发显得面目沉凝,凛不可侵。他与黎川说完话,恰恰见到云意和丛绿姗姗而来,时辰掐得刚刚好。 云意今日穿了一套湖蓝绣流云纹的襦裙,带着面纱。头上是单螺髻,用珍珠发簪固定,素净之下衬得一双眼眸清凌而富有神采。澹台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眼眸上。云意规矩地朝澹台桢行礼:“郡王殿下,久等了。” “恰好辰时,不算晚。”澹台桢仗着身高,很清晰地看到她浓密的睫毛,仿佛黑蝴蝶的翅膀。睫毛之下,不知她的清灵双眸藏着些什么情绪。 云意再次福身,目不斜视地登上马车,没有抬眸看他,亦无一句多余的话。 澹台桢的嘴角拉下来,一抖缰绳:“出发!” 正要开拨,珍娘忽地奔出来:“郡王且慢,珍娘有个请求。” 瀚海郡王不耐地开口:“你说。” “云姑娘身边只有丛绿一个丫头,着实少了些,奴婢请求郡王让奴婢随侍云姑娘左右,陪云姑娘一同去北盛。” 这下云意都惊讶了,抬起车帘,望向珍娘:“珍娘,你怎么了?” 澹台桢走后,这州牧府就会留给新上任的地方官员,珍娘一个伺候过郡王的人,应当不会有人为难,为何巴巴地咬跟着云意?除非—— 珍娘手指在袖中绞了又绞,跪下道:“云姑娘,奴婢仰慕北盛繁华,还请云姑娘成全。” 澹台桢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往屋顶一扫,嗤笑出声。珍娘听见,头垂得更低了。 众人皆看向云意和珍娘,让珍娘始终跪着不像样子。云意咳了咳,道:“珍娘,你上来罢,我同你说几句话。” 珍娘连忙答应一声,登上马车。云意定定地瞧进珍娘的眼底:“珍娘,若是做我的婢女,需得与我一条心,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奴婢会全心全意对姑娘,绝不敢有二心。” “口说无凭。”云意从荷包之中拿出一粒黄色药丸:“你把这个吃下,解药我会每个月给你。” 丛绿眼角一抽,又若无其事地撇过脸去。 珍娘拿过散发着冷香的药丸,犹豫数息,张口吞下。 云意笑了笑,掀起车帘,对澹台桢道:“郡王,我留下珍娘,启程罢。” 澹台桢居高临下地睨着云意,她的笑意未曾消去,潋滟的眸光碎金点点,仿佛晨光熹微下的湖面,碧绿的水荇和白至透明的蘋花随水摇曳,柔若无骨。 哼,总算抬眼看他了。澹台桢嘴角拉平:“出发!” 马车辚辚而行,往格木雪山行去。 话说这格木雪山,在温国人的心中十分神圣。传说远古时期,因着神女降临人世,与凡人相恋,这才生出了温国人的祖先。温国的每一个人,都是雪山神女的后代。每逢雪山神女四月十八日的生辰,无数的温国人聚在格木雪山脚下,为雪山神女庆生,为家人祈福,为所求之事许愿。 一路上晓行夜宿,澹台桢与云意只在上下马车之时会碰面,每日说的话不超过五句。 四月十五日,大队人马到达格木雪山脚下。 云意掀起车帘,往外看去,一个个帐篷在草地上盛开,仿佛顶着伞盖的巨大蘑菇。丛绿感叹:“这儿的草原真大啊,远远望不到边。不像我们南都郊外的草地。” 珍娘笑道:“其实草地的尽头就是格木雪山,只不过格木雪山常年云雾缭绕,看不到,只有每年女神节祭祀过后,方显真容。” 云意朝远处瞧去,天边卷卷浓云,层层叠叠的,与碧绿的草地隔着一线,天上地下,颜色分明。 马车停在一顶青色的帐篷下,澹台桢翻身下马,径直掀帘进去。珍娘下车请示了一番,回来道:“云姑娘,我们的帐篷在主帐旁边,奴婢扶您下来。” 云意的目光落在白色主帐旁边的青色小帐上,点点头,扶着珍娘下车。 小帐简约到几乎简陋的程度,只有一张容一人睡的小床,还有一方矮柜,一壶一炉。 丛绿红了眼眶:“奴婢去找人,他们怎么能让姑娘睡这种地方。”说罢掀帘而出。 珍娘叹气:“奴婢先去把姑娘常用的东西搬进来,姑娘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云意环顾四周,打开矮柜,里面是几副碗筷。看来这小小的帐篷,把吃住全都包了。 帐外传来走动的声音,接着珍娘掀起帐帘,几个温国士兵抬着箱子进来,往地上一丢,敷衍地拱手:“行李都在这里了。” 珍娘赔笑:“有劳了。” 几人哼哼两句,忽地看到坐在床上的云意,眼睛直了,一动不动地站着。云意羞窘,站起来背过身去。 珍娘咳了几声:“几位兵爷!几位兵爷!” 几人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眼珠子,殷勤地把箱子摆正,擦干净:“嘿嘿,珍娘是罢?您仔细看看有没有少的,若有遗失、短缺,尽管来找我们。” 珍娘失笑,转变得太快了些,云姑娘的美貌,杀伤力真是大啊。也难怪,温国女子大多明艳奔放,似云姑娘这种温婉柔弱,如云似雪的江南雅色,确实在温国不多见。 第12章 第十二章 美色惑人 几人还想再磨蹭着多看云意一会儿,被珍娘请出去了。只不过帐外的脚步声,挪挪挨挨,恋恋不舍。 云意转过身来,半遮着容颜:“珍娘,点一点行李罢。” 珍娘知她羞赧,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话。正打开箱笼清点,忽见丛绿冲进来,眼眶红红的。 云意问:“你提的要求他们都没应罢。” 丛绿抹了抹眼睛:“他们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当我是个纸做的人杵在那里,同一句话我说了三四遍,都没有人理我。” 剩下的,丛绿说不出口,温国士兵不仅蔑视她,还对姑娘口出恶言,一想到那人的嘴脸,丛绿就气得浑身发抖。 “不就是送给我们郡王的女人罢了,摆什么郡王妃的谱?等下了郡王的榻,还不知道送到哪儿去呢?到了我们温国的地盘还想金尊玉贵地供着?做梦!” 云意闭了闭目:“我记得我的嫁妆里有几块兽皮,你们先垫在地上,然后再铺被褥。这里是雪山脚下,白日里不觉得,夜里肯定是极冷的。还有,箱笼里有些糕点,咱们先吃一些,休息一会儿。赶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路,大家都累得慌。” 丛绿抖了抖唇,还没到北盛,就要动用自己的嫁妆了么?珍娘沉默地低下头。 云意瞧了一眼两人,微笑:“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丛绿只得应了,珍娘道:“我去厨房瞧一瞧,那些吃的过来,糕点都冷了,还是吃热乎的比较好。” 云意点点头,珍娘走出青色小帐,才转过两三个帐篷,就被人拦腰抱住,往偏僻的地方拖,珍娘待要大叫,耳边熟悉的气息贴过来:“别怕,是我。” 珍娘气急,一口咬在掌心,男人嘶了一声:“迟早要把你的牙磨一磨。” “你作甚!”这里离云姑娘和郡王的帐营都很近。 男人古铜色面颊上一道细长的刀疤初初结痂,鹰钩鼻,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随时出鞘的剑光。他听到珍娘的斥责,痞痞地笑了:“离得近又如何,我们的关系,郡王一清二楚。那位云姑娘,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云姑娘纤细得柳条似的,性子又温柔,如何为难我?”珍娘立刻否认。 男人锐利的目光在珍娘面上逡巡,忽地笑了:“还是那句老话,女人要多睡一睡,才能老实。” 珍娘眼看着他逼近,咬牙道:“你节制一些,我已经答应你去北盛了!” 男人不听,将珍娘打横抱起:“我明日就要走了,今日依着我,后面半个月,你尽管松快。厨房那边我打过招呼了,不会为难你,短你的吃食。” 珍娘瞧着他面上的伤疤:“你又有任务了?” “嗯。” “危险么?” 男人噗嗤一笑,眼睛亮亮的:“关心我?” 珍娘扭过头去,男人闷笑两声,扛着珍娘几个起落,已然远去。 一直磨了半个多时辰,珍娘才得脱身,她去厨房,厨房的伙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几眼,指一指灶台上一大碗羊汤并四五个馕饼:“喏,拿去。” 珍娘想端,奈何碗太大,汤水又满,她端得了汤就拿不了饼。正踌躇,伙头抽了一口旱烟:“那边有个竹篮,你洗一洗,可以用。” 珍娘轻声道谢,拎着晚膳往回走。回到青色小帐,云意已经简单擦洗过了,地上摆着一盆温水。 “哟,羊肉汤。”丛绿眼睛黏在珍娘的竹篮里:“我去洗碗筷。” 云意笑了笑:“丛绿最喜欢吃羊肉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9节 “那可巧了。”珍娘道:“汤还是温的,现在吃正合适。” 汤被放在矮柜上,三人围坐在地上吃,高度正好。丛绿当先夹了一大块羊肉放进嘴里,马上皱眉头:“这羊肉,腥味还没去尽呢。” 珍娘也吃一口:“军队里的伙食都是大锅一炖,做不了精细的吃食,我方才碰到司南,他端出来的残羹,也是羊肉汤和馕饼。” “既然如此,我们就吃罢,别多话了。”云意小口小口地喝汤。 丛绿皱着眉头吃完,嘴里嘟囔:“这么多羊肉,不煮得美味一些,多浪费呀。” 三人吃饱,收拾收拾便躺下来睡觉。丛绿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块大石,将帐帘压住,再放上水壶。夜里果然冷下来,还好兽皮暖和,才不至于冷醒。 第二日,云意一睁眼,帐外天光幽蓝,时辰还早得很。她在温暖的被窝蹭了蹭,披衣起身,戴上面纱。 丛绿听到动静,揉了揉眼睛:“姑娘?” 云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要出去一趟。丛绿赶紧起身穿衣,窸窸窣窣间,睡着的珍娘忽然梦呓:“你打罢,打死我也不会让你如愿。” 丛绿愣了愣,凑过去听,珍娘却不再说了。丛绿耸了耸肩膀,陪云意出去。 清晨的寒气直往衣襟里钻,身上的毛兜稍一不留神,就会被吹开。 丛绿问:“姑娘,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云意道:“来的时候我发现南面有一处高坡,我想登上去,望一望格木雪山。” 丛绿恍然:“姑娘这是在为祭祀之日做准备了,雪山下肯定要比这儿冷多了,奴婢担心姑娘的身子。”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寒风吹起云意耳边的碎发,吹不去她话语中的坚定。 丛绿鼻子酸酸的,云意又问:“人找到了,东西拿到了?” “人找到了,与纸上写的一样,是个牧民。他说致幻之物不好找,请姑娘略等一等。” 珍娘醒来之时,帐营之中只剩下她。珍娘苦笑一声,慢慢地穿衣服。 虽说服下了毒药,但是这位云姑娘,还未把她当做心腹对待。解药一月一服,若是她活腻了,就不服了罢。静静地找一处地方,然后死去。 面前浮现出男子古铜色的面容和上挑的眉眼,放荡不羁。若她死了,这位冤家,不知多久会把她抛之脑后。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 都怪当初朦胧的灯光和温热的汤药令她心软,没有阻止他,自此纠缠。 被褥洇开一点水渍,很快就干了。珍娘坐起来,收拾被褥,出门打水。 一掀门帘,正巧看到澹台桢从旁边大帐之中走出,身后跟着黎川。珍娘行礼:“郡王安。” 澹台桢瞥了一眼珍娘身后:“她呢?” 珍娘含糊其辞:“云姑娘觉得闷,丛绿陪着她走动了。” “往何处去了?” “这——”珍娘答不上来。 黎川指了指前头:“郡王,您看,那不是云姑娘?” 澹台桢抬眸望去,只见朦胧晨雾之中,缓缓行来一位丽人,一身霜色绣丁香花的襦裙,白色面纱随着微风轻轻飘动,杏花双眸在雾中越发迷润,看不真切。仿佛从雾中生出的一枝紫丁香。 路旁有人的兵器掉在地上,又讪讪地捡起。 澹台桢眸色黝黑,绷紧了皮面:“你去了何处?” 云意行礼:“回郡王,妾身去南面的高坡上散心了。” “无事不要到处走动。”澹台桢的目光落到云意身后,暗含警告。路边走得慢悠悠的士兵忙直起身子,一溜烟跑了。 黎川强忍着笑意东张西望,澹台桢回身白了他一眼。云意弯起眼眸,莞尔:“妾身记住郡王的话了。” 白雾渐渐被风吹散了,红日从云层中跳出来,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寒意,懒洋洋洒在人身上。云意如雪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应下泛起一丝淡淡的绯色,莹润有光,浓密的睫毛仿佛洒上了一层金粉。 这样的肌肤,从手边滑过,会是什么感觉? 澹台桢眸色暗了暗:“住得可还习惯?” 云意回答:“一切都好。” 丛绿嘴巴动了动,又憋回去了。这点小动作逃不过澹台桢的眼睛,他对丛绿扬扬下巴:“你来说!” “郡王,咱们帐篷晚上还是冷,能不能给点碳,还有,咱们姑娘脾胃弱,能不能让奴婢去厨房单独做。”丛绿倒是想让郡王换个大点的帐篷,可是她掂量着自己的斤两,说了两个容易接受的。 澹台桢的注意点却放在了其他地方,看向云意:“脾胃弱?” 云意温婉一笑:“小时候落下来的毛病了,调理了许久,已经大好了,一般不会发作。” “准了,黎川,送一筐碳去青色小帐内。” “是,郡王。” “多谢郡王。”丛绿喜笑颜开。 云意亦福身道谢,兜帽从她发顶滑落,露出乌油油的好头发,和一朵白色的雪菊。雪菊香气极淡,若有若无。 澹台桢认得这雪菊,开放在南面的高坡之上,一片一片的,碎雪一般。她没说谎,的确去了南面高坡。 风从两人中间穿过,两人都没再说话。云意垂眸等了一会儿,心想:丛绿的要求他已经应了,她们也道谢了,郡王怎地还不走。 澹台桢望着那朵随风颤动的雪菊,觉得香气似乎浓郁了一些。 “郡王?”一直相对站着无言不是事儿,云意只得开口:“若无事,妾身先入帐了。” “郡王!”司南匆匆而来,对澹台桢耳语:“一应祭祀用品已经准备妥当,今年的祭祀服,郡王还未去试。” 澹台桢点点头,再抬首,面前空空,云意已经入帐去了。 空中似乎还萦绕着雪菊的香气。 第13章 第十三章 初初心动 帮云意除下兜帽,丛绿摩拳擦掌:“姑娘,奴婢这就去厨房做些精细些的吃食,昨日的羊肉,不知道还有没有了。高坡上居然有些香草可做调料,奴婢都摘回来了。” 云意瞥了一眼丛绿满满的布袋,对珍娘道:“珍娘,你去看看,碳什么时候送来。” 珍娘应了声,走出帐营。云意拉着丛绿坐在床上:“丛绿,自来到珞州,你的性子就变了。以前在南都的时候,你寡言少语,现在倒是活泛了很多,会帮我出头。方才,我还怕你会触怒郡王。” 丛绿自嘲一笑:“这里不是南都,奴婢自然不能如同以前一样。泥性儿一般的人,只会由得人欺负。奴婢能争一点是一点,争不得,大不了一顿打罢了。实在不济,请姑娘救我!” 云意捏了捏她粗糙的手:“丛绿,幸好你来了。” “奴婢会一直护着姑娘。”丛绿笑了笑,站起来拎起竹篮:“奴婢去厨房了,待会儿给您一顿好吃的。” “好,我等着。” 丛绿脚步轻快地来到厨房,伙头正挥动着健壮的双臂搅动一大锅白菜猪肉,几个打下手的在旁边切配菜。丛绿环顾四周,看到了吊在房梁上的一小块羊排。 “伙头大哥,奴婢得了郡王的允许,进厨房做菜。” 伙头转头看她一眼:“我们这忙着呢,你看着办。那个啥,别动瓦罐,里头有给郡王熬的鸡汤。” 丛绿点点头,先取下吊在房檐上的羊排,剔骨炖汤,肉切成细细的薄片,从布包里拿出香草切了,和着料酒细细腌制。腌制间隙取紫薯南瓜蒸熟,和面捏成一朵朵黄蕊紫瓣的花,煞是好看。 伙头的目光,渐渐从白菜猪肉转移到花馒头上。大小手的几个人切菜越来越慢。丛绿专心做菜,又切了一些土豆、白菜、萝卜等物放在碗中。羊骨汤的香气慢慢外溢,丛绿一打开蒸笼,紫花馒头也蒸好了,层层叠叠,仿佛真花一般娇艳。 “那个——”其中一个人放下土豆,搓着手站起来:“馒头,能不能给我吃一个?” 丛绿爽快回答:“自然是可以的,还好我蒸了许多呢,大伙儿分着吃。” 那人答应一声,其余的人也围过来,取蒸笼上的紫花馒头,热得龇牙咧嘴。丛绿就着煮开的养骨汤涮了几片羊肉,亲自端到伙头面前:“大哥,这个给您,成日为我们的吃食操心,辛苦了。” 伙头抬眼看她,年轻姑娘笑吟吟的,眉眼弯弯。他鼻子里清哼一声,终究是接过了。 丛绿心中舒口气:“大哥,我可以拿一个小汤锅么,就屋角那个闲着的。” 伙头不置可否,夹起一片羊肉往嘴里送。丛绿掂量:不反对就是同意了——罢?她拿去小锅,洗的时候还偷偷看一眼伙头。伙头嚼着羊肉,眼睛微微眯起。 丛绿放心了,舀了半锅羊骨汤,将其他食物都放进篮子里,拎出去。 临走的时候,身后忽地来了一句:“我叫赫连刚。” 丛绿一愣,回身笑道:“赫连大哥,羊骨汤越熬越香,你们别浪费。” 其他几个一边吃,一边报上姓名。丛绿一一打招呼,开心地走了。 赫连刚吃完最后一片羊肉,拍开围在蒸笼旁的手下:“吃吃吃,就知道吃,也不怕她下毒!” 说完,捞了一个紫花馒头,往嘴里送。 丛绿笑盈盈地往回走,心想:温国也不全是坏人,厨房里的人瞧着都是大老粗,其实心眼不坏。 “哪里飘来的味道啊,好香好香。” 丛绿回神,只见澹台怀瑾从帐营里出来,瞧见了她手里的篮子:“这是什么?” “是奴婢给姑娘做的吃食。”丛绿赶紧护着篮子。 日光明媚,女子因护食瞪得大大的眼睛亦倒映着阳光,圆润的面颊泛着健康的绯红。靠近了,可以看得到她额头的细汗。 这丫头一直隐在云意身后,一副寡淡的样子,原来长得还挺,挺可爱。澹台怀瑾咂咂嘴吧。 丛绿顿时警铃大作:“世子爷,厨房里还有,骨头汤是越熬越香的。我们姑娘还饿着,奴婢就先走了。” “噢,厨房里还有哇。”澹台怀瑾高声唤:“来人,去厨房给我端羊骨汤来。哎,那个——人呢?” 然而等澹台怀瑾的属下百星赶到厨房,只剩下干净的锅底和几个打饱嗝的伙头兵,还有一大锅炖的烂熟的白菜猪肉。 百星又灰溜溜地回去了。 青色小帐之中,三人依旧围坐在矮柜旁边,支着小炭炉涮羊肉和蔬菜吃。丛绿后怕地跟云意和珍娘说:“半路碰到了循香而来的世子爷,差点将我的吃食拿了去,还好我在厨房多煮了一些。” 珍娘道:“这些天都吃大锅饭,世子爷估计嘴巴都馋死了。” 云意吃着紫花馒头,喝着羊骨汤,整个人被香气和热气蒸得热腾腾,懒洋洋,她的思绪在丛绿和珍娘的交谈中不由自主地飞回了南都。 冬日或雨夜寒冷时,云府之中会支起火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涮肉吃菜,谈天说地。云滟会讲很多很多的笑话,经常逗得她与伯母笑得直不起腰来,周围的丫头们也顶不住,捂嘴偷笑。一家人和乐融融,只觉时光飞逝,岁月如金。 懒洋洋的氛围使人困倦,云意不乐意动弹,慢慢地合上眼。 “哟,姑娘睡着了。”珍娘放下筷子,与丛绿一起将云意移到床上。 才盖好被子,帐帘忽地掀起,澹台桢高大的身躯缓步入内。 丛绿与珍娘心头一跳,走过来行礼:“奴婢拜见郡王。郡王见谅,姑娘饭后困倦,已经睡着了。” 黎川在帐外咂咂嘴,这香味啊,都飘到大帐那头去了。郡王握着一卷兵书,愣是半个时辰都没翻过几页,索性过来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0节 澹台桢瞥一眼简易的火锅,又瞥一眼床上的云意。挺好,勾着他肚里的馋虫发作,自己吃饱喝足睡着了。 他挥挥手,令丛绿和珍娘出去。丛绿咬紧了唇,被珍娘拉住,不情不愿地走了。 睡着的姑娘缩在锦被之中,露出红扑扑的面容,仿佛三月盛开的灼灼桃花,正是采撷的好时候。澹台桢走到床前,俯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云意的面颊。 仿佛质地最好的云锦,香融滑腻;又如上佳的暖玉,触手生温。她睡着比醒时更安静,如同一幅画直接幻化成了真人。也许一眨眼,就会重新变成美人图。 澹台桢心头一紧,指尖由上到下,描摹着她洁白的额头,秀致的眉眼,玲珑的鼻子,最后落在红润的嘴唇上。 她的唇色一直浅淡,今日却因着热热吃了一顿火锅,变得浓艳。仿佛一朵早晨初开的美人脸,将阳光染成颜色,逐渐深浓,盛开到极致。 白皙有力的指头,红润柔软的唇,极致的颜色对比。澹台桢眸中的深水仿被清风吹开了,泛着点点涟漪。他突然非常想,尝尝这唇瓣的味道。 云意在睡梦中感觉嘴唇被温热的东西压着,她侧过脸躲避,可是这温热紧随其后,很快又把她压住。云意嘟囔两句,唇瓣开启,加重了诱惑。 一向极会相时而动的澹台桢趁机攻城略地,卷住她的丁香小舌,细细品尝。云意被缠得不行,再也睡不下去,睁开眼睛时带着恼怒的情绪。 她的身上,竟然压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是澹台桢。 澹台桢发现云意醒了,两人眼神交汇,空中似乎凝滞了。澹台桢清楚地看到了云意眼底的各种情绪,震惊、羞赧、惶惑。他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身下的云意,不再垂下杏花润雨的眸子,而是仰望着他,交付一切。 云意小小的粉拳抵在两人的胸前,妄图隔离开些许距离,可是她力气弱小,压根不是澹台桢的对手,只能呜呜呜地请求。澹台桢看她眼里莹然有泪,双颊憋得通红。轻笑一声,移开唇瓣。 一缕银丝勾连在两人的唇间,将断不断,云意羞窘地呼吸着新鲜气息,面色艳如春晓之花。 澹台桢伸舌绞断银丝,指腹在云意唇瓣摩挲。 云意颤颤巍巍地唤:“郡王——” “嗯,我听着呢。”澹台桢的尾音微微上挑,眼光仍然胶着在云意受过怜爱的红唇上。 “他们都在外面呢,况且,这是白天。” 澹台桢很想继续,但他要去试祭祀服,晚上沐浴斋戒,明日向雪山神女献上祭祀舞。无论如何,他得禁欲。 罢罢罢,再等等,过了明日就好。 云意忐忑地看着澹台桢俊美的面容上,欲色逐渐褪去,恢复原来冷凝的模样。她心里暗暗松一口气,随后就被骨节分明的大手摁进锦被之中。 “不是困么,继续睡罢。” 经此一事,云意怎么可能还睡得着?但她又怕澹台桢再次兴起,赶紧闭上眼睛。澹台桢看她眼皮下的眼珠子还在转,哑然失笑,捏一捏她小巧的鼻子:“你放心,我明日要在祭祀台上献舞,今夜需得斋戒沐浴,清心寡欲,不会过来。” 云意睁开眼睛:“妾身祝愿郡王祭祀顺遂。” “承你吉言。”澹台桢往下,抚了抚她的嘴唇,起身离开。 四月十八日,万众瞩目的雪山女神节终于来了。天光乍现,常年云雾缭绕的格木雪山终于露出尖尖一角,仿佛天宫中含苞的雪莲。 人们穿着鲜艳的节日盛装,齐聚在雪山脚下,朝着雪山诵经礼拜。有人张开双臂,有人闭目念诵,有人热泪盈眶。原始自然的博大令人们为之倾魂,释放着最深处的情感。 高高的祭台如阁楼一般,矗立在草地与雪山之间,上面扎满写着经文的彩幡,由风诵读,消散于天地之间。无数的铜铃系在祭台旁、彩幡下,清脆如歌。祭台当中,一口沉重肃穆的古钟肃立,仿佛是岁月开启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仰望自己的人民。 日光如倾,正是一年万物生机最足的春日,花草皆散发着盎然的气息。远远的有白兔野羊在好奇地驻足。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又迅速蹿走。 随着日影变换,很快到了正午,一日之中阳气最纯的时刻。原本动作各异的人们皆停下,双手合十,虔诚地面朝祭祀台,面朝格木雪山,跪下。 几位巫女身着羽毛服饰,围着巫祝翩翩起舞。巫祝盘腿而坐,念念有词,声音辽远悠扬,音调不高,却恰好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风忽地急促起来,彩幡招展,铃声相撞。雪山的云雾似乎被彩幡和铃声吸引,飘飘然往祭祀台来。原本只是雪莲一点的山尖,缓缓往下露出山腰来。 巫祝的声音由缓至急,忽地如一只黑色的大鹰拔地而起,消失在祭祀台之后,不少头一次来的人大呼一声,伸直了脖子去看。只见一个戴着白狼面具的男子跃上祭祀台,除下上衣。 台下倒吸一口凉气,男子身量极高,肤色虽然白皙,但骨骼匀称,线条优美,肌理块块分明,蕴含着男性的力量与美。祭祀台下的女子们有的目不转睛,有的捂着脸,有的躲在哥哥或父亲的身后偷看。唯一相同的是,她们的脸,都像熟透的樱桃。 “那就是我们的瀚海郡王呀,好想把他的面具摘下来。”一名女子捂着脸说。 “你别想啦,郡王每一次祭祀,都会带着白狼面具,就算是在舞会上也不会摘下。” 巫女都退下去了,祭祀台上仅余澹台桢一人。 澹台桢舒展双臂,随着彩幡舞动,仿佛展翅的白鹰,奔跑的良驹。灵活而坚韧,流畅而自然。当他半跪下来,折身站臂之时,如同把整座雪山都支撑而起。 “你们看,云雾都散尽了!”有人大喊一声。 众人望雪山看去,云雾轻纱一般向两边飘散,晴朗如玉的天空下,雪山恍若戴着雪莲花,身着蓝紫纱裙的少女,将最纯美的一面展现与众人面前。众人高呼着雪山神女,如痴如醉。 澹台桢重新披上外衣,走下祭祀台。 远远地飘来一层白色的轻纱,缓缓坠在台上。祭祀台下,忽地伸展开两段蓝紫色的彩绸,轻盈如云。 人们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 彩绸飘转之间,忽然出现一位头戴雪莲花,身着蓝紫纱衣的女子。当她慢慢转过身来之时,大家都屏息凝气,目不转睛。 第14章 第十四章 雪山祭祀 盈盈一双眼眸,如同盛着一汪草地深处最纯净的湖水,明媚高洁。当她朝台下看去,众人的心里仿佛被一滴冰水击中,凌然有声。虽然白纱遮面,众人却感觉到她在微笑。 女子展开蓝紫色的水袖,衣袂翩飞,轻盈如同花丛中起舞的蝴蝶,在祭祀台点足跳跃。彩幡为她伴舞,铜铃为她演奏。回身旋转之间,如流云回雪,清丽不可方物。 众人仿佛做了一场梦,祭祀台变成了冰湖,雪山化作了眼前的少女,少女绝美的舞姿,回馈着民众的祭拜。风由缓转急,吹开了少女的面纱,露出如云似雪的容颜。 “天呐,雪山女神下凡了。” 少女似乎听见了这一句低语,如水双眸再次漫过台下。翩飞的水袖忽地断了,随着风飞走。众人惊呼一声,目光追随着蓝紫水袖而去,有人试着跳起来去够,没够到,仍是眼睁睁看着它飞走了。 众人叹气着回过身来,祭祀台上空空如也,绝美的少女,已经消失无踪。远处的雪山,重新隐藏在层层云雾之间,再瞧不见。 “神女下凡啦!” 众人慌忙跪下,虔诚地磕头,口中高呼:“神女万岁,神女万岁。” 无人发觉处,头戴白狼面具的昂扬男子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丛绿扶着云意悄悄地回到青色小帐,将一身纱衣换下。云意嘴唇都冻得青紫了,手脚都在发抖。丛绿迅速给云意披上锦被,捧起事先准备好的姜汤。 “虽是春日,雪山脚下还是太冷了。您虽然服用了将军赠与的驱寒药物,还是受罪了。” 云意一口一口地喝着姜汤,眼睛却笑盈盈的:“可是我们成功了,一切都值得。” 丛绿低头,掩饰掉下的眼泪:“姑娘快上床捂捂罢,我去采些草药,给姑娘熬药。”说完,收拾纱裙出去了。 锦被暖烘烘的,云意渐渐缓过来了。她平躺下来,疲惫而又舒服,昏昏欲睡。直到她感觉到手指在她面上游走,方才惊醒。 “郡,郡王。” 澹台桢身着松青色锦袍,一头长发束在身后。他面无表情地捏起云意的下巴:“云氏,你好手段,是我小瞧了你。” 云意颤巍巍的睫毛随时会落下泪来:“郡王——您在说什么呢?” 澹台桢仿佛捏着一朵秋风中瑟瑟开放的芙蓉花,只要一用力,它便会留下深深的痕迹。 “隐藏祭台之下,待祭祀结束之后上台献舞,我猜猜,你的水袖之中藏着一点点致幻的迷药,能让人似真似幻。” 玉白的肌肤在澹台桢的手下,吹弹可破,澹台桢的呼吸喷在云意的面上,嘴唇几乎要碰上来。云意凝视着澹台桢古井一般深不可测的眼眸,苦笑:“郡王,妾身只是想法子活下来罢了。” 澹台桢目光微动,星星点点:“说下去。” “您能不能,先放开妾身。”云意冰凉的手搭在澹台桢的手备上。 澹台桢松开手,云意下巴立刻浮现出浅绯色的手指印,她咳了咳,下地跪伏:“郡王明鉴,妾身从虞国千里迢迢而来,深知因为两国常年战乱,温国人对妾身有敌意。妾身一介少女,远离故土,身边所熟悉的,唯有丛绿而已。惶恐之下,只能出此下策,令温国人对妾身改观。郡王放心,妾身所求,不过安稳度日而已。” 雪莲绢花还簪在她如云的鬓发之间,簌簌而动。少女的声音婉婉动听,如泣如诉。澹台桢抬起她的下巴,果然见泪落如珠,湿痕点点。 “郡王,妾身——” 下一刻,澹台桢抱起云意,搁在自己膝上。她很轻,很柔,很软,还有微微的淡香,独属于处子的淡香。他长臂一横,就可以把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她如此柔弱,汲汲营营的,只不过是能安稳度日。他澹台桢与云阔的对战恩怨,温国与虞国的战乱之仇,不应该压在她一个小女子的肩膀上。 云意靠在澹台桢的怀中,僵着身子不敢动,心里默默地想着对策。若是澹台桢恼怒她的自作聪明,她会受到何种惩罚。 “今夜,你穿得鲜艳一些,陪我去草原舞会。” 云意猛地抬头看向澹台桢,澹台桢唇角微扬:“你既已出嫁,自然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男子的气息包围着云意,云意眼中水光微漾,在他的面容上流连,顷刻面染飞霞,匆匆垂下眼眸。 澹台桢却不允许她退,扬起她的下巴,深深印上去。云意抓着澹台桢的前襟,松开了齿关。澹台桢察觉到她的顺从,轻笑一声,将云意压倒在榻上,与他紧密相贴。 白色的裙裾,松绿的袍角,掉在床边的雪莲花,攀在宽大肩膀上的细白手臂—— “姑娘,啊!”瓷碗碎裂的声音突兀地打破帐中靡靡气息。澹台桢不悦地看过去,珍娘神色惨白跪下认错:“奴婢不知道郡王在此——” 云意掩上衣襟,侧过身子,耳尖都红了,仿佛小巧的玛瑙。澹台桢直起身子,平复呼吸:“把你们姑娘的东西收拾好,搬到我帐中去。” “是,奴婢遵命。”珍娘不敢抬头,一直等到澹台桢出了帐子,才软倒一旁。方才郡王的眼神,实在是太可怕了。 丛绿回来,见到珍娘这副模样,惊诧地问:“这是怎么了?” 珍娘慢慢坐起来:“郡王来过了。” 丛绿顿时想到姑娘的计划,心里一凉,忙忙地奔到云意床前:“姑娘,郡王他,他打你了么?” 云意依旧侧着身子,语气含糊:“没有,他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丛绿不信,要去查看云意的脸。拉扯之间,外裳滑落,丛绿看到了云意脖子上的殷红,不可置信地转脸看珍娘。 珍娘点点头。 丛绿闹了个大红脸:“那个,我去厨房了。” “等等。”珍娘道:“郡王让我们收拾姑娘的东西,搬到大帐中去。” 丛绿呆住。 第15章 第十五章 珞州旧事 丛绿来到厨房的时候,依旧没能缓过来。赫连刚两次从她身后走过,凉凉地提醒:“你再不翻面,饼就糊了。” “啊,哎哟喂。”丛绿瞧着锅里的玉米面饼,手忙脚乱。旁边的鸡汤在咕噜咕噜地冒泡,差点要掀锅而起。 “火大了。”丛绿矮下腰,恰好有只手先于她把柴火抽掉两根。丛绿一转头,看到了澹台怀瑾笑嘻嘻的脸:“丛绿是罢?今儿做什么好吃的?” 丛绿舌头差点打结:“回,回世子爷的话,今儿奴婢做鸡汤锅贴、醋熘白菜、翡翠蒸糕。” 澹台怀瑾被香味熏得馋虫一阵一阵地发作,索性坐下来:“行,爷在这等着。” 丛绿便奇怪:“世子爷,不用如此,等奴婢做完,派人去知会一声就行了。” 澹台怀瑾撇撇嘴:“哼,等你派人去通报,渣都剩不下。”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1节 厨房里的几个人心虚地低下头,不忙也得忙。丛绿看了看周围的人,又看了看澹台怀瑾,心里猜到了,不由抿嘴一笑。 澹台怀瑾转着手里的扇子,无聊得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丛绿说话:“你几岁了?” “回世子爷,奴婢今年十八。” “哦,比那云氏大一些,也比我大一些。你家里的兄弟姐妹,舍得你千里迢迢来陪嫁。你这年纪,不是早该嫁人了?” 丛绿手中一顿,声音平板:“奴婢父母双亡,上无祖父母爱怜,下无兄弟姐妹扶持,无甚牵挂。” 澹台怀瑾收起一丝漫不经心,没想到这个丫头年纪轻轻,却孤苦伶仃。 “你在云府呆了多少年,他们可曾虐待你,你——” “世子爷,翡翠蒸糕好了,您尝一块罢。”丛绿勉力压下心中的气愤,夹起一块。澹台怀瑾左看右看,嫌弃厨房的餐具,索性朝丛绿招招手:“你过来,喂本世子。” “好的。”丛绿微笑着一把塞过去,澹台怀瑾喉头一堵,差点噎过去,直翻白眼。赫连刚赶忙给澹台怀瑾舀了一碗凉水灌下去,澹台怀瑾狠命锤了几下胸口,总算咽下去了。 “好你个丫头,想噎死我!这什么水啊,一股怪味儿。” 赫连刚支支吾吾,方才着急,他舀的是洗菜的水。丛绿噗呲一笑,她方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澹台怀瑾一抬头,看到始作俑者不但不惶恐,还笑得眉眼弯弯,夕阳的余晖从破了一角的窗户投射进来,正好映在她脸上,灿烂活泼。 似乎没那么生气了,多大点事儿? 鸡汤的香味越发浓郁,澹台怀瑾舔了舔嘴唇:“鸡汤可以了罢?” “可以了,世子爷要留在厨房吃么?” 澹台怀瑾刷地一声展开扇子:“在这儿用膳?如何配得上本世子的身份?” “那么世子爷请便。”丛绿端来一口小锅,小心地盛起鸡汤。 “云氏那身子板,能吃得了那么多?” “回世子爷,我们姑娘搬到郡王帐中了,这晚膳自然一起用的。” “哟——”澹台怀瑾语调拖得长如扫尾,咂咂嘴:“得嘞,我也去大帐用膳。” 厨房里的人,齐刷刷扫向澹台怀瑾。 云意坐在大帐之中,仍有些许不真实之感。脚下是纯色的兽皮,一丝杂色也没有。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笔墨纸砚样样齐全,十分齐整。右侧的梳妆台还未摆正,似乎是匆匆搬来的。 最令人侧目的,便是远山秋水屏风后头的一张大床,躺三四个人,完全不成问题。今夜舞会,听说会彻夜狂欢,澹台桢,应该不会回来睡罢? 云意闭了闭双目。 “郡王,衣裳准备好了。” “给我,你退下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云意从杌子上站起来,紧张地看着帐帘。澹台桢一进来,便看到了云意。 她换了一身水红绣月季的褙子,湘色马面裙。一边发髻上簪着三支蜻蜓花钿,另一侧则斜插一朵浅绯色的月季绢花。在清冷的大帐之中,她是唯一的亮色。 看见他望过来,云意微微一笑,恰如雪中早杏初绽,澹台桢亦回以一笑,若远方徐徐的春风,吹拂在早杏枝头。 云意不妨被澹台桢俊容一摄,正要低下头去,澹台桢已经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给你新做的衣裳,试一试。” “多谢郡王。”云意这才发现澹台桢右手捧着一套大红色的裙裳,伸手接过来。 两人手掌相碰,肌肤相贴,一雪腻融滑,一健壮有力,双双在心头泛起异样的感觉。 澹台桢轻咳一声:“这是格木女子的装束,你换上,稍后与我同去舞会。” “妾身遵命。” 大红颜色衬着她雪白的肌肤,煞是好看,澹台桢张了张嘴,想让云意换上衣裳给他看,不妨外头忽地响起澹台怀瑾的声音:“表哥,我给你拿晚膳来了!” 满屋子的微妙气息被大嗓门喊得烟消云散,澹台桢面上的温和顿时结冰:“进来。” 澹台怀瑾乐颠颠地进来,身后跟着满脸一言难尽的丛绿。 “表哥,今儿吃鸡汤锅贴、醋熘白菜、翡翠蒸糕。我都尝过了,肯定没毒!” 丛绿暗自翻个白眼,云意抿着唇不说话,澹台桢示意他放下食盒:“你怎么跑厨房去了?” 澹台怀瑾嘿嘿一笑:“这不是大锅饭吃腻了么?表哥,你以后也让丛绿给我做一份呗。你尝尝这锅贴,煨过鸡汤的,就是香!”说完,径直坐下,一边喊烫,一边哼哧哼哧地吃起来。 澹台桢捏了捏云意的手,示意她一起坐下吃。三个人围坐在小火炉前,澹台怀瑾闲不住,一直与澹台桢说话,澹台桢大部分在听,偶尔嗯一声,云意则慢慢地吃,秀气得很。 这场景,倒有点诡异地和谐。三人吃得热闹,丛绿就有些难熬了,她还没吃晚膳呢,她自己煮的东西,自然知道有多美味。澹台桢没发话,她不能走,阵阵的香味涌入鼻尖,她快要受不了了! 云意向丛绿的方向看过来,正要开口,澹台怀瑾已先说话:“那个丛绿啊,先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伺候。” 丛绿赶紧低头行礼,捂着肚子退出来。珍娘在小帐子前朝她招手,递给她一个馕饼:“快吃,饿坏了罢,里头还有一小碗鸡汤,是赫连大哥端过来的。” “赫连大哥人真好。”丛绿拉着珍娘进帐:“珍娘,你也很好。” 珍娘笑笑:“以后姑娘与郡王住在一处,我们大多数时候,就呆在小帐中听传唤,不必近身伺候,用膳亦是如此。” 丛绿咬下一大口馕饼,囫囵吞下,珍娘赶紧给她端来鸡汤。丛绿吞下嘴里的东西,一面接过鸡汤一面道谢。 珍娘点点头,拿过针线笸箩做活儿。丛绿看了珍娘一眼,忽地问:“珍娘,你到底为何要随着姑娘入北盛。” 珍娘愣了愣,算算日子,她离毒发也不远了,那位冤家至今还未回转,也许见不到最后一面。人之将死,珍娘忽地有了倾诉的欲望。 “是有人让我一定要去北盛。” 丛绿手里的鸡汤都不香了,赶忙凑过来坐在珍娘身边:“谁啊,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珍娘低下头,罕见地泛起红晕:“一个救过我的男人。” 丛绿立刻想起了在下人房撞到的那一幕,珍娘说的男人,就是他罢? “我本是南都人,因着父母双亡,便孤身一人来投奔姐姐,也就是珞州州牧的夫人。一开始,他们待我很好,我亦是感恩戴德。直到有一天,他们送来了一套华美的衣裳——” 珍娘双手紧紧地攥着膝上的衣角,当日的屈辱仿佛又到眼前:“原来,他们将我养好,是要把我送给人做玩物。我誓死不从,他们就要对我用麻药。然后,我就一头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丛绿手中的鸡汤一点一点地凉下去,她索性搁在一旁,紧紧地握住珍娘的手:“后来呢?” “后来呀——”珍娘凄然一笑:“醒过来,就是在地窖里,他们把我关起来不给饭吃,逼迫我就范。我也不知熬了多少天,眼看快死了。忽地有人闯进地窖,把门开了。” 她永远忘记不了他痞痞的声音:“这没有酒,倒有个女人,还快死了。” 接着,她被翻过身来,迷迷糊糊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只大掌在她面上抹:“长得不错,老子正好缺个女人。你可记着了,以后,你就是我崔崐的女人。” 丛绿眼睛发亮,问:“所以,你是在珞州被攻破的那一天得救的?救你的崔崐是郡王的手下?我见过么?” 珍娘无奈:“你问这么多,叫我回答哪一个?” “都要回答。珍娘,你话不能说一半,会憋死我的。” 珍娘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抵挡不住:“对,他是郡王的手下。如今出去办事了,还未回来,你没见过他。” “他的名字怎么写?” “崔崐。”珍娘在手上比划。 丛绿默默念了两遍,心中对此人无比好奇。 “丛绿,劳烦你一件事。” “珍娘,你直说。”知道了珍娘的秘密,丛绿只觉得与珍娘亲近不少。 “他这一次外出,不知何时能归,若是我等不到了,你替我将这个荷包交给他。” 丛绿眨眨眼睛:“啊?” “一个月期限要到了,我不想问姑娘要解药了。” “那个——珍娘啊。”丛绿咽了咽口水:“我们姑娘给你吃的,其实是她的调养药丸,她那时候不知道你究竟是何目的,吓唬吓唬你而已。” 珍娘:!!! 第16章 第十六章 紧紧相贴 一顿鸡汤锅贴,吃的三人面色红润,热气腾腾。澹台桢放下碗筷,对澹台怀瑾道:“饭也吃完了,你——” 澹台怀瑾咂咂嘴吧:“表哥,时辰还早,你陪我去练练骑射罢。舞会过后便是格木夏狩,我可不能给澹台皇族丢脸。” 澹台桢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临时抱佛脚,现在知道要努力了?” “嘿嘿,表哥,你帮帮我呗。” 澹台桢只得站起来,临走前对云意道:“晚上我来接你。” 云意温婉一笑。 等人走了,云意唤来丛绿和珍娘:“你们可有吃饱。” “都吃饱了。”两人低下头,声音很轻。 云意察觉出两人的异常,静静地看着,不说话了。 丛绿许久不见云意说话,一抬头,见她的水润双眸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娘,奴婢把药丸的事情说了。” 原来如此,云意恍然,转头对珍娘道:“我来温国,举目无亲,只得多虑一些。” 珍娘忙道:“奴婢晓得的,姑娘有姑娘的难处。” “既然如此,我们就把话说开。珍娘,你若有心一直留在我身边助我,我便会待你如同丛绿一般。今后你有所求,直说就是。” 珍娘苦笑一声:“奴婢孑然一身,尚不知明日在何处,今日应下,或恐食言。” 丛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云意道:“无妨,你在一日,便应一日。你不知明日在何处,我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三人在一处,总归温暖许多。” 珍娘望向云意,心中戚戚然。云姑娘说得对,几个人在一处,总比一个人茕茕而立要好多了。对丛绿和盘托出之后,她的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姑娘说得是,珍娘应了。” 云意的眼眸漾出柔和的水波,丛绿高兴地握住珍娘的手:“太好了!” 珍娘反握住丛绿的手,一颗心落到了实处。 丛绿一转头,看到了放在床上的艳丽衣裙:“姑娘,这是新衣裳?” “嗯,郡王拿过来的,说是格木女子的装束。” “那赶快穿上试试呀。”丛绿兴致勃勃。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2节 虞国重文轻武,服饰多为宽袍大袖,飘逸出尘为上;而温国则是窄袖长袍,极贴腰身。格木女子的这一套装束,还加了一件缀着小小宝石和珍珠的外裳。云意穿上去,感觉整个人在发光。 珍娘与丛绿仿佛欣赏一件宝物似的瞧着云意,云意无奈:“你们再这样看下去,天都黑了。” 珍娘道:“姑娘今日需得用些口脂,才压得下这一身艳服,头上也不能那么素了。” 丛绿偏头一想:“我记得姑娘嫁妆里有一套红宝石头面,水粉胭脂亦十分齐全,各色都有。” 于是两人兴致勃勃地把一箱子胭脂水粉,首饰头面都搬过来,挨个给云意搭配,云意不想拂她们的兴致,坐在镜子前任她们描画。 一不留神,天就黑了。 澹台桢回来的时候,隔着帐帘便听到女子说话的声音,似乎讨论得极为热烈。 司南听了一耳朵石榴红、海棠花,道:“云姑娘在装扮呢。” 澹台桢点点头,他忽地想起北盛郡王府中似乎有不少宫里赏赐的珠玉首饰,一直在库房里堆着。也许是时候,把它们拿出来晒太阳了。 “这个宝钿太重了,还是别戴了罢。”云意的声音轻轻的,却清楚地传进了澹台桢的耳中。澹台桢古井一般的心境,如同被垂下来的细细柳枝轻轻一拂。 “什么宝钿,给我瞧瞧。” 三人一见到澹台桢回来,收起面上的笑容,纷纷行礼。澹台桢的目光越过两人,落在一身盛装的云意身上。 贴身的内裙将云意的袅娜腰身显现的淋漓尽致,盈盈不堪一握。盛大的格木金丝花盛开在她的裙裾、前襟,袖口,艳丽的色彩衬得她雪肤染上一层绯色,眸子黑润得如同养在泉水之中的宝石。唇上一抹珊瑚红胭脂,似花似火。 再看头上,梳着如意百合发髻,用一圈珍珠宝珞固定,发髻中间插着双鸾戏花宝钿,振翅欲飞,看着的确是很重的样子。 澹台桢走过去,伸手将双鸾戏花宝钿摘下来,鸾凤的翅膀勾到了云意的头发,云意皱眉,却没动。澹台桢眼风一扫,手上谨慎了些,拿下来放在手中掂量。 “换一个罢,轻巧些的。” “是。”珍娘接过宝钿,与丛绿行礼退下。澹台桢转身面对云意,目光灼然有光。 云意笑了笑,问:“郡王与世子爷今日可顺利?” 澹台桢闻言摇摇头:“他呀,还是得多吃点苦头。” 全然是兄长的语气,云意心中有数了,澹台桢与这位表弟,关系确实不错。澹台桢看了看天色,唤司南黎川备水。 云意神色绷了绷,极快地低下头去,红晕从她的脖颈漫上来,将耳朵都染成浅浅的绯色。 澹台桢一转头,看得清清楚楚,那耳朵的浅绯色,似乎通过他的眼睛,染了过来。 小巧的耳尖,耳垂,如果用牙齿轻噬,会是何种感觉? “郡王,姑娘,奴婢们取了其他的宝钿来,给姑娘选择。” 澹台桢捏了捏她的耳朵:“你且继续装扮,我今日在深山转了一圈,需要沐浴更衣。” 原来是要沐浴,不是要和她——云意耳朵上的绯色转深,不知是羞的,还是被澹台桢捏的。 司南与黎川抬水进来,用屏风一挡,便退下了。丛绿和珍娘给云意插上略为小巧的梅花双蝶宝钿,穿上金红色外袍,便妥当了。 “姑娘,奴婢还是觉得口脂用海棠红的好。”珍娘道。 “怎么会,珊瑚红的明显更衬姑娘的这一身金红衣裙。” 屏风后,传来冷松一般的声音:“你们都出去。” “奴婢多言了。”丛绿与珍娘一福,赶紧退下。 “云氏,过来。” 云意依言来到屏风后,澹台桢仍是衣裳整齐,沉沉地看着她。澹台桢身后,是冒着热气的浴桶。 要求为何,不言而喻。 云意走上去,给澹台桢解衣裳。腰封上压着一块虎头令牌,一块半圆的玉珏。腰封解下之后,便是松绿色绣葡桃纹外裳,白色亵衣。云意将外裳搭在屏风上,面对身穿白色亵衣的澹台桢,却怎么也伸不出手去。 澹台桢轻笑一声:“面皮真薄,过来!” 云意迈着小碎步,被一只有力的手拉到胸前,与他紧紧相贴。云意本就知道澹台桢身材高大,宽肩窄腰,但这远远没有亲身感受来得贴切,亵衣本就轻薄,云意清晰地感受到他蓬勃的男性气息和灼热的体温。 “郡,郡王,您是发热了么?” “没有。”澹台桢抬起她的下巴:“男子体温本就偏高一些,何况——”可心的女人就在眼前。 “是妾大惊小怪了。”云意忍着羞赧解开澹台桢亵衣的衣带:“郡王快进去沐浴罢,水快凉了。” 澹台桢嘴上应着,捏住云意下巴的手却未松开,目光一直在她眉梢唇角流连:“丛绿说得不错,珊瑚红确实更衬你这身衣裳。” 云意退后一步,含笑道:“多谢郡王,丛绿若是听到郡王赞同,肯定高兴。” 澹台桢的碾了碾手指,香腻的触感挥之不去。若不是她已经装扮完毕,他倒是要做些别的事情了。 “你出去罢,我一会儿就好。” 云意心里松一口气,福身离开屏风。澹台桢的下属不知何时又来过了,一套与她衣裙同色的男装摆放在床上,旁边摆着狼王面具。 一瞥到长袍的腰身,云意想到方才的亲身感受,不觉又红了脸。屏风后的水声一下又一下,懒洋洋的。云意听着懒洋洋的水声,心里却无法平静。 她的全身,仿佛被澹台桢的气息浸染了,躲不开,逃不掉。云意闭了闭目,告诉自己,那一天总会来临,她该习惯的,不是么?可是为何,一想到圆房,她的心总是忍不住疼呢? 一道清逸儒雅的身影,含笑而立,轻声唤她:“娢妹妹。” “云氏,将我的新衣拿来。” 云意悚然而醒,忙忙拭去眼角的水意:“郡王,妾身这就来。” 衣裳由内到外,一件一件递进去。待最后一件外裳穿完,澹台桢紧了紧腰封,缓步而出。 仿佛是混沌之中劈开的一道劲光,聚集在他身上。残留的热气消减去他平日的沉与冷,他黑沉沉的眸底有了平易近人的温度。清新的水气在他身边流连不去,甚至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凝结成细细的水珠。他仿佛从远山的漫天云霞之中走来,拂去深浓雾岫,周身光华流转。 云意眸光潋潋,一时忘了移开眼。 澹台桢唇边晕开一丝笑意,就着梳妆台的镜子,戴上束发的金冠:“过来看看,可正了?” 云意站在澹台桢身后,将金冠小心地挪动摆正。镜中映出一双身着金红盛装的人影,恍如大婚。 澹台桢笑容更胜,沿着云意的手臂往上,牵住柔荑,紧紧握在手中:“走罢,外面的篝火舞会,就要开始了。” 云意感觉到他愉悦的心情,回以一笑,顺从地跟在他身后:“郡王,您的狼王面具,还未戴呢。” “不用了。”澹台桢脚步不停。戴面具的本意是让他少受些骚扰,如今他身边有人,倒是省去了麻烦。 再说,她如此美丽,他怎能逊色? 第17章 第十七章 草原篝火 夜幕初降,草原的篝火早早地亮起来,如一簇簇暗色中盛开的红莲花。幽蓝深邃的天空中,唯有启明星高高地挂着,仿佛天灯一般。 众人围着篝火坐在一起,男男女女皆着盛装,说说笑笑,十分热闹。整只剥好皮的羊羔涂上蜂蜜,架在火上烤,滚烫的油脂从逐渐金黄的羊肉中渗出来,滴落在火舌上。 “瀚海郡王到!” 众人纷纷站起来,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一双身着金红华服的人,缓缓走来。男子如同远山上的一株雪松,风雪不折,雷雨不摧。走近了,那双寒潭一般的眼眸,坠下点点星子,仿佛将夜的光华都尽数收纳了去。而男子身边的女子,则雪肤云鬓,娇小得像是在雪松下开出的红莲,眼里夺目。再细看她的容貌,众人皆惊! “这,这不是雪山女神么?” “对啊对啊,就是雪山女神啊!我们正午时见过,就是这副模样!” 大家议论纷纷,心中惊疑不定。澹台桢握紧云意的手,将她牵到人群中央。众人看得更为清楚,议论更胜。 云意启唇:“各位,请听我一言。” 声音柔中带冷,不卑不亢。众人不觉停下议论,往云意看去。 “妾身乃是虞国云氏之女,受吾主所托,前来温国与瀚海郡王和亲,并不是各位所说的雪山神女。” “啊,她就是那个唠叨子来和亲的,是云阔的女儿!” “这——那她怎么和雪山神女长得一个样呢?” 众人望向云意的眼光变得复杂,有敬意,有疑惑,有厌恶,有怜悯。她承受着这些目光,站得笔直,肩背不曾矮下一分,与帐中容易垂眸娇羞的样子,判若两人。 澹台桢侧颜看她,目光深深。 云意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自小养在闺中,绣花,读书,与姐妹家人相伴,手上并未沾过鲜血,未曾取过人命。两国多年战乱,实非我愿。既然我来了温国,作为郡王的妻子,必会恪守本分,为缔结两国和平而努力。听各位说,我与雪山神女长相肖似,这是妾的福气,也许——还是上天降下的福缘——” 还未说完,身子忽地一轻,云意惊得叫了一声,一低头,发现澹台桢抱起她,将她抱到了肩膀上。 “郡王,你作甚?” 澹台桢朗声一笑:“格木雪山的牧民们!这是我瀚海郡王澹台桢的妻子,雪山神女赐予我的妻子!你们敬我,便也敬她;护我,便也护她!” 众人惊呼出声,忽有一人下跪:“神女投胎人世,然后嫁入我温国啦!神女万岁,郡王千岁,郡王妃千岁!” 司南与黎川率先应声:“神女万岁,郡王千岁,郡王妃千岁。” 众人反应过来,呼啦啦跪倒,齐声高呼:“郡王千岁,郡王千岁。” 云意高高坐在澹台桢的肩膀上,感受着万民朝拜。心潮一阵一阵地袭来,汹涌澎湃。她做到了,真的做到了。今后,她再也不用在温国人憎恶的眼神之中谨慎度日,不用担心衣食住行这些本该平常的小事,也不用害怕,一觉醒来之后,她并不在自己的床上,而在军中最昏暗,最肮脏的营女支帐子里。 泪意翻涌,云意抬头仰望天空,幽蓝的天空深重近墨,星子一点一点地从云层中跳出来,洒如珍珠。水润盛着星光,越发光华灿烂。 “起来罢。”澹台桢笑道:“今夜篝火舞会,我准备了百坛美酒,为大家助兴。” “多谢郡王,多谢郡王妃!”众人欢呼着起身,重新热闹起来。 “郡王——”云意小声道:“快放妾下来。” 澹台桢恍若未闻,又走了几步,才把云意放下来。云意的脚一触到地面,就有热情的格木女子围过来:“郡王妃,郡王妃,过来与我们一起跳舞。” “我不太会,你们教我罢。” “好呀好呀,郡王妃身段极好,跳起来肯定漂亮。” 郡王含笑看着云意被簇拥着走远,自己则与其他将领围坐在另一边,开坛喝酒。澹台怀瑾凑过来,嘻嘻笑:“表哥,你什么时候对云氏上心了?还为她正名。” 澹台桢白他一眼:“叫表嫂。” 澹台怀瑾啧啧两声:“若是钱副将在此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钱副将被澹台桢留在珞州,并没有来格木。 一杯水酒递到嘴边,澹台桢忽地想到,他也一直唤她云氏,而从未问过她的闺名。 “司南,郡王妃的丫头呢?” “哦,表哥,你是问丛绿啊。”澹台怀瑾又凑过来:“我方才看见她了,跟着她主子呢。” 澹台桢饮下一杯酒,很快又有人来为他斟满,而且,是个艳丽奔放的少女。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3节 “依娜给郡王斟酒。”少女笑容灿烂如明珠:“三年前依娜病了,未曾得见郡王英姿,今年总算得偿所愿。” 澹台桢余光扫到格木族长频频投过来的目光,问:“你是格木族长家里人?” 依娜眼睛一亮:“依娜是族长的女儿,郡王好聪明呀,一猜就中。” 少女笑容殷殷,身份还不低。司南与黎川对视一眼,皆退远了一些。澹台桢捏着手中的酒杯,眼神往人群热闹处飘。金红盛装的云意与其他女子手挽手,围着篝火跳舞,脚下虽有些磕绊,却也有模有样了。篝火映着她面上的笑容鲜活生动,不少格木的汉子虽然不敢靠近,但是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 哼,招蜂引蝶! 依娜捧着酒壶,痴迷地在澹台桢俊美的容颜上流连。她很早就听说了瀚海郡王的美名,可惜她长成之后,郡王征战在外,暂时卸下了祭祀神官之职,她一直无缘得见。今年,总算让她如愿了!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郡王——”依娜还未说完,却见澹台桢忽地搁下酒杯站起来。她愕然地跟着站起,却见澹台桢径直走向旁边围着篝火跳舞的姑娘们。 其中,有他方才举在肩上的虞国云氏。 依娜抿紧了唇,气鼓鼓的。身旁走来一人,对她道:“你死心罢,他看不上你。” “钟牧,不用你管!”依娜猛然回头,发上的珠珞差点甩到钟牧的脸上。 钟牧拉着依娜的手:“你醒醒罢,只有我,心里仅仅会装下你一个人。” 依娜极快地挣开,漂亮的眼睛里带着轻视:“钟牧,别以为你替他做了三年的祭祀神官,就能和他相提并论。我告诉你,你永远比不上他!” 不少人听到争吵,朝他们看过来,钟牧难堪极了,他偏头看一眼澹台桢的方向,眼中流出怨毒。 “那你就干等着罢,依娜。”钟牧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依娜气得要把酒壶摔了,一抬眸看到父亲从人群中远远投过来的警告,又恨恨作罢。她跺了跺脚,去追澹台桢。 云意渐渐掌握了舞步,与热情的格木姑娘们越跳越融洽。篝火烈烈地燃烧着,云意的背后渐渐渗出汗来。她把左右两边姑娘的手搭在一处,顺势退出来:“你们接着跳,我先歇一歇。” 姑娘们笑着答应了,继续围着篝火跳舞。 丛绿和珍娘一直在后头候着,见状赶忙迎上去,递给云意一个水囊:“姑娘出汗了罢,喝点水。” 云意仰头喝了几口,周围的人忽地站起来,有节奏地拍起手来。云意往前看,只见姑娘们默契地退成一个大圈,坐下了。两三个男子相互碰了碰拳头,活动手脚。 珍娘解释:“这三个男子是要斗舞了。格木牧民热情奔放,如果斗舞赢了,就能得到雪山女神的祝福,可以选一名心爱的女子成婚。若是女子也愿意,父母不得阻扰。” 丛绿嘀咕:“女子不愿意怎么办?” 珍娘笑了:“敢上去斗舞的,大多都是私底下与爱人说好了的,他们的阻碍,就是父母不允。少数之前不认识的,那就是在篝火舞会上一见倾心,临时起意要求娶,女方见了胜者的舞姿,也会答应。总之,这么些年来,斗舞胜者所求的姻缘,都成了。” “听着有趣。”云意捻了一颗凝雪丸服下:“咱们坐下来瞧瞧,今年的姻缘花落谁家。” 丛绿自布包之中拿出几块翡翠凉糕,一包炒瓜子:“奴婢从厨房拿的,瓜子还热乎。” 三人盘腿坐在草地上,瓜子嗑得津津有味。内圈的男子已经各展所长,开始斗舞,周围时不时发出口哨声,议论声。云意听着入耳的评论,大致了解了三人的身份,有两位是格木本地牧民,同时看上了富户的一位女儿,富户抉择不下,就约定今日斗舞,谁获胜就将女儿嫁给谁。另外一位,则是雪山朝拜的外来人,高瘦如鹤,十分俊朗。 “姑娘,你快看!”丛绿惊呼。 云意定睛一看,只见高瘦男子单脚着力,长跃而起,如展翅大鹤一般掠过篝火,轻巧落地。 “他赢了,他赢了!”姑娘们皆站起来,倒是把坐下来的云意等人遮挡住了。 表演看完了,云意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来。人群忽地分开一条道,目光皆向她投过来。云意不明所以,怔怔抬眸,远远地对上了外乡男子的目光。 第18章 第十八章 月下斗舞 一丝不好的预感爬上云意心头,外乡男子朗笑着朝云意走来,伸出手:“这位美丽的姑娘,你可愿意随我回家,做我的妻子?” 丛绿的瓜子掉了,珍娘双目圆睁。云意顶着万千目光,只觉得不可思议。她是郡王妃啊,这人是跳舞跳糊涂了么? 正在斟酌词句,一道高大的人影从后头绕过来,将云意严严实实挡在身后。云意心中一惊,澹台桢什么时候来的?莫非一直站在她身后?怎么一点声息都没有? 外乡男子十分不悦:“你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要挡路。” 格木族长举着灯急急忙忙走过来:“误会啊,误会,都是误会。柯宁王子,这位姑娘已经名花有主。您刚刚来,还不知晓。” 澹台桢冷凝的神色聚起冰凌:“柯宁王子?你是古蒙部落族长的儿子?” “你认识我?”柯宁王子险些被他气势所摄,赶紧昂起头,勉强与他平齐:“本王子今年成人,正好到此挑选一位王妃。本王子看上她了,你别挡着,本王子要听她的答案。” 族长听得冷汗都冒出来:“柯宁王子,这是我们的瀚海郡王。郡王,柯宁王子少不更事,您莫见怪。” 柯宁王子大吃一惊,他一眼便觉得冒出来的男人身份尊贵,气势惊人,没想到却是名震温国的瀚海郡王。那么他这个部落的小王子,就有些不够看了。 澹台桢仿佛临风山石一般岿然不动,云意一片衣角都没能露出来。他黑漆漆的眸底沉沉下坠,映不出远处篝火的微光,映不出近前族长手持灯的明亮。也映不出众人神色各异的表情。 格木族长暗道不妙,郡王这是动怒了。看人的表情,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 四周安静下来,仿佛所有的热闹一瞬间都被冰封。就在大家被沉沉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一直柔弱的小手从后面滑过来,握住了澹台桢的大掌。 “郡王,能否让妾身说两句话。” 澹台桢低头。目光落在白生生的小手上。它的指头如葱管一般细长,指甲粉白浑圆,莹润可爱,此时,正搭在他脉络分明的青筋上。 一股细细的泉流涌向澹台桢心间,奇异地平复了他的怒火。澹台桢反手握住那只白生生的小手,将云意拉到身旁来。 柯宁王子的目光立刻落在云意身上,既是惊艳又是欣赏。云意朝两位各行一礼,徐徐道来:“郡王,柯宁王子,云意自虞国来,自始至终要嫁的,唯有一人而已,那就是郡王。郡王是云意的夫君,云意会一心一意侍奉郡王,直到郡王厌弃妾身。” 手腕忽然一痛,云意顿了顿,余光看向澹台桢,澹台桢侧脸如刀削玉刻,每一寸都是冷硬的弧度。云意不知自己说错了何处,捏一捏澹台桢的掌心。澹台桢被这亲昵的小动作取悦了,手掌略松。 云意继续说道:“或是垂垂老矣,再也无力侍奉郡王。柯宁王子远道而来,恰巧错过了郡王为我正名的一幕,才生出些许误会,还请柯宁王子另觅佳丽。” 谁知柯宁王子的目光落在澹台桢强势的手上,心思却转向别处:“你是说,只要他厌弃你,你就能另嫁了?” 云意愕然,她说的重点是这个么?不是罢?族长捂住脸,恨不得原地消失。澹台桢笑了笑,下巴微扬:“王子想多了,我与她初初结璃,怎么会厌弃她。” 柯宁王子露出一口白牙:“没关系,我可以等,若是以后无处可去,就来寻我!我们部落,就在温国西北的坎北大草原,追逐水草而居。你只要报上我的名号,自然有人领你来见我。” 云意只得顺着澹台桢的话再说一遍:“王子您多虑了,郡王待妾很好。” 族长赶紧上前:“柯宁王子,在下准备了美酒美食,柯宁王子难得过来,还请赏光。” 柯宁王子不满:“我是斗舞的胜者,多说几句话都不行?” “斗舞是罢?”澹台桢轻笑一声,信手除下外袍。 族长瞪圆了眼睛:“郡王这是要下场斗舞?” 回答他的,是澹台桢稳稳走向篝火的身影。依娜目睹全程,气得俏脸通红。却又抵不过心中的悸动和好奇,目不转睛地望着篝火中央。 仿佛在苍茫山海之中沉睡的苍鹰,被喷薄而出的云海唤醒,振翅高飞,迎接壮丽的日出。澹台桢舒展双臂,目光如凝,在旋转之中足尖提起一段烧了半截的火把,稳稳落在手中,引得周围一阵叫好。 云意颔首微笑,也跟着拍手,不得不承认,柯宁王子虽然也跳的好,但失之工凿,澹台桢则是气质浑然天成,整个草原都安静下来,欣赏他雄浑健美的舞姿。 “你们看,月亮出来了!” 众人纷纷抬头,果然见星子不知都隐秘去了何处,一弯满月升上天空,温柔地注视着起舞的人,澹台桢面对满月,单膝下跪:“月之神,请保佑我温国国运昌隆,万民吉祥。” 月光洒在他的身影上,仿佛一尊恒古的雕像。众人纷纷跟着澹台桢下跪,口中诵读:“月之神,请保佑我温国国运昌隆,万民吉祥。” 风吹来草原清新的气息,叶露在草尖凝结,滴答一声。 澹台桢率先站起,披着一身月光朝云意走来,隐秘的星子都坠落在他的眸底,光华流转。待走近了,他朝云意伸出手,云意被他的星眸蛊惑,将白生生的小手放进他的掌心中,被他牢牢握紧。 柯宁王子仰望着广袤的天际和一轮清月,喃喃:“我输了啊——” 族长笑眯眯地再次开口:“柯宁王子,您看——” “瀚海郡王,你赢了。”柯宁王子干脆地承认:“不过,姑娘,我对你说的话,依旧有用,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澹台桢不悦地打断她:“拙荆的闺名,岂是外人能打探的。王子,请罢。” 柯宁王子见澹台桢护得紧,耸耸肩膀,随着格木族长走了。云意长舒一口气,这一场大戏,总算落幕。 “你的名字。” “嗯?”云意抬眸,清晰的看到澹台桢眼底,自己的倒影。 澹台桢耐心地重复一遍:“我问,你的名字。” 云意莞尔:“妾身名唤云意,‘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的意。” 澹台桢点点头:“你父母想必希望你轻松自在,来去由心。” 云意微微一怔,忽地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总是哭着要娘亲,这时候伯母就会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哄:“娢儿乖,娢儿乖,等你身体养好了,父母就会来看你了。他们呀,都希望你能轻松自在,来去由心。” 伯母的话犹在耳旁,说的却换了个人。可是她身在牢笼之中,哪里能轻松自在,来去随心呢。 格木族长去而复返:“郡王,各个部落的使臣都到了,请你过去。” 澹台桢点点头,回身对云意道:“这场宴饮估摸天亮才散,你先回去休息,明日下晌,陪我进深林狩猎。” “是,妾身明白了。”云意优雅一礼,转身往大帐走去,知道走了很远,云意还感觉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后。 大帐里是与草原篝火舞会孑然不同的安静,云意第一步就是解下头上琳琅的头饰,丛绿将头发散下来,给云意按摩头皮:“姑娘,你说郡王今夜会来么?要不要做一些准备?” 珍娘正在拎着水壶给盆注水:“实不相瞒,按照郡王方才霸道的架势,多半会来的。” 云意望着梳妆镜出神,里面的女子撒下满头的乌发,眉间轻蹙。 “姑娘,外头送热水来了。” “抬进来罢,我要沐浴。”云意起身离开梳妆台。 冒着白气的热水一桶接一桶的抬进来,很快灌了大半个浴桶。云意让丛绿和珍娘候在外头,独自洗浴。 一滴水掉进浴桶里,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云意捂住脸,无声地流泪。这一天一夜对她来讲,真可谓是跌宕起伏,所有积攒的情绪,在一瞬间暴发。紧张,惊喜,后怕……云意需要一点点时间来平复。 浴桶里的水渐渐温下来,云意沉下身子,让水浸润过整个脸颊。直到再也憋不住,才探出头来。 湿漉漉的水珠从云意的面颊滑落,透过水帘,云意赫然发现面前立着一高大人影。这一惊非同小可,若不是云意认出了金红色的服饰,只怕要大叫起来。 “郡王,您怎么回来了?”他总是走路没声响,也不知在这儿看了多久。 澹台桢一向冷凝眼眸仿佛长出了一枝小小的杏花,破开寒风与冷雾。他本是回来取一卷地图,无意中撞见她默默饮泣的模样。她娇小的身子缩在水里,哭得无声无息,是那么令人怜惜。说到底,她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平日里的贞静随和下,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 “再不起来,水就凉了。”澹台桢抖开巾帕,将云意整个儿从浴桶之中抱出来,放在地上。 云意仿佛刚刚化成人形的鲛女,湿漉漉的眼睛摇曳着水草。她包裹住自己,赧然道:“多谢郡王。” 声音轻柔如同刚刚落下的羽毛,可怜可爱。澹台桢一时意动,又将她抱起来,走向床榻。 从发梢滴下的水珠很快洇湿了床褥,云意紧紧攥住裹着的巾帕,下摆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腿,她怔怔地看着面前俊美的男子缓缓压下,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然而,疼痛并没有降临,男子只是吻了吻她的唇,在她耳边呢喃:“别怕,我不会强迫你,睡罢,睡一觉就好了。” 云意蒙着水雾的眼睛忽地燃起光亮,她偏头看澹台桢,想要确定方才那一番话的真实性。澹台桢微微一笑,湿热的吻落在她的眼眸上:“本郡王说到做到。” 正要起身离开,怀中羞怯的女子,忽地仰起头,亲了一下他的喉结:“郡王体恤,妾铭感于心。”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4节 澹台桢原本平静的眼底卷起漩涡,再度压下,这一次却带了十足的耐心,探寻一般在她的唇齿之间反复流连,磋磨再三。等他直起身来,云意已是气喘吁吁,面若芙蓉。 再不走,他就走不了了。澹台桢平复旎思,捏了捏云意小巧的鼻子,起身去拿地图。 云意从床上站起来,床褥湿了一大块,已是睡不得了,她朝外唤:“丛绿,珍娘。” 几乎是声音刚落下,丛绿就进来了,她咬唇看向裹着巾帕的云意,又看向一身齐整的澹台桢,一头雾水。 这是成了还是没成? 珍娘随后进来,呀地一声:“姑娘快擦干头发,这么下去要着凉了。” 澹台桢卷着地图掀帘而出,对司南道:“点炭火来,给她烘头发。” 司南和黎川都被澹台桢温柔的神情晃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做梦了。新来的郡王妃真真不得了,才多久就得了郡王的青眼。上一次郡王露出这么温柔的神情是何时了?似乎是明瑶公主过寿的时候。 “愣着作甚?还不快去。”黎川踹了司南一脚,司南赶紧去办了。 云意换了身白色寝衣,就着炭火梳一把青丝。丛绿将洇湿的被褥换下来,铺上新的,珍娘则端来一碗熬好的姜汤:“姑娘趁热喝,切莫让寒气入体。” “嗯。”云意端过来,一气喝尽:“今日大家都累了,早些歇息罢。” 丛绿依依不舍地跟着珍娘走了,因着澹台桢素不喜外人,她们就不能在大帐陪着姑娘睡了,得回青色小帐里去。 等人都走了,云意躺在床上,本以为会辗转反侧,却很快睡着了。也许是因为太疲惫,也许是因为他的承诺,让她心安。 第19章 第十九章 骑马射箭 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云意侧头一看,澹台桢安静地睡在她身侧,呼吸均匀。她缩在澹台桢的怀中,澹台桢的一只手,还横在她身上。 怪不得昨夜隐约觉得身边温热,寒气散尽,她下意识地靠过去,睡得更香了。原来,是他回来了。 睡梦中的澹台桢,收敛起全部的冷漠威势,看起来十分无害。弧度优美的下巴上,长出了青青的胡茬。 “看够了么?”澹台桢声音微哑,却未睁开眼睛。 云意面颊发烫,忙忙要从澹台桢怀中脱身,澹台桢收紧手臂,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别动,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仿佛身后放了一只大火炉,烘得云意暖洋洋的,她心神一松又要睡过去,忽地觉得有硬物硌到她了,她不得不往外挪一挪。 “别动。”澹台桢呼吸中带着克制。 云意懵懂之中明白了什么,脸颊霎时间烧得通红,再也不敢动了。 “郡王,该起身了。”司南在外道。 “知道了。”澹台桢回答得懒洋洋的,下巴却还搁在云意肩膀上。 “郡王,别误了狩猎的时辰。”云意耸耸肩膀。 “好。”澹台桢从善如流,从床上起身,走出屏风之外:“进来伺候罢。” 司南、黎川闻声而入,后面跟着丛绿和珍娘。远山秋水的屏风将里头的情形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司南与黎川一丝眼风都不敢乱瞄。 丛绿一面绞帕子一面道:“姑娘,今日要去狩猎,奴婢翻出来两套窄袖胡服,一套天青色的,另一套是樱红色的,您想穿哪套?” “那套天青色的。”云意回答。 澹台桢听了,却道:“林中皆是翠色,你着天青,若是迷路了不易寻找。” 于是云意改口:“那就樱红色的罢。” 丛绿应了一声,拿来衣裳给云意换上,珍娘清清爽爽地梳个单螺髻,就好了。 外头澹台桢也已穿戴整齐,一身宝蓝色骑装,服服帖帖地衬着他的宽肩、窄腰,长腿,身姿笔挺。他就站在屏风之后,等着他的郡王妃。 云意走过去,唤了一声:“郡王。” 澹台桢点点头,与她并肩走出大帐,黎川牵来两匹马,一匹浑身黝黑,唯有鬃毛是白色的,趾高气昂,一看便知是谁的坐骑。另一匹是枣红色的,眼睛又大又圆,看着很温顺。 “会骑罢?”澹台桢挑挑眉毛。 身为云家人,哪有不会骑马的?云意对面澹台桢质疑的目光,胸中徒然生出一股豪气:“自然是会的。”说罢,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娴熟得很。 澹台桢唇边抿出一丝笑纹,示意下人们退开一些,越上马背,道:“云氏女,让我来看看你的本事。” 两匹马一前一后绝尘而去,扬起地上的尘土。澹台桢的坐骑墨风本就神骏,很快就甩下了云意的枣红马。澹台桢好整以暇地往后看,云意握缰绳的手很稳,姿势也标准,一看便知是从小练习,有高人从旁指点过的。她的马脚力不足,落下越来越远,可是她不肯放弃,咬着唇坚持,眼睛出奇地亮。 这就是云氏骨子里的血性?澹台桢心里也热起来,停下马,等她赶上来。 云意不明所以,澹台桢道:“马匹品种不同,你太吃亏,不如我们换一种比试方法。” “郡王想和我比什么?” 澹台桢眉尖轻挑,哟,妾身都不叫了,不过这个“我”字,听着比妾身顺耳许多。 “走,去靶场。” 云意调整呼吸,在澹台桢调转马身的一刹那,迅速吃下一粒凝雪丸。 格木草原有专门练箭的靶场,如今大家都在准备入林狩猎,靶场反而静悄悄的。澹台桢随手拿起一张弓,掂了掂,递给云意:“这一张还算轻便。” 云意等了一会儿,问:“郡王怎么不取弓?” 澹台桢慢悠悠地走到靶子前面,站定,随后转过身来,朝云意指了指他头上的发冠。 云意眼睫一颤:这是要让她以他为靶么?稍有差池,箭镝就会射穿他的脑门,取他的性命! “云意,搭上你的箭,来罢!”隔着二十丈的距离,澹台桢的声音清晰地落入云意的耳中,宛如重锤。云意拿起一支插着赤红鸟羽的箭矢,手止不住地颤抖。 风漫卷过草地,起起伏伏,仿佛碧海生潮。往事纷至沓来,一层层滚过云意心间。两鬓霜华的伯父、坚强稳重的伯母、颓废失意的兄长、明艳活泼的姮儿,还有——温文尔雅的容与哥哥。 一切一切,她都失去了,因为这个男人失去了。如今,她有机会报仇,只要她对准他的额头。 当然,他死了之后,她的下场必定凄惨。然而又如何呢?她杀了温国主将,为虞国除去心腹大患,岂不是很值得? 碎发被风扬起,拂在脸上,有些痒,有些疼。云意将碎发顺到耳后,闭了闭目,调整气息,搭箭拉弓。 澹台桢黑沉沉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云意,唇上的弧度丝毫未变。 弓弦拉到最满的一瞬间,云意倏忽睁开眼睛,明亮得摄魂夺魄。箭矢铮然离弦而去,电光火石般射向澹台桢。 澹台桢平静地看着箭矢飞来,脚下未挪一分。箭矢擦过澹台桢的头发,稳稳穿入澹台桢束发的金冠。 几缕发丝悠悠落地,箭尾的朱红羽毛,兀自颤抖不已。 云意脱力一般倒退一步,心跳如擂鼓,她用弓撑住身子,极快地从荷包摸出凝雪丸,转身服下。 澹台桢朗声大笑,解开束发金冠,大步流星,将云意横抱起来:“吾妻,吾妻,甚合吾意。” 云意两眼白花花的,忙忙抓住澹台桢的前襟,弱弱地唤了一声:“郡王。” 澹台桢见她脸色发白,原本浅淡的唇更是毫无血色,讶道:“怎地了?” “让郡王笑话了,方才太紧张了,容妾缓缓。” “怎么?怕了?”澹台桢捏捏她的鼻子。云意垂下眸子喘息,算是默认。 澹台桢心情大好,将云意抱上墨风,随后跟着上来:“你靠着我歇一歇,这里离狩猎之处还有十里路程,足够你缓一缓了。” 云意实在不适,乖顺地靠在澹台桢怀中,像一只生病的兔子,与方才的英气勃发判若两人。枣红色的马儿见无人骑它,也不乱跑,一直跟在墨风后头。 澹台桢紧了紧怀中的人儿,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天空晴朗如玉,偶尔有一两片白云飘过,羽毛似的轻。 他自己选的妻子,着实不凡,澹台桢如是想。 第20章 第二十章 森林狩猎 等澹台桢与云意到达狩猎场,大家已经陆陆续续进了深林。有的下人们脚下,已经堆了几只打到的猎物。云意眼见着到了,从澹台桢怀中离开,直起身子。 逞强!澹台桢嗤之以鼻。他率先下马,随后将手递给云意,云意愣了愣,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将手放了上去,扶着澹台桢下马。 一直等着澹台桢的依娜见状几乎咬碎银牙,拉着父亲的袖子委屈:“爹,你看呐!” 格木族长无奈地提点她:“云氏是正妃,你就算以后能嫁郡王,也是侧妃,要对正妃客气一点。这些你婶娘不是教过你了么?” 依娜一甩手:“她也配!战败国送来的礼物罢了!” 族长赶紧拍她的肩膀,还好左右都是自己人,郡王他们又离得远,没有听见。 司南与黎川朝澹台桢迎上去,说明眼下情况:“郡王,格木族中选出的壮丁和其他部族的使臣都已经入林了。现在打到最多猎物的是柯宁王子,有两只狐狸一只兔子。” 澹台桢未放在眼里,点点头,回身看着云意面色已经好了许多,遂放下心来。族长走过来,行礼道:“郡王,小女依娜不才,想跟着郡王学习狩猎技巧,请郡王赐教一二。” 依娜站在格木族长身后,满怀期盼地看着澹台桢。这神情落在云意眼中,一清二楚。她恍然想起风信使臣曾说的话:“咱们瀚海郡王天生俊美,武艺又高。每一次跳完祭祀舞,都会得到所有人的欢呼。不仅是欢呼,还有姑娘们炙热的追捧。光是眼神,就能把人看融化了。” 格木族长女儿的眼神,的确是够炙热的。 澹台桢踌躇一二,点头答应了。云意不由得多看依娜一眼,莫非,澹台桢有意将这位格木族长的女儿收在身侧? 依娜见澹台桢答应了,欢快地上马。火红的骑装仿佛一朵盛开在骄阳下的玫瑰花:“郡王哥哥,这林子我熟悉,我知道哪里有最多的猎物,你们随我来。” 云意依旧骑上枣红马,这一次不用追赶,心境平和许多。走在最前面的依娜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但澹台桢鲜少回应。都是司南黎川二人从中接话,以免场面窘迫。 依娜热情却不减:“郡王哥哥,我们格木这边有一首流传很久的民谣,您听过么,叫‘雪山谣’。” “无。”澹台桢难得简短地回答了。依娜十分高兴:“那我唱一遍给郡王哥哥听。”说罢,轻轻哼唱起来。 还别说,依娜的歌声十分清脆甜美,民谣的曲调又长又悠扬,十分适合她。唱得远空飞来的白鸟驻足一听,落下几声鸟鸣,像是和音。 云意偏头去寻白鸟的去处,手上不觉拉慢缰绳,慢慢地落在后面。 “小意,跟上来。”澹台桢面露不悦。云意一个激灵,小意? 澹台桢皱眉又重复一遍,云意只得抖抖缰绳,赶了上来。 “狩猎不是游玩,你跟紧一些。若是迷路,还得费心费力去找你。” 云意低头受教,这回就跟在澹台桢马后,可澹台桢仍嫌不足,让云意与他并行才罢。 依娜噘着红嘟嘟的嘴,有些不乐意。司南赶紧打圆场:“依娜姑娘,哪里有最多的猎物?” “喏,前面就到了。”依娜朝前努努嘴:“那个坡住着许多野山羊,成群结队的。还有鹿和野猪。有一次我来玩耍,还见到了一匹野马,健壮无匹。只可惜,我驯马术不佳,让它给跑了。” 澹台桢来了兴致,催动墨风越过依娜,大家随后跟上。可是当赶到野羊坡的时候,周围却出奇地静,连一只羊的影子都看不到。 依娜不可置信地四处看:“怎么可能呢,难道它们迁徙走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5节 风从山坡的背面吹来,三个男人,极其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司南与黎川同时看向澹台桢:“郡王!” 澹台桢不惧反笑:“看来,我们碰到大家伙了。” 云意心头一惊,心道这运气也太好了罢,一来就碰上猛虎此类野兽,此行能不能安全折返,端的看澹台桢他们三人的本事了。 “郡王,属下先去前面探一探。”黎川抱拳。 “一切小心。” “是。”黎川骑马而去。 一直叽叽喳喳的依娜此时不敢说话了,心里感到害怕和后悔。她本来是想在澹台桢面前邀功的,现在却反而将他推入危险的境地,如此怎好? 正心乱如麻,却见黎川从山坡背面飞奔而来,远远地,传来坐骑的惨叫,仿佛就在身后追着他。 “郡王,是熊瞎子!”黎川大喊。没等跑多远,他所说的熊瞎子就咆哮着追来,嘴角边还有残留的血迹。 依娜心惊胆战,这熊瞎子直立起来有一人多高,皮毛厚实,两眼如灯,大张的嘴里牙齿如钢锯一般。她身下原本温顺的坐骑被吓得原地打转,依娜极力控制。慌乱之间,她看到原本在她旁边的云意已经呲溜得只剩下一个马尾巴,又气又急,叫起来:“郡王哥哥,那个和亲来的,她跑了!” 澹台桢回身一看,果然的,那个没良心的女人已经快跑没影了。他心下一沉,从墨风背上一跃而起,一阵风似的卷向云意。云意只觉得后背一阵凉,等回过头去,澹台桢已落在她身前,拉住了枣红马的缰绳。 “你这是何意?” 云意不躲闪地看着他怒火中烧的面容:“郡王息怒,云意虽无用,但不能添乱,此时只是想把自己藏好而已。” 澹台桢仿佛扑面淋了一场蒙蒙细雨,霎时火气消散:“胆小如狐,区区熊瞎子,难不成我还保不住你!” 云意的手放在澹台桢手背上,娇气如兰:“我自然是相信郡王英勇无敌,但我不是木头,总得做些什么令郡王放心。” 澹台桢的眉眼晕染开一丝柔和,他笑着吻了吻云意的额间:“你这颗糖,本郡王吃了。” 说罢,从枣红马上跃下:“去罢,藏好一些。” 前头,司南黎川与熊瞎子已经酣战起来,把观战的依娜瞧得心惊不已。澹台桢从她马前经过,道:“你去寻小意,一起藏起来。” 依娜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什么!让她和那女人一样像个怂包似的逃跑?郡王哥哥怎么回事? 可她听爹爹说过,郡王哥哥一向说一不二,不喜欢别人违抗他的命令。依娜左右踌躇,最后被熊瞎子的一声吼震得霎时拿定了主意:嗯,就听郡王哥哥的。 云意其实也没有跑太远,她先找了一棵高大结实的树系住枣红马,然后用云滟教她的爬树之法爬到树上,静静地观察战局。 司南与黎川一左一右,只是用箭矢干扰,并不恋战,且战且走。而澹台桢端坐马上,不动声色。等等,那一袭红衣朝云意的马奔去的是——依娜? 依娜见马不见人,大骂:“云氏这个怂货,傻到连马都放弃了跑步么?到底去哪儿了?” 一根树枝砸在依娜的头发上,依娜惊讶抬眸,就看见她方才骂的那个人正坐在树杈上朝她摆手。 依娜:“……” 云意友好地问:“你要回去了?” 依娜没好气道:“我可没那么胆小,是郡王哥哥叫我来找你。” “那你要上来么?我观察过了,这棵树是周围最大最结实的。” 依娜待要讽刺几句,身后一声怒吼,依娜弃马上树,霎时间就来到了云意的身旁,云意对她的速度表示赞许:“依娜姑娘看来小时候也是调皮的。” 依娜没来得及反驳,就被前面的战况吸引了。别说,云氏选的这根树杈子,视野极好。 熊瞎子已经被司南和黎川扰得怒气冲天,连连挥爪,黎川和司南的身上都带了伤,背上的箭矢已经快用尽了。 “退开!”澹台桢大喝一声。黎川与司南应声后撤,与此同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插入了熊瞎子的左眼。 熊瞎子痛苦大叫,狂乱地扫荡周围的一切,要把周围毁灭殆尽。 “金刚索!”澹台桢目光沉凝。 司南抛出金刚索,与黎川、澹台桢将熊瞎子团团围住,熊瞎子眼看被缚住,钢牙一咬,金刚索应声而断,司南失了力道,倒飞出去。三人合围豁开一个口子,熊瞎子将金刚索甩开,向前奔逃。 不巧,它逃去的正是云意和依娜的方向。依娜心惊胆战,也顾不得嫌弃了,抱住云意问:“怎么办!怎么办!” 云意道:“现在下去骑马,会让熊瞎子发现目标,进而攻击。你我就在树上待着,它不会发现的。只是要可怜两匹马,顾不上了。” 话音刚落,熊瞎子已到近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两匹马拼命地想挣脱缰绳逃跑,马嘶哀哀。熊瞎子杀红了眼,大吼一声,朝两匹马扑过来。 大树被猛烈地撞了一记,树叶如雨簌簌而落,不少脆弱的枝干应声而折。依娜被晃得重心不稳,惊叫一声跌下树去。 完了!依娜心里绝望。 一只白皙瘦弱的手,抓住了她的腰带。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转危为安 依娜被吊在半空,下面就是熊瞎子撕咬马匹的可怖场景。她抬眸,眼里满是祈求。然而云意双脚紧紧扒住树干,腾出双手拉住依娜,仍是吃力不已,眼看快支持不住了。 正在危急时刻,澹台桢率先赶到,一把将依娜拉上来。依娜死里逃生,双眼发直地喘气。云意也并不好过,双手酸痛得像是断了似的。澹台桢唤了一声:“黎川。”转身将云意抱下树,放到安全的空地上。 下一瞬,黎川带着依娜也随后而来。 树下,熊瞎子已经把两匹马开膛破肚,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林子。司南也匆匆赶来,在熊瞎子附近小心翼翼地徘徊。澹台桢安置好女眷,撮口成哨。 墨风闻声而至,长嘶着奔来。澹台桢翻身上马,算准距离,以马鞍为踏板,抽出佩戴的三尺青锋跃上云意当初栖息的大树。树下,黎川与司南相互打了个对眼,张开捕兽大网。 熊瞎子见到人来,愤怒地人立而起,准备将捕兽网撕碎!澹台桢瞳仁一凝,霎时出手,青锋剑裹挟着开山之势当头劈下,从熊瞎子的左颈刺入,划破了它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溅湿了澹台桢华贵的衣袍。熊瞎子倒如山倾,地面扬起一层厚厚的尘土,黎川与司南猱身而上,将熊瞎子网住。 云意与依娜目不交睫地看着,几乎忘记了呼吸。熊瞎子卧在网中,呼噜几声,再也不动了。 依娜高兴地抱着云意欢呼起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云意随着依娜转了两圈,吃痛:“依娜依娜,我的手。别抓我的手啦。” “啊,对不住。”依娜赶紧放手:“你要不要紧?等出去了,我让阿爹给你找格木族里最好的大夫治伤,谢谢你救了我。” 澹台桢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云意和依娜坐在一处亲亲热热地说话。他挑挑眉间,才过了多久?依娜对云意的敌对就完全消失不见了。不过,云意会豁出性命救下依娜,着实令人惊奇。 这个女人,总是让他意外,这感觉不错。 熊瞎子太大,他们需要更多的人手才能将它拖走,于是澹台桢留下黎川看守,自己带着其他人先回去。 云意双手拉伤了,不便骑马,简单包扎之后,依娜热情地邀请云意与她同骑。澹台桢轻咳一声,提醒云意。然而云意没去分辨咳嗽声的含义,答应了依娜。 澹台桢胸口一闷,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出了深林,依娜仿佛乳燕归巢,扎入族长的怀中,把方才遇到的惊险倒豆子似的说得津津有味。族长心惊不已,领着依娜再次对云意表示感谢。 “郡王妃不仅美丽,还心地善良,果真是雪山神女下凡,合该与郡王配成佳偶。” 云意微微一笑:“也多亏郡王及时赶到,要不然,我就支持不住了。” “阿爹,给云意姐姐请大夫来瞧瞧罢,你看她的手臂,都提不起来了。”依娜焦急道。 “好好好。”格木族长满口答应。 吩咐完司南的澹台桢余光看到三人说得差不多了,便走过来拉过云意:“她受了伤,需要休息。” 云意抬起清澈的眸子看向澹台桢,她的确有些疲惫,但交到了依娜这位新朋友,收获很大,她不介意与依娜她们多聊一会儿。 族长十分会看眼色,立刻道:“那么郡王与郡王妃先去休息,老身会让族里最好的大夫去为郡王妃治伤。” 澹台桢点点头,转过云意的肩膀,半搂着她走回大帐。丛绿和珍娘都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熊瞎子的事,心有余悸地上下打量云意。 “姑娘,你的手——”丛绿心疼极了。 云意才要开口,却见澹台桢在书案后坐定,指一指身旁:“过来。” “是。”云意依言过去。澹台桢拆开云意手上的绷带,执起云意的手,从手腕到手臂一寸一寸地运指按摩,云意咬住唇,防住了差点逸出口的一声痛吟。 澹台桢皱眉:“别忍着,哪里疼就说出来,否则有碍我的判断。” “是,郡王。”云意小声说,在澹台桢继续往下按的时候,老实回答:“这里疼,很疼。” 澹台桢便道:“我已运力梳理过一遍你的经脉,虽略有损伤,擦些药就无碍了。” 云意抿出一丝感激的笑,眸光浮动:“多谢郡王。” 外头有脚步声响起,珍娘出去看,回来道:“郡王,郡王妃,族长派来的大夫到了。” “请他进来。” 大夫提着药箱进来请安,行礼之后查看了云意的伤势,说辞与澹台桢一般无二。随后开了药方:“王妃这些时日尽量不要用手,内服的药以温补安神为主,一日可停。外用的上药一日三次,连用七日。” 丛绿与珍娘听得仔细,收好药方,珍娘自去煎药。丛绿将云意扶到床上躺下:“姑娘本就体弱,为何要逞强呢?若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事出紧急,我不得不出手。”云意往澹台桢的方向望了望:“再说,还有郡王在呢。” 澹台桢听得唇角弯弯,索性挥退了丛绿,自己坐在床边:“你今日受惊,早些睡罢,我陪着你。” 云意眨眨眼睛:“郡王,妾身还要服药。” 澹台桢由上而下顺着她乌黑的头发:“对,我忘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对望,丛绿抿唇一笑,悄悄退出去了。一出来,就碰到了摇着折扇的世子爷澹台怀瑾。 “哟,丛绿啊,表哥他——” 丛绿两手一横:“郡王妃需要休息,还请世子爷不要打扰。” “我不进去也行,但你得许我点好处。” “世子爷,奴婢身无长物。”丛绿心中不耐。 “那个,快到晚膳时间了。”澹台怀瑾刷地收起扇子。 原来是肚子里的馋虫犯了,丛绿掩嘴笑:“好,奴婢也要给郡王和郡王妃准备吃食,世子爷随奴婢来罢。” 澹台怀瑾顿时来了精神:“那敢情好,今日吃什么?” 丛绿一面走一面想:“我看南面高坡上有一株板栗树,结了不少,正好摘一些下来做板栗鸡。” 澹台怀瑾一拍折扇:“行,我让人去摘。” 丛绿道:“世子爷爱吃花生酥糖么,厨房里似乎没有芝麻了。” “这有何难,我派人去找,找不到,便买。” 两人越走越远,云意躺在床上,听着渐远渐小的说话声,闻着澹台桢衣上的冷松香气,渐渐困倦。 一时珍娘端药进来,服侍云意喝下。云意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澹台桢吩咐珍娘几句,珍娘点点头,拿了空碗退下。澹台桢一转头,云意绵密的睫毛压着眼眸,落下安静的阴影。一手平放在小腹上,另一只手落在她身侧,手腕上带着淡红色的玉镯,细巧的手指抓着他的一角衣袍。澹台桢的心忽地软得一塌糊涂,这个温国的云氏女,怎么会这般地合他心意。他的神魂,一丝一缕,正被她慢慢牵动。似乎,不太妙啊。 面前,展开一大片盛着甜蜜毒药的海域,海波斑斓,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海水,已经漫过他的脚背,他只要一踏进去,神魂皆失,再不能自己。 澹台桢垂下眼,将衣角从云意的手中抽出来。然而云意在睡梦中反应居然还很快,再次捏住另一块衣角,握紧了。澹台桢失笑,叹口气,翻过一角书页,再没动她。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6节 帐外的日影从东移到西,落下点点碎金。云意睡了极为香甜的一觉,满足地苏醒。身侧坐着高大的影子,冷松香气,晕开在衣间。 “郡王——”云意转过头:“您在床头一直坐着?” “不然呢?”澹台桢戏谑地引她去看自己的手:“有人一直抓住我的衣角不放,我想走也走不了。” 云意睡得红扑扑的小脸上像是上了一层海棠胭脂,她连忙松开澹台桢的衣角:“对不住,我不知道。” 澹台桢好脾气地站起来:“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 “云意可有耽误郡王办公?” “无妨,最近无甚要紧的军务。” 云意放下心来,揉揉眼睛,朝外唤:“珍娘,丛绿。” 珍娘应声而入:“郡王妃,可算醒了,您睡了两个时辰呢。丛绿的晚膳,已经热过一轮了。” 云意换上紫苑色绣二月兰的褙子,霜白湘裙。满头秀发梳成垂挂髻,用淡紫绸带固定,两边各簪一朵紫色绢花,既简单又好看。 澹台桢的目光淡淡地望过来,轻轻点头。 “丛绿今儿做了什么好吃的?” 珍娘一面给云意簪上最后一支珠花,一面回答:“听说是板栗鸡汤、花生酥糖、干煸四季豆、还有麻婆豆腐。世子爷一直在厨房,怕是已经吃饱了。” 澹台桢满脸嫌弃:“他就偏好在酒色饭食上下功夫,从不肯亏待自己。” 云意莞尔:“世子爷是青莲居士同道中人,必定信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澹台桢轻哼一声,这时,丛绿端着晚膳进来了。澹台桢看到丛绿身后没有跟着澹台怀瑾,神色稍霁。 两人相对着吃了一顿安静的晚饭,云意手上迟缓,澹台桢一共给云意夹了五回菜,足足把她喂撑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灼热呼吸 因着云意下午睡了长长的一觉,所以到了晚上毫无睡意,便与澹台桢说,想出去走走。澹台桢想了想:“等我批完这道公文,就与你一同去。” 云意笑了笑:“郡王若是忙,自去忙,妾身有丛绿和珍娘跟着,丢不了。” 澹台桢瞧了云意一眼:“晚膳吃得多了一些,我也要散散步,否则不克化。” 云意只好等着他。珍娘和丛绿给云意披上一件厚实的湖蓝色绣藤蔓花枝毛兜披风,露出巴掌大的一张玉白小脸。澹台桢则系上黑色麒麟纹的披风,拉过云意的手,相携而出。 几位士兵看到澹台桢和云意,都目不斜视地行礼,神情恭恭敬敬,与刚来格木时的轻慢完全相反。云意颔首微笑,仪态娴雅。 随意走了一会儿,澹台桢低头问云意:“想去何处?” 云意摇摇头:“妾心中无甚想法,来了几天,妾只独自去过南面的高坡。” 澹台桢道:“那就去南面的,今夜应当有星子,登高观星,亦是不错。” “妾听郡王的。” 两位主子在前头走着,珍娘等下人不想打扰,不远不近地跟着。帐营当中十步一盏灯,远处还有简易的瞭望楼,火把熊熊燃着,因此,四下透亮。云意余光悄悄地落在身侧,澹台桢身姿昂扬,步履沉稳。走在他身边,松香凛凛,莫名觉得心安不已。 渐走渐远,四周暗下来,司南打起灯笼,走在前面引路。晚风阵阵吹来,野花的香气清清淡淡。云意舒服地眯起眼睛,鼻尖轻嗅。 “冷么?”澹台桢忽然问。 云意摇摇头:“妾今夜穿得很厚实,很暖。” 澹台桢的手穿过毛兜,握了握云意的柔荑,嗯,是温热的。顺着柔荑往上,是云意纤细的腕骨。 “太瘦了。” 云意笑了笑:“虞国女子以弱柳扶风为美,妾在其中,算不得很瘦。” 澹台桢皱眉:“太瘦弱,如何练武?看来,云阔——咳咳,你的父亲,对你并不是要求很严格。” “家里有长兄,父亲并不拘着我练武。”云意小心地回答:“不过骑射是基本的,妾身再怎么不济,也勤加练习。郡王,你看,前面就是高坡了。” 无数的雪菊盛开着,星星点点缀在草地上。幽幽的萤火从草尖升起,聚少成多,仿佛星空从天上,降落人间。 “呀,好多萤火虫。”丛绿惊叹。 云意未曾想到南坡还有此种美景,心下赞叹。几只萤火虫飘到云意跟前,停在她发髻的紫色绢花上,小小的夜明珠似的。云意待要伸手去拂,澹台桢已经走到她面前:“莫动。” 于是云意停住不动了,澹台桢伸出手,萤火从绢花移到了他的手指上。澹台桢慢慢地抽回手,落在云意眼前。 小小萤火照着云意波光潋滟的眼眸,仿佛湖底亮起了微光。澹台桢凝视着微光,手一颤,萤火虫飞走了。 云意笼着双手去捉,紫苑色的裙摆随风飞舞,流云一般。萤火虫大约是被她吸引,又聚过来,在她的周身起舞。 仿佛有一个小锤子在澹台桢的心头敲着,势必要把他坚硬的外壳一点点撬开,敲碎。 “丛绿,把你的布包打开,我捉到了几只萤火虫。” “姑娘,我来了,我来了。”丛绿匆匆走过来,两人像小孩子一样玩在一处。 珍娘静静地看着,心里忽地想起一个人。他曾经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捉了一只萤火虫来逗她开心。她瞧一眼身边的司南,开口问:“司南,他回来了么?” 司南自然知道珍娘问的是谁,崔崐这一次的任务有些棘手,消息已经断了两三天了,他也在暗暗着急。可是对面珍娘,他觉得崔崐不会想让她担心,于是道:“这一次比较棘手,崔崐还在想办法,不过你莫担心,他手段多着呢,总能解决的。” 珍娘点点头,转头去看,丛绿和云意已经捉了不少,丛绿的布袋之中,透着不少莹绿的光。而澹台桢在远处,目光随着云意,温柔如月。 雪菊在风中摇曳,香气袭人。 珍娘怔了怔,自从雪山下一舞,郡王对郡王妃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她虽然见郡王见得不多,却也知道,他极少会对别人,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郡王妃,应当是走进郡王的心里了。 可是郡王妃,真的对郡王交托真心,毫无保留么?郡王妃虽看着柔弱,其实是个极有主意的人。 “郡王,你看。”云意献宝似的把布包小心地展开给澹台桢看:“数起来有一二十只,回去用纱布卷着,可以用做夜灯挂起来。” 澹台桢浓黑的眼睛被萤火点亮,他有些后悔带了下人过来,否则就可以肆意妄为。雪菊的香气,若是沾染在她玉白的肌肤上,不知如何勾魂摄魄。漫天的萤火,也可落在她被压住的手指和微微汗湿的鬓发上。 云意一仰头,见到澹台桢眸底黝黑,却不答话,轻轻唤了一声:“郡王?” 澹台桢这才将目光转到云意的布袋之中:“你喜欢便好。” 云意弯起眼眸,笑着又去捉萤火虫。 正说着,黎川匆匆而来,对澹台桢道:“郡王,格木族长为了感谢郡王妃救下依娜姑娘,特特办了一场宴会,宴会定在六日后,郡王,您与王妃要出席么?或者,我们要出发回北盛了?” 云意听见了,朝澹台桢望去,澹台桢看出她眼中的希冀。整日待在帐中,她无事可做,想来也是无聊的。 “回北盛并不迫切,你去回复族长,我与郡王妃准时赴宴。” “是,郡王。”黎川拱手离开。 云意唇边漾起笑纹,此时一阵冷风吹来,云意感到寒意侵袭,肩膀缩了缩。 澹台桢眉头皱起:“夜里风寒,回罢。” 众人便往回走,到了大帐,云意解下毛兜,兴致勃勃地让珍娘找纱布来做萤灯。一时萤灯做好,云意将它挂在大帐中央,熄灭了其他灯火。点点荧光在薄薄的纱布中流转,果然是极好看的。 云意看得认真,并不知道澹台桢默默地屏退了所有人,站在她身后。 “很喜欢?”醇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云意愣了愣,一转头,澹台桢放大的俊颜就在眼前。云意往后退一步,正好碰到了澹台桢坚实的胸膛。澹台桢抬手,将云意整个环在怀里。清冷的松香浸润着云意,令云意无暇他顾。 “喜,喜欢。” 澹台桢笑了一声,低头看去,云意的玉颈净白修长,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鼻尖轻嗅,还可闻到残留的雪菊香气,悠悠荡荡。 真是心迷神驰的诱惑。 澹台桢轻叹,埋首其间。温热的唇顺着云意颈部柔美的线条,一路往下。云意的呼吸乱了,澹台桢的吻仿佛火星掉入银丝碳中,将云意的肌肤烫得滚热。 “这样呢,喜不喜欢?” 云意的观感都被颈间的湿热锁住了,眼神都虚迷起来,她说不出来喜欢,也说不出来不喜欢,这太羞耻了。澹台桢却不管这些,得不到云意的回答,他将玉颈偏过一边,换个方式继续吻。 舌头灵巧如蛇,在云意细腻香滑的肌肤上游走。云意受不得,脚都软了,声音断断续续,娇娇弱弱的:“郡王,您别——别这样,妾受不住。” 澹台桢只觉得这声音悦耳极了,逗着她多说:“别这样?这样是哪样?” 帐中的温度徒然升高,如同化入了融融春水当中,黏腻得厉害。云意的衣襟散开,松松地挂在手臂上,欲坠不坠。她应当是冷的,可她在发热,一种难以言喻的热,从心口沿着经脉,一路烧到指尖。 身子被调转过来,澹台桢越来越不满足,他的身子,与云意一样热,甚至更烫。 外裳坠地,大片的风光呈现在澹台桢眼前,澹台桢瞳仁一缩,抱起云意丢进床榻。 “啊——”云意短促地叫了一声,被随后而上的澹台桢堵住唇齿。迷乱之间,澹台桢压住了云意的手臂,云意痛叫出声。 理智稍稍归位,澹台桢支起上半身,看着身下的女子。女子青丝铺枕,缩着手臂,两眼泛泪,看起来好不可怜。 “对不住,一时失了力道。”澹台桢扶起云意。 云意与澹台桢肌肤相贴,脸上红得像在滴血:“郡王,能帮妾身穿好衣裳么?” 澹台桢再次吻了吻云意颈间的肌肤,叹道:“快些养好伤。”她有伤在身,他心有顾及,必不能畅快地攻城略地,倒不如再等等。 语气之间的忍耐,喷在颈间的灼热呼吸,都说明了一切,云意怎会不懂? “嗯,妾身知道了。” 一如既往地柔顺和婉。 澹台桢吐纳数息,恢复了体内燥热,帮云意笼好衣裳,站起来道:“丛绿,珍娘,端药来给郡王妃。” 珍娘与丛绿等了一会儿才进来,珍娘手里端着刚刚熬好的药,服侍云意喝下,丛绿瞧了一眼澹台桢,问:“姑娘,要沐浴歇息了么?”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取药救人 澹台桢站起身来,信步而出:“我今夜不回,你早些休息。” 帘子一放,丛绿就像解了定身术一般,活络起来:“姑娘,方才郡王弄疼你的手了?奴婢待会儿给您换药。” 云意想起方才的一幕幕,面染红云,轻轻地“嗯”一声。 珍娘笑道:“郡王堂堂男子,自然是没有女孩子家心细。” 丛绿心有不满,到底是不敢多说什么,撇撇嘴而已。一时沐浴完毕,云意把外敷内服的药都用了,歪在榻上。丛绿与珍娘坐在绣墩上,一左一右给云意按摩手臂。云意十分舒服,就这般睡了过去。 此后几天,澹台桢白日来看云意,夜晚并不留宿。这份平淡,在第五日的晚上被打破。 “珍娘。”司南掀帘而入,一向平静的面容少见地皱起来。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7节 “司南,怎么了?”珍娘站起来,心中隐隐不安。 “是崔崐,崔崐受了重伤,郡王让你过去看看他。” 珍娘秀丽的双颊血色尽失,踉跄了两步,才随着司南出去。云意蹙眉:“崔崐是谁?” “嗯,说来话长。”丛绿叹口气,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同云意说了:“珍娘受过虐待,对人对事都心灰意冷,那位崔崐大人,对她着紧的很。这一次突然要跟着姑娘去北盛,也是那位崔崐大人的授意。” 云意也觉唏嘘:“如今瞧着珍娘的样子,对崔崐也不是全无心意。丛绿,给我穿衣,我们过去看看。” “哎,好的。”此话正中丛绿下怀,她对于珍娘的男人,充满好奇。 珍娘步履匆匆来到一座昏暗的营帐前,里头溢出来的血腥味令她头晕目眩。她在外头站定,等那一阵眩晕过去。 司南略有不忍,动了动嘴皮子:“他还有气儿——” 珍娘似乎没有听见,径直走入账内。澹台桢负手站在一旁,看着珍娘进来。而他旁边的架子床上,正躺着面如金纸的崔崐。珍娘几乎是扑到床前,定定地看着崔崐。 他似乎是多日未曾洗漱,胡子拉渣的,面上一层尘土与血垢。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绷带从胸前一直围到后背,可见伤口之巨。珍娘唤了一声:“崔崐。”眼泪就流下来。 澹台桢道:“他正在发热,大夫说,他需得熬过这一夜。否则,性命堪忧。你今夜就留在此处,照看他。” 珍娘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是,郡王,珍娘一定尽力。” 澹台桢点点头,掀帘而出,司南与黎川沉默地跟在身后。寒夜的冷气仿佛在澹台桢的眉间凝成了霜,沉沉地坠着。 染血的信件躺在他的袖袋里,是崔崐昏过去之前交给他的。他万万没想到,杨国舅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敢在运河修建上贪墨,还想杀了他的人灭口! 若是崔崐折在今日,他必然要叫杨国舅血债血偿。 “郡王——”云意仍是披着早前穿的湖蓝色绣蔓藤花枝的毛兜,姗姗而来。 “你怎么过来了?” 云意浅浅一笑:“妾来看看珍娘。” 澹台桢不以为意,摆摆手让云意进去了。他现在要马上回主帐去写奏折,将杨国舅做的龌龊事上达天听。 云意掀帘进去,珍娘正挽着袖子给崔崐擦拭面容,十分专注,连云意和丛绿进来了都没有注意。丛绿上前道:“珍娘,我略通岐黄,能让我给崔大人把把脉么?” 珍娘木木地转过脸,也不知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丛绿鼻子酸酸的,珍娘在人前,一直是周全妥帖的,她还从未见过珍娘失魂落魄的样子。 云意上前,握住了珍娘的手,冰凉冰凉的:“珍娘,让丛绿给他把一把脉。” 珍娘仿佛这一次终于听见了,点点头。 丛绿走到珍娘身边,蹲下身来给崔崐把脉,脉搏微弱,偶有弹跳,这是心脉受损的迹象。 “姑娘,崔崐大人其中受到的一击伤了心脉,他又强撑着奔波,失血过多,因此十分危险。” 心脉?云意捂了捂自己的胸口,眼睛一亮:“那么,我的凝雪丸是否对他有用?” 丛绿道:“是有用的,但是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奴婢不敢保证。” 云意从随身香囊中取出凝雪丸:“既然有用,不妨一试。” 丛绿将云意拉到一边,低声说:“姑娘,这凝雪丸用料珍贵,用一丸少一丸。郡王随身带有军医,已经给崔大人用过药了。奴婢瞧崔大人的情况,就算用凝雪丸,也得三四颗下去,才能见效微末。” 云意笑了笑,不以为意:“不过是少了几颗罢了,不打紧。遇上风平浪静的日子,不吃也使得。我有预感,若是崔大人熬不过这关,珍娘有可能会随他而去。” 丛绿看了云意半晌,一个冒着凉气的念头闪现:“姑娘,你不会——根本没想活得长久罢?” 云意一怔,手指戳上丛绿的额头:“你胡说些什么?谁会不惜命。” 您若是惜命,也不会替了二姑娘来和亲。丛绿咬着嘴唇,终究还是说:“姑娘,如今郡王已经对您改观,您的好日子在后头。” 云意嫣然一笑:“我知道。凝雪丸拿去给崔大人罢。” 丛绿叹口气,从荷包之中一次取了四颗凝雪丸,走到崔崐床前。珍娘静静地看着崔崐的面容,不知在想些什么。昏过去的崔崐牙关紧闭,丛绿试了几次,都不能让他开口,急得出汗了。 “珍娘,你来!”丛绿将药丸倒在珍娘手上:“这几颗药丸很有可能帮助崔大人熬过这一关,你想办法让他吃下去!” 珍娘暗淡的眸子被瞬间点亮:“丛绿,你说真的?” “真的。”丛绿握紧珍娘的手:“这是我们姑娘的秘药,一颗都极其珍贵,能一次拿出来四颗不容易。崔大人是郡王的亲信,我们若是害他,郡王不会放过我们的。” 珍娘转头看云意,云意朝她坚定地颔首。珍娘心下一思量,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崔崐,是我呀,你快张嘴,把药吃进去。” 崔崐丝毫没有反应,珍娘连唤几次,依旧如此。 夜渐渐深了,安静的帐中,只有珍娘哑哑的呼唤声。云意有些不忍,背过身去,眼里泪光浮动。 “郡王妃,丛绿,你们回避一下。”珍娘咬唇:“我要喂他吃药。” 云意不解其意,丛绿却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好,我和姑娘先回去了。” 出了帐营,黎川朝云意拱拱手,依旧八风不动地守着。云意与丛绿走了极远,才问:“珍娘说喂药,为何让我们回避,难道有旁人不可见的方法?” 丛绿难以启齿地躲避着云意求知的眼神:“这个么,奴婢也不太清楚。” 云意目光闪烁,不明白丛绿为何说谎,但她琢磨着这法子很是——不能见人? “郡王妃回来了。”司南远远地打招呼。 于是,云意与丛绿的话题,就这么断了。 帐中,澹台桢正要出去,见到云意回来,,略一点头便走了。云意坐在床上,琢磨着不寻常之处。 看澹台桢对崔崐的态度,崔崐应当与司南黎川一样,是澹台桢的心腹。他去执行的任务,威胁到了别人的利益,从而被追杀。看来,温国朝廷亦是暗潮汹涌,此去北盛,仍有百里,遥远路途上,未必没有变数。 云意紧紧地攥住了双手。 今夜,暗沉沉的,星子都一个一个睡去了。大帐之内,却多是不眠之人。云意最后顶不过药性发作,安稳睡去。 一觉起来,天已经大亮,身边空空的,澹台桢果然没有回来。 “丛绿,丛绿。” “嗳,姑娘醒了。”丛绿拎着热水壶进来,揉了揉眼睛。 云意第一件事便问:“崔大人醒了么?” “奴婢不知,奴婢也刚醒没多久。姑娘略等一等,奴婢待会儿去拿早膳的时候,顺路过去探探消息。” “好。” 洗漱过后,丛绿给云意换上明蓝色绣银色羽毛的襦裙,浓密青丝梳成元宝发髻,两边各簪两支蝶恋花绞丝金钗,既端庄又明媚。云意活动了一下手臂,觉得疼痛减少了许多。大夫昨日又来了一次,目露欣喜,换了一些温补的药。说再过两三天,就能痊愈了。 “郡王妃,您醒了么?”珍娘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些抖。 “快进来。”云意与丛绿对看一眼,心中皆是不确定。 珍娘进来,眼睛红红的,走几步就跪下来,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郡王妃,崔崐他,他挺过来了!珍娘感谢郡王妃赐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云意微笑:“如此甚好,合该是崔大人吉人天相,能度过这一劫数。珍娘,你一夜没睡罢?快快起来。” 丛绿将珍娘扶起来,珍娘走到云意身边的绣墩上坐下,拭了拭眼角:“郡王妃的药据说十分珍贵,烦请郡王妃告知配方,奴婢与崔崐一定竭尽全力,为郡王妃找齐药材,补上药丸。” 听完珍娘的话,丛绿眼睛一亮。这下可好了,有崔崐帮忙,寻珍贵药材事半功倍呀。 云意却是摇摇头:“我这里还有许多药丸,不急着配药。我予你们药丸之事,还请保密,不要教外人知晓。” 丛绿与珍娘,皆诧异地抬眸看向云意。 云意的眼神飘忽起来,透过帐帘,看向不知名的远方:“珍娘,若是来日,我身陷险境,还请你与崔崐,救我一次。” 声音温柔又凄凉,珍娘心里酸酸的,说来说去,郡王妃舍下珍贵的药丸给崔崐,让崔崐背下救命之债,是为了日后能自保。远道而来的郡王妃,到底还是缺少安全感,她需要给自己,多加一层保障。 “郡王妃,郡王现下是关怀你的。”珍娘安慰。 云意笑得不以为意,自己凭着雪山下的一舞,博得他的爱怜,可是这种爱怜,能维系多久,谁能说得准?等澹台桢烦腻了,无所依凭的她就像无根的漂萍,不知前路在何方。 仪仗别人,不如自己筹谋。 “珍娘,你与崔崐,可否答应我?我可以保证,来日的请求,不会伤害到郡王。” 郡王妃,真是将崔崐的底线摸得极准。珍娘暗叹,再次看向云意时,已神色坚定:“郡王妃,奴婢与崔崐,应下了。” 云意粲然一笑,如雪收雾散,月华满天:“如此,便多谢了。” 珍娘连道不敢:“郡王妃,您对我们有救命之恩,这声谢,奴婢不敢受。”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珍娘还急着回去照顾崔崐,早膳也未用就匆匆走了。回到崔崐的帐中,却见郡王正坐在床边,与崔崐交谈。 珍娘正想着要不要退出去,澹台桢与崔崐已经结束交谈,崔崐瞧见珍娘回来,也不避嫌,直接嚷嚷:“你上哪儿去了?早膳也不喂我!” “我出去的时候你还没醒。”珍娘面色发红,恨不得上去将崔崐的嘴捂住。这混账,郡王还在呢! 澹台桢早已习惯了崔崐的行事作风,面上没有特别的表情,眼神往两人一飘,便站起来离开。 珍娘喉头发紧。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心头微甜 澹台桢的身影一消失,崔崐就哎哟哎哟叫唤起来,要珍娘心疼的算计昭然若揭。 若不是这厮伤得厉害,珍娘会转身就走。如今他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珍娘什么都忍了,走过去道:“知道疼就老实点,我去给你煎药。” 崔崐一把捞住珍娘的手:“才回来又要出去,不许走,留在这儿陪我。” 珍娘险些被崔崐扯到身上,惊而制止:“你的伤!” “知道老子有伤就别乱动,上来,让老子抱抱你。” “你再胡来,我就恼了!” 你恼?我还恼了呢!崔崐眼睛一瞪,若是没受伤,他早就把珍娘扛走快活一番,哪有这么多拉扯。不过现在,他无力用强。 呸!果然男人不能弱,一弱女人就不听话。他需得忍辱负重,好好养伤。等他伤好了,想干什么不成!现在,还是用软的罢。 崔崐凌厉的眉眼松下来:“珍娘,咱们多日没见了,你难道就不想我?我为了早点回来见你,急功近利了些,要不然,也不会打草惊蛇。” “你这个冤家!”珍娘嗔怪:“正经些,我有话同你说。” “上来说不是说?”崔崐不死心,又哎哟哎哟叫唤。 珍娘咬着唇,还是让他如愿了。崔崐抱着日思夜想的女人,满足地一下一下顺着珍娘的脊背。 “说罢,老子听着。”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8节 于是珍娘顿了顿,将云意赠药一事娓娓道来,崔崐抚着珍娘的手原本漫不经心,后来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了。 珍娘抬头:“你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张,胡乱替你答应条件?” “怎么会?”崔崐鼻子里哼一声:“你了解我的脾气,我最不喜欢欠人情,既然她保证不会伤害郡王,答应也无妨。” 珍娘放下心来,两人相依了一阵子,崔崐忽道:“你方才说,是用嘴喂我吃的药丸?可惜了,我竟没醒。” 可恶,说了那么多,他就着重记得这个?珍娘恨不得把他打一顿,拳头刚举起来,崔崐又开始哎哟哎哟。 珍娘无奈放下拳头,再次抬首:“怎么——唔。” 后面的话,都被崔崐吞掉了。 澹台桢在外踱步,心下拟定了对策,招来司南与黎川,一一吩咐下去。司南不由得笑道:“如此,不仅是杨国舅,杨娴妃与杨家,都岌岌可危。” 黎川远远看向崔崐的帐营,也舒展眉目。 “哎,郡王,你看,那是世子爷。” 澹台桢抬眸,只见澹台怀瑾屁颠屁颠地跟着丛绿,眉开眼笑地说着什么,手中的折扇一摇一摇的,很是碍眼。丛绿丫头只是两三个字地应着,满脸一言难尽。 这小子,还是喜欢粘着女人!澹台桢的面色沉下来。司南和黎川想起那一个又一个抬进世子爷住处的漂亮女人,咂咂嘴,从珞州贵女到烧火丫头,世子爷的口味下降不少啊。不过,丛绿这丫头,姿色的确不错,而且跟在郡王妃身边久了,自有一股别样的气度。 丛绿先发现了澹台桢,忙忙行礼。澹台桢目光在食盒上停了停,问:“她还未用早膳?” 丛绿回答:“还未。” “那快去罢。” 丛绿应了一声,绕过澹台桢往主帐走去。澹台怀瑾笑嘻嘻地叫了一声,眼睛却还随着丛绿:“表哥。” 澹台桢一哂:“你最近在干什么!” 澹台怀瑾下意识地脖子一缩,讷讷:“那个,练练箭,骑骑马,到处走走——” “哼,昨日我去你帐中,你的弓箭已经生尘,只怕是狩猎之后就没用过罢。骑马?你的坐骑,大约已经胖了一圈。” “表哥,咱们是来过节的,放松放松有何不行?” 澹台桢眉头一皱:“你是放松在何处了,心知肚明!” 澹台怀瑾噎了一下:“我又没越矩,只是喜欢吃她做的吃食而已。” “最好如此,你的风流艳事,已经在北盛广为流传,皇叔与皇婶,殷切地期盼你早归呢。” 这番话说得澹台怀瑾抖了抖,露出讨好的笑容来:“我这就去练骑射,表哥,回了北盛,你要救我呀,千万要救我呀,我们可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啊。” 司南与黎川无语望天。 澹台桢喝道:“还不快去!” 澹台怀瑾一颤,脚底抹油跑了。等走出很远,澹台怀瑾拍拍胸口,不服气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表嫂搬入主帐,表哥自己也没操练。着实过分!过分!还有司南和黎川两个人,看我的是什么眼神啊!我压根没把丛绿这丫头如何!” 话音刚落,丛绿的模样便浮现在眼前,时而笑容明媚,时而神情专注。 澹台怀瑾心中涌上一股从来未曾感受过的甜,仿佛拔丝山药上的糖。澹台怀瑾扶着心口,捂脸。这些天他到底怎么回事啊,一想起丛绿这两个字就是奇怪的感觉,仿佛被下了蛊似的。 长到快十八岁,见过无数美人,他从来都是如花一般欣赏怜惜,从不曾有这等奇怪的感觉。 “世子爷,您怎么在这儿发呆,是中邪了么?”一名路过的士兵见澹台怀瑾一直杵着,挠挠头问。 澹台怀瑾仿佛被烧着尾巴的兔子,一蹦三尺高:“你胡说什么?谁中邪了?本世子怎么可能中邪?你才中邪了呢!” 世子爷虽然身份尊贵,却一直有趣活泼,和底下的弟兄们能打成一片,因此士兵说话就随意了些,没想到世子爷不同往日,连珠炮似的发出一连串反问。 士兵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澹台怀瑾已经气急败坏地走了。士兵瞪着眼看了半晌,喃喃:“不会真是中邪了罢?” 澹台怀瑾的贴身护卫百星正在将出席宴会的行头熨烫,忽地感觉一阵风卷进来,兀自坐在案几旁喘气。百星十分诧异,这是又被郡王训了?被郡王训了之后,他们下人最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免被世子爷迁怒。 百星悄悄转过脸,继续熨衣服,连呼吸都放轻。然而等他把衣服都熨完了,世子爷还是坐在案几旁喘气。百星诧异不已,纠结着要不要问一下,澹台怀瑾却冷不防站起来,把案几拍得震天响:“你才中邪了,你们全家都中邪了!” 百星惊悚地看着自己的主子,险些当场石化。 帐中陷入诡异的安静。 盛怒之间,鼻尖传来一股糊味儿,澹台怀瑾使劲嗅了嗅,奇道:“百星,什么东西烧焦了?” 一股黑烟从百星余光飘过,百星一转头,猛地炸了:“世子爷,你的衣服!” 还是世子爷最喜欢的,牙白流云锦做底,两边袖子以金线绣出飞天凤鸟的礼服! 这套礼服,花了珞州技艺精湛的绣娘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澹台怀瑾还未对外穿过,正准备在格木晚宴上一展风采。 此时,本该是凤鸟神采飞扬的顶羽上,糊了一个焦黑的大洞,整件礼服,就这么毁了! 比大洞更焦黑的是澹台怀瑾的脸。百星心如死灰,扑通一声跪下:“主子,百星一时不慎,请主子责罚。” 从遇见表哥便积累起来的怒火窜到了顶峰,澹台怀瑾指着百星,破口大骂:“连件衣服都熨不好,你是想气死我!格木宴会,你让本世子穿什么?你是中邪了么!中邪了么!中邪了么!” “谁中邪了?”丛绿不知何时来了,莫名其妙地看着澹台怀瑾。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格木宴会 澹台怀瑾抖了抖,仿佛心里中了一箭,俊脸都有些扭曲。丛绿没有得到回答,心中不明所以,转头去看百星。 百星哭丧着脸,指一指衣服上焦黑的洞。 丛绿恍然,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笑了:“世子爷不必暴怒,这礼服的洞,奴婢可以补好。” 百星简直要给丛绿跪下了:“丛绿姑娘,你说真的?” 丛绿不悦:“不信?那算了。” 百星赶紧去拦丛绿,眼神往世子爷那儿飘,指望世子爷发话。可是世子爷不知怎么的,还维持着丛绿姑娘进来时的姿势和表情,一动不动。 算了,还是自己来罢。反正这些天,他们几乎天天在丛绿姑娘进厨房时到她身边转悠,已经混熟了。 “丛绿姑娘,丛绿姑娘,莫生气,你要是能把礼服补好,我叫你姑奶奶。” “谁要那么高的辈分,平白老了。”丛绿笑了,转过来问澹台怀瑾:“世子爷,您同意我就拿走,最多一个时辰,就可补完。” 澹台怀瑾被这笑容一晃,仿佛睡醒了似的,眉眼一动:“什么?” 百星捂脸,丛绿眨了眨眼,又问一遍。 多日相处,她把澹台怀瑾这位纨绔世子爷的脾气摸了个七八成。澹台怀瑾人不坏,长得也英俊,脾气像个半大孩子,用吃食哄一哄就能好。至于缺点么,大约是花心和不上进。不上进她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花心么,也许是行路不便,或者是挑嘴,倒没见他往帐营中领女人。 今日她是发现姑娘与世子爷的膳食装错食盒了,这才送过来。一来就听世子爷大喊大叫,然后又不说话了。 莫非真是中邪了?方才在厨房还很正常,莫非是被郡王吓的? 澹台怀瑾垂下眼眸:“唔,你能补就拿去,待会儿我让百星去要即可,你不用过来了。” 丛绿应了声“是”,叠好衣服就往外走。澹台怀瑾支走了百星,把自己抛在床上,许久之后,才低低叹一句:“中邪了?” 丛绿经过大帐之时,里面忽地传来女子低低的喘息,丛绿面色一红,加快脚步往青色小帐去。 风微微吹起大帐白色帐帘的一角,露出案几上垂下来的明蓝色裙角,上面的银色羽毛飘飘欲坠,似乎下一刻就会掉下来。 此时的云意,已经晕乎乎地不知时日长短,等到澹台桢压抑着直起身来的时候,她才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向上头的男人。 他冷峻的眉眼似乎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温和又朦胧。深深的眸底有波光流动。云意恍然发觉澹台桢还在看着自己,羞赧地笼好衣襟,遮住点点红梅,撑着手臂坐起来。 奈何刚经过一场强势的爱怜,云意手足俱软,撑了一半跌回去。澹台桢眼疾手快捞住她,避免她的后脑磕到案几上。 “谢郡王。”云意声如蚊蚋。 两人贴得极近,澹台桢可以清晰地听到云意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引得他的心跳跟着加快。 “手臂好了?” 云意笋尖般的手指蜷了蜷,无力地窝在澹台桢怀中:“大夫说,已无大碍。” “甚好。”澹台桢嘴角一勾。 云意的心跳更快了,咚咚咚,咚咚咚。 两人相依许久,温香软玉在怀,眼看澹台桢的手掌温度再次攀升,云意忙忙地抬起头:“郡王,今夜我们要穿篝火晚会那一套衣裳么?” 澹台桢居高临下,看到一抹红痕沿着她雪白的肌肤滑入衣襟。喉咙一紧,他低头,再次采撷一枚长吻。 云意柔弱地抓着澹台桢的手臂,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朵飘忽忽的云。澹台桢越吻越深入,云意又开始气喘。 澹台桢立刻感觉到了,停下来看着云意,无奈道:“本郡王的郡王妃,一定得好好养养了。才到哪儿,就时常喘不过气。” 云意红着脸要从案几上下来,澹台桢轻笑一声,将她抱起来放在床榻边。 “今夜,穿篝火晚会那一身即可。”随后,又托着她的脸,补了一句:“红艳艳的,好看。” 也不知是说衣裳,还是说人。 云意眨眨眼睛:“郡王,妾身饿了。” 澹台桢瞧了一眼落在帐帘上的日光,才发觉自己已经荒唐了许久。眼看午时快过了,他们还未用午膳。 “唤你的丫头端午膳过来罢。” 云意在澹台桢转身的一刹那吃下一枚雪凝丸,匀了匀气息,走出去掀起帐帘。迎面吹来一阵风,消弭了帐内的微妙气息。 “丛绿,丛绿,端午膳进来罢。” 用完午膳之后,外头有部落的使臣求见澹台桢,澹台桢便出去了。云意自己在箱笼中寻了膏药,小心翼翼地解开衣裳。 深深浅浅,皆是梅花红,雪峰上尤甚。云意回想起澹台桢力度不同的吮吻,又惊又叹。看起来冷峻淡漠的一个人,折磨起人来,手段多得可怕。 “姑娘,奴婢拿衣裳进来了。” 云意急忙将衣裳拢好,应了一声。丛绿一面进来一面道:“姑娘,奴婢把您和郡王的衣裳都熨好了。” 两套衣裳并肩摆放在床上,一纤细,一高大,一精美,一华贵。它们天生不同,却注定相配。 云意注视良久,叹道:“今晚就穿了,先挂起来罢。” “嗯。”丛绿依言照做,这时,帐外有人唤道:“丛绿姑娘,您在里面么?” 云意听这人的声音很是陌生,不由得问:“谁来找你。” 丛绿不以为意:“是世子爷的护卫百星,他今日熨坏了世子爷今晚出席宴会要穿的礼服,左右就是些刺绣缝补的活儿,我就接过来做。百星啊,这是来要礼服了。” “原来如此。”云意微笑:“丛绿,这段时间,你认识了不少人呢。” 丛绿回想起第一次进厨房的场景,自己先笑出声来:“都是吃食的功劳,奴婢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厨艺会派上大用场。”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19节 正说着,外头百星又叫起来,约莫是着急了。云意便道:“你去罢,莫让百星护卫久等。” 丛绿一出去,百星就仿佛见了真实的星星一般,两眼冒光:“哎哟,姑奶奶,您可算出来啦,再不出来我头发都要抓掉了。” “你头发浓密,抓掉一些也不打紧。”丛绿打趣,弯腰进青色小帐拿了补好的礼服给百星。 百星看着凤鸟顶上栩栩如生的金色羽毛,感激涕零:“姑奶奶,丛绿姑奶奶,你可救命了。” 丛绿笑道:“瞧你这出息,赶紧拿回去交差罢。” 百星小心翼翼地收起礼服,走了几步,忽地想到什么,又转回来对丛绿道:“今日我看到赫连那厮宰牛了,姑娘想留什么,我帮你传话。” 丛绿想了想:“那就要牛排骨和牛腩罢,牛筒骨也留一根。” 百星脆脆地应了,捧着礼服笑嘻嘻地走了。 丛绿转回白色大帐,陪着云意做了一下午针线活,到了傍晚,却觉得有些不得劲儿,勉强煮了一大锅牛骨汤之后,就腹中绞痛,滴下冷汗来。厨房的人吓了一大跳,赶忙将丛绿送回来。 云意安置好丛绿,道:“可是吃坏了肚子?今夜就留在青色小帐好好休息,我让珍娘照看你。” “可是,姑娘身边怎么能没人跟着,珍娘还在照看崔崐大人。” “我救过依娜,这一趟宴会,没有危险。” 丛绿点点头,她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一时澹台桢回来,与云意换好礼服,一同骑马往格木族居所而去。 格木族是雪域中的第一大族,所住的草原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听说郡王来了,主帐里飘出来一只美丽的紫蝴蝶,正是依娜。 “云意姐姐!你的手臂好了没?” 云意笑回:“除了还有些酸,已经无碍了,多谢依娜妹妹惦记。” 依娜亲昵地挽起云意的胳膊:“宴会还没开始,我带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可好?” 云意回看澹台桢,澹台桢颔首:“去罢。” 依娜便笑盈盈地拉着云意走了。依娜的住处是一顶火红的圆顶大帐,十分宽敞,应有尽有。 “云意姐姐,你看。”依娜指着一座磨得锃亮的牛角座饰:“这是我第一次打到的猎物,一头野牛。阿爹可高兴了,送了我一对削铁如泥的匕首。” 依娜从架子上取下一对雕刻着雪菊的小巧匕首,将其中一把递给云意:“姐姐,送给你。” 云意摇头:“多谢妹妹好意,这把匕首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太贵重了。” 依娜握着匕首,目光灼灼:“姐姐,你救过我的命,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喜欢郡王,很喜欢很喜欢。按照祖制,郡王可娶一正妃二侧妃,姐姐能不能让我进门,给郡王做侧妃?我可以发誓,进门以后,一切听姐姐的,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彼此作伴,相互扶持。” 果然还是说出来了啊,云意心中苦笑。在篝火晚会上,她已经看到依娜在接近澹台桢,可是澹台桢面上仿佛千年不化的冰雪,丝毫不为所动。 这位雪域草原上的明珠,要痴心错付了。云意心中苦笑,握了握依娜的手:“我虽是正妃,却不能做郡王的主,再说,我上头,还有公主殿下和驸马爷。郡王是人中龙凤,府里进人,总得禀告他们才是。”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格木雪莲 一番话说得依娜一愣一愣的,草原上哪里那么多规矩啊,男女彼此看对眼,直接私奔的也不是没有。她以为嫁给郡王的最大障碍是云意,却没想到后头还有几座大山。 “那,那我要怎么办呢?”依娜垂头丧气。 云意翘了翘嘴角:“依娜,郡王不是草原上的男儿,他有自属于自己的责任和抱负,婚姻有独特的考量。而你也不是深闺娇养的女子,你愿意折断翅膀,一脚踏入深深的庭院么?以后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思虑再三。” “我,我——”依娜竟不敢答。她隐隐感觉到,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悬在她追求爱情的道路上。 云意柔和的目光落在依娜因为纠结而紧皱的眉头上,忽地有一丝羡慕。只有这般从小在宠爱中长大的女孩子,没有负累,不用走一步看三步。才会一往无前地追求自己的目标,勇敢且执拗。 “姐姐,那我再想想罢。”依娜把雪菊匕首,又重新放回了架子上。 “郡王妃,依娜姑娘。郡王派我过来告诉两位,宴会要开始了,请两位移步。” 依娜恹恹地应了,拉着云意出来。外头是拱手微笑的司南,司南身后,几匹油光水滑的马儿在悠闲地吃着草。 一路上,依娜都垂头想着心事。云意本就不多话,此时也是不开口。司南早就嗅出了不寻常,眼观鼻,鼻观心,把自己当成一个沉默的影子。 待走近格木族长的大帐,气氛立时变得热闹起来。厚重的帐帘,几乎压不住此起披伏的笑声。悠扬的琴声合着浑厚的男子歌声,传得很远很远。 门前的士兵朝云意和依娜行礼,高声通报后掀起帐门,宴会的场景,就这般呈现在云意面前。 主桌高高在上,此时仅仅坐着澹台桢和格木族长。下面长桌两侧排开,坐得满满当当。身着暗红轻纱的格木女子,露着雪白的小蛮腰,就在场中赤着脚热烈起舞。身上的配饰随着身体的舞动发出清脆的声音,更添几分魅力。 环视完四周,云意的目光落在澹台桢身上。热热闹闹的宴会中,他仿佛雪山上暗蓝静谧的石峰,红尘不染。那些妖娆的舞姿,谄媚的笑脸,精美的菜肴,仿佛与擦身而过的一阵风,忽忽吹走的一片云无甚区别,半点落不到他眼底。 几乎是同时,澹台桢似乎感应到了云意的目光,遥遥向她望来。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眸,微光浮动。 “过来!”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喧嚣的宴会被这冰冷的声音一激,顿时像是被一下子冻住了,慢下半拍。宴会上觥筹交错的男人们,纷纷朝帐门望来。 略高一些的,是他们熟识的格木明珠依娜,一身紫色衣裙,上面点缀着大大小小的宝石珍珠,分外华贵。容貌依旧娇俏美丽,唯有眉头锁着,不见笑颜,像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而众人转向依娜旁边的女子时,皆是呼吸一轻。明明穿着大红织金的礼服,珠珞满身,但丝毫不俗气。仿佛从云中开出来的一朵杏花,轻轻的,盈盈的,一吹就飘远。又如雪夜之中静静升起的一轮满月,虽然脱离尘世,却无人会忽略她的清与美。 依娜是明珠,但在月亮旁边,也黯然失色。 一声暗含警告的轻咳,唤回了众人的思绪。众人恍然发现一直盯着郡王妃看,难怪上首的郡王殿下不高兴了。 “离拓,你的酒怎么半天不喝,怎么?看不起我?”一名头戴皮帽的中年男子向坐在身旁的灰袍青年男子使眼色,眼角都快抽抽了。 唤做离拓的灰袍男子赶紧一口饮下杯中酒,仿佛身后有虎豹环视:“我喝完了,来来来,你也喝,你也喝。” 周围的人恍若被两个人的对话解除了定身术,纷纷活动起来,宴席又恢复了觥筹交错。 云意面上浮起一层红云,很快压下去。她轻移莲步,以最端庄的姿态来到澹台桢身边。 “郡王,妾身来迟了。”云意待要福身,澹台桢面色沉沉,已经伸臂拉她坐在身边。 “美色惑人,看本郡王回去如何罚你。” 云意顿时心中一颤,解释:“郡王,妾无意如此。” 哼,草原男女多豪爽明丽,云意这般温婉清美,花间润雨的女人,如同一阵清风摇曳月光,吹拂着人的心田。物以稀为贵,若不是他位高权重,今夜过去,不知有多少男人要抢夺她! 你无意如此,却不知,美而不自知,最是惑人。 手臂渐渐收紧,云意吃痛,却不敢说,只是忍着。两人的暗流涌动格木族长都看在眼里,只是装作不知。 瞥一眼身边的女儿,微微诧异,一向爱说爱笑的依娜从落座到现在,还未说过一句话,情绪低落。 依娜是他唯一的女儿,自小爱若珠宝。当下轻声问:“怎地了?” “阿爹。”依娜看向澹台桢,以目光完完整整地描绘他天人般的侧脸之后,仿佛彻彻底底狠下心,抽回目光:“我不想嫁给郡王,不想去北盛了。” 格木族长大大地诧异了,这些天,饶是他磨破了嘴皮子,都没能让执拗的依娜回心转意,怎么今日忽地来个大转弯,说不嫁人了? 她方才,一直和郡王妃云意在一起,一定是郡王妃开导她了。女儿从小母亲早逝,他是对女儿骄纵了些。想开便好,想开便好。 格木族长露出舒心的笑容,朝刚好转过来的郡王妃致意,云意正要回以微笑,上方一道冷冷的目光打过来。 云意心下暗叹,这厮,也太霸道了。 一时美人舞罢,纷纷端了酒壶过来敬酒。其中一位最美的迫不及待想到上首给澹台桢倒酒,可眼神往族长那边一飘,失望地停住脚步,转而往旁边的长桌去。 不少人直接抱着过来的美人,在她的手上喝酒。云意从没看过这等香艳的场景,低下头去吃东西。其中有一道牛乳干果蒸糕,甜而不腻,滑而绵软,只得三块,她一不小心就吃完了。 旁边又递过来一碟,指节分明的手,比牛乳蒸糕颜色深。云意讶然抬头,澹台桢神色如常,仿佛做这件事的不是他。 碟子里的牛乳糕莹白细腻,香味淡淡。云意夹起一块,也不知是糕更白,还是手更白。 等云意吃完牛乳蒸糕,骨节分明的手又推了推一碟切得薄薄的炙肉。云意看着薄如蝉翼的炙肉,忽地想起很久以前云滟捡回来的一只奶猫。 小小的猫儿橙黄的毛色,唯有四只爪子是白色的。云滟养了几天就去玩别的了,奶猫就落到了她手里。云意小心翼翼地养着。每当它吃得少,云意就把食盆往她跟前推:“你怎么吃那么少呀,多吃点,多吃点。” 奶猫吃饱后,踩着小碎步,窝去树下舔毛睡大觉。云意便捧一卷书,坐在摇椅上陪它。 晴好的阳光透过碧绿的树叶漏下来,落在她的书页上,斑驳成一块一块的图案。云意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猫,心也恍若晒过阳光一般,暖洋洋的。 可惜,后来这只猫闹不住寂寞,跟别的猫跑了,为此云意伤心得一天没吃饭,险些又病了。伯母气得把云滟训斥一顿,云滟跑到她房里睡了一夜,生怕她伤心过度。 澹台桢余光看到云意愣愣地瞧着炙肉发呆,以为她不喜,便打算挪回来,给她换一道菜。这时云意忽地又动了,两只手,就这么意外地碰在一处。 柔腻白皙的肌肤,擦过澹台桢的手背。两人脑中皆闪了一下,忙忙将手挪开。 那一碟香脆的炙肉,仍静静躺在那里。云意为避免窘迫,忙夹了一片肉放进嘴里。 澹台桢瞧着她鼓起来的腮帮子,莫名想到了母亲的宠物,一只全身雪白的松鼠。它吃东西的时候,左边塞一个,右边塞一个,撑得鼓鼓囊囊的。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带着笑容:“真可爱,太可爱了。” 嗯,是挺可爱的。 “咳咳,诸位诸位,且暂时停下杯中酒,我们族长有事要宣布。” 喧哗的大帐顿时安静下来,数十双眼睛,皆看向上首。族长清了清嗓子,站起来:“各位都是格木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前来赴宴,还请做个见证。吾女依娜,在狩猎中遇险,幸得瀚海郡王与郡王妃出手相救,方化险为夷。格木,将继续以北盛皇族为尊,守护雪山草原,守护雪山神女。” 下首的人闻言都站起来,行礼附和:“以北盛为尊,守护雪山草原,守护雪山神女。” 格木族长双手平举,示意大家安静:“除此之外,吾还准备将前不久献上来的雪莲,送给郡王与郡王妃。” 云意瞳仁一颤,望向帐门。雪莲是格木雪山上百年才得一株的雪莲么? 帐门掀起,一名身着殷红纱衣的舞女端着托盘进入,上面,是一盒子冰块,上面放着一朵初初绽放的雪莲。 花瓣重重叠叠,每一片都晶莹如冰,中间托着的莲蕊,深蓝浅紫,在灯光下变换着颜色,莹然若有光。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得偿所愿 心里仿佛有感应一般,一片炽热。云意抚上心口,怔怔地看向雪莲。 澹台桢站起来,身长玉立,风姿翩翩:“雪莲十年生根,十年长叶,百年开花。格木族长将珍贵的雪莲献上,足见格木诚然之心。只是某不敢私藏,待回到北盛,必将雪莲呈陛下御前,细述格木拳拳之意。” 一番话高风亮节,众人心悦诚服。族长见澹台桢不受雪莲,又送了一串雪山特产的冰晶玉珠,澹台桢笑纳。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直喝到子时方罢。澹台桢被灌了不少酒,冷峻的面容染上一层薄红,煞是好看。他出了主帐,硬拉着云意共乘一骑。司南心惊胆战地看着,跟在后面不远处相护。 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涌上心头,云意全身戒备着,手悄悄地覆上澹台桢的手背。虽然墨风走得慢,但若是这么栽下去,也够喝一壶的。 澹台桢恍若全然未觉他人的紧绷,神情闲适,反手扣住了云意的手掌:“你喜欢那朵雪莲。” 不是问,而是肯定。 云意被他拥在胸前,无法回身去看他的表情,男人的热气烘着她的背,她快要出汗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0节 “回郡王,雪莲是花中圣品,既珍贵又美丽,妾身自然是喜欢的。” 澹台桢垂下脸凑近她:“我如今位高权重,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若我收下这朵雪莲,回北盛之后必遭弹劾。你可明白?” 云意凛然一惊:“多谢郡王解释,妾身明白了。” “冰晶玉珠,给你。”澹台桢举起云意的手腕端详:“嗯,好看。” 云意瞧着透明如冰的玉珠,孩子似的晃了晃。冰晶玉珠和鸡血石玉镯碰在一起,叮地一声响。 澹台桢嘴角微翘,他惊异于自己的耐心,随后又觉得理所当然,今夜很特别,他不想让她对他心生嫌隙。 越高,风凉,一双人影映在草原上,最后重叠在一起,恍若一人。 好不容易到了驻地,澹台桢与云意才下马,司南便往厨房的方向去,云意猜想,司南是煮醒酒汤去了。 澹台桢执起云意的手,慢慢地往大帐走,越靠近,云意越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却说不出来。 这一条路,很安静,太安静了。平常这个点,大家都未睡下,还有许多巡逻的士兵来来往往。 这时,澹台桢忽地踉跄的一步,云意连忙去扶他,生怕他像上次一样俊脸着地。心中的那点子怪异,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郡王,您小心!” 澹台桢几不可见地露出一抹笑,随即收回,如水纹一样消散无痕。 “抱歉,我有些头晕。” 千万别倒在这儿!你人高马大的,周围人影又不见一个,我这点子力气压根不够看,若是你真的倒下,我就拖着你的脚回去。云意腹诽。 好在澹台桢晃了一下,很快站稳,只是比起之前,脚步虚浮不少。这剩余短短的路,云意走得心惊胆战。 “到了。”澹台桢停下脚步。 云意的眼光从澹台桢的身上收回,转向前方,不看不打紧,一看如坠梦中。 这明明是一座大红色的帐营,上头画着一双飞翔的凤凰,凤凰周围,奇花异草,不胜枚举。 “我们的帐营呢,不见了!”云意眼睛都直了。 澹台桢笑着勾勾她一管玲珑鼻:“傻瓜,这就是我们的新帐营,大红色的婚帐。” 仿佛身子忽地被抛到了开满雪菊的南坡上,花蕊的中心,升起无数细小的萤火,向云意聚拢,然后朝着她的心口,一涌而入。 云意后退两步,被强健的手臂一横,才止住。她抚着心口,恍若听到了萤火虫细小的振翅声。 “怎地了?”澹台桢目露紧张。 云意抬起眸子,深深地望进澹台桢的眼底,仿佛万千星光坠落,流光溢彩。 “郡王,我很欢喜,心像是要飞出来了。” “是么?”澹台桢着迷地捕捉着她眼里的流光,眉目柔和:“走,我带你进去看看。” 说罢,弯腰横抱起云意。纤细的人儿在他怀中没什么分量,衣裙飘飘,仿佛随时都会化作一朵红云乘风飞去。 澹台桢手臂一紧,心道,就算他化作红云,他也会将她兜头网住,困在身边不得离开。 大红色的帐帘掀起,露出里面的装饰。四周皆挂上了红色的绸缎,帐壁贴着喜气洋洋的窗花,远山秋水屏风换成了暗红底色的花团锦簇屏风,上面绣着双飞蝴蝶,上下翩跹。 澹台桢抱着云意慢慢地看过去,时不时询问:“好看么?” 红绸的艳色顺着云意的目光染红了她的面颊,她点点头。 澹台桢笑意加深,一路转过屏风。抬眼便看见铺着戏水鸳鸯大红喜被的床榻,一切都是红艳艳的,他们穿着正红的盛装站在床前,恍若大婚。 床前的小案上,摆着八宝攒盒,里面是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还有其余四样点心,都是云意平日爱吃的。 此外,便是一壶酒,一双杯。 云意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更红了,今夜,将是他们的圆房之夜。 一声烟花在寂静的夜里炸开,把云意吓了一大跳,紧紧地搂住澹台桢的脖子。澹台桢胸腔发出一阵愉悦的闷笑,直接把云意抱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大批人,穿得喜气洋洋的,见到澹台桢和云意出来,皆大声起哄,说着吉祥话。 云意赶紧挣开澹台桢,好好站在他身旁。 “恭喜郡王,恭喜郡王妃。” “百年好合,嘿嘿,早生贵子。” “多福多寿,永结同心。” 澹台桢含笑回礼,手上的铜钱一串一串地给出去,财神爷似的。其中就有下午声称不适的丛绿,她此刻满面红光,哪里还有生病的样子。珍娘扶着崔崐,并不往人群中挤,而是远远地站着,见到云意目光扫过来,拱手道贺。 原来,她们都留下来布置婚帐了。 一蓬又一蓬的烟花冲上天空,璀璨绽放,把漆黑的夜空照得明媚璀璨,连月亮都比下去了。 云意注视着美丽的烟花,眼睛不觉有些朦胧。这是一场梦么?可为何如此真实? 直到烟花放完,云意还没能从这种迷离中清醒。直直地看着一场喧嚣之后宁静的夜空。 脚下一空,她惊慌地搂住澹台桢的脖颈,这才发现,众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余月光,静静地照着他们两人。 “进帐罢。”澹台桢径直把云意抱到刚刚准备好的浴桶旁,问:“你先洗,还是我先洗?或者——一起?” 炙热的呼吸把云意的耳朵都烫红了,像是她手腕上的红玉手镯。云意险些结巴:“妾身,妾身先洗罢。” 澹台桢长眉一挑:“以后你我独处之时,可不必自称‘妾身’。” 云意目光浮动:“郡王,妾身听你的话。” “嗯?”尾音上挑,牵出一丝长长的余韵。半个身子几乎悬在云意上方。男子的气息窜入耳廓,云意一时脚软,差点倒栽进身后的浴桶里,发尾都湿了。 澹台桢抱着云意,忍不住大笑。云意羞得不行,张牙舞爪地捶打他的肩膀:“你不许笑我,不许笑我!” 行,他的小妻子已经敢对他亮出小爪子了。澹台桢心情舒畅,笑得更畅快了。 云意恼恨不已,狠命把澹台桢推出去:“走开,走开,我要沐浴了。” 澹台桢没抵抗,就这般顺着云意的小劲儿转出屏风,最后善意提醒:“生气太久,水会凉的。” 云意很想最后踹他一脚,终究是不敢,最后悻悻地转回屏风之后,试了试水温。 此刻刚刚好,再不洗,真要凉了。云意再不犹豫,脱下华贵的礼服,沉入浴桶。 在宴会上,要保持身姿的笔挺,端庄的仪态。云意确实累了,温热的水包裹着她,她渐渐靠着捅壁睡着了。 迷糊之中,有人抱起她,她触到了温软的床。迷糊之中她睁开眼睛,看到丛绿在帮她绞头发。 “姑娘。”丛绿笑:“您在沐浴的时候睡着了,还是郡王抱您出来的。” 云意心头一惊,低头一看,身上好好地穿着绯红的寝衣。这到底是丛绿给她换的,还是澹台桢给她换的? 抿了抿唇,云意正要问,却见澹台桢身着与她同色的寝衣,转出屏风。 丛绿收拾巾帕等物,唤人来抬浴桶。澹台桢在屏风外立了一会儿,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去了,才向云意走来。 每走一步,眸色便深一分。云意的心随着他的脚步提起,清晰地跳动。 很快,他走到了云意面前,端起案几上的一双酒杯,放进云意手里。云意不敢看他的目光,低着头喝完了交杯酒。 军中都是烈酒,云意就喝了一小口,一股辣气直冲脑门,把她的眼泪都逼出来了,盈盈地挂在浓密的睫毛上,在她簌簌的咳嗽中,落下一滴来。 这一滴泪,落在澹台桢摇摇欲坠的理智上,瞬间崩塌。他今夜,必然要得偿所愿。 抄起云意的双膝,轻松扔到床上,云意还未反应过来,沉沉的身影已然压下。 一点萤火不知从何处来,带来了雪菊清冷的气息,很快消融在帐中节节攀升的火热之中。地上绯红的衣裳胡乱落下,一层一层,如同片片花瓣。 萤火虫抖了抖,从帐门细小的门缝出去,飞走了。 研磨相交,花蕊轻颤,气息相融,水到渠成。 一只纤细的手从床上无力地垂下,很快被抓回去,按在枕边。冰晶玉珠与红玉手镯撞个不停,纤手无助地抠着男人的手背,却始终无法逃脱,只能由着他载沉载浮,迷失在缥缈的云海之中。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柔情脉脉 天蒙蒙亮的时候,云意醒了一回。身子被密密实实地从背后抱着,暖烘烘的。眼眸因着流过太多泪,有些酸涩。 晨光透过大帐,投下淡淡的绯色,映着云意如玉的面容,如桃花盛开一般。她一动,身后的人立刻就察觉了。 喑哑的声音流入耳中:“怎么了?不舒服?” 昨夜的点点滴滴一下子涌上心头,云意面上发烫。初次她疼得厉害,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澹台桢也好不到哪里去,俊脸紧绷着,明显已经忍耐到极致。然而顾及着她,浅浅一回便罢,抱着她去清洗。 睡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又来了第二回 。澹台桢哑着声音说:“是你先靠过来撩拨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云意记得睡下去的时候她很规矩,为何却滚到了澹台桢怀里?可是此时的澹台桢已起了再战之意,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二次比第一次好太多,挞伐间,那种销魂蚀骨的感觉从尾椎骨传上来,一波一波地,将他研磨。 酣畅淋漓,倦极而眠。 见云意不说话,澹台桢把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还是疼?” 云意眨眨眼睛,感觉到澹台桢的铁臂慢慢在收紧,忙点点头。澹台桢松开她,披衣而起,叫水。 云意把自己缩进大红喜被之中,遮得严严实实,像一只红色的茧。澹台桢待下人退去,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禁失笑。 “羞什么?你我如此契合,仿佛天生命定。你无论生在何处,都该来到我身边,成为我的人。” 红茧里一动不动。 澹台桢不得不将她挖出来:“走,我抱你去泡泡热水,再擦一些药。” 云意死死拉住被角,露出一双大大的清美的眼睛:“郡王,我自己去。” “你能走?”澹台桢哂笑一声:“你的身子,本郡王清楚得很。瞧你拽被角的模样,还有余力,不如我们——” 云意吓得花容失色:“不,不,不,劳烦郡王了。” 澹台桢薄唇弯起,拉开被子,雪一般的艳色映入眼中,引得鼻中热潮涌起。澹台桢默念着清心咒,把云意抱起,放入浴桶之中。 云意正要道谢,错眼之间,澹台桢已三下五除二解下衣裳,踏入浴桶。欺负过她的悍然凶物一晃没入水中,云意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温热的水煮熟了。 澹台桢自然地拥她入怀,大掌按摩着她的腰腹。一下接一下,力度适中。云意虽羞涩,但也不得不承认,澹台桢的手法十分高明。 只是没多久,云意猛然发觉,水下的悍然凶物又有抬头之势。她吓得不行,一动都不敢动。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澹台桢按摩完,帮她擦净身子,穿好寝衣,重新抱回床上。随后密密实实拥她入怀,落下一吻:“睡罢。”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1节 云意的心弦原本紧绷着,但是太累太乏了,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不知时辰,等她醒来,日已西移。身边空空如也,澹台桢已经走了。 云意清了清嗓子,才开口唤:“丛绿,珍娘。” 丛绿拎着水壶应声而入,看见云意娇娇柔柔地斜依在床边,如水润过后的芙蓉,颜色妍妍,眸中的惊艳和讶异怎么压也压不住。 “姑娘,您变美了呀。” 云意没当回事,还以为丛绿在说笑:“快倒一杯热茶来,我渴。” “好的,姑娘略等等。”丛绿麻利地先给云意倒了热水洗漱,然后沏茶。 云意放下巾帕,问:“郡王呢?” 丛绿笑了笑:“郡王一早就起身处理事务了,听司南说,我们在格木盘桓许久,公主府那边发了信函来问,盼着郡王早归。约莫这两日,我们就要拔营启程了。” 云意点点头,格木一应要务已经完结,的确该走了。 “姑娘肯定饿了,我去端早膳来,今日吃饺子和鸡丝粥。” “等等,丛绿。” 丛绿回过身来,等云意的吩咐。 云意抿了抿唇,才道:“你去煮一碗避子汤来,悄悄的,别让人知道。” 丛绿鼻子一酸:“奴婢知道了,姑娘不想生孩子,奴婢给您做些香丸,更妥帖些。” 帐中又只剩下云意一人,云意看着高挂的红绸,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醒的迟的坏处,便是白日太短。还未做什么,天就暗下来了。 吃完晚膳,云意看了一会儿书,澹台桢便回来了。他今日穿了玄色织金的长袍,高挺的身材展露无疑,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带着一抹微笑,张扬而高贵。 “在看什么书?” 云意心跳快了一拍,把书封翻给他看:“是一本游记。” “江川居士?倒是未曾听说过。”澹台桢来了兴趣,坐在云意身旁翻阅。帐内一时静极了,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澹台桢道:“文字凝练优美,又颇多趣味。想必这位江川居士,是一位富有才学,眼界宽广之人——” 云意听着语言之中的赞叹之意,云意垂下眸子,掩下暗藏的酸涩。 曾有一个人,在远游回来之后,兴冲冲地拿着书稿来找她,与她细说路程之中的风与云,花与月。两人并肩坐在白杏树下,一起斟酌着遣词用句。偶尔,会为一二妙句相视一笑。 “娢儿,天水一凝景,平湖双成镜。我最喜欢这句,你呢?” 她那个时候,回答的是什么呢? “特别是天水一凝景,平湖双成镜,此句尤妙。”澹台桢琅琅的声音还在继续。云意思绪顺着袖子上的蔓藤,一路延伸。 直到,下巴被一根手指抬起:“在发什么呆?” 云意一笑:“我是在想象词句之中的美景,置身其中,若是有一舟一笛相伴,岂不逍遥?” 澹台桢不以为意:“何必想象,北盛郊外就有大湖,名为枫叶湖。一到秋日,沿江一片绚烂,是为北盛八大美景之一。待我们回北盛,我带你去游湖。” “好,枫叶翩翩,湖水明澈,必定是极美的。”云意目光晶莹。 手指触及的肌肤雪滑香腻,昨夜的种种仿佛羽毛一般刷着澹台桢的心,澹台桢眸色渐渐变了:“时辰不早,歇了罢。” 云意惊愕地向外看,不早了?天黑才没多久呀。 澹台桢轻咳一声:“明日要启程回北盛,需得早睡早起。” 话音刚落,玄色织金的外裳,已经飘然落地。随后,云意便陷进霸道的怀抱。 青丝铺在枕畔,雪白的脊背随着强悍的力度起起伏伏。云意呜咽一声,低头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长夜漫漫。 第二日,云意是被澹台桢抱上马车的。前来送行的格木族长与各部使臣目睹了这个场景,神态各异。 见惯了风浪的族长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依娜昂着娇俏的面容,写满了羡慕;而倾慕着云意的柯宁王子几乎咬碎后槽牙:做这么明显,是专门在他面前炫耀的罢! 偏偏还有人在他身后小声议论:“郡王和郡王妃好恩爱啊。” “可不是,啧啧,连一小段路都舍不得郡王妃劳累。” “郡王妃貌若天仙,善良贤淑,换了谁都会宠爱的。” “唉,也不知是说郡王好福气,还是郡王妃好福气。” 叽叽喳喳,仿佛小麻雀似的,厌烦得柯宁王子几乎暴怒。在他准备发作的时候,却发现格木族长和善的目光正正地望过来。 柯宁王子一口气憋在胸口,脸都涨红了。不行,他现在代表的是整个部落的脸面,不能失去风仪。 丛绿在上马车之前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暗自偷笑,一错眼,恰看到澹台怀瑾上马,澹台怀瑾察觉到丛绿的目光,僵硬地转过脸去。丛绿顿时纳闷,世子爷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大队人马拔营启程,格木族长一直送出去十里,方才折返。 云意在马车中幽幽转醒,进入眼帘的是摇晃的马车顶,她有些迷糊:“丛绿,我这是在哪儿?” 因着崔崐死活拉着珍娘上他的马车,因此陪着云意的只有丛绿一人。丛绿扶起云意:“姑娘若是困,还可以睡。我们在去北盛的路上,左右无事。” 云意清醒过来,看看身上。她穿着梅花红绣白蘋花的高领襦裙,暗金色的腰带松松系着。这配色,明显不是丛绿该选择的。 丛绿看出来了,解释:“衣裳是郡王选的,说姑娘平日总是清淡,才十几岁的人,合该穿艳丽些。” 云意暗叹,忽地想起云滟,下个月满十五岁的小姑娘,的确喜欢鲜艳的颜色,浓郁的花香,味重的食物,一切往浓烈的方向去。 年轻,应当是放肆而自由的。 她其实,只比云滟大两岁而已。可惜今年的生辰,不能陪姮儿过了。 “罢了,拿镜子来给我看看,头上簪了什么。” 丛绿笑了笑。端来镜子给云意自己看。发髻倒是简单的高髻,一边插着串雪菊,一边是鲜红的琉璃珊瑚簪子。 “这雪菊,是刚摘的?” “嗯,是郡王早晨亲自去南坡摘的,捧回来的时候上头还有露水。” 云意取下一朵雪菊,放在鼻尖轻嗅,今日的雪菊,清冷之中,带着丝丝的甜。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半路劫杀 一路晓行夜宿,所居的都是大郡,这一日从热闹的思茅郡出发,澹台桢却弃了墨风,跟随云意上马车。 然而云意咬着唇,扭头不理他。丛绿两眼一转,识趣地去车外坐。 澹台桢苍青色绣云纹的衣袍叠上云意水蓝色的裙角,信手翻她的袖子:“手腕还疼么?” “别碰我!”云意甩开他,声音带了细细的哭腔,又强行忍住。水蓝色绣腊梅的袖子下,露出玉腕上的一圈红痕,越发惹人怜爱。 车厢一时陷入沉默。 澹台桢此时有些后悔,昨夜他发现了云意压箱底的避火图册,一时来了兴致,便过了些。昨夜睡着之前云意不肯让他抱,今日还是气恨。 “小意。”澹台桢放柔语气:“是我过分了,以后不这样了,行么?” 云意眸中含着雨蒙蒙的天空:“仅仅是过分么?我昨晚都求你停了,你还是不停,简直是——” 最后两个字,颤抖着没说出口, 澹台桢摸摸鼻子,那种情况下,能停下的不是男人。 云意缓了缓心神,道:“这一个月,你不许碰我!” “什么?”澹台桢的脸沉下来:“不可能!” 云意的泪垂下来,露珠一般透明:“明明是你不对,还摆脸子!你下去,我不想见到你!”说完,狠命推澹台桢。 然而这点力气澹台桢哪儿放在眼里?顺势将人搂过来禁锢在怀中:“三日。” 云意不依:“时间太短了,不行,半个月。” 三日还短么,分明是度日如年。澹台桢想了想,道:“思茅郡外二十里有一处风景,名唤仙来峰,峰顶有奇石,如天外飞仙,想不想去瞧瞧?” 云意眼睛一亮,又再次扭过头去。澹台桢知她心动,徐徐善诱:“按我们的速度,到的时候直接上山,恰可以赶得上夕阳西下,晚霞漫天,这般场景,必定——” 袖角被抓住了,澹台桢嘴角微翘,低头看向自己的妻子。云意不说话,就这般看着他。 澹台轻叹一声:“我带你去,只要你莫生气。” 云意咬了咬淡色的唇:“那,那就七日。” 七日?澹台桢好看的眉头皱起来,目光落在云意唇瓣的咬痕上。她浅淡的唇,总会在半夜时分绽放出惊人的艳丽,令他流连忘返。 罢了罢了,他的妻柔弱堪怜,堂堂昂扬男子,总得怜惜些。澹台桢指了指自己的唇:“亲我一下,我就答应你。” 云意雨蒙蒙的眼眸漾出一线光,仿佛阳光穿透雨幕。极快地在澹台桢唇间印下一吻,怕他反悔似的。 澹台桢心情大好,抬起车帘,唤了司南来吩咐:“去仙来峰。” 司南顿了顿,领命而去。澹台桢转回车中,手上多了一个碧绿的玉瓶:“让我看看你的伤。” 这回云意没有拒绝,任他涂药,大掌按揉化开。 在外的丛绿听到里面安静下来,知道两人和好了,舒一口气。抬首往四周看,道路两旁的树木不住地往后退,放远望去,皆是郁郁葱葱。眼界开阔,丛绿却忽地眉结深拧,心中那一股隐秘的恐惧,露出了尖尖一角。 相似的路途,相似的密林,男人们轻浮的笑声,女子嘶哑绝望的呼救。 丛绿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角,极力忍住全身的颤抖,脸如白纸。 旁边的车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忙问:“丛绿姑娘没事罢?要不要停车?” “不,不用,只是有点不舒服,缓缓就好了。” 车夫犹豫不决,这丛绿姑娘可是郡王妃的贴身丫鬟,这几日郡王对郡王妃的宠爱,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自然也对丛绿恭敬几分。要是待会儿丛绿忽然从马车上栽下去,他少不得要吃挂落。 这时,听见动静的云意掀起车帘:“怎地了?” 车夫赶忙接话:“丛绿姑娘不舒服,脸儿白白的。” “停车。”云意下令,转头对澹台桢说了句什么,不到两息,澹台桢修长的身子探出来,一口哨唤来墨风,潇洒上马往前头去了。 “丛绿,进来罢。”云意拉她的手,凉得像冰。丛绿没说什么,依言回到马车内,车帘放下,隔绝了一切。 澹台桢一马当先,回到了队首。澹台怀瑾斜睨他一眼:“哟,表哥怎么舍得下马车了?不会是被表嫂赶下来的罢?”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2节 身后的司南黎川等人假装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其实耳朵皆高高竖起。 澹台桢冷哼一声:“是她的丫头不舒服,需要在马车内休息。” 澹台怀瑾面上的戏谑散开,转过头来:“哪个丫头?” “还有哪个?”澹台桢哂笑。 “哦,八成是吃坏肚子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澹台怀瑾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看向前方的目光却有些虚浮。 她一向身子健壮,活蹦乱跳的,怎么忽然不舒服?这里离仙来峰,还很远呢。 “哎哟,表哥,我内急,要解决一下,你们等等我啊。”说完,翻身下马。 “出息!”澹台桢居高临下地训斥,到底还是命大部队停下,原地修整。 百星眼看着世子爷如一只猴子窜入林中,再看一眼傲然而立的郡王爷。不由感慨同生于天潢贵胄之家,人到底是不同。有这么一层对比,怪不得王爷老想打儿子了。 一声长叹还未出口,远远的虚空之中,忽地轻轻一点,仿佛一点水破开涟漪。 澹台桢瞳仁一缩,拔剑出鞘,剑光如雪,挡住了一枚忽然而至的黑影,叮地一声没入地下。 是一支淬着蓝光的弩箭。 黎川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有埋伏,速速结阵!” 几乎话音刚落,无数箭矢便如蛛网一般撒下来。 训练有素的士兵如流水一般手持盾牌,将澹台桢护在中间。司南恨声道:“哪个活得不难烦的家伙敢偷袭郡王,我非宰了他不可!” 黎川凉凉地看向他:“你不宰他,难道等着他来宰你?” 司南一时语噎。 箭雨过后,忽地没了动静。司南憋着一口气,从盾牌中跃起,反手便是一把碎石,打向箭矢来处。 数道埋伏在树上的人影应声而落,其余的黑衣人见藏身之处已暴露,皆飞身而出,与士兵们战在一处。 粗粗一数,约有数百人,这还只是先头埋伏的人。不过他的兵都是在战场中刀口舔血的善战之辈,这些人,不够看啊。 果然,不过两刻钟,黑衣人便处于劣势,渐渐不支。 此时,空中飘来一缕刺鼻的味道。澹台桢心头一惊:“不好,有火药!散开!” 众人立刻如满天星一般向四周散开,只听得一声爆炸,泥土四溅,一些来不及避开的士兵,当即殒命。而马匹则受惊,疯了一般四下奔逃,其中,就有云意所在的那辆马车! 澹台桢眸中寒芒流转,持剑砍倒身前的一名黑衣人,逆着人流奔向云意的马车。 云意看着丛绿吃下安神药丸,本是要闭目休息,马车忽然停下了,车夫与她解释,是世子爷不舒服,方便去了。云意便没放在心上,谁知没过多久,忽逢惊变,听得前方大喊一声有埋伏,她的马车便被持着盾牌的士兵团团围住。 丛绿原本好转的脸色再次变白:“姑娘,是有山贼来打劫么?” 云意面色沉沉地摇头,他们一行人不少,且各个都英武不凡,山贼就算有心打劫,也吃不下。想起前不久重伤垂死的崔崐,云意心头如有乌云压下。 正思量,忽听轰隆爆炸声起,接着马匹受惊,将试图控制它的车夫掀下,发疯一般地冲出去。 丛绿与云意皆被带得狠狠撞在车壁上,几乎眼冒金星,完全无法做出反应。仿佛在暴雨中的小船上,颠簸不已。 马匹仿佛冲出了人群,往深林中奔逃,云意看到了车帘外重重的树影,听到了惊飞而起的鸟鸣。有尖锐的树枝从车帘刺进来,差点伤到云意。 “姑娘!”丛绿惊叫着扑过来将云意护住。云意盯着残破车窗漏进来的天光,一时觉得凄然。前途未卜,她也许会得救,也许,会死。 这瞬间,她想起了芬芳如雪的白杏树和树下落满花瓣的摇椅,想起了疼爱她甚至胜过亲生儿女的伯父伯母,想起了大哥的眉峰和姮儿的笑靥,想起了与哥哥眼中的潇潇竹影。 往事一幕一幕地滑过,最后,定格在了大红喜帐内,他一面占有她,一面霸道地宣布:“记住,你是我澹台桢的女人,一生一世,不得更改。” 双眸留下两行泪,他们的一生一世,只有短短的半个月而已。 重重树木之中,极快地闪过一个苍青色的身影,脚尖不住地在枝叶间腾挪转动,迅速地从车顶越过,坐在了马背上。 再次受惊的马人立而起,长嘶不已。澹台桢勉力制住马匹,不住地安抚它。 “吁——吁——” 可怜的马儿终于没那么害怕了,打着响鼻转了几圈,安静下来。澹台桢提着的心松了松,从马上跃下。 “小意,是我,没事了。” 马车内,不见半点回音。澹台桢疑心两主仆已然吓晕,忙忙掀起车帘查看。 然而,车帘内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第30章 第三十章 迷途故人 “姑娘,你且坐坐,奴婢去采些草药来。”丛绿扶着云意在一块大石坐下,自己去找药。 云意看着身上沾满草屑和泥点的衣裙,抬头摸一摸乱糟糟的头发,不禁苦笑一声。这约莫是她十七年来,最狼狈的时刻了。 手脚上的外伤火辣辣的,提醒她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当时形势危急,她咬咬牙,与丛绿一起跳车。两人滚下山坡,咕噜噜地滚了好些时候才到底。幸好坡上是一层厚厚的草皮,要不然,她们少不得要胳膊断腿的。 幸好,老天爷还是眷顾她们的。只不过,她们相扶着站起来的时候,四周皆是密林荒草,完全迷失了方向。 反正两人都受了伤,丛绿便让云意原地休息。云意坐了一会儿,抬头望白云流淌,低头看芳草萋萋,只觉得凡人渺渺,如沧海一粟。如果此时有人要杀她,她大概只会闭着眼睛受死。 远远地,忽然传来一点人声,似乎有人在说话。云意心中一慌,躲入一棵大树后头藏起来。 “公子,还好你随身带着司南针,要不然我们就困在这儿出不去了。” 被称作公子的人并没有答话,似乎在凝神做某件事。云意悄悄往外看,只见行过来的有四五人,皆披着暗色的斗篷,手持竹杖,看不清面容。走在最前面的那名男子身姿清落,斗篷下露出顺滑的下巴和形状优美的唇。 云意莫名地觉得很熟悉,令人心悸地熟悉。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名男子。此时为何没有风,吹开那斗篷,让她看清楚他的脸呢? 周围的人还在絮絮叨叨地与他说话,他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上的司南针,一语不发。云意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这时,男子忽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那梦中熟悉的温润面容,就这样撞入云意的面容。 是与哥哥!真的是与哥哥!他怎么会出现在温国呢?跟着他的又是些什么人? 巨大的惊与喜来带一阵眩晕,云意往后退了两步,恰恰落进一个坚实的胸膛,迅速被拥紧:“小意,我总算找到你了!” 云意的心由热转凉,跳得极快。虽然不知道与哥哥在做什么,但不能让澹台桢和与哥哥对上! 她颤抖的手攀上澹台桢的脖颈,在他怀里虚弱地说:“我碰到了陌生人,不是是敌是友,只好躲在这里。郡王,还好你来了,我害怕,我们快回去罢。” 澹台桢如今正处于失而复得的喜悦当中,听到妻子收到了惊吓,他低声安慰了几句,便抱着她匆匆走了。 兰容与一行人听到动静,循声望去的时候,只看到一昂扬男子怀中抱着女子匆匆离去,女子一双柔白的手搭在男子肩上,如初开的玉兰。 “啧啧,我还以为靠近了北盛,民风会文雅些呢。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哼。” “看他们的衣着,是富贵人家出身,大约是两家父母反对,所以私下约会,生米做成熟饭,哈哈。” 大家说得热闹,兰容与眉目沉静,只瞧了一眼便垂下,半点未入心:“从东面走十里,便可以出林子,再行十里,便是驿站了。” “唉,总算要到了,我走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要不是听说这一段劫匪盛行,我们也不必如此谨慎,绕路走那么远。” “走罢,早到早休息。” 一行人止住话头,朝东走去。 丛绿采药回来的时候,大石上已经没了云意的身影,丛绿顿时心惊,四下查探,终于找到了挂在朝南树枝上的一片薄纱。丛绿一眼就辨别出,这是云意身上的衣料。 姑娘定是被寻来的人找到了,丛绿心中大定,收起薄纱向南走。 “什么?只有表嫂回来了?哎哟,你轻点!”澹台怀瑾一拍百星的头:“你想痛死我!” 他假装去方便没多久,就遇上的伏击,在树林子里打起来。还好敌军主力都往大队人马那边进攻,否则,他就交代了。 百星身上也挂了彩,一边给澹台怀瑾包扎一边龇牙咧嘴:“听说郡王妃半路就晕过去了,郡王叫军医的时候,面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澹台怀瑾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等百星包扎完,唤来坐骑,翻身上马。 百星诧异:“世子爷,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看看有没有残兵,扫荡一番。” 百星瞠目结舌,这事儿黎川早就吩咐人去做了,再说,都一个时辰过去了,哪儿还有残兵等着你? “世子爷,依属下看,您还是——” 回应他的,是甩过来的马尾。百星霎时间被强烈的味道一冲,差点仰面倒下。 澹台怀瑾骑着马,在林中忧心忡忡地寻找着,地上马车的轮印,翻着泥土深深往前轧去,所过之处,树歪草折。澹台怀瑾皱眉,沿着轮印打马向前。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澹台怀瑾觉出了不对劲来,算算时辰,若是丛绿折返,她早应该与他在半路相遇,为何至今不见踪影?难道是迷路了。 澹台怀瑾暗暗骂了句傻女人,眉头皱得更紧了。马儿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烦躁,短嘶一声。 这时,一抹本不属于林间的水蓝色,映入眼帘。澹台怀瑾眼前一亮,忙忙翻身下马。 原来是一角薄纱,澹台怀瑾的目光顺着薄纱放远,又看到了一只小巧的,绣着碧绿柳条的绣鞋。脑中浮现出一个场景:丛绿在此处碰见了逃跑的残兵,然后被拖入密林,丛绿在剧烈的挣扎之中,蹭掉了绣鞋。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澹台怀瑾攥着绣鞋,疯了一般往密林中跑。 此刻的丛绿,仿佛陷进了旧日的噩梦中,密林之中伸出长长的藤蔓,将她的手脚都缚住,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细密的冷汗不断地冒出来,沿着她的脊背流入衣内。 冷,好冷啊,冷得像被扒了全部的衣裳,丑陋地如同一件物品摆在地上,任人戏弄。耳边,是男人的怪笑,一个,两个,三个—— “小妹妹别哭啦,我们会好好疼你的。再说,你哭也没有用啊。” “就是太瘦了,不好揉捏,屁股上倒是肉多。” “行了没,快点快点,到我了到我了!” “滚一边去,正爽着呢!” 眼前的黑影一个接着一个,她要窒息了! “丛绿,丛绿,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一双温暖的手摇着她的肩膀,仿佛一锅热水浇在冰面上。丛绿恢复了些许知觉,本能地寻找着热源。 “救我,救我——” 澹台怀瑾不知丛绿怎么会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冒冷汗,怎么叫都不睁眼,偏生还在一直可怜巴巴地喊“救我”。 很像是——做噩梦,可这是白天啊,做什么噩梦?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丛绿扯着他的手往下拉,他一时不察,倒在了丛绿的身上。 他闻到了熟悉的烟火气,还闻到了独属于女子细细的馨香。丛绿死死地抱住他,柔滑的肌肤不住地蹭着他的脸颊。澹台怀瑾脑子炸了一声,断片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3节 热源滚滚,散去了身上的寒冷。丛绿缓过劲儿来,一切感知都在回归。身下是枝叶,耳边是——男人粗粝的呼吸。 丛绿猛然一惊,当下往身上踹。澹台怀瑾就这样顶着满脑子的浆糊,被踹出去很远。丛绿喘着气,摸到一根尖利的树枝,悄然站起。 “哎哟我的天,疼死我了。” 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耳熟?丛绿看着男人满身的草叶,不敢置信:“你,你是世子爷?” 澹台怀瑾坐起来,满面是未消的驼红,看到丛绿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气不打一处来:“就是本世子爷我!你这没良心的丫头,我大发善心来找你。你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我好心过去——那个,过去扶你。结果你一脚踹我心口上,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说你,是不是白眼狼!” 丛绿反应尚迟钝,被澹台怀瑾噼里啪啦一说,头都晕了。仔细一看自己身上,衣裳完整,只是有一只绣鞋不见了。 记忆涌入脑海,她走到这片林子,看到相似的场景,便控制不住地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身心颤抖。她转身就逃,后面,却渐渐地混乱,忆不分明。 澹台怀瑾见丛绿盯着自己的一只赤脚发呆,把绣鞋丢过去:“半路上捡的。” 丛绿敲敲自己的脑袋,穿好绣鞋,来到气呼呼坐在地上的澹台怀瑾身边:“世子爷,多谢你记挂,踹了您一脚是奴婢不对。要不您回踹我一脚解气?” 让他踹回去?踹一个女人,把他当什么了?还解气呢,他现在更气了:“你什么意思!本世子是如此暴力之人?” 丛绿眨眨眼睛:“那么,您就看在奴婢并非有意的份上,绕过奴婢这一回?奴婢在格木私下卤了些酱牛肉,送给世子爷一坛,如何?” 哦,酱牛肉啊。澹台怀瑾舔舔嘴,把手搭在丛绿手上:“说话算话,还愣着作甚,扶本世子起来啊!” 丛绿笑了笑,将澹台怀瑾从地上拉起来,澹台怀瑾一边拍身上的草叶,一边嘀咕:“你大白天的是怎么了?在荒郊野外睡得着,还做噩梦。” 搭在澹台怀瑾臂上的纤手猛地一颤,垂下来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扎营修整 “大约是这林子里有些邪气。”丛绿神色未变,站起身来:“世子爷,我们回去罢,姑娘很久不见奴婢回去,该着急了。” 澹台怀瑾冷笑一声:“还想着你家姑娘呢,她现在有我表哥照顾,好得很,再说,还有珍娘呢。说到这,他们两都成婚了,你怎么不改口?” “习惯了,郡王也知道,但是他从未斥责过奴婢。” “行罢,我也不过是白问问。既然你没事,那就走罢。” 到了外头,澹台怀瑾的坐骑踢踏着前蹄朝他喷气,似乎是不满把它一个人丢下。丛绿笑问:“郡王的坐骑名唤墨风,世子爷的坐骑叫什么名字?” “英姿。”澹台怀瑾拍了拍它的头,得意洋洋道:“怎么样,不错罢?” 丛绿自然是说好,两人共乘一骑,虽然表面上都是满不在乎,心里皆是波涛汹涌。丛绿压低身体,尽量不碰到身后的澹台怀瑾,而澹台怀瑾虽然握着缰绳,但是眼神飘忽,心思不知道去了哪里。 幸而英姿识途,尽职尽责地把他们送回了大部队。 因着刚受过伏击,不少士兵都受伤了,还有一些不幸战死。澹台桢便下令略作修整,在附近安营扎寨。丛绿回来的时候,云意刚刚苏醒。 两主仆死里逃生,少不得抱头痛哭一场,珍娘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才劝道:“两位姑娘再哭下去,奴婢都要跟着哭了。” 丛绿推了一下她的肩膀:“不想看见我们哭,就回你家崔崐那儿去。” 珍娘轻咳一声:“那儿能呢,你们一个两个不是气弱就是带伤,我今夜不回,就住这儿。” 丛绿朝她挤眼睛:“你说了不算,我看今晚崔大人必来抓你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倒把那伤心的氛围给冲淡了。澹台桢在火堆旁听见帐中传来隐隐的笑声,眉头一松,站起身来。 司南暗中舒一口气,方才听到哭声,郡王手上拳头粗的木棍应声而断,他和黎川埋头烤着刚打到的野鸡,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幸好,郡王妃很快雨过天晴了。 澹台桢放重脚步走到云意的帐子前,珍娘听到动静,迎出来:“郡王安好。” “我有话要和郡王妃说。” 珍娘会意,进去叫了丛绿出来,两人行过礼,便往火堆旁去了。澹台桢入帐的时候,云意抬起杏花眸,眼角的红晕,还未散尽。 心头一片柔软,澹台桢顺手将站起来的云意搂进怀中,久久不放。谁也不知道,当他看到马车里面没有人时,心里是何感受。仿佛心在风中裹上砂砾,变成了坚硬的石头,然后从高空落下,摔得七零八落。 从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已经踏入那一片甜蜜而又危险的海域,再也回不了头。 “郡王?”云意从紧实的胸膛扬起脖子看他。 问澹台桢只是轻轻落下一吻:“无事,让我抱一会儿。” 云意便不说话了,两人静静地拥抱着,倾听彼此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云意眼皮耷拉下来,澹台桢才轻轻问:“小意,你是自幼体弱么,可有大的病症?” 云意的心漏跳了一拍,心里想,约莫是今日军医为她诊治,看出了一些端倪。 不过,此军医不善内科,不敢确定,所以澹台桢问她,也是模棱两可。在虞人的眼中,云家姑娘云滟,健康活泼,一问便知。 心念一定,云意回答得很流利:“小时候胎里带来的弱症,治了好多年,如今吃着雪凝丸调养。父亲母亲怕于我名声有碍,所以一直未往外传。我每每出席宴会,都是健康红润的模样。” 澹台桢点点头,女儿家身上有病,约莫是不好嫁的。云阔夫妇对此有所隐瞒,实乃人之常情。既然她有惯常吃着的药丸调养,就无事了。 怀中温软的躯体不断刺激着他,澹台桢定定神,放开了云意:“今日你受惊了,吃完安神药便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云意柔柔地应了,送他出去。澹台桢坐回火堆旁,跳跃的火焰在他沉凝的面容落下几许影子。少顷,他对司南道:“把今日给郡王妃诊脉的军医找来。” 司南看了一眼郡王妃紧闭的帐子,起身离开。 军医很快就来了,这一整天他忙得团团转,额头上的汗几乎没干过。听见郡王唤他,不禁心里打鼓。他给郡王妃诊过两次脉,第一次是郡王妃救依娜姑娘,手臂拉伤。那时候他就察觉到了郡王妃身有弱症,不过他专注外科不敢确定。直到这一次诊脉,他才把这件事告诉了郡王。 郡王这么晚还唤他来,必定是与郡王妃有关。 “司南大人,军医来了。” 司南往远处一指,原来郡王负手立在树影摇曳处,暗影爬上他的衣袍,随风浮动。 军医走过去,拱手道:“郡王,您叫下官来,有何吩咐。” 澹台桢转过身来,眸光在树影下明明灭灭:“郡王妃所服用的凝雪丸,你可曾见过?” “回郡王,郡王妃未曾与下官说过此事,因此下官不知此丸。” 澹台桢碾了碾手指,目光落在远处一丛一丛的篝火间,沉凝的眉眼浸润了夜的寒冷,濯濯如洗。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启唇:“郡王妃有弱症,是否会对子嗣有碍?” 军医猛然一惊,回过味儿来,皇族子嗣重大,郡王妃本来出身就惹人不快,若是再无法诞下子嗣,这正妃的位置,岌岌可危啊。 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道:“女子生子本就艰难,郡王妃有弱症,更是难上加难。不过,郡王妃还年轻,多调理几年,生产时找医术高超的稳婆,各类药材齐全,或可无恙。当然,这只是下官愚见,宫中有太医,民间有名医,胜过下官许多,或许有更好的法子,帮助郡王妃。” 没有把话说死,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云意若是生子,比寻常女子多一分芳华早逝之险。 四周寒气涌动,一阵风吹来,军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澹台桢一挥手。 军医心头一松,赶忙行礼告退。 “等等。” 军医脚步急停,回身时差点闪了老腰:“郡王还有何吩咐?” “郡王妃的病情,你知我知,不得泄露给第三人,否则——”尾音,消失在簌簌的风声中。 军医脊背一凉,这么大的事儿,给他三个胆子也不敢说啊! “郡王放心,小官跟随郡王多年,口风一向很紧,请王爷放心。” 澹台桢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军医走后,澹台桢长时间地凝望着云意帐中的灯火,久久未动。 而此时的云意,沐浴过后躺在简易的铺盖上,丛绿则坐在床边给她涂药。珍娘本想睡这里,可是崔崐臭着脸过来两趟,还是将人拎走了。丛绿笑着说,明日见着珍娘,定要好好嘲笑她。 云意断断续续地听着,满腹心事。遇见兰容与的那一幕,一遍一遍地在她眼前回放。本以为此生再无法相见,如今猝然重逢,却又无法相认。 心中一痛,云意坐起来:“丛绿,我想喝水。” 丛绿正准备熄灯,闻言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云意。云意从荷包中摸出凝雪丸,合水服下。 丛绿秀气的眉毛聚在一处:“姑娘,今日险之又险,差点连命都丢了。可是奴婢走之前姑娘并未发病,可是后头出了什么事儿?” 云意捧着杯盏,笋尖般的手指搭在碧绿的杯沿上,如春日抽枝的兰花,煞是好看。 “丛绿,我看见他了。” “谁?”丛绿一头雾水。 云意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与哥哥。” “什么?”丛绿被这三个字震得头皮发麻:“姑娘,你看错了罢,兰公子要么是在度州,要么就是在南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会错的。”云意苦笑:“我怎么会认错他呢?他瘦了一点,和四五个人一队,像是要去办什么重要的事儿,脸上是少见的严肃。” 描述得那么详细,看来姑娘是真的碰到兰公子了。丛绿想了想,忽地抓住云意的手:“姑娘,兰公子是不是来找你的?” 云意张了张浅淡的唇,想说不可能。但心念一转,她又不确定了。离开明州之后,她就如同一只被剪掉引线的风筝,与故国断了联系。这几个月来温国发生了什么,云府发生了什么,兰容与发生了什么,她丝毫不知。 兰容与此行的目的,她根本无从确定。 主仆两人相对沉默,良久,云意才问:“下一个大郡,是不是唤做云泽郡?” 丛绿点点头:“方才我听百星说了,下一个大郡离得远,要走两三天才能到。那帮埋伏的人就是看中了这点,才在此地伏击。” 云意喝下一口热茶,脑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伯父给她的名单上,只有这个人在云泽郡,并且颇有产业。找到她,就能知道温国近三个月来的动向。 “丛绿,到了云泽郡,咱们出去走走罢。”云意放下杯盏:“我要去寻一个人。” 这一夜,失眠的人不在少数。云意和丛绿熄了灯,在黑暗中默默想着心事。珍娘和崔崐大吵一架,背过去不理崔崐,崔崐瞪着眼睛,气得没法睡。世子爷澹台怀瑾,一闭上眼睛就是丛绿在树林中缠着自己的模样,像是只妖精。 而澹台桢一直坐在火堆旁,时不时望向云意所在的帐篷。等到夜深,四周的人都差不多睡了,才慢慢走近。里头,传来两道均匀的呼吸。 澹台桢浅浅地勾了勾唇角,自去休息。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云泽暗桩 因着遭遇了伏击,因此大家都没有了游玩的兴致,仙来峰之旅就此搁浅,大队人马修整了一日,澹台桢吩咐黎川带人留下处理善后事宜,向下一个大郡云泽郡前进。 两日后的傍晚,他们抵达了云泽郡,云泽郡郡君聂思远亲自率大小官员前来迎接,直接拨了好几个院子供他们居住。 温国原本十二州,并下虞国三州之后,扩充到十五州。州下设郡,郡下是县。云泽郡地处河流入海交界处,货船如云,十分富饶,一个郡的财力比偏僻的寒州还要雄厚。 安顿好之后,澹台桢便与聂思远去了郡府议事,一入厅,澹台桢就看到了案几上厚厚的一摞公文。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4节 聂思远躬身道:“近三年匪徒劫掠的记录,思茅郡郡君已快马加鞭差人送来了,加上云泽郡的,都在案几上了,请郡王查阅。” 澹台桢点点头,玉雕一般的面容上波澜不惊:“辛苦郡君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聂思远说罢,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呈上:“这是长公主五日之前寄到云泽郡的书信。” “有劳。”澹台桢接过信。 聂思远素知澜海郡王神姿高洁,威压甚重,且喜简厌繁。于是禀告完所有的事宜后,便利落地告退了。 司南笑道:“这位郡君倒不像其他郡君那样,十句话里只有一句话有用的,其余都是花里胡哨的阿谀之语。” 崔崐抱着剑:“嗯,略靠谱。” 澹台桢并不多话,坐下来开始翻阅案几上的公文。时间静静地流淌,一个时辰之后,左边的公文全部换到了右边。 司南端来茶水,上好的大红袍,一打开杯盏,茶香满溢。澹台桢看着袅袅的茶香,心念缓缓流转。 果然如他所料,这两年劫匪的数量,劫掠的财物,不足以支撑此次埋伏。要知道,埋伏的人射出的箭都是精铁制作,箭上淬的毒也是百里挑一,区区山匪,没有那么大手笔。 何况,刺客们的身手狠辣,训练有素,倒像是专门收钱杀人的□□组织。 到底是谁,财力雄厚,又对他恨之入骨,竭尽全力阻止他回北盛呢? 答案,呼之欲出。 澹台桢冷笑一声,眼底的寒气凝聚成冰。崔崐所带回来的账本,他早就派人扮成不起眼的商贾,与商队走另一条路回北盛。杨国舅再殚精竭虑,不择手段,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崔崐,这段时间且走且养伤,如何了?” 这就是要派任务了,崔崐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拱手行礼:“已无大碍,但凭郡王吩咐。” “你今夜子时,单独悄悄地出城,往北盛方向疾驰。若是发觉有人跟踪,记住,要活口。” 司南与崔崐皆明了,郡王要引蛇出洞,拿个人证。崔崐走了几步,又回来,表情难得有些忸怩:“那个——事成之后,属下能否讨个赏。” 厅中的几人齐刷刷看向崔崐,这么多年来,崔崐第一次主动讨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澹台桢好整以暇地看他:“你说。” “属下想请郡王主婚,娶个婆娘。” 司南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澹台桢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成婚不是小事,你虽然无父无母,但仍有许多事要操持,比如说——” 崔崐急了:“我宅子也有了,铺子也买了,就等着她选婚服了,郡王,你快点头罢!” 司南艰难地憋笑,感觉腮帮子都快撑破了。整个军营,也就只有崔崐这混不吝敢跟郡王这么说话,换做别人,早死了八百回了。 澹台桢眉尖一挑:“行啊,原来背地里就在准备了,看来是非她不可。行,我应下了。” 崔崐喜不自胜,五官都要飞起来了:“多谢郡王,属下告退。” 后面飘来一句:“珍娘知道她要成婚了么?可别我主婚的时候,新娘子一副被逼迫的模样。” 崔崐面部一抽,差点把自己给绊倒。等回来,无论如何用什么法子,非得让她点头不可。这婆娘,一下床就不认人! 司南笑得打跌:“这厮,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真是被珍娘治得死死的,古人说女人事红粉骷髅,诚不我欺,哈哈哈。” 澹台桢眼角的笑意还未染开,被“红粉骷髅”这四个字说得心头一动,他以前也对沉迷女色的人嗤之以鼻,但遇到云意,尝过阴阳交融的滋味之后,他似乎,有些理解了。 司南一看澹台桢的神色,恍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忙弥补:“属下今日多吃了几只炸麻雀,多嘴了!” “炸麻雀?” “对,是丛绿姑娘做的,厨房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香味。属下便忍不住,出门之前兜了几只来吃。” 公文已经全部看完了,实在没有什么留在郡府的必要,澹台桢站起身来:“走,回去。” “是,郡王。” 聂思远给澹台桢选的住处,是一座带着小院子的三层阁楼,唤作观沧海。登上阁楼,便可观海望潮,十分开阔。云意很喜欢这里,初来的时候在三楼站了大半个时辰。 澹台桢走进庭院,想着下晌无事,他倒可以带着云意去海边走走,云意从南都来,必是从未见过海的。 想象着云意在海边新奇地捡起贝壳的样子,澹台桢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快步走进阁楼。他们的寝居空荡荡的,云意不在,丛绿不在,珍娘亦不在。再往上,依旧不见姝影。 去哪儿了? 澹台桢下楼来,吩咐司南:“去问下人,郡王妃现在何处?” 司南去了一会儿,回来道:“郡王,属下在花园小桥上碰到珍娘,她说郡王妃不在府中,郡王妃听闻云泽郡富庶,商铺林立,就带着丛绿和几个护卫上街去了,走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珍娘帮崔崐那厮收拾东西,并未跟随。” 云泽郡大街小巷无数,且云意走了小半个时辰,换了旁人大约无处去寻。可澹台桢的人,自有一套联络方式,不出两刻钟,他就能知道她在哪儿。 澹台桢目光一点,司南立刻明了,下去查了。 这个当口,澹台桢想起母亲的信还未看,便上了阁楼,对着一方晴空一方海,拆开信件。 信中除了日常的关怀和问候,就是问他觉得云氏之女如何?月末母亲将在公主府举办赏花宴,请他务必按时归来。 明瑶公主喜欢热闹,每年都会在自家花园内举办各类宴会,邀请北盛名门世家的女眷参加,他出席过几回,那些名门贵女为了得他一顾,手段层出不穷,澹台桢心中厌恶,早早离席。后来投军从戎,再也没去过。 三年多了,他未在父母跟前尽孝,这一次,怕是不好推拒了。澹台桢将家信折起来,一运力,薄薄的一张纸便化作齑粉。咸湿的海风从远处吹来,吹起他华贵的袍角,仿佛也在流连他的神姿。 “将军,联系上了。”司南出现在澹台桢身后:“郡王妃现在正在云泽郡最大的首饰行——琉璃坊,一直呆在二楼的雅间挑选。” 澹台桢冷淡的嘴角微微扬起,正要吩咐司南备马车出门,忽又想起“红粉骷髅”之语,半晌后方道:“派人带些银票过去给郡王妃。” 司南愣了愣,查了一圈就为了给郡王妃送银票?郡王妃是一国和亲的象征,别的会缺,钱肯定是不缺的。 “那——要不要提醒郡王妃早些回来。” “不必。”澹台桢面上一派风轻云淡:“她头一次出门逛逛,任她玩罢。只不过护着她的侍卫,要盯紧一些。” “是,属下晓得了,这就去办。” 澹台桢随后下楼,到书房去了。 琉璃坊地处繁华的云泽郡中心,玉器金器、翡翠玛瑙,珊瑚海贝,应有尽有。每日客似云来,络绎不绝。云意一踏进琉璃坊,立刻有眼尖的小丫头看出她身份不凡,把她领到楼上的雅间。 雅间极尽奢华,入门是一帘珍珠,颗颗圆润饱满,帘后是一架富贵花开的屏风,艳丽绚烂。地上铺着细软的波斯地毯,博古架上的白玉细颈瓶质地温润,插着一束芬芳的粉色百合。 小丫头引着云意在金丝楠木的小榻上坐下,不一会儿,就有一位年轻妇人上来,笑盈盈道:“这位夫人喜欢什么首饰?奴婢挑一些上来给夫人看看,若是不满意,再换一批,换到夫人满意为止。” 云意美眸流转:“您怎么称呼?” 年轻妇人回答:“小妇人是这儿的众多掌事之一,唤做玉梅,夫人叫我梅姑便好,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云意瞧了一眼守在雅间外的护卫,道:“我喜欢玉器,玉镯,玉坠子,若是有玛瑙做花蕊的珠花,那更好了。” 梅姑目光一闪,面上笑意未变:“夫人稍后,小妇人这就去拿。来人,给夫人沏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再拿个八宝攒盒来。” 梅姑下楼后,丛绿同云意耳语:“姑娘,那位梅姑袖口上的锁边式样,倒有些像我们虞国时兴的——” 云意朝丛绿递眼色,丛绿掐断话头,一回身,看到小丫头端了花茶和攒盒上来,攒盒里头都是小巧的糕点,指头大小,一口能吃一个。 “好精致。”丛绿赞道。 云意捻起一块梅花蒸糕,淡淡地笑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精美玉器 大约一刻钟之后,梅姑领着人浩浩荡荡地进来,把守门的护卫都瞧傻了。各种玉镯、玉簪,胜华,花钿,玉坠,玉佩,步摇放在紫檀木托盘上,摆了一地,眼花缭乱。 云意的茶盏一抖,差点洒出水来。 梅姑恍然不觉这是个大阵仗,轻车熟路地先给云意介绍玉镯:“这些都是坊中成色最好,水头最足的玉镯。您看,这是和田玉、这是紫玉、这是桃花玉,有单只的,也有成双的。” 云意抬手抚了抚发髻,红玉手镯和冰晶玉珠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落,衬得她白腻的肌肤如冰雪一般。饶是见惯了美人的梅姑,也不由得心生赞叹。而她手腕上的手镯和玉珠,也不是凡品。 “梅姑,我不缺镯子,拿下去罢。” “哎,好。”梅姑使个眼色,立刻有伶俐的小丫头上前把玉镯全都端走。 云意的目光随后落在一排排玉簪上,定在了一处。那是一支粉玉桃花簪,花瓣皆用玉雕成,一朵盛放,一朵初绽,一朵含苞。 梅姑何等眼力,几乎是云意目光落定的时候,就捧了簪子过来给云意细看:“夫人,您看,这簪子后头还留了一个孔,可以挂流苏、珠串等饰物,常换常新。喏,还有靠边的那两支,也是花簪,都很漂亮。” 云意点点头,接过簪子,梅姑转身拿过菱花镜:“夫人试一试,桃花簪衬桃花面,再合适不过了。” 丛绿暗暗叫好,难怪这琉璃坊能做这么大,每个管事都如梅姑这般,谁的钱能留得住。 云意瞧着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这支簪子多少钱?” 梅姑笑眯眯伸出三个手指。 丛绿睁大眼睛:“三两?”三两放在普通人家,都可以富裕地过几个月了,琉璃坊这是在抢钱么? 梅姑摇摇头:“三十两。” 这下连云意都皱眉了,正要开口,却见雅间门开了,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司南,你怎么来了?” 司南一进门便瞧见满地的珠宝首饰,眼睛发花,定了定神才说:“属下有事禀告。” 梅姑会意,径直领着小丫头在外后候着,留他们自己人说话。丛绿撇撇嘴:“这么放心,也不怕首饰少了。” 云意笑了笑:“拿上来多少件,她心里门儿清,待会儿扫一眼便知道。何况,能坐在此间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不会做出这等眼皮子浅,有损名声的事。” 丛绿恍然。 司南从腰间掏出一把银票:“郡王妃,郡王爷得知您出来逛街,特特命属下送来银票,这是三千两,您点一点。” 丛绿咋舌,郡王好大的手笔,姑娘第一次出街,就给这么多?这下别说是粉玉桃花簪了,就算镇店之宝也买得。 云意只是抿出浅浅的笑纹,让丛绿收了:“多谢郡王了,还专门让你跑一趟。” “这是属下分内之事,若郡王妃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先回去了。” “嗯,回罢。”云意的目光,又落在了首饰上。 出了雅间,司南提醒了护卫们几句,便匆匆回府向郡王复命。他一见女人的东西就头大,还好郡王妃没让他留下来,要不然他非头疼不可。 回到府中,澹台桢在书房运笔如龙,淡淡地问:“郡王妃可说了什么?” “说多谢郡王。” “还有呢?” 司南心头一跳,顿觉不妙:“没,没了。” 笔下一顿,斗大的墨点落下,好好的一幅字,就像白面书生忽地长了一个斗大的黑痣,全毁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5节 “没了?” 司南咽咽口水:“没了,真没了。” 澹台桢顿时阴云密布,将笔一搁,大踏步走了出去。司南心中忐忑,在跟与不跟之间犹豫了几息,最终还是跟上去。澹台桢先去花园的凉亭里坐了三刻钟,然后顺着花园去垂花门转了一圈,最后又回阁楼,坐在了一开始练字的那张椅子上。 “什么时辰了?” “啊?”司南挠了挠头:“刚到酉时,郡王是饿了么,要不要吃些点心?” “才酉时?”澹台桢英挺的鼻子皱了皱:“崔崐那边,可有消息了。” “无,若是顺利,崔崐半夜抓到人,明日就会回来了。” “嗯,下去罢。” “是,郡王。” 澹台桢身后的书架林林总总,他随意抽一本出来翻了翻,最终还是搁到桌上,嘟囔:“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未回来。” 夏日昼长,云意交付银两的时候,天还未擦黑。梅姑捧着一叠银票,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夫人照顾琉璃坊的生意,若是夫人下次再来云泽郡,梅姑给您打八折。” 丛绿眼见着天色暗了,楼外隐隐传来饭菜的香味,随口问了一句:“你们隔壁的酒楼,出不出名?” 梅姑做成一单大生意,心情极好,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咱们琉璃坊隔壁就是望云大酒楼,里面最出名的有白玉翡翠,蜂蜜熊掌,蜜桃乳酪,海鲜烩、蛤蜊蒸蛋等等。此外还有不少陈年佳酿,花茶果酒,夫人先头喝的茉莉花茶,就是从望云大酒楼拿过来的。 除了望云大酒楼,还有响水街的拾光小筑,茶点尤绝,郡中女眷最爱去,再就是海边的潮汐阁,连海外的吃食都有,可以图个新鲜。 如今正是用膳的时间,客来客往,络绎不绝。夫人若是想去望云大酒楼,梅姑倒可以与掌柜说,单独留出一件厢房来。” 丛绿跃跃欲试,低声对云意道:“姑娘,咱们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尝一尝云泽郡的美食,我看隔壁就很好。” 云意抿嘴笑:“你是听到梅姑报菜名,所以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了罢。” 丛绿摇一摇云意的手臂:“姑娘,咱们就去一次罢。” 云意捏捏她的鼻子,答应了,转身对梅姑道:“那就劳烦梅姑替我们订厢房了,今日我照顾了琉璃坊的生意,还请梅姑在望云大酒楼掌柜面前多磨磨嘴皮子,替我们省些银子。” “这是自然,夫人放心罢。”梅姑拍着胸口保证,收起银票下楼去。 几人相视一笑,云意招来一位护卫:“你回府告诉郡王一声,说我不回去用膳了。” 护卫答应一声,拱手行礼。 这个时候,大伙儿都没觉得这有何不妥,只是郡王妃偶尔一次不与郡王用膳罢了。 进了厢房依旧是丛绿陪着云意在内,护卫们在外把守。云意选了几样招牌菜,点得胖胖的掌柜笑成了弥勒佛,还附送她们一壶玫瑰酒。 趁着上菜无人的功夫,云意让丛绿把打包好的匣子全部摆出来。丛绿亦收敛起了面上的假笑,沉默地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匣子。 粉玉桃花簪、水滴荷叶耳坠、红玉珊瑚项链、翠羽蝶恋花宝钿、芝兰水晶流苏簪……每一样都是珍品中的珍品,待所有的匣子都打开,端地是珠光宝气,熠熠生辉,厢房高高挂着的灯笼,都压不住它们的光华。 可是云意的目光并不为这些珠宝美玉停留,而是在认真检视着匣子。从表面,到里层。每个匣子上的雕花都各不相同,与匣中的首饰相得益彰。比如装水滴荷叶耳坠的匣面上雕刻的是雨打荷花,红玉珊瑚项链匣面雕刻的是海贝珍珠,翠羽蝶恋花宝钿匣面雕刻的是双蝶戏海棠,而粉玉桃花簪的,却是不相干的柔软柳枝。 虞国人素喜桃花,南都更是有十里春明堤遍植桃花,一入春便妁妁其华,如烟如云。而柳么,谐音“留”。云意素手落在匣面上,细细搜寻,终于在首饰底下的软垫,发现了端倪。 别的软垫都是柔滑无声,唯有粉玉桃花簪的软垫,折起来有滞涩之感,应该是里头夹了东西。云意眸底发亮,让丛绿取了刀小心裁开。 薄薄的一张纸落下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云意捡起纸张,微微一笑。今日她进琉璃坊,开口只选玉器,“玉”“虞”谐音,花蕊为心,“心”“信”谐音。 两厢合计,都对上了。 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就是近两个月来虞国发生的大事。云意朝丛绿使个眼色,沉下心来看。丛绿则走到紧闭的门口站着,密切注意外头的动向。 自她和亲之后,虞国皇帝又下了几次赏赐给云府,云府则深居简出,几乎淡出了贵族圈,太师党几乎一家独大,日益嚣张。太师嫡次子金又亭在西南游玩之时强抢民女,始乱终弃,惹得该女上吊自尽。也合该金又亭倒霉,该女子恰好是当地负有盛名的大儒之女,一时间民怨沸腾,加上之前金家作威作福引起的不满,竟然集聚了一大批人举着“清君侧”集结,一路向南都打来。 太后与金太师慌了,问计于诸官。虞国尚文,殿上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是互相推诿,在太师气得冒烟的时候,三皇子康王却站了出来,主动请缨。 太师大喜过望,皇帝亦是柏手称快,特赐康王黄金绶带,尚方宝剑,送他出城剿匪。 可这一场“剿匪”,恰恰是虞国旧王朝倾覆的开始。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虞国使臣 虞国皇帝与太师党万万没想到,意气风发去剿匪的康王,摇身一变成了匪徒头子,手中拿着皇上御赐的尚方宝剑,越发使人信服皇帝已受太师党胁迫。 叛军一路进发,滚雪球一般不断地壮大,太后与太师吓得夜不能寐,紧急发了三四道诏书催云阔回南都护驾。然而这些诏书仿佛泥牛入海,得不到半点回应。 太师一怒之下查抄云府,妄图抓住云夫人做人质。谁知大门一撞开,里面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见着。云氏之人未雨绸缪,早就跑了。 接连吃下两记闷棍,金太师晕头转向,忙忙调派人手抵抗,终于借着人数上的优势,将康王阻挡在离南都二十里的永合城外。然而,康王继续招兵买马,在永合城外徘徊不去,半个月过去,声势再次壮大。 太后不堪心里上的折磨,某一次朝会上晕倒在地,一病不起。金太师彻夜难眠,面上的皱纹多得能夹死苍蝇。只有小皇帝,新迷上了各种硕大的纸鸢木鸟,玩得不亦乐乎。 文武百官在殿前吵了几天,最后没有办法,把砝码压在了温国和亲的云氏女身上。云氏女送去温国这么些日子,不仅好好地活着,据说还在雪山女神节一舞惊天下,赢得了瀚海郡王的喜爱。几番筹谋之下,他们决定派出使臣,借由云氏女游说瀚海郡王,出兵镇压“叛军”。 而这临危受命的使臣,在众人的惶惑之中,居然由平日清风淡淡,芝兰玉树的兰府嫡长子兰容与主动请缨。 金太师大喜,生怕兰容与反悔,迅速请圣上下旨,将兰府家主兰岩破格封为忠勇侯,嫡子兰容与,自然成为了金尊玉贵的侯府世子。 情势紧急,兰容与在圣旨下来之后第二天,便拜别皇上和父母,启程出发。 云意盯着纸上熟悉的三个字,眼前仿佛起了大雾,挥之不去。 真的是他!他来了温国,与她在郁郁葱葱的密林之中擦肩而过。其实也就几息功夫,就错过了相对相认的那一眼。 可是啊,相见了又能如何?他也许还是花窗外静静伫立的如玉男子,可她已不再是杏树下酣然安睡的少女。世事无常,岁月终究从他们身上滚滚而过,碾碎旧日的情意。 丛绿看云意神情凄楚,似哭还笑,心里担忧极了,匆匆跑过来抱住云意:“姑娘,我的姑娘。” 云意虚虚地望着地上的某处,心里是大雨过后的苍白。此时,楼梯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当先一人脚步沉且重。 有人来了! 丛绿一激灵,瞧着云意仍是迷蒙,忙抢过云意手中的纸条,三两下塞进自己的衣襟。刚刚整理好,门推开了。 澹台桢昂扬的身影如玉山伫立,岿然有神。他深邃的眼眸往里一扫,准确地落在云意身上。 云意已将脆弱凄惶拾起,惊讶地起身相迎:“郡王,您怎么过来了?” 整整四个时辰,他在府里等了她整整四个时辰,她还好意思问!澹台桢声音含冰:“怎么,本郡王来不得?” 美丽的杏眼波纹一荡,露出疑惑的神情:“郡王自然是来得的,妾身只是问问罢了。” 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冰蓝色的裙角轻轻扬起。细长的珍珠耳坠,在云意莹白的耳垂下微微晃动,隐隐可见细小的绒毛。澹台桢盯着她摇晃的耳坠,忽地想把它叼在口中,就如同以前的某一夜。 燃烧的怒火,渐渐地熄灭了。罢了罢了,他和一介贪玩的小女子较什么劲儿,有失风度。 轻咳一声,澹台桢在云意身旁坐下来:“嗯,用膳罢。” 云意觉得澹台桢的不悦来得莫名其妙,走得无所缘由。但她不惯多嘴,柔顺地坐下了,伸手夹一块海贝,放进澹台桢的碗里:“这一只不错,郡王您尝尝。” 澹台桢吃了,目光落在海鲜烩的红虾上。云意会意,唤丛绿取来缚膊,露出纤纤藕臂,给澹台桢剥虾。可惜,剥得哪有吃的快,澹台桢一放下筷子,云意就不由自主加快手指,忙得全神贯注。 美人垂目,素手如玉,当真是赏心悦目。澹台桢好整以暇地偏头看着,手指愉悦地轻敲桌面。 哪知这声响落到云意耳中,变成了催促,手指一错,红虾的钳子刺进了指甲肉里,云意吃痛,低呼一声。下一刻,她的手就被澹台桢抓紧:“怎么了?” “无妨的,只是被刺了一下。”云意还想把这只虾剥完,澹台桢却捻起来,丢弃一旁:“不吃了。” 鲜美的汁水顺着云意的手臂流下一线,仿佛上好的白玉沾上红墨。澹台桢眸色忽地暗下来,拉过云意的手臂,吻下去。 丛绿眉间一跳,忙忙出去。云意羞窘不已,还有外人在呢,郡王怎么这般不管不顾起来。 “郡王爷,您——” 一句话还未说完,澹台桢一偏头,堵住了她的话语。 冰蓝色的裙角向上拉起,轻巧的绣鞋被晃得挂在脚尖之上,摇摇欲坠。 一顿饭,吃到夜深方罢。 云意懒懒地躺在马车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一句话都不想说。澹台桢取了薄被帮她盖上,又缓缓褪下绣鞋。这体贴的模样,与方才在酒楼中放浪形骸的样子判若两人。 哼!衣冠亲兽!云意愤恨地转头向里,不想理他。澹台桢满足之后,觉得云意万事可爱,对她的眼神不以为杵,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头发。 还挺舒服的,云意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睡着了。正睡得香呢,朦胧中感到有人抱起她,她不耐烦地一拳挥出去,然后换个姿势又睡了。 澹台桢看了一眼手上的鼻血,嘴角有些抽。真能耐,他长这么大,可是头一回被揍得流鼻血。 “小野猫!”澹台桢一巴掌举起来,终究还是舍不得,又轻轻放下了,抱起她往寝居去。 这个夜里,云意做了个梦,梦见她变成了一朵蒲公英,随着风飘飘悠悠地飞着,路过盛开的花,奔流的河,迷雾的谷。她很想停下来看看风景,却身不由已地往前。她很困惑,这一阵风,到底要将她刮往何处,莫非无休无止,不眠不休? 正迷惘,面前忽地出现了一舟一人,青衣翩翩,磊磊清落。云意隐隐有觉,唤了一声:“与哥哥?” 舟上的少年抬起头来,正是兰容与,他见到半空中的云意,忙忙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是如云的裙角从他的指尖滑过,就这么轻飘飘地溜走。兰容与错愕,怔忪地望着云意越飘越远,云意想要回头看,已是不能。 风吹着她越飘越远,云意索性闭上眼睛,罢了罢了,这一阵风,大概永远都不会停下了。 鼻尖涌入一股浅浅的冷香,云意睁开眼睛,只见满地雪菊,簇簇绽放,如同天女洒下了满天雪。花蕊之中,有萤火如豆,缓缓升起。云意流连地看着,心道,可惜了,她不能停留。 这想法甫一出现,耳边静止了,她如同一张纸,一片花瓣,从空中掉落进雪菊的花丛。四周花香环绕,满天的星辰倒影进眼底,云意懒洋洋地躺着,宁愿在其中沉醉。 “这小懒虫,怎么还不起?”凭空伸出一只手,将她从雪菊之中拉起来,她猝然望过去,正对上澹台桢俊美无暇的面容。他看了她一会儿,忽地厌恶道:“你不是我的新娘,你是假的。” 云意耳中忽如惊雷滚过,正要张嘴分辨几句,澹台桢那双拂过她每一寸的大手,毫不留情地将她脖颈扼住,如同拎鸡仔一般将她拎起来。脚下一塌,云意惊觉,身边的美景都消失了,她的身后,赫然是万丈深渊。 “不,不。澹台桢,你听我说。”云意捏着他的手指,哀哀地看着他,祈求他想起一点点温情。然而,澹台桢的眸子沉浮着碎冰,毫无感情地放手。 她霎时间如同折翼的鸟儿,坠入黑暗的深渊。 “不,不要!”云意从梦中惊醒,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抓握,想寻找救命稻草。很快,一双坚实的大手将她抱起来,靠近温热的胸膛:“魇着了?快醒醒!” 云意紧紧地抱住澹台桢的腰,把脸颊埋在澹台桢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在云意的耳边响着,仿佛一只鼓槌,催促着恐惧快快离去。 澹台桢在黑暗中拥着小妻子,四周安静得像是把他们两人拢在玻璃罩中,帐幔轻柔地飘着,夜风闲闲,海浪拍岸,他们拥有彼此,他们只有彼此。 云意缓过来了些,仍是抱着澹台桢不动,留恋他的温暖。澹台桢抬起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云意的头发。这一阵他极喜欢云意乌黑如瀑的头发,摸起来柔柔顺顺,如一匹光滑的绸缎。 “好些了么?还怕不怕?” “我讨厌你。” 澹台桢失笑:“好个没良心的女人,我大半夜起来哄着你,你一句谢不说也就罢了,还讨厌我,谁给你的胆子?” “你!” “什么?” 云意抬起头来,目光晶亮:“是你,澹台桢,你给我的胆子。”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6节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木雕娃娃 澹台桢笑了一声,手上不规矩起来:“让我摸一摸,给的胆子在何处?” 云意连忙抱住澹台桢:“妾身还疼着呢。” 在酒楼桌上的混乱涌入脑海,澹台桢默默地扶她躺下,盖上被子:“既然噩梦已经去了,再睡罢。” 云意想起那个梦,又来气:“郡王殿下,您不问问妾身做了什么梦?” 哟,忽地从直呼姓名变成了郡王殿下,看来这噩梦中有他。澹台桢在黑暗中俯下身去,悬在云意上方:“哦?说来听听?” 云意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语气软下来:“殿下,你把我推下了悬崖,又黑又深,可怕极了!” 澹台桢勾勾云意的鼻子:“就为了一个梦,跟我闹脾气?” 云意眸中夜光摇曳:“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很伤心。我跌下去就会死了,你难道不懂?” “梦是假的。” 云意伸出细白的手,蔓藤一般缠住澹台桢的肩背:“殿下,如果我犯了错,你会杀死我么?” 澹台桢着迷的眼中忽地清醒,细细地盘算着云意这段时间的作为。她安分得很,仿佛长在他手心里的花,只为他风情摇曳。没有背叛他,也没有背叛他的国家。 她后面能犯的错,要么就是后宅之内的妇人之事,要么就是碍着母国的身份,窃听一些信息。无论是哪一样,他都有把握在铸成大错之前斩断! 不过,既然想到了,他有必要提醒她。 澹台桢扶起她的脖颈,将她拉起来,与他相对而坐:“你要记住,你的死罪只有两条,一是心里有别的男人,二是通虞叛国。” 云意睫毛颤动,几乎要慌乱地将眸子移开。可澹台桢没有轻易放过她,脖颈后的手用力,压向他:“出嫁从夫,你既嫁过来,虞国再同你没有半分关系,你是我澹台桢的女人,你的所有,都属于我。我是你头上的天,也是你背后的依仗。” 回答他的是沉默。 等了几息,澹台桢不满,抬起云意的下巴,与她额头相贴:“澹台云意,你记住了么?” 他强势地把自己的姓氏冠在她头上,岂容她拒绝?云意心中苦涩,嘴上却柔顺地回答:“郡王,妾身知道了。” “你唤我什么?” 危险的气息笼罩,云意连忙改口:“夫君,我知道了。” 澹台桢这才满意,搂着她躺下:“天快亮了,睡罢。如果不睡,我们就做些别的事。” 云意一激灵,慌忙闭上眼睛。澹台桢抚摸着她的脊背,笑笑闭上眼睛。 难捱的一夜过去,澹台桢早早起身,出去练武。云意全身一松,仰头看着帐顶发呆了许久,才懒懒起身。 “丛绿——” 进来的却是珍娘,她一面进来一面道:“丛绿没想到郡王妃这么快起身,去厨房挑菜了。我先给您梳头罢,郡王说今日要带您去海边玩。” 云意眨眨眼睛:“郡王今日不去郡君府?” 珍娘笑了笑:“天天都要郡王去坐镇,底下的人都不用领俸禄了。再说,难得来富饶丰美的云泽镇,郡王肯定要带郡王妃游玩一番,如此才不负这大好风光。” 云意侧头看忙碌的珍娘,双目明亮,脸颊红润,浑身都散发着女人熟透的气息。 “珍娘,这段时日没有仔细瞧你,你似乎变美了许多。” 珍娘偏过云意的注视:“郡王妃说笑了,奴婢还是老样子,什么美不美的。” 云意可不会让她轻飘飘带过:“你老实告诉我,你与崔大人,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这——真是瞒不过郡王妃。”珍娘绞了巾帕给云意洗脸:“他说,到了北盛,郡王就给我们主婚,由不得我不答应。” 云意又是笑又是叹气,温国的男人,怎地一个两个都那么霸道。 珍娘想到崔崐说这话的样子,脸又不争气地红,话倒是狠,眼睛却紧紧盯着她,仿佛是要糖吃的小孩,不如愿就要生气。珍娘回想这小半年来两人的点点滴滴,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崔崐高兴得什么似的,抱起她就转圈圈,真成了吃到糖的小孩子。 珍娘的表情云意看在眼中,料着是心甘情愿了,微微一笑:“恭喜,有情人终成眷属。” “多谢郡王妃。” “说什么这么热闹呀。”丛绿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三支带露的美人蕉和鸢尾花。橙红的颜色,艳艳的甚是可人。 云意眼眸弯弯:“昨日去花园的时候美人蕉还未开,鸢尾花只开了一朵,今日却是热闹了。” 丛绿笑道:“知道姑娘喜欢,奴婢就特特经过那条路,摘了过来。可惜这花都太大了,要不然就簪在鬓边,多好看呐。” 珍娘朝案几努努嘴:“放四方青花瓮中罢,又大又深,正好安置它们。” 云意点点头:“若是再添两扇芭蕉叶,更雅致一些。” “什么芭蕉叶?”一道低沉如泉的声音响起。 珍娘和丛绿福身行礼:“郡王爷。” 澹台桢目光转向云意,带着询问。云意解释:“是四方青花瓮中的鸢尾花和美人蕉,妾身说再配两扇芭蕉叶更雅致些。” 澹台桢想了想:“郡府那边种着几株。你想要,我派人同聂思远说一声。” 云意未曾料到澹台桢当真要发话,忙道:“妾身就是说说罢了,不用为着几支芭蕉叶去麻烦郡君大人。夫君一身汗,先去沐浴罢。” 柔柔的夫君唤得澹台桢周身熨帖,眉眼带笑:“嗯,我去水房。” 丛绿挑了两件衣裳给云意:“这是郡君夫人派人送来的,一套是海天霞的流云锦,一套是天水碧的蝉翼绸,奴婢觉得好看极了。” 云意低头一看,海天霞的襦裙上绣着深深浅浅的波浪纹,一走动,步步生波。而天水碧的褙子与撒花裙光滑得如同第二层肌肤,处处妥帖,看着平平无奇,对着明暗光线,却能变换色彩,令人啧啧称奇。 珍娘感慨:“郡君夫人好手笔啊,这两套衣裙,放到虞国南都——”说完,意识到了什么,猛然顿住。 三人神色各异,房间陷入沉沉的安静之中。片刻过后,珍娘勉强笑道:“总之,无论郡王妃穿哪一套,都是光彩熠熠。” 云意兴致已无:“只是去海边玩罢了,何必穿得那么华丽。” 珍娘心中暗暗后悔:“郡王妃还是选一套罢。” “那就这套罢。”云意随意指了离自己最近的海天霞襦裙。丛绿与珍娘答应一声,伺候云意换衣梳妆。待最后一根芝兰水晶流苏簪插进发间,澹台桢正好从水房出来。 一身湛蓝的窄袖长袍,边缘绣着深深浅浅的卷云纹,显得窄腰长腿,身姿高挺。仿佛从湖畔花影深处走出来的翩翩佳公子,再添一把山水洇墨的折扇,便齐全了。 澹台桢见到云意的穿着便笑了:“夫人今日与我,甚配。” 这句,还的是她的那句“夫君”。云意面色一红,浅浅微笑:“这便出发了么?” 澹台桢招手:“过来。” 云意依言过去,挽上澹台桢的手臂。澹台桢手臂一收,眉目越发熠熠:“今日我们不坐马车,不带仆从,步行过去。” 海边离他们住的地方甚近,步行过去不会很劳累。两人就如同寻常夫妻一般,手挽着手出了门。由于形容出众,即使云意戴着帷帽,仍是吸引了许多路人侧目。云意被这么看着,颇有些不自在。澹台桢却一派闲适,甚至腰背还挺拔了几分。 “这位公子,您快瞧瞧这一对木雕,和你们似的,多般配呀。”路边一位摊主笑眯眯地对澹台桢吆喝。云意觉得澹台桢不会对这些小玩意儿感兴趣,遂未停步,直直往前走。 白皙的手臂被一股力道扯住,耳边响起摊主惊喜的介绍:“公子您仔细瞧瞧,手艺可巧呢,这是仙官和仙女,仙官气质儒雅,风流英俊,仙女的眼睛黑黝黝水灵灵的,像是会说话。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好兆头啊。” 云意惊讶地看向澹台桢,澹台桢低头看着摊主手中的木雕娃娃,拿起仙女照着云意比了比,道:“还是差得远。” 摊主愣了愣,随即夸赞:“公子,瞧你说的,令夫人肯定是一等一的美人呀,虽然戴着帷帽,但这通身的气度,整个云泽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也就是您,与夫人站在一起,仿佛茱萸什么来着——” 澹台桢淡淡接口:“珠玉辉映。”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词。” 云意莞尔:这摊主看着垂垂老矣,头脑却灵活。说起话来抹了蜜似的,反应又快。 澹台桢亦是笑了笑,将仙女放进云意手中,自己拿了那仙官,痛快地付了钱。云意瞧着手中的木雕娃娃细细看,瓜子脸大眼睛,一身彩衣微微扬起,披帛飘飘,仿佛下一刻就会对她眨眨眼睛,乘风飞去。 还真是精致。 “喜欢么?”澹台桢牵着她往前走。 云意颔首,又偏头去看澹台桢手中的仙官,谁知澹台桢恰好低头瞧她的反应,两人贴着脸,唇轻轻地碰上了。 仿佛染料遇水,云意的雪颜顿时红透。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沙滩海贝 澹台桢指腹在唇畔轻点:“嗯,桃花味的。” 云意恨不得变成手中的木雕,没有感觉。今日珍娘给她涂的,正是桃花胭脂,沾上一点点,就可使唇色水润光泽,色如桃花。 “我,我不是故意的。” 澹台桢的眼光意味深长:“夫人何须道歉,你我,本就是正经夫妻。夫人这般主动,倒让为夫有意外之喜。” 正经夫妻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非礼之事啊,这可是大街上。云意很庆幸她戴着帷帽,否则没脸见人了。 澹台桢好笑地牵着她走过闹市:“慌什么,咱们温国民风比虞国开放许多,你这行为,算不上异类,不信,你瞧瞧周围。” 云意悄悄地四下观察,果然的,举止亲昵的大有人在,女子大大咧咧地在阳光下露出明媚的容貌,戴帷帽的极少。有几个少女见到云意和澹台桢手挽着手,不以为奇,嬉笑着从云意身旁经过。云意轻舒一口气,面上的红热消去不少。 澹台桢面露微笑,手松开云意的柔荑,往后一揽。云意的腰瞬间抻直了:“你作甚!” 风吹起帷帽的一角,露出云意薄怒的容颜。澹台桢极爱她这种神情,特别是在床上。 “不让,那我换个地方?” 再往下就是——云意咬着唇,负气往前走。澹台桢低低地笑了一声,几步赶上去,重新捞住云意的腰。 云意瞟了几眼周围,不吭声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条街道连着云泽郡最大的销金窟,来来往往的人,自然是开放的。经过她身旁的两位少女是出来揽客的,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朝澹台桢抛媚眼,被澹台桢的冷脸吓走了。 两人缓缓走了两刻钟,前头显现出沙滩的轮廓,沙滩之后,是蔚蓝的海,仿佛晴空之下的一块美玉。 滔滔的海浪之声合着壮阔的美景,冲击着云意的眼眸,云意快步走着,后面不自觉地变成了小跑,向着晴空下的海奔去。 咸咸的海风吹拂着面颊,几只海鸟在海面上自由自在地盘旋。云意的帷帽掉了,仿佛最后一道屏障也甩开,全身轻盈得像长了双翅膀。飘扬的海天霞裙摆,如同散开在风中的海上花,随着波纹一层一层地飘荡。 “慢点,别奔到海里去了。”澹台桢含笑看着云意,仿佛在看着个抱着礼物的孩子。 云意一直奔到海边才停下,海浪夹着浅白的泡沫舔舐着云意的珍珠绣鞋,云意好奇地捡起一枚刚刚冲到岸上的贝壳,在阳光下照着。 贝壳不大,小小地像发髻上的宝钿,深紫的底色,绕着一圈一圈白色的螺纹,煞是好看。 澹台桢轻嗤一声:“这不算什么,浅滩里有一种白螺,拇指大小,洗干净后像白玉兰,串起来可以当发饰和项链。” 云意眼睛一亮:“郡王以前在这里玩耍过?是哪里的浅滩?可以带我去吗?”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7节 澹台桢刮刮她的鼻子,傲然道:“你以为本郡王是一个只知端坐高阁的弄权者?温国的国土,本郡王大部分都踏足过。” 云意笑嘻嘻地挽住澹台桢的胳膊:“郡王威武,可否让小女子长长见识?” 澹台桢挑一挑眉尖:看看,这时候就愿意贴上来了,方才搂个腰都不愿的人也不知是谁? 然而,他压不下翘起的嘴角:“你给本王什么好处?” 云意笑容一凝,捏着澹台桢的袖口纠结了一会儿,闭着眼睛搂住澹台桢的脖颈。澹台桢一动不动,任由云意动作。这待遇可不是时时有的,得好好享受。 但是云意既羞且娇,很快就气喘吁吁,伏在澹台桢的肩膀上。澹台桢冷冷地哂了一句:“没用。”握着她的肩膀反客为主。 仿佛被拉着走进了幽暗的洞穴,里面有小兽在喝水,砸砸有声。云意的手紧紧攥着澹台桢的衣料,想停,又似乎不想停。 待澹台桢舍得停下来的时候,云意站不住,几乎整个人挂在澹台桢身上。澹台桢抵着她的额头:“如今四下无人,不如——” 云意被烫着似的弹开:“你,你,你——光天化日之下,可知羞耻二字如何写?” 澹台桢眼中满是戏谑:“夫人想到何处去了?我是说,如今四下无人,正好无人打扰我们采贝。” 云意一双杏花眸不自然地闪了闪:“啊,原来是这样,那我们走罢。” “慢着。”澹台桢抱胸而立:“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居然能扯到羞耻二字?” 云意偏过头去:“没什么,你别问了。” 澹台桢揽住她:“你说出来,我想听一听。” 云意挣又挣不开,走又走不掉。恼道:“依你平日的作风,你以为我会想到什么!你自己心理清楚,何必来问我!” 澹台桢笑出声来,不再逗她:“到头来却是我的不是了,走,为夫带你去采贝。” 云意这才由阴转晴。 澹台桢所说的浅滩并不远,被岸边的几块大礁石围着,自成一方小小的世界。云意脱下明珠绣鞋,裙子扎在膝盖上方,露出嫩藕似的一双笔直小腿,兴高采烈地下浅滩采贝。 澹台桢走在她身边护着,防止她不小心摔倒,把自己变成一只泥猴子。 浅滩中不仅有澹台桢所说的玉兰花形状的白贝,还有一些各种形状的其他贝壳,云意拾得不亦乐乎:“郡王,你看这个,四四方方的,还有这个,比我的手指还长呢!” 澹台桢眸中漾着细碎的阳光,唇边是深深的笑意:“瞧你这稀罕样儿,可以在这里玩一天。” 云意待要说话,忽又发现了泥地里竖着的新奇玩意儿,伸手去拔。澹台桢来不及阻止云意,云意已经被哧了一脸水。 澹台桢哈哈大笑。 云意慌乱地拿出袖袋中的帕子擦干净脸:“这是什么啊,会不会有毒。”如果有毒,她的一张脸就毁了。 澹台桢解释:“这是蛏子,喷出来的水无毒。只要撒一把盐,它就会乖乖地冒头,哪里会那么费劲。别说,这可是人间美味。” 云意埋怨:“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澹台桢笑:“你再等上一息,我的话就说出口了。” 云意轻哼一声,把气撒回蛏子上:“我今晚要吃它!” 澹台桢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要我帮你?可是我需要拿到好处。” “什么好处?”云意警惕地看着他,却没有再自顾自说下去。 “你知道的。” 风吹起云意耳边的发丝,痒得厉害。她把碎发别到耳后,缓缓地低下头。澹台桢清楚地看到,她海贝一般的洁白耳廓,慢慢地红透了。 真是可爱。 澹台桢心情愉悦,指了指旁边的礁石:“你先在上头休息一会儿,我去寻船主买一包盐。” 云意笑着答应了,华贵的海天霞裙裾随意铺在被海水腐蚀得千疮百孔的礁石上。两只沾了软沙的脚垂下来,慢悠悠地晃着,像是沙壤中生出来的一株白色鸢尾花。 这一刻,云意的心,似乎变得很大,很大。 虞国的春明湖太精致了,精致得像易碎的琉璃,连脚步都要仔细掂量,连说话都要轻声细语,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它震碎了。而云泽郡的海是宽阔包容的,一望无际,与天相接。海风将你的外壳敲碎吹散了,给予你最大的自由。 发丝飞扬,远处风帆招展,在无边的海域犹如一片叶子,镀上阳光的金边。拍着礁石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仿佛也在拍击着云意的心。云意心中激荡,不由得站起来,选了一块最高的礁石,拢着手朝大海高喊。 正在与船家交谈的澹台桢听到了,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他的小妻子站在高高的礁石上,裙摆飞扬,露出细细的脚踝,仿佛一株纤细的水上花。有一只白色的海鸥在空中盘旋不去,最后落在云意身旁,云意与海鸥对视数息,缓缓地蹲下,抚摸它光滑的羽毛。 船家笑道:“公子,那位是您夫人?你们是第一次来海边玩罢?” 澹台桢目光未离开礁石,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拙荆是,我不是。” 船家了然,瞧了一眼装着各类贝壳饰品的箱子,把一肚子话咽了回去:“贵夫人一看就是开心坏了,你们拾得的海货,可以拿过来我这儿,我家那口子,厨艺不错的。” 澹台桢瞧了一眼船内探出的几双好奇眼睛,微微点头。船家高兴极了,说了许多吉祥话。澹台桢拿着小包粗盐,沿着旧路回去。 海鸥察觉来了其他人,扇扇翅膀飞走了。云意见到澹台桢回来,欢快地跑下去:“盐拿来了么?这里的海鸟不怕人呢,大喇喇地停在我身边,它似乎想要吃的,可是我没有——” 澹台桢温柔地注视着小妻子恍若蝴蝶一般朝他飞来,敞开怀抱迎接她:“跑这么急做什么?一包盐而已,怎能难得倒我。” 云意眸光晶亮,挽着澹台桢迫不及待地捉蛏子去了。 晴日悠闲地逛了一天,晃晃悠悠往西去,等云意心满意足地离开浅滩,大海已经被夕晖染得一片赤金。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海上明月 云意心情十分愉悦,哼着一首轻快的小曲:“天之遥,海之畔,千里波涛,万里明月,相思落何处?” 澹台桢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只着里衣,外裳皱巴巴地兜着蛏子和海贝,还在滴水。再一看裤脚,高高挽过膝盖,若不是那张脸撑着,活脱脱一个渔民。 云意一回头瞧着澹台桢的样子,好笑之余又有点心虚。若是司南和黎川知道他们明轩霞举的瀚海郡王被她弄成这幅模样,光是目光里的怨气就能把她淹没。 不行,不能这般回去。 “那个,咱们找个地方清洗一下罢。” 澹台桢抹了一把留到下巴的汗水:“天色已晚,看到不远处的那艘船了么?我们在那边吃过了再回去。” 云意“嗯”了一声,抬头看到澹台桢的俊脸上赫然一道长长的泥巴痕,更像渔夫了,顿时忍俊不禁。原来澹台桢手上有泥,一擦汗就带上了。 “笑话我?”澹台桢一看手上的泥,瞬间明白过来。 云意努力憋笑:“没有没有,小女子哪里敢笑话郡王,只是今日收获多多,小女子高兴罢了!” 澹台桢危险地笑了笑:“说谎,罪加一等。”说完,看着云意在晚霞中艳艳动人的笑容,终究未伸手往她面上抹一把。 “郡王大人大量,饶恕小女子则个。”云意笑着福身。腰身柔软,细若杨柳,盈盈可握。 澹台桢的眼神暗了暗。 “公子,夫人,两位可来了。”船家隔着老远就迎出来。 云意转头看去,船家大约三十多的年纪,肤色黧黑,面上是海风深深刻出来的痕迹,令云意想起了海边的礁石。 澹台桢将外裳兜着的蛏子给了船家,船家连忙接过:“船上腥臭,我家那口子在岸边支起干净的棚子,给两位休息,顺带可以赏一赏晚霞明月。我们这风景好,不少文人大老远跑来作诗呢,几年前,还来了一位虞国的才子,写下几首好诗,广为传颂。” “哦?”澹台桢瞧了云意一眼:“虞国这位才子是何姓名?” “似乎姓兰,叫什么来着?”船家皱着眉头努力地想。 姓兰,莫非是——云意的心吊起,她记起来了,与哥哥有一次游历归来,的确与她说去见了大海,还即兴写了几首诗。他们俩就坐在春明提的一株桃花树下,喁喁细语。 可是她问与哥哥去了哪里的大海,与哥哥神秘地笑笑,没有说话。 船家想了半日,还是没想出来,赧然道歉:“我是粗人,没读过书,实在记不住了。两位若是感兴趣,我去问问别人?” 云意心头一松:“不用麻烦,我们只是随口一问。蛏子什么时候能上桌呢,我有点饿了。” “很快很快,我家那口子做事麻利的,两位先坐。” 澹台桢道:“船家,可否借我一身衣裳。” “好说好说,公子随我来。” 于是云意独自往棚子里走去。棚子是临时搭的,十分简陋,但胜在干净,四面还垂下来贝壳串,珠帘似的,可见船家娘子用了心。 云意把玩着贝壳串,往船上看。黑黢黢的船上两盏昏黄的灯火,倒影在水中,漾着点点波纹。一个勤劳的身影在船上忙碌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围着她,叽叽喳喳的。最大的那个女孩儿熟练地给母亲打下手,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船家娘子。孩子们穿得简朴,母亲头上一件头饰也无,想来船家夫妇的生活,很是不易。 澹台桢换好了衣裳,立在船边与船家说话,船家面色惶恐地推拒着澹台桢递过来的钱袋,澹台桢说了几句话,船家点了点头,又收下了。灯影摇摇,将澹台桢水下的倒影笼得朦朦胧胧。 云意有些恍惚,在外头面对平民的时候,澹台桢冷肃的气息会收敛起来,仿佛一位气度出众的富家公子。选择在这里用膳,是出于对船家夫妇的怜悯罢?他这个人,到底有多少面? “发什么愣呢?” 云意回过神来,澹台桢已然站在她面前,粗布麻衣难掩俊朗轩昂。贝壳串在他身后铃铃作响,仿佛在吸引他的注意。而他的眼神,专注于她。 “夫君,你看,月亮升起来了。” 澹台桢深邃的目光望向天空,果然见一轮冰婵从海面冉冉升起,水波吸收着月的光华,粼粼有光。波涛如松,一层一层地袭来。天上地下皆是暗色,唯有月光满人间。 云意的眸中盛满一盏月光,她低头,看到地上两个离得极近的影子,云意往澹台桢的影子里移了移,两个影子便靠在一处,相依相偎。 澹台桢转头发觉,笑了一声,将云意揽过来。靠着虚幻的影子做什么,紧紧攥在手中的,才是真实。 暗色在面前铺展开,那一片甜蜜的含着毒药的海域,他终究还是一脚踏了进去,斑斓的海水缓缓上升,他默默地看着,心甘情愿沉沦。 海风徐徐,纤细的身子笼在强健的臂弯之中,地上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密不可分。 “公子,夫人,饭菜都做好了。”船家在棚外徘徊许久,端着的蛏子都快凉了,才不得不说话。 云意闻到香味,肚子饿了,连声道:“船家,快端进来罢。” 船家笑眯眯地摆菜:“蛏子要放些辣子才好吃,但是我们不知公子和夫人吃不吃得辣,所以先炒了一碟不辣的。” “我吃得辣,她吃不了。”澹台桢很自然地给云意夹了个蛏子:“再炒一碟辣的罢。” 待船家走后,云意好奇地问:“夫君怎知我吃不了辣?” 澹台桢道:“你这般娇弱,自然是肠胃不好。你素日吃的食物,也从未放辣。” 云意微微一愣,她以为他从不在意她,原来他知道的。 “不是饿了?怎么不吃?难道看着我就饱了?” 云意斜眼:“夫君这是夸自己秀色可餐?” 澹台桢的目光从蛏子落在她身上,意味难明地挑挑眉尖,云意恍若被他的目光抚过一遍,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她赶紧坐直了,规规矩矩地吃菜。 船家娘子果然很麻利,饭菜陆陆续续地上齐了。除了蛏子,还有一大锅浮着蛋花的海菜汤,一碟炸花蟹,一碟炒大虾。颜色鲜亮,香气四溢。云意食指大动,只觉得舌头都要鲜掉了。 澹台桢见她吃得香,自己也吃得畅快,不知不觉,两人把桌子上的饭菜扫荡一空。云意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碗碟,只觉做梦一般。十几年来,她都是细嚼慢咽,吃得七八分饱就罢了。吃得这么精光,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走,去散散步,你吃这么多,若不消食,待会儿小心肚子疼。”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8节 云意顺从地站起来,肚子沉沉地下坠,似乎凭空多长了几斤。拉开椅子的时候,她不争气地踉跄两下,差点栽倒。 澹台桢无语地扶了她一把,手再没松开。两人踏着银霜般的月光在沙滩上漫步,身后的贝壳串欢快地响动,像是活泼的孩子在对话。 “公子,夫人——”身后有脚步声追来,怯怯的。 云意与澹台桢回头,是船主的大女儿追了过来,手上提着一盏羊皮灯笼。小姑娘大约十岁,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面上已隐约可见少女的秀气。 “入夜了,海边黑得很,阿爹阿娘让我给两位贵客送灯笼。”澹台桢长得高大,小姑娘的手臂都举酸了。 澹台桢微微一笑:“多谢你了。” 小姑娘腼腆地低下头,随后又鼓起勇气问:“两位贵客还回么?阿娘在浆洗公子的衣裳,夫人的贝壳也还放在船上。” 云意回答:“我们只是散散步,衣裳和贝壳我们都会回来拿。” 小姑娘暗自舒一口气,阿爹阿娘说两位贵客有急事要走的话,她需要问清楚贵客的地址,好将衣裳和贝壳送上门。如今两位贵客会回来,她可以省下好多话不用说了。公子与夫人实在太漂亮了,仿佛是天上的星辰,而她是海边的泥沙,多仰望一眼,都觉得难为情。 云意看小姑娘可爱,头上黑黝黝的好头发,却无一饰物。于是伸手摘下发髻上的一朵小小的珠花送给她。小姑娘看着小小的珠花,犹犹豫豫。 “这个不值什么钱的,你拿着戴罢。” 小姑娘虽然很喜欢,但坚决地拒绝了,光脚跑回去。 珠花在推拒的过程中掉落在地,难以寻觅,云意举着小小灯笼找了半天没找到,澹台桢便道:“算了,等天亮了让司南他们来找找。” 云意犹豫了一会儿,遗憾道:“这是我从小一直戴的珠花,不值多少钱,就想送给小姑娘留个念想,奈何她还是不肯要。” “看来船家夫妇虽平穷,但对孩子们的管教颇严厉。”澹台桢道:“你若真喜欢那小姑娘,让她帮你编一些饰品,这样就可名正言顺地给她工钱。” “嗯,我听夫君的。”云意弯起眸子,眸中荡漾的月光满得似乎要溢出来。 澹台桢看着小妻子,忽然想尝尝,那月光的味道。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月下婵娟 心中想着,那便这样做了。 澹台桢弯腰抱起云意,朝黑暗深处走去。云意余光看到远处似乎有人影,提着灯笼的手抖了抖:“夫君,有——有人。” “他们不会过来的。”澹台桢邪气一笑。 云意含嗔带怒:“澹台桢!” 澹台桢哈哈大笑。 远处的一众人影听见男人的笑声和女子的娇斥,望着黑暗中的那一星越来越小的灯火,顿时有些窘迫。 年纪最长的沈宕打着哈哈:“这海边的渔民无人管束,倒是自在。” 他们倒是自在,可是别人不自在。文令秋翻个白眼,问身长玉立的领头人:“兰大哥,我们到海边来作甚?入夜了,看不到浩浩汤汤的壮阔美景。莫非,兰大哥要在这里等日出?” 兰容与笑了笑:“并不是,数年前我游历到此,不慎遗落钱袋,是一位小男孩帮我找回来的,为这钱袋,他还与旁人打了一架。我拿到钱袋之后,要给他酬谢,他死活不要。小小年纪,颇具高义。数年过去,不知他长得如何了?” 众人明白过来,皆点头称赞。洛子修问:“那位小男孩住在何处?我们现在便过去罢。” 兰容与道:“我是在这里遇见他的,可是没来得及问他的住处。” 文令秋一指不远处停泊在岸边的船家:“我们去那问一问罢。” 兰容与点点头。 船家夫妇已经清洗完澹台桢和云意的衣裳和贝壳,在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冷炙。看到夜色中忽然出现几个人,吓了一跳。 “几位是?”船家放下了手上的碟子。 兰容与上前一步,将来意说了。船家松一口气,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就这么一点子小事,劳烦贵客记这么久。算算时间,都三年多了。” 兰容与颔首:“这么说来,船家认得这位小男孩?” 船家娘子朝船上唤道:“海娃,快下来。” 话音刚落,便听得登登登几声,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跑过来,立在船家娘子面前:“阿娘,水打好了,还有什么要海娃做的?” 船家娘子含笑摸摸他的头,往兰容与的方向努努嘴:“你还记得这位贵客么?” 当海娃一出现,兰容与便认出来了,等海娃打量他的时候,就目光温和地回望。海娃挠了挠头:“认得的,隔壁村的二牛偷了他的钱袋,我抢回来了。” 文令秋见海娃七八岁年纪,三年前更小,不由得感慨:“小小年纪颇有勇气,船家,你们教养孩子教养得很好。” 船家被夸得满脸通红:“只是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罢了,嘿嘿,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兰容与拱手:“三年前未曾与船家当面道谢,是兰某人失礼。不知船家有何未竟之愿,或许兰某可以为船家达成。” 洛子修与沈宕听完,暗自点头。若是用财物酬谢,船家夫妇肯定是不收的。兰容与此举,温和有礼。 船家本想一口回绝,海娃忽然出声:“兰公子,我可以跟着你读书么?”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海娃身上,海娃绞着手,憋红了脸:“我想和兰公子一样,做个人人都敬仰的文人。”不再居住在整日吹着海风的船上,与鱼虾为伍;不再小心翼翼地面对身着光鲜亮丽的人,连开口都觉得赧然。他想和兰公子一样,周身气度清贵,待人文雅有礼,大笔一挥写出来的诗,能得到许多人的称颂。 船家看兰容与谈吐举止皆是浓浓的书卷气,脑中一闪,恍然大悟:“兰某?难道你就是三年前诗文传颂一时的那位兰公子?” 海娃蒙点头:“对对,阿爹,就是他呀。” 船家与娘子对看一眼,顿时感觉心中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他们虽然供儿子上了私塾,但是因着身份低微,私塾的夫子对儿子并不上心,答疑解惑大多敷衍了事。儿子每回失落地回家,总是闷头干活,他们看在眼里,心中也跟着难受。 兰公子学问高,风度好,若是能收海娃为徒,海娃的学问必然大有长进。 “敢问兰公子。”船家娘子福了福身:“您居住在何处?可愿意收下海娃?” 兰容与此刻也颇为难,他如今有要务在身,北盛之行诸多艰险,一着不慎,他有可能命丧黄泉。可方才他说可为船家完成未竟之愿,余音未散便要拒绝么? 洛子修见兰容与为难,轻叹一声:“船家,非是他不愿,而是我们要远行,带着个小娃娃,着实不方便。” 海娃梗着脖子说:“我不是小娃娃了,我可以干很多活。” 船家娘子犹豫道:“不如,等兰公子回来,再让海娃拜师?不知兰公子住在何处?来往云泽郡可方便?” “我们住在边境,离云泽郡很远。”兰容与温声道:“若是拜我为师,山高路远,只怕回家一趟都很艰难。船家与船家娘子好好商量,若我远行归来,海娃依旧要拜我为师,我便将他带走。” 船家娘子一听孩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眼泪就下来了。船家连连拱手:“既如此,那么等兰公子归来之后,我们再说。” 海娃看了看阿爹,又看了看阿娘,嘴巴抿得紧紧的。 两方说定之后,兰容与一行人便返回客栈休息。 月亮已升至最高处,圆若冰盘,上面的纹路若隐若现,引人遐想。清凉的夜风从海上吹来,却吹不散礁石后面腾腾的热浪。 玉白圆润的脚趾蜷缩着,沙滩上留下许多凌乱的抠痕。海天霞的波浪裙如一朵飘坠的花瓣,静静地落在一旁。上面覆着灰蓝色的男子里衣,海风轻轻吹起里衣,露出一角裙摆,很快又被严严实实覆上。 细细的贝齿咬着宽阔的肩膀,似乎想狠狠咬下一块肉来,使力的人却不知道疼似的,兀自横冲直撞。 云意呜咽一声,松开了牙齿,断断续续地嘟囔:“轻——些,我,我疼,啊——” 澹台桢闷笑,这两个月来,他早就看穿了云意。外表娇娇弱弱,风一吹就能倒,实则韧得很,百折不弯。这才到哪儿啊,她就开始喊疼,他才不信呢。 她和他,在这一方小小的世界里,拥有彼此。风浪都在外头,只有月光能照进来,将她映得如同拢着轻纱的美玉。他的自持与理智都丢在了外头,剩下原始的他,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没有打扰,没有顾虑,他放浪形骸,不知疲倦。 令人面红心跳的声音落在云意耳中,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哭也哭了,求也求了,澹台桢不仅不停,还堵上了她红艳艳的唇。云意委委屈屈地缠上精壮的腰,意图少受些苦。 澹台桢猛地停了一瞬,又重新攻城略地,比方才更为猛烈。 圆月沿着自己的轨迹,缓缓移动。热浪归于平静,余韵缠绕。云意像一块毯子似的平放在上面,细细喘息。澹台桢爱怜地将她汗湿的头发拨到一边,吻她的额头。 云意负气转脸。 澹台桢轻笑一声:“能起来么,我去打水来给你清洗一番。” “不!”云意捂住他的嘴。他这样去找船家夫妇要水,多丢人啊。 “那么这样,我先抱你回去,剩下的东西,让黎川派人来取。” 也只好如此了,她现在的样子,根本见不得人。云意点点头,同意了。 小姑娘送来的灯早就熄灭了,澹台桢摸索着帮云意穿衣裳,期间又欣赏了一遍春光,云意已是累的全身无力,对澹台桢的所作所为敢怒不敢言。 好在夜深人静,一路上回去没碰见什么人。回到寝居的时候,丛绿瞧见两人衣衫不整,郡王脖颈还受了伤,忍不住惊问:“郡王,你们是被打劫了么?” 珍娘低头,拉着丛绿去备水了。澹台桢将云意放在榻上,云意潋滟的唇一撅,转身向内不理他。澹台桢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肩膀,起身出门唤来黎川。 “你沿着流春巷去海边,找沿东五里的船家要我们落下的衣裳和贝壳。此外,还有一朵腊梅模样的珠花掉在沙滩上,你天亮再去寻。” 黎川细细地听了,领命而去。 云意躺在榻上,疲倦得时刻都要睡过去,然而身上黏腻得厉害,不舒服。她从床褥下翻出丛绿给她做的避子香丸,放在鼻下轻轻地嗅。 很快,身后传来脚步声,云意赶紧将香丸放回原处。 澹台桢回到榻边,见云意将睡未睡的样子,猫儿似的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 “郡王,水来了。” 澹台桢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噤声。珍娘和丛绿忙闭了嘴,放好水后默默退出去。澹台桢三两下将云意剥干净,放入浴桶。 云意脚一软,差点沉下去,澹台桢赶忙捞住她:“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沐浴都不让人省心?” 云意纤长的睫毛挂着水花,颤颤巍巍的:“你是罪魁祸首,还好意思说?” 澹台桢回想起狂放肆意的时刻,唇边不由得抿出一丝笑来。这感觉实在是身心愉悦,销魂蚀骨,北盛郊外有片广阔的平野,入夜后星辰低垂,似可摘取。等回了北盛,他高低要带云意去过夜,次数么?再说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珠花刺血 云意被澹台桢笑得发毛,催他走。澹台桢难得没有强留,唤了丛绿和珍娘进来伺候。 珍娘和丛绿看着云意身上的痕迹,皆是红了脸。云意恼恨地拍了下桶壁,结果弄疼了自己。 澹台桢坐在屏风外喝热茶,闻声问:“怎么了?” 珍娘连忙答道:“郡王妃不小心撞到了。”说完又笑:“郡王妃肌肤娇嫩,孩子似的,要比旁人多注意些。” 孩子?澹台桢喝茶的手一顿,算起来,自云意入温国已快四个月了,他如此勤奋,再加上多多调养,她也许很快就能孕育他的孩子了。 他与她的孩儿,会是怎么样子呢? 如果是个男孩子,应该有他的武艺和体魄,外能保家卫国,内能庇佑亲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若是个女孩儿呢,最好能继承她娘的容貌,读读书,绣绣花,弹弹琴,踏踏青,安稳地度过每一天。 但有一点,男孩子的眼睛可不能像他的娘亲,否则他责罚的时候,恐怕下不去手。 想着想着,心底升起一股澹台桢自己都预料不到的期盼与喜悦,令他心弦一颤。放下茶盏,澹台桢的目光落在屏风后头,温柔如水。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29节 云意换上了一件明蓝色的云锦寝衣,长发松松挽在脑后。转出屏风之后也不理澹台桢,径直在榻上坐了,等着丛绿为她绞干头发。 澹台桢笑了笑,从丛绿手中拿过巾帕,挥挥手让人退下。云意蹙眉,澹台桢该不会是要帮她绞头发罢? 下一刻,她挽发的簪子被修长的手指抽出,三千青丝散落满肩。澹台桢缓缓地擦着她的发,平日里一呼百应的人,此刻却有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 云意心里五味杂陈,仿佛看到一位千金小姐在为她劈柴似的,满满的违和感。 “郡王,还是让我自己来罢。” 一回来,又变成郡王了。澹台桢皱了一下眉,复又松开,依旧温声细语:“怎么?怕我弄疼你?” 云意孤疑地看向澹台桢,怀疑他方才在礁石后头出太多汗,被海风一吹,发热了,此刻的言行举止,让她很不习惯。 “不是,夜深了,我想早些睡,郡王不累么?” “累?你觉得我会如此没用?”澹台桢眼中满是不屑。 行,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云意怕他待会儿身体力行去证明,忙垂眸绞头发:“我不是这个意思,郡王能帮我拿药膏么?我后背疼。” 沙滩上的沙子又粗又粝,他又抵着那么久——后背的痕迹,不止是他的杰作。澹台桢站起来,熟练地从床头小柜拿出药瓶:“你趴好,我给你上药。” 云意柔顺地应了,寝衣除下,雪白的背上紫红斑驳,仿佛雪地里的点点落英。澹台桢面上泛起懊悔之色,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千金一瓶的药既清凉又温和,云意舒服得喟叹一声,阖着眼昏昏欲睡。澹台桢擦完药,拉好衣服,将云意拥在怀中:“睡罢。” 云意靠着他的肩膀,寻个最舒服的姿势。 “小意,为我生个孩子罢。”声音如叹,如烟。 云意眼睫忽地一颤,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沉沉的睡意涌来,她再不能思考,沉沉坠入梦乡。 远远的海边,海浪漫过沙滩,终究将一切凌乱冲刷。 兰容与在客栈睡不足两个时辰,便醒了。 无数的画面自兰容与面前飘过,如同之前的日日夜夜。 时而回到了小时候,白白胖胖像汤圆一样的他站在床边,摇头晃脑地给细细瘦瘦的妹妹讲道理,劝她喝药。时而是他游历归来,与娢儿并肩坐在云霞般的桃树下,共品诗文。满树的桃花簌簌而落,风中的芬芳满溢,却不及面前佳人半分笑颜。时而是他满怀喜悦地将新坟挖开,里面睡着的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娢儿。他憧憬的美好未来,怦然而碎。 猝然的心痛让兰容与无法再入眠,兰容与索性起身,披上斗篷外出。 月已残,夜已稀。 兰容与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海边。停靠在岸边的船坞皆是一片昏暗,船主们依偎着家人,宁静而眠。游魂一般的他,是这世间唯一的例外。 苦笑一声,兰容与寻了一处沙滩盘腿坐下,闭起双目静静地等待日出。海浪洇湿了他的衣袍,他毫不在意。 也许,迎接一次壮阔的日出,能将他的伤痛冲淡几许。 很快,月亮落下去,海天一线之上,泛起鱼肚白。海鸟结伴而起,在海面上徘徊嬉戏,发出愉悦的叫声。 光亮降临,兰容与全身沐浴在天光之中,睁开双眼。四周的景物跃入眼帘,逐渐清晰。不远处,有几块围绕的礁石,仿佛沉默的守护者,静静地伫立。兰容与站起身来,朝礁石走去。 站在上面,视野将会无比广阔。 走着走着,兰容与忽地感觉异样,似乎踩到了尖锐的硬物。他移开脚,发现是一朵珠花。珠花用半颗珍珠做花瓣,围成腊梅的模样。 兰容与的眸底,猛然一颤。 他记得这朵珠花,娢儿很喜欢,经常会戴着。犹记当年桃花下读诗,她如云的发髻上插着的,也是这朵珠花。 娢儿她来过这里!兰容与四下张望,却皆是空空。昨夜的点点滴滴不停地涌来,兰容与闭上眼睛。 刚来时碰到的男女;远去的一盏小小灯火;船家收拾的一大桌子菜和两套碗筷;挂在岸边晾干,与四周格格不入的潞绸男袍。 兰容与猛然睁开眼,急促地去寻昨日的船家问一问,船家刚刚起床,见到他吓了一跳:“兰公子,您怎么来得那么早?” “船家,昨夜你可有见过一位姑娘,十六七岁,远山眉,杏花眸,眼睫很长,就是气血不足,唇色浅淡。” 船家看兰容与神色紧绷,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一直紧张着。一听兰容与这么形容,立刻想起来了:“唔,您说的是昨夜与夫君同来的那位小娘子么?长得仙女似的,还特别温柔,我们跟她说话,大气儿都不敢出,怕把她吹飞了。” 是她,真是她!兰容与仿佛被淋了一场急急的冷雨,冻得发颤,猛地向后退了几步。 船家大惊:“兰公子,你怎么了,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不用了。”兰容与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今日我问的话,请你不要告诉第三个人。” 船家本不是多嘴的人,闻言立刻答应:“兰公子,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兰容与俯身作揖:“多谢船家了。” “不必不必,兰公子,您真的不坐坐?” “兰某无碍,只是忽然觉得头疼,回去休息休息就好了,告辞。” 船家看着兰容与略微佝下去的背影,心里猜测着兰容与与贵人娘子的事情,小声嘀咕:“小娘子的夫君待她很好哇,兰公子为何这般失魂落魄?莫非——” 船家悚然一惊,明白了了不得的大事,赶忙闭紧嘴巴关上门。 红日从海平面跃出来,阳光喷薄而出,照得海面金红一片。兰容与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之中,瑟瑟而行。 原来他们昨日遇到的那对男女,就是澹台桢与云意。若是存在一点点对云意的尊重,怎么会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在外放肆。他从小如珠似宝,想捧在手心里的妻子,居然被温国人如此侮辱。不知娢儿是怀着怎样的屈辱侍奉澹台桢,柔弱的她,只怕连拒绝都不敢。 一滴殷红的血从低垂的袖中落下,滴在鞋面上,染红了兰容与的鞋面,洇成一朵艳丽的红梅花。兰容与举起手,才发现珠花的尖端已刺进了他的掌心,鲜血如珠。 疼么?疼啊,娢儿,真疼啊。 “兰大哥,兰大哥,原来你在这儿啊,可让我们好找!”文令秋气喘吁吁地从远处奔来:“我们大伙儿都找了你半个时辰了,洛大哥说你可能在这儿,果然的!” 兰容与盯着手中的珠花,仿佛凝固了,不言不语。 文令秋顺着兰容与的目光看去,惊叫:“兰大哥,你受伤了啊!快放开这珠花。” 兰容与被这叫声惊醒,慢慢地转过头来:“令秋,是你?” “是我啊,兰大哥,你怎么了?大伙儿都在找你。” 光影在兰容与眸中移动,慢慢有了生气:“出了何事?” 文令秋道:“唔,是这样,云梦泽的暗桩给我们回应了,沈先生找你回去商量呢。” 兰容与点点头,收起珠花:“走,回客栈。” 文令秋支支吾吾:“兰大哥,你的手——” “无甚关系,正事要紧。” 两人匆匆回到客栈,其余几人都聚集在兰容与的房间等着,见到兰容与和文令秋归来,皆长舒一口气。 沈宕拿出一张纸条:“昨日去流春巷巷尾的第三块砖后放纸条,天明之前去看,已经换成了这个,只是上头一个字也没有。” 兰容与把白纸举起来嗅了嗅,道:“用的是透明蚕丝,上头还有桑叶的味道。取染料一刷,自然会显出不同。” 沈宕眼睛一亮,自去安排。 第40章 第四十章 郡君夫人 郡王与郡王妃已居观沧海三天,不日启程,郡王妃安好。 沈宕看着凸显出来的字,心里打鼓:“原来澹台桢也在这儿,兰公子,咱们是不是得快些走?” 这个主儿,在虞国可是人人闻之色变,还是避着些好。 文令秋嗤笑一声:“怎么,他有三头六臂?沈先生,您胆子这么小,去到北盛觐见的时候,岂不是要腿肚子打抖?” 沈宕宽和的脸顿时涨红:“我自然是比不上文公子武功高,胆气足。只是我们这一行本就艰难,还是谨慎起见,勿要节外生枝为妙。” 文令秋冷哼一声,洛子修连忙打圆场:“沈先生,令秋年少气盛,您勿怪。只不过我们虽然为着安全隐秘行事,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使臣,就算亮出身份也无妨。况且,郡王妃与——是故国旧人,也许能提供些有利的消息也未可知。我们这一次北上的目的之一,不就是游说郡王妃么?” 沈宕沉默下来,在一行人中,他的官衔仅次于兰容与。因着在朝中无甚靠山,才被推出来与兰容与同行。任命书下来的时候,家里愁云惨雾的,只求他留得性命归家。 他亦是胸无大志,一路上唯兰容与马首是瞻,但听到澹台桢的名字,他实在忍不住胆寒,这才提议快走。 兰容与温柔地看着字条最后的几个字,慢慢折起来:“大伙儿收拾一下,明日启程。” 沈宕轻舒一口气,率先走出去,文令秋皱眉看向洛子修,动了动嘴,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便走了。 屋里只剩下兰容与和洛子修,洛子修看着好友,语气笃定:“你要独自去见她?” 旁人不知道云家的内宅秘事,洛子修作为兰容与的密友,却是一清二楚,一度还为他们安排好了去处,谁知,天意弄人,落到如今这样的局面。 兰容与转过身来,面对洛子修:“你知道的,我不见她一面,于心难安。” “但是你何必独自行动,令秋武功高,让他陪着你去。” “你忘了?我与令秋师出同门,论剑术,我不比他差。再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危险。”兰容与推开窗,看向天空的流云:“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若是我回不来,你们就按原定的计划去北盛。” 洛子修握了握拳头,深感无力。他了解兰容与,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而他能力有限,也做不了什么,唯有寄希望于云梦泽的暗桩,能够妥帖安排。 “容与,写信罢,我去送。” “子修,谢谢你。” 洛子修苦笑:“我们多年的好友,对我,你不必言谢。” 兰容与握了握洛子修的手,眉眼温文。待要斟酌书信,忽有飞镖破空而来,直直扎入床柱之中。飞镖尾部,挂着一管细细的竹筒。 两人吃了一惊,洛子修伸出窗外去寻,四下空空,人影难寻。 兰容与拿下竹筒内的纸条,递给洛子修:“是他给我的私信,今日酉时,东郊集市。” 洛子修皱眉:“东郊集市是外族人群居之处,鱼龙混扎。这几日听说要举办异域集会,每日人来人往,恐怕——” 兰容与负手而立:“人来人往,岂不正好。” 云意沉沉的一觉醒来,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意味。转头透过床帐掀起的一角朝外望去,明媚的阳光越过窗台照在睡莲淡紫色的花苞上,花苞的纹路清晰可见。光束之中,游动着细小的灰尘,自由自在。 “姑娘,您醒了么?” “嗯。”云意懒洋洋地闭了闭,然后才应答。 丛绿推门而入,熟练地把床帐挂在镶金嵌玉的如意勾上,服侍云意洗漱:“郡王一大早就出去了,特特吩咐下来,姑娘睡到几时就是几时,谁也不许吵。” 云意淡淡的远山眉搭下来:“提他做什么?” 丛绿见状笑了:“奴婢不过随口一说,您就当没听到便成了。本想听郡王的吩咐,奈何今日有客要登门,奴婢只得唤姑娘起来了。” 能让下人违拗澹台桢的意思,来客身份不凡。云意坐在梳妆镜前,问:“来人是谁?” 丛绿拿起象牙雕花的梳子:“是郡君的夫人,名唤顾淑慎。昨日就下了帖子,说是今日酉时要来拜访姑娘。奴婢本来要等姑娘回来之后禀告的。可是——” 可是她被澹台桢磨得半死不活。云意气郁:“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0节 “未时一刻。姑娘梳洗之后再用些午膳,时辰将将好。” 云意点点头:“把那套天水碧的褙子与撒花裙取出来,今日穿。” 丛绿应了一声,给云意梳起高高的凌云高髻,插上双雀梅枝衔珠簪,戴上红珊瑚项链,两边步摇灿灿,恍若神仙妃子。 云意不自在地扶额:“太重了,拿下来一些。”上一次戴这么多这么重的头饰,还是和亲出嫁之时。 丛绿不乐意:“姑娘,今日来的可是郡君夫人,云泽郡如此富贵,她肯定穿金戴银的,您也得装扮些,才能压住她。” 云意好说歹说,丛绿才除下两支步摇,饶是如此,嘴唇还不高兴地抿得死紧。云意笑问:“昨日我不在,你可有出去玩耍,云泽郡那么大,好玩的地方肯定不少。” 丛绿摇摇头,珍娘一得闲就被崔大人缠着,过小日子去了。在格木与她走得颇近的世子爷澹台怀瑾,也不见踪影。她一个人上街,玩什么呢? 想到澹台怀瑾,丛绿神色暗了暗,心里闷闷的。想来重入繁华地,世子爷肯定乐不思蜀,再也不会来找她一个小小的丫鬟讨吃的了。可惜了,她本以为可以经营起一条人脉的。 一时下人端了饭菜上来,云意着实饿了,比平日多叫了半碗饭。丛绿担心云意积食,自去厨房做些凉拌小菜。 下了楼,忽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搓着手走来走去。丛绿顿住脚步:“百星?” 百星见到丛绿,眼睛一亮:“丛绿姑娘,您可算下来了。” 丛绿看到他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语气,心里猜到了什么,沉默着不说话。 百星笑得见牙不见眼:“丛绿姑娘,我们世子病了,梦里喊着要吃花馒头。下人们买了好多店里的过来,结果都不合世子的口味,他全吐了。您看,您行行好,给世子爷做一些。” 丛绿翻个白眼:“世子爷天潢贵胄,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怎么会惦记平平无奇的花馒头?这是无聊,来消遣奴婢了。百星,你去回复世子,今日郡君夫人到访,丛绿不得闲了。” 百星一愣,今日倒是不好催了,但是回去面对世子那模样,又干着急,这可怎么好呢? 正踌躇,丛绿已经转身走了。百星无法,只得先离开。 丛绿空着手回来,云意诧异:“凉拌菜呢?” “嗯?”丛绿这才想起出去的目的,连忙转身:“奴婢忘了,这就去。” 出门的时候,还差点撞到刚进来的珍娘。 珍娘扶住丛绿:“小心!” 丛绿含糊两声,看到楼下已无百星的身影,匆匆下楼。珍娘一面进屋,一面笑:“郡王妃吩咐她做什么急事?风风火火的。” “我就多吃了半碗饭,她赶着给我做凉拌菜。”云意笑笑。 珍娘道:“方才我碰到了世子爷的随从百星,他面色不太好,可是找郡王妃有事?” 云意手上一顿,搁下碗筷:“他并没有进来找我。” “唔,也许是找别人呢。”珍娘看云意吃得差不多了,便过来伺候云意喝汤。 云意信念微转,以前在格木,百星与丛绿便走得近,这一次莫不是来找丛绿的,说了什么令丛绿心乱的话? 想来,自从来到云泽郡,世子爷澹台怀瑾仿佛蒸发了似的,从未在她眼前出现过。 “世子爷现在住在何处?” 珍娘回答:“郡君给世子爷安排到了隔壁巷子里的旭园,崔崐去过一回,说比我们这里略小一些,但是也宽敞的。他听旭园的下人们说,世子爷不知怎么了,成日恹恹的,茶饭不思,也不像以前那样爱玩爱逛了。” “约莫是病了罢。” 话音刚落,丛绿端着凉拌木耳进来了,放在桌上:“姑娘,您吃一些。” 珍娘一面倒茶一面看着丛绿:“脸色不好,是累着了?” “没有,刚才在风口站了一会儿,有些头疼。”丛绿勉强笑道。 云意看了丛绿一会儿,吃下几口木耳:“既然不舒服,那就下去休息罢。” 休息?没事干更要胡思乱想了。丛绿忙拒绝:“奴婢不是这么娇贵的人,晚上早点睡就好了。” 正说着,一个丫鬟进来禀告:“郡王妃,郡君夫人来了。” “把人请到前厅,看茶。”云意漱完口,整理一下仪容,便带着丛绿和珍娘往前厅去。 远远地,便看见一位身着缙云缂丝褙子,十二幅缃叶色马面裙的妇人。待走近了,那位妇人站起身来,笑盈盈地行礼:“请郡王妃安。” “郡君夫人请起。”云意连忙道。 顾淑慎直起腰来,露出明媚如霞的一张面庞,新月眉,秋水眸,眼神活泼,未语人先笑。满头秀发梳成利落的高髻,用莲花孔雀冠固定,简单而不失身份。身上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种草木的清香。 这位郡君夫人,是个活泼利落的美人呢。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玉兰花树 两人相互打量着对方,顾淑慎笑出声来:“不知郡王妃对我的容貌满意否?我自听到格木神女的传闻,便对郡王妃心生向往。今日一见,才知传言并非夸大其词。” 云意也笑了:“郡君夫人鲜艳明媚,郡君大人有福了。” 顾淑慎摆了摆手:“郡君夫人怪拗口的,郡王妃唤我名字便好,或者叫我小名娴娴,我今年二十一,虚长郡王妃几岁。” “既然如此,那么娴姐姐也别唤我郡王妃了,可唤我娢-姮儿。” 顾淑慎连连称好:“我自小调皮,所以父亲母亲给我选了‘淑’‘慎’‘娴’做名字,希望我能文静一些,可惜啊,我天生好动,什么名字都镇不住我,哈哈。不像姮妹妹,人与名字匹配得紧,温柔小意。” 她语调得趣,声音清脆,极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不多时两人就褪去了初见的青涩与客套,姐姐妹妹叫得极为顺口。 “姮妹妹,这两套衣裳,我一见就知道极为衬你,所以让绣娘改了尺寸送过来,你瞧,我眼光不错罢?” 云意问:“娴姐姐,你如何知道我的尺寸?” 顾淑慎挤挤眼睛:“自然是问了知道的人呀。郡王对妹妹,可是了如指掌呢。” 一抹红浮上云意如雪的面颊,她垂眸去喝茶:“娴姐姐,你尝一尝这千层云片糕,好吃的。” 顾淑慎不打趣她了,两人聊了一会儿闺中话,顾淑慎道:“今日东郊有集市,大多是外来人竞技表演,还有吐蕃金发碧眼的美人斗舞,不知姮妹妹是否有兴趣,与姐姐同去。” 云意不忍拂她的意,但身子酸软,与顾淑慎闲聊多时,又犯困了。正犹豫,顾淑慎又说:“我家马车铺着厚厚的软垫,妹妹大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这一次竞技表演三年一次,若是错过了,可有得等了。三年之后,不知你我还是否还能相聚。”说罢,面露遗憾。 云意见状,松口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与姐姐同去,有不通的地方,还请姐姐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顾淑慎拉过云意的手,笑得灿烂:“你让丫头收拾收拾,咱们准备出发罢。” 云意想着丛绿不舒服,要留她在府里,丛绿绞着手指想了想,同意了。云意吩咐珍娘略收拾了一番,随着顾淑慎登车离去。临行前写了简信,让丛绿给澹台桢送去。 澹台桢此时恰好在聂思远处,两人听完丛绿的话,聂思远无奈:“拙荆生性活泼,自从听闻郡王妃格木雪山下的美名,就一直神往,这一次,可让她逮住机会了。” 澹台桢笑了笑,问丛绿:“郡王妃她可说几时回?” 丛绿回答:“没有,两位女主子聊得兴起,并未想到此处。” 聂思远道:“那异域集会三年一次,热闹非凡,许多人流连忘返,住上一两日也是有的,况且——” 澹台桢斜眸看他:“流连忘返,住上一两日?” 聂思远莫名觉得有些冷:“是,是啊。” “既然如此热闹,那么我们也去瞧瞧罢。” 聂思远瞳仁微震,郡王殿下这般冷峻的人,居然想去看集会?方才看完了北盛来的奏报,明明神色倦怠想要回观沧海休息。 “怎么?”澹台桢看到聂思远的神色,面露不悦:“本王去不得?” “自然是去得的。”聂思远暗自抹一把冷汗:“下官这就命人去准备马车。” 丛绿看此间无事,默默地退下了。 出了郡君府,太阳晒得人头脑发胀。丛绿默默走了一段路,忽地听见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师傅,您可是全云泽郡最出名的糕点师傅了,您想想办法呀。” 丛绿转身,看到百星拉着一位胖胖的厨娘说话,厨娘大概是出来得急,面上沾了少许面粉,愁眉苦脸的,看着有些喜感。 身旁有路人嘀咕:“这谁啊,肚子里馋虫上脑了?杜娘子的脸都能挤出黄连汁来了。” “我在这看了半刻钟了,似乎是有钱人家的下人,惹不起。” “哟,怪不得呢,我说杜娘子在云泽郡是有名有姓的,怎么让人随意拉扯。” 丛绿目光一闪,往前走几步,藏在面具摊后头,听得杜娘子回答:“小祖宗,您就饶了我罢,小妇人做的东西不合贵人的口味,改了十几次都不成,小妇人已经把毕生功力都用上了,您就饶了小妇人罢。” 百星连连叹气:“能找的我都找了,连您都不成,我还能找谁去?大夫说了,我家爷再吃不进东西,就要虚脱昏迷了。” 杜娘子无奈:“小哥,您在贵人身边伺候那么久,难道没看出来贵人是心病?您还是找根源罢,莫在我这浪费力气了。”说完,甩袖子走了。 这回苦瓜脸从杜娘子处转移到了百星脸上,百星仰天长叹:“完了完了,我还是再去找找郡王爷罢。” 这么看来,世子爷是真病了,而不是胡诌来消遣她。到底是什么病啊,连大夫都治不好。 百星垂着头往郡君府去,澹台桢听了,冷冷丢下一句:“又闹什么幺蛾子?若是他今夜再不吃,就让黎川拿着军棍去治,想必出一身汗,病就好了。” 百星缩着头出来,无法可想,垂着头往前走。丛绿想着澹台怀瑾在树林里寻过她一回,好歹是一份恩,脚下鬼使神差地跟着百星走了。等她停下,人已经站在旭园的门口。 门房朝百星使眼色:“后头有位漂亮的姑娘一直跟着您,您别是惹了啥桃花债罢?” “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我这些天为了世子爷头发都快白了,哪还有心情惹桃花债!” “真的,真有姑娘一路跟着您过来。” 百星一回头,就看到了踌躇的丛绿,他揉了揉眼睛,大喜过望:“丛绿姑娘,你是来看世子爷的么?快进来!” 丛绿抚了抚头发:“我就是买菜路过——” 百星可不管这些,一叠声地把丛绿往里让,丛绿轻叹一声,缓缓往里走:“你们世子爷究竟怎么回事?” “唉,我们这些下人愚笨,猜不出来世子爷的心思,他又不愿意说。” 丛绿笑了:“你们问不出,不会找解语花来问?” “找了呀,我找了香秀楼的头牌过来,结果世子爷瞟了一眼就把人给轰走了。” 这回丛绿也纳闷了,世子爷的心病,到底是什么? 两人说着到了厨房,百星把厨房里愁眉苦脸的下人都遣退了,满怀期待地看着丛绿,丛绿心中好笑,麻利地做了一屉紫瓣黄蕊的雕花馒头。百星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菩萨下凡。忙不迭地捧着馒头走了,就算被烫得龇牙咧嘴也不介意。 丛绿洗干净手,站在门外。花馒头做完了,按理说她应该走了,可是门外的玉兰花太香,她忍不住站在树下抬头,琢磨着去摘哪一根枝头上的玉兰。 身后有脚步匆匆而来,时缓时急,丛绿转身,吓了一跳。 来人一脸胡茬,面色灰暗,头发乱糟糟的,不知多少天未曾打理,身上的外袍松松地穿在身上,仿佛是随手披的。若不是那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丛绿险些认不出这就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澹台世子。 “世子爷,你——” 澹台怀瑾心下有些懊悔没有收拾齐整,但是一吃到熟悉的味道,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万一来晚,她就走了呢。 这几天,他其实一直在较劲,跟自己较劲。他想看看,丛绿这个丫头到底在他心里,扎了多深。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1节 想他自少年时期,就在胭脂堆里打滚,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遇到丛绿这小丫头,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上上下下都可爱,简单的事情也能看出别致来,一日不见,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这些感觉令澹台怀瑾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怀疑丛绿在自己身上下药,图谋不轨。因此一到云泽郡,澹台怀瑾就把自己关起来,找几个大夫来看病。 结果,他十分健康。 澹台怀瑾倒在榻上,望着窗外摇曳的玉兰花树,忽地觉得这花香,十分恼人。 随后几天,他脑子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浑身提不起劲儿,连以前喜欢的美人儿也没了兴趣。送到嘴边的饭菜,更是没滋没味,都懒得吃。 百星急坏了,他却懒懒的。这几天,他已经明白,他一个堂堂世子爷,确实是栽在了丛绿那个丫头身上。只是,他要怎么把丛绿这丫头要过来? 若是直接和堂哥提,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会被痛斥一番;若是和堂嫂提,她就一个从故国带来的贴身丫头,必定舍不得。最好的情况就是,丛绿自己愿意和他走。 澹台怀瑾脑子转了许久,在丛绿越发疑惑的目光中清了清嗓音:“丛绿,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风簌簌而过,白玉兰花瓣落了几朵,掉在丛绿的发髻上,丛绿却浑然不觉。耳中鼓荡的声音让她的全身发烫,世子爷这句话,到底几个意思?是换个主子去伺候他,还是——别的?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不治之症 “世子爷,”丛绿垂下眼睛:“您身边不缺人伺候,您若是实在想吃奴婢做的糕点,去那边说一声就是了。奴婢一直跟在郡王妃身边,不想离开。” 澹台怀瑾急急上前一步:“我不是要让你过来做丫头,我,我是想让你做我的身边人。” 身上的血似乎一下子回流进头顶,丛绿面色通红,仿佛被人仰头灌下一壶烈酒。她既羞且怒,本想破口大骂,但碍于对方身份太高,不想给自家姑娘惹麻烦,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低下头行礼:“世子爷后院繁花众多,丛绿只是狗尾巴草罢了。世子爷一时兴起,丛绿不敢应,还请世子爷三思。” 澹台怀瑾满心期盼着迎来丛绿喜悦的娇颜,没想到会是这么冷冰冰的回复,不敢相信:“你听懂了么?好好的主子不做,宁愿做丫头?” 丛绿不再看他:“奴婢身子不适,先退下了。” “谁允许你走了!”澹台怀瑾拉住丛绿的手臂:“你为什么不答应,你告诉我?” 丛绿扭过身子,谁知澹台怀瑾看着瘦,生气起来力道却大,她怎么挣都挣不开:“世子爷,奴婢蒲柳之姿,实在配不上世子爷,世子爷在娇花丛中略坐一坐,就会忘记奴婢了。” 澹台怀瑾忽地想起来自己的名声风流在外,他以前不屑于解释,现在栽了跟头,顿时气恼:“谁说我后院繁花众多?小爷我是看她们好好的花儿要烂在泥里,才帮她们赎身,放她们自由,不信你回北盛看看,我可曾养过一个外室?纳过一个妾室?那些个女子走的时候,无不对我感激涕零。” 丛绿大敢意外,珍娘私底下跟她笑言,世子爷年少起就在脂粉堆里打滚,未曾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定是郡王严加锤炼的结果。谁会知道,真相竟然会是这般。那些被他赎身的女子,全都散尽了,未留一人。 “世子爷。”丛绿看着他真诚的神色,面色不由得和缓下来:“奴婢佩服您的善心,但是奴婢还是不能答应您。” “你是怕我对你一时兴起,很快就始乱终弃?”澹台怀瑾松开手,张开双臂纳香入怀:“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但这几天过来,我已经看清楚了我的心,不信,你听——” 丛绿讷讷无言,她的耳朵贴着澹台怀瑾的胸口,清晰地听到了如鼓槌一般的心跳。 “听到了吗?它是因为你,才跳得如此剧烈。这几日我独自躺在榻上,它死水一般平静,只有梦到你的时候好些。你答应我来我身边,我会待你好的。对了,你想不想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丛绿一声一声地听着,胸腔里的那颗心似乎也受到了感应,越跳越快。男子独特的气息涌入鼻中,丛绿血液逆流,开始不可控制地眩晕。 昏暗的树林,肮脏的泥土,带血的草屑,无助的呼喊,恶俗的荡笑——这一切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丛绿的脖子。丛绿几乎不能呼吸,死命推开禁锢着她的怀抱,向前奔逃。 措手不及的澹台怀瑾被抓了好几道,火辣辣地疼。他顾不得脸上的伤,追向丛绿。丛绿此时已不记得身在何处,只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快跑,快跑,赶快逃离这里,跑得越远越好!” 澹台怀瑾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一抬眼,水绿色绣白蝴蝶的裙角,已经没影了。 “丛绿!”他忍着疼痛,快步追上去。 百星见主子恢复了食欲,心情大好,摘了一篮子树上新鲜的水蜜桃,要给主子和丛绿姑娘送去。没想到刚拐个弯,迎面飞来一道残影,猛地撞过来。百星顿时跌了个仰倒,眼冒金星。 还未回过神来,就看见世子爷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抱起地上的人:“丛绿,你怎么了?可有受伤?” 百星摸着后脑勺:“哎哟,是丛绿姑娘啊?怎么跑得那么急?比兔子还快——”话音未落,瞄到世子爷脖颈上的抓痕,怔住了。 世子爷和丛绿姑娘?!丛绿姑娘跑这么快,莫非是世子爷用强?世子爷玉树临风,还有对人永强的时候?看世子爷脖颈的抓痕,似乎非常激烈。 几息之间,百星已经补出一场痴男怨女的大戏,眼睛轱辘轱辘转。澹台怀瑾瞪了百星一眼,低头看怀里的人。丛绿眼睛发直,冷汗一直从额头渗出来,打湿了她的鬓发。 “去寻大夫。”澹台怀瑾一把横抱起丛绿。 百星吓了一跳,连忙去请大夫去了。 丛绿仿佛在丛林中跑了一夜,昏昏沉沉,疲惫至极。隐隐约约,她闻到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人的说话声,似乎在水中沉浮着,时隐时现。 “身体无恙——大约是以前受过刺激,神魂不稳——开了安神汤。” 丛绿睁开眼睛,一转头就看到澹台怀瑾与大夫在交谈,澹台怀瑾已经换了一身玉色葡萄纹锦袍,金簪束发,既英俊又贵气,而她呢,刚发了病,身上黏糊糊的,既虚弱又丑陋。 听到动静,澹台怀瑾望过来,不顾还有旁人在场,走过来扶起她:“醒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丛绿抬眸看澹台怀瑾,他双眼映着她苍白的面容。说起来,他与澹台郡王有相似的眉眼,但是更秀气一些,认真关怀起人来,脉脉含情。 然而,不提身份,她这残破的身子,又怎么能入世子爷的眼。当他发现一切,看待她的目光会是怎样?嫌弃,厌恶抑或是愤怒?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想看见。 自那夜起,她已经决定了此生不嫁,不会更改。 “世子爷。”丛绿唤着澹台怀瑾,目光却望向大夫。 澹台怀瑾会意,挥挥手让大夫退下,坐在床边:“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关于她莫名其妙的病。 丛绿点点头,她穿好鞋站起来,正色道:“世子爷,您身份尊贵,相貌又英俊,以后会有一位与您匹配的女子常伴左右,奴婢无才无德,无福消受您的垂爱。” 澹台怀瑾站起来,向她靠近:“你的病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这个,所以你不敢应?” 丛绿一直后退,心中的羞恼难以言喻,眼见他一副追问到底的架势,丛绿实在待不下去了,推开他就跑。澹台怀瑾反手一捞,捞了个空。人撞在床沿上,发出一声响。 丛绿脚步一顿,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百星匆匆进来,扶起澹台怀瑾:“世子爷,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澹台怀瑾得意一笑:“有人夸我尊贵又英俊。” “啊?哦。” 丛绿魂不守舍地一路出门,不妨有人喊住她:“姑娘,你怎么走了,来来来,把这碗安神汤喝了。” 原来是大夫,丛绿接过药,鼻尖透过苦涩的药味,又闻到了草木香气,她不由得问:“大夫,您是用什么熏香,怪好闻的。” 大夫一愣,举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笑道:“这不是熏香,老夫帮着内子养蚕,这是桑叶的味道。” “原来是这样。”丛绿笑了笑,忽地想起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郡君夫人顾淑慎,身上也有桑叶的味道。 莫非郡君夫人,也喜欢养蚕? 也许是马车布置得过于舒服,云意与顾淑慎上车不久,没说几句话,云意便靠着车壁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云意心头一惊,连忙坐起来。 身下是暗红色团纹的床褥,顶上承尘绣着大片绚丽的荼蘼花,华丽而又艳俗。外头呼喝声此起彼伏,叽里咕噜不知说甚。云意刚一起身,就被房中浓浓的熏香刺激得打了一个喷嚏。 “妹妹醒了。”顾淑慎放下茶盏。 云意这才发现顾淑慎就坐在床边的圆桌旁喝茶,她揉了揉眼睛,问:“娴姐姐,我们怎么在此?这是何处?” 顾淑慎笑了笑:“我们已经到了东郊集会,见妹妹实在睡得香,我就做主停下来,寻了一处胡姬客栈休息,等妹妹睡醒了再说,妹妹不会生我的气罢?” 原来是胡姬客栈,怪不得充满异域风情。 “不会的。”云意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劳烦姐姐将珍娘找来,我略梳洗一下,就可以出门了,外头是开始杂耍了?如此热闹。” “不急。”顾淑慎顿了顿,说话忽然变了意味:“姮妹妹,今日有一位虞国的故人想要见你。” 云意残留的迷蒙顿时不翼而飞,她讶异地看向顾淑慎,不敢置信:“你,你是虞国的暗子?” 顾淑慎神情飘飘,不置可否:“他就在衣柜后头,你一打开,就会见到他。” 云意心中警铃大作,郡君夫人是虞国的卧底,说出去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但还有一种可能,郡君夫人在试探她,她一旦表现异样,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郡君夫人。”云意正色道:“您是什么身份,来人是谁,我不感兴趣。若是您再说莫名其妙的话,我就回去了。来人,来人!” 话语落在地上,仿佛被厚实的地毯吸了进去,外面依旧一片死寂。云意越发紧张,手慢慢摸上红玉镯子。 正僵持着,衣柜的门忽地从里面推开了。身姿如玉的人影缓缓走出。绯红的帐幔在翩飞中勾上他的衣袖,他慢慢拂开,露出芝兰清芬的面容。 “莫怕,是我。”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剖心摧肝 顾淑慎避出外间。 帐幔轻轻地落下,仿佛一场易醒的梦,下一刻就变成流云散去。温醇的声音如同一缕看不见的丝线,将她的身体系住。她似乎坠入了幻境,一半停留在这间胡姬客栈之中,另外一半,卷入了时间的漩涡,回到春明堤的桃花树下。 兰容与左手紧紧攥着用以遮面的昆仑奴面具,微微颤抖。她穿着天水碧的蝉翼绸褙子,同色撒花裙,妥帖得如同第二层肌肤。在这暗红的房间里,天水碧衣裙流转出淡淡的郁金色,仿佛笼了一层光。 一百一十九天,他们整整一百一十九天没有见面了。无数个孤清冷寂的夜晚,他坐在寝居长满青苔的台阶上,被回忆与悔恨轮番侵蚀。 他早该发现替嫁的端倪,因为娢儿与妹妹感情那么好,为何会如此平静,没有一次寻他哭泣?都怪他被远离朝堂纷争、与爱人双宿双栖的美梦冲昏了头脑,一心一意等待着和亲那日的到来。 一百一十九日,他从小认定的佳人已经嫁与别人,而那个人,甚至没有给她一场像样的婚礼,给她一个确切的名分。他的娢儿,不应该被人如此对待。 如今,他们只隔着十步的距离,却已经物是人非,咫尺天涯。兰容与的右手举了举,又颓然放下。 “你怎么来了?”云意呼吸转急,抚上心口。 兰容与顿时心焦,一脚踏破时间的洪流,来到云意身边:“娢儿,娢儿!” 熟悉的气息带着微微竹叶冷香靠近,云意眸中的湿润摇摇欲坠,抓住兰容与的手冷如寒霜:“与哥哥,你不该来的,快走。” 兰容与熟练地从云意的荷包中取出雪凝丸给她服下,起身倒水给云意送服:“娢儿,我来得隐秘,无妨的,你不必担心我。” 云意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盏水,缓过劲儿来:“与哥哥,你是如何来的,顾夫人她——” 兰容与瞧着云意湿润的嘴角,将茶盏搁在一边,从袖口抽出一方素净的锦帕,要为云意擦拭,云意却接过来,轻声道谢。兰容与心头苦涩,在云意身边坐定。 “我领了出使温国的差,为安全起见,便隐秘入境。路过云泽郡,听说你在此处,便想见你一面,你还好么?” 入温国之后深深隐藏起来的种种情绪霎时间破印而出,她一直为活着而努力,好不好,是不敢想的。但——澹台桢,似乎对她有几分真心。 于是她道:“与哥哥,你别担心我,你看我穿金戴银,没有吃苦。与温国国君借兵,想必很不容易,与哥哥此行,怕是艰难重重。” “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云意便将望云大酒楼的所得说了,兰容与的眸间浮起温柔的波光,粼粼如金。他就知道,他的娢儿不像外表那么柔弱,她在艰难之中,仍分出了一份心,来关心他。 其实他并不关心借兵是否成功,虞国朝廷如此腐朽,换个人坐上皇位又如何。他还有另一个目的。她在澹台桢身边,已经够艰难了,他要想办法带她走。 “娢儿,你万事小心,如履薄冰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我已在谨慎计划,带你离开温国。十月初八,你去北盛清月巷欧阳绣庄,会有人接应你。” 十月初八,就是三个月之后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2节 云意怔怔地看向兰容与:“我真的可以走么?” “你当然可以,虞国内乱,温国暂坐壁上观,等着虞国斗到最薄弱的时候收渔翁之利。云家人已经在边境与云将军团聚,自守明都两州不尊皇命。温虞两国现在都暂时不会动上下一心,铁桶一般的明都两州。” “与哥哥,你是要送我回明州么?” “先去明州与云将军团聚,接下来再转去何处,由云将军安排。我知你担心你离开后,澹台桢会迁怒云将军。但两国战火,本不该由你一个弱女子抗下。云将军夫妇,云镝,云滟都迫切地希望你能回家。” “回家——”云意轻轻念着,仿佛唇齿之间都生出无尽的甘甜。亲人们的笑颜浮现在眼前,她无法拒绝。 “好,十月初八,清月坊欧阳绣庄,我记下了。” 兰容与温文一笑,上前握住云意的手,云意却下意识抽回了。兰容与的手僵在半空,缓缓落下。云意撇过头去,不让兰容与看到眼泪:“与哥哥,我已不是当初的云意了。” “娢儿,无论你变成如何模样,在我心中岿然不动。”兰容与从袖中拿出莲花玉佩:“它此生,只属于你一人,我心匪石,不可转矣。” 莲花玉佩质地温润,触手冰凉。云意脑中,却忽然浮现出另一个倾长的身影。 冷峻强势之中,藏着一丝丝温柔。 云意站起来,目光坚定:“与哥哥,既然有机会重获自由,娢儿便不想再受束缚,天地之大,自有一番光影浮动。与哥哥的姻缘,不在娢儿这里,必定另有佳人与你相配。” 兰容与大受震撼。这是说,以后她将畅游天地,自梳不嫁?乱世之中,纤纤弱质,如何成行? “娢儿,世道艰难,女子更应该在闺阁之中,受夫君庇护。你经历不幸,难免想偏了去,无妨,此事我们以后再议。” 云意笑了笑,她料到了答案。虞国的礼法以夫为天,女子一生的轨迹,是注定了的,她的想法,未免惊世骇俗了些。 这时,门开了,顾淑慎闪身进来,对兰容与低声说:“你得走了,思远和郡王正在往这边来。” “娢儿——”兰容与心有不舍,却不得不走了。 云意福身:“与哥哥珍重。” 兰容与深深看云意一眼,转身进入柜子。顾淑慎去关上柜门之时,听得他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顾淑慎眸中闪现出一丝厌恶,云意看得分明,心中隐隐约约升起怪异之感。 “妹妹,我唤珍娘进来伺候你。” 云意默默点头。 顾淑慎出去片刻,珍娘揉着眼睛进来:“夏日绵长,奴婢不小心睡着了。车上带了一件樱红绣折枝兰的襦裙,一套欧碧色绣黄色棣棠花的褙子马面裙,郡王妃想穿哪一套?” 云意随意道:“第一件罢。” 珍娘答应一声,很快叫人打来热水,伺候云意洗脸更衣。发髻刚刚梳好,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澹台桢一身群青色绣墨色竹石的锦袍,头发高高束起,好似出门游玩的贵公子,手里还拿着一只盛放的海棠。 “听说你午歇刚起,看到路上一株海棠开得正好,就摘了一朵给你添妆。” 珍娘笑着退开,走之前还不忘带上门。 澹台桢走过来,抬手为云意将海棠花簪在发上,两人的面容一同映在镜中,如月照明珠。 “郡王爷,您怎么过来了?” 澹台桢一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头,另一手专注地调整海棠花的位置:“异域集会三年一次,来凑凑热闹。” “唔,这样就很好。”云意伸手覆上澹台桢的手背,玉白的手指,如同半盛开的兰花。 澹台桢轻吻云意的面颊:“嗯,真好看。” 云意眉头轻蹙,随手拿几根珠花簪上,澹台桢一直在身后懒洋洋地等着她。云意觑他一眼,站起身来:“郡王,咱们走罢,郡君大人与娴姐姐该等久了。” 澹台桢抬眸看她,一动不动。 云意无奈,小猫似的拽一拽他的袖子:“夫君,该走了。” 澹台桢这才反手握住云意,施施然出门。 聂思远与顾淑慎在走廊尽头牵着手说话,顾淑慎眼风瞥见澹台桢他们出来,笑道:“郡王,妾身请您示下,是先去看胡姬斗舞,还是昆仑奴千斤顶?胡姬斗舞就在楼下大厅,座位已经订好了。昆仑奴在街边表演,适合与民同乐。” 澹台桢转头看云意,云意心中仍有波澜,随意道:“就看胡姬斗舞罢。”以澹台桢的冷峻神态,热闹的人群会自动避让出一个圈,太显眼了。 顾淑慎笑着称是:“这里是三楼,二楼是给有身份的人安排的雅间,窗户正对着楼下大厅,视野极佳,咱们这就下楼罢。” 聂思远笑眯眯补充一句:“酒水菜肴都已备齐,随时可以上桌。” 安排十分妥帖,四人缓步下楼,路过不少雅间,里面未透出半丝声音,可见隔音不错。 顾淑慎推开订好的雅间,里面屏风插花一样不缺,甚至还有镜子与胭脂水粉,想来是为女眷专门准备的。 “郡王爷,妾身不知您和夫君来,若是觉得胭脂味而浓,妾身让小二重新布置一番。” 澹台桢不以为意:“不必麻烦。” 于是大家落座,窗边最好的位置自然是给了澹台桢与云意,聂思远与顾淑慎坐侧面一桌。 云意从窗户望下去,大厅下设一座高台,两旁坐着乐师,在调试着手中的乐器,穿得花枝招展的胡姬在招待客人,笑如蜜瓜。 眼见着人熙熙攘攘地坐满了,招待客人的胡姬站上高台,清了清嗓音:“众位看官,我是此间酒店的主人黛姬,这厢有礼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惊鸿一瞥 酒 楼里不少人都认识黛姬,笑着起哄:“黛姬,大伙儿就算不认识你,也认识你的算盘,坐在这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为着你这间酒楼倾家荡产呢。” 黛姬啐了他一口,叉腰道:“我黛姬在云泽郡经营十几载,一向童叟无欺,否则一个异域女子,如何在云泽郡立足?” “呵,那就要问郡君大人了。” 黛姬的面色顿时沉下来,澹台桢与云意几乎同时看向聂思远,聂思远老神在在地喝茶:“黛姬的酒楼是纳税大户,账本齐全,账目齐整。况且,除了些小打小闹,从未出过大事。” 顾淑慎也笑道:“夫君从不与黛姬直接接触,不会有什么瓜葛,郡王放心。” 澹台桢转眸,云意的目光在聂思远与顾淑慎身上多流连了一会儿,这对夫妇,还真是滴水不漏。 上头说话间,那名提郡君大人的男子自觉失言,隐在人群中不见了。黛姬继续说:“——此次斗舞不仅关系到胜负,还关系到进北盛的名额。斗舞第一名,可以入皇宫献舞,得窥圣颜。” 周围的人都惊了,进宫献舞,得窥天颜,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若是得圣上一句夸赞,一点赏赐。就算以后青春不在,地方官也会另眼相看,后半生不至于太过凄凉。 场子一下子热起来,后头的舞姬们竖起耳朵听了,无不跃跃欲试。黛姬看氛围不错,十分满意,当即宣布比赛开始。 云意才经历了一场剖心摧肝的相遇,再加上昨夜的劳累,观舞便有些心不在焉。澹台桢的手指搭在桌边,漫不经心地敲着。与澹台桢云意的静默不同,聂思远与顾淑慎则话语不断,时而品评着舞姬的步调与舞姿,说些悄悄话,时而品尝着糕点,指出哪一家更好。云意听着身后的徐徐话语,眼皮不由得耷拉下来。 “好!”下满暴发出一声喝彩,云意的眼皮又支棱起来。她困倦地往下看,不少人都举着花站起来,往高台前面的两个红绸竹筐里投。 顾淑慎解释:“每两队斗舞结束之后,看客们就选择相对喜爱的那一组投花,获得花最多的那对获胜,进入下一轮。” 云意点点头,眼光慢卷之间,忽地发现一个惊人的侧脸。云意大惊,待要定神去分辨,那人却惊鸿一瞥,再难寻觅。 耳后仿佛被冷风一吹,冒出细小的疙瘩。高台下的舞姬裙摆摇曳,白白的肚皮晃得人眼花。人们的笑声,喝彩声和鼓掌声揉在一起,混作一团。 云滟,她仿佛看到了云滟!但愿是错觉,云滟此刻应该和父母兄长在明州城内,每日欢快地练骑射,挥马鞭罢? 神思恍惚之中,樱红衣袖拂过桌面。茶盏应声落地,碎成几瓣,上好的龙凤团茶流了一地。 澹台桢皱着眉头,翻过云意的手掌检查。顾淑慎捂着帕子掩嘴笑:“虽是打翻了茶,怎么一股子酸味儿?” 聂思远摸摸鼻子:“郡王殿下龙姿凤章,也难怪会被舞姬们惦记。” 云意这才知道此时无数舞姬的目光在澹台桢面上流连,恰好能有借口掩饰自己的慌乱,便低下头默认了。 底下的舞姬千娇百媚,不知澹台桢看上了没有?她忽然打碎茶盏,扰了澹台桢观舞的兴致,澹台桢会生气罢。 可是云意未抬头,所以没有发现澹台桢并无不悦,只是查看云意手掌未曾受伤之后,松开了眉间的“川”字。 “郡王爷。”云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说:“我只是一时气愤,若您实在喜欢,也可以收在身边,妾身会善待她的。” 澹台怀瑾深邃的眸子忽地浮起点点碎冰,寒气迸发:“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敢来安排本郡王的身边事?” 云意心中一刺。是了,她就是个战败国送过来的美人罢了,既无身份说话,也无资格生气。只怪这几日过得太好,让她差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郡王教训得是,妾身僭越了。” 话未说完,澹台桢怫然站起,面色阴沉地离席而去:“无趣!” 聂思远与顾淑慎面面相觑地站起来,没敢说话。云意欠身告退:“郡君和夫人留下观舞罢,我与郡王先回去了。” 顾淑慎不好留她,只得命人包了一些糕点给云意:“从出来到现在两个多时辰了,妹妹什么都没吃,这些糕点拿在车上吃罢。” 云意轻声道谢,守在雅间外的珍娘见她出来,指指楼梯:“郡王一路下楼去了,走得极快。” “拿着。”云意把糕点丢给珍娘,提起裙摆去追。然而澹台桢人高腿长,等云意冲出门口,早已人影杳杳。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一个认识的面孔,云意愣愣地站在人群之中,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兔子。 不远处走来卖艺的杂耍人,一面挥舞着刀枪一面喷火,引得阵阵惊呼。偏偏云意直直地站着,不晓得躲。眼看火苗就要烧上云意的长发,斜刺里伸出来一只手,将云意拉开。 “眼睛长那么大是摆设么,连喷火都不晓得躲。” 云意仓皇地抬头看澹台桢,日影都搅碎在杏花柔波中:“郡王您去哪儿了,妾身找不到您。” 澹台桢深深地凝视云意,他其实就隐在大门后头,眼看着云意为了寻他仓皇四顾,茫然无措。心里获得了奇异的得意,和一丝窃窃的欢喜。 得意与窃喜,稍稍平复了他的无名怒火。 “找什么?我就在你身后。” 云意小心翼翼回答:“是妾身眼拙,没看到您。” 澹台桢扶她站好,冷着脸往前走,云意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酒楼在后头——” “谁说要回酒楼?” 云意闭嘴,乖乖跟在他身后,他走得很快,云意追得辛苦,还是赶不上。 “夫君,你等等我。” 澹台桢走了几步,还是停下了,等云意走近,冷嗤:“不是要逛集市?这点路就走不动?” 云意只得求饶:“夫君,我实在是累了,昨夜您——” 浅淡的唇忽地咬住,不说了。 澹台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越发低垂的脖颈:“我怎么了?” 四周人来人往,简直像把云意活鱼似的在锅里煎,云意捏着袖子边沿,声如鸿毛:“你,你总那样——” 氛围忽地变得燥热起来,仿佛绵绵的春雨连成丝线,缠绵着彼此。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3节 云意受不住,转身就走,澹台桢闷笑两声,打横抱起:“走,回去。” 来的时候云意乘坐顾淑慎的马车,而聂思远与澹台桢皆是骑马而来。回去之时澹台桢不欲云意劳累,向聂思远借马车。聂思远便道:“我们也玩得差不多了,一起回罢。” 几人在酒楼下说话,楼上有位妖娆的胡姬看澹台桢俊美不凡,丢了张香帕撩拨:“这位公子,今夜来玩呀。” 澹台桢任由香帕落地,抬眼去看云意。云意只是仰头瞧了一眼胡姬,十分平静。 心中怒火复燃,越烧越烈。澹台桢跃上马背,沉着脸走了。 “郡王?”聂思远示意妻子陪着云意,快速上马追出去。 经此一日,云意看顾淑慎的目光变了样,安静不多言。顾淑慎却似什么都未发生一般,依旧笑语盈盈。 四人回到内城,已是月上柳梢头,便分开归家。才走到观沧海楼下,珍娘正要扶云意上去休息,却听得澹台桢沉声道:“去庭院中央跪着。” 珍娘不知澹台桢怒气从何处来,忙忙要下跪,澹台桢冷冷地睨着云意:“不是珍娘,是你。” 云意猛然抬头,眸中闪过不解,委屈,询问,最后化为死水一般的柔顺:“是,郡王。” 澹台桢拂袖上楼。 珍娘急道:“郡王息怒,天色已经晚了,郡王妃一点饭菜都没吃。何况海边夜里风大,郡王妃身子弱——” 一记眼风扫来,珍娘未说出的话噎在喉咙里,哑了声。 “珍娘,不必为我说话。”云意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默默地跪下,樱红色的裙摆蜿蜒如花。 澹台桢脚步一顿,而也仅仅只是一顿,便走了。 珍娘无法,唤人去寻丛绿,自己则站在旁边陪着。一是怕云意难过,二是担心云意的身子。 云意神色平静,纤弱的身子跪得笔直。影子投在尚有余温的地面上,恍若一支傲骨的兰草。 “郡王妃,郡王爷正在气头上,待会儿就好了。” 浅淡的唇角扯开一丝笑,澹台桢这是在告诫她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随意安排他的身边人。在集市上他虽然稍微消了点火,却还是决意要惩治她。 毕竟,他可是军中铁血的将领,虞国闻风丧胆的瀚海郡王。只是让她跪下,也许对澹台桢来说,已是优待。 风送来海边咸湿的气息,膝盖开始隐隐作痛。 云意盯着自己的影子,忽地想起很多年的某一天,还是半大孩子的云镝看她老是闷在家里,就偷偷带着她和云滟去附近的山上玩。他们设陷阱抓野鸡、下河捞河蚌,玩得不亦乐乎,等到回府,天都黑了。 迎接他们的,是云阔的雷霆之怒。除了她,云镝和云滟都挨了打,最后三个人齐刷刷被带到祠堂,跪足一个时辰。 云意看着云镝和云滟受伤,呜呜地哭,云滟也跟着哭。云镝明明被打得最重,龇牙咧嘴喊疼的当口,还得抽出一分心安慰两个痛哭的妹妹,外头看守的丫头们都忍不住笑了。 此刻,清月高悬,她孤零零地跪在别国的土地上,是有些想家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顾惜性命 郡君府的马车稳稳地停下,聂思远与顾淑慎如往常一般相携回寝居。当寝居的大门合上,房中只剩下夫妻二人时,顾淑慎面上的笑意如同破旧石像上斑驳的油彩,片片剥落。 聂思远站着看了妻子很久,方道:“娴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你本可以不帮我的。” 顾淑慎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愿意?我们顾家百年望族,没得被你拖累,我可不想让年迈的祖父母,陪着你蹲大狱。” 聂思远默了默:“娴儿,要不我们还是和离罢。若是出事,我一人担下所有。圣上虽有顾虑,念在顾家百年望族,多年来安分守己,顾家依旧可以全身而退。” 顾淑慎眼睛红了:“你求娶我的时候说过什么,现在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所谓的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只是哄人的把戏?也对,这十几年来,你的戏唱得比名角还要好,把我们顾家骗得团团转。聂思远我告诉你!你最好走一步看一步,谨小慎微,若是捅破了窗户纸,我咬死你!” 说完,摔门而出。 聂思远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俊朗的面容印满深深的疲惫。 多年前的夏日,当他洗干净一身的灰泥,局促地站在水房外头,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一个身着桃红襦裙的小姑娘笑着过来瞧他,声音比出谷的黄莺还好听:“你就是新来的哥哥么?长得好俊呢!” 自此,他在顾家居住,身边经常会出现顾淑慎的身影。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待顾淑慎客气而疏离。可是顾淑慎全然不理会这些,只要她想,她就会出现在聂思远面前。 聂思远拿她没法子,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只是一个小妹妹而已。 然而,兄妹融洽的假象并没有维持多久。及冠后得某一个夜里,他做了难以启齿的梦,梦中的女子,赫然是“妹妹”顾淑慎。 聂思远看着狼藉不堪的被褥,再也不能骗自己。 很快,他收拾行囊进北盛赶考,高中之后顺势留在京城做官。只要离得远,很多不该有的情分,都会慢慢淡去。 顾淑慎一直寄信给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同他说。他在孤灯下细细读着信件,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 渐渐地,顾淑慎的信越来越少,直到一封也无。他数着日子,忽地发觉自己清楚地记得每一封信寄来的时间,信上的内容,写信者的语气。 再后来,他得到了云泽郡罗家上门提亲的消息。呵,怪不得不写信了,原来是打算要收心嫁人。 聂思远本以为自己会释然,但狂卷的嫉妒与冲天的愤怒烧灭了他的理智,他无法忍受别人对她行夫妻之实,想一想都是肝肠寸断。 大醉五日后,他瘫倒在地上,望着头顶婆娑的树影,心想:算了罢,偷得一日便是一日,便让他自私一回。 第二日,他上书陈情,请求外放。 又一月,他回到云泽郡,当初那个穿着桃红襦裙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明艳活泼的少女,狡黠地对他挤眼睛:“嘿嘿,罗家提亲都是假的,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聂思远哭笑不得,还能如何呢,他心尖上的姑娘,只能由他来宠了。 往事一幕一幕如潮水涨落,聂思远坐起身来,衣襟上水珠滚落。他一手擦脸,才发现满脸是泪。 月影西斜。 云意已经跪了半个时辰。 这期间司南和黎川都来过,惊异地看着跪在中央的云意,以为自己昏了头。崔崐拎着酒坛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懒得理会这两只呆头鹅。 珍娘频频望向楼上,期待着郡王爷能快点消气。郡王妃这边,她好话歹话都说尽了,郡王妃却似没听见似的。偏偏最得郡王妃信赖的丛绿病了,昏昏沉沉睡着,帮不上忙。 相比珍娘的焦虑,云意却出奇地淡定,仿佛受罚的不是她自己。 “珍娘,关于郡君和郡君夫人,你知道多少?” 珍娘的确跟崔崐打听过郡君一家,既然云意想知道,她就和盘托出。 郡君聂思远今年二十有六,幼时家中遭遇巨变,母亲不堪父亲暴行,杀夫入狱。聂思远小小年纪便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后来辗转来到云泽郡,云泽郡第一世家——顾家的家主看他聪颖,便收他为养子,细心教导。 一晃十年,聂思远从瘦骨伶仃的乞丐变成了风度翩翩的郎君,受顾家举荐入朝,因为精明能干政绩斐然,升官很快。但他并未留恋北盛,而是请求外放云泽郡,娶青梅竹马的顾家姑娘为妻。 圣上虽有不舍,还是成人之美。聂思远与顾淑慎的大婚十分华美阔绰,轰动一时,直到三年之后的今天依旧为人津津乐道。婚后,聂思远与夫人十分恩爱,琴瑟和鸣,将云泽郡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云泽郡人民的爱戴。 不过,令人奇怪的事,郡君与夫人成婚多年,却儿女缘薄,至今未有所出。 云意漫无边际地想,怪不得在胡姬酒楼,顾淑慎进来提醒兰容与的时候,口中仍恭敬地唤澹台桢“郡王”;而送走兰容与,目光中会流露出厌恶。虞国的细作,是聂思远,而非顾淑慎。 顾淑慎是一直都知道聂思远的身份,还是后来才识破的呢?她是多爱聂思远,才会为了他身负危险,掩人耳目。聂思远面对妻子,是得意多一些,还是愧疚多一些? “珍娘——”崔崐不知何时上了楼,高声唤:“郡王唤你上来。” 珍娘抬头白了崔崐一眼,转身上楼。 一上楼,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酒气,地上歪着一个酒坛子,已经空了。澹台桢执着酒盏,淡声问:“她认错了么?” 珍娘一愣:“郡王,您让郡王妃认什么错?” 澹台桢声音拔高:“去,问她!” 珍娘只得又下楼带话:“郡王妃,郡王他问,您知错了么?” 云意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声音平板无波:“认下如何?不认又如何?郡王觉得我错了,我就是错了。还有什么惩罚,云意承受便是!” 这,这是脾气上来了?珍娘顿觉头痛,好心好意地劝:“郡王妃,郡王正生气,您别硬往上顶啊,顺着他认错罢。” “郡王妃?”云意冷笑:“无礼无媒,谁是他的郡王妃?” 一只酒盏从三楼飞出,砸碎在云意身边,飞溅的瓷片划破了云意的后颈,云意颤了颤,复又跪得笔直。 谁都没有发现。 “好,不愧是云家的女儿,有骨气。”澹台桢碎冰般的声音传来:“既然如此,崔崐,你把酒坛拿下去。” 崔崐似在犹豫,澹台桢低斥几句,随后崔崐便拎着酒坛子下来。 珍娘面色不悦地盯着崔崐:“这是做什么?” 崔崐心虚地放下酒坛子:“郡王吩咐,让郡王妃双手举着酒坛子,不许放下来。” 珍娘惊愕:“这酒坛子起码十斤重,郡王妃就算能举起来,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你怎么不劝劝郡王?” “我劝了呀!”崔崐犯难:“郡王下令,谁敢不从?” “珍娘,崔大人,不必为难。”云意看着地上的酒坛子:“拿过来罢,我举。” 珍娘与崔崐面面相觑,崔崐偷偷道:“你让郡王妃举一举,若是郡王妃弄出点动静来,没准郡王爷就借驴下坡了呢。” “那,那好罢,你小心点,别伤了郡王妃。” 崔崐点点头,对云意道:“郡王妃,得罪了。” “无妨,你只是听令行事。”说罢,举起双手。 崔崐将酒坛放上去,还护了一会儿。心道等下酒坛掉下来碎掉,他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可是,云意晃了两下,稳稳地撑住了。 崔崐与珍娘惊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未曾想到,郡王妃是女中豪杰。” 云意不答,贝齿倔强地将下唇咬得殷红,一张小脸几乎没了血色,在月光下白惨惨的。 楼上响起三声鼓掌,澹台桢不知何时出来了,居高临下地睨着云意。手中的酒壶晃了晃,倾斜而下。 一缕细细的银线垂下,注入酒坛之中。云意本就吃力,这一缕细细的线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将云意压垮。 骄傲的兰草折了身骨,酒坛咕噜噜滚出去很远,云意双目失焦,无知无觉地倒下。柔软的身子未触及地面,有人飞身而下,接住了她。 殷红的血透过头发,洇湿了澹台桢的袖子,澹台桢瞳仁一缩,小心地挽起她的头发,才发现了脖颈上流血的伤口。 后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叫大夫!”澹台桢抱起云意,快步上楼。 珍娘重重叹气,对崔崐喃喃:“我就知道会这样,郡王妃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崔崐拍拍她的肩膀:“你留在府中照应,我脚程快,去请大夫,一刻钟便回。云泽郡有位退下来的太医,医术十分高超,我知道他住哪儿。” 珍娘思及楼上昏倒的郡王妃,想起房中还有个睡得沉沉的丛绿,点点头答应了。 崔崐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之中。珍娘先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和膳食,脚步沉重地上楼。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4节 澹台桢并没有将云意放在榻上,而是一直抱在怀中,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云意纤长浓黑的睫毛紧紧地闭着,拒绝透进一丝光。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带血的樱红襦裙丢弃的地上。 想必,后颈的伤口郡王已亲自处理过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回到北盛 珍娘难得地牢骚两句:“郡王爷,您也知郡王妃身子弱,何必要罚她呢?她倒下了,您心里头也不好过。” 简直是相互折磨,谁也讨不了巧。 澹台桢紧了紧怀中的人儿,闷闷道:“只是想给她点教训罢了,她可以求我的。” 只要她开口,他就会饶过她,可是她没有求他,一句都没有。 珍娘也有些不解,若是平日,郡王妃大约早早服软了,不过几句话的事儿,怎么今日倒拧起来。 她深深叹气:“郡王爷,您与郡王妃相处多日,一定看得出来郡王妃外柔内刚,您越是压她,她越是不服。这一次,您着实是气昏头了。” 澹台桢默然。 云飘来,遮住了月亮,夜色,暗得越发浓稠。 谁都没到想到,云意这一病,缠绵许久。白里日大部分时间在昏睡,晚上清醒一些,三四个时辰又睡下。 大夫说云意心力耗损,气血双亏,需要静养,伺候的人宜精不宜多。澹台桢一开始守着云意,云意劝道:“郡王有要务在身,晚上需得好好休息。您陪妾身这般耗着,妾身于心不安,无法静养。这里有丛绿和珍娘伺候,已经够了。” 言语是温和的,神情是柔顺的,仿佛那一日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澹台桢心里仿佛砸了一只刺猬,绵绵密密地疼。自醒来之后,她再也没有唤他夫君,再也没有与他共赏晨岚夕晖,再也没有用烟雨含情的目光看他。 云意自己造了个透明的玻璃罩子,将她与他隔绝开来。现在连守着她,她也不许。 澹台桢顾忌云意的身体,没有反驳,搬到了楼下。 北盛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皆是催着澹台桢回去,澹台桢本想让云意多休养一些时日,按下不提。奈何云意从顾淑慎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反过来劝他启程:“朝廷需要主将,父母想念儿子。郡王,不必为妾身多做耽搁,妾身在屋子里是睡,在马车上也是睡。” 澹台桢凝视着云意清丽消瘦的容颜,忽地想到那天晚上她的冷笑:“郡王妃?无礼无媒,谁是他的郡王妃?” 是了,他们之间还缺一个盛大的婚礼,这些,回到北盛才能开始筹备。他得面圣求一份谕旨,说服父母容易一些,婚事也能办的风光些。 等她的名字与他一同列在澹台家的族谱上,她心里安定,就会消气了罢。 “吩咐下去,收拾东西,启程回北盛。” 回北盛的一路上,风平浪静。他们在六月底的傍晚,到达了北盛的城门。 皇叔澹台峪,大学士周元以亲自到城门迎接。澹台峪爽朗地拍着侄儿的肩膀:“似乎又长高了啊,这一战你名垂千古,咱们澹台家又出一员猛将。” 澹台桢微微一笑:“皇叔过誉了。” 澹台峪胡子一吹:“反正比我家小子强太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澹台怀瑾你人呢,给我出来!” 后面传来虚弱的应声,澹台桢没管表弟。转到旁边对周元以行礼:“孩儿征战在外,害父亲母亲挂念了,好在不辱使命,得胜而归。” 周元以年逾四旬,依旧容貌俊美,风度翩翩,谈笑之间如明月入怀。澹台桢的容貌多承自他,但是更为锋利冷冽。他欣慰地将儿子扶起:“你母亲见了你,必定十分欢喜。”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十分欢喜。”周元以身后探出一只手,晃呀晃。 澹台桢将他揪出来,小少年十岁上下,浓眉大眼,五官如画。他高兴地抱住哥哥,眼睛却往马车上瞄去:“大哥,我可想你了,母亲说你带回了一个美人,在哪儿?让她下来给我瞧瞧。” 澹台峪嗤笑:“一个玩意儿而已,也值得二公子去看?” “周承嘉,站好!”澹台桢沉下脸:“什么美人?以后要叫她嫂嫂。” 声音不大不小,但足够所有人听清楚。澹台峪撇撇嘴,继续教训儿子去了。周元以点点头,对小儿子道:“听你大哥的话,去给嫂嫂见个礼。” 周承嘉听了父亲和哥哥的话,看向马车的目光变了。他缓步走过去,朝着马车一揖:“周承嘉见过嫂嫂,请嫂嫂安。” 兰花般洁白的手挑起车怜,露出一张清瘦面容,如新月融融,温待世人;犹如初雪落下,荡涤一切喧嚣。周围安静极了,人们在这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承嘉是个俊俏周正的少年郎呢。”云意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我有礼物送给你。” 周承嘉正在纠结着嫂嫂与母亲谁更美,一听到有礼物,顿时雀跃:“好呀,谢谢嫂嫂。” 云意让丛绿把包好的礼盒拿给周承嘉:“回府再拆,小心跌在路上坏了。” 周承嘉心痒痒的,但还是很有教养地答应了:“好,我听嫂嫂的。” 云意与周承嘉说完话,带着丛绿缓缓下车,来到周元以面前行礼:“云意拜见周大学士,大学士安好。” 周元以瞟了一眼大儿子,大儿子的嘴角明显拉下来。他心中好笑,和颜悦色地说:“免礼,待你们大婚,你就该改口,同孟昭一样唤我父亲了。” 云意浅淡一笑,又落落大方地与澹台峪见礼。澹台峪被她容貌所摄,又有澹台桢言语在前。并没有为难云意,点点头就算过了。 众人寒暄一番,各自散了。澹台峪提醒澹台桢明日入宫面圣,提留着儿子走了。周元以一行人,则缓缓骑马回公主府。 一路上,澹台桢所到之处,皆有民众夹道欢迎,欢声雷动。周承嘉与有荣焉,天鹅似的高抬脖颈,骄傲自得。 “看啊看啊,郡王仿佛更俊美了!天神似的。” “呀,二公子都长这么大了,看起来不怎么像周大人,大约是像公主多一些。” “马车里面是谁啊?遮的严严实实的,” “好像是虞国送来的那个女人。” “啥啊,还让她坐马车,拴着绳子系在马后头拖着走还差不多。我今早买的青菜呢?丢她一车。” “哎哎哎,你看,郡王是不是在盯着我们,这眼神好可怕。” “快走,快走!” 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灌进马车之中。云意与丛绿、珍娘安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丛绿想着澹台怀瑾被父亲训得狗血淋头的样子,顿觉好笑。那么大个人了,还像个狗崽子一样被人拎走。外面的议论珍娘听得一清二楚,要出言安慰,又觉得语言苍白。 云意则待在自己的玻璃罩子里,压根未留意外头的话。 今日,是六月二十九了。 大约行了一个时辰,周承嘉欢快的声音传来:“嫂嫂,咱们到家了。” 珍娘掀开帘子,只见前面两人多高的黑木大门,庄严气派,红底描金的匾额凤飞凤舞地写着公主府三个大字,两旁石狮子威严地立着,睥睨世人。 “恭迎郡王回府!”随着高声唱喏,大门推开,一水的粉衣丫头排列两旁,等待主人入府。 澹台桢下马,径直走到马车前面,伸出手。 云意看着澹台桢如玉似冰的面容,愣了愣,随后顺从地搭上澹台桢的手臂。澹台桢顺势将她抱下马车,牢牢地牵住她的手:“走,随我去见母亲。” 云意自嘲一笑,默默地跟着澹台桢走。 公主府占地广袤,处处雕梁画栋,简直算是个小皇宫,足可见圣上对明瑶公主的敬爱。饶是云意见过不少贵族庭院,也不由得称奇。 一行人穿过层层亭廊,方到了正厅。明瑶公主端坐上首,笑道:“我坐得腰都酸了,可算盼到你们回来。” 云意定睛一看,明瑶公主澹台珂艳赛牡丹,灿若玫瑰,一颦一笑都尽态极妍。虽已经生育二子,却仍是二十多岁的模样。 珍娘在云意耳边悄声说:“公主未嫁之时,是北盛第一美人。” 周承嘉从父兄身边跑过去,拉起母亲的手:“您哪儿酸?孩儿给您锤锤。” 明瑶公主笑容满溢:“还是你这小子贴心,知道疼娘亲。不像有的人,三请四请才肯回来。” 澹台桢苦笑,牵着云意上前:“孟昭不孝,惹母亲担心,母亲要打要骂,悉听尊便。这是云意,儿子带回来了。” 明瑶公主的目光落在云意身上,眼前的女子身着缙云色绣山茶花的窄袖襦裙,容貌清新凝丽,自有江南女子的纤弱灵秀。更难得的是通身的气质,端庄娴雅,一股子浓浓的书卷气。虽身在他国,却不卑不亢,目光沉静。 这是二十年来,嫡长子第一次牵着女人的手,正式带到她面前。 她的孟昭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身份尊贵。难得的是孟昭从不甘心躺在长辈的德荫里过活,自幼文武双修,才干出众。澹台桢,不仅是父母的骄傲,也是皇家的骄傲。 正因为如此,对于嫡长子的婚事,明瑶公主慎之又慎。北盛的豪族挑了个遍,倒是有几个可心的,但嫡长子醉心沙场,对娇花美眷毫无兴趣,明瑶公主只得按耐住,等嫡长子归来再做安排。 未曾想到,仗一打完,一切都变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另居别院 温国打败虞国,一雪前耻,举国欢庆。澹台桢在战火焦墙之下要求云阔送出女儿“和亲”,明瑶公主只当儿子想出一口恶气,玩玩而已。 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 有关云氏的消息偶尔会传到她耳中,雪山神女之说,她并未在意;儿子圆房,她并未在意;回城滞留云泽郡玩乐,她也未在意。如今儿子牵着云氏女的手,带到她面前,她不得不在意了。 原来令她骄傲的嫡长子,真的动心了。 “云意,哪个意?” 云意挣开澹台桢的手,行了一个漂亮的虞国皇室礼:“回公主殿下,是‘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意。” “哦?‘无意苦争春’?”明瑶公主又念了一遍,笑道:“有意思。” 这云氏之女,倒是看得清形势,表明自己不会在后院争宠,也不会反对澹台桢另娶他人。 云意面对明瑶公主的审视目光,眸底无澜。 澹台桢的手背在身后,紧紧攥住。 周元以看得分明,对明瑶公主笑道:“公主,一家子都到齐了,难道要一直站着说话?” 明瑶公主斜了周元以一眼:“大伙儿都乏了,先回去更衣,然后过来用膳。金雁,领云意去披香园。” 披香园在公主府西北,离其他主子的居所都很远。澹台桢猛地抬头,碰到父亲安抚的目光,又低下去。只有周承嘉笑着拍手:“披香园里的樱桃熟透了,嫂嫂可以每天都吃新鲜的,可甜了。” 金雁是明瑶公主从宫中带出来的贴身宫女,出嫁之后仍留在公主府伺候。她相貌只是平平,却周全妥帖,很得公主信任。 “请随奴婢来。” 云意行礼告退,身姿如兰。等云意走了,明瑶公主摸摸周承嘉的脖颈:“骑马出了一身的汗,快去洗洗。” “母亲,今天有没有樱桃牛肉。” “有,还是母亲亲自下厨给你做的。” 周承嘉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明瑶公主眼神示意,所有的下人都退了下去。 终于,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母子三人。 “孟昭,你是何意?真要娶云氏之女做郡王妃?” 澹台桢撩袍跪下:“请母亲成全。”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5节 周元以坐在明瑶公主身边:“我看云氏女不卑不亢,腹中有锦绣,确实不错。” “这只是表象罢了。”明瑶公主收起笑意,正色道:“你们别忘了她的身份,她是虞国云家人,孟昭打败她的父亲,攻入她的家国,她真能毫无芥蒂嫁给孟昭?留她在身边可以,做我们澹台家的郡王妃,万万不可能!” 周元以打圆场:“何必把话说得那么死,云氏女品行如何,观察一段时间便知。” 澹台桢低垂着双眸,不知在想什么。 明瑶公主叹息,软下语气:“年少情浓,何况她是你的第一个女人,自然与别个不同。你放心,只要她安分守己,不生出歹心,我不会为难她。以后日子久了,她诞下一儿半女,当个侧妃也使得。至于正妃人选,母亲父亲心中自有衡量。” 澹台桢扯出一丝笑:“是丞相家的嫡长女还是安国公的孙女?” 明瑶公主噎了噎,嗔骂:“人家有名有姓的,也来过几次府上,都是顶顶好的女孩儿。” “呵,北盛的贵女,都一个样子。” “你!” 周元以压下明瑶公主抬起的手:“孟昭风尘仆仆,一身疲惫,这些事情,以后再议不迟。” “也罢,你下去罢,气得我头疼。” 澹台桢拜了三拜,起身离开,临走前,明瑶公主又补一句:“云意就不同你回郡王府去了,就在披香园住着。放在我眼皮底下,不怕她弄出幺蛾子。” 十七岁后,皇上允澹台桢开府另居。 “她身子弱,患有心疾,又刚刚大病一场,如今也是精神不济。若是母亲不信,可以请太医来诊断。幺蛾子,她没精力弄。” “这样?” 周元以道:“依我看,你们母子两各退一步。寻个清净的别院给云氏居住,这段时日,你们都别去扰她,让她养好身子再说。” 明瑶公主看着儿子紧拧的眉头,终究还是同意了。澹台桢还欲反对,一想到云意的冷淡,顿时灰了心情。 令居别院,云意应当是极愿意的。至少,比在公主府自在许多。 “儿子听父亲母亲安排。” 明瑶公主面上露出笑意,儿子还是孝顺的,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心神一松,对儿子的关怀立刻超过了一切。 “你看看你,脸色这样差,快去洗漱罢。除了樱桃牛肉,母亲还做了你喜欢的炙明虾。” 澹台桢点头去了。 明瑶公主见儿子走了,同丈夫抱怨:“你呀你,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他可是要娶妻呀,尽让我唱黑脸了。” 周元以捧起一盏茶,慢悠悠地喝:“你是妻子,孟昭是儿子,我夹在中间,太偏向哪一方都不妥。孟昭自小脾气傲,可曾跪下来向你求过什么?你逼得太过,适得其反。” 明瑶公主揉揉太阳穴:“你说得对,孟昭如今正是情浓之时,我一味强硬,只会把他往云氏女那边推。” “你明白就好。现在这情形也不错,云氏女与孟昭分开住,也许日子久了,感情就淡了。” “但愿如此。到时候孟昭不在意了,我就把云氏女处置掉,留她在孟昭身边,心里像埋着一根刺,极不舒服。” 周元以手上的茶盏一顿,透明的茶水映出他眸底的一丝暗色。 “驸马,我方才生了一顿气,头还是疼。” 暗色褪去,恢复了温文:“来,我看看。” 少主人一去岁余,回来的接风宴自然是丰盛的。周承嘉叽叽喳喳地说话,把明瑶公主逗得直笑,周元以慢条斯理地剥着炙明虾。而换了一身沧浪色云锦长袍的澹台桢,一面捏着酒杯,一面频频看向门外。 “公主,驸马,郡王爷,二公子,云姑娘到了。” 澹台桢目中光影浮动,只见披着月白披风的柔丽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口。珍娘为云意除下披风,露出杨妃色绣花鸟的襦裙,腰间一条鹅黄色的锦带,系得腰如柳枝。 往上看,一把青丝半挽发髻半垂在耳后,发间两根玉簪,一朵芙蓉绢花,越发显得温婉如水。 “嫂嫂来啦,嫂嫂快坐。”周承嘉站起来。 云意颔首,抬眸去看明瑶公主,明瑶公主夹一块樱桃牛肉给周承嘉,眼皮都没抬:“坐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拘谨。” “是,公主。”云意才坐下,手就被温热的大掌握住。 “怎么那么冷?” “郡王,公主和驸马都在呢,你快放手。” 澹台桢哪管这些:“回答我的话。” 云意无奈:“沐浴过后,妾身看披稥园景色不错,香草满坡,就多停留了一阵。” “胡闹。”澹台桢斥道,看的却是珍娘,珍娘连忙道:“是奴婢的错。” 明瑶公主冷眼看着,金雁默默走到明瑶公主身后,低声禀告:“太医来看过了,说云氏内里亏得厉害,气血不足,不是长寿之相。此外,若今后调养得不佳,子嗣上也是艰难。” “她病恹恹的样子,真不是装的。”明瑶公主眉间一舒,和悦许多。 一顿洗尘宴,吃得意外地融洽。 饭后,周元以便道:“云意,你身子虚弱需要调养,正好我们在郊外有一处温泉别院,清净宁谧,适合你居住。” 云意点点头:“多谢长辈垂怜,不知云意何时出发。” “今夜你好好在披稥院休息,明日一早出发。” “云意听从长辈们安排。” 周承嘉撇嘴:“怎么嫂嫂刚来就要走呀。” 明瑶公主温声解释:“她病了,需要休养,温泉别院是个好地方,旁人想去都去不成呢。” “母亲,我也想去泡温泉!” “胡闹,母亲都说了,她是去养病,你跟着去,岂不扰了她清净。” 周承嘉满脸不高兴。 一桌子人,只有澹台桢沉默如石,一言不发。云意率先告退,回去休息。澹台桢本想跟过去,父亲叫住了他:“孟昭,我有话同你说。” 澹台桢看着月白色的披风消失在树影深处,这才转身,与周元以来到书房。周元以摆出棋盘:“许久不切磋,让我看看你可有退步。” “父亲,多谢你。” 周元以落下一子,故意问:“谢我什么?” 澹台桢捏起白子:“谢父亲先将云意安排在温泉别院,若是让母亲来说,只怕更为偏远,也无温泉可供调养。” 周元以笑了笑:“你倒是明白,我看你的情都倾在了云意身上,她却不然。从这一点上说,你落了下乘。” “我们有些误会。”澹台桢心中苦涩。 “那恰好,给彼此一点时间,看清楚自己的心。”周元以话语如清风徐徐:“一辈子的时间很长,若不解开心结,如何相守一生?就算大婚,最后也是相敬如宾而已。我相信,这不是你想要的。” 澹台桢忽地抬头:“就像——您和母亲?” 周元以的手一抖,白子掉在地上,滚出去很远。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澹台桢的黑子稳稳落在棋盘山:“现在。”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随心而行 周元以愣了一下,随后大笑:“你这小子,诈你爹是罢?看我这步棋。” 大片白子被吃掉,澹台桢琢磨半晌,放下棋子:“父亲,儿子输了。” 周元以心情大好:“姜还是老的辣,嘿嘿嘿,若不是看你归来不久,必会留你杀到天亮。” “多谢父亲体恤。” 周元以看向自己的儿子。 年岁越大,他越是耀眼。而背负着太多的赞誉,对自己也就越苛刻。儿子早早学会了控制情绪,深埋内心,他已经许久,不曾表露内心的偏爱。 “做你想做的事罢。”周元以拍拍澹台桢的肩膀:“人生在世,难得随心而行。” 澹台桢心生波澜,但有些话不能说。他知道父亲心中所愿,然而这个愿望,势必会伤到母亲。 二十多年前,父亲金榜题名,打马游街之时,何尝不是心如鲲鹏,惊才绝艳。然而,一纸赐婚绝了他的志向。他只能当一个没有实权的文官,在藏书阁日复一日地撰写修补典籍,与瀚海文书作伴。 有时候,甚至不能有自己的脾气。 正因为如此,父亲比母亲懂他,希望他心有圆满。 “父亲保重,儿子告退。” 周元以含笑点头,手上慢慢地捡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挺直的脊背经过岁月的累压,已经微微佝偻。 澹台桢深深地看父亲一眼,转身离开。 外头司南和黎川已经在等了,见到澹台桢出来,上前禀告:“郡王,几位大人都穿着便服来了,在书房等着。” 澹台桢点点头,问:“崔崐去披香园了么?” 司南回答:“去了,郡王放心。珍娘也在里头住着,崔崐肯定尽心尽力守着。” “好。”澹台桢看向黎川:“明日离府的马车,多检查几遍,确保万无一失。” 黎川领命而去。 司南亦肃然,明日郡王要在朝中上表,扳倒杨国舅。府内的安全,特别是那一位的安全,是重中之重,马虎不得。 澹台桢再看一眼批香园的方向,起步往书房去。 披香园夜色深浓。 因着位置偏僻,披香园沿路的灯盏并不多,丛绿怕云意摔着,一路背着她回来。 回到寝居,珍娘道:“郡王妃在榻上歇息罢,奴婢们还要收拾一番。这屋子久不住人了,一股子灰尘的味道,冲洗了两遍还不行。” 云意淡淡道:“到了这里,你把称呼改了罢。” 珍娘默了默:“在奴婢心里,您就是郡王妃,郡王一定也是怎么想的。” “私下随你罢,只是莫要在人前这么唤,省得遭受无妄之灾。” “奴婢省得。”珍娘心头一暖。 丛绿没说话,一进屋就哼哧哼哧地干活。自她缠绵病榻之后,丛绿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整天没有一句话,身子也瘦得纸片一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6节 “珍娘,你去马车上寻一寻我常看的那本游记。” 因着明日就要去別庄,因此云意的行李并未卸下来,只拿了一箱常用的物件。珍娘答应一声,掀了帘子出去。 丛绿仿佛未曾听见,仍在整理被褥。 云意看了她一会儿,轻声唤:“丛绿,你过来。” 丛绿这才转身,木木地走到云意面前:“姑娘有什么吩咐?” 云意拉她近前:“我生了一场病,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变了一个人。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个丛绿,麻烦你变回来。” “姑娘——”丛绿压抑许久的自责仿佛戳破了洞的皮球,倾泻而出。她伏倒在榻上,泣不成声:“都怪奴婢,那天睡昏了,没能陪在姑娘身边。姑娘发病的时候,若是能及时吃药,也不至于——丛绿罪该万死!” 隔天醒来,听到姑娘病弱的消息,仿佛晴天霹雳。她浑浑噩噩地上楼,迎接她的是澹台桢红莲业火般的眼神:“你知道她有心疾,为何不说!” 丛绿看着云意白得不似生人的脸,口不能言,缓缓跌坐在地。 她的姑娘,就因为她的失职,差点芳魂永逝。她羞愧难当,跑出去寻死,被匆匆赶来的澹台怀瑾拦住了:“丛绿!表搜只有你这一个故国来的丫头,你清醒一点,你对她来说,不止是亲,还是友。你死了,她往后在温国余生漫漫,谁来照顾她?珍娘么?珍娘就快嫁人了!” 丛绿伏在澹台怀瑾怀中,哭得昏死过去。 醒来后,丛绿就一心一意守着丛绿,吃睡都恨不得省了。 “我不怪你,丛绿,已经过去了。”云意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悄悄压低声音:“你得振作起来,因为,我们要回家了。” 丛绿猛地抬头看云意,泪珠儿挂在腮边,忘了落下。 漆黑的夜空,升起一颗极明极亮的星。满坡的香草浸了泠泠夜露,香气渺远而清冷。不远处的寝居,却是灯光融融,一室温暖。 翌日,云意天刚亮就起了,她谁都没有打扰,安安静静地离开。黎川在明,崔崐在暗,一路护送。 出了城,薄薄的晨雾在山间弥漫,四周景物似幻似真。黎川默默地,按紧了腰间的佩刀。 远远地,山间传来震动,仿佛隆隆的鼓声。黎川大喝一声:“有埋伏!”从马背上跃起。 晨雾之中,接连滚下巨木,往马车冲击。马儿收到惊吓,□□西撞之间,翻倒在地。无数人影从天而降,怪笑着冲向马车。 目标明确。 而当其中一名黑衣人掀开车帘,见到的不是想象之中瑟瑟发抖的弱女子,而是横刀擦亮锋芒的崔崐。 下一刻,黑衣人身首分离。鲜血喷了同伴一脸,同伴大叫起来:“遭了,中计了。” 崔崐一刀送他下黄泉:“喊什么喊,晚了!” 草丛中,山坡下,忽地涌上来大批的官兵,一下子将黑衣人淹没。黎川冷着脸站在树梢,旁观这一场杀局。 此时,真正的云意,正坐在周元以的书房下棋。 周承嘉在门外探头探脑,周元以瞧见了,招手让他进来:“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周承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送嫂嫂来着,忙忙起来了,丫头们却说嫂嫂在父亲这边,我就过来了。” 云意不由得看向周承嘉,他的眼睛清清澈澈的,一眼能望到底。这是家教良好且衣食无忧的世家才会养出来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尘世是美好且可爱的。他上有父母,前有兄长,生来便在云端,注定一世无忧。 周元以摸摸他柔软的发顶:“你嫂嫂知道你睡得晚,故而晚一些出发。” “真的么?”周承嘉亮亮的眼睛看向云意。云意微微一笑,顺着周元以的话往下说:“自然是真的,承嘉你来送我,我很高兴呢。” 周承嘉走过来,凑到云意的耳边:“嫂嫂,你不要伤心,母亲只是还不了解你,她以后会喜欢你的。丞相家的绮罗姐姐和安国公府的玉真姐姐,都没有你漂亮。” 丞相家和安国公府的姑娘,都是明瑶公主心中的儿媳人选罢。出身高贵,相貌也应该是一等一的美。 云意不欲再说这个话题,转问:“承嘉,我送你的礼物打开了么?喜不喜欢?” 周承嘉猛地点头:“喜欢,嫂嫂,我一扯后面的线,木鸟就飞出去老远,可好玩啦。” “你喜欢就好。”金玉堆里长大的孩子,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所以她送的东西,贵在有趣。 想来,承嘉比虞国皇上大两三岁,喜欢的东西也差不多。 正说着,黎川从外头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大人,云姑娘可以出发了。” 周元以点点头,对周承嘉道:“去送送你嫂嫂罢。” 周承嘉笑嘻嘻地拉一拉云意的衣袖,云意站起身来,朝周元以温柔一福。周元以抬抬手:“起来罢,自家人不必多礼。” 自家人?为何澹台桢的父亲,会那么快接纳她呢?云意压下心中的疑惑,牵着周承嘉出门。 这一次出发,十分顺利。云意朝周承嘉挥手道别,放下了车帘。 周承嘉清亮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嫂嫂。你要努力养病呀!我会去看你的。” 珍娘忍不住笑道:“二公子真是赤子之心,招人喜欢。” 丛绿默默地在云意身后塞两个迎枕,云意斜躺下来,心里想着早上的事。她刚走出披稥园,就有周元以的侍者来请。云意只好前去,原来,是要下棋。 这一下,就下了大半个早上,直到黎川进来。黎川的裤脚,有许多泥点子,衣上,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经历过刺杀的云意,将这前后一联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澹台桢此次回北盛,沿途不辍公务,还招来了刺杀。想必他手中握有令高官胆寒的证据,就等着上朝揭发。高官狗急跳墙,要抓她威胁澹台桢,可惜,澹台桢早就料到,布下埋伏。 那位高官人质未抓成,反倒又给澹台桢新提供了若干人证,注定万劫不复。 珍娘看云意精神不济,端来一碟红枣糕:“郡王妃吃一些再睡,天刚亮就起来,才用了一碗清粥,如何使得。” 云意依言用了几块,闭目休息。马车摇摇晃晃,使原本六分的睡意变成了十分。云意朦胧着,真的睡了过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温泉别院 梦中的底色是淡红的。 原本肃穆庄严的大殿横七竖八地躺着人,生死不知。流出的血染红了地上的玉石方砖,触目惊心。无数的人进进出出,其中就有拎着药箱的太医。 重重人影之间,依稀有黄袍一角,坐在上首揉着额头。他身边,是为他包扎伤口的白胡子太医。 连皇帝都受伤了,那么澹台桢呢? 云意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雪山般孤绝的身影。他是走了,伤了,还是死了? 身下猛地一晃,梦境破碎。 “姑娘,醒一醒,温泉别院到了。” 丛绿的声音如同一根丝线,将云意从梦境之中拉出来。她睁开眼睛,靠在侧壁回神。 奴仆在外头陆陆续续地搬东西,珍娘怕摔坏东西,一直盯着,间或出声提醒。丛绿担忧地问:“姑娘,要不奴婢背您下去罢。” “不用。”云意清醒了一些,扶着丛绿下车。温泉别院远远没有公主府那般富丽堂皇,乍一看像是隐士的居所,连门都是竹篱绕成,上面还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很有野趣。 门上挂着匾额,上面写着:浮莲居。 珍娘已提前看过浮莲居的布局,在前面为云意引路:“寝居在东侧,带着小厨房,十分方便。温泉池子在南侧,西面是杂物房,收拾一番可以做库房用。北侧月洞外是一片小花园,种着不少花。此刻玉兰花、月季开得盛,郡王妃在那看书,品茗都是不错的。” 云意一边听着,一边四处看看,对温泉池和小花园都产生了兴趣,遂往南侧去。因着在郊外半山上,浮莲居不甚炎热,凉风习习。走近温泉池,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整个温泉池砌成一朵盛开的莲花,莲梗与莲蓬连接活泉,脉脉流动。 “怪不得叫‘浮莲居’,原来如此。” 珍娘道:“正是,这温泉池就叫‘浮莲池’到了夜里,山中寒凉,正适合泡泉水。” “嗯,我今晚试一试。” 珍娘与丛绿答应下来,几人离了温泉池,又往月洞门去。小花园长时间无人打理,花草自由生长,最显眼的就是三株极高的玉兰树,绿枝中花影摇曳,点缀如明珠。 一弯长廊从小池上横过,长廊的尽头,是一丛丛开得正艳的月季,花香袭人。珍娘看云意向过去,忙拦道:“草丛长得太高了,保不齐里面有长虫。等几日工匠过来翻整,再撒些雄黄,把它们都赶跑。” 丛绿也道:“月季还有好些含苞待放,迟几日赏花也还有的。” 云意便作罢,慢悠悠地走回寝居,歇下不提。 接连两夜,云意都睡不安稳。到了第三日下晌,晴空忽地响起一声声闷雷,翻卷的乌云推走金乌,倾盆大雨倾泻而下。 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在屋檐上,又顺着屋脊滑下,汇成细细的水帘。一道闪电如刀一般,划过天空。 昼暗如夜。 闷雷,闪电,大雨。原本在软塌上歪着看书的云意再也躺不下去,起身走到门口,看漫天大雨倾泻而下,仿佛天河决堤。 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云意捂住了胸口。 丛绿挽着披风前来,见状眼睛发颤,忙忙扶住云意:“姑娘,心疾犯了?” 云意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是往常那种凉滑的感觉,就是闷闷的,像塞了一大团棉花。” 丛绿不敢疏忽,还是劝云意服下一枚凝雪丸。荷包里的药丸不多了,丛绿估计着数量,满面愁容。 “以后省着点,搬到了这里,应该会很清净,能不用尽量不用。”云意系紧了荷包。 丛绿点点头,她何尝不知。就算顺利离开北盛,她们回到明州,也是千里迢迢,凝雪丸这救命的药,不能中途调配。 观音菩萨,如来佛祖,漫天神佛保佑,这几个月切莫再出事了。丛绿一面念佛,一面给云意披上披风。 云意凝视着雨帘,想起早前的梦境,不觉出神。 遥遥雨幕之中,忽地出现一双人影。云意凝神望去,却是崔崐和珍娘。珍娘一见云意便叫起来:“郡王妃怎么站在这里吹风?裙摆都打湿了!” 云意淡淡一笑:“真当我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 珍娘可怜巴巴地回答:“郡王妃,奴婢已经被云泽郡的那一次吓破胆了,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 云意叹一口气,随着丛绿去换衣裳了。珍娘与崔崐站在门外轻声说话。 “还是不要告诉郡王妃了,万一郡王妃承受不住,心疾发作——” 崔崐无奈:“你担心你家郡王妃,我也担心我们郡王,已经三天了,万一郡王撑不过——” 两人对视,觉得这个结果异常可怕。 郡王妃初到北盛,除了郡王无人可依靠,而他们这些下属,没了主子,也是前路苍茫,满目荆棘。 大雨如幕,天地一片白茫茫。 云意换了一身牙白色绣桂花的襦裙,香色软面鞋。她瞥了一眼崔崐,语气有似乎浸润了雨水:“澹台桢出事了。” 不是疑问,是笃定。 珍娘心里一惊,垂下头去。崔崐反而心松了,上前拱手道:“您说得没错,郡王受伤了,伤得很重。” “你细细道来。”云意扶着丛绿的手坐下来,丛绿担忧地看着云意:姑娘的手,实在是太冷了。 崔崐便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倒豆子似的说了,原来,云意离开的那天。澹台桢在朝上当众揭发杨国舅贪墨河道款,刺杀皇族人。因为人证物证俱全,杨国舅抵赖不能,竟然挟持旁边的上官丞相意图冲出皇宫逃跑。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7节 与此同时,杨国舅之子,杨娴妃的兄长杨宽率叛军攻入皇宫,掀起腥风血雨。澹台桢一马当先,领着皇宫侍卫抵御入侵。以少胜多本就不易,对方还是没有退路的疯子。苦战一天一夜之后,澹台桢拼死砍下杨宽的头颅,结束了这一场政变。 死伤不计其数,血几乎染红了大殿上的每一块玉石方砖。澹台桢未能等到圣上嘉奖,便力竭昏迷。 “郡王高烧了两天,几位太医用了许多药,都退不下去,几乎束手无策。公主殿下病急乱投医,打算给郡王殿下冲喜——” 隆隆雷声淹没了崔崐后面的话,铺天的水气涌入房间,将云意包围。她浅淡地笑了一下:“是哪一家的姑娘?婚期定在何时?” “是丞相家的上官绮罗姑娘,郡王救了丞相,上官姑娘感恩,愿意嫁入郡王府。婚期么——公主与丞相仍在商议。” “所以,你今日过来,是想替郡王讨一份贺礼?”云意双手交握,指甲掐进肉里,刺心的疼痛让她挺直脊背。 丛绿听不下去:“你们欺人太甚,撇开我们姑娘也就算了,还妄想我们当菩萨送祝福么?” 崔崐摇摇头:“不,在下绝无此意,只是一直守着郡王的司南说郡王夜半时分唤过您的名字。所以——我们想请您下山,去看一看郡王。” 云意遥望窗外漫天的风雨,仿佛这一切都落到了她心上,冷意彻骨。 “郡王大喜,我这种身份,如何能去打扰。再说司南夜半劳累,听错了也是有的。” 崔崐大急:“您听我说,冲喜太过玄乎,若是郡王实在不好,您还能见他最后一面。属下在郡王身边多年,他待您,实在是一片真心。” “真心?”云意笑了一声:“这份真心,以后留给他的妻子罢,云意要不起。” 崔崐差点要暴粗口,这女子看起来柔顺,怎地如此油盐不进。待要再说,云意已起身:“珍娘,送客。” 珍娘赶紧把崔崐拉走,两人撑伞走入雨中,崔崐十分懊恼:“我本以为很容易能说动郡王妃,谁知她竟不愿。我方才说得不够清楚么?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你个莽夫,懂什么?”珍娘戳他的肩膀:“若我知道你要娶别人,我也不会见你,是死是活,自然有别人心疼。” “哼,怪不得旁人说,女人心,海底针。”崔崐忽地嘿嘿笑:“还好,我的手段,对你有用。你的心,不难捞。”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这个。”珍娘啐他:“赶紧回去守着郡王,记得给我递消息。” 想到躺在床上的澹台桢和愁云惨淡的公主府,崔崐离去的脚步分外沉重。 珍娘回到寝居,云意面朝里躺着,丛绿坐在茶桌旁做针线。看到珍娘,丛绿手指竖起,示意她莫说话。珍娘轻叹一声,又转身出去了。 “姑娘,珍娘走了,姑娘?姑娘?” 瘦弱的肩膀抖了一下,随即传来压抑的泣音。丛绿丢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床边。云意的秀发遮住了半边脸,一圈一圈的水渍滴在枕巾上。丛绿心疼:“姑娘,你可是还念着他?” 云意回答不了,因为她自己也不知晓,胸中这一团浓烈得窒息的情感,到底是恨,还是爱。 “丛绿,你说,他真的会死么?” “这——”丛绿说不上来。 云意惨然一笑:“给我添一床被子,好冷。” 狂风卷裹着雷鸣,雷鸣伴着闪电,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50章 第五十章 此心彼心 枕上湿了之后就未曾干过,脑中全是回忆,仿佛沾水的糖纸,一层一层地黏上去。夜尽天明,云意反倒疲惫不堪,昏昏然不知身处何地。 梦中的澹台桢站在背光处,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她转身要走,澹台桢反倒动了,强硬地扳开她的手,十指相扣。 云意恼怒:“你不是要成亲了么,放开我。” 澹台桢依旧无言,手却忽地放开了,走近身后的光里。光影拉长,变成一片刺目的白。许多人在哭,有男人、女人、也有孩子。 云意在一片白中仔细分辨着人影,手脚冰凉。平地突然卷起白纱,将她推离。 哭声仍在继续,越来越清晰。云意循着哭声,看到了缩成小小一团的周承嘉。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承嘉,你大哥他——”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有力的手推开房门,光从他背后洒下,映得身上的流云纹光华熠熠。 云意愣愣地看着,不知身处梦境还是现实。澹台桢缓步走来,伸指往云意眼下一拂:“哭了,因为我?” 丛绿和珍娘连忙把哭得兴起的周承嘉拉出房门:“二公子,雨刚停,听说花园那边有彩虹,奴婢们领你去看。” “好啊好啊,咱们快走。”周承嘉满面喜色,哪里还有方才酸楚的样子? 云意往后缩了缩:“你没死?” “没有。” “承嘉为什么哭?” “同她们说起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又伤心了一回。” 云意的目光落在他衣襟里的绷带上:“既然刚醒,为何要来?” 澹台桢眸色暗了暗,他在鬼门关游荡了一圈,好不容易转回阳世。心里止不住想见云意的渴念,便不顾一切阻拦来了。瞧见她眼泪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满满当当的。 她的心里,终究还是烙下了他的影子。她眼中的杏花烟雨,也落了他满身满心。 既然如此,就让他的烙印更深一些。 纤弱的身子颤抖着被压入被褥,帐子一拂,翩然落下。绣着流云纹的外裳,樱红色的寝衣,海棠春睡的肚兜一件一件飞出帐外,无力地落在地上。 云意的神魂还未从梦中归位,就被有力的撞击打散。她无力地伏倒,青丝蜿蜒在雪白的脊背上,婉婉可怜。 有力的手引着她往某处去,喑哑低沉的嗓音贴在她耳边:“感受到了么?你这里,想我了。” 云意无法言语,声音溢出唇瓣,破碎如雨滴。 澹台桢轻笑一声,享受着全然的占有。 日影偏西,寝居里的动静终于停下来,汗湿的手掀开帐子,捡起地上的衣裳,小心翼翼地给躺着的人穿好。 云意已经昏睡过去了。 “备药,备水。”澹台桢系上腰带,懒洋洋地吩咐。很快,珍娘和司南就进来了,似乎在外头等了很久。 司南看到澹台桢胸口浸出的红色,不禁有些埋怨:“郡王,您不该如此放纵,伤口崩开了。” 澹台桢畅快地笑:“死过一回,何必拘着自己。浮莲居的玉兰树下还埋着几坛照殿红,你去起出来。” 这可真是乱来了,司南装作没听见。珍娘劝道:“郡王爷,郡王妃她现在身子弱,恐受不得酒味。” “那还是埋着罢。”澹台桢立刻改主意。司南趁人不注意,悄悄朝珍娘竖大拇指。 珍娘唤人抬进来热水,澹台桢换好药,抱着云意沐浴,随后拥着她一同入榻。雨后清新的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澹台桢怀抱着心心念念的人,喃喃:“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怀中的人儿沉沉睡着,无法回答。澹台桢心神一松,随她入梦。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安心入眠,因此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待澹台桢醒来,已是夜色深沉。 怀里的人儿还在睡。 澹台桢小心地把云意从臂弯挪到枕上,起身唤人进来,珍娘应声而入,看到云意还未醒,脚下的动静轻了些。 “什么时辰了?” 珍娘低声回答:“刚交子时。” 居然睡了四个时辰!澹台桢饥肠辘辘,看一眼云意,吩咐珍娘:“让丛绿做一桌子菜过来。” “是,郡王。” 澹台桢倾身捏一捏云意的鼻子:“醒醒,起床了。” 云意迷迷蒙蒙地翻身,要继续睡。澹台桢索性把她抱起来:“一天未吃东西,再睡下去有伤脾胃。你不醒,我就亲你了。” “别——”云意睁开眼睛,想起身,奈何全身没力气,软得像面条似的。澹台桢闷笑,浸湿巾帕给她擦脸。 “不用,郡王,我自己来,唔——”澹台桢加大力度,抹得云意几乎蹭掉一层皮,她瞬间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可是那个称呼,她唤不出来。 菜肴陆续往里头摆,干煸豇豆,糖醋排骨,胭脂鹅脯,荷叶蒸鸡,还有一大盆鲜浓奶白的鱼汤。 香味窜入鼻尖,云意巴巴地往饭桌瞧。澹台桢放下巾帕,鞋子也不让云意穿,径直把她抱过去,坐在身边。 云意没敢说话,乖乖地捧起饭碗。眼前夹过来一大块鸡肉,云意刚吃完,又夹过来一大块鱼肉。 “郡王,妾身自己来。” 澹台桢冷着脸不说话,手上动作不停。云意想了想,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进澹台桢碗里。 冷峻的面容顿时裂开一道缝隙,澹台桢捏了捏云意的手,极快地吃下排骨。 珍娘与司南皆露出笑容,丛绿面色复杂,垂下眼走出门外。 一顿饭吃的极为融洽,待云意搁下碗筷,已经到了后半夜。下人们收拾饭桌的当口,澹台桢把玩着云意的手,问:“困么?” 云意红了脸:“睡足了,不困。” 澹台桢的薄唇抿出一丝笑纹:“我猜也是如此,既然你我都不困,那么去泡泡温泉罢。” 云意满脸写着不情愿:“郡王,您才换完药。” 珍娘想了想笑道:“浮莲池旁有一株昙花,也不知今夜开了没。就算不泡温泉,喝茶赏花也是不错的。” 云意还在踟蹰,澹台桢已经将她拉起来:“走,去瞧瞧。” “郡王,妾身——” “怎么,走不动?走不动我抱你去。” 云意悻悻住嘴,然而走到半路,澹台桢还是嫌云意走得慢,将她横抱起来。月光地落在他的面容上,更显三分清贵。一双眼睛幽幽的,像是要把云意的灵魂都看穿。 云意偏过眼睛,埋首在他肩膀上。澹台桢恶意地在下面捏了一下,引得云意尖叫。 这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尤为明显,前头提灯引路的下人们越走越快,渐渐没影了。 云意羞愤欲死:“郡王,您干什么呀!” 澹台桢痞痞地斜睨她:“你生气的时候更美了。” 云意紧咬下唇,这人死过一回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把两人之前的龃龉抛之脑后,行事还更为肆意。 澹台桢看着云意气鼓鼓的样子,畅快地笑出声:“小意,我允你气我,恨我,恼我,但是,你,我娶定了!这郡王妃的头衔,你不要也得要。今后,你的名字将和我的名字,并排列在族谱上,永不更改!” 云意心神俱颤,柔柔的眼波里都是破碎的残影。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脱离了预料。澹台桢眼中,话语里满满的霸道意味,再这样下去,她也许要时时刻刻生活在澹台桢眼皮底下,连出府都变得困难,谈何离开? “郡王,妾身不值得你如此。”云意落下一行清泪:“您应该听公主的话。” 澹台桢吮走她的泪:“别自欺欺人了,我娶别人,你不难过?云意,你比你想象的,更爱我。” 这句话几乎令云意承受不住,她不想承认这是真的,可是当梦中的人都为澹台桢哭丧的时候,她的心痛做不得假。她梦醒交错时流下的眼泪,也做不得假。 她终究是爱上了这个踏碎她国土,踩低父兄脊梁的男人。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8节 云意的惊惶和无措令澹台桢倍感怜惜,他索性把云意放在近旁的石桌上,握住她的肩膀,令她正视他的双眸。 “小意,我明白你的痛苦和彷徨。我们生来敌对,你嫁过来更非自愿,我们的开始,充斥着强迫与挣扎。但此刻我明明白白地剖开我的心意,交到你面前。你也把你的心,完完全全给我,好不好?” “我是云氏之女。”云意的笑脆弱如易碎的琉璃:“我的父兄,还依旧在守着虞国的城池。我爱你,是我的罪过。若你真的明白我,就不该说这些诛心之言。身子你只管拿去,等你厌倦了,请你看在我曾经侍奉一场的份上,放我回家。我想家了,很想很想。” 话音刚落,宽阔的怀抱拥紧她,力度大得几乎要揉碎她的骨头:“从得到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不可能放手了。你生是我的人,死后与我同穴。你想家,我以后会陪你回去。我是你的夫君,合该拜见你的父母与兄长。” 温存的话却令云意悚然一惊:“你是什么意思?你又要开战了?” 澹台桢抬起她的脸,毫不避讳自己的野心:“两国只有一统,才会止戈。到时候,无论虞国人,温国人,都站在一片国土上,难分彼此。你也不用在心里戴着有罪的枷锁,将我推开。” 云意呆呆地看着她,泪珠零落如雨。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一剂猛药 澹台桢抵着云意的额头,继续说:“你们虞国内政如何,你也是清楚的。儿皇帝不知事,朝政由外戚把持,早就烂透了。如今又起内讧,风雨飘摇。我不必起战,只待他们相互消耗,再收渔翁之利。到时候便可以最小的伤亡,收服虞国。 你的父兄,早已不尊皇命,独守二州,就差自宣为王了。我向你保证,只要他不支援虞国朝廷,一统之后,我会请求圣上,册封你的父亲为异姓王。到时候,你可堂堂正正地,与云将军团聚。” “最小的伤亡,还是沾着我们虞国人的血啊。”云意叹息:“我好累啊,澹台桢,我真的好累啊。” 澹台桢感知她气息渐弱,迅速从她贴身的荷包里取出药丸给她服下:“云意,今日我们到此为止。” 这一番谈话耗去了云意太多心力,她疲惫至极。但澹台桢愿意把心中所思所想和盘托出,她又觉得有些感动。 可惜,她心怀秘密,对不起他的坦诚。 月光静静地照着相拥的两人,时光潺潺如流水。 云意睡了过去,浮莲池边的昙花,到底没有赏成。 翌日早起,公主府遣人来请郡王回府,澹台桢便打发了周承嘉回去,声称伤得重不宜挪动,仍是留在浮莲居。 明瑶公主听到回禀,气得摔了一套粉白釉浮花茶具:“这时候说伤重了,一醒来就连夜上山去找云氏女,莫非是神仙托他去的不成!” 众人不敢吭声,连周承嘉都缩着脖子。明瑶公主发了一通火,最终由着澹台桢去了。 浮莲居中,云意与澹台桢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件事,相伴着看书作画,下棋烹茶,仿佛民间的富贵闲人。澹台桢顾惜云意的身子,未再碰她。 忽忽过了十日,这份难得的宁静被打破。 明瑶公主华丽的马车停在浮莲居门口,澹台桢与云意前去迎接,明瑶公主见着儿子,绷着脸问:“哼,伤好了?” 澹台桢笑道:“托母亲的福,已经差不多好了。” “既然好了,那就回罢。你闯下的烂摊子,自个儿回去收拾!” 云意转脸看向澹台桢,澹台桢摸摸鼻子:“儿子知道了,明日便下山,去丞相家负荆请罪。” 莫非,澹台桢与丞相府的千金,婚事有变? 云意眸间流光浮动。 明瑶公主冷哼一声,昂起头朝内走去。云意随在身侧,时不时提醒明瑶公主何处脚下湿滑,何处花枝垂下。明瑶公主并未理会,金雁却一直含笑道谢。 转眼到了内院,明瑶公主在两人的寝居转了一圈,又在正厅站了站,嫌弃得不得了,索性出来坐在庭院里:“你,过来。” 她指的是云意。 云意上前:“公主有何吩咐?” “柔柔弱弱,压根不像是会照顾人的,去厨房做些菜肴来,让我看看你的厨艺。” 云意晓得明瑶公主正在气头上,乐得不在她跟前,带着丛绿走了。澹台桢接过司南端来的茶盏,奉给明瑶公主:“母亲,请消气。” 明瑶公主狠拍几下石桌:“你还知道让我消气,不被你气死算我命大。” 司南抽了抽眼角,使个眼色让所有人都退下去了。 澹台桢撩袍,直挺挺地跪下:“孩儿不孝。” “绮罗有什么不好,出身高贵,容貌倾城,性情更是一等一的好。这孩子打小就对你痴心一片,就算你在阎王殿前徘徊,她依旧愿意嫁过来冲喜。可你呢,你做了什么!一醒来就喊着云氏女的名字,不顾一切冲出来骑马跑了。满屋子的人啊,丞相也在里头,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澹台桢瞧一眼明瑶公主又要拍石桌的手:“母亲,仔细手疼。” “你——你去给我将绮罗哄好了,上门提亲去。” “母亲,事已至此,我不会娶上官绮罗,也不会再娶其他人。”澹台桢握住母亲的手,按在自己将将愈合的伤口上:“儿子已死过一回,难道连娶一个喜欢的人都不行?” 明瑶公主最重保养,手指光滑如凝脂,而比她年轻许多的儿子,却伤口粗粝,磨得她的手生疼。 这类伤口,他的身上还有许多。 “你这般真心对她,你可知她根本不想与你长久!”明瑶公主眼见劝不动儿子,下一剂猛药:“她一直在用药避子,你可知晓?” 澹台桢一向冷静的眼眸如风吹涟漪,徐徐而动。他未说话,明瑶公主已冷笑:“你不知晓!哼,我请的太医精通女科,旁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他的眼睛。云氏女一直在避子,从未断过。她只怕,不愿留下一个澹台家的子嗣。” “母亲。”澹台桢平复这胸中激荡的波澜:“她会愿意的。” “鬼迷心窍!鬼迷心窍!”明瑶公主含泪站起来:“我不同你说了,省得气死在这里。金雁,金雁!” 金雁忙忙走过来,见公主哭了,有些无措地掏出手帕,看向澹台桢。 澹台桢只是沉默。 公主从袖袋中掏出一只药囊,丢在澹台桢身上:“你用命向皇弟求来的雪莲,已经治成药丸,拿去!” 澹台桢生受了,明瑶公主擦干净泪痕,趾高气昂地吩咐:“午膳怎么还没做好,本公主饿了。” 金雁忙道:“奴婢这就去催,公主您去前厅坐坐罢,眼看日头要大了,会晒着您的肌肤。” 公主的脚步快了些。 澹台桢拿起砸在他身上的药囊,脑中却依旧回荡着母亲的话:“云氏女一直在避子,从未断过。她只怕,不愿留下一个澹台家的子嗣。” 叶影簌簌地落在他石青色的锦袍上,或明或暗。 云意在丛绿的帮助下做出了四菜一汤,还有两样糕点。明瑶公主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讽刺几句,被下人们簇拥着走了。 忙了一早上,云意已经累得快站不住。捱到公主走了,才回到寝居休息。丛绿为她揉腿,云意舒缓着身子,道:“饭食剩下许多,你拿去给下面的人分吃了罢。” 丛绿应了一声:“奴婢去把厨房多做的那份午膳拿来,给您和郡王用。” 云意点点头,她是未得公主允许不得落座用膳,而澹台桢落座了,却也没吃多少,反而一直饮酒。 他的伤,才刚刚愈合呢。待会儿他回来,少不得要添一碗醒酒汤。 然而等到端来的午膳凉透了,澹台桢都未出现。珍娘出去问人,皱着眉头回来:“下人们都不知郡王去哪儿了,司南他们也在找。郡王平日的坐骑还在浮莲居的马厩里,人应当未离开。” 云意累得发昏,不及多想,用过饭食就歇下了。 一觉睡到天色昏然,身侧有丛绿陪伴。 “他回来了么?” 丛绿放下手中的针线:“没有,郡王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出现。” 云意心中疑惑,莫非独自一人下山了?北盛有急报?正想遣人去问,却听见司南与珍娘在外头说话的声音。 不过片刻,珍娘掀帘,手中拎着一条肥美的活鱼:“郡王妃,奴婢怕腥气熏着您,就不进去了。司南说郡王在后山垂钓,钓上来一只大鱼,给郡王妃添菜。今夜,要在浮莲池那边用晚膳呢。丛绿,看你的了。” 丛绿也啧啧称奇:“这条鱼少说也有七八斤,呀——” 活鱼扑腾起来,珍娘拿不稳,掉在地上,众人好一通忙乱,才把它重新抓住,往厨房送。 丛绿摩拳擦掌:“姑娘等着,奴婢今晚给您来个全鱼宴。” 云意淡淡笑了。 夕阳很快落下去,云意换了一身珍珠白绣枫叶的襦裙,系上天青色披风,往浮莲池去。司南已经等候在外,看到云意主仆过来,拱手行礼:“珍娘,丛绿姑娘留步,郡王说,只让郡王妃一人入内。” 两位主子重归于好,珍娘心中欢喜,闻言笑道:“那么我和丛绿先去后头转转,待会儿再过来听吩咐。” 丛绿动了动唇,被珍娘拉走了。司南轻轻推开门,对云意道:“郡王妃,请!” 云意缓步入内,门从后头关上了。偌大的玉石台上,只点着一盏四面花鸟的宫灯,照耀着方寸之地,也照耀着立在浮莲池旁的倾长身影。他穿着一身象牙白的锦袍,上面用银线绣着飞鸟竹叶,在灯光下隐隐若飞。 “郡王爷安。”云意福身行礼。 澹台桢转过身来,容颜如雕如琢,神色却比玉石台更冷。身后的浮莲池袅袅飘着热气,衬得澹台桢宛如不食烟火的仙人。 “坐。”他指了指摆着酒菜的案桌。 云意坐下,眼光扫到角落里的酒坛子,酒坛子的底部还粘着不少泥,想必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 这就是埋在玉兰树下的照殿红罢。 正想着,醇香的酒液就注入她的杯盏,在灯光下,是琥珀一般的色泽。 “尝尝。” 云意未动:“郡王,您知道的,妾身身子弱——” 澹台桢打断她:“只喝一盏。” “是,郡王。”云意捧起酒盏,慢慢喝了一口。酒味不烈,甚至还有一些回甘。 澹台桢则一饮而尽,指一指桌上的菜肴:“吃菜。” 云意看着澹台桢,越来越觉得不安。他今夜的神色太冷,话又太少了,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浮莲昙花 饭桌上弥漫着鱼肉的香味,云意吃了满满一碗饭,看澹台桢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不由得伸手盖住他的酒盏:“郡王,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罢,这般空腹饮酒,伤身子。” 今夜有云无月,仅有的孤灯在风中摇晃着。澹台桢的眸底幽幽暗暗,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光亮。他盯着云意春笋一般的手,忽地一笑:“关心我?” 云意把酒盏从他手中拿开,盛一碗鱼汤搁在他面前:“好歹喝一碗汤。” 纤纤手指被握住,澹台桢又问一次:“关心我?”云意细细地望着他:莫不是喝醉了,待会儿不会突然仰倒罢? “回答我。”声音带了些执拗。 云意放软语调:“妾身自然是在关心郡王。” 话音未落,澹台桢忽地站起,将云意隔着案几抱过来。云意惊呼一声:“殿下,您醉了。” 澹台桢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压下来,云意躺在玉石台上,冰冷的触觉令她的肌肤起了细细小小的疙瘩。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39节 “冷。” 有力的手臂抱起她,天青色的披风垫在下面:“这回应该不冷了,就算冷,你也会很快热起来。” “可是——”云意的手抵在澹台桢的前襟,那里有一块大大的伤口。 “已经好了。”澹台桢抽出她的衣带。 “您轻些。”云意闭上眼睛。很快,她完全呈现在澹台桢面前,光晕照应,如一块剔透的美玉。 男子许久没有动作,云意睫毛颤颤,睁开眼睛,却见他悬在上方,一寸一寸地凝视着她,似审视,似观赏。 云意侧过身子,双手环抱,试图遮住春光。澹台桢拉开她的手,固定在两侧:“云意,你记住,你是我的。” 云破月来,浮莲池旁的昙花,临水照影,悠然开放,忽而冷风吹来,娇蕊颤颤。玉石台上,两个影子合作一处,纠缠不休。 待影子再度分开,两人身上都细细密密挂满了汗,澹台桢抱着云意躺在他身上,默默地平复余韵。云意朦胧之间,久久不见动静,一抬首,澹台桢鼻息绵长,已经睡着了,呼吸之间,是照殿红的醇香。 方才他不放过每一寸地方,云意的身上,也浸着酒香。她轻轻地移开澹台桢的手臂,从零落的衣衫中找到自己的,慢慢穿上,腰带内侧有个暗袋,恰好能放进一枚小小的香丸。 云意捧着香丸,轻嗅。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捻起香丸,如鬼魅的残影。云意猛然回头,澹台桢仅披着一件外袍,就站在她身后,打量着香丸。 冰凉的寒气从心尖冒出,云意试图解释,一想到今日澹台桢的异样,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丛绿给你做的罢。”澹台桢嗅着香丸:“让我猜猜,里面有红花,还是麝香?” 云意紧紧地抿着唇。 一阵风吹来,挂着的花鸟宫灯承受不住,掉落在地,火光闪了闪,舔着灯壁烧起来。 然而没有人去理会它,澹台桢两手一捻,香丸瞬间化为飞尘,在指尖散去。云意不住地后退,眼前一花,澹台桢已到眼前。 “在格木,我就已经停了你的避子汤,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么?” 身后是水气氤氲的浮莲池,云意再不能退,她眸中的泪沉沉坠着,将落未落:“我明白。” “好,你明白。”澹台桢的手爬上云意的脖颈:“那你为何私下配香丸。” 云意凄然一笑,在月光下薄如春雾:“我明白又如何呢,你是温国尊贵的瀚海郡王,而我是虞国送过来的人质,有着云泥之别。我仰仗着你的宠爱活着,身如漂萍,为何还要生下一个孩子来受苦。” “你不信我。”澹台桢缓缓用力:“你始终是不信我。” “你恨我罢,对不起。”云意的泪落下来,滴在澹台桢的手上,烫得似乎能灼伤他。 掐在云意脖颈上的手松开,云意踉跄着,向后摔进了浮莲池中。温热的水朝云意涌过来,淹没过顶,云意慢慢闭上眼睛,由着身子不断下落。 肺部疼的发颤,很快,一股大力将她从水中提起,抵在池边,云意剧烈地咳嗽,池水顺着她的头发滑下,重新融入池中。 旁边垂下一支盛开的昙花,恰好贴在云意的鬓边。澹台桢摘下来,簪在云意的发髻上。 “真美。”他喟叹的不知是花,还是人。 身上的衣裳都湿透,增加了许多重量,沉沉地坠着,云意经不住往下滑。澹台桢三两下撕开她的衣襟,抛上岸,身子猛然向前一抵。 云意呜咽一声,眼角流下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惩罚骤然降临,岸边的昙花簌簌而动,幽冷的香气浸染了玉白色的肌肤。难忍之间,发红的樱唇咬向花瓣,试图阻挡破碎的低吟,然而,男人强势地吻向她,不让她有半点躲闪。 浮莲池的水激荡着,久久不歇。 司南困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珍娘靠着丛绿的肩膀,已经睡着了。丛绿看着灯下的暗影,神思游移。 今日公主上山,有个陌生的随从偷偷给她塞了一封信。信是澹台怀瑾匆匆写成的,问她进来可好,然后叨叨地说一些王府上的事情。 家中几口人,父母如何,每日做些什么,连寝居有棵银杏树都跟她说了,末了在心中问她,喜不喜欢吃牛肉汤饼,他们府上的厨子,做汤饼是一绝。 送信的随从说世子爷等她回信,她摇摇头,打发随从走了。她就要和姑娘回明州去了,温国的人和事,都应该断掉。 许久过后,浮莲池的门开了,丛绿一激灵,赶紧把珍娘和司南推醒。 澹台桢仅穿着内裳,不着外袍,稳稳抱着被天青色披风裹紧的云意。披风的下摆,垂下一双雪白的玉足,玉足往上,隐有红痕。 司南连忙抬头看天,珍娘提灯在前引路,丛绿看着昏睡过去的云意,心里埋怨澹台桢不知节制,低头默默地走。 几人缓缓夜行,很快回到寝居,澹台桢轻轻将云意放到榻上,瞧了一眼丛绿:“你跟我出来。” 丛绿见澹台桢目光不善,踟蹰了一下,还是跟出来。澹台桢语寒似冰:“今后不许再给她配避子丸,否则——” “郡王,奴婢是姑娘带来的丫头,自然听从姑娘的吩咐。” “你是她的丫头,应以她为重。避子丸用多了有何后果,你再清楚不过。” 丛绿忍了又忍,豁出去说道:“郡王节制一些,姑娘就不必常用避子丸了。姑娘本就心思重,身子弱,您再逼迫她,只怕她芳龄不继!” 一番话说得澹台桢手背青筋暴起,珍娘在里头听得不对劲,忙出来带着丛绿跪下了:“郡王,丛绿这丫头不会说话,合该掌嘴!请郡王看在她忠心耿耿的份上,饶她这一回。奴婢一定日夜看着她,不许她再配香丸了。” 司南也道:“郡王,这小丫头就一根筋,只会听郡王妃的,” 澹台桢沉声:“再怎么不会说话,也不该诅咒自己的主子!若是再私下配制避子丸,我查到一次,便杖打澹台怀瑾一次!” 丛绿呆了,珍娘愣了,司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澹台桢已经拂袖离去。 司南对丛绿挤了挤眼睛,跟上主子。丛绿僵硬着转过脖子问珍娘:“郡王他方才说什么?” 珍娘语气生硬地复述了一次,问:“丛绿,你跟世子爷——” “没有的事,什么都没有。”丛绿仿佛炸毛的兔子跳起来,窜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剩下珍娘一人在风中沉思。 澹台桢当晚就离开了浮莲居,未说去处,未留归期。 云意休养了两天方缓过来,澹台桢不在,他们不用面对彼此,云意心中的忐忑少了许多。 这一日天气晴好,清风徐徐,珍娘提议云意去小花园坐坐:“工匠们收拾得十分齐整,杂草都清理干净了,除了月季,还新种了玉簪、石榴、剑兰、紫薇等等,郡王妃去瞧瞧罢,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改的。您见天地窝在屋子里,面色越发地苍白了。” 云意走到梳妆台前,凝视自己的面容,目光暗淡,面无血色,像是白日里的游魂:“你说得对,是该出去走走了。” 珍娘大喜,陪着云意往花园去,一路说着讨喜的话。小花园果真焕然一新,回廊连着凉亭,香草萋萋,花木葳蕤。 云意折下一枝垂到面前的紫薇,问:“珍娘,你与崔大人的婚期,定了么?” 珍娘心头一甜:“定下来了,中秋之后,八月二十。到时候请郡王和郡王妃赏光,过来喝杯喜酒。” 挺好,走之前能赶上喝珍娘的喜酒。珍娘有人护着,应该不会受她连累。云意微微一笑:“时间很紧,你得抓紧了。我这边有丛绿,你不必时时在我跟前伺候。” “多谢郡王妃体恤,我们两都是无父无母,也无亲戚在北盛,不用大操大办。” “嫁衣绣了么?” “已经做了一大半,月底就可以绣完了。” 主仆两人正说着,高墙之外忽然悠悠飞来一只纸鸢,落在了月季花上。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诛心毒计 珍娘奇道:“哪里来的纸鸢呢,奴婢遣人去问问。” 丛绿正好端了糕点过来,软软糯糯的山药核桃糕,印成莲花朵形状的芙蓉糕,放在碧绿的荷叶上,清香扑鼻。 看到纸鸢,丛绿便道:“奴婢去问罢。” 这几天,她都不想面对珍娘揶揄的眼神,能躲就躲。珍娘笑了一声,接过丛绿手中的托盘:“去罢,我和郡王妃在凉亭里等你。” 丛绿捡起纸鸢走了,一路上看着前院巡逻的护卫,她暗自心惊:澹台桢虽走了,浮莲居的护卫却增加不少,北盛是有暗流涌动? 出得门来,守门人的目光一直盯着她。丛绿不自在地左右张望,只见小姑娘怯生生地朝浮莲居探头探脑,她穿着暗蓝色的麻衣麻裤,梳着双丫髻,看起来只有六七岁,脸儿尖尖的,仿佛长期吃不饱饭。 丛绿捧着纸鸢朝她走过去:“小妹妹,这是你的东西么,落在我们墙内了。”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是我的,谢谢姐姐。” 接过纸鸢的小手很快地在丛绿的手背上写了几个字,丛绿愣了愣,看向小姑娘的目光变了。 小姑娘拿了纸鸢就走了,一句多余的话没有。站在门口抱剑而立的黎川朝身旁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心领神会,尾随小姑娘下山去了。 丛绿回到花园,珍娘正比划着:“——那边玉兰树下能放躺椅,再安个大理石小圆桌,池塘旁可以系一二小舟,日暮时泛舟取乐……” 云意喝着温茶,见丛绿回来了,问:“纸鸢是谁的?” 丛绿回答:“门外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寻,已经给她了。” 珍娘道:“许是山下农户的孩子,跑上山来放纸鸢玩耍。” 云意搁下茶,起身沿着长廊走动。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池塘里新放养的几尾锦鲤听得人声,躲进荷叶底下吐泡泡。 “珍娘,浮莲居有无鱼食?” 珍娘想了想:“就算没有,厨房也能做出来,奴婢这就去吩咐。” 云意点点头,手上的紫薇花随风而动,落下几瓣,停留在水面上。待珍娘走远,云意淡淡道:“那位小姑娘,和你说了什么?” “您如何知道小姑娘背后有人?”丛绿走近云意。 “太过于巧合,纸鸢就偏偏正在我游小花园的时候出现,落在我面前。” 丛绿心头一紧:“姑娘,她没说话,只是在我手上比划了几个字:子时,花园,云。奴婢原以为是云家的人来寻姑娘,这其中,难道有诈?” 紫薇芬芳,一两只白蝶循香而来,停在花枝上。云意凝视着白蝶,冷笑:“如此巧合的事情,我能怀疑,别人也会怀疑。我若被发现会陷入艰难处境,背后之人并不在意,又以云家诱我,只怕,与康王或者朝廷有些干系。” “姑娘,那我们别理了,就当做不知道。” “不,我们等等。”晴暖的阳光烘得云意苍白的面容泛起了粉色:“如果到了傍晚,浮莲居仍是风平浪静,说明背后之人有些藏匿的本事,可赴约。” “姑娘为何赴约?” 花枝一晃,蝴蝶翩翩飞走:“差点将我云家逼入绝境,怎能不送他们一份大礼。” 大约一个时辰,黎川派去的护卫回来了。 “黎副将,小女孩查清楚了。她是山下一家农户的女儿,祖辈都生活在那里,山外都没去过几次,更别提虞国了。” 黎川点点头:“下去罢。” “是,副将。” 黎川伸展了一下双臂,正要下去用饭,珍娘来了,笑着说:“黎副将辛苦了。” 本是澹台桢身边的得力战将,在战场上比崔崐还要凌厉。不在北盛大展拳脚,却要在山里窝着守一座小小的浮莲居,料想黎川心里是憋屈的。因此,珍娘每次来找他,都带些丛绿的拿手糕点。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0节 “嗯。”黎川淡淡应了一声,将珍娘手中的翡翠凉果接了。珍娘习惯了他的冷寂寡言,不以为意,从袖中拿出一张绢布:“郡王妃昨日的点滴已记录在此,黎副将收好。” 黎川面无表情收下,招来信鸽传信,生怕多拿绢布一刻会少根手指似的。信鸽咕噜噜地吃了几粒花生米,振翅朝北盛的方向飞去。 珍娘立在原地不动:“黎副将,郡王妃有请。” 阴阳交替,昼夜轮回,转眼已交子时。花草们静伏着,沉入无边的夜色。一只夏虫从草尖垂落,恰好落在一张人面上,痒的他肌肉抽了一下,却不敢动。 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云氏女还未见踪影。黑衣人心里大骂一通,忍着面上的痒包正要撤退,远处,忽然飘来一团温和的光。 那是一盏清透的琉璃灯,小巧玲珑。提着它的女子身材纤细,披着一件披风,从头裹到脚。 黑衣人判断着她的身形,与初来浮莲居远远见过的一面做对比。 夜风吹来,琉璃灯的流苏飘扬起来,女子的碎发被风吹起,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她在小花园来回踱步,最后入凉亭坐定。 琉璃灯放在石桌上,映出女子柔和的下颌。 黑衣人又蛰伏片刻,确定周围没有异动。使出轻功悄无声息地来到凉亭旁:“云姑娘——” 凉亭里的云意捂着心口站起来,似乎被吓了好大一跳:“是你约我来?你是云家什么人?” 黑衣人道:“我是云将军手下亲兵,奉云将军的命令,给姑娘传话。” 云意问:“你说是云将军亲兵,可有凭证?” 凉亭中落下一物,云意拾起来看,是一枚令牌,正面刻着“云”字,背面是云绕山峰。正是云阔军中亲兵的令牌,云意曾经见过。 “父亲叫你来,是要向我传什么话?” “云将军希望姑娘能杀掉澹台桢,为云家,为边关的百万将士一血耻辱。” “杀掉澹台桢,我么?”云意轻笑一声:“这不可能。” 黑衣人循循善诱:“姑娘不要怕,云将军已有万全之策。在下手上有毒粉名为‘幻梦’,无色无味,中毒之人像是睡过去一般,无知无觉死去。姑娘只要在澹台桢的饮食中渗入‘幻梦’,就可立下大功。” “澹台桢死了,我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安有性命在?” “我们自然会安排人手接姑娘回去?” “人手在何处,到时候如何安排,接我回哪里去,路线是怎么样的?” “这——姑娘,您该相信云将军,您是他亲生女儿,他不会不管您。” 云意低下头拭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父亲已与朝廷闹翻,他自己都朝不保夕,如何能顾及我。” “云姑娘,云将军只是与圣上暂时龃龉,都是小人挑唆,待这次大功告成,圣上定会种种嘉奖云将军,到时候——” “所以——”轻轻柔柔的声音打断他:“你不是我云家的亲兵,而是朝廷的说客。” 黑衣人心头大惊,冷汗冒出来,暗骂自己大意,竟然被一介小女子套话。他以为云氏女举目无亲,又备受温国人轻视,看到云家信物定会对他言听计从,没想到啊,是他小瞧云氏女了。 足下一转,黑衣人已退出三丈之外,背后闪过一抹雪光,黑衣人急急亮出兵器,刀刃冷冷,抵住了向他劈砍的长剑。 黎川的眼睛比刀刃更冷:“既然来了,就留下罢。” 强劲的对抗让两人皆往后退,黑衣人更是差点仰倒。他感觉大事不妙,反身往云意的方向袭去,谁知浮莲居的护卫已经赶到,团团将云意护住。 黑衣人气得大骂:“你这个虞国的叛徒,被男人睡了几回,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我若是云家的先祖,定会气得掀开棺材板儿跳出来,将你碎尸万段!” 正骂的起劲,一支流矢破空而来,越过重重身影,穿透黑衣人的肩胛骨。黑衣人被强大的力道裹挟着钉死在凉亭的圆柱上,他痛呼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云意顺着流矢来处望,只见玉兰树上立着高大倾长的身影。他仿佛顺风而来,衣袂飘飘之间,就落在了云意面前。 黎川已经上前封住了黑衣人几大要穴,防止他自尽。黑衣人愤恨地盯着云意,仿佛要挖出她一块肉来。 澹台桢侧身,挡住了黑衣人的目光,将手中的弓箭丢给护卫:“绑起来扔马车上。浮莲居没有刑讯司,连夜回北盛,好好招待他!” “是!”几名护卫一起使力,才把钉在圆柱上的黑衣人拔出来,黑衣人痛苦难当,昏死过去。黎川一个手势,护卫们跟着黎川,齐刷刷离开小花园。 云意待要持令牌跪下,澹台桢已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云意抬眸,反握住澹台桢的手:“郡王明鉴,这是栽赃云家的诛心之计!” 澹台桢深深地凝视着云意,接到黎川第二次飞鸽传书时,他手中还拿着记录她饮食起居的绢布。他极快地看完传书,一刻不停地往浮莲居赶,心中既喜又怒。 喜的是,他的云意是聪敏的,愿意对他坦陈;怒的是,虞国朝廷已如大厦将倾,还妄想着要算计他和云意。 着实是,愚不可及!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姐妹相见 云意看澹台桢久久凝视着她不说话,又唤了一声:“郡王——” 澹台桢眉眼一弯,如冰雪收敛了月色:“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剩下的我来处理。” “多谢郡王。”云意心中常舒一口气。 “今夜你累了,好好休息。最近北盛事忙,过几天我再来看你。”澹台桢接过她的令牌。 “云意知晓了。” 澹台桢往前走了几步,回过神来道:“不送我?” “嗯?送的。”云意快走上前,澹台桢一把捞住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两人一同走到浮莲居的门口,黎川已经候着了。澹台桢整理了一下云意的披风,跃上马背。 “等等,郡王。” 澹台桢回头看她。 云意道:“黑衣人三言两语便说出了朝廷与圣上,未免太轻易了,还请郡王斟酌。” “我明白。”澹台桢翘起嘴角:“等我回来。” 云意一直等到澹台桢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走回浮莲居。丛绿在门后,极快地上去扶住云意:“姑娘辛苦了,身上可有不适?” “我没事,黎副将一直隐藏在暗处,其他的护卫也来得及时。” “那就好,奴婢担心死了。听说黎副将最擅长的就是审讯,保准交那个冒充云家亲兵的假货吃足苦头。” 云意点点头,望了望四周:“浮莲居的护卫,撤走了许多。” “对,黎副将带走了一些,还有一部分在周围搜寻假货的同伙。崔崐过来顶替了黎副将的位置,正在与珍娘说话。” 云意微笑:“看来我们很快要知道北盛的风向了。”就算是澹台桢授意让她知道的,也很有用。 丛绿也笑,崔崐对上珍娘,还能留下什么秘密? 回到寝居,云意除下披风,正要沐浴。目光扫到榻边的游记上,目光一顿。 那本书,比她出门前往里挪动了一寸。 凉气从心底里冒出来,云意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喊人。衣柜里忽地传来一声低低的:“姐姐。” 云意心神一震,头上仿佛撕开道口子,浮莲居的温泉被引来,淋漓地浇了她一身。 丛绿惊呆了:“姑娘,这是?” “丛绿,你去门口守着,就说我在沐浴,不让任何人进来。” “好,奴婢知晓了。”丛绿心头极乱,不敢耽搁,关门出去守着。 云意走向衣柜,短短的几步路,她差点被自己绊倒。门开的一刹那,眼眶瞬间模糊。 那一身玄衣,将头发利落束起的人,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她,就像小时候听她读话本那般。 “姮儿,真是你!” “姐姐!”云滟如乳燕归巢一般迎向云意,紧紧地抱住她:“我总算见到你了,你怎么这么瘦呢,澹台桢是不是经常折磨你?” 云意拉下她的手臂,匆忙擦拭泪珠:“我很好,你呢,怎么胆子那么大,一路从明州往这里来。我在云梦泽的胡姬酒楼恍惚见过你,想来我没看错。” “我实在是担心你,悔恨得抓心挠肝的,就偷偷跑出明州,一路北上。恰好胡姬酒楼选舞姬来北盛,我就混在打杂的奴仆中跟过来了。为着自保,红玉手镯里的药粉和毒针都用掉了,手镯也当了换钱。 姐姐,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在浮莲居,窝在野林子里住了好几天,才摸到机会进来。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见到你了!” 噼里啪啦的一段话,简单概括了云滟这段潦草的时光。其实云滟吃了很多苦,差点沦为乞丐,要不是有武艺和红玉手镯傍身,只怕已经死在半路上。 云意岂会不知其中艰难,很想抱着云滟哭个三天三夜,然而此时此地,无法如愿。 “姮儿,既然已知道我安好,你快走罢。浮莲居里还有许多护卫,叫他们抓住你就糟了!” “不,姐姐,既然来了,我要带你走!咱们离开这个囚笼,回家去!” “姮儿,你冷静一些,我们两个人,只怕还没奔到山脚,就被拿住。到时候,替嫁的事情也会被揭开,我们都要死,或者,生不如死。” 云滟呜咽:“我不想再看你受苦了,这些本该是我承担的!你为什么要替嫁,我才不要你管我!” 云意重新抱住云滟,哄孩子似的拍她的后背:“姮儿莫急,你听姐姐说。我在云泽郡见到与哥哥了,他为我安排了逃生之路,只待时机成熟,我就能脱身。你听话,保全你自己,我们将会在明州团聚!” “真的?”云滟一下子高兴起来,转而又摇头:“我不信,你哄我。” “我可以发毒誓。”云意道。 “不许发。”云滟跺脚:“我信你就是了。” 反正与哥哥的使团来了北盛,到时候她一问便知。云滟脑子一转,打定了主意。 门外丛绿在来回踱步,云意心知不能再聊下去了,遂道:“你快走罢,多留一刻就多一份危险,我这里还有些银票,你拿着。” “我不要,我现在能养活自己,独身女子身上藏太多钱,反而不安全。姐姐,我走了,你千万保重。” 云意推开窗:“这里通向花园,经过一番闹腾,那边反而人少,你去罢,无论如何,都要安全回到明州等我。若你出了事,我就自尽。” “你好狠!我记下了。”云滟愤愤,滑下窗子,像只夜猫钻入树影。 珍娘回来的时候,丛绿在收拾着香胰和巾帕,云意穿着一身浅云色寝衣,立在窗户前朝外看,长长的头发垂下来,一点簪环也无。 被澹台桢狠狠折腾后,云意一度不愿意靠近浮莲池,珍娘忧心养身子的机会白白浪费,好说歹说,云意才又踏进浮莲池。今日却又用回浴桶了。 珍娘料想郡王妃经此一夜,心里仍是不平,于是劝道:“天杀的朝廷,专门往一个人身上薅,送您来和亲,又想让您杀夫。您别理会他们的,平白伤了心情。反正朝廷已经快散了,自有人惩罚他们。” 云意转过身来,眉眼淡淡:“珍娘,最近北盛可是有大事发生?” 珍娘晃了晃手中的食盒:“不如,边吃边听?” 丛绿收拾完了,命人将浴桶抬出去,一瞧珍娘食盒里的东西,抿嘴笑:“这些糕点我在南边倒是未曾见过,崔大人拿来的?” “你说得对。”珍娘摆好糕点:“都是北盛有名的糕点,别的地方吃不到,郡王妃尝尝。” 云意拿起一张圆圆的卷饼,珍娘解释:“这要自己选馅儿放进去,想吃什么便放什么,您看,这臊子肉,蔬菜,脆猪皮儿都是馅儿。可以单独放,也可以混着放。还有这个,叫火晶柿子,要吸着吃。” “嗯,好吃。”云意每样夹了一点儿,卷起来吃,别有风味。 “郡王妃喜欢就好。”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1节 两人就着卷饼,慢慢看向珍娘,珍娘笑了笑,开腔:“北盛最近的大事儿有两件,一是虞国使臣已经抵达北盛,入皇宫拜见温国国主;二么——” 珍娘看了一眼云意,继续道:“就是咱们郡王爷亲自上丞相府赔罪,解除了公主临时定下的婚约。” 云意眼睫一颤,与哥哥终究是领着使团来了,不知温国国主,对太师党的提议,态度如何?而澹台桢,竟然真的与相府千金上官绮罗退亲了,他真要堂堂正正娶她? 丛绿问:“虞国使臣是谁呢?” “是大才子兰容与,南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说他领着其他人入宫的那天,沿途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不少姑娘看清楚了兰公子的容貌,都红的像熟透的樱桃,还有胆大的直接扔了汗巾子,手帕过去,兰公子都躲过了。 入宫之后,兰公子腹中锦绣,出口成章。温国国主对他颇多赞赏,破例留他在宫中小住,似乎有招安的意思。” 丛绿觑一眼云意:“兰公子清贵,必定是不肯的。” “这就不知了,反正兰公子还在宫里住着。” 云意倒了一杯温水,缓缓地暖着手:“郡王退了婚事,上官丞相没有发怒?” “上官丞相怒自然是怒的,可是咱们郡王身份在那,而且实实在在对自家女儿无意。强硬着要嫁,最后吃苦的还不是自家女儿,索性就同意了。可是上官姑娘也不吃亏,圣上特特下旨,封了个县主,名号叫芳懿。” “那位上官姑娘怎么样?”丛绿又卷了个饼。 “听说上官姑娘哭了一夜,自那起就闭门不出,料想不能那么快释怀。” 云意喝一口茶:“上官姑娘倒是对郡王情深意重。” “谁知道呢,也许只是觉得面子伤了。”珍娘笑说。 几人一边说一边聊,食盒很快空了。丛绿怕云意积食,便提议去外头散散步,刚拉开门,就见崔崐木桩子似的杵在拐角处,不知道站了多久。 丛绿明知故问:“崔大人,您这是等谁啊?” 珍娘瞥她一眼:“丛绿啊,我听说世子爷——” 丛绿闭起嘴巴,气鼓鼓地看着珍娘。 崔崐咧开一口白牙:“不知郡王妃是否尽兴?” 云意微笑:“多谢崔大人从北盛带来的美食,我们吃得很尽兴。” “那么珍娘可否随属下回去了,属下还有些事情要与珍娘说。” 还真是大喇喇地不避讳,珍娘气恼地看着崔崐,崔崐毫不在意。丛绿将珍娘往外一推:“快走罢,就快成婚了,要商量的事情多着呢。” 云意也道:“我这儿无甚事了,散散步就睡下,珍娘你随崔大人去罢。” 来浮莲居时就料想崔崐会时不时找珍娘,所以云意让珍娘单独住外院的一间屋子。 珍娘狠狠地挖崔崐一眼,行礼而去。丛绿与云意看着崔崐珍娘走远,默契地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请旨赐婚 打量四下无人,丛绿才拍拍胸口,后怕地说:“二姑娘真是大胆,我看到了时候都快傻了,要是被发现,二姑娘铁定被扣下。云家折了两位姑娘在这里,不知将军会急成什么样呢!” 云意回想起来,亦有些心悸:“还好她已经安全离开,我实在是又心疼又佩服,她竟然能一个人从明州走到这儿,还见到了我。” “二姑娘女中豪杰。” 走了一阵,云意心口的疼痛加剧,她不得不坐下来。丛绿要拿凝雪丸,云意止住了:“别,我缓缓就好。” 丛绿顿了顿,还是说道:“姑娘别省着了,郡王爷给了一药囊新做的凝雪丸,奴婢细细看了,感觉比以前的色泽还要纯正,约莫是格木雪莲特别珍贵的缘故。” “他手里怎么有药方?” “在观沧海郡王爷发现姑娘有心疾的时候,就问奴婢要了。” “云意瞧了瞧里头的凝雪丸,果然成色十分好,格木雪莲不是进贡给温国皇帝了么?澹台桢又讨回来了,以什么名义呢? 答案呼之欲出,心底的疼痛变成了鼓胀,仿佛有什么东西慢慢填满。 澹台桢,你为何对我这样坏,却又这样好? “姑娘快吃药。”丛绿催促。 云意服下凝雪丸,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天青色披风下面,一双皙白的手在缓缓绞着衣带。 星辰坠落,一丝白线从出现,分割日与夜。 浮莲居安稳下来,北盛的刑讯司内,却是灯火通明。黎川金刀大马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面前的炭火烧的通红。 吊在半空中的人,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皮,呼吸微弱。 黎川打了个响指,一桶盐水立刻倾斜而下,将吊在半空中的人淋了个彻底。那人发出微弱的声音,眼睛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缝。 “我,我真的都,都说完了,没,没了。”说罢又晕过去。 随从吐了一口唾沫,走到黎川身边:“您看,实在没什么可挖的了。这是刑讯笔录,您请看。” 黎川点点头,拿过来看了一遍,收进袖袋里:“你再写一份,明日一早交到刑部。” “是,属下明白。” 黎川踏出刑讯司,天已经微微发亮,他没有耽搁,骑上马朝郡王府疾驰而去。守夜的人眼睛尖,见到他来,远远便开门,黎川长驱直入,奔到澹台桢的书房方停下。 “黎副将来了。”有人上前牵马。黎川翻身下马,问:“郡王起身了么?” “已经起身了,在练武场呢。” 黎川心道,郡王比往常还早起了半个时辰,不过正好,他不用在书房外等着了。 “我去寻郡王。”黎川一丢马缰。 澹台桢已经练了一套拳,身上微微汗湿。司南也是手痒,拿起双刀挥舞得虎虎生风。侧身之间,一块石子“嗖”地直击门面,司南临危不乱,双刀一划,石子朝着来路,反射回去。 黎川一跃而起,石子击向他原本所在的地方,激起滚滚灰尘。 “好你个黎川,偷袭我!” “嘿嘿,怎么样,打一场!”黎川活动了一下肩胛骨。 “打就打!谁怕谁!” 澹台桢淡淡的眼神飘过来,两人立马偃旗息鼓,面对澹台桢站定。 “黎川,那人都招了?” 黎川立刻从袖带中取出笔录:“已经招了,请郡王过目。” 其实人一投入刑讯司,郡王就亲自招呼了半个时辰,郡王何等手段,当即就撬开了那人的唇齿,把虞国康王的算盘抖漏了干净。郡王听完,懒得再与他耗,丢给了黎川。 此计是康王生母薄太妃想出来的,与康王一拍即合。云氏女既得澹台桢宠爱,便有了十足的价值。云家在南都多年,无论性情如何,内里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这和亲的云氏女,必定对澹台桢心存怨恨。若是云氏女愿意刺杀澹台桢,成功了是天大的喜事,失败了死不足惜。 反正,只是零落成泥的女子而已。 事后,再着人散布云家与虞国朝廷合谋的消息。温国国主大怒之下拒绝与虞国朝廷联合绞杀康王,康王便可获得喘息之机,等待百越王的驰援。 “康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居然想到向百越王求援。金门峡一开,百越大军便可顺流而下。难道他们忘记虞国先皇是如何建造金门峡,将百越族阻隔在遍地瘴林的十万大山里。” 百越族体格健壮,勇猛难敌,但多年与林中兽类为伍,性格较常人暴躁好斗。三十年前,百越族聚集数万族人北上滋扰虞国,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残暴异常。虞国先皇大怒,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建造金门峡,金门峡借助天险,牢牢守住了门户,将百越族阻挡在外。至此,虞国南部一片清宁祥和。 如今,镇守金门峡的恰好是薄家人,康王居然要放百越族入内,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合上笔录,澹台桢冷笑一声:“薄太妃竟能忍辱负重至此,着实佩服。” 司南不解地问:“如何忍辱负重?” 澹台桢递过笔录,司南看完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什么,南越王答应的条件之一是要薄太后随侍!乖乖,亏南越王想得出来。” 黎川面无表情道:“百越王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个百越王,自然还记得虞国先皇的仇。” “所以要折辱他的妃子。”司南哭笑不得:“薄太妃是先皇早年宠幸的人,三十年前打仗的时候,似乎还带上了薄太妃罢。啧啧,百越王今年约莫五十,薄太妃四十许,莫不成金门峡遇见过,三十年了还念念不忘——” “薄太妃风韵犹存。”黎川又插一句。 司南凉凉道:“难不成你有兴趣。” “闭嘴!”黎川的脸顿时比棺材脸还要难看。 眼看两人又要打起来,澹台桢一甩袖袍:“备水,我要入宫面圣。” 走到半路,迎面过来一个工匠,工匠见到司南很高兴,迎上前去:“大人,新的图纸做出来了,给您掌眼。” 黎川瞥了一眼就不感兴趣,什么花啊草啊的,还有秋千和躺椅。司南还未说话,澹台桢脚步一转,接过图纸细细看了一会儿,指着某处地方对工匠道:“秋千太高了,还有一捧雪下的石桌,换成玉桌——” 工匠没想到郡王会亲自过问这些细节,恨不得竖起两只耳朵听:“是是是,小人这就拿过去改。” 黎川问司南:“郡王这是要建新园子?在何处?” 司南给他一个白眼:“什么新园子,是濯缨阁。” “那不是郡王的寝居。”黎川顿了顿,后知后觉:“浮莲居那位要住进来了,所以要重建?怪不得郡王这些时日住在书房。” “不是她还有谁呢?傻子!”司南难得听黎川说这么多话,逗他:“你对杀人刑讯比较在行,其他倒是迟钝得可以。” 黎川阴笑一声:“司南,皮痒了?” “郡王都走远了,别杵在这儿了。我还要看着工匠翻修濯缨阁,劳烦黎副将陪郡王入宫。” “你等着!”黎川暂时收敛起戾气,板着脸走了。司南哈哈大笑。 澹台桢沐浴过后,换上紫金底色绣四爪蟒的官服,入宫面圣。温国皇帝澹台奕正在看刑部呈上来的奏折,书桌右侧,已经摞了一叠厚厚的奏章,皆是批阅完毕的。 “孟昭,你瞧瞧,多少人惦记着你的命啊。”温皇搁下奏折,笑着看向侄儿。 澹台桢亦笑:“让皇舅担心了。” “浮莲居这件事,你怎么看?” 澹台桢沉吟一会儿,道:“虞国朝廷垂死挣扎,做困兽之斗而已。康王野心勃勃,但为人阴毒狡诈,难以成事。既然他用毒计妄图引我们与虞国朝廷对战,妄想做黄雀,我们自然反其道而行之,送他们一程。” “这么说,你是同意与虞国朝廷暂时联盟。” “对。两国一统,是皇爷爷在位时就立下的心愿,如今我国虽国力强盛,但与朝廷联盟,可以进一步减少损失,以最小的伤亡达成目的。” 温皇捧起茶盏,氤氲的茶气飘散:“你别忘了,虞国还有个云家,虞国三州,实际在云家的掌控之中,兵马也不容小觑。若是两方激战正酣,云家起势,那么我们的兵马将被两路夹击。” 澹台桢微微一笑:“所以,我们要给云家一个信号,友善的信号。” 温皇搁下茶盏,对着侄儿露出了然的笑容:“好啊,原来在这儿等着朕呢。前面说一大堆,就为了最后这一句。” 澹台桢撩袍跪下:“臣澹台桢,恳请皇上为臣与云氏女云意赐婚!” 声音铿锵有力,温皇默默地看着跪在面前的昂扬男子,肆意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落在澹台桢面上,俊美无暇。周身紫金官服上,金线如有实质,缓缓流动。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2节 温皇的思绪忽地回溯。 还记得澹台桢很小的时候,自己因为还没有子嗣,常常唤皇姐带侄儿进宫玩耍,澹台桢第一次骑马,还是他扶着坐上去的。小小的身影骑在马背上,不惧不慌,朝着日光奔跑,笑声落地而脆。 一转眼,小小的身影再从日光中显现,已成国之栋梁。会请求舅舅,下旨娶他心爱的女子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虞国使臣 良久,温皇方道:“据朕所知,皇姐因为你退了上官绮罗的婚事,气得闭门不出。朕要是下旨赐婚你与云氏女,只怕皇姐会立刻杀进宫兴师问罪。” 澹台桢目光坚定:“母亲那边,我自会去开解,不教皇舅为难。” “如此甚好。”温皇站起来,走过去扶起澹台桢:“这圣旨朕先写下,良辰吉日也着钦天监选定。等皇姐点头,朕立刻传旨。” “臣叩谢皇上恩典。”澹台桢再行三拜之礼,方才起身。 御书房之外,内侍尖细的声音传来:“启禀皇上,虞国使臣兰容与求见。” 澹台桢挑了挑眉尖,虞国使臣的消息,挺灵通么。 温皇高声道:“宣!”转头对澹台桢兴致盎然地说:“孟昭,你合该认识认识兰使臣,未想到虞国如大厦将倾,还会出这等芝兰玉树的人物。他不仅容颜清华,而且才高八斗,不卑不亢。若是他愿意入我温国为臣,对于朝廷内外,皆是一大助力。” 澹台桢深感纳罕,皇舅虽温和治下,却也极少这么夸赞一个人。他不由得对兰容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机缘巧合,今日既然遇到了,那便见一见罢。” 语毕,御书房的门推开了,进来一位持着玉节的男子。眉眼如同刚从璞玉中分离出来一般,温莹若若。他一头乌发极浓极黑,用青莲玉簪高高束起。身上则穿着白底绣山水的宽袖大袍,袖口泼染一层墨色,正是虞国使臣的正服。 澹台桢瞧着这位仿佛从书中走出来的人物,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他的气质与云意有些相像,大概是因为都饱读诗书的缘故。 兰容与抬眸看到侧边立着一位轩然霞举的昂扬男子,穿着亲王才配穿的紫金蟒服,心中疼得骤然一缩。这等年纪,这等身份,这等气势,除了那个人,不作他想。 温皇不知旁人心中波澜,他只看到两位年轻人各有千秋,几乎不分伯仲。不行,他得让兰容与入温国为臣。以后文有兰容与笔墨锦绣,武有澹台桢安邦定国,想想都觉得美极了。 兰容与极快地收回目光,优雅行礼:“虞国使臣兰容与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兰使臣请起。”温皇平和地抬手:“这是朕的侄儿,瀚海郡王澹台桢。” 果然是他!兰容与极力忍住翻涌的思绪,与澹台桢见礼:“郡王殿下,久仰大名。” 澹台桢颔首,算是应了。 兰容与直起身子,道:“臣有要事需单独禀告陛下,还请陛下应允。” 温皇本想留两人手谈几局,未想到兰容与这样说,瞧了一眼澹台桢。澹台桢心里料到兰容与要说的内容,人已见到了,留下来只是浪费时间。 “皇上,臣想回公主府看看母亲。既然兰使臣有要事,臣先告退。” 温皇顺水推舟:“去罢,替朕问皇姐安好。” 澹台桢行礼告退,出来的时候,候在外头的黎川问:“郡王,回府么?” “不,去母亲那里。” 两人出宫,一路策马往公主府去,公主却称病不见。 澹台桢苦笑两声,知晓母亲这是还气着,便先去找父亲。父亲摆摆手:“你母亲方才还在锦鲤池那边喂鱼,一听说你来就称病。你呀,亲自熬一碗药送过去,再说些软话,八成就能好了。” “多谢父亲指点。”澹台桢的目光落在父亲鼓起来的膝盖上,皱眉:“您的风湿又犯了?” “前几日去枫叶湖作画,不慎落水,老毛病又犯咯。” “儿子给您揉一揉。” 周元以见儿子难得尽孝心,大喇喇地把腿伸过去。 久在军中,澹台桢自有一套活血化瘀的手法,一刻钟下来,周元以觉得膝盖发热,筋脉似被梳理了一遍,舒爽许多。 周元以喟叹一声:“还是习武好哇,手劲大,有力。” “可以了,今夜父亲应该能安睡。”澹台桢重新将药包给周元以绑上。周元以活动了下腿脚,忽问:“今日你入宫,与虞国使臣兰容与见过了?” “见过了,皇上对他十分赞赏。” “你对此人如何看?” 澹台桢如实道:“气度高华,是个年轻才俊。” “没了?” “父亲——”澹台桢嗅到了异样。 “看来你还不知道兰容与和云家的关系。”周元以慢悠悠道:“他从小与云家堂姑娘青梅竹马,可惜那位云姑娘芳华早逝,没能与他喜结良缘。要不然,你们就是连襟了。云家堂姑娘父母双亡,一直是云阔夫妻养着,与浮莲居云氏犹如亲姐妹。云氏与兰容与,应当也是熟识的。” 澹台桢恍然,怪不得兰容与看他的目光如此奇怪,疏离之中带着隐忍。兰容与所隐忍的,是对他折辱心上人妹妹的恨意罢。 “是儿子疏忽了,未留意有这一层关系。” 周元以笑了笑:“你最近又是上丞相府赔礼,又是往返浮莲居,又是刑讯奸细,还管着郡王府的翻新,我都替你觉得累。这层关系可大可小,你自己掂量。” 父子俩正说着,门外忽地有人摔掉了茶盏,随后是呵斥:“怎么这么不小心?” “公主一直说心口疼,奴婢急着拿药去煎,所以就犯错了,清嬷嬷饶恕。” 周元以和澹台桢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周元以清咳两声:“那个,我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忙去罢。” 澹台桢走出书房,对话的嬷嬷和丫头已经走了。他招手唤黎川进前来:“你去查一查虞国使臣的底细,尤其是兰容与。” 黎川目光一亮,闪身离去。 澹台桢定了定神,行至明瑶公主的寝居,金雁站在台阶下,面上是无可奈何的笑:“郡王,公主说她看见您就头疼,不劳您来看望。” “那我去厨房给母亲煎药,请母亲稍待。” 金雁看着澹台桢走远,深深叹口气,回房对明瑶公主道:“殿下,郡王爷给您熬药去了。” 明瑶公主斜靠在迎枕上吃蜜瓜:“让回苏去看着他熬,最好熬两三个时辰。” 回苏缩了缩脖子,向金雁投来求救的目光。金雁心中好笑,又奉上一串紫晶葡萄:“公主,母子哪有隔夜仇呢,厨房烟熏火燎的,没得失了郡王爷的身份。” 明瑶公主丢下蜜瓜,恨恨道:“还跟我提身份,我定下的婚约他二话不说去退了,我的脸往哪儿搁?” “公主,郡王这不是来请罪了么,您不让他进来,如何出气呢?” 明瑶公主想想也是,吩咐:“回苏,你去厨房熬药,把那没心肝的小子叫回来。” 两刻钟后,澹台桢推开了明瑶公主寝居的门,明瑶公主气息恹恹地躺在床上,幽怨地看向澹台桢:“你还来作甚,气死我得了。” 澹台桢走到床前看望母亲,明瑶公主一看澹台桢高大的身子靠近,目光居高临下,怎么都比她有气势多了,心头一阵火:“金雁,扶我起来。” 很快,一只有力的手扶起她:“母亲小心。” 明瑶公主拍开他的手:“不要你的关心。” 金雁含笑领着下人们告退。澹台桢道:“那么儿子就站在这儿,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明瑶公主看他这幅如愿之后的好脾气模样,怒火上涌:“我哪里敢打骂咱们温国大名鼎鼎的瀚海郡王,哼,以后我的公主府你不必来,抱着那卑贱的云氏女在郡王府过日子罢。” “母亲,温国的版图会扩大,到时候两国统一,云家是其中不可小觑的一支力量,作为云家的女儿,云意并不卑贱。” “这就是你硬要娶她做正妻的原因?你是郡王,正妻以下,还有侧妃,良人。你为何一定要把她扶上正妻之位?” “因为她是儿子所爱之人。”澹台桢眼底星芒流动:“母亲也是从年轻少艾过来的,也曾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儿子只是想把最好的给她,有何过错?” 明瑶公主心中触动,当年她名动北盛,求亲者甚众,可她一眼就看上了头戴状元帽,意气风发的周元以,非君不嫁。 尽管,周元以出身并不高贵。 父皇起先不同意,她发脾气,绝食,整整三天闭门不出,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幸好,她没有所托非人。 “孟昭——母亲只是替你不值,也怕你一时意乱情迷,将来后悔。” 澹台桢微微一笑:“儿子自己做的选择,从来不后悔。就算是满目荆棘,无鞋无袜,我也会赤脚将它走完。” “可是——” “母亲,你可想过,为何这次退亲如此顺利?上官丞相的怒火,仅仅浮于表面,事后就一切风平浪静。” 明瑶公主愣了愣。 澹台桢再添一句:“大皇子年底就满十一岁了,他在慢慢长大。” “你是说——”明瑶公主悚然而惊,她在锦绣堆中长大,前半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澹台桢的出身已是极高,又年纪轻轻便手握兵权,若是再娶文臣之首——上官丞相的嫡女,身为一国之主的皇弟,怎么会心无芥蒂? 皇弟十多年稳坐皇位,富国强民,靠的可不仅仅只是励精图治,温和容人的表象,还有——帝王之术!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定下婚期 澹台桢细看明瑶公主神色变换,知她已在慢慢消化,自顾自倒一杯茶慢慢喝着。 “那就这样罢。”明瑶公主疲惫地闭了闭眼睛:“我累了。” 澹台桢走出寝居,只觉清空湛蓝,花木浓艳。他终于为这桩婚事,拔除了最后一桩障碍。 七月末,明瑶公主入宫面圣,为嫡长子澹台桢请旨赐婚。皇上含笑应允,着内务府协助明瑶公主筹备婚事。 消息一出,北盛沸腾了。多少倾慕瀚海郡王的女子芳心梦碎,夜晚的眼泪浸湿了一条又一条的香帕。关于云氏女的话题喧嚣尘上,传得神乎其神。有说她身怀秘术,能让男子神魂颠倒的;有说她容貌倾国倾城,无人能比的;有说云家即将向温国投诚,因此要给云氏女提身份的。 而处在漩涡中心的云意,此时正乘着小舟,赏池塘里的晚荷。暮光洒满整个浮莲居,池水如碎金波动,荷叶瑟瑟,花留残红。 “池塘里的好些花都落了,剩下残梗。您看那边,是最后一株含苞的荷花了。” 云意顺着丛绿的指尖望去,那朵花苞独自立在风中,池水映出它单薄而倔强的身影,恍若美人。 池中调皮的红鲤往上一跃,撞向花苞,花苞晃了晃纤细的花梗,又很快站稳。 丛绿“呀”地一声:“这红鲤生得肥壮,还以为那花苞要掉了呢。” 云意笑了笑,眼眸虚虚地映着暮光晚荷的残景,无波无澜。 丛绿心里轻叹,自从赐婚的圣旨传到浮莲居,姑娘就是这幅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爱说话也不爱动弹。这么难的婚事,澹台桢居然做成了,还做得如此大气漂亮。 如今浮莲居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她们想下山都不可能,更别提离开北盛了。 “郡王妃,郡王妃!”珍娘在池边遥遥招手,丛绿看见了,缓缓将小舟划回岸边。 “珍娘,出什么事了?” 珍娘扶着云意稳稳当当地下小舟,才回答:“郡王妃,奴婢已经将您从虞国带来的嫁妆清点了一遍,与名册相比,少了五十六件东西。这是清单,请您过目。” 原来是这件事,云意远远和亲而来,嫁妆也跟着它跋山涉水。其中有手脚不干净的人偷盗替换,难以避免。云意粗略看了下,点点头:“我知晓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3节 “郡王妃,您不追究么?” “时日已久,调查起来费时费力,就算查到,只怕也倒卖出去了。” 珍娘动了动唇,还是道:“只要您想追查,郡王会有办法的。” “不必了,郡王爷诸事繁忙,他——” 云意的话断在半途,因为她看到熟悉的人影分花拂叶,向她走来。 “拜见郡王。”珍娘行完礼,赶紧拉着丛绿走了。 澹台桢十分自然地取过云意手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是珍娘整理过的清单。”云意言简意赅。 “你从虞国带来的嫁妆,怎么少了那么多!” “山高路远,不慎遗失也是有的。” 澹台桢定定地看着云意,云意不喜欢他这种要把人看穿的目光,垂下头:“郡王怎么来了?成亲前夕,我们是不该见面的。” 哼,自从来到北盛,她就没有心甘情愿叫过他一声夫君。澹台桢将清单折起来收好:“话虽如此,但我还是想来看看你。” “多谢郡王,云意一切安好。” 落日收起最后一丝余晖,天空泛着入夜前的暗蓝。云意一袭凝夜紫绣莲花的襦裙,立于朦胧的池水前,身后,是大片即将凋零的芰荷。随着天色逐渐深浓,云意的身影越发淡了,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入夜色中,遍寻不得。 澹台桢心中一动,牢牢地握住云意的手,十指相扣:“到我身边来。” 云意温顺地靠在澹台桢身边,澹台桢一步一步地牵着她,从昏暗的池塘离开,步入灯火盈盈的光明。云意的身影由模糊到清晰,澹台桢心中一定。 长廊挂着一溜绘着花鸟的流苏宫灯,与浮莲池那盏烧坏的一模一样。云意想到当时的场景,面色发烫。冷不防身边的人忽地停住脚步,云意一踉跄,问:“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炙热的拥抱。久违的男子气息将云意笼罩,无孔不入,云意眼睫颤颤,四周仿佛有呼呼的风声,却吹不到她的面前。 因为有人将她紧紧护住。 良久,澹台桢直起身子,手指一抬,令云意直视他的眼眸:“我们的婚期定在十月十六,我定会风风光光地迎你进门。无论你如何想,都注定是我的妻子。从你进门的那一刻起,你在私下,须唤我夫君,听明白了么?” “听明白了。” 幽深的古井漾开涟漪,澹台桢低头吻在她眉心:“养好了身子,就给我生个孩子罢。” 云意身子一抖,注视着澹台桢的目光温柔而又心伤。澹台桢不放不离,执拗地等她的答案。 许久许久,云意才松开咬得发红的唇瓣,轻轻地回答:“好,云意都听你的,此生,还望夫君怜惜。” 云破月来,香草绵延,小舟系在池边,轻轻荡漾。 澹台桢眉目舒展,神采夺目,满满的欢喜像是要冲破他的胸腔,溢出来。他横抱起云意,与她面颊相贴:“我们去浮莲池,好不好?” “这,这不合规矩。” “明日我就离开,好好守规矩,今夜,你允我一回。” 月色朦胧,依旧可以看得出来云意面如樱桃,灼若芙蕖。她狠狠地纠结一番,羞得埋进澹台桢的胸膛。 澹台桢大笑,稳稳抱着云意穿过灯火辉煌的长廊。剩下一廊璀璨的宫灯,随风摇曳。 岸边昙花已谢,水中却幽幽开出一朵白昙,无力地攀附着有力的臂膀,教人肆意怜爱。 晨光熹微,云意悠悠转醒,身子一动,发现他还在里面,顿时羞赧不已:“澹台桢,你——” 澹台桢贴着她的耳边:“怎么办,我舍不得走。” 云意推了推他:“如今已经八月了,从下旨到大婚,才两个多月。” “还有两个多月——” 云意无奈,澹台桢缠磨的功夫,又更上一层楼。她回身抱住澹台桢:“那么我给你写信,好不好?此外,我寻个机会,下山一趟,去试穿嫁衣,然后——” 澹台桢听懂了这话的未尽之意,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欢喜,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 那斑斓有毒的海水,已经完全没顶,而他冷静地看着绮梦一般的海域,心甘情愿沉沦。 一对相隔不算远的未婚夫妻,就这么开始了通信。原本云意说七日一封,澹台桢不肯,要三日一封。两人争吵之下,最后定为五日一封。而传信的活,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澹台怀瑾的身上。 丛绿第一次看到澹台怀瑾来送信,像是白日见了鬼。 澹台怀瑾言之凿凿:“黎川和司南都忙得脚不沾地,崔崐与珍娘同是婚期将近,不宜见面。表哥又不想把这件事交给旁人去做,所以我就挺身而出,为表哥解忧。” 丛绿斜眼看他:“世子爷这些日子在王府过得可好?被王爷管怕了罢?” 岂止是怕了,简直不堪回首。澹台怀瑾捏了捏眉间:“别提了,若不是表哥开口,我连王府大门都出不来。” “辛苦世子爷了,把信给奴婢罢。” 澹台怀瑾看着丛绿:“你好似瘦了,在浮莲居很辛苦?” 丛绿眸光浮动:“奴婢一切都好,多谢世子爷关心。” “你别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无恶意。” “世子爷——”丛绿垂下头:“你不用高看奴婢,奴婢真的不值得。” 澹台怀瑾笑了:“我也不想高看你,可是我的心不由我。我接这个活儿,也有私心,可以常来看你。” 娇黄的虞美人立在一旁,有风吹来,似在微微颔首。 “世子爷,奴婢已有心上人了,而且,奴婢的身子,给了他。” 仿佛当空劈下一道焦雷,澹台怀瑾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说不出话。丛绿从他袖袋中摸出信来,澹台怀瑾浑然不觉。 “世子爷,对不起。”丛绿极力忍耐着颤抖的双唇,面容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尽管说出来也许又要陷进那可怕的梦魇之中,但她不想再耽误他了。他现在伤心难过,时间一久,就会平复的。 捏紧信封的手指白到发青,丛绿踉跄着离开。 回到寝居,云意愣住:“丛绿,你怎么了?” “姑娘,好冷,奴婢快看不清东西了。” 云意连忙把她扶回自己的房间,以往发病,丛绿都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躺在床上,丛绿的意识开始昏沉,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把信交到了云意手上。云意锁好门,就在门外坐着等。 门内呓语和哭泣交错,云意捏着手中的信封,默默地守着。 她想起初见丛绿的那一日,丛绿气息奄奄地躺在挤满了人的墙根下,双眼大睁着望向天空,里面是浓烈的不解与不甘。她受到触动,唤人将丛绿抬进粥棚,喂下一口稀粥。 后来,她了解到丛绿的经历,才明白丛绿的不解与不甘,都来自于乱世的不公。分明未做过坏事,却连活着都那么艰难。 为什么?凭什么? 云意根据丛绿的口述画出几名流寇的画像,交给云镝。云镝回边境之余扫荡山贼匪类,终于在一处窝点找到了那几名流寇,吊在密林之中,活活饿死。 消息传到丛绿口中,丛绿抱着云意大哭一场,死气沉沉的人重新活过来,死心塌地跟在云意身边。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一时欢愉 半个时辰后,房内恢复了平静。 云意唤下人去烧热水,推门而入。丛绿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云意拿出帕子给她擦汗,丛绿虚弱地睁开眼睛:“姑娘——” “都过去了——”云意手上轻柔:“睡一觉罢,睡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奴婢不想睡,奴婢想和姑娘说说话。” “好呀。”云意侧身坐在床沿上,浮云锦的披帛落在丛绿的手边,轻如羽毛。 “姑娘,今日世子爷过来送信,奴婢跟世子爷说开了。” 云意了然:“怪不得你发病了。不过说出来了也好,世子爷听了真话,才能重新考虑这份感情。” “一半真话一半假话。我说我的身子给了心上人,他听完都呆住了,不知现在走了没有呢。今夜会不会去酒馆,借酒浇愁。”丛绿闭了闭眼睛。 云意微微一笑:“丛绿,你心里是喜欢他的,对么?” 丛绿茫然地睁开眼,承尘上的双飞蝴蝶绕着芍药,相依相偎。 云意叹了一声:“丛绿,我们这一走,也许与澹台家的人再无相见之日。做你想做的罢,莫要给自己留遗憾。” 丛绿依旧怔怔地看着顶上的承尘,不知她是否听到了。 “郡王妃,热水来了。”珍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云意出来道:“你月末就要成亲了,不是让你休息么?手上的事情让其他丫鬟来做。” 珍娘笑笑:“奴婢闲不住,听到丫头们说丛绿不舒服,就过来看看。郡王妃回寝居罢,这里留给奴婢照顾。” 丛绿昏睡之后不会梦呓,云意便道:“嗯,你给她全身都擦擦,然后换一身衣服。” 珍娘答应着:“您就放心罢。” 云意走出门来,漫无目的地想着心事。计划已经相当完善了,她与丛绿会在试嫁衣的那一日,寻到欧阳山庄,离开北盛,离开温国。 而她与澹台桢的这段孽缘,就此结束。 时日无多,他想要她的浓情蜜意,她便给。这是属于他的,最后的温柔。 走着走着,云意忽地见到路中央站着一个人,却是澹台怀瑾。澹台怀瑾不知站了多久,皮肤晒得通红,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周围有丫鬟和护卫窃窃私语,见到云意现身,恍若见了救兵,纷纷朝她奔过来。 “郡王妃,世子爷不知怎么了,一直站在此处,不说话也不动。奴婢们叫了好多声,世子爷什么也听不见,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找大夫?” 看看天色,丛绿与他说开,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前了。澹台怀瑾一直站在这里,站了一个多时辰?看来丛绿的事,对他打击甚大。 “不用去找大夫,世子爷只是一时中暑,痰迷心窍。你们去打一盆冰水,再送一碗冰镇酸梅汤来。” 下人们得了命令,纷纷散开。云意走到澹台怀瑾面前,径直说:“世子爷,丛绿病倒了。” 澹台怀瑾瞳仁一动,仿佛神魂归位。他挪动着略显僵硬的脖子,低下头看向云意:“什么病,那种病么?现在如何了,大夫看过没有?” 云意讶然:“你见过她发病?” “见过,在云泽郡的时候。”久站暴晒,澹台怀瑾有些头晕目眩,险些往后跌倒。幸而有丫鬟打水来了,绞湿巾帕给澹台怀瑾擦脸,擦着擦着,丫鬟的脸红了。 云意心道,澹台家的男儿皮相都很不错,很招女儿家喜欢。 澹台怀瑾察觉到了丫鬟的异样,不耐烦地打发她,自己洗脸。丫头委委屈屈地走了,一步三回头。 不多时,冰镇酸梅汤也来了,澹台怀瑾喝下两大碗,觉得精神许多。他整了整身上的衣袍,对云意道:“让表嫂看笑话了,我,我想去看看丛绿。” “她现在需要休息,而世子需要思考。”云意声音如缓缓流泉:“她虽名为贴身丫头,实际上同我情如姊妹,我打心底里希望她能得遇良人。”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4节 “得遇良人——”澹台怀瑾喃喃几句,道:“是,我是该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 “你们几个,送世子爷下山。”云意怕澹台怀瑾半途跌马受伤,特地派几个护卫跟着澹台怀瑾。 几个护卫应和一声,护着脚步虚浮的澹台怀瑾走了。 云意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澹台桢的信收在袖中,还未来得及看,于是寻了一处阴凉的紫薇花荫坐下。 “云意吾妻:见信如晤”,开头就让云意轻叹一声,还未入门,他已经把称呼写上了。 下面洋洋洒洒地,写了最近的见闻,特别提到郡王府已经翻新得差不多了,问她喜欢樱桃树还是杏树。还有周承嘉的木鸟撞坏了,小小男子汉差点当众哭鼻子。 云意莞尔,她的嫁妆里还有一座小巧的风雨桥,以后送给周承嘉。 信的末尾,寥寥几句,云意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名字——兰容与。 心猛然揪紧,云意慌忙往下看。澹台桢已经知道了兰容与和云家的关系,问她是否想见兰容与一面。 吊在半空的心猝然落下,云意赶紧起身,去给澹台桢回信。见面难免露出破绽,倒不如不见。 所有人都没想到,澹台怀瑾又来了,而且来得这样快。 “丛绿姑娘,丛绿姑娘,你快出去看,世子爷又来了,就站在浮莲居外,点名要你出去。” 丛绿正在伺候云意用午膳,闻言纳罕:“昨日他不是才来过,怎么可能呢?” 小丫头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给她:“真真的,那么大一个人,护卫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云意搅着碗里浓稠的红枣粥:“丛绿,去看看罢,昨日他暴晒了一个多时辰,差点昏倒。” 丛绿踌躇一会儿,还是放下手中的东西:“那么我让珍娘过来陪姑娘。” 云意莞尔:“又不是三岁小孩,一定让人陪。我这有给郡王写好的信,刚好你一并拿去。” “是,姑娘。”丛绿只好接过来,去往门口的一段路上,丛绿想了很多事,一会儿是密林之中的相救,一会儿是云泽郡白玉兰花下的剖白,一会儿是他昨日呆立当场的眼神。 他今日来寻她是做什么呢,恩断义绝么?丛绿深吸一口气。 很快,门外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丛绿定了定神,行礼:“世子爷,奴婢——” 话到一半,澹台怀瑾翻身上马,将丛绿拦腰抱走。门口的护卫倒吸一口凉气,等回过神来,连人带马都没影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要禀告郡王妃么?” “那可是世子爷,禀告了郡王妃,你敢去找么?” “算了,那还是当做看不见罢。” 丛绿悬在马上,呼呼的风景略过,她咬牙道:“世子爷,你疯了不成!” 澹台怀瑾充耳不闻,单手压着她。丛绿不敢乱动,只得忍着。 好不容易等到马停下来,澹台怀瑾抱着丛绿下来,丛绿刚站稳就甩开他的手:“世子爷,您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我只是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同你单独说话——”澹台怀瑾小心翼翼地问:“你的那位心上人,现在在何处?” “在虞国。” “既然他在虞国,为何眼睁睁地看着你陪嫁来温国?既然得了你的身子,为何不与你成亲。” “他——他——”丛绿答不出来,随口说的一句谎言,很容易就戳破了。 澹台怀瑾的眉目染上笑意:“果然,你是骗我的。” 丛绿失笑:“骗不骗你又有什么干系,我后面那句话是真的,我已不是黄花闺女了。” 澹台怀瑾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她,丛绿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世子爷问完了么,奴婢还有事,先回去了。” 马儿在悠闲地吃草,四周草木萋萋,丛绿看了一圈,发现她根本认不得回去的路。 自来到浮莲居,姑娘从不出去,她也就一直在浮莲居待着,浮莲居外是圆是扁毫不知情。方才澹台怀瑾忽然抱她上马,她又惊又急,根本没法留意路线,这下可糟了。 一只手攀上她的肩头:“丛绿,别躲了,面对我好么?我的心昨夜裂开了,我小心地把它缝补好,又过来找你了。” 草地上的野花簌簌而动,仿佛是在窃窃私语。风中飘来一片绿叶,正好落在澹台怀瑾的手背上。 丛绿怔怔地看着这片绿叶,心里似乎煮着一锅水,澹台怀瑾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火,烧得水咕嘟咕嘟地冒泡,最后沸腾起来。 既然都要离开了,还有什么顾虑呢,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天长地久不可得,不如图那一时欢愉。 澹台怀瑾正要甩落绿叶,冷不防另一只柔软细弱的手抚上他的面容。 “丛绿,你——”温热的呼吸贴着他的脖颈攀援而上,将他的话吹散。随后,榴花般的唇就要印下烙印。 “等等!”澹台怀瑾从翻滚的情丝中勉强拉出一丝理智:“此时此地,不妥。” “为何要去思考妥不妥呢,快乐就好了呀。”丛绿拉着澹台怀瑾的手,伸进自己的衣襟,缓缓停在耸动的某一处:“怀瑾,你不想要么?” 理智绷然弦断。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举杯浇愁 北盛,四方驿馆。 文令秋与洛子修并肩坐在庭院的枫树下,相顾无言。四方驿馆,如今只住着虞国的使臣,空旷得很。偌大的庭院空空落落,更显得两人的身影十分寂寥。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从屋内传来,打破了宁静。文令秋转了转头,问洛子修:“第几个了?” 洛子修揣着手:“第三个。” 文令秋叹气:“这可什么好,两个时辰了,兰大哥谁都不愿见,谁都不愿理,一个人在里面喝闷酒。” 洛子修也是无法:“自温皇下旨赐婚之后,容与就心痛难抑,只是强忍着应付宫中各色人物。好不容易从宫中出来,回到驿馆,容与自然是需要一醉解千愁。” 文令秋憋了半日,只得三个字:“作孽啊!” 洛子修道:“你等在此处也是烦躁,不如去练剑。” “成日练剑,却不能拔剑,我这一身剑术到底练来有何用?” “瞧你说的。”洛子修露出温和的笑意:“这一路上都是你在保护我们,何来无用之说?我虽然会一些,却远远比不上你。”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文令秋闷闷起身:“不说了,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醒酒汤。” “醒酒汤不知有没有,鸡汤却一定有。沈宕大哥今日拎了一只乌鸡回来,说是夜里熬汤喝。” 文令秋听完更烦闷了,入宫虽吃穿不曾短,明里暗里的嘲讽和试探却不少。他们每一日都恍若行走在钢索之上,生怕言语行止上有一丝错处。 好不容易回到驿馆,驿馆只有一个看门的聋哑老大爷,老大爷平日只负责晃晃悠悠地扫地,其余一概不懂。沈宕便如同老大哥一般,扛起了几人的饮食起居。 不过,人少却也自在。 文令秋闷头往厨房去,果然闻到了一阵一阵的鸡汤香味,他吸了吸鼻子,问:“沈大哥,你放了什么配菜,闻着不像是山药呢。” 里面没有回答,却有极细的响动,一瞬而过。文令秋自幼习剑,耳聪目明。他目光一顿,听声辨位,长剑已铿然出鞘,破窗入内。 只听一声闷哼,仿佛是个女子。文令秋踹开门,只见个娇小的身影跌坐着,裤腿被长剑定在地上,她心有余悸地抬头,露出了熟悉的面容。 文令秋大惊失色:“云滟姑娘!怎么是你!” 云滟指了指长剑:“文公子,你能不能先收剑,方才若不是我躲得快,这条腿就废了。” 文令秋赶紧拔起剑,归于鞘中,神情犹似梦幻:“我别是睡着了做梦罢,云滟姑娘不是在明州?抑或是有人易容冒充?” 想罢,文令秋重新握紧剑柄,戒备起来。 云滟苦笑,从地上爬起来,扯扯自己的面皮:“文公子,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文令秋手一松:“你怎么会来温国,又到了这里。” “说来话长,我要找与哥哥,有话问他,你给我带个路罢。” “行,你跟我来。” 两人刚转身,文令秋便停住:“有人来了,是沈大哥。” “他能信么?” “能,沈大哥是个好人。这段时日他照顾我们良多,这鸡汤,就是他熬的。” 云滟眼睛一亮。 沈宕估计好时辰,来看他小火慢炖的鸡汤,一打开门,又合上,兀自喃喃:“囫囵眯个觉,起猛了,咋还看到个女子,捧着我的鸡汤喝。” “沈大哥,快进来。” 沈宕一激灵,发觉他看到的是真的,忙忙推开门再确认一遍:“令秋,这是你带来的姑娘?月黑风高,你们——终究不妥当。” 因沈云两家无甚交情,所以沈宕未见过云滟。 文令秋的耳朵根一下子红了:“沈大哥你瞎说什么,不是我带来的。” 沈宕瞟了云滟一眼,目光又落回文令秋身上:“那是这姑娘自己找来的?你对她做了什么?” 云滟小口小口地喝着鸡汤,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仿佛说的不是她,而是别人。 “这是云将军的女儿,云滟姑娘。” “你一个男子汉——什么!云滟姑娘!她不是在浮莲居等着做郡王妃么?” “这——说来话长,云滟姑娘来找兰大哥,我先带她过去。” 沈宕一头雾水,但还是嘱咐:“驿馆虽冷寂,但保不齐还有暗子盯着我们,云滟姑娘还是小心为上。” 文令秋道:“我仔细听过了,周围无人。” “那便过去罢。”沈宕侧身让到一边。 云滟笑眯眯地把空碗递给沈宕:“多谢你的鸡汤,真好喝。板栗已经软烂了,萝卜也清甜。我很久很久,没有尝到故乡的味道了。” 沈宕一愣,心中触动,还未来得及说他还有一罐酱蘋菜,文令秋已经领着云滟出去了。 空了的碗,还残留着鸡汤的香味。 “哎哟,我的鸡汤啊,再炖就过了。”沈宕赶紧去灭火。 洛子修单手撑额,头一点一点地要睡着。冷不防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他差点倒地。 “是谁啊?” “洛大哥,你快看,谁来了。” 洛子修迷糊着眼站起来:“是宫里来人了么?”话音未落,他瞪大了眼睛:“云,云姑娘。”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5节 文令秋对他的反应深感理解:“我知道你很震惊,但咱们先别震惊。云姑娘要见兰大哥,你快进去看他还清醒吗?” “啊?哦。”洛子修浑浑噩噩地走进去,一开门就是浓重的酒味,熏得他差点睁不开眼。兰容与侧身伏在案桌上,倒下的酒壶酒液未尽,滴滴答答地落在湛蓝色绣兰草的锦袍上,水渍圆圆。 “容与,容与。”洛子修摇晃他的手臂:“你快醒醒,云姑娘来了。” “娢儿,娢儿来了?她在何处?”兰容与倏然睁开眼睛,扶着桌角起身,看到锦袍上的酒渍,却又着急:“不行,我得换一身干净衣裳,子修,你看我的鬓角,还规整么?” 洛子修扶着他,有些不忍:“容与,不是云意姑娘,而是云滟姑娘。她不知如何到了温国,找到驿馆来,说要见你。” 兰容与反应了很久才消化洛子修的话,他颓然坐下,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子修,让她进来罢。” 洛子修粗粗收拾了一下屋内,觉得可以见人了,于是反身去请。云滟进来的时候,兰容与已饮下好几杯浓茶,眼睛清明了些。 “与哥哥,太好了,我终于见着你了。”云滟笑着往兰容与身边凑,像是小时候一样。 自幼她便知道与哥哥以后会成为她的姐夫,所以待他亲近。有时候她外出寻姐姐,发现他们坐在春明堤边闲谈,她就坐在一边笑眯眯地吃茶点。 如果时光能倒流,那该多好。 兰容与温和地看向云滟:“偷跑出来的?” 云滟吐吐舌头,把所经历的都说了。洛子修与文令秋在旁边听得肃然起敬,直说:“云姑娘不愧将门之女,比许多男子都强些。” “嗯,也有运气的成分。”云滟被两人敬佩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 兰容与问:“那么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打算?” “与哥哥,我去浮莲居见过姐姐了,本想带她逃走的,她却说可以自己离开。与哥哥,我是来向你求证的。” “你见过她了?”兰容与暗淡的眼睛有了一丝神采:“她过得如何?” “气色还好,就是又瘦了。我去的那一日正好有虞国探子潜入,姐姐为了自证清白甘愿做饵,引探子上钩。等她回寝居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浓浓的忧虑与疲惫,我都心疼死了。与哥哥,姐姐什么时候离开浮莲居,离开北盛?” 兰容与心中猛然发颤,他一接到虞国朝廷探子被抓的消息,就立刻入宫面见温皇,未曾了解细节。呵,澹台桢若是相信娢儿,怎么会让她以身犯险?她一个身有心疾的女子,面对武功高强,心眼众多的探子,会有多害怕! 云滟见兰容与不说话,看了看洛子修和文令秋。文令秋下意识开口:“这个我知道,兰大哥以前游历的时候,救过一位温国绣娘,复姓欧阳,她回到北盛之后,在清月坊开了一个欧阳绣庄。兰大哥已经与云意姑娘约好,十月初八从欧阳绣庄的地下通道离开,回明州去。” “那太好了!”云滟兴奋地握住文令秋的双手:“姐姐没骗我,真的有法子自己走。离十月初八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呢,我都等不及了。” 文令秋看着云滟亮晶晶的双目,好似明珠星辰,竟移不开双目。还是洛子修觉出了文令秋不对劲,递过来一杯温茶:“云姑娘,坐了这么久,你喝杯茶。” 云滟松了手接过茶盏:“好的,谢谢洛大哥。” 心中大石放下,云滟的笑容和声音格外甜美。文令秋的手依旧火辣辣的,像是被烫伤了。 兰容与沉吟片刻,对云滟道:“温皇已经同意与朝廷结盟,我的使命完成了,不日就会离开北盛,暗地里返回接应娢儿。姮儿,你若与我们一同离开,不好掩饰身份。不如明日就走,我手书一封,你带去欧阳绣庄,让清怡先生送你一程。” 第60章 第六十章 中秋佳节 云滟犹豫:“可是,我想等姐姐一起走。” 兰容与不同意:“一切都为安全起见,不可任性。” 文令秋也劝:“云姑娘,你还是听兰大哥的罢,姐妹团聚,也不差那几日。” “那好罢,我听兰大哥的。” 洛子修思忖:“云滟姑娘一个人走,是不是不太好?” “没关系,我既然一个人来,也可以一个人回去。” 兰容与道:“你来之时混进了舞团之中,人多安全。离去之时却没有这些掩护,确实要考虑。” 文令秋看了看云滟,又看了看兰容与,脸都憋红了。 洛子修暗笑:“不如,让云滟姑娘在欧阳绣庄住上几日,等我们出城,她再偷偷过来与我们汇合。” 兰容与点点头:“行走在外,收留个可怜人也不奇怪。云滟,到时你就扮成小乞丐,掩人耳目。” 云滟打包票:“好咧,乞丐我当过,保证天衣无缝。” 这话,听得又心酸又好笑。 众人商量完毕,文令秋送云滟出来,沈宕拎着一小罐鸡汤追上他们俩:“云姑娘,这一罐你拿回去吃,暖胃。” 盖得严实的瓦罐挡不住鸡汤逸散的香味,云滟吸了吸鼻子:“多谢沈大哥,您炖的鸡汤,是我离家以来喝过最好喝的鸡汤。” 沈宕憨厚地笑笑。 文令秋落在云滟纤细却发黑的手指上,那里,长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她小小年纪,从闺阁小姐变成被随意使唤的打杂,一定吃了很多苦。 “文大哥,沈大哥,你们留步,我走了,外头人多眼杂,你们小心。”说完,一个健步爬上墙,瞬间翻过去。 沈宕惊叹:“云姑娘做了澹台桢身边人这么久,功夫倒是没拉下。” 文令秋转脸看沈宕,有些不忍。他已经可以想象云家姊妹离开之后,沈宕震惊的表情。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少一人知道少一分危险。等事情尘埃落定,他们再向沈大哥和盘托出,郑重道歉。 “夜深了,我不和你们这些年轻人熬夜,先去睡了。喝酒多了容易伤身,还是得注意些。”沈宕打个哈欠。 文令秋朝沈宕作揖:“沈大哥,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以前对你出言不逊,是我不对。” “嗐,年轻人血热一些是好事。你对我说的啥,我早都记不清了。”沈宕摆摆手走了。 夏末的风卷走树上的绿叶,送来沈宕的留言:“厨房里还温着点鸡汤,别忘了把锅洗干净。” 文令秋笑了。 时间如沙漏,匆匆而过,转眼已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明瑶公主特特派了金雁过来传话,邀请云意中秋去公主府小聚。前一天晚上,珍娘和丛绿就把云意的衣裳翻了个遍,商量着发髻和配饰。云意中意的是一件珍珠白绣梅枝的襦裙,而珍娘和丛绿选的是一件鹅黄色绣彩羽的上襦,下着红白间色裙。 “郡王妃,中秋佳节,一团喜庆,自然是鲜亮些好。这套鹅黄衣裙配上灵虚髻,既鲜艳明媚,又清逸出尘。” 云意掩嘴笑:“既然未来的新娘子都这样说了,我可不好拂你的意。” 丛绿也打趣:“姑娘合该沾一沾她的喜气,肯定心想事成。” 珍娘白了丛绿一眼,当做没听见,把鹅黄衣裙放在架子上挂好。这些天大家都打趣她,珍娘已经习惯了。 还有五日,她就从浮莲居出阁,嫁给崔崐。崔崐这混球,总算要如意了。 云意给她的嫁妆,多得她咋舌,连连推拒。云意不以为意:“你们陪伴我这么久,我合该给你们添妆。等丛绿出嫁,我也会给那么多。再说,虞国的东西我料想公主不甚喜欢,嫁妆会重新添置,你们分了也好。再不济,就当是替我保管。” 珍娘听了觉得有理,于是再没说什么。 丛绿过来用手肘捅她:“老打趣你,生气了?” “没有,生哪门子的气。我只是感慨时光飞逝,我们一路从边境到北盛,相伴相随,很快要分开了。” 丛绿含笑的眸子染上伤感,默默出神。 云意翻过一页书,看了看窗外漫天的星子:“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聚有时,散亦有时。珍娘,嫁人之后,你便是堂堂的崔娘子了。若有事,崔崐一定会护你周全。” 珍娘怪道:“奴婢能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人嫉妒郡王妃,也不会自降身份对一个奴婢使绊子。” 云意只是笑笑。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珍娘与丛绿便把云意从被窝里捞出来,换衣裳梳头发。云意迷蒙着双眼,面颊带着初醒的红润,任她们摆弄。 珍娘手腕翻转,发髻左侧斜插两支玉枝莲花流苏簪,右侧是一朵碗口大的紫色芙蓉绢花。淡扫娥眉,薄涂胭脂,耳垂坠下水滴荷叶耳坠。妆成之后,就连平日服侍的小丫头都看呆了去,差点把茶盏扣自己手上。 金雁亲自率人来迎,看见云意,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惊艳:“您今日,比起初入公主府,又添几分艳色。” 云意微微一笑:“金雁姑姑过誉了。” 珍娘忙道:“近来服用新的凝雪丸,加上温泉调养,云姑娘身子见好了。” “是么,公主见了姑娘这般,也会欣慰。”金雁撩起车帘:“请上车罢。” 因珍娘婚期近了,云意就把她留在浮莲居,只让丛绿跟随。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将将离晚宴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到达了公主府。 丛绿先下车,转身要去扶云意。金雁却笑盈盈地绕过来,举起手:“奴婢扶您下来。” 云意目光一闪,金雁作为公主的贴身宫女,所言所行都代表公主的意思,比普通的官家小姐还要金贵些,今日却频频对她示好。 “金雁姑姑,我可以自己下来的。” 金雁看云意犹豫,笑道:“金雁只是个奴婢罢了,您是未来的郡王妃,若是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金雁回去就该领罚了。” 云意只得扶着金雁的手下来,才跨进门,云意便看到了熟悉的司南。 澹台桢也到了? 司南上前与云意见礼:“属下先行将中秋礼品送至公主府,郡王随后就到。” 云意点点头,其他的并不多说。金雁似笑非笑:“郡王爷今年的中秋礼,似乎比往年的都多嘛。” 司南笑道:“今年圣上给的赏赐不少,有好东西,自然先送到公主这边来。” 金雁摆摆手:“你忙去罢,别耽误了公主的事儿。” 司南答应一声,退下去了。金雁在前头一面为云意领路,一面道:“其实郡王已经有三年没回公主府过中秋了,今年的中秋宴,公主十分重视,早早就命人准备。不仅把有名的菊花品种都收罗了来,还给北盛高门的公子姑娘都下了请帖,要办一场盛大的菊花诗会。” 怪不得府外停了那么多辆马车,这场菊花诗会,的确声势浩大。 “公主请您来,也是含着苦心的。毕竟您嫁过来要掌管郡王府中馈,公主府这边,也得搭把手。早日理顺北盛高门大户的人脉,对您有好处。” 云意口中称好,心中却复杂难辨。明瑶公主,似乎真的打算让她融入北盛的贵族圈中。短短一个月,明瑶公主转变巨大,澹台桢到底与她说了什么呢? 走着走着,丛绿忽道:“金雁姑姑,这不是去前厅的路。” 金雁姑姑转头道:“对,奴婢带云姑娘去的是郡王以前的寝居,名唤扶苍楼,那里放着北盛贵女们的图册。” 云意明白了,公主的意思是让她先认认人,然后再去前厅,这样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 丛绿安下心来,几人一路分花拂柳来到扶苍楼,几个打扫的小厮看见金雁,讨好地过来说吉祥话。金雁三两句话把他们打发了,引着云意进来。 “郡王自小就沉静寡言,克己复礼,除了对公主亲近些,其他的女子一概冷脸。以前有个姿色不错的丫头不知死活地想撩拨郡王,结果被郡王当众剥衣杖责,自那以后,扶苍楼里的丫头都遣散了,伺候的都是小厮。” 金雁指了指案桌上的画册:“奴婢已经让小厮把画册找出来了,云姑娘请细看。” 云意拿起画册,就近坐下翻开。画下这本画册的画师功夫十分了得,每一幅或是灵动扑蝶,或是静水观鱼,或是放飞纸鸢,栩栩如生,各有特点。 明瑶公主为澹台桢择妻,实实在在费了不少心思。 丛绿暗自撇撇嘴,这位金雁姑姑明着是带姑娘来看画册的,实际说了不少郡王的好话。是怕姑娘婚后还是不能与郡王交心罢?可惜,她们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云意慢慢地看着,触及一个名字,顿了顿。 上官绮罗,丞相嫡女,澹台桢曾经的未婚妻。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6节 长眉入鬓,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鼻梁挺直,唇形饱满,是个明丽健康的女子。 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仿佛闷头咬下一口未成熟的黄杏。明明是这般女子才配他,他却把婚退了。 云意看了许久,才往后翻,堪堪翻过最后一页,便有人来请:“云姑娘,公主请您到前厅去。” 云意不欲耽搁,合上画册出了扶苍阁。 前厅内,明瑶公主身着朱红色绣金线牡丹的宫装,头戴十二支凤翅簪,恍若神妃临世。周围一圈都是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云意一脚踏入前厅,仿佛进了西王母的瑶池仙境。 “启禀公主,云意姑娘来了。” 莺声燕语顿止,所有人的目光一刹那都投向门外。只见一女子如春中剑兰,雪下白梅,婷婷立着。及至细看,她一双眼睛如杏花烟雨,朦胧中水波涟涟,小巧的鼻管下唇色一点樱红。人算不得绝美,却教人心生怜爱,移不开眼。 厅里的贵女们早就听说云意今天要来,带着好奇与嫉妒等待着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屑。认为瀚海郡王是见惯了北盛贵女的明艳大气,一时被江南水乡的温柔小意糊住了头脑,以后一定会后悔,毕竟以云意的身份,实在是不配。 如今初见真人,她们一肚子轻贱的话好似被一只手团成一团,揉得不成形状。贵女如云的前厅,一时落针可闻。 不知是谁低低刺了一句:“什么姑娘,她还算姑娘?”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公平比试 明瑶公主朝说话的姑娘瞧了一眼,并未斥责,随后把目光投向云意,看她如何应对。 云意恍若未闻,轻移莲步,如一朵云飘到明瑶公主面前:“云意见过公主,公主安好。” “赐座。”明瑶公主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那里原来坐着一位明霞般的女子,身着桃红色绣芍药的上襦,下头系着十八幅间色彩裙。头上凌云飞髻,两边各簪着孔雀垂珠步摇。云意要坐在明瑶公主身边,她就得挪开。 众人的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打转,等着好戏开场。 谁知彩裙女子只是笑了笑,起身道:“公主,元晴姐姐出去这么久未回来,绮罗去找一找,可别是方才夸下琴艺进步的海口,转眼又躲起来了。” “绮罗姐姐,我跟你一起去找。”坐得不远的孔雀衫女子说道。 明瑶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位姑娘:“去罢,待会儿晚宴莫要迟到。” 两人连声称是,手挽着手走了。众人一看无戏可瞧,都自顾自找人说话了。 云意目光浮动,她看过画册,认出来了,彩裙姑娘是上官丞相家的上官绮罗,后面站起来的应该就是宁国公的孙女公孙玉真了。她不想下一刻成为看戏的对象,于是跟着上官绮罗走了。 “云意姑娘,请上座。”金雁在旁边道。 云意点点头,在明瑶公主身边坐下。明瑶公主对周围的贵女道:“这就是云氏云意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大伙儿可以先熟悉熟悉。” 诸位贵女闻言不禁咋舌,公主似乎也不怎么厌恶虞国来的云氏之女。言下之意是以后云意会常常出席各类宴会,郡王妃该有的体面她都会有。这和前段时间因为瀚海郡王退婚而称病的,是同一个人? 这时,原先低低讽刺云意的姑娘忍不住站起来,冷笑:“虞国送来的女子果然有些手段,一步一步兵不血刃地往上爬,只是不知道,你的手段出了房门还有没有用!我温国有的是优秀的女子,为何轮到你来做郡王妃!” 众人屏气凝神,有一个想和云意说话的翠衫小姑娘怯怯地住了嘴,紧张地看着两人。云意温和地对小姑娘笑了笑,随后站起来,走向挑衅的人。 “如果我没猜错,您是铁骑将军的嫡女李碧沉罢?” “是又如何?你还想跟郡王吹耳边风,让郡王降我父亲的职位不成?”李碧沉昂起头。 “我并无此意。”云意的声音如冰玉落泉,分外好听:“既然李姑娘心有不服,我们不妨比试一番,我们虞国的女子,并不会任人轻贱。” 金雁直直地看向云意,明瑶公主也大感意外。她们一直觉得云意水样温柔,云样清淡。未曾想到,今日,柔水之中忽然长出了一朵带刺的蔷薇,令人满目生辉。 她在为虞国的女子而争。 李碧沉差点笑出声,看着一推就会倒下的人,拿什么和她比,她可是自小在家里被当做男儿养,父亲正正经经教授过的。 “你确定要比?” 云意目光丝丝缕缕,皆化作摄人的剑:“皇天在上,众人作证。我,云意,要与李碧沉一决高低。” 李碧沉浑然不怕,抱着手臂问:“你想怎么比?” “公平起见,自然是三局两胜,比试的项目你出一局,我出一局。剩下的第三局,由你我皆信任的第三人出题,如何?” 贵女们窃窃私语,觉得云意说得在理。但是这双方都信任的第三人,就比较微妙了。 找谁好呢? 厅中地位最尊贵的,无疑是明瑶公主。可明瑶公主是云意的未来婆婆,按理说是要避嫌的。其他的人,又基本上与云意不熟悉,谈何信任。 “哟,虽然是中秋,这里却热闹如春呐。”浑厚的男声编钟一般,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明瑶公主率先起身,嗔道:“皇弟,怎么来了都不通报一声。” 众人看到一角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门内,呼啦啦跪下了:“臣女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温皇和蔼地命贵女们起身,对明瑶公主笑道:“朕与孟昭在门口遇到,便一起进来了。是朕听到有争吵,索性命下人不要通报,略听一听。” 明瑶公主瞥了一眼皇弟身后笔挺如山的儿子,暗自翻个白眼:“女儿家家的事情罢了,既有争论,那便光明正大地比一场,输的人给赢的人赔罪便是。” 云意忽然说道:“不止是赔罪。” 厅中的人都诧异地望向云意,云意沉静若雪,走到温皇面前跪下行礼:“云意斗胆,请求皇上为云意与李碧沉姑娘主持比试的第三局。”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为云意的勇气震惊。本来她们俩的比试就吸引了所有贵女的注意,若是皇上点头答应,只怕消息很快会传到驸马的南篱园,那里,是招待外男的地方。他们得到消息,不会无动于衷,至少会遣人来瞧。 云意是已经定了亲了,这事儿对她无所谓。可是李碧沉就不一样了,她尚未出阁,正是相看夫家的年龄。虽然温国比虞国民风开放,不拘小节。但是谁都不想娶一个才德有缺的女子进门。比试的输赢是其一,若是比试之中把握不好分寸,也会对李碧沉的名声有损。 这等于是把李碧沉架在火上烤,云意这女子看起来娇滴滴的,竟然是个绵里藏针的主儿! 李碧沉就算再迟钝,这时候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十分紧张地祈祷皇上不要答应。这是女儿家的比试,对堂堂皇帝来说不就是无聊的吵闹,皇上对这个没兴趣罢? “你就是云意?”皇上含笑看着跪在跟前的女子。这便是他引以为傲的侄儿,温国瀚海郡王执意要娶的女子,为了她,甚至以救驾之功,换来一朵救命雪莲。 云意依旧低眉顺目,腰背却已挺得笔直:“正是。” 温皇身后的澹台桢,深深地凝视着云意。薄薄的唇一言不发,袖中的拳头却已经攥紧。他心疼云意,在这姹紫嫣红的贵女当中,她是从异域移植而来的幽兰,格格不入。但只有她立起来了,以后才不会被别人轻视,所以,他不能为她出头。 不过,心疼之中,他又为她的风骨和倔强骄傲。这就是他心爱的女子,她与这些北盛贵女都不同。外柔内韧,心自芬芳。尽管身入泥淖,却仍然能倔强地开出花来。 温皇笑了笑,点点头:“好,那么朕就为你们主持第三局。” 李碧沉瞬间白了脸,皇上他,他既然答应了! 云意叩首:“多谢皇上成全。” “你起来罢。”温皇略一抬手。 云意站起身,半开的裙摆仿佛花朵收敛。她一抬眸,看到温皇后头的澹台桢,又极快地低下头去。 澹台桢目光一暗。 温皇转向明瑶公主:“皇姐,你是主人,接下来如何安排,你说了算。” 明瑶公主略一沉吟,便道:“云意,碧沉,你们先说说,前两场要比什么?” 李碧沉抢先说道:“比骑射。”她的骑射功夫父亲都夸赞,面对云意,肯定是压倒性的胜利。她不仅要赢,而且要赢得漂漂亮亮的。 看云意瘦得跟面条一样的身板,虽然出身武将家庭,八成连马鞭都没有摸过,到时候如果马镫都上不去的话,北盛的笑料,又要添一笔了。 李碧沉越想越美,丝毫没发觉安静站着的澹台桢,嘴角翘起一丝弧度。 “云意,你同意么?”明瑶公主问。 “云意愿意与李姑娘比试骑射。”云意回答。 李碧沉心情大好:“你既应了骑射,到时候可别哭鼻子,说我欺负你。” 云意淡淡一笑:“比试场上的眼泪最是无用,宁流血不流泪。公主殿下,这第二局么,云意选比作画。” 明瑶公主看向李碧沉,李碧沉痛快地答应了。两局都定下来了,明瑶公主转向澹台桢,笑了笑:“看来要开放你的练武场了。” 澹台桢颔首:“悉数听母亲安排。” 明瑶公主心里有了底,下令:“走罢,大家移步练武场,来瞧瞧两位姑娘的风采。” 云意与李碧沉比试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传得飞快。待云意换完骑装回来,练武场上除了护卫们守定的比试区域,其他乌泱泱地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而皇帝一干贵人,则好整以暇地端坐高台,俯瞰整个练武场。云意扫了一圈,大多是见过的人,其中有一位面色紧绷的黑脸汉子,坐得如一口钟一般。察觉到云意的目光,阴鸷地望过来。 想必,这位就是李碧沉的父亲铁骑将军了,而坐在他身边时不时搽汗的妇人,是李碧沉的母亲。 云意面对铁骑将军的目光,不避不闪,甚至还笑了笑。铁骑将军一愣,这么多年打仗,他一身血腥气,很少有女子不怕他的。这云意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罢了罢了,反正一会儿有沉儿教训她。 李碧沉正在试新弓,没有留意云意这边的动静。 云意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畅快,她一直忍啊忍,如今要离开了,不妨任性一回。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惊艳众人 为了公平起见,不许用自己惯用的弓箭和马匹。明瑶公主从库房里翻出两把一模一样的弓箭,对温皇笑道:“皇弟可还记得它们?” 温皇定睛细看,恍然:“这不是当年皇爷爷送给宁梦姑姑和宁月姑姑的双弓?” 皇爷爷曾经有一对双生莲花似的女儿,十分喜爱。特地命人用百年榆木和深海蛟筋做了一双弓,赐给两位公主。可惜两位公主红颜薄命,长到八岁便双双病亡。弓箭辗转到了温皇手上,温皇又在二十多年前赐给喜获麟儿的明瑶公主。 “正是,若不是两位姑娘比试,这一双弓还放在库房里生尘呢。” 温皇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这弓本就是为女子所制,轻便易拉,原来是拿来给孟昭启蒙用的。孟昭七岁上便嫌弃它们太轻,转而用大弓了。这回,可派上用场了。” 澹台桢听着母亲与皇舅的闲谈,偶尔会说一两句话。自从那一抹倩影出现在练武场,他的眼神就牢牢锁住,云意与铁骑将军的那一番目光交锋,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澹台桢微微一笑,不由得想起在格木的靶场上,她面色雪白,射出的箭却稳稳地扎穿了他头上的发冠。那一刻的怦然心动,他记忆犹新。 今日,她会让所有的人都惊艳,久久难忘。他澹台桢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他的女人,也是闺阁翘楚。 “皇上,公主,两位姑娘用的马都牵过来了,身高,脾性都相近,连毛色都差不多。比试的内容也已说清,一共跑马五圈,每跑一圈射靶一次,既快且准者获胜。”金雁言语清晰。 明瑶公主看向温皇:“若是一人快,一人准,便加试,皇弟以为如何?” “甚好,省得有人贪快,放弃射箭。” “牵过去给两位姑娘骑一圈,若是没什么问题,便开始罢。”明瑶公主扫一眼台下,围观的人都等得快不耐烦了。 周承嘉兴奋地看向台下,扯一扯父亲的袖子:“嫂嫂原来会骑射呀,怎么大哥从没说过。” 周元以含笑拍拍周承嘉的头:“你大哥话少,以后你嫂嫂住进郡王府,你多去走动走动,会更了解她。” 周承嘉心里默数着大哥成亲的日子,开心地说:“还有两个月零一天!” 话刚说完,澹台桢的目光便扫了过来,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周承嘉朝他做鬼脸,向着云意挥了挥手,给她加油。可惜云意正在与牵马的马夫说话,未曾看到。马夫与两位姑娘都说完话,对金雁姑姑点了点头,金雁走到明瑶公主面前行礼:“启禀公主,两位姑娘皆说准备好了。” 李碧沉一个漂亮的腾跃上马,在众人的注目中得意洋洋地来到起跑线。云意莞尔,不紧不慢地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7节 随着一声锣响,李碧沉立刻策马冲了出去,她抽空往后看。云意竟然稳稳地握着缰绳,丝毫不见生疏。她心头一惊,心道大意了。本以为云意成日恹恹的,走路都能喘气。其实身为虞国将军的女儿,到底是练过的。 不过那又如何,云意还是赢不了她! 李碧沉心一狠,夹紧马腹,催着马匹加快速度,很快,红心圆靶越来越近,她拿弓挽箭,一举射中红心。 周围传来一阵欢呼,李碧沉余光一扫。云意三息之后,同样命中靶心。 两位姑娘一前一后进入第二圈,李碧沉惊讶地发现,无论她怎么催动马匹,云意都能缀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仿佛永远都甩不脱的影子。 将超不超,甩都甩不掉。压力与危机如同乌云悬顶,似乎下一刻就会将李碧沉罩住。李碧沉额头冒出细汗,呼吸亦变得急促。 一连三圈,皆是如此。 第四圈的靶场,近在眼前。 李碧沉拉弓搭箭,却听得耳边风过,一支箭越过她,钉进靶心。 “天呐,那么远,云姑娘竟然射中了!”人群中有位姑娘不可置信地喊出声,越来越多的人回过神来,纷纷赞叹。 李碧沉惊住了,一愣神的功夫,她错过了最佳射箭的位置。李碧沉大感不妙,忙忙拉住马匹,回过身射靶。 而云意青蓝色的身影,一掠而过,超到了前面。 众人再次欢呼,李碧沉心中着慌,姿势又别扭,一箭射出,偏离红心一寸,竟是未中。 铁骑将军一下子站起来,沉沉地注视着女儿,将军夫人抹汗的动作更频繁了。周承嘉喜出望外,正想欢呼,一瞥见铁骑将军洪钟般的背影,只是礼貌地鼓了鼓掌。 澹台桢愉悦的声音从斜刺里传来:“今日重玩乐,不必像往日那般拘束。” 周承嘉转头,确定这句话真的是从大哥的口中说出,顿时从座位上站起来,喊道:“嫂——云姑娘太厉害了,云姑娘加油!” 温皇忍俊不禁,与明瑶公主耳语:“承嘉倒是很喜欢他未过门的嫂嫂。” 明瑶公主无奈:“从云氏给他送了一架木鸟开始,他就与云氏十分亲近,九头牛都拽不回来。” “如此甚好,以后家宅和睦,万事顺意。” 明瑶公主笑着称是,内心却仍是难解。时至今日,她都未曾完全确定云意内心的想法,在云意眼中,看不到别家女子对孟昭的羞涩与迷恋。云意明明是局中人,却似乎游离在局外。 思量间,台下的看客又是一阵骚动,明瑶公主凝神往下看,只见一青蓝一胭脂两道身影,越来越近,几乎重合在一起。 李碧沉,要赶上云意了! 明瑶公主倏忽坐直了身体。 李碧沉后背都湿透了,她的身子伏低,尽量贴近马背,以期获得更快的速度。若是云意再射中这一箭,她必输无疑,连加试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让云意射出这一箭! 李碧沉心里发狠,抬手取下发间珠花,朝前打去。云意的马匹惊叫一声,扬起前蹄,险些将云意甩下马匹。 围观的看客惊得说不出话,胆小的甚至捂住了眼睛。澹台桢霍地站起,朝前走了几步。 好在云意很快安抚住了马匹,马匹不住地喷气,似乎在委屈。云意抬首,李碧沉已经射中靶心,冲过终点。 云意摇摇头,速度上已经输了,索性闲庭信步,稳稳地射完箭,在慢悠悠踱过终点。 看客中议论纷纷,惋惜者有之,欣赏者有之,嘲笑者有之。但更多的人是庆幸,若是真让云意赢了李碧沉,可不是打温国贵女的脸面么? 然而,不可否认,云意的表现,已足够令所有人惊艳。 温皇低笑:“孟昭,云氏颇有些意思。” 澹台桢扬眉:“那是自然。” 正说着,两位姑娘已前后上台来,向皇帝行礼。 “都起来罢,两位各有千秋,那是要加试了,这加试的题目,皇姐可有章程?” 澹台桢瞥了一眼李碧沉,正要说话,却发觉一道轻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澹台桢回看过去,云意朝他轻轻摇摇头。 这是不让他插手的意思,澹台桢挑了挑眉尖,行罢,你想肆意一回,便由着你。 明瑶公主道:“本来是加赛一圈的,两位意下如何?” 李碧沉心下犹豫,经过此轮,她已经不敢再小看云意,再赛一圈,她并不能保证稳赢。况且,手段已经用了一次,再使下去会有被拆穿的危险。 可是,骑射她不赢,作画更赢不了。她丢的不止是自己的面子,还有将军府的面子,乃至整个北盛贵女的面子! 正要向父亲母亲发去求助的目光,耳边已响起云意不疾不徐的声音:“李姑娘这么久不说话,必是想改变,那么云意就先说自己的想法。比试进行到此刻,大家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云意斗胆,想提一个刺激的玩法。” 这句话顿时吸引了台上所有人的目光,说刺激,到底要怎么个刺激法? 周元以霎了霎目,确定这是云意没错,这一日下来,他几乎怀疑里头换了个芯子。 温皇与明瑶公主皆道:“你但说无妨。” 云意笑了笑:“射不能动的死物无趣,不如我们两人,互以对方为靶。” 此话一出,大家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唯有澹台桢眼中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李碧沉不敢置信:“你是疯了罢,比试而已,要闹到同归于尽么?” 铁骑将军上前一步:“皇上,万万使不得,比试就是比试,自然点到为止。” 周元以压了压手:“铁骑将军与李姑娘莫急,云姑娘还未说完话。” 众人又看向云意,云意接着说:“我们所用的箭去掉箭头,标红。所射之物,只要是对方身上即可,越小越好。” “原来如此。”铁骑将军放下心来。 周承嘉忍不住嘟嘴:“将军伯伯和李姑娘不等旁人说完话就断章取义,认为旁人疯魔到要同归于尽,这不太礼貌罢?” 被一个小孩子说不礼貌还是头次,偏偏对方身份贵重,又说得没错。铁骑将军顿时窘迫,李碧沉更是涨红脸。 明瑶公主轻飘飘地点一句:“嘉哥儿,方才闹着要吃蝴蝶酥,都快放凉了。” “哦。”周承嘉低头吃东西。 温皇轻咳一声:“既然没有危险,就这般定下来罢,诸位以为如何?”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赢下比试 铁骑将军和李碧沉看了看彼此,然后朝李夫人使眼色。一直很沉稳的澹台桢忽地轻飘飘来一句:“不如再加点难度?” 大伙儿的心又提起来。 “把眼睛蒙上,听声辨位。” 明瑶公主一副“你别闹了”的表情:“两位姑娘如何能与男子比,你可别把军中训练那一□□过来了。” 将军夫人扶住丈夫的手,感觉快要晕倒了:“是啊,公主说得对,别加了罢。” 于是加试就这么定下来了。 云意心中好笑,澹台桢不插话,李家估计还有想法。如今这么一说,哪里敢拖。 两人行礼告退,下台准备加试去了。李夫人跟着下来,对女儿道:“孩子,事已至此,你须沉住气。” 李碧沉跺脚:“母亲,我不是沉不住气,是她太出乎意料了。” 李夫人叹气:“还不是你惹出来的祸,没事逞口舌之快。” “看不起她的人一堆呢,我,我只是一时没忍住。”李碧沉扁扁嘴:“母亲,这可怎么办,我要是赢不了骑射,后面比试就是输定了,我的名声就完了!” “你现在知道顾惜名声了?”李夫人恨铁不成钢:“听到你要和云氏女比试的时候,我和你父亲立刻急急忙忙赶过来。你这家伙,尽给你父亲母亲惹事。” “比都比了,你现在骂死我也没有用。母亲,你不帮我的话,我真就完蛋了。” 李氏沉吟:“骑射都在贵人眼皮子下,你先比着罢。下一轮作画,母亲来想办法。” 李碧沉眼睛一亮:“母亲,你丹青这么好,我就靠你了。” 李氏白她一眼,往另一个方向去,离开了练武场。 云意已经在场中等着了,纤细却挺拔。下人看到李碧沉过来,忙道:“公主命人在这儿画了一个圈,当做比试的范围。两位姑娘检查一下弓箭,若无问题,便要开始了。” 得了母亲的宽慰,李碧沉心头大定,看向云意的目光不再飘忽。云意心中有数,拿起弓箭,对李碧沉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碧沉恢复了信心,上下打量云意,默默选定了目标,高昂着头走进圆圈。 说到细微,没有比头发丝更合适的了。 金锣敲响,看客们的目光再次聚焦,两人的箭搭在弓上,随时准备出击。然而对方会动会躲避,需要射的又是细微之物,迟迟出不了手。 这时,忽有一阵风起,吹得两位姑娘发丝飞扬,李碧沉虚晃一枪,意图待云意躲避之后再出其不意。然而云意腰肢柔软,竟然能二次反应,险险避过。 李碧沉咬牙切齿,今儿是着了什么魔了,计划屡屡落空。 云意将碎发别到脑后,意识到了李碧沉的目标是什么,目光浮动。伸手取过两支箭,接连射出。 “哇,一弓双箭!”周承嘉眼睛撑得能装下星星。 澹台桢轻轻捻着手指,云意啊云意,你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呢?心中的期待,随着比试的进行,不断上升。 两支箭一左一右,呈夹击之势,李碧沉大惊,情急之下灵机一动,跃起横劈,两支箭险险地从她腿下擦过。她落地之后,一滴冷汗从额尖滑落。 看客们不知,轰然叫好。 云意绽开笑意,明媚如同冉冉升起的春日。李碧沉的表情她看得一清二楚,躲过一次,第二次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手向后一捞,三箭搭弓。 人群中有人惊呼:“她还可以同时射三箭?这在男子当众都很难做到,你快掐一掐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掐你,我还想被人掐呢,我看到的也是三支箭。” “那我们俩互掐罢!” “哎哟,疼,居然是真的?” “完蛋了,下注的时候我压了一大把李姑娘,这下要赔得血本无归了。” “你走开,别再这鬼哭狼嚎的,影响我看比试。” 比试场外聊得热火朝天,比试场内剑拔弩张。 云意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下腹温热,胸中似乎燃着一团火。过往的十七年岁月,她喝着苦涩的药汁,小心翼翼地生活,走一步便要多思多想多看。而今让格木雪莲炼制的凝雪丸养了一阵子,她觉得由内到外攒着一股力量,蓄势而发。 三支箭矢瞄准了李碧沉,李碧沉不甘示弱,也举弓回击,弓弦上,同样搭着三支箭。这种把戏,她又不是没玩过,三支箭只有一支存在威胁,其余的都是花活,吓唬谁呢! 两人对望,涂红的箭头仿佛下一刻就会自动长出尖刺,破空而去。李碧沉稳下心神,手指一动,忽地风吹音来:“李姑娘,你头上那朵六瓣粉桃珠花呢?”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8节 李碧沉心头一抖,不觉松了指。六支箭几乎同时发出,李碧沉其中两支箭没多远便委顿在地,唯一剩下的也被云意挥弓挡去。而云意的三支箭,仿佛相生相伴,势如破竹。 李将军猛然喊了一声:“沉儿!”李碧沉却内心一片恐惧,脚下仿佛生了根,动弹不得。即使知道这箭没有箭头,她依旧听见了阎罗王翻书的声音。 场内场外,台上台下的呼吸声似乎都被夺去,唯有箭尾的鸣颤飞入耳中。三支箭到得李碧沉跟前,忽然减了去势,分别点中李碧沉的眉梢,眼角和头发。 李碧沉急喘,好半天才怔怔地低头,看落在她周围的三支箭。 金雁下去仔细看了李碧沉和地上的箭,命人捡起来呈上高台。 “云姑娘三支箭分别点中了眉毛、眼睫、发丝,皆是极细的。而李姑娘那边,一无所中。” 明瑶公主笑道:“第一局,是云意赢了。” 看客们发出阵阵惊叹,也有不少捶胸顿足,面色铁青的,想必是输了不少。 司南喜气洋洋地走到澹台桢身边,低声道:“这一庄,郡王妃给咱们赚了五千两银子。” 澹台桢扬起嘴角:“都收在专门给郡王妃挪出来的小库房里,等她过门之后,我领她去清点。” 司南笑着称是,转头退下了。 云意学着军中的男子一拱手,颇有些英气:“李姑娘,承让了。” 李碧沉眼神飘忽,仿佛还在梦游,这时她的贴身丫头急急走过来,对李碧沉耳语几句,李碧沉才回过神来,朝云意回礼:“是我技不如人,这一局,我输了。” 两人回到高台,温皇对两人进行了嘉奖。明瑶公主道:“皇弟,看时辰该用午膳了,两位姑娘也需要修整,下一局,不如放在一个时辰之后?” 温皇欣然应允,嘱咐下人为两位姑娘单独准备院落。 李碧沉率先告退,扶着丫头的手急急忙忙地往自己的院落去,李夫人已经在屋里等着她了。 “母亲,我输了。”李碧沉失魂落魄地说。 李夫人此前深怨李碧沉自作主张,输了坏掉自己的名声,赢了又会得罪公主府,怎么样都讨不了好。现在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忍不住心疼,将女儿抱在怀中安慰:“没关系,第一场比试而已,我们还有机会。” “母亲,你到办法了么?” 李夫人瞧了一眼在门口守着的丫头,拍了拍女儿的手:“我已经买通了准备笔墨的管家,让他把我的一副丹青带进去,用特殊涂料隐去。你估摸着交画的时间差不多,用清水刷一遍,就会呈现出来。到时候——” “荒唐!” 李夫人差点被吓得掉了胆,一看进来的是丈夫,不由得抱怨:“进来也不说一声,门口的丫头是死了么?” 丫头吓得跪在地上,将军黑着脸示意她不要说话,她哪里敢吭声! 李将军厉声道:“她死不死另说,我看你是想死了。” 李碧沉蒙了,李夫人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你还好意思问!若不是我过来看看,你还真想在公主眼皮子底下作弊?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宽阔粗糙的手掌中,躺着一枚小小的六瓣粉桃珠花。 李碧沉血色褪尽:“父亲,你是在比试场上捡的?” 父亲一个武人,从不在首饰上留意。 “不,是金雁姑姑派人私下给我的,沉儿,公主言下之意,你可明白?你自以为聪明,在比试场上下黑手,却不知早已清清楚楚落在贵人们的眼中。若是这件事传出去,我们将军府都会没脸!” “这,这——”李夫人舌头打结。 李将军把珠花丢在桌上:“收起你们的心思,别再耍小心机。否则——后果你们自己承担,我不兜。” 说完,扬长而去。 李碧沉再也忍不住,扑倒在母亲身上大哭起来。李夫人怔怔地看向门口,许久才吩咐丫头:“去找那位负责笔墨的管事,把我的丹青拿回来罢。” 一个时辰之后,公主府的下人来请李碧沉前去比试第二场,却看见李碧沉躺在榻上,神色昏昏。而李夫人坐在榻边,不住地拭泪。 “李夫人,这是怎么了?” 李夫人绞着帕子站起来:“劳烦禀告公主,沉儿射箭的时候费了太多心神,忽地发起高烧,今日的比试怕是不行了,我们——认输!”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少年少女 这一场温虞两国贵女之间的比试,轰轰烈烈地开始,悄然落下帷幕。不过,对于不少人来说,射箭已是重头戏,其他的可有可无。 因此,当比试取消,女眷在菊花园中闲聊的时候,话题依旧在两位姑娘身上打转。 “碧沉居然输了,我想现在还不敢相信。” “可不是,没想到云姑娘柔柔弱弱,箭术惊人。”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哎哎哎,云姑娘来了,你们看。” 她自紫红的菊花深处行来,换了一身琅玕紫绣丁香的窄袖上襦,下着蓝紫间色裙。头戴簪花,一支碧玉流苏步摇轻轻垂下,在阳光下发出水润的光泽。她整个人,也仿佛被泉水浣濯过,清新之中带着点点神秘。 周围的贵女们纷纷上前与云意见礼,经此一试,无人再轻贱云意。云意得体地回应,与之前并无两样。 待众人渐渐散了,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上前:“云姑娘安好,我是许婉韵。” 云意认出她是在前厅里第一个想和她搭话的翠衫姑娘,只不过被李碧沉搅合了。现在换了一身粉蓝相间的衣裙,双螺髻上的两条绸带随风飘动。回忆画册,她似乎是礼部侍郎的女儿。 “许姑娘安好。” 许婉韵年纪尚小,十二三岁的模样,脸颊圆润,还未完全长开,却已可见以后的娇美模样。她笑了笑,继续道:“家父是礼部侍郎许原,小女斗胆,有件事想请教云姑娘。” 云意莞尔,许婉韵巴巴看着她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等待喂食的小猫。于是她令丛绿去拿糕点,选了一顶无人的凉亭落座。许婉韵见状,亦屏退了自己的贴身婢女。 “许姑娘请说。” 许婉韵眨了眨眼睛:“我,我自小喜欢看书,几年前无意中得了贵国江川居士的诗集,很是喜欢,可惜只有一本。请问云姑娘,你那里有没有多的?我可以买。” 说完,许婉韵攥起随身携带的小布包,只要云意点头,她就把自己攒下来的钱都拿出来。 江川居士——与哥哥的别号。 仿佛从久远的秘境之中吹来一股水气,扑到云意面上。在初入温国的那些日夜,她常常握卷在手,从中汲取一点点勇气和温暖。后来澹台桢缠得紧,她就把诗集都收起,再没翻出来。 她离开势必轻装简行,那两箱厚厚的书册,也许最后会被付之一炬。 “我手上的确有江川居士的几本诗集,还有其他虞国的书册,一共两箱。婉韵妹妹,你若是喜欢——” “喜欢的喜欢的,我这有这些钱,你看够不够。” 云意压下她的手,笑了笑:“不用,我看你是真心喜爱书籍之人,会善待它们,便送给你了。你给我写个地址罢。” 许婉韵眼睛睁得大大的:“云姑娘,云姐姐,你说的是真的?两大箱书,全都送给我?” “对呀,你听得没错,我说得真真的,送给你!”云意笑出声。 “太好了,谢谢——啊!” 一只红色的蹴鞠忽然出现,正巧砸在许婉韵头上,许婉韵吃痛,捂住头。云意站起来往外看,周承嘉匆匆进来,脸色红扑扑的:“嫂嫂,对不住,我的蹴鞠呢?” 云意一指许婉韵,周承嘉连忙作揖:“许姑娘,对不住,你疼么?要不要看大夫。” 许婉韵为难:“倒不是很疼,就是我的头发被勾住了,蹴鞠取不下来。” “我看看。”周承嘉走上前。 小少年和小少女凑凑一起,身后是灿烂的花朵和艳艳的晴空,十分赏心悦目,云意本要上前帮忙,最后顿住脚,静静地看着。 不曾想,细细的发丝难住了两个人,周承嘉没能帮许婉韵松开头发,反而把自己的绕进去了。 “嫂嫂——”他不得己求救。 两双眼睛露出了同样可怜的情绪。 云意抿嘴而笑,走过来为小少年和小少女解围,可惜两人的头发都乱了。 “姑娘,奴婢拿糕点来了,还有一壶花茶。咦,二公子也在。” 周承嘉奇怪:“丛绿姐姐,你的嘴角怎么破了?” 丛绿不自在地笑笑:“这——奴婢不小心摔跤,把原先的糕点打翻,不得已又回厨房去端了一份,所以来迟了,请各位主子勿怪。” 云意只看了一眼便别开目光,心道一直没看到澹台怀瑾,这是刚从王府过来? 小姑娘爱美,许婉韵压着自己的乱发:“云姐姐,我想回去梳梳头,地址我待会儿让染墨送过来,好么?” 丛绿放下糕点:“奴婢随身带着梳子和蓖子,让奴婢来罢。” 云意却接过梳子,招手叫许婉韵过来:“我帮你梳罢,我已有许久,没有给妹妹梳头了。” 许婉韵乖巧地坐过来,问:“姐姐家里姊妹几人啊?” 云意心中一跳,回答:“有个姐姐,还有一些旁系的姊妹。” 周承嘉见状,笑嘻嘻地走过来:“嫂嫂,你不能厚此薄彼,我的头发也乱了。” 云意满口答应,笑道:“我没说不帮你呀,一个一个来。” 日光偏斜,几道光从树影中投过来,照在几人的裙摆上,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金纱,各色菊花争奇斗艳,彩墨一般浓丽。清丽温婉的女子正在细心地给小姑娘梳头,旁边的少年一下一下地朝上扔着蹴鞠,打发时间。 一切,融洽得刚刚好。 浓浓绿影深处,有人负手而立,含笑凝望,黑如古井的眼眸,泛着温柔的涟漪。一身湛清绣松枝的锦袍,仿佛印在画中。 司南正找着主子,看到这副场景,识趣地走开了。 云意给周承嘉梳完头,恰巧金雁寻来:“云意姑娘,公主有请。” “我知道了,随后就去。”云意点点头。 许婉韵站起来,跟云意说了自家的地址,再次拜谢:“云姐姐,得空来我府上玩,韵儿欢迎你来。” 云意摸摸她新梳好的双螺髻:“好,婉韵妹妹,我记下了。” 徐婉韵朝金雁一福,走出凉亭,寻家人去了。云意转过头来,见到周承嘉不抛蹴鞠了,望着徐婉韵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承嘉,你是留在这儿?” “啊?”周承嘉回神,笑眯眯地问金雁:“金雁姑姑,我可以和嫂嫂同去么?” 金雁笑回:“二少爷,您不玩蹴鞠了?许公子周公子怕是在眼巴巴地等你回去呢。” “对对对,差点把他们浑忘了。”周承嘉拍拍自己的脑袋,拿着蹴鞠走了。 云意随口问:“姑姑说的许公子,是否和刚才的婉韵妹妹有关系?”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49节 “是的,许公子就是礼部侍郎李大人的嫡长子,也是许婉韵姑娘的兄长。二公子与许公子交好,常常在一起玩耍。” “这样,怪不得方才婉韵妹妹与承嘉说话,透着一股熟悉感。” “许姑娘很小的时候,总是跟在许公子后头转,自然也与二公子玩耍过。后来兄妹两年纪渐长,许公子就不带许姑娘过来玩耍了。说来也奇,虽然许姑娘比二公子年长两岁,二公子却从来不叫一声‘姐姐’,就许姑娘许姑娘这般唤着,怪客套的。” “也许是婉韵妹妹生得稚嫩,承嘉拉不下面子唤她姐姐。”云意笑了笑:“金雁姑姑,咱们这就过去罢,不好叫公主久等。” 金雁称是,依旧在前面引路。公主闲闲地喝一碗乳酪,见云意进来,指一指身旁的绣墩:“你来。” 云意依言过去,明瑶公主细看她神色,点点头:“果然大好了,待会儿叫洛太医再给你把把脉。” “多谢公主。”云意并无不悦,她虽虽明显感觉到身子好转,却也想听听太医如何说。 不一会儿,太医来了,正是之前初初入府时给她诊脉的那位。洛太医足足把了一刻钟的脉,笃定道:“云姑娘原先亏空的身子已经慢慢聚拢气血,无大碍了,不过凝雪丸依旧不能断,以防气血倒泄。” 丛绿露出掩饰不住的喜色,给太医递金豆子的时候真诚无比。太医哪里敢收,摆摆手走了。 明瑶公主搁下乳酪,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云意的小腹,太医所说的无大碍,不仅仅是康健而已,还有子嗣。既然云意子嗣无碍,明瑶公主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抹掉了。 “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说,想同你今夜一起赏花灯,我允了。”明瑶公主示意金雁过来捏捏肩膀:“你今早已经出尽风头,晚上的诗会就别参加了,省得太过于引人注目。” “公主说的是,云意遵从公主安排。” 明瑶公主注视着云意柔顺的面容,良久方道:“去罢,他在侧门外等你,记住,不许在外过夜。” 但愿您的警告,也对澹台桢说过才好。云意默默地想,起身告退。 走出门,丛绿问:“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再出去。” 若是平日里,云意不欲招摇,定会换些素净点的衣服,但今夜,她的身边是澹台桢。 “不必了,我们直接出去。” 丛绿作罢,跟着云意来到侧门,澹台桢一人一马,潇洒疏朗:“丛绿,放你两个时辰的假,不必跟来了。” 丛绿才应了一声,跟前的姑娘就被轻轻松松捞上马背,一瞬间没影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桂花枣花 正当丛绿想着如何打发这两个时辰,一个年轻的怀抱裹住了她。 “丛绿,我想你了。” 丛绿赶紧把他扯开,环顾四周:“你做什么,起先在厨房里还不足?” 澹台怀瑾老实地摇摇头:“我刚听见了,表哥说给你两个时辰的假,这两个时辰,能不能给我?” “不行!”丛绿白他一眼:“姑娘还有好些衣物在小院里,我要去收拾。” “丛绿。”澹台怀瑾勾住她的腰带:“跟我走罢,好不好?” 丛绿看着他细长的手,忽地想起那日游走在脊背上的颤栗感觉,松了口:“你要带我去何处?” 澹台怀瑾的目光被点亮,牵过自己的马:“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卖关子?”丛绿抱臂看他:“你不说我就不去。” 澹台桢又露出可怜的神情:“你不信我?我不会伤害你。” 未满二十的少年,初初尝到了销魂的滋味,回头自然是魂牵梦萦。后来他借着送信的借口又找了丛绿几回,两人避着旁人,幕天席地地胡作非为。 “那走罢,记得留些时间回来。若是姑娘回来找不到人伺候,就糟了。” 澹台怀瑾赶紧将她拉上马,生怕她反悔:“表哥好不容易见着了表嫂,哪会轻易送回来?他说的两个时辰,只会长,不会短。再说,表嫂现在是公主未过门的儿媳,瀚海郡王板上钉钉的妻子,就算你不伺候,谁敢怠慢她?” 丛绿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索性又咽了回去。澹台怀瑾扬起马鞭,马儿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兴奋,一路狂奔。 高耸的酒楼和琳琅的街道不住地往身后退去,转眼就到了郊外。 “怀瑾,你闻到了么,桂花的香味。” 澹台怀瑾翘起嘴角,在一处密林外停下,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小如米珠的花瓣迎风簌簌而动,一落便是满捧。 “好大一片桂花林。”丛绿感慨,风一吹,桂花落了她满身。 澹台怀瑾为她拂去一身落花,牵着她的手走进密林:“这是我的秘密花园,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都会独自来这里。丛绿,你是我带到此处的第一人。” 丛绿呲笑一声:“世子爷又哄我了,你那么多红颜知己,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些红颜知己,我不是都解释过了么?” 丛绿捏捏他的脸:“我不过是逗你,你急什么?” 澹台怀瑾气坏了,猛地将她扑倒在地,落叶厚厚地铺着,柔软潮湿。丛绿笑着要将他推开:“小孩子似的,一点就着。” “谁是小孩子。”澹台怀瑾越发凶了。 丛绿咯咯笑,游蛇般的指头轻巧地挑开他的腰带,一路往里。澹台怀瑾隔着衣料握住她的手:“别,丛绿,让我在上头一次。” “第一次不是让你在上了么?”丛绿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吐气:“让我来,你不是更舒服?” 馥郁的香气弥漫,仿佛侵占了澹台怀瑾的意识。他眼前的女子,似乎变成了一只尾巴招展的狐狸精,魅惑之中要将他的静气吸食殆尽。而他,默默地送上自己,方便她动作。 “躺下罢。”她还在继续诱惑他,手臂缠上来。 澹台怀瑾淹没在这漫天的桂花香中,陷入沉沦。 北盛,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内。 云意坐在缺了一角的木桌前,做梦一样看着澹台桢拿支狗尾巴草逗花猫。花猫年纪已经很大了,毛色暗淡许多,懒懒地躺在窝里嗮太阳,偶尔伸爪拍一拍狗尾巴草,就当赏脸了。 半刻钟前,澹台桢带她来这里,就为了吃两碗豆腐脑。 “孟昭,孟昭媳妇,来了来了。”笑容慈祥的老婆婆掀开竹帘,端了两碗豆腐花出来。 “给我罢,谢谢兰婆婆。” 兰婆婆侧过身子,白了他一眼:“你还未洗手,起开。” 澹台桢笑了笑,顺从地去井边打水。云意很是诧异,澹台桢一向高高在上,除了明瑶公主,居然还有人敢对他这般说话,而且,澹台桢甘之如饴。 心里的好奇,越来越强烈。 兰婆婆把两碗豆腐花放在缺角的木桌上,爱怜地瞧着云意:“这么些年,孟昭总算认定了一个媳妇儿,果然漂亮得紧,比逢年过节花车上的菩萨娘娘还好看。我家那老头子,知道孟昭有人照顾,也该安心了。” 云意道谢,问:“兰爷爷他出去了么?” 兰婆婆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有缺口的蒲扇,慢悠悠摇着:“去年病重,走了。” “对不住,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没啥,人到了年纪,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阎王叫你三更走,谁能留你到五更。” 澹台桢洗完手,走过来一瞧豆腐花,问:“兰婆婆,桂花蜜和枣花蜜呢?” “噢,我忘了,瞧我这记性,你们等着,我给你们拿去。”兰婆婆一拍大腿。 澹台桢撩袍坐下,道:“这对老夫妻的独生子在战场上替我挡了一箭,死去了。他们老无所依,因此我每次回北盛,都要过来看望他们。他们对待我,就像亲生儿子一般。” 云意恍然:“怪不得你与他们如此亲近。” 澹台桢将豆腐脑往她跟前推一推:“兰爷爷与兰婆婆以前开豆腐脑摊子,生意非常好,后年年岁渐长,做不动了,才撤了摊子。等兰婆婆拿花蜜来,你洒上一勺,十分好吃。” “好。”云意先尝了一口,细腻凉滑,吃过之后唇齿之间还有淡香:“嗯,好吃。” “现在也只有我来,兰婆婆才愿意做豆腐脑。”澹台桢笑意淡淡。 云意问:“现在兰婆婆独居,你为何不给她安排几个人伺候?” “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喜欢陌生人,不喜热闹。我提过,她死活不愿意。” 正说着,兰婆婆端了两个小罐子出来:“呐,这是枣花蜜,这是桂花蜜,不能贪多,一勺就够了,要不然腻得慌。” “好。”澹台桢舀了一勺枣花蜜,问云意要哪一个。云意托着腮笑道:“秋季自然是要尝一尝桂花蜜。” 花朵的浓香配上蜂蜜的清甜,再加上凉爽细腻的豆腐脑,一碗下去,云意还嫌不足,望向兰婆婆。 兰婆婆对她的表情很是习以为常:“不能贪多,会积食。” 云意失望地低头,目光落在澹台桢吃了一半的枣花蜜豆腐脑上。澹台桢失笑,舀了一勺填进她嘴里。 “嗯,枣花蜜比桂花蜜甜,桂花蜜比枣花蜜香。”可是——只一勺不够啊,比刚才更想吃了怎么办。 云意舔了舔因为吃了花蜜而润泽的唇。澹台桢的勺子搁在碗边,不动了。 兰婆婆年纪大了,爱困觉,已靠在墙边睡着了。云意与澹台桢对望着彼此,周围有花蜜一般的气息在流动。 “还想吃?”澹台桢的声音有些喑哑。 云意察觉出了危险,但是半碗枣花蜜豆腐脑实在是太诱人了,于是她轻轻地点头。 澹台桢抬起她的下巴,印上去。 枣花的香,蜂蜜的甜在两人的唇齿之间流连,几乎要将人融化了。许久,云意才气喘吁吁地被放开。 两人的脸都红了。 云意小心地看一眼兰婆婆,见她还睡着,才放下心来。澹台桢轻笑:“甜么?还想要么?” 亏都吃了,枣花蜜豆腐脑还在澹台桢那边,怎么想怎么不甘心。云意索性趁澹台桢不注意,捧着碗跑了。 澹台桢乐了:“小儿行为!” 云意才不管这些,捧着碗勺,三两下就吃完。她笑意盈盈地亮出碗底:“呐,还给你。” 澹台桢站起来,慢慢活动着手脚的关节:“既然你吃完了我的东西,那我就不客气了,向你讨一讨别的。” 云意拔腿就跑,两个人在不算宽敞的院子里打闹,顽童似的。懒懒窝着的花猫舔了舔爪子,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金乌坠地,暮色四合。 兰婆婆从睡梦中醒来,一抬眼,澹台桢和云意一同把居所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既清爽又整洁。 “哟,我这是睡了多久?”兰婆婆揉揉眼睛,捡起地上的蒲扇。 云意放下卷起的衣袖:“没有多久,兰婆婆你还要睡的话就进屋里睡罢,方才你睡得熟,我们没敢动你。” “不睡了,天都黑了,你们要留下吃饭么?” 澹台桢把最后一根劈得四四方方的木柴码齐,闻言摆手:“不了,兰婆婆,我们一会儿要出去。” “行,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慢走哇。”兰婆婆笑眯眯地摇摇蒲扇:“希望下一次来,是三个人。”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0节 云意心头一跳,笑意渐渐淡了,身旁的澹台桢浑然不觉,握着她的手捏了捏:“婆婆有些太心急了,不过,这是迟早的事儿。” 兰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 澹台桢翻身上马,朝云意伸手:“上来!” 云意仰起头:“去哪?” “既然是中秋,花灯自然少不了,今日,本郡王带你去最热闹的花灯集市。”澹台桢目光灼灼:“还请云姑娘赏脸。”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花灯集市 北盛的最大的花灯集市平日里分成大小不等的菜市、花鸟市、夜市。一到中秋节,管理此处的衙门便将各个市场的栅栏撤去,连成一片。花灯亮如白昼,绵延十里,夤夜不熄。 这里有最具活力的年轻人,最琳琅满目的商品,最美味的吃食,还有——最灿烂的焰火。 澹台桢与云意带着狐狸面具,慢悠悠地走着。身份的遮掩,让他们言谈与行事都放松许多。 云意看着热闹的人群,感慨:“南都中秋也有花灯,但一过子时便遣散人群,开始宵禁,远远没有这样热闹。” 澹台桢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虞国,不由侧目:“南都的花灯集市,与北盛的花灯集市,有何不同?” 云意偏头想了想,仔细道:“大体上相似,但有一处最大的不同。南都集市有一处明月楼,每年中秋都要举办大型诗会,邀请各地才子一展风采,夺得魁首的,不仅名声大噪,还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为来年科举添一分胜算。此外,诗会上所写的诗文,后面还会刊印成册,广为流传。” 澹台桢安静地听着,心底描绘出她侃侃而谈的模样。南都的风貌他只在书本上读到过,未曾亲自领略。而她在南都的十四年多,也无他的踪影。他与她相识未满一年,实在是太短了。 不过,以后共居一室,日日相对,他会填满云意将来的人生。 “这位公子,不给身旁的姑娘送一盏花灯么?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的,只有她的手是空着的。” 澹台桢驻足,低头问云意,想要哪一盏? 云意想了想,指着一盏旋转着的七层莲花灯:“我想要那盏。” 老板笑了:“姑娘好眼光,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七彩莲花灯。不过这灯不卖,除非——” “除非什么,难不成要猜灯谜?”云意跃跃欲试。 “不是,小店不喜猜谜。” 云意顿时失望:“那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老板朝顶上努努嘴:“从小店房顶,到我家屋檐,用头发丝拧成的长线连接,中间系了八十八个铃铛。若是能在长线上走一个来回,而铃铛不落。七彩莲花灯,双手奉上。” “这位公子,你觉得如何?”云意偏头望向澹台桢,笑了。 澹台桢面具下的眉尖一挑:“老板,这盏七彩莲花灯,我取定了。” 老板波澜不惊:“公子好胆量,既如此,就随我上楼顶罢。” “不必。”澹台桢走到外面,足尖轻点,如一只白鹤跃上屋顶。上头果然系着一条夜里看不见的长线,坠下的铃铛,在风中清脆地响。 不少路人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聚拢过来。云意在下头听着看客们的议论,忽地想到:上午她在比试,澹台桢在旁观。而到了晚上,却轮到她,欣赏澹台桢的挑战。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众位看客请留步。”店老板清一清嗓音:“今日我与上头那位公子打赌,若是他能走过头发丝系起的线而铃铛不掉落,我便将镇店之宝七彩莲花灯送给这位姑娘。烦请各位路过的看客,做个见证。” 风吹过,铃铛清脆地响。 “哟,老板,若是我记得没错,这是几天来第十个要挑战的人了罢?” 店老板笑眯眯地回答:“正是,你记得不错。” 云意偏头问:“这位大哥为何记得这般清楚?” 大哥猛然听到悦耳的声音,对上一双清美的眸子,怔了怔。虽然面前的姑娘戴着面具,但也能觉察出她一定容貌十分出众。大哥正要殷殷回答,忽地掉下一枚石子,砸得他眼睛发花。 “哎哟!”大哥疼得直叫唤,抱着脑门要冲上头发火,却见澹台桢威风凛凛地立在那里,不怒自威。 大哥的气顿时消了大半,潦草道:“只因店老板的莲花灯太过美丽,许多小妇人姑娘都想要,因此就有男人们自告奋勇,想要博红颜一笑。可惜啊,店老板的条件太过刁钻,前面九个都失败了。我住这附近,所以都晓得。” “你的头肿起来了。”云意没好气地向上丢个白眼,掏出一点碎银给大哥:“我家夫君不是故意的,这点银子算是药钱,请大哥笑纳。” 大哥顶着上头阴森森的目光,哪里敢要,捂着肿包跑了。 店老板一看人聚集得多了,施施然往上一拱手:“公子,您可以开始了。若是——嗯?” 澹台桢袖间生风,足尖轻点铃铛,仿佛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店老板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滑远。 铃铛哑了似的,并未发出声音。 众人都惊了,齐齐抬头望着澹台桢,仿佛一群引颈的鹅。云意转头看在眼里,忍笑忍到腹痛。 半柱香过去,澹台桢走了个来回,翩然落下:“店老板,我成功了。” 店老板把差点掉地的下巴单手合上:“这,这位公子何方神圣,可否留下姓名?” 澹台桢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牵住云意:“英雄不问出处,店家,七彩莲花灯拿来罢。” 店老板苦笑一声:“这莲花灯又大又重呢,要不您请家里的马车来拉回去。” 云意拉拉澹台桢的手:“我知道你力气大,但这灯擎在手中,到底不方便,咱们不是还要继续逛下去?” 澹台桢捏捏她的鼻子:“本想让你一路风光,既然你这般说,就依你。黎川!” 黎川应声出现,扛起花灯便走,花灯随着他的动作在房顶上移动,像一株飘荡的花树。 众人把目光从花树收回,才发现立在中央的两人已经不见了。 店老板一声长叹,本想通过莲花灯,结交一些能人异士,以后为皇上所用。可惜啊可惜。 澹台桢与云意,此时已经穿过十里花灯,骑马往枫叶湖去。墨风许久没有出来放风,跑得很是兴奋,到了湖边还觉得不足,绕着澹台桢打响鼻。澹台桢拍拍他的鬃毛:“去耍罢。” 墨风短嘶一声,乐颠颠地跑入湖边的树林玩耍去了。 平静的湖面撑来一支小舟,上面就放着硕大的七彩莲花灯,几乎占据了半个舟子。待近了,黎川轻轻松松跳下舟子,拱手行礼:“郡王,郡王妃。” 澹台桢点点头,扶着云意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在舟子上,云意站立不稳,紧紧抱着澹台桢的手,澹台桢笑着搂她的腰:“别怕,我在。” 黎川暗笑,自觉地消失在暗夜之中。 待云意站稳,澹台桢撑着竹篙,将舟子滑入水中。 七彩莲花灯的光形成一个圈,将舟子笼罩其中。圈与夜的交界处,水雾蒙蒙,四周俱静,只听得到竹篙入水再划出的声音。 云意脱下鞋袜,坐在船边,玉足白生生的。澹台桢发觉她的意图,斥道:“水凉,小心回去又病了。待会儿若是掉下水,可别哭鼻子。” “我身子已经大好了。”云意嘟囔,转念一想若是生病误了离开的日子,那太不划算了,于是重新将袜子穿回。 澹台桢一笑,放下竹篙坐到她身边来。黑夜星子闪耀,如粒粒珍珠。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梦压清河。”云意不由吟诵出声。澹台桢握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向自己:“喜欢么?” “喜欢。”云意抱着澹台桢的胳膊:“这是什么地方呢?” “枫叶湖。”澹台桢轻吻她的眉心:“现在还不到枫叶红透的时候,等咱们大婚了,我再带你过来,你就会看到两岸霜叶红于花的美景。” 云意直起身子看他,澹台桢低垂眉目,漫天满湖的星子,都夺不去他的神采。这人啊,上天实在厚爱他。 “为何这般看你的夫君?” 云意笑了笑:“我在想,若当初和亲的不是我,你我会是如何的境遇。” “还在恨我?”澹台桢深深地望进云意的眸底。 “我说不恨了,你信么?”云意回望他:“你当初,到底为何要云家女和亲呢?只是为了出气的话,我早在珞州就该死了,或者生不如死。” “当初打了胜仗,确实是一时意气,想让云阔乃至整个虞国难堪。但后来仔细一想,也有别的考量。”澹台桢并不避讳,既做夫妻,他应当向云意坦诚。 “别的考量,是圣意么?” 澹台桢微微惊讶:“你猜到了。” 云意道:“一、别人口中对你痴心难改的上官绮罗姑娘,无意为难我。你与皇上出现在花厅,她并未露面。你在练武场观赛,她虽然也来了,却面目平静,看你与看旁人并无不同。二、明瑶公主身份高贵,固执又蛮横,竟然能一夕之间改变主意,能让她动容的,不就是温国之主么?” 澹台桢捏捏她的鼻子:“你很聪明。我已居高位,又手握兵权,再多进一步,便多一分猜忌。娶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皇舅对我的戒心,便能暂时放下。上官姑娘她——呵,颇有趣味。不想嫁人,便拿我做幌子,什么痴心,都是做戏罢了。” 风吹湖面,涟漪阵阵,不知何处隐隐约约飘来桂花的香气,萦绕鼻尖。 云意仰躺下来,青丝蜿蜒:“所以,澹台桢,其实你也并不是那么喜欢我。”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轻舟私语 澹台桢侧身躺下,单手撑额,俯身看向云意:“起初的确不喜欢,但你太令我意外了。我不由自主地被你吸引,一脚踏入了未知的情海。” 云意笑了,眉眼弯弯:“瀚海郡王,你在对我剖白么?” “当然。”澹台桢神色认真而温柔,眸底流转的水色如纯酒一般醉人:“我澹台桢,在对云氏云意剖白,我心悦于她,希望她也将心给我,我会妥帖收藏,小心安放,直到我们都老去。” 杏花眸云烟缠绕,凝成一滴晶莹的泪:“澹台桢,你知不知道,你认真说起情话来,能要人的命。” 澹台桢爱怜地拭去她的泪珠,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云意,我的云意。” 云意抱紧他:“澹台桢,你能答应我几件事么?” “你说。” “等你再披战甲,一展抱负之时,请你顾惜些虞国的百姓,尽量减少伤亡。” “我答应你。” “父亲与哥哥,你不要为难他们。” “我答应你。” “还有——” 澹台桢闷笑一声,抬起她的下巴轻吻:“澹台云意,你莫要得寸进尺。” 云意巴巴地看着他:“最后一个,最后一个了。” “行,你说。” “今后,你每一日,都要如以前那般潇洒肆意,做焰火朝阳一般的男子。” “焰火朝阳?”澹台桢轻笑:“你是在夸我。” 云意眨眨眼睛:“对呀,夸的就是万众瞩目,龙姿凤章,疏朗轩昂的瀚海郡王殿下。”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1节 澹台桢大笑出声,整个胸腔都在震动,云意伏在他胸口,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 “澹台云意,你看,是孔明灯。” 云意站起来,只见夜空之中,升起一盏一盏的孔明灯,明亮而温暖。天上的星子,似乎都被一盏一盏的孔明灯,衬得暗淡。天上与湖面,两重绚烂。 心念一动,云意闭上眼睛,对着成千上百盏孔明灯,默默许愿。 澹台桢并不打扰,安静地看着她。两人并肩立在绚烂的夜空下,任由时光如水流动。 “好了。”云意拍拍双手:“八方神佛,祝我如愿。” 澹台桢戏谑道:“求八方神佛,也许,还不如来求我。” 云意轻哼一声:“我偏不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随你。”澹台桢不以为意,反正他以后总会知道的,在床上用些手段罢了。 夜风渐凉,云意靠向澹台桢:“我冷。” 澹台桢嘴角微翘,展臂护住云意。云意看着一盏又一盏放飞的孔明灯,心中默念着许下的愿望:澹台桢,愿你今生,平顺安康。 中秋宴会过后,温皇赏赐了云意不少东西,皆抬上了浮莲居。珍娘满心欢喜地对云意道:“郡王妃在中秋宴大展风采,今后您在北盛,可算是立足了,再没有人敢小瞧您。” 云意拿起一串南海珍珠项链,在手中佛珠似的转:“珍娘,这半年来,谢谢你照顾我。” 三月草长莺飞,她从南都出发,暂留明州、珞州。过格木雪山,经数个郡县,六月底到达北盛,然后在浮莲居,一住两月。 如今,已是八月下旬,珍娘很快要出嫁了。 而云意和丛绿离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珍娘觉得恍然:“日子过得真快,忽忽半年就过去了。” 丛绿转头瞧外头摇曳的绿影,不知在想什么。 云意笑了笑:“今夜咱们喝点儿酒,如何?” 珍娘与丛绿皆说好,珍娘道:“上次的北盛小食郡王妃还想吃么,我捎信让崔崐去买。” “好呀。” 丛绿撸起袖子:“姑娘今晚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云意想了一想:“你们还记得我们到格木的第二夜,吃的紫花馒头和羊骨汤么?” “自然是记得的。”丛绿和珍娘皆回答。这是她们在格木,吃到的第一顿好饭。 两人自去安排,派下山的人去了半天,回来的时候除了食盒,还有一小坛酒。 “郡王爷知道您想喝酒,就让属下带了他亲手酿的桂花醉,这是郡王爷十年前酿着玩儿的,不烈,正适合女子喝。另外还有一头刚杀好的肥羊,已经送入厨房。” 云意笑笑:“替我谢谢郡王。” 护卫拱拱手,放下食盒和酒,转身走了。 金乌坠地,暮色四合,夜色慢慢浸透了浮莲居。 羊骨汤吊在炉子上慢慢地炖着,咕噜咕噜的气泡将浓稠的羊骨香味收拢在一处,又噗地一声散开。丛绿一看熬得差不多了,便加入各色配菜,重新盖上锅盖。 珍娘笑道:“这香味满溢得到处都是,只怕外头的猫都要被吸引进来了。” 云意问丛绿:“羊骨都分下去了?” 丛绿回答:“说来好笑,下晌分着呢,他们都说要吃我煮的,反而倒贴了一些辛苦钱给我,我在厨房炖了两大锅,由着他们分罢。” 珍娘感慨:“也是郡王妃心善,到了别家哪有这般怜下的主子,今夜除了守门的护卫,下人们大约都窝在厨房了。” “无妨的。”云意拿起一个火晶柿子:“偶尔放松放松,大家都高兴。” “姑娘,过来吃罢,都好了。”丛绿先舀了一碗浓稠的羊骨汤,搁在圆桌上。 “都在炉子旁坐下罢,夜深寒凉的时候也好暖和暖和。” 珍娘便拿了蒲团过来,三个人围坐在炉子旁,热乎乎地夹菜吃酒。吃着吃着,珍娘叹气:“我这胃啊,都被丛绿养刁了,出嫁以后不能随便吃到了,想想就难过。” 丛绿给她夹一块薄薄的涮羊肉:“把你喜欢吃的写下来,我给你食谱。” “食谱虽是一样,却不是那个味儿了。” “敢情你们都逮着我一个人薅!” 珍娘点她的鼻子:“你们?包括世子爷么?” 丛绿原本吃得红扑扑的脸上越发烫起来:“你这人,吃得好好的,怎么提起他来?” 珍娘抿一口香醇的桂花醉:“丛绿,今夜我想和你说说体己话。世子爷虽然出身高,但是一团孩子气,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你。只可惜,王爷和王妃,都不是好相与的人,丛绿,你得当心呐。” 丛绿嗤笑一声:“当心如何,不当心又如何,我这条命如蝼蚁一般,他想要,我能躲得过?” 珍娘怔然。 云意自斟自饮:“现在峪王爷并不知道世子爷与丛绿的事儿,丛绿还是安全的。世子爷为着丛绿安全考虑,也不会往外说。” “那以后呢,就这么一直藏着掖着?” 丛绿满不在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与他,只是图一时欢愉罢了。也许明日,他就会看上别人,跟我断了呢。” 珍娘摇摇头:“世子爷不会的。” 云意捧着桂花酿,轻轻地闻它的香气:“珍娘,你总有操不完的心。” 珍娘转头看向云意:“郡王妃呢,你还是不能把心里隔着的一层拿掉罢?不过也好,您始终会留有一分清醒。” “珍娘,丛绿。”云意晃着手中的酒杯,浅饮一口:“身为女子,我们天生是弱者,许许多多的事,都身不由已。我云意这十多年,为家而活,为国而活。我很想,为自己活一回。” 丛绿已经喝得脸色驼红,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与云意相碰:“姑娘说得妙极了,为自己而活。” 珍娘霎了霎目,努力辨别着酒杯的重影:“奴婢今后——今后也会,为自己而活。” 酒杯怦然落地。 丛绿看着醉倒的珍娘,笑她不争气。笑着笑着自己又哭了,一边喝酒一边痛骂澹台怀瑾:“该死的,为什么你是温国世子,为什么你喜欢我,为什么我也喜欢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云意等两人都醉了,独自走出前厅。今夜的月色这样好,水一样清透。风也这样好,吹得人清凉。云意一面抿着酒,一面走,走累了就索性窝在紫薇花下,靠着花枝发呆。 朦朦胧胧中,有两道身影忽地出现,并排站着。一位温莹若玉,气质翩翩。另一位冷如山雪,轩落疏朗。 “与哥哥,澹台桢?”云意迷糊了,脑子拧着转不动:“你们怎么来了?” 兰容与言语透着淡淡的哀伤:“娢儿,我来接你,走罢,我们回到从前的时光,回到春明堤的桃树下。” 云意摇摇头:“琉璃碎了就是碎了,再怎么粘黏都无法恢复原样;彩云散了就是散了,再聚集的也不是原来的它。与哥哥,属于我们的桃花,已经在年初的春明提上,凋谢殆尽。” 一滴泪从兰容与的眼角滑落,滴在半开的紫薇花上,忧愁而又迷惘。兰容与伸出手,却在触碰到云意的一瞬间,如山雾一般散去。 云意晃了晃脑袋,转身问澹台桢:“你呢,你来寻我作甚。” 澹台桢的神色被月光浸润得更冷了:“小意,留下,别离开。” “不行啊,澹台桢。”云意苦笑:“在你身边,我就要一直依附于你,我没有底气,能让你一直爱我。你放我走罢,让我做回真正的云意。” “做梦!”澹台桢丢下一句话,同样消失在迷蒙月色中。 云意扶着花枝站起来,花枝也跟着颤动。她踉踉跄跄走回屋子,伏在丛绿身边睡着了。 一觉醒来,三人腰酸背疼。将养了两天才恢复如常。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试穿嫁衣 澹台桢听到消息,已是第二天清晨,他看着已经重新翻修好的濯缨阁,无奈地笑:“她可着凉了?” 司南回答:“并未,郡王妃只是有宿醉后的头疼,大夫说并无大碍。” “怎地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属下觉得这是好事,说明郡王妃越来越放下戒备,随心所欲了。” 澹台桢点点头:“嗯,说得有理。” 司南想起一事:“郡王爷,从珞州快马捎来一个长匣,说是郡王指明要的,您现在要看么?” “嗯,拿来给我罢。” 长匣子里,是当初虞国送来的云氏画像,澹台桢扫了一眼就丢进暗格。中秋节从枫叶湖回来之后,澹台桢甚觉情境皆美,便兴致盎然地作画。提起笔,他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被他丢在珞州的云氏画像。 那是云意的第一副画像。 于是澹台桢下令,把画像从珞州快马加鞭运来。这回,他可要细细地观赏。 司南应了一声,将长匣子拿来。手刚放在匣子上,就有下人匆匆而来:“郡王爷,二少爷今日不慎从马上摔下来,公主吓坏了,让您赶紧过去呢。” “知道了,马上去。”澹台桢的手从长匣上收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公主府一片愁云惨雾,好在周承嘉没有伤到筋骨,修养几日便可慢慢下地走动。周元以陪着周承嘉,而明瑶公主则拉着澹台桢的手,絮絮说着等待太医诊断时的害怕与担忧。 “嘉哥儿也真是的,跟着许家小子乱来,下人都不让跟着。我这心啊,一揪一揪的疼。” 澹台桢见母亲情绪不稳,索性在公主府住下了。 时间忽忽而过,一转眼便到了珍娘出嫁的日子,崔崐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往日的痞气都不见了,整个人紧绷着,仿佛有谁要来抢新娘似的。黎川和司南都跟着来祝贺,一片喜气洋洋。 珍娘临出门时,抱着云意哭了好一阵,妆都快花了。还是喜娘劝了许久,才肯上花轿。崔崐过来朝云意作揖:“郡王妃,多谢您这段时间对珍娘的照拂,有些话,都在心里了。” 云意会心一笑,她用凝雪丸救崔崐,崔崐所给出的承诺,依旧铭记在心。 “我知晓了,你们俩以后好好过日子罢,祝你们百年好合。” 崔崐顿了顿,还是问:“您要不下山喝一杯喜酒?” 云意婉拒:“昨日睡得迟,今日早起便有些头疼,就不去了。再说,今日的主角应该是你和珍娘,而不是我和郡王爷。” 澹台桢是主婚人,她一去喝喜酒,与澹台桢见面,难免又有喜欢说嘴的人议论纷纷。 崔崐长叹一声,心道郡王爷今日要失望咯。 “新郎官,快些走,吉时到了。”喜娘在旁边催促。 崔崐再次给云意行礼,翻身上马。一行人吹吹打打地下山去,留下一地红色残纸屑。 云意和丛绿倚着门口,一直看着喜轿从大到小,渐渐消失了踪影。 丛绿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这大概是她们与珍娘的最后一面。云意看了看空中自由自在,随风来去的流云,道:“丛绿,我们出去走走罢,住了那么久,我还没出过浮莲居。”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2节 “好,您在这儿等等,奴婢回去拿件白底绣红梅的披风。” 今日珍娘大喜,云意特意穿了一套茜色绣折枝白梅的窄袖襦裙,配那件白底绣红梅的披风,刚刚好。 两人相携出门,后头便有护卫悄悄地跟着。云意也不介意,信步往山上走去。四周野草漫漫,间或有红叶点缀。大雁在洗净的秋空中变换队形,结伴往南飞。 “姑娘,那边有块干净的大石头,您要不要歇一歇?” 云意喘了口气:“不,我觉得我还可以走,快到山顶了罢。” “是快到了,穿过这片小树林就是了。” 云意斜眼看丛绿:“你来过,和谁呢?” 丛绿面色一红,跺脚:“姑娘!” 云意抿嘴笑:“行了行了,我把话吞回去。水呢,我要喝水。” “在这呢。”丛绿把水囊递给云意,云意喝了几口水,继续往上走。 树林不大却浓密,走了小半个时辰,面前豁然开朗,别有风光。 时值黄昏,漫天的晚霞如同巧手织就的的锦缎,又如凤凰翱翔之后留下的彩羽,分外绚丽。云意一身茜色衣裙,立于漫天霞光之下,恍若九天下凡的仙女,即将乘风归去。 “好美啊!”丛绿惊叹出声。 云意手向上一挽,留住一缕霞光,她低低笑了:“丛绿,我以前从未想过,可以赢骑射,登高山,但是啊,我却都做到了。” 丛绿的眼睛有些湿润:“姑娘,您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幸好因祸得福,把身子养好了,丛绿为你高兴。” 云意忽地想到什么,看向丛绿:“方才经过了小树林,你却没有发病?” 丛绿一怔,这段时日她放纵自己与澹台怀瑾胡天胡地,类似小树林的隐秘地方,不知钻过几次了。她并未想到,自己的顽疾,居然不药而愈了。 “姑娘,我——” “心病还需心药医。”云意弯起眉眼:“丛绿,我们都好了。” 风吹云动,云霞翻滚,云意和丛绿并肩站在翻滚的云霞之下,只觉得筋骨舒展,神情目明。 “还有十八天。”云意低声道,与丛绿相视一笑。 树叶簌簌而动,鸟儿归巢,天地一片静谧。 日子如翻书,终究还是到了十月初八那一天。浮莲居护卫知道云意今日要去北盛城内试嫁衣,早早地安排了马车等候在外。云意与丛绿拎着个小包袱,便上了车。 为云意做嫁衣的,是北盛最负盛名的绣坊,名唤织女坊。坊主梁夫人知晓云意要来,亲自在门外等候,扶着云意下马车:“云姑娘肯赏脸,鄙坊蓬荜生辉啊。您的嫁衣在二楼雅间,小心台阶。” 云意微笑:“有劳夫人了。” “哪里哪里,能为未来的郡王妃做嫁衣,是我们织女坊天大的福气。” 一行人说着上了二楼,一打开门,仿佛有光华乍泄,教人睁不开眼。云意缓了缓,才往里看。只见架子上的大红嫁衣层层叠叠,仿佛层层绽开的红莲。上头有蓝紫色的雪山,星星点点的雪菊,层层的海浪,白玉兰般的贝壳,然而最绚烂的,还是长长裙摆上盛开的一整株桃花。 梁夫人笑着解释:“这嫁衣上的花样,都是郡王亲自画的。特别是这株桃花,改了好几次画稿呢。郡王说虞人素喜桃花,想必郡王妃也是喜欢的。有这一株桃花,就当是娘家人给郡王妃送嫁了。” 云意心头一酸,眸中弥漫水雾。澹台桢这是,把路途上的美景都画进嫁衣里了。她垂下眸子,掩去泪意:“嗯,郡王有心了。” “可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郡王可疼您了。来人,把嫁衣取下来,给云姑娘试穿。” 站在地上的绣娘们立刻动起来,有条不紊地伺候云意。嫁衣共有六层,取六六大顺之意。六层嫁衣穿上去,云意的腰依旧盈盈不堪一握,梁夫人啧啧称叹:“云姑娘这腰,真应了书上说的‘东风捏就腰儿细。系滴粉裙儿不起。’” 为云意整理袖口的粉衣绣娘一抬眸,满目惊艳。后头整理裙摆的绣娘见状笑道:“这还没上妆呢,若是上妆了岂不是把我们的眼珠子都看掉了。” 梁夫人佯嗔:“你们可管好自己的眼珠子啊,真掉了我不管药钱。” 诸位绣娘不依:“夫人好没良心,我们日日夜夜为绣坊出力,您不能这般对我们呢。” 雅间内一片欢声笑语。丛绿低垂着头,沉在自己妈的思绪之中。梁夫人比了比腰围的尺寸,对粉衣绣娘道:“还得再往里收一寸,双肩也得缩一缩。还有袖口的左右,再绣两朵雪菊。” 粉衣绣娘一一记下。一时试穿完了嫁衣,云意对梁夫人道:“今日起得早,我有些困倦,想睡一会儿,丛绿陪着我,你们退下罢。” 梁夫人连忙应了,她们这雅间,就是专供贵人休息的,床榻齐全,被褥都是上好的。 “云姑娘尽管休息,奴婢们都在外头,您需要的话唤一声就行。” 云意点点头,众人行礼退下。待门合上,木桩子一般的丛绿,忽然动了。 另一边,澹台桢看了看天色,抿出一丝笑纹。这个时辰,小意应该试穿完嫁衣了,他亦可以去会佳人。搁下手中的公文,正要起身换一身新衣,目光忽地扫到书柜上的长匣。 他在公主府一住多日,直到周承嘉完全康复才回到郡王府。从珞州远道而来的长匣,一直静静地待在那里,并未打开。 澹台桢心念一动,打开长匣,取出了画卷。 画上的少女明媚动人,身着石榴红的胡服,在马上挥舞长鞭,笑得活泼张扬。澹台桢原本温和的面容,却瞬间凝聚起冷霜。 美则美矣,但这并不是云意。 虞国伏低做小,送来的画像绝不会出错,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澹台桢一卷画像,大踏步出门:“来人,备马!”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欧阳绣庄 清月巷,欧阳绣庄。 因着地段算上不好,所以四周有些寂静。几只麻雀从树上落到地上觅食,随后被匆匆而来的脚步惊走。 云意与丛绿一身素衣,巾帕遮面,头发用布包了,仿佛两位普通的农女。她们喘了喘气,敲响欧阳绣庄的大门。 仿佛只过了几息,又仿佛过去了大半日,期间丛绿一直紧紧地攥着云意的袖口,心跳如雷。 门终于开了,探出头来一位神情木然的丫头,大约十六七岁:“你们找谁,贵姓?” 云意轻声回答:“姓云,找欧阳绣娘。” 丫头眼中闪过一丝涟漪,迅速让开:“你们进来罢。” 云意与丛绿刚进来,丫头立刻合上大门:“我直接领你们去绣房,地道就在那里。” 整间绣坊不大,三进的院子,奇怪的是,云意与丛绿一路走进来,并未碰到半个人影。 丫头将两人引入一间绣坊,只见四面通透,十分宽敞,墙上摆着大幅的绣品,地下满满的绣棚,绣棚上排着林林总总的丝线,有些未完成的绣品上还插着针。由此可见,绣房平日里是忙碌的。 “这里。”丫头在一副黄金满地的绣品下站定,探到后头一扭。墙壁霎时凹陷进去,露出一人可通过的入口。 “今日欧阳坊主让绣娘们都外出了,就为了等两位姑娘来。这是地道的地图,您收好。下头还有一些照明的灯火和食物,两位姑娘珍重。” 云意与丛绿皆道谢,走进入口之际,云意还是轻轻说了一句:“欧阳坊主,珍重。” 丫头古板的目光有神采一闪而过:“你怎知我就是欧阳坊主?” 云意笑了笑:“如此重要的事情,坊主怎么会假手于人?此外,坊主的指尖有薄茧,想必是多年磨炼绣工所致。坊主面色僵硬眼睛却漂亮,您戴了假面罢?” 欧阳清怡眼中带笑:“匆匆一面,云姑娘教我印象深刻。但愿今后有缘再见,到那时,清怡必与云姑娘畅饮几杯。” “好,有缘再见。”云意再不耽搁,福身之后快步进入地道。身后,小门迅速合上。 丛绿打起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在前头引路:“姑娘,这有一个布包。” 两人打开一看,是两套寻常衣裙,一盏玲珑琉璃灯,两个装着碎银子的荷包,还有通关的路引。 云意细细看了,道:“琉璃灯拿着,一出去就收起来,省得引人注目。记住,以后我们是回乡的绣娘,你叫顾铃,我叫元惜,我们都是珞州人士,以姐妹相称。” “好,姑娘,不,元妹妹。”丛绿挤了挤眼睛,收起路引。 两人片刻不停地往前走,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方走到尽头。地道的出口是一家废弃的酒窖,腐臭的味道直熏人眼。 酒窖的门口,停着一辆蓝布马车,马儿丝毫不知目前的处境,悠闲地吃着草。 “太好了,有马车代步。”丛绿欢欣,步行实在太慢了。 云意暗自点头,欧阳坊主安排得实在妥帖。 “元妹妹,快上来罢,马车我检查过了,没问题。”丛绿将云意拉上马车。两人在马车中换上欧阳清怡给的衣裳,拿胭脂涂黄脸,驾车出城。 守城的士兵检查路引的时候,云意与丛绿呼吸都重了,所幸,一切顺利。 马儿撒开腿跑上官道,丛绿露出笑容:“元妹妹,我们终于离开北盛了。” 云意转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慢慢放下了车帘。 前面,是广阔的天地。 她们不知道的是,马车还未消失在路途尽头,一道急令传到城门:“快!快!郡王急令,关门搜查!” 梁夫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几度欲要晕阙。她打死也没想到,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就这样从她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位美人,偏偏还有个要命的身份——瀚海郡王即将过门的郡王妃。 此刻,瀚海郡王澹台桢端坐在雅间内,四周阴恻恻的,冷得能凝水成冰。旁边,一席秀丽的大红嫁衣静静地架在衣架上,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掀起层层的裙摆,如涟漪铺开。 原本应该在这里等着与他相会的佳人,杳无踪影。 “郡王!”黎川匆匆而来:“城门处搜了一遍,没有见到云姑娘和丛绿的踪影,您看——” “继续搜城。”澹台桢霍然站起:“我倒要看看,她能逃到哪儿去!” “是。” 梁夫人已经抖得受不住了:“郡王饶命,郡王饶命!” “滚下去!” 梁夫人连滚带爬地走了,澹台桢拿起桌上还未喝完的半盏茶,杯沿还残留着淡淡的唇印。他走到窗边,一条绳索垂下,墙壁上几枚脚印,清晰可见。 “云意啊,云意,你总是这般,出乎我的意料。” 手指一捻,茶盏应声而碎。他冷哼一声,离开了织女坊。 一个时辰之后,欧阳绣庄的大门被破开,澹台桢沉着脸步入其中。里面空无一人,明显已经散尽。 “给我搜!” “是!郡王。”士兵们有条不紊地开始搜查。澹台桢信步走入内院,目光如鹰。作为绣庄,东西最多最杂,最容易隐藏的,就是绣娘们平日做活的绣房了。 “绣房在何处?” “郡王,这间就是。”一个士兵探出头来。 澹台桢脚步一转,向绣房走去,墙壁上挂满了绣品,绣棚整整齐齐地摆着,仿佛这里的人只是出去转转,很快就会回来继续做活。 满地黄金,冬雪梅林,甚至还有清明上河图,这一屋子的绣品加起来,价值不菲,而坊主说弃就弃了。这表明,绣品是障目的叶子。 “绣品后头,周围,仔细搜索。”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3节 “郡王,这里有机关!”士兵手腕一转,小门洞开。 澹台桢正要入内,却有人来报:“郡王,司副将派人来说,去虞国打探兰容与底细的人回信了,此刻正在郡王府中。” “备马。”澹台桢当即道:“你们几个,沿着地道追踪,记住,若是找到了人,即刻押回郡王府,尽量不要伤人。” 士兵们对视几眼,皆明白了其中的分寸,当即应下。 郡王府。 司南看着搁在案几上的画像和书信,沉沉地叹气。查兰容与的探子是虞国使臣来了之后派出去的,尽管路途遥远,耽搁数月未回也是罕见。未曾想到,原来这探子,查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几番证实,才敢传回消息。 马蹄声来,司南猝然回神,只见澹台桢翻身下马,大踏步走来,司南连忙上前:“虞国探子传来的书信和画像,都在案几上了。” 澹台桢先拆书信,里面详尽禀明了兰云两家的关系和云家大婚前后的种种,事无巨细。兰容与同云家堂姑娘情投意合,因着康王从中作梗,才未定亲。和亲当日,堂姑娘心疾发作,猝然离世。 而这位芳魂早逝的云家堂姑娘,名唤云意,小名娢儿。 澹台桢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情投意合”这四个字上,几乎要把它灼穿。兰容与,云意,相似的气质,极佳的容貌,同样出身大族,同样满腹诗书。原来,他们自少年起就“情投意合”,若不是虞国战败,他提出云氏女和亲,只怕他们已经结为夫妻,恩爱缠绵。 怪不得初见兰容与,他就感受到似有若无的敌意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他原先认为这是兰容与作为虞国人,对他心存恨意的缘故。呵,原来真正的原因在此。 因为他,云意心疼妹妹云滟,用假死计划掩人耳目,替嫁和亲。嫁给他的不是即将及笄的云家嫡女云滟,而是年方十七,与兰容与情投意合的堂姑娘云意!可笑,当初他还因着兰云两家有故,想安排云意与兰容与见面。 澹台桢冷笑连连,手一扬,书信化为齑粉。他拿起两幅画,同时打开。两位少女,风姿不同,一如姣花照水,一如石榴吐焰。 司南斟酌了一会儿,道:“郡王爷,这替嫁之事关系重大,要不要进宫禀告皇上?” “自然是要的。”澹台桢深邃的眸底暗火汹涌:“只不过不是现在。” 司南垂下眸子,知晓主子心中已有章程。 “崔崐人呢?” “郡王您忘了,崔崐新婚,您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 “把他召回来,去城外追踪云意,欧阳绣坊那边未传来消息,想必云意已然出城。” “是。”司南心里默默给崔崐点了根烟,一边是自己的主子,一边是新婚妻子的主子。崔崐夹在中间,一定不好过。 澹台桢碾了碾手指,又问:“兰容与那厮现在何处?” 司南算了算日子:“文人走慢些,按照他们的脚程,应当快到云泽郡了。” “用飞鸽传书给聂思远发急报。若是见到兰容与,把人给我扣下来。” 司南拱拱手,自去安排人马。才出得门,便看到金雁来了:“郡王爷,公主有请。” 澹台桢揉揉眉心:“对母亲说,我有急事要处理,晚些再去给母亲请安。” 金雁心头微震,公主有召,郡王爷几乎从未拒绝。这一次搜城阵仗那么大,公主和驸马的担忧,要成真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 森林木屋 蓝布马车清晨起行,夜晚在路边停靠,主仆两人不敢在旅店借宿,轮流休息守夜。到了第三日的暮色时分,两人把马车赶入树林之中,找了块空地休息。 “元妹妹,你先坐着,我去生火,咱们吃一顿热乎的。” 云意点点头,脸色虽白,精神却还好:“你小心些。” “好,我袖带里藏着匕首呢,不怕。”丛绿拍拍胸口。 云意看着她走远,吃下一颗凝雪丸。直到此时此刻,她的心依旧极度不平静。一天不回到明州,她就有被澹台桢抓回去的危险。 等再落入澹台桢的手里,她也许会被处死,也许会像笼中的金丝雀,永远被囚禁起来。 “元妹妹。”丛绿去而复返:“那边有一处人家,家里只有妇人和婴儿,我给了些银两,妇人愿意给我们暂住一晚。” “这样最好不过了,睡足了才有力气继续赶路,咱们把马车赶过去罢。”云意站起来。 两人朝着树林深处走去,果然见到了两间木屋,年轻的妇人怀抱婴儿,站在门口张望。 “这位夫人,叨扰了。”云意含笑行礼:“我们是回乡的绣娘,急着赶路,天色晚了不得不暂住一宿。” 妇人蜡黄的脸黯然无光,唯有眼睛还算明亮:“进来罢,你的同伴给过银子了,家里简陋,你们将就着住罢。” 几人进了大一些的木屋,里面的东西杂乱无章地摆着,地上甚至还有未洗的尿布。 妇人把孩子放在小木床上,开始收拾:“你们睡床上罢,我在旁边打地铺。不过晚上我会起夜喂孩子,难免有些吵。” 云意和丛绿对视一眼,丛绿问:“夫人,你家夫君要是回来了,他去何处睡?” 妇人手上收拾着,语气木然:“他死了,打猎的时候被野猪撞死了。这树林方圆十里只有我们一户人家,我挺着肚子安葬了他。儿子还未生下来,就没爹了。” 云意心头一惊,看向妇人和孩子的目光多了怜悯。没想到,这妇人竟是苦命之人。丈夫死了,独自带着孩子在深林中过活。 “对不住,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妇人拿起装满尿布的木盘,眼中有残留的泪光:“别叫我夫人了,叫我宁儿罢,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叫我宁儿,我都快忘了怎样说话了。劳烦你们帮我看着孩子,我去河边洗衣裳。” 丛绿看看天色:“宁儿,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明日再洗罢。” 妇人摇摇头:“得洗,要不然孩子没尿布换了。你们没来的时候,我还得背着孩子去洗。另一间木屋里有粮食,你们自己去拿。” 宁儿走后,丛绿去隔壁木屋做饭。云意看着摇篮里挥舞小拳头自娱自乐的小婴孩,心里软软的。索性坐在小木床边,拿起掉在地上的拨浪鼓陪他玩。 丛绿推门进来,直叹气:“那边的粮食快见底了,屋顶挂着的腊肉剩最后两块,米缸里还有浅浅的一层,后头倒是有一只母羊并两只小羊,估计是给娃娃喝奶用的。你说,等这些粮食吃完了,她们母子两在这深林里要怎么办呢。看这娃娃,小小的,估计才两三个月,宁儿也不能丢下他去寻活计。” 云意捏了捏孩子软乎乎的小手:“这两间木屋,虽然简朴却很结实牢固;米粮吃了几个月还有存余,看起来是提前准备好的;还有这个小木床,周边还刻着可爱的小动物,可见宁儿的夫君生前很疼爱她,也很期待孩子的出生,怎奈造化弄人,忽逢变故。今夜问问宁儿有何打算罢,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只能如此了。”丛绿道:“我从包袱里拿了一些肉干,放锅里和腊肉一起蒸了,外头应该还有能吃的野菜,我去找找,打一锅汤。” 云意点点头,这时孩子眉头一皱,哭了起来。云意无法,只得把孩子抱起来哄。孩子靠着温暖的怀抱,嘤嘤哼哼地睡过去了。 丛绿笑道:“孩子跟你亲呢,小手还攥着你的衣襟。哎哟,这小鼻子小嘴巴,真可爱。” 等到腊肉饭焖熟,宁儿才挎着木盆回来,肉的香气熏得她差点流下泪来:“好香啊。” 丛绿听到动静,走出来接过木盆:“你先进去坐着罢,孩子醒了一直啜手指,约莫是饿了。” 宁儿直直地望进香气逸散的厨房,咽了口口水:“我奶水不足,你帮着挤些羊奶过来罢,谢谢了。”说罢,径直推门进去。 云意抱着娃娃,待要招呼宁儿吃饭,她已经捧着碗筷大快朵颐。 “慢一些,宁儿。”云意生怕她噎着,然而又腾不出手来倒水。 待丛绿拿羊奶回来,宁儿已经吃下去一碗饭,她巴巴地看着锅里的肉干:“我还能吃么?” “吃罢,我们放了很多肉干。” 兴许是闻到了羊奶的味道,云意怀里的娃娃又大哭起来,脸都哭红了。云意手忙脚乱:“宁儿,快喂他罢,小家伙都饿坏了,哭得可怜。” 宁儿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饭碗,拿了小勺子给孩子喂奶。羊奶从嘴角边一点点地喂进去,孩子努力地吮吸着,满头都是汗。 云意取巾帕给孩子擦汗,宁儿的目光在云意和儿子之间逡巡,问:“你很喜欢孩子?” “他很可爱呀。”云意笑了笑:“眼睛鼻子都像你。” 宁儿嘴角一扯,喂完了羊奶,搁在膝盖上继续吃肉干。孩子也不哭,吃饱了又在咿咿呀呀地啜手指。 “咱们也吃罢,吃完早点睡。”丛绿推过来一碗腊肉饭。 云意默默捧起饭碗,吃着吃着,宁儿却忽然哭起来,起先是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后面越哭越悲,整个身子都颤抖得厉害。 “宁儿,宁儿,别伤心了。”云意怕孩子跌下,急忙抱过来。 宁儿伏在桌上,泣不成声:“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何这么命苦。自小爹不疼娘不爱,卖了我给弟弟凑娶媳妇儿的嫁妆。万幸死鬼买下我,对我还不错。我跟着那死鬼过了几年好日子,他偏偏又是个短命的,丢下我们娘两个不管了。生孩子那天,我一口水都没有喝上,差点就死了——” 丛绿听得心生悲戚:“女人生下来,总比男人苦些。宁儿,挺一挺,都会过去的。” “我要怎么把他养大呢?”宁儿抬起头来,满脸的泪:“要不是碰到你们,我和他都要饿死。” 云意沉吟许久,问:“宁儿,你心中可有打算?有没有要投奔的人?我们可以用马车送你们一程,总好过在深林里一个人痛苦挣扎。” 宁儿怔住了:“出去,去哪儿呢?” “你可以考虑去就近的城镇定居,做一些活计,慢慢把孩子养大。” “去哪儿呢?”宁儿喃喃。 云意也不催促,抱着孩儿轻轻摇晃,怀中的婴孩吃饱之后很快睡去了。丛绿收拾完碗筷,烧起热水。几人洗漱一番,便歇下了。 几日疲于奔波,如今挨着踏实的床铺,云意和丛绿很快睡了过去。半夜云意听到动静,迷蒙中看到宁儿起身抱孩子,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次日,她们被孩子的啼哭唤醒。 丛绿揉揉眼睛,嘟囔:“一大早的,宁儿去哪里了?咦,姑娘,你束发的白玉簪子睡前搁在枕畔,这么没了?” 云意起身抱孩子,看到小床旁边叠了整整齐齐的一摞小衣服和尿布,一摸襁褓,里面藏着一张纸。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丛绿,去看看我们的马车还在不在。” “啊?”丛绿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懵懵懂懂地出去寻马车,当她看到系马车的大树空空落落的时候,当即吓醒了:“姑娘,我们的马车没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宁儿走了。”云意内心沉重:“她把孩子抛给我们,坐马车走了。” “什么!”丛绿头皮发麻,本来她们就是逃命的,没了马车可怎么上路。更别说,现在还多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回屋罢,事到如此,我们再好好合计合计。”云意深深叹气。 丛绿气得不行:“宁儿也太没良心了,自己的孩子辛辛苦苦生下来,转头就丢给别人了。再说,她走就走嘛,怎么连我们的马车都偷了,是想把我们都困死在这里么?” 云意怀中的孩子仿佛知道母亲离他而去,哭得撕心裂肺,紧紧攥着云意的前襟。云意轻声哄着,对丛绿道:“孩子饿了,给她挤一碗羊奶来。” 丛绿再愤怒,也转嫁不到孩子身上,气哼哼地去取了羊奶过来。云意第一次喂这么小的孩子,手忙脚乱的,一碗羊奶有大半碗洒在衣裳上。丛绿不得已又去挤了一回,总算把小小的孩子喂饱了。 “太不容易了,我的小祖宗。”丛绿抹一把额头上的汗。 云意把孩子放在木床上,系了一张巾帕给他扯着玩,然后开始清点屋里的东西。 宁儿只拿走了她的衣裳和一荷包碎银子,其余的东西都还在。云意和丛绿面对着呀呀自得的小孩儿,为怎么离开而发愁。 清晨的浓雾散去,太阳照常升起。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追踪而至 明瑶公主连召三次澹台桢而不得,带着驸马怒气冲冲地叩开了郡王府的大门:“澹台桢他人呢?”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司南赔笑。 “怒火焚风。”明瑶公主没有心思跟他打哈哈:“我问你,澹台桢他人呢!”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4节 司南的笑容垮下来:“郡王他在书房里。” 明瑶公主冷哼一声,甩袖而去,司南朝驸马周元以投去求助的眼神,周元以只是摇头。 司南心中咯噔一下:完了,公主这下真的气坏了。 澹台桢写完最后一笔,正要搁下。忽见母亲叉腰进来,一双美目满是滔天怒火。 “母亲,您来了。” “哼!”明瑶公主径直走到案几前,与他面对面:“瀚海郡王好大的阵仗,不仅封城,还把整个北盛都搜了一遍。我作为母亲,只是想找你来问问究竟,居然对我避而不见。澹台桢,我问你,你是不是想把北盛翻过来!” 澹台桢笑了笑,搁下笔:“母亲,儿子不想把北盛翻过来,而是想把虞国翻过来。” “什么?”明瑶公主没想到儿子是这样的回答。 周元以将案几上新写的奏章看了一遍:“孟昭,你要亲自领兵去虞国?” 按照圣上的安排,澹台桢大婚,准一个月假。领兵去虞国“平叛”的,是皇叔澹台峪。 澹台桢负手而立:“于公于私,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明瑶公主一愣:“云意她真逃出去了?她在北盛举目无亲,是怎么做到的?凭着毫无根基的虞国使臣?还是忠心不二的奴婢?” “城中确实不见踪影,崔崐已经带人去城外追踪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周元以看着儿子:“她一介弱女子,跑不远的,追回来是迟早的事。你又何必亲自领兵攻占虞国,教她以后难以自处。” “父亲,我与她陷入如今的局面,皆是因儿子太过仁厚。”澹台桢目光中碎冰浮动:“我要把她的退路,一一斩断!” 周元以苦笑:“所以你这一次领兵,除了覆灭虞国,还要对付云家?” 澹台桢沉默。 明瑶公主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孟昭,你莫不是疯魔了?为了一个女子,你要——” “母亲。”澹台桢淡淡打断明瑶公主的话:“一统两国,本就是儿子的意愿,也是皇上的意愿。就算没有云意,也势必会进行。退一步说,儿子只是想把妻子牢牢锁在身边,何错之有?” “罢了罢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己想想清楚,你究竟在做什么!”明瑶公主摔袖离开。 周元以深深地看着儿子:“你母亲只是担心你罢了,你上战场的那三年,她日日忧心,怕你受伤。好不容易盼着你全须全尾地回来,没住多久,又要上战场。” 澹台桢眉眼松下来:“儿子知道,是我不孝。” “你与云意——唉,罢了罢了,情之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多劝也无用。但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最后一步。云家如今自开粮道,不受朝廷掣肘,战力更胜从前,你自视太高,迟早要吃苦头。” 澹台桢心中凛然,最后一步,便是攻占云家所在的三州,以血的代价逼迫云意屈服,永永远远留在他身边。 “父亲,她为何会离开,我待她这样好。”日光爬上澹台桢的衣袍,却无法驱散他面上的灰暗。明明是高大伟岸,身尊玉贵的男子,此时却显得寂寥而又落寞。 周元以长叹一声:“云意这女子,着实与别人不同,一次一次地出人意料。你最好,还是亲自问她罢。” 父亲走后,澹台桢颓然倒在太师椅上,自嘲地笑,她会说么?她怀揣着的秘密,第一个瞒得严严实实的,就是他。他们做尽了最亲密的事,心却依旧隔着山,隔着海,也许还隔着一个兰容与。 这个名字仿佛生着倒刺,一思及就被刮得鲜血淋漓。澹台桢猛然站起,案几生生被掰断了一角。 “来人!” 司南匆匆而来,看到澹台桢手上的一截桌角,心头一惊:“郡王,有何吩咐?” “聂思远有回信了么?” “回郡王,还,还没有。” 屋里陷入一瞬间的沉滞,司南的额头,渐渐渗出汗。 “备马,入宫面圣。”桌角落地,清脆地一声响。 司南抬头,郡王人已经到了屋外。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急急跟上去,心里念着:崔崐啊,崔崐,你可得快点找到人啊,照这架势,郡王府迟早要被郡王的怒火给烧了。 深林里,追踪着车辙印的崔崐忽然打了三四个喷嚏。一旁的士兵奇怪地问:“头儿,你是着凉了?” 崔崐吸吸鼻子:“你家头儿身子有那么弱,随随便便就着凉?我只是鼻子痒而已。” “噢。”士兵摸摸脑袋。 崔崐道:“按这车印,人应该就在附近,你们分散去找,记住,尽量不要伤人。” 有人嘟囔:“郡王这是被下了什么迷药,这虞国来的女人不听话,打几顿不就得了。” “这话你敢去郡王跟前说?”崔崐翻个白眼。 那人嘿嘿一笑,不再说了。 “头儿,前头有个木屋!” 崔崐目光一凝,示意大家噤声,悄悄地把木屋围了个严实。待走进,士兵要一脚踹开门,被崔崐拉住:“一点呼吸声儿都没有,里头没人。” “啊,跑了?”士兵们倍感失落,他们还以为大功告成,可以回去领赏了呢。 “你们先四处搜一搜,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回来禀告。” “是。”士兵们立刻散开。 崔崐一使劲,木屋的老锁便断了。里头很是拮据,当中一张小小的木床,十分显眼。 这屋的主人有孩子。 按理说,云意与丛绿架着马车经过此处借宿。主人应该还留在屋里,怎么会不见人影,何况,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 崔崐转了一圈,发现除了几件破败的衣裳,其他什么都没剩下。另一间木屋是厨房,灶台还算干净,说明这两天还有人在用,而米缸空空如也,什么食物都没了。 她们带着孩子,刚走不久。 崔崐走出木屋,皱着眉头转身,后头是羊圈,两只小羊围着母羊跪乳。而再往后,则是一片茂密的冬青树丛。崔崐绕过羊圈走向冬青树丛,发现了两双脚印。 啧啧,这不就找到了么?崔崐纵身一跃,使出轻功朝前追去。 林子很大,很空,脚步踩在落叶上,异常地响。云意瞧了瞧日头,对丛绿道:“咱们走了一个早上了,歇歇罢。” 丛绿应了一声,放下背篓。孩子还在里头呼呼地睡着,特别香甜,看得丛绿又怜又爱:“这个孩子真的太乖了,除了肚子饿,换尿布,其余的时候都不哭。” 云意笑了笑:“宁儿说方圆十里只有她们一户人家,但十里之外却不一定。你去河边洗衣服时发现新挖的捕兽陷阱,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愿到了新的村子之后,会有好人家收养他。” “锦囊里的羊奶过夜了不新鲜,若是我们走到日暮仍是碰不到人,明日只好给他熬米浆喝了。” “咱们吃了干粮就继续走。”云意在一株茂密的柿子树坐下。柿子树上果实累累,仿佛小小的橙色灯笼一般,散发出浓浓的果香。 丛绿看了一会儿,撸起袖子:“姑娘,我去摘一些柿子下来吃罢。” “两位姑娘想吃哪根树枝上的柿子,崔某可以代劳。” 冷不丁出现的声音令云意和丛绿大惊,丛绿心中发凉:“姑娘,这是崔大人的声音,他找来了!” 云意看着玄黑的身影慢慢接近,抿紧了唇。 崔崐一落地,丛绿就像护仔的母鸡似的把云意护在身后,崔崐嗤笑一声:“丛绿姑娘,你觉得你打得过我?” 丛绿梗着脖子:“你想带走姑娘,先要我的命。” “我对你的命没兴趣,不要也能带走云姑娘。”崔崐转向云意:“云姑娘,你读书明理,知道审时夺度。反正都是要回去的,不如回去得体面一点。” 林间风来,吹得云意的碎发散乱,她捏了捏随身携带的荷包,问:“崔大人还记得我的凝雪丸么?” 崔崐的目光变了,他略一思索,摇摇头:“当初答应你,最大的条件就是不会伤害郡王。如今看你离开后郡王的种种表现,我不能践诺。” 云意笑如浮云:“我不告而别,郡王觉得手中的金丝雀飞走了,自尊受损,自然是要暴怒些时日的,久而久之,就会平复了。毕竟你们的瀚海郡王,是那么高贵冷峻的一个人。” 崔崐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连我一介粗人都看得出来,郡王对你,并不像把玩金丝雀那么简单,你如此言语,不是自欺欺人?” “崔大人,我与郡王,本就不该有交集,如今只是恢复正轨罢了。郡王他,自然有比我更好的人与他相配。”云意说到这,心底猝然一痛。她不得不缓了缓,才继续说:“我与丛绿,飘零如浮萍,历经艰难,只不过想回家去而已。崔大人何必苦苦相逼?”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命丧悬崖 崔崐抱臂而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云姑娘你的家在郡王府。” 云意看崔崐油盐不进,不得已使出杀手锏:“崔大人新婚不久便外出办事,可有跟珍娘说过,你是做什么来了?” 崔崐的嘴角压下去:“云姑娘是几个意思?” “这半年来,我待珍娘如何,珍娘又待我如何,想必崔大人心知肚明。我只有一条命,现在死不了,焉知以后?珍娘若知道我的死讯,会不会伤心过度呢。你别忘了,她也是虞国人。物伤其类,人之常情。” “你!”崔崐终于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郡王爷待你情深义重,你又何必一定要逃走。” “因为啊。”云意直视他的眼睛,缓缓说:“我是替嫁过来的,我不是云家的嫡女,而是堂姑娘。就算郡王待我情深义重,欺君之罪在身,我终究还是死路一条。” 崔崐震惊不已。 士兵们搜了一圈,确定马车离开的方向,便回来禀告崔崐,谁料找不到崔崐的踪影。众人等了许久,才看到崔崐从羊圈后头出现,步履似乎有些沉重。 “头儿,您去哪儿了?” “腹痛,蹲麻了腿。”崔崐没好气道。 士兵不以为意,急忙把发现和崔崐说了。崔崐揉了揉眉心:“既然如此,走,继续追。” 众人齐声应是,随着崔崐匆匆离去。木屋周围又恢复了宁静,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崔崐走后,丛绿仿佛在悬崖边走了一回,捂着心口道:“天呐,多亏姑娘了,我差点以为我们要完了。” “摘点柿子,我们继续赶路。”云意服下一颗凝雪丸,收紧荷包。 三人重新赶路,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看到了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 “姑娘,太好了,我们终于来到了新的村子。”丛绿转头问背篓里咬手指的娃娃:“我们要给你找新家了,你开不开心?” 娃娃一脸天真懵懂。 云意与丛绿相视一笑,缓缓往炊烟袅袅处靠近。 山中人烟稀少,村子里看见有外来人,都十分稀奇,围拢过来。丛绿向村民们解释了三人的来历,有个猎户看着孩子叹息:“我和孩子他爹还一起去过深山呢,顶壮实憨厚的一个人,没想到就这么走了。这娃娃没了爹,娘又丢下不管了,真是可怜。” 云意便问:“村里可有人想收养这孩子,他很乖,不吵闹。” 村民们议论了一会儿,有个老翁说:“村尾的张娘子不是刚死了娃娃么,成日哭天喊地,自说自话,都快疯魔了。也许有了这个孩子,她能好些。” “对对对,张大哥还在地里呢,我去寻他。” 丛绿含笑道:“这村子虽小,大伙儿都是古道热肠,请问大伙儿,这里有地方让我们借宿么,还有,村里有无马匹和骡子?我们想买来赶路。” “李麻子不就养着两匹马么,问他卖不卖。” “我家有空着的米仓,可以住人,给些铜板子就成。”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5节 “那还不如住我家,我家有空房。”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很快把事情都定下来了。只可惜张娘子着实精神不太正常了,看到娃娃就扑上来抓,抓伤了他嫩藕般的手臂。娃娃委屈地哭了好久,才在云意的怀抱中安静下来。 夜晚,丛绿与云意窝在一张床上,瞧着娃娃发愁。 “姑娘,这可怎么办,村里的人要么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要么没有多余的口粮再养一个人。” 昏暗狭窄的房间,一灯如豆,照得一寸光明一寸暗。云意小心地检查娃娃受伤的手臂,下了决心:“丛绿,我们带着他罢。” 丛绿瞪圆了眼睛:“姑娘,你想好了么?我们带着他,困难只会更多。” “我想好了。”云意轻声道:“澹台桢的通缉令,只怕已经遍布温国。我们两个女人,再怎么遮掩,也很容易被盘查。但带着个孩子就不一样了,人家追踪的是两位姑娘,和我一介带着孩子,与姐妹还乡的寡妇,有什么关系呢?” 丛绿眼睛一亮:“如此一来,我们可以正常住宿,也不怕盘查,就算是走慢一些,也没关系了。” “丛绿,也许我和这个孩子有缘分。”云意轻声说:“今后,他就是我云意的儿子了。” “既然如此,姑娘给他起个名字罢。” 云意偏头想了想,道:“‘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就唤他怀逸罢。愿他以后满怀豪情壮志,无拘无束,自在生活。” 丛绿念了两遍,越念越好听,握着娃娃的小拳头轻声摇晃:“小小的娃娃呀,以后你就叫怀逸了,怀逸怀逸,云怀逸。” 娃娃睡梦之中,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北盛,郡王府。 漏滴已过四更,濯缨阁里依旧灯火通明。澹台桢坐在矮榻上,望着屋内最为精致的千工床,许久没有动一下。 这一张千工床,是他特意派人去虞国订做的。虞国有风俗,出嫁的女儿,都要有一张精致的千工床,以求多子多福,和顺美满。他不惜耗费人力物力,也要把这一份和顺美满补足。 还有黄花梨木的梳妆台,三层十二格梅花攒心首饰盒,无一不精致华贵。可惜,他一番心思,如同竹篮打水,一场空。 澹台桢站起来,推门而出,候在门外的司南立刻转身:“郡王,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 “睡不着,备马,我要去浮莲居。” 司南劝:“可是,您已经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了,不如属下熬一碗安神汤来。”这样下去,明瑶公主会扒了他的皮。崔崐去追踪云姑娘了,黎川在军中整肃军务,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无妨,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司南只得去了,墨风正睡得香呢,被叫起来十分气闷,一直用前蹄扒地。澹台桢拍了一把,斥道:“娇气!” 墨风委屈地站好了。 两个人两匹马连夜往浮莲居去,到达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守卫的护卫看到澹台桢过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揉了揉揉眼睛:“郡,郡王?” 澹台桢略点点头便进去了。护卫赶上去,小声问司南:“郡王需要人伺候不?我去把丫头们都叫起来。” 准郡王妃婚前跑了,浮莲居里的下人们都如惊弓之鸟,觉得大祸临头,就算不被处死也要被发卖。战战兢兢地等了几天,北盛那边传来口信,让她们各司其职,浮莲居维持原样,不得擅自挪动任何东西。 于是,大家悬着的心暂时放下来。 今夜,郡王爷却忽然造访,难不成是终于从百忙之中腾出手来收拾他们了?护卫想得满身冷汗。 谁知司南只是摇摇头:“不必,你只管守你的门。” 守卫不敢多言,拱手退下了。但他并未放松,还是悄悄地把下人都叫起来,静待吩咐。 寝居的门没锁,只是虚虚掩着。仿佛女主人只是出去赏赏月,摘摘花,泡泡温泉,很快就会回来。 澹台桢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中停顿几息,终于推开。十样锦绣紫薇花的帐幔用金镶玉的如意勾挂着,梳妆台,锦榻,小圆桌纤尘不染。澹台桢打开妆奁,珠钗,耳坠,簪子摆得整整齐齐的,当中,就放着他在格木送给她的冰晶玉珠。 玉珠温润剔透,如水滴如冰雪。它静静地躺着,就像他一样,被轻轻松松抛弃了。 澹台桢冷笑一声,取出冰晶玉珠,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郡王,北盛那边来信,说崔崐回来了。” 澹台桢合上妆奁,眸中光芒闪动:“他把她找回来了?” “没有,崔崐是一个人回来的。” 眸中光芒瞬间熄灭,留下冷寂的灰:“走,回北盛。” 金乌破云而出,整个浮莲居沐浴在晨光之中,而澹台桢的四周却冷然晦暗,仿佛被晨光有意躲避。 下人们在暗处瞧着郡王高大的身影极快地离开浮莲居,面面相觑。 这是——又多活了一天。 奔波多日,崔崐感觉自己已经被汗水和尘土腌制入味了,他打算同郡王禀告完,就回家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抱着妻子——嘿嘿一场。 下人给他呈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崔崐一顿狼吞虎咽,刚喝下最后一口鱼汤,澹台桢就回来了。 司南跟在身后,对崔崐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崔崐吸吸鼻子,跪下了:“郡王,属下未能找回云姑娘,请郡王降罪。” “起来,说说罢,是怎么回事?” 崔崐站起,将自己一路所得皆仔细说来。他们从深林木屋出来之后,追踪马车到了一处山崖上,山崖太陡峭,他们花了足足两天才找到尸首。 提到尸首,屋内的氛围徒然一压,崔崐赶忙道:“是一个不认识的妇人,许是在林间迷路,不小心掉下山崖丢掉性命。这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荷包,里头有一些银两和首饰,与她的穿着极不相称。” 崔崐奉上荷包,澹台桢将里头的东西都倒出来,除了银两,还有一支白玉簪。 云意曾经戴过的白玉簪。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知恩图报 澹台桢拿起白玉簪。 因着样式简单,云意喜欢洗发后将干未干之时用它挽发。它出现在女尸身边,说明这女子生前,看见过云意和丛绿。 “司南,把这个荷包连同欧阳山庄的绣品,送去织女坊对一对。” 司南点点头,自去吩咐。澹台桢碾了碾手指,问崔崐:“你方才说,在深林木屋出来之后,追踪马车去了。” “是。” “木屋周围并无异常?” “云姑娘曾经在那里住过,但是已经离开了。属下追踪马车花费了太多时间,云姑娘已经跑远了。属下无能,请郡王降罪。” 澹台桢笑了笑:“崔崐,你跟随我多久了?” “回郡王,三年了。” “三年,虽然比司南黎川来的晚,却也不短了。” 崔崐拱手:“属下多谢郡王信任,若不是郡王,属下已经进山为匪了。” “既然感谢,为何要骗我?” 崔崐心中轰然作响,他立刻跪下:“郡王何出此言?” “不知?那好,来人,去把珍娘请过来。” “郡王且慢!”崔崐颓然垂下头:“属下,属下在深林中见到了云姑娘。” 秋日已到末尾,晴空水洗一般地湛蓝。澹台桢向外遥望天空,想象着深林之中寂静的木屋,和一地厚厚的落叶。 “把她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司南回来的时候,书房内死一般地寂静,他瞧了一眼垂头跪着的崔崐,心中顿感不妙。 “郡王,崔崐这厮忤逆你了?” 澹台桢不答,崔崐抹一把脸:“我骗了郡王。” 司南看向崔崐的目光带着震撼,真是个不怕死的。他平复了一下,对澹台桢道:“郡王,织女坊的绣娘们确定,这荷包上的花样,就是出自欧阳绣庄。此外,云泽郡的郡君聂思远,来信了。” 澹台桢目光一闪:“拿过来。” 司南奉上信件,澹台桢一目十行,随后冷笑:“兰容与离开了云泽郡,真是巧。” 司南心头一寒:“郡王,您是怀疑聂郡君他——” “哼,云意一直在我眼皮底下,如何能接触来自虞国的暗子,进而通过欧阳绣庄离开?她屈指可数的几次外出,都发生在云泽郡。” 司南默然,聂思远在温国为官数年,又与大族顾家有姻亲。若他是虞国的暗子,必会掀起惊涛骇浪。至于顾家有没有暗中帮助聂思远,也需得小心查证。 “崔崐,你快马加鞭赶去边境,抓捕兰容与。若是再出错,就不必再回来了。” 崔崐闻言,俯首请求:“郡王,错皆在我,请郡王不要为难珍娘。” 司南恨不得给崔崐来上一脚,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家里的婆娘。 澹台桢嗤笑一声:“她?一介奴婢,还不配我出手。你回去罢,与她见一面,明日出发。” “是,多谢郡王。”崔崐松一口气,结结实实给澹台桢磕了三个响头。 崔崐走后,司南问:“郡王,属下不懂,崔崐为何会帮云姑娘隐瞒。” “格木雪山那一次,她暗中用凝雪丸救了崔崐的命。” “这样。”司南小心翼翼道:“崔崐也算知恩图报。” 澹台桢白了他一眼,司南立刻缩回脖子:“那也该敲打敲打。这般说来,云姑娘和丛绿,现在都还全须全尾的。郡王,世子爷那边,要不要去说一声。” 澹台怀瑾知道云意和丛绿出逃之后,发疯似的跟着澹台桢的人翻了一遍北盛。寻不到人,澹台怀瑾便如抽干了血的皮囊,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自此,他喜欢丛绿丫头的事儿也瞒不住了,王爷和王妃气了个半死,但是看着病得人事不知的儿子,又不知与谁发火,只等着澹台桢这边把人找到了,再作计较。 澹台桢揉了揉眉头,倒把这倒霉孩子给忘了。母亲还怕他疯魔了,澹台怀瑾比他更甚。若是母亲见到澹台怀瑾,不知作何感想。 “司南,你去一趟王府。见到王妃,多说些好话。” “属下晓得了,王妃本来既忧心儿子又担心丈夫,这下王爷不用出征,王妃应当心里宽慰许多。” 澹台桢摆摆手:“出去罢,我要休息一会儿。” 司南求之不得:“属下这就走,郡王您多睡一会儿。” 成日里不是奔波就是处理事务,少食少眠,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澹台桢回味着云意与崔崐说的话,难得地有了困意。 崔崐急匆匆回到家里,珍娘正对着未拆下来的大红喜字发呆,见到他回来,幽幽地问一句:“你抓到郡王妃了?” “没有,我把凝雪丸的恩情还了。” 珍娘心底长舒一口气,她走过来,嫌弃地捂住鼻子:“你闻闻你身上的味儿,多少天没洗澡了,走,去水房,别靠近我!”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6节 崔崐才不管,猛地抱住珍娘香了一顿,才顶着带巴掌印的脸去洗浴了。珍娘站在庭院中央,双手合十祈祷:“信女愿日日烧香,供奉蔬果,请求菩萨保佑郡王妃平平安安。” 水房传来崔崐的吆喝:“娘子,给你夫君煮一碗面,放多多的肉。” 珍娘啐了一口:“迟早毒死你!”说归说,还是利落地挽起袖子往厨房去了。 云泽郡,郊外。 云滟灰扑扑的脸埋在手臂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她不明白,与哥哥计划得好好的,为何在离开北盛后,沿途的郡县都没有了姐姐的踪迹,温国那么大,她和丛绿两个弱女子,会流落到哪里呢? 正哭得伤心,肩上被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满面泪痕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文令秋关怀的眼神。 “云滟姑娘,别伤心了。”他递来一条干净的帕子:“云意姑娘聪明又坚强,老天也会眷顾她,她会没事的。” 云滟接过帕子一面拭去眼泪,一面道谢:“令秋哥,承你吉言了。其他人吃饱了么?要上路了?” “还没有,但也快了。”文令秋又递过来一小块野鸡肉:“你方才没吃几口,这个给你。” 聂思远最后一次派人来递消息,依旧没有云意的踪影。手里握着盟约,又被澹台桢追捕,兰容与不能再耽搁了,要尽快回虞国南都去。云滟听到消息,一时忍不住,独自跑开痛哭。 与哥哥如今处境也艰难,她不该任性的。 云滟三两下吃完了鸡肉,拍拍衣裳站起来:“我好了,咱们走罢。” 文令秋陪着她走了一会儿,道:“澹台桢如此气急败坏,说明云意姑娘还未被抓回去,她应该是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了,躲避风声。” 云滟停住,看着文令秋笑了:“令秋哥,真的谢谢你,你人真好,跟我娘一样关心我。” 跟你娘一样?文令秋不知是高兴还是酸涩,他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位置。 “还有,令秋哥,你别左一个云滟姑娘,右一个云滟姑娘了,唤我云滟,或者姮儿罢。” “姮儿——”两个字在唇边转了一圈,文令秋品出了一点甜蜜。 “哦,大家都可以这么叫我,同与哥哥一样。” 甜蜜消失了,文令秋苦笑,还真是——高兴得一阵一阵的。 见两人回来,沈宕立刻背起行囊:“咱们出发罢,以后赶路又快又急,只得委屈云滟姑娘了。” 云滟看了一眼兰容与,兰容与眼见得瘦下去了很多,仿佛在风霜中苦苦支撑的雪竹。 “不委屈,沈大哥,你别这样说,我们赶紧走罢。” 沈宕点点头,心里对云家姐妹有多了一分感慨。当他知道云家堂姑娘,兰容与的心上人云意并未死去,而是替嫁入温国时,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对云意姑娘,他不知是该斥责一句胆大包天,还是赞一句勇气过人。 能在温国保全自身,又俘获澹台桢心意的女子,真乃奇人。 洛子修翻身上马,忧心忡忡:“容与,郡君那边——” 兰容与长叹一声:“约莫要受我连累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寻他办事。从此之后,他不再是兰家的探子,他自由了。” 几人沿着深林的小路,正要快速离去。忽有两人狂奔而来,兰容与目光一沉,文令秋拔剑出鞘,策马护在云意身前。 “你们等一等!”来人中有一名女子。 洛子修忽道:“是聂郡君和他的夫人,他们怎么来了?” 沈宕十分紧张地看看四周:“他们是不是来拿我们的?” 文令秋仔细听了听:“除了他们两,没有别人来。” 大伙儿放松下来,静等他们夫妇靠近。顾淑慎急急停马,对兰容与道:“你带思远走罢,他有危险,不能再留下了。” 聂思远跟在后头,满目晦暗。 兰容与心中惊疑不定:“思远兄,你的身份暴露了?” 聂思远动了动嘴唇,顾淑慎接过话头:“还没有,但也快了,郡王早就飞鸽传书,让思远抓了你们,可是思远耽搁几日,把你们放走了。以郡王的精明聪慧,肯定会察觉其中有异常。也许,也许郡王的人已经在来云泽郡的路上了,思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云泽断肠 兰容与喉头一涩:“思远兄,我终究还是连累你了。” 聂思远苦笑:“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说不上连累不连累。” 顾淑慎推了聂思远一把:“别再闲聊了,快走罢。” 几人都等着聂思远,聂思远却摇摇头:“我早说了我不会走,我走了,你与顾家难逃干系。” 顾淑慎气急,从头上拔下细长的金簪:“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云滟倒吸一口凉气,死死地盯住顾淑慎,文令秋暗中扣了一枚石子在手里,沈宕和洛子修脑子打结,愣在当场。兰容与沉声道:“聂夫人,你先冷静。思远兄不是三岁小孩,他有主见。你不说服他,只是以死相逼,他明面上虽走了,背地里还是会回来的。” 一语中的。聂思远肯跟她出城追兰容与一行人,也是她以死相逼。可是,她如今,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金簪掉落在地,顾淑慎伏在马背上,哭得直不起身子。 聂思远下马,过来抱住妻子,对兰容与道:“兰公子,诸位。拙荆性情中人,让大家见笑了。公子最后吩咐的海娃,我已着人在书塾打点。其余的事情,你们都不必理会,赶紧走罢。” 兰容与深深看着他,一揖到底。众人见状,也纷纷向聂思远行礼。 “思远兄,山高水长,但愿后会有期。”兰容与调转马头,带着众人离开。 聂思远把顾淑慎抱下马,就地而坐:“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的肩膀都湿了,最后还不是你给洗干净。” 顾淑慎粉拳乱抡:“聂思远,你为什么不走,我恨你,我好恨你!” 聂思远任她打,脸颊都肿了,只是不还手。等顾淑慎打得累了,又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娴儿,和离书我已经送到顾家去了,对不起。” 顾淑慎无力地闭上眼:“聂思远,你当真好狠的心,要一人赴死。” “这是我的结局,当我决定来温国的第一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只是没想到,我碰到了你。这几年,我过得很幸福。我欠你良多,只能下一世再还了。” “呵,你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连个孩子也不肯留给我。” 聂思远扶起顾淑慎,看着她从明媚变得苍白的容颜:“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若是当初我能忍一忍,不回到云泽郡,也许你已经得嫁良人,子孙满堂。” 顾淑慎摇摇头:“除了你,谁都不是我的良人。聂思远,你给顾家送去和离书,就想把我推开?我告诉你,你休想。” “娴儿,你若能全身而退,我在九泉之下,也会安稳许多。你才二十多岁,还有漫长的岁月。我们的夫妻情分,缘尽于此。” 顾淑慎定定地看着她,眼里已经没有一滴泪。聂思远心疼不已,觉得仿佛架在油锅上煎熬。 “思远,方才兰容与说,你不是三岁小孩了,有自己的主意。嗯,我也不是三岁小孩了,我也有自己的主见。” 一丝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娴儿,你打算要作甚?” 顾淑慎推开聂思远,径直起身:“我作甚,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已经写了和离书呀,聂大人。” “娴儿,你别这样。”聂思远拉住她的手,袖角浮动,散发桑叶的清香。 “聂大人,你放手,我要回去了。”顾淑慎挣开:“家里的东西很多,我得花时间收拾,你最好同我一起回去,当场交割明白。” 聂思远如同仰头喝了一碗黄连,然而他能说什么呢,这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好,我们一同回去。” 两人骑马返回,由始至终,顾淑慎再也没看聂思远一眼。 府上的看门人见男女主人同时回来,像往常一般行礼。顾淑慎绷着脸,径直下马入府,直奔寝居。聂思远一瞬不瞬地看着顾淑慎,紧随其后。 看门人缩了缩脖子,郡君惹夫人生气了?今夜大家都不好过咯。 “夫人,您回来了。”贴身丫头出来迎。 “把空置的箱子搬过来,我的衣服,鞋袜都收起来,一件不留。” 丫头吃惊地看向聂思远,夫人和郡君今晨还牵着手说体己话,怎么出去一趟就变天了? 顾淑慎斥道:“听不到么,发什么呆,去搬箱子来!” 丫头只好去了,顾淑慎在寝居转了一圈,道:“我看这屋里的器物,大部分是我置办的,但是太重的我也懒得拿走,只有梳妆台和绣榻,我用惯了,舍不下。” 聂思远满嘴苦涩:“你搬走罢。” 顾淑慎得了应答,立刻出了寝居往书房去,书房一共有两套桌椅。饭后,他们一般在府上散散步,然后回到书房,他处理他的公务,她算她的帐。两人也许一晚上都没有对话,但是心里都是满满的。 “来人,把这套桌椅搬出去。”顾淑慎吩咐完,目光落在挂着的三幅画上。这些是聂思远为她画的,丝丝都是情意。 “聂大人,既然你我已和离,再无瓜葛,这三幅画再挂着就不合适了,拿下来烧了罢。” 聂思远目光发颤:“不,娴儿,这是我的画,我不同意!” “可你画的是我啊,聂大人。”顾淑慎冷笑一声:“我不想让自己的画像挂在你的书房里了。” “那么我不挂着了,取下来收进画匣子里,这总可以罢。” “不行!”顾淑慎冷冰冰地拒绝:“既然和离,就要断干净些。要不然,怎么能体现郡君的决心呢?” 聂思远被噎得心口发疼,一直稳重的他拉住顾淑慎的手:“娴儿,别这样,能否,给我留个念想。” “念想?聂大人,你心如铁石,会需要念想?来人,把画取下来。” 丫头杵在外头犹豫不决,不知该听谁的。顾淑慎冷笑:“既然聂大人不同意,那么我自己来。” “不,娴儿!”聂思远抬手便阻拦,两人拉扯之下,一幅画经受不住,裂成两半。聂思远的心,仿佛跟着这幅画一样被扯裂。他蹲下来,拿起两半纸,拙劣而缓慢地试图复原。 顾淑慎不管他,收完其他两幅画,转身便走。桑叶清香的味道,一点一点消失了。 聂思远小心地收起画,抱在怀中。 从下晌到入夜,顾淑慎风风火火地收拾了三个时辰,回顾家的时候,跟随在后的马车足有十辆。沿途有许多不明所以的人前来围观,议论纷纷。 热热闹闹的郡君府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府,大部分下人都是顾淑慎出嫁时带来的,顾淑慎离开,他们自然也跟着走了。 老仆踏着夜色缓缓关上门,将所有人的惊疑目光隔绝在外。他在府内转了一圈,最后发现聂思远还在书房里,抱着那副裂开的画。 “郡君,您饿不饿,我给您煮碗面?” 听到有人说话,聂思远疑惑地抬头:“你怎么没和娴儿回去。” “郡君您忘了?老奴不是顾家人,是您在北盛买的。您在哪,老奴在哪。” 聂思远看向老仆,似乎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想起来老仆是谁,他抱着怀中的画,问:“浆糊呢?白芨浆呢?” “老奴这就去找——等等,这些东西书房里不都有么?老奴见丫头们进来拿过。” “是么?”聂思远慌忙到处找,期间打翻了笔架,毛笔掉得到处都是。 老奴看不过去,吹了火折子帮忙找,一下就在多宝阁上找到了:“郡君,在这里。” “好,多谢,多谢。”聂思远小心翼翼地拿着:“劳烦你帮我点灯。”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7节 老仆赶忙把灯点上,盖上灯罩,生怕聂思远把灯弄翻。聂思远道:“你下去罢,我一个人来便成。” “好,老奴去给郡君煮面。”老奴走出去很远,又回头看。郡君伏在案几边,专心致志地修补着夫人的画像。一盏孤灯将他原本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何苦呢,老仆不明白。 聂思远未曾想到,后面所发生的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顾淑慎回家后不久,就提出让顾家将她从族谱中除名。父母不允,她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绞下满头青丝决意出家。顾家父母只当她受刺激了,生怕女儿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急忙应允,送她去郊外的庵堂,静心修行。 聂思远听闻顾淑慎要从族谱除名的那一日起,便来到顾府求见。顾家的人原本以为两人闹别扭,要放聂思远进来劝和劝和。谁知顾淑慎坚决不肯,摆出和离的架子来,甚至要找寻白绫上吊。 顾家无法,紧闭大门。 聂思远日日都来,大门关了三日,他也站了三日。第四日,顾家门开了,聂思远没等到顾淑慎,等来的是恨不得打他一顿的顾父。 “娴儿执意要出家,已经从侧门走了,聂思远,聂大人!娴儿到底何处对不住你,要受和离之辱?你走罢,从今以后别再踏进顾家的大门,多年的养育,我就当喂了狗!” 聂思远全身一震:“娴儿她出家?她去了哪个庵堂?您告诉我,我去把她劝回来。” “眀珑庵。”顾家大门再一次合上。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暂居庵堂 聂思远快马加鞭,终于在庵堂门口截住了顾淑慎。顾淑慎并不下马车,而是冷淡地问:“聂大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娴儿,我知你恨透了我,但你不能因此胡乱做决定。” “我做什么决定,就不劳您费心了。” 聂思远心急如焚,跃上马车掀起车帘:“娴儿,你——” 声音戛然而止,马车里头的女子,一袭月白色的单衣,乌黑柔顺的长发已然不见。短发不均匀,仿佛是随意绞的。 “娴儿,你最爱的,不就是你一头长发?你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啊!走,跟我回去!” 顾淑慎面色平静地看着聂思远:“回去,回哪里去?聂大人莫不是忘了,我们已经和离了。” 和离两字,这段时间已经将他凌迟得鲜血淋淋。再度听到,聂思远青筋暴起,再也忍不住,抱起她便下车。 顾淑慎大吃一惊,一面挣扎一面唤车夫:“你是死的么,快过来帮忙!” 车夫左顾右盼:“这,郡君大人,郡君夫人,小人帮谁?” 顾淑慎差点气晕:“你是我顾家的人,还问帮谁?” “哦。”车夫待要上前,聂思远一记锋利的眼刀杀过来,他又不敢动了。 “你个没用的东西!”顾淑慎恨声道,挣扎之中,一个清脆的巴掌响起。 三人都愣住了。 车夫脚尖一挪,快步沿着山道躲进山丘后头,聂思远放下顾淑慎,从袖袋中抽出一把匕首:“你要出家,就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既然你已选择将我推开,就莫挡我的路!” 聂思远惊痛地看着她,匕首执拗地伸到她跟前。顾淑慎嗤笑:“你以为我不敢?” 说完,锋利的匕首插进了聂思远的胸膛,聂思远看着流淌下来的血,殷红的颜色占满他的感官。 “天啊,郡君大人!”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听到车夫大叫。 很快,郡君夫人顾淑慎与郡君和离乃至决裂的消息雪片一般飞至云泽郡的各个角落,大家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叹息。多少年了,郡君夫妻的姻缘一直被视为夫妻和美的典范,大户人家甚至以此教育子女。如今,却落得这么个拔刀相向的结局,实在令人唏嘘。 不过,这些唏嘘,都传不到顾淑慎的耳中。她进到明珑庵,便与外界断了联系。 忽忽过了七日。 顾淑慎每日打坐焚香,抄写经书,挑水煮饭。庵堂的明净师太原以为顾淑慎只是闹脾气,很快就吃不了苦回家去。没想到,顾淑慎真的坚持了下来,性子也静了,仿佛已一脚踏出尘世之外。 明净师太要寄给顾家接回顾淑慎的信件,按了又按。 这一日,明净师太受邀下山做法事,顾淑慎不用做早课,入山挑水。走到山溪边时,无意中看到绿影之中,有一角霜白裙摆。她前去查看,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容。 竟是云意和丛绿!她们昏倒在林子里,丛绿的背篓内,还有个啜拳头的婴儿。 顾淑慎大惊,慌忙取了溪水给丛绿和云意喂下:“姮妹妹,姮妹妹——” 云意嘤咛一声,悠悠转醒:“你,你是娴姐姐,我现在是在哪里?” 顾淑慎叹息一声:“你们晕倒在这里,我路过,给你们喂了一些水。姮妹妹,你们怎么逃到这里,还带着一个小孩儿。” 云意环顾四周,她们从深林村庄离开之后,一直骑马走大路,住客栈。但是临近云泽郡,她们看着城门下悬挂的缉拿文书和画像,终究不敢冒险,花钱找一个樵夫问了路,打算从山路绕行。不曾想中途遇到一条比腰还粗的长虫,她们弃马逃生,一直跑到力竭,昏倒在地。 方才见到顾淑慎的一刹那,她恍惚以为自己被抓住了。如今细看,处处透着奇怪,顾淑慎分明是尼姑的打扮,脂粉未施,而河边,赫然是挑水的木桶。 “说来话长,娴姐姐,你为何这副模样?” “我亦是说来话长。” 两人相视苦笑,顾淑慎道:“你们随我回庵堂罢,明珑庵人少,我有自己的禅院,等闲无人靠近。” 云意点点头,如今这处境,她和丛绿也无法再行路,只得暂居在顾淑慎处了。 说话间,丛绿也醒了,云意扶起丛绿,将暂住庵堂的事儿说了。几人从明珑庵的后门进入,顺利回到顾淑慎的禅院。 云意刚把怀逸抱出来,正要喂他喝一点米浆,就听到外头传来念佛的声音:“阿弥陀佛,顾施主,有人在外头求见。” 顾淑慎只当是家里来人了,没当回事:“明流师姐,告诉他们,我不回去。” “顾施主,不是顾家人,而是郡君大人。” 顾淑慎一愣,随后冷笑:“是他啊,那就更不见了。” 云意抬眸看向顾淑慎,看样子,两夫妻是吵架了,娴姐姐来明珑庵躲人泄气的。 明流师姐没有离开,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郡君大人看起来状况十分不好,摇摇欲坠,胸口的伤口站了没多久,又开始流血。” “让他回去,我是不会再见他了,你告诉他,不是要承担责任么,若是死了,没得连累别人。” 明流师姐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云意一面给怀逸喂米浆,一面问:“娴姐姐,你与郡君大人,是大吵了一架?” “不止是吵架,我们和离了。”在云意面前,顾淑慎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身份就要暴露了,所以提前与我,与顾家撇清关系。我想陪着他同生共死,他执意不肯。既然如此,我如他所愿。” “那么你为何出家呢,这样郡君大人愧疚更甚。” “我不出家,家里人以后还会为我相看男子。我心已死,就让我在这明珑庵,度过残生。” “郡君大人为何忽然被怀疑了?” “因为兰容与。”顾淑慎顿了顿,继续说:“兰容与的人未在北盛附近的郡县找到你,就一直在云泽郡等消息。没几天,郡王爷的书信就来了,让思远抓捕兰容与。聂思远当然不会遵命,放走兰容与,然后才给郡王回信。可是郡王何等聪慧之人,他怎么会毫无察觉。” 云意细细听完,默了默,给怀逸擦拭嘴角。怀逸打个哈欠,眼睛渐渐眯起来。丛绿赶忙抱过来,慢慢地拍着襁褓。 顾淑慎忽笑:“你的孩子捡来的,不哭不闹,好生乖巧。” 云意把一路以来的经历说了:“他命苦,却很喜欢笑呢,我给他起名,叫怀逸。” 小娃娃快睡着了,粉粉嫩嫩,嘴巴还在不由自主地做着吮吸的动作,顾淑慎心里痒痒的:“给我抱抱。” 丛绿笑了笑,把怀逸递过来:“一手托着头,一手抱下面,哎哎,对了,就是这样。” 顾淑慎很快就会了,抱着怀逸就像抱着一只猫儿,爱不释手。怀逸就在这样安稳的怀抱中,慢慢睡去。 丛绿饿了,问:“郡君夫人,请问这里有厨房么?” “别叫我郡君夫人了,和姮妹妹一样,叫我娴姐姐罢。”顾淑慎的目光舍不得离开怀逸:“我这禅院就有小厨房,里面有米面,但是没有肉。” “晓得了。”丛绿开门,仔细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才往厨房去了。 屋里只剩下云意和顾淑慎。顾淑慎小心挪了挪怀逸的手,让他睡得更舒服些。云意托腮笑:“娴姐姐很喜欢孩子。” “姮妹妹何尝不是,要不也不会收养他了。” 云意的笑容慢慢敛去:“娴姐姐,我的小名不叫姮儿,而是娢儿。我不是伯父的嫡女,而是替嫁过来的侄女儿。” 顾淑慎震惊地看向云意:“你是因为这样才逃跑的?毕竟你的名声已经立起来了。我在云泽郡,都能听说你在公主府的中秋宴上如何一战惊艳,把善于骑射的李家姑娘都打败了。” 说完,她又叹道:“你是自愿替嫁?战败国送来和亲,一听就是凄风苦雨,或许比死还要痛苦,你居然敢来。” “这就要从年初说起了——”云意微微一笑,思绪忽然飘远,飘到了春明堤的桃花树下。 丛绿蒸好馒头过来,一推开门,见两人沉默地坐着,一个看着熟睡的怀逸,一个盯着空了的杯底,不知都在想什么。 “姑娘,娴姐姐,馒头蒸好了。” 两人回过神,顾淑慎见到馒头,眼神一亮:“这些馒头都做成了小动物的模样,各个不同。丛绿真是手巧,馒头都能做出花活来。” “一点小手艺罢了。姑娘和娴姐姐趁热吃,软乎乎的。”丛绿笑道:“娴姐姐别抱着怀逸了,让他睡床上。” 顾淑慎轻轻把怀逸放到床上,拿起一只小兔子模样的馒头,几人吃饱喝足之后,顾淑慎问:“你们今后有何打算,从这里到珞州,还有不少路程。” 云意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娴姐姐,你不告发我们了么?” 丛绿绷紧了神色,顾淑慎蹙眉:“你什么意思?” “娴姐姐,只要把我抓起来交给澹台桢,郡君大人就能将功抵过,你们夫妻二人,也可以破镜重圆。” 丛绿站了起来,暗暗后悔方才没拿擀面杖。顾淑慎不知有没有武功,她们二对一,应该有些胜算的。 “娢妹妹果然聪明。”顾淑慎忽地笑了:“一开始发现你们,我的确有这个打算。”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绝境逢生 “那么说,你现在改主意了?”云意问。 顾淑慎推开一角窗户,指向明珑庵一株高大的乔木:“看到那一株乔木了么,它因为高大挺拔,所以有藤蔓攀援缠绕。这世间,女子生来柔弱,大多数只能依附男子而活,就如这蔓藤与乔木。娢妹妹,我很佩服你,能把自己从乔木剥离出来,自行生长。 当然,也不止如此,你们云家的姐妹情,也很珍贵。” 自嘲一笑,顾淑慎继续道:“此外,兰容与给聂思远灌下迷魂汤了,你和兰容与有旧,他若是知道你在这,必会安全送你离开,然后再设法通知兰容与。我要抓你戴罪立功,他是不肯的。” 云意放下茶盏,暗中藏着的红玉手镯又收了回去:“娴姐姐对郡君大人,着实是情深谊长。” “娢妹妹,丛绿,你们在这休息一夜,明日一早便离开罢。时间长了,也许我又改主意了。” 顾淑慎站起来要走,云意拉住她的袖子:“娴姐姐,等一等,我有个法子,或许可以帮到你,帮到郡君。”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8节 “真的?”顾淑慎将信将疑。 “浮莲居刺客的事情,不知娴姐姐有无耳闻?” “听说了,但是其中的内情,我无从知晓。” 云意重新给顾淑慎续茶:“刺客是康王的人,为的是阻止温虞两国的盟约。他潜入北盛,北盛之中,不可能没有帮手。” 顾淑慎闻弦歌而知雅意:“你知道他在北盛的帮手是谁?有了这个人,思远也能戴罪立功了。” “我不知,但有人会知。”云意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 “原来你们在云泽郡,也有探子?”顾淑慎神情复杂。 “如今两国盟约已定,还请娴姐姐不要为难她,她好好地做着生意,只是收集些消息罢了。”云意从袖中拿出一支粉玉桃花簪:“你去的时候带上这支簪子,她看到便会知道,是我让你去的。” “好,我答应你。”顾淑慎接过簪子,仿佛接来了一道光。 两人把话说开,心里都轻松了。顾淑慎正要问云意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她可以帮忙,便听到外头脚步匆匆。 丛绿赶紧把窗户关严实。 “顾施主,郡君大人已经在外头站了一个多时辰了,脸色实在吓人。若是郡君有个三长两短,这明珑庵就开不下去了。” 明流心慌不已,一直擦着额头上的汗。她担心顾淑慎还是不依,那她们只好下山去请顾家了。 正着急呢,禅房的门竟然开了,顾淑慎皱着眉头走出来,嘴里念叨:“聂思远啊聂思远,你真是不要命了。” 明流赶紧引路:“顾施主,这边走。” 丛绿门缝里偷偷觑着顾淑慎走远,捂着胸口抽气:“姑娘,方才吓死我了,还好娴姐姐没叫人把我们抓起来。” 云意凝视着怀逸的睡颜,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脸蛋。 顾淑慎快步走出眀珑庵,一个细长的人影站在那里,他实在是太瘦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去,一阵风吹来,他连着影子一起摇摇晃晃。 “你做什么?这么想死!” 聂思远艰难地抬起头来,他胸前的血凝固了,和衣裳黏在一起。干渴得皲裂的唇角困难地吐出一句话:“娴儿,跟我回家。” 顾淑慎忍着泪问他:“回家,回哪一个家?” 聂思远顶着满头的冷汗,动了动唇,还没还得及吐出下一句话,就晕了过去。 顾淑慎的眼泪终于落下:“明琉师姐,劳烦你帮我送信给顾家,说我明日回去。” “好,好,我马上去送。顾施主,你快扶着郡君大人进去休息罢,师父的房中有金疮药。” “我知晓了,明流师姐,你帮我一把。” “哎,这就来。” 顾淑慎跌跌撞撞地背着聂思远回了禅院,明琉待要开门,顾淑慎连忙阻止:“明琉师姐,其余的我来罢,劳烦你下山通知顾家。” “顾施主,要不要我找明灯,明河来帮你。” “不必不必,我来照顾他就好。” 明琉意识到待会儿顾淑慎肯定要给郡君大人脱衣上药,外人在的确是不太方便,于是一叠声走了。 顾淑慎推门而入,在里头等着的云意和丛绿赶忙过来搭把手,一起搬到床上。 丛绿把完脉,皱起眉头:“娴姐姐,我们的包里还有上好的金疮药,你快给他用罢。他的伤口崩开,是失血过多了。衣裳被血黏住,只能用剪刀剪开。” “好。”顾淑慎依言照做,为聂思远涂好药,盖上被子。 聂思远依旧沉沉地昏迷着,怀逸就躺在他旁边,已经醒了,好奇地转头看陌生人。 丛绿道:“看来郡君大人今晚要宿在这里了,他最快要半夜才会转醒。” “隔壁还有个禅房,尚可住人,只是未曾收拾。” 云意抱起怀逸:“丛绿,我们到隔壁去罢,莫打扰郡君大人。” 丛绿答应一声,收拾好包袱出门去。 顾淑慎一直守着聂思远,不知不觉困倦睡去。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握住她的手,顾淑慎惊而坐起,撞入聂思远黑黝黝的眼眸。 “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聂思远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顾淑慎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了,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在做梦。 顾淑慎见他不答,皱眉去探他的额头:“怎么不说话,莫非是发烧烧糊涂了?” 聂思远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发出喑哑难听的声音:“娴儿,你终于肯理我了。” 顾淑慎挣开手,聂思远不让,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顾淑慎无奈:“我只是想给你倒杯茶喝。” “真的,你不走了?” “真的,骗你是小狗。”顾淑慎嫌弃不已:“堂堂郡君大人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还要人哄。” 聂思远苍白的脸色露出笑意:“对,娴儿教训得对。” 顾淑慎丢给他一记白眼:“这才多久,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有出息!” 我的伤口是你刺的呀,聂思远在心里说。但现在,娴儿在他身旁,他似乎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 “给,喝茶。”一杯茶水递到面前。明明是普通的茶叶,聂思远却如饮甘泉。 “还要么?” 聂思远点点头,一连三杯下去,喉咙好受多了。他抬眸看向顾淑慎,说了昏倒前未说完的话:“娴儿,回顾家去罢。” “知道了,明日就回去。” 聂思远惊讶于顾淑慎的转变,满腔的劝说搁在肚子里,没了用处。 “娴儿,你为何忽然想开了?” 顾淑慎撇撇嘴,正要答话,门外有柔和的声音响起:“娴姐姐,丛绿熬了一大锅菌菇汤,很鲜美,我端了两碗过来。” 聂思远的杯子跌在地上:“这是,郡王妃?她藏在这里!” 云意听到聂思远的话,推门而入:“原来郡君大人醒了啊,没错,我与令夫人,确实有不得不说的缘分。” 顾淑慎抿嘴笑,解释:“我去山里挑个水,都能捡到她们,这缘分当真深了去了。” 聂思远目光落在云意端过来的菌菇汤上,思绪难辨。 顾淑慎见状,知晓他此刻心中正在天人大战,索性快点说破:“这救命之恩,不能不报,所以,娢妹妹要救你。” “如何救?”聂思远苦笑:“我已经接到消息,崔崐即将抵达云泽郡,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云意笑了笑:“正所谓天无绝人之处,郡君大人心有所系,何必轻易放弃。” 聂思远看向顾淑慎,顾淑慎撇开眼,眼尾却已经红了。没有娴儿陪伴在侧,这十余日,他如幽魂一般,在人间与炼狱之中来回挣扎,也许早该死了。 既然有机会可以转圜,他就争一争罢。所幸兰公子已经平安离开,他以后,是自由的。 “云姑娘,娴儿,同我说说罢,要如何做。” 顾淑慎抹着眼泪,把计划说了。聂思远精神一震,当即穿鞋下床。顾淑慎连忙拦住他:“你的伤口还未愈合,这是要作甚?” “时间紧迫,我现在立刻下山,去琉璃坊。娴儿,把粉玉桃花簪给我。” “你疯啦,天已经黑下来,你还要下山?” 云意忍不住笑:“郡君大人,你不想休息,人家琉璃坊也是要休息的呀。你现在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琉璃坊已经关门了。” 聂思远一拍脑袋:“都怨我,怎么昏睡了那么久,应该早点醒的。” 顾淑慎咬唇:“你轻点,别伤口没好,又把脑子给拍坏了。” “不会,我傻了的话,就不能护着你了。” 两人的目光渐渐缱绻,云意微微一笑,轻轻离开。 丛绿给怀逸洗了一个香喷喷的澡,怀逸躺在床上,对落在墙上的影子挥舞拳头。云意逗他玩了一会儿,独自走入院子,遥望天边的一轮清月。 秋风卷起一地落叶,吹得云意霜白的衣裙如梨花开落。云泽郡这关也过了,下一步,她将会去珞州。那里离明州近,村镇众多,十分方便隐藏。等她与丛绿到了珞州,就寻个村镇住下,再找机会去明州。 珞州的月,也这么圆么?明州的风,也该拂面生寒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事半功倍 第二日,天蒙蒙亮,云意与丛绿就收拾行囊,准备继续上路。顾淑慎叩开禅房的门,道:“娢妹妹,丛绿妹妹,你们的行囊都消耗不少东西了,此去虞国,依旧山遥路远。不如等等,待我为你们添置。” 云意与丛绿相互看了一眼,云意笑道:“多谢娴姐姐了,只是多留一刻多一份被追上的危险,我们想赶路了。” 顾淑慎想起昨日聂思远曾说崔崐即将抵达云泽郡,确实是不好多留。她快速回屋写了一封信,拿给云意:“娢妹妹,丛绿妹妹,云泽郡和思茅郡交界有一处客栈,明面上是一位姓崔的老板在经营,其实是我的私产。你拿着这封信过去找崔老板,有任何要求,尽管提。” 云意收起信件:“客栈叫什么名字?” “思慎客栈。”顾淑慎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云意笑了:“那我们得去看看客栈经营得如何,思慎这块招牌,可不能倒。” 丛绿附和两声,准备背起怀逸,顾淑慎想了想,还是道:“娢妹妹,我,我能不能留下怀逸?” 云意和丛绿皆看向顾淑慎:“你要收养他?” 顾淑慎定下决心,道:“我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是没能如愿。自昨日见到怀逸,我就很想要他。我真的很喜欢怀逸,会好好待他。今晨思远下山前,我与思远说了,思远也是同意的。” 丛绿面露不舍,这么些天,怀逸在她与姑娘的心中分量越来越重了,她已经习惯了有怀逸在她身边,疲惫之时看到怀逸的笑容,心里都能溢出甘泉来。 云意却想得更多,怀逸毕竟还小,总是喝米浆不是个事儿。万一生病了,她们也不能保证及时寻到药材医治。跟着顾淑慎,总比跟着她们颠沛流离强。 “丛绿,把怀逸给娴姐姐罢,他不该再受苦了。” “姑娘,我——”丛绿抱起怀逸,鼻子酸得厉害。怀逸似乎感觉到了丛绿的悲伤,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丛绿。 小小的孩子,瘦得一只猫似的,抱在手中几乎没有什么分量。跟了顾淑慎,他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丛绿忍着眼泪,把怀逸交到顾淑慎手上,怀逸一离开丛绿就哭了,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云意心中柔软,过来在怀逸稚嫩的面容上亲了一口:“怀逸啊怀逸,我与丛绿都很喜爱你,这位漂亮的姨姨也喜爱你,你乖乖地跟着姨姨,吃得饱饱的,以后就可以快快长大了。” 怀逸不肯,一直在顾淑慎的怀里扭着,伸出手要云意抱。 云意捏了捏怀逸的小手,狠心拿起包袱:“丛绿,我们走罢。” “哎,就来。”丛绿擦着面上的泪痕,低头跟在云意身后,再没敢看怀逸一眼。 怀逸哭得更可怜了,小小的孩子脸都涨红了,顾淑慎手忙脚乱地哄着,颇为狼狈。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59节 云意与丛绿越走越快,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赶。只要回头,就无法离开。 “咦,我好像听见顾施主的禅院李有哭声。” “我也听见了,过去看看。” 云意一惊,忙拉着丛绿躲进树后,险险避过了两位尼姑。两人收起离愁别绪,匆忙离开。 明灯与明河走进禅院,看到顾淑慎抱着个孩子在哄,吓了一跳:“顾施主,这娃娃从何而来?” 顾淑慎道:“是有人丢在禅院外,我见他可怜,就留下了。” 明灯与明河一阵唏嘘:“必定是哪位农户穷得过不下去了,所以把娃娃送到这儿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两位师姐,顾家的马车到了么?” “还没有。”明灯道:“我再去瞧瞧。” 明河看孩子哭得可怜,觉得他是饿了:“这附近有户人家养羊,我去化一些羊乳过来。” “有劳明河师姐了。” 明河念一声佛,自去了。 “小怀逸,你别哭了,你再哭我的心都化了。”顾淑慎心头烦恼,面目都挤在一处,就快和怀逸一起哭了。 谁知怀逸看到顾淑慎这模样,忽地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顾淑慎眉头一舒展,正要开心,怀逸又开始扁嘴。 “原来你喜欢我做鬼脸呀。”顾淑慎恍然:“嘿嘿,这个我擅长。” 娃娃的哭声变成了笑声,甜甜的,流入心田。 两日后的清晨,全身黑甲的军队如潮水一般涌入云泽郡,打破了云泽郡的宁静。 聂思远得到消息,站在郡君府门口,目光沉浮。 黑甲军到达郡君府外,如河流中分,一匹毛色鲜亮的马短嘶一声,趾高气昂地上前。 马上的男子甲胄在身,英挺无匹,灼灼如旭日东升,后头,跟着一身黑衣的司南和黎川。聂思远撩袍行礼:“云泽郡郡君聂思远恭迎郡王殿下,郡王殿下千岁。” 澹台桢目光如有实质,沉沉地落下,聂思远身后的下人仿佛背着一块大石头,不敢动,也不敢抬头。 “聂思远,别来无恙。” “数月不见,郡王英武更胜从前。” 澹台桢冷笑一声,翻身下马:“本郡王有一笔账,要好好同你算一算。” 聂思远站起,朝里面让了让:“郡王请。” 澹台桢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径直入大堂,坐在上首。聂思远稳了稳心神,随后而至。他本以为澹台桢会派心腹崔崐来审问他,未曾想到,澹台桢竟然亲自来了,还带着开拨的军队。 “郡王,您为何忽然领军来了云泽郡?” 澹台桢不想与他周旋寒暄,直接抛出惊人之语:“聂思远,你与兰容与,究竟是什么关系?” 聂思远心中暗叹,从袖中拿出一本奏折,跪下道:“臣有愧于国君,请郡王收下认罪书,呈于圣上案前。” 澹台桢轻挑眉尖,感到意外。他曾想过聂思远会巧言狡辩,会抵死不认,会沉默以对。而事实是,聂思远在他面前,轻易地认罪了。 指尖在案几上轻扣,暗沉沉地看着跪下的男子。无声的威压在四方堂中聚拢,仿佛下一刻就会兜头罩下。 聂思远后背冷汗湿透。 “呈上来罢。” 四周威压减轻,聂思远暗中松口气,将认罪书呈上。澹台桢打开一看,认罪书十分详尽,将他与兰家关系,他来温国的目的一一道明。 “兰家救过你父亲的性命,怪不得你情愿做兰容与的棋子。” 聂思远拱手道:“这么多年,兰公子只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六年前,他游历而来,观沧海,写下不少诗篇;第二次是三个多月前,他出使北盛路过此地;第三次,便是半月前。” “所以,兰容与和云意,确实在云泽郡久别重逢。”最后四个字,澹台桢咬得甚重。 “是。”聂思远觑了觑澹台桢,忽地明白过来:“但兰公子与郡王妃只在胡姬酒楼里相见了三刻钟,离开的时候,两人衣裳齐整。” 哼,云意就是与兰容与相见之后,才与他发生龃龉。云意隐忍着的反骨,皆在那一晚暴发。而他终究没忍住,罚了她,让她与他渐行渐远。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差点定亲,三刻钟,她们不知说了多少体己话。 案几上搁着的手紧握成拳:“聂思远,我现在问你,兰容与究竟在何处?” “十日前,兰公子已经离开云泽郡,继续南下了。” “所以,你是不知道他南下的路线。” “因着安全起见,他们没有告诉我。” “哦?”澹台桢笑了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你认罪的勇气从何处来?为官这么些年,你对温国的刑律,应当一清二楚。” “下官知道。”聂思远再次从袖袋之中拿出一份奏章:“这是北盛户部侍郎尚闻勾结虞国康王的罪状,请郡王过目。” 澹台桢目光一亮,他早就怀疑北盛有人为康王开方便之门,康王的人才能轻易到达北盛,潜入浮莲居。只可惜,北盛那人隐藏得极为隐秘,他未查出来。 原来,竟是表面老实,总是憨憨笑着的户部侍郎尚闻! “呈上来。” 聂思远将奏章放入澹台桢手中,澹台桢盯着聂思远:“聂大人这份奏章,写得过于及时了些。” 聂思远俯首:“下官来温国十年,在位期间尽职尽责,从未辜负百姓。无奈身负救命之恩,必须在其中转圜一二。但下官做下的事,不会推脱。恳请郡王,皇上看在下官戴罪立功的份上,饶下官不死。下官只想回归田园,做一个平凡的布衣百姓。” 澹台桢慢慢地看完了奏章,目光渐深。若上面的罪证都是真的,尚闻必死无疑。有这些明晰的罗列,倒省去许多功夫,事半功倍。 聂思远,办了一件实事。 “你的身份,顾家是否知晓?” “不曾知晓,下官瞒过了所有人。” “呵,聂大人,你隐藏的本事,本郡王都想为你叫好了,可惜,片面之言不可信。走,随我去顾家。”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聂思远想象着顾家长辈脸色瞬间青白的样子,愧疚如海浪翻卷。 聂思远闭了闭目,随着澹台槿走出郡君府。老仆想跟上聂思远,他回头,朝老仆摆摆手。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半个馒头 顾家,出乎意料地安静。 看门人见到来人是瀚海郡王和聂思远,只是手抖了抖,就领着两人入内,往正厅而去。 正厅坐得满满当当的,除了顾家二老,顾淑慎,顾淑慎的弟弟顾贤,连鲜少露面的顾老太爷也赫然在列。 澹台桢举步入内,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迎接。 “郡王驾到,顾府蓬荜生辉。”顾老太爷拄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地上前。澹台桢扶住顾老太爷的手臂,止住了他的行礼:“老太爷年事已高,不必同我行礼,坐罢。” “多谢郡王。” 澹台桢亲自扶着顾老太爷上座,然后在他身旁坐下。其他人等顾老太爷和澹台桢坐定,才陆续落座。 聂思远一人站在外头,孤落落的。 顾淑慎鼻头一酸,待要出去,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 澹台桢开门见山:“我为何而来,想必顾老太爷已心中有数。” 顾老太爷瞧了一眼厅外的身影,垂下眼眸:“家门不幸,引狼入室,请郡王降罪。” 说完,作势要跪。其他人也站起来,顾淑慎的弟弟也许是太过紧张,直接跌坐地上。 澹台桢扶住顾老太爷:“这么说来,顾府的确不知聂思远的真正身份?” 顾父道:“确实如此,我们找到了当年随他一起北上的乞丐,还有这些年教他的先生,再加上顾府周围的邻居,都可以证明我们当真以为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发善心收留了他——唉。” 说到这,顾父想到了这些年对聂思远的喜爱和栽培,心中酸涩不已。他曾设想过无数女儿女婿和离的原因,却万万没有料到,女婿竟然是虞国埋得极深的探子。 顾淑慎将所有和盘托出之后,仿佛天上掉下惊雷,把整个顾家都轰得外焦里嫩。 顾父狠狠地拿起藤条,就要教训聂思远;顾母在一旁拦着,哭得肝肠寸断;顾贤一脸蒙,仿佛神游到了天外。顾淑慎看着家人们怒的怒,痛的痛,心仿佛被挖走了,泪流不止。 最后还是顾老太爷出面,才让一家子都安静下来。 顾父收回思绪,抬眼对上了澹台桢琢磨的眼神,忙低下头。 “十年养育,想必几位长辈对于聂思远,情分非凡。如今聂思远身犯重罪,本郡王需依法办事,你们是配合,还是不配合?” 顾老太爷闭了闭眼:“全由郡王做主,顾家人不会因为某一个人,徇私枉法。” “此外,顾家就算不知情,也难逃疏忽之责。” 顾家的人全都看向澹台桢,顾老太爷问:“郡王待要如何?” “此行,除了捉拿顾思远,本郡王还奉旨,再次攻打虞国,以成就吾皇千秋之功。然而——” 顾老太爷闻音知意:“顾家愿意拿出一半家产,填充国库,以解决圣上燃眉之急。” 顾淑慎觉得不对:“等等,郡王,思远他不是——” “娴儿,别说了。”一直安静跪着的聂思远开口。 澹台桢目的达到,朝顾老太爷点点头,站起来:“既然如此,顾家提供的那些证人,连同这聂思远,本郡王都先带回去审问。一应事宜,皆按照温国刑律处理。” 黎川一挥手,几位士兵听令,把聂思远押下去,顾淑慎要扑上去拦,被父亲母亲死死拉住:“娴儿,在你眼里,没有顾家了么!” 顾淑慎的面色,一瞬间苍白如纸。 从顾家出来之后,澹台桢看了一眼颓然的聂思远:“将他投入云泽郡大牢,等候发落。” “是。”黎川带人走了。司南想了想,上前问:“郡王,今夜您打算宿在何处?望云酒楼那边已经订好了雅间,云泽郡的罗、禤两大世家,也闻讯派人过来,说清扫了不错的院子。” 瀚海郡王忽然出现在云泽郡,顾家出了事,罗、禤两家闻风而动,都想过来探探消息。郡王若是在他们安排的院子里下榻,没准还有出众的美人在等着偶遇。 “都不去,我们住‘观沧海’。” “观沧海?”司南愣了愣,那不是上次和某位住过的院子么? “对,就是观沧海。”澹台桢一声唿哨,墨风欢快地跑过来,蹭蹭澹台桢的手臂。 “是,属下先去看看,那里是否还空着。” 澹台桢点点头,问:“怀瑾去哪儿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0节 司南摸摸鼻子:“世子爷跟着崔崐,到处搜寻丛绿的踪迹。” 提起这位大大受了情伤的世子爷,司南十分感慨。 郡王妃走后不久,郡王爷入宫面圣,领下出兵的虎符。大队人马为着隐秘起见,大半夜就出发了。谁知离开北盛没多久,世子爷一人一马狂追而来,面色差得马上要昏死过去似的。 “表哥,我要跟你去虞国。” 澹台桢皱起眉头:“你这副病蔫蔫的样子,怎么跑出来的?皇叔皇婶知道么?” 澹台怀瑾望了望来时的路,苦笑一声:“父亲和母亲聊天时说漏了嘴,我才知道表哥又领兵去虞国了。我身上还挂着监军的职位,自然应该跟着。” “胡闹,这次用不着你,快回去。”澹台桢点了一队人:“送世子爷回北盛。” “慢着,表哥,我这病从何而来,你是清楚的。我留在北盛,大约是活不长了的。” “你!”澹台桢待要训斥,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是被情所创,只不过他的意志,没有澹台怀瑾这般软弱罢了。等抓住了云意和丛绿,澹台怀瑾便会不药而愈。 “黎川,飞鸽传书给皇叔,就说怀瑾我带着了。” 澹台怀瑾凹陷的眼窝发出神采:“表哥,多谢。” “你给我振作起来,若是误了大军赶路,我拿你是问!” 就这样,澹台怀瑾一路跟着来了云泽郡。澹台桢一面直奔郡君府,一面暗地里派崔崐搜寻云意的踪迹,澹台怀瑾心系丛绿,自然是与崔崐一同去了。 澹台桢颔首:“既如此,你给崔崐传书,让他有消息就传回‘观沧海’。” 司南应下了,派人去‘观沧海’,索性那么大的园子,又是郡王住过的,一时还未有人购买,收拾一番便可入住。 几月过去,虞美人已经凋残,拂面的海风带着冷冽的气息。澹台桢登上高楼,眺望灰蓝的海面。 一对白色的海鸟飞过,落在礁石上,相互梳理羽毛,亲昵无间。 “郡王,您这么在这儿吹风呢?” 冰玉般的声音令澹台桢瞳仁一缩,他急切地回头,看到了寤寐思服的倩影。她穿着海天霞流云锦的襦裙,层层的花纹如波浪铺开。 “你竟在此处!” 云意的笑如海上的薄雾,一吹便散:“郡王的心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澹台桢急切地走过去,想要抓住她,狠狠地揉进怀中,可是手指一触碰,她便如云烟消失在原地。 “小意!小意!”澹台桢四处寻找着,然而空落落的高台上,只有风声和浪声。 “郡王,您在唤人么,有何吩咐?”有小兵跑上来问。 澹台桢揉揉眉心,才惊觉方才那一幕,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郡王?” “无事,你下去罢。” 小兵不明所以,但还是退下了。 约莫是这几日急行军有些疲惫,所以晃神了。澹台桢自嘲一笑,往楼下寝居走去。寝居的被褥承尘都已经换过了,找不到昔日的踪迹。半开的窗棂上,挂着一串贝壳做的风铃。 澹台桢心念一动,唤人过来:“去问问,这个贝壳风铃是怎么来的。” 小兵出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回来道:“回禀郡王,据周围的人说,这串贝壳风铃是一个带着小女孩的妇人送过来的,要送给住在这儿的美丽夫人。当时郡君大人恰好路过,就让下人们挂在此处。” 原来,是船主的妻子送过来的,她们一片好意,岂知那位美丽的夫人,接不到了。 贝壳风铃无知无觉,清脆地响。 楼下传来脚步声,却是崔崐与澹台怀瑾回来了,澹台怀瑾满脸放光,与之前的状态判若两人。 “你们这是——” 澹台怀瑾举着半个馒头,兴奋地说:“表哥,我们找到表嫂和丛绿的踪迹了!” 晦暗的古井泛起涟漪,映出黄昏的霞光:“在何处!” “表哥,之前表嫂在云泽郡的时候,不是与聂思远的妻子交好?我们听说她最近去过郊外的明珑庵带发修行,就过去看看,没想到还真找到了线索,你看这个还剩一半的花馒头,我敢肯定,这是丛绿做的。” 花馒头已经发黑了,层层叠叠的花瓣,的确似曾相识。难为澹台怀瑾,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到的。 “这么说,云意来过云泽郡,还见到了顾淑慎——”澹台桢霍然走向门外,遥遥望向郊外的方向。 “崔崐,去请聂夫人来一趟。” “知道了。”崔崐活动了一下手脚,纵身跃起。 澹台怀瑾慢慢地平复呼吸,小心地把半个发霉的馒头收起来。他看了一眼澹台桢,道:“表哥心里也高兴罢,表嫂快找到了。” 澹台桢横他一眼:“等找到她再说,她可聪明呢,每每出人意料。” 澹台怀瑾笑了:“这语气,仿佛有些骄傲似的。” “你看看你头上的汗,快擦擦,这一通上山下山跑将下来,可别又病了。” “不会!”澹台怀瑾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汗:“表哥,这一路行来,我已经大好了。” 可不是,赶路很急,每日倒头就睡,见肉就吃。澹台怀瑾反而褪去了病恹恹的样子,又有了精神。 “正好,待会儿写信给家里报平安。” 澹台怀瑾痛快地应了。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喜忧参半 一听说郡王有请,顾淑慎不用人催,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殿下,您唤我来,可是要问思远的事?” 澹台桢不置可否,吩咐下人给顾淑慎上茶,顾淑慎只得按捺性子,勉强喝了一口。 这一口,令她愣住了。这不是眀珑庵的粗茶么?怎么会出现在郡王的案头? 冰凉的感觉如蛇一般爬上她的心头,顾淑慎紧紧握着茶盏,没有说话。 “聂夫人,是否觉得这茶十分熟悉,眀珑庵的茶,清淡之中别有滋味。” “臣妇知道,臣妇曾经在眀珑庵住过一些时日。” “那么,喝完旧茶,夫人能否告诉我,是不是遇到了旧人?” 顾淑慎眼皮狠狠一跳,心中天人交战。澹台桢却不会等她思虑再三,冷笑道:“聂思远,他还在牢狱之中。” “郡王!”顾淑慎的嘴角咬破了,溢出鲜血:“我确实在眀珑庵附近的山溪救起了娢妹妹,她与丛绿在眀珑庵休息了一夜,天明就离去了。” 仿佛晨起呼吸到了林间的清新气息,澹台桢心清目明。终于,时隔一个月,他再一次听到了云意的确切消息。 这个女人,要从大雾之中露出行迹了,哼,很快,她就会重新落在他手掌心里。到时候,他会教她尝尝他的厉害。 等等,方才顾淑慎对她的称呼—— “娢妹妹?” 顾淑慎忙解释:“云意妹妹小名叫娢儿,她亲口说的,亲手沾水写的。左女右含。” “娢儿,娢儿。”澹台桢指尖轻动,细细写了一遍。心中讽刺不已,同床共枕数个日夜,他居然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她的小名。 “烦请夫人引路,同我去一趟明珑庵。” 黄昏如钟,声声催人归。明净师太外出讲经归来,看到徒弟们都局促地在门外站着,顿觉奇怪:“你们怎么回事?这个时辰不是应该在准备饭食?” 明流见到明净师太回来,眼睛一亮,迎上前去急急忙忙说:“师父,并非是徒儿们躲懒,而是庵中来了男客。看起来十分——呃——不好惹。徒儿们不知如何招待,就聚在此处商量商量。” 明净师太皱眉:“我们明珑庵虽不是鼎鼎有名的大庵,好歹也有些年头。平常有男客陪着女眷过来,无不规规矩矩等在庵外,就连郡君大人也不例外。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 明灯接话:“是顾施主带来的,两位男客,一主一仆。看顾施主的样子,对身份高的那位男客十分忌惮。” “随我去问个究竟。”明净师太一甩拂尘,快步入内,明灯等人随后跟上。一行人路上遇到捧着托盘的小弟子,小弟子朝顾淑慎原来住的禅院努嘴。 “行,知道了,你下去罢。”明净看一眼托盘上分毫未动的西湖龙井,这是她们明珑庵里最好的茶,一向只招待身份贵重的客人。 “是,师父,师姐。”小弟子捧着托盘走了。 几人走到禅院外,一眼便看到了立在禅房外的带刀男子,面皮斯文,却一身英气。他的旁边,站着神色恍惚的顾淑慎。 明净师太念一声佛:“阿弥陀佛,有远客到,贫尼却来迟了,失礼失礼。” 司南笑着行礼:“您就是明净师太罢?在下是司南,瀚海郡王的下属。” “瀚海郡王的下属?”明净师太大惊:“这么说,这里头的是——” 司南点点头:“正是,先前有女逃犯偷偷潜进眀珑庵,我们郡王是来查线索的,还请师太行个方便。”说罢,拿出了郡王府的令牌。 明净师太神色肃然:“既然是追查逃犯,郡王殿下可便宜行事,不知是否有什么地方让贫尼帮忙。” 正说着,一间禅房的门开了,明净师太认得,那是间空的,原先顾淑慎住在隔壁,宽敞一些。 玄色衣袍由暗到明,上面的金银丝线若隐若现。随后,修眉深目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郡王殿下。”明净师太连忙行礼,若说她刚才还有几分怀疑的话,此时已深信不疑。如此容貌气度,当真在云泽郡找不出第二个。 几位尼姑头都不敢抬,低声念佛。 “明净师太,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这房间里的被褥和茶具,可否带走。”声音如深水流泉,清冽冰冷。 “自然是可以的。” “好,多谢师太。”澹台桢转回身,将被褥一卷,施施然走出来,对司南使个眼色。 司南连忙去打包茶具,出来的时候,给师太一锭银子。 明净师太一行人还对着抗被褥的背影发呆,司南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呃,敢问小哥,郡王他为何——” 司南随口胡诌:“嘿嘿,师太不必多虑,是我们郡王手下亡魂太多,夜间睡不安稳,所以就想买这浸染了佛香的被褥,回去睡个好觉。” 明净师太恍然:“施主早说啊,这禅房许久无人居,被褥不甚干净。明珑庵中有更好更柔软的被褥,可以送与瀚海郡王,郡王若是喜欢佛香,贫尼也可在将被褥在佛前置放几日。劳烦施主快快去拦住郡王,将被褥置换。” 顾淑慎眼角抽了抽,看向别处。 司南笑道:“师太,多谢多谢。只是郡王有自己的喜好,他看上什么就是什么,我作为属下不敢多嘴。” “这样啊,那由着郡王罢。”明净师太有些遗憾,也有些庆幸。还以为庵中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原来不过尔尔。 “线索已经查完了,我们这就告退,不打扰庵中清净。”司南拱手。 “如此,贫尼就不打扰大人的公务了。”明净师太让出去路。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1节 司南含笑走过,顾淑慎咬咬牙,追上去:“司南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门口,站在树荫下。顾淑慎忙忙道:“司大人,我该说的已经都说了,思远他——” 司南目中一闪而过:“顾夫人,您回去等消息,若是云姑娘回来,您便是大功一件。” “我的功,能抵思远的过么?” “这,属下不想骗您,这要靠郡王的定夺。” 顾淑慎期盼的眼神灰败下来,她着实是怕了澹台桢。原本以为说出思慎客栈之后,思远就能放出来了。如今,她是两头没落着好,唯有希望娢妹妹不要去思慎客栈,而是令寻地方落脚。 “郡君夫人,郡君夫人?”司南在她眼前晃晃手:“属下还有要事,这就走了,夫人也自行回家去罢。” 顾淑慎望着地上的某一处发呆,眼里空空的,也不知听见没有。 司南叹口气,折身去追郡王了。 守门的小尼姑见男人都走了,只剩顾淑慎独一人站着。小尼姑看了许久,不见顾淑慎动作,于是上前询问,未曾想到,刚一碰到顾淑慎,顾淑慎两眼一翻,竟晕过去了。 “顾施主,顾施主!快来人,快来人啊。” 等顾淑慎转醒,已经回到了自家的床上,贴身丫头彩衣慢慢地晃着摇篮哄怀逸睡觉。外头顾夫人正和大夫细细地说话,听到动静,连忙走进来。 “哎呦,我的儿,你可算醒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顾淑慎黯然地摇头:“母亲,我没事。” 顾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看你的脸都白成什么样儿了,还说没事!” “我真的没事。”顾淑慎说完就要下地。 “你这是要去哪儿?今天还没折腾够?”顾夫人伸手拦她。 “我要想法子救思远,不能耽搁。”顾淑慎正要站起,只觉得眼前一黑,又跌回去。 “我真是造孽啊,生出你这么一个倔得要死的女儿。”顾夫人眼冒泪花:“你就算不疼惜自己,也该疼惜肚里的孩子。” 顾淑慎猛地抓住母亲的手:“什么?” “傻孩子,你有孕了。” 很快,顾家长辈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顾老太爷与顾父在前厅里相对而坐,良久无言。 顾淑慎嫁给聂思远多年,都没有好消息传来。顾母曾经偷偷请了云泽郡有名的妇科圣手隔着帘子诊脉,圣手并未瞧出问题,只说儿女缘分未到。 如今,顾淑慎有喜了,本该阖府喜庆,可偏偏,是这么个节骨眼上。 庭院萧萧风影,一阵一阵地吹得人心头发寒。 过了许久,顾老太爷方开口:“这件事不要外传,等娴儿生下来,便送走罢。” 顾父紧绷的面皮松懈下来稍许,如果真要落了女儿的胎,他与夫人,实在下不去手。孩子送出去,在乡下庄子偷偷养着就是,以后长大了安个身份便可回来入族谱。 娴儿,也可留个念想,不至于那人死后万念俱灰,随他而去。 孽缘,真是个孽缘! “既然如此,那么儿子就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把娴儿有孕的事情说出去。即日起,娴儿就称病在家。大夫说娴儿血气不足,又肝气郁结,正好养一养。” 顾老太爷点点头:“把她住的院子隔起来,留几个心腹丫环就行了,其余的人不得靠近。此外,安胎药里的药材分开抓,务必谨慎小心。” “是。”顾父站起来,正要着人去办,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娴儿带回来那男孩儿——” “留着养便是,他一抱来,娴儿便有孕,可见是个能带来子孙福的孩子。” “好,儿子明白了。” 第80章 第八十章 背影萧瑟 顾淑慎知道自己怀孕并且气虚肝郁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文静了许多。每日里早睡晚起,按时吃药,绣绣小衣服,逗逗小怀逸。房门都极少踏出,只在晚饭后到院子里走走,消消食。 日子似乎平淡而宁静,然而她终究放不下聂思远,天天遣人出去打听。 屋里的丫头说辞几乎都一样:“夫人且安心,郡君大人还在大牢里关着呢,并未用刑。像郡君大人这般高位的,郡王殿下总得请圣上定夺,来来回回都要时间。” 顾淑慎为了胎儿,不得不暂时按捺住焦躁的心。还好,她身边有怀逸。 怀逸每天吃足喝饱,长得白白胖胖的,像是年画上的小福娃。成日笑眯眯的模样连顾家父母都十分喜欢。顾母来看顾淑慎,总要抱抱怀逸,流连许久才离开。 这一日,顾淑慎吃过了糕点,在床上与怀逸玩耍,用布老虎引着怀逸翻身,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两人都玩得不亦乐乎,怀逸笑着笑着,背后出了一身汗。 顾淑慎唤人端水,许久无人应答,便出门查看,院子里也是空无一人。顾淑慎心中奇怪,走到院子外头,却听得一墙之隔,有人在说“郡君大人——” 聂思远! 顾淑慎顿住住脚步,贴着墙细听。 “瀚海郡王——真真是个铁面无私的人。” “可不是,唉,你怎地还叫他郡君大人。” “呃,一时失言。毕竟他在这里呆了许多年,叫都叫惯了。不过,他确实把我们云泽郡治理得极好。我表姑姑家的那一桩冤案,就是他给破的。” “那又怎么样呢?奸细就是奸细,谁知道他出卖了多少我们温国的消息!郡王把他正法,是他应得的。” “行行行,我不说了,不说了。” 仿佛天上降下一柄重锤,将顾淑慎砸个正着。死了,思远还是死了,被郡王给杀死了!那个从小陪着她荡秋千、看话本,捡贝壳,一直宠着她爱着她的人,再也寻不到了! “哎哟,娴儿,你怎么出那么多的汗呢——” 顾淑慎抬起头来,大颗大颗的泪水砸下来:“母亲,他死了对么?” 顾母眼神闪烁:“怎么会,谁在这乱嚼舌根呢,看我扒了他的皮!” “我迟早都要知道,你们何苦瞒我,他已经死了,你们还怕什么呢?”顾淑慎摇摇晃晃,几欲跌倒。顾母心疼地抱住她:“我的儿,这段孽缘,你就忘了罢。一个月,一年,十年,总能忘记的。” “十年?我也许今天都过不去了,哪里还有十年。母亲,我好疼啊。” “我可怜的儿,你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啊,那是他唯一的孩子。” 顾淑慎的手缓缓地放在小腹上,许久才说:“母亲,至少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 顾母紧紧地抱住她,咬牙道:“好,母亲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你答应母亲,今后带着孩子好好地活下去。” 回应顾母的,只有呜咽。 黄昏,观沧海。 一身暗蓝绣波纹锦袍的澹台桢负手站在楼上,看着海潮被夕阳染成瑰丽的赤金色。 远远地有渔船归来,岸边的女眷欣喜地踏着浪花,等待自家的男人。男人们黝黑的笑容满是喜悦,迎上自己的妻子,姊妹。 澹台桢的嘴角扬上去,又搭下来。 黎川上楼的时候,看到澹台桢的背影,总觉得有些莫名的萧瑟。他晃了晃头,只当自己看错了。 “如何?”澹台桢并未回头。 “顾淑慎已经去了聂思远的无字墓碑,离开的时候带着笑,想必已发现端倪。” “哼,还不算笨。” 黎川沉默,这对苦命鸳鸯,很快就能重逢了。而郡王和他那位呢,相见之日还遥遥无期,难怪一日比一日更冷峻。 “她的消息呢?” 果然的,这就问起来了,可惜崔崐和世子爷传来的消息并不好:“崔崐寻到思慎客栈了,云姑娘并没有去过那里。” “命人在那里守着,一见到人,立刻拿下。” “是。”不消说,崔崐肯定都明白的。 澹台桢转过脸,眉目如同冰雪浸染,暖黄的夕阳,未曾给他染上一丝温暖:“明日启程,去珞州。” 黎川下楼,自去整顿军队。 澹台桢立在原处,直到天色泛黑,渔民们全都回家了,才步履沉重地下楼。行至寝居,忽听得风铃清脆,如少女的笑语。 澹台桢推开门,就看到了悬在窗外摇得正欢的贝壳风铃。他走上前去,坐在新铺的被褥上。 不久前,她就睡在这床被褥上,和打地铺的丛绿商量着,怎么继续逃亡,离他越远越好。 被褥上的味道已经很淡了,接近于无。澹台桢抚摸着上头粗糙的纹理,心里忽地涌起强烈的讽刺。 你念着她,她可有一丝一毫念着你?也许她此刻,已与兰容与相聚,重温旧梦。 “来人!”澹台桢沉下目光,厉声高唤。 “郡王——”司南很快上楼来。 澹台桢立在窗前,指着床上的被褥:“把它拿去烧了,一丝都不留。” 司南满脸疑惑,白日才卷过来铺好,现在又说烧了,统共也没几个时辰就变卦。若是他现在拿去烧,半夜又说要睡,他往何处寻去? “怎么?有事?” 司南扯开笑脸:“郡王,这被褥从寺庙来,沾染了些许佛意,烧了——这不太好罢。” 澹台桢不耐烦地摆摆手:“那就拿走,别让我瞧见。” “是。”司南这回麻利了,立刻唤人进来换一床新被褥。正铺着床,黎川匆匆而来,肩上停着一只灰白红嘴的信鸽。 “郡王,崔崐与世子在珞州,寻到云姑娘的踪迹了!还有,帮助云姑娘逃跑的绣娘,我们的人也抓到了。” 澹台桢暗沉的目光倏忽发亮,犹如冷冽的刀锋拨云见日。窗外的风铃不解事,依旧清脆地响着。 珞州,明月楼。 酒旗招展,鱼肉飘香。来来往往的人在酒楼之中高谈阔论,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有说书先生在高台上滔滔不绝,时不时引来众人的叫好。而热闹的人中有位负伤打扮的中年男子兴致缺缺,嗤之以鼻:“这段都不知道说了多少回,我都会背了,呵,也就糊弄糊弄初来的人。” 隔壁桌的人奇怪地看过来:“您常来?那怎么会不知道老李说书一般先讲经典段子,然后才是时事,这重点啊,在后头呢。” 富商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以前来都是用过一顿饭就走,每回都是这个段子,还真没听过后头的。” 隔壁桌子的人就嘿嘿笑:“那您等着罢,不会失望的。” 富商被挑起了兴趣,又叫了两坛酒,与同桌的友人对饮。 说书人老李说完一段,捏了捏两撇山羊胡子,坐下来喝茶。底下有人催促:“老李老李,接下来说什么?该不会又是格木公主和牧羊少年罢?”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2节 富商瞪大眼睛:“什么,格木公主不是倾慕我们郡王?” 隔壁桌的人又热心解答:“早过了,公主现在喜欢的是一位迁徙而来的牧羊少年。你别纠结这个了,听新鲜的。” 富商连忙看向高台。 老李清了清嗓门,笑:“自然不是说格木公主了,老李今日要说的,是那边的事儿。”他指了指温国的方向,补充:“香艳事儿。”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交谈,直直地望向老李,目中的期待一览无遗。许多女眷斥了几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们也想听。 老李十分满意听众的反应,清了清嗓子,施施然一拍惊堂木:“这香艳事儿,就是虞国康王,云家堂姑娘与兰家大才子的爱恨情仇。” 只听“砰”地一声响,在安静的大厅里分外清晰。老李疑惑地循声看去,是一位面目俊秀的公子,他不好意思地朝周围笑笑,低头去捡掉落的酒杯。 老李不以为意,一展折扇:“话说这虞国的康王,乃是先帝第三子,因着得到新皇的喜爱,因此一直留在南都未曾外放封地——” 澹台怀瑾拾起地上的杯子,对狼吞虎咽的崔崐说:“在这儿编排表嫂,幸好表哥不在这儿,要不能把这酒楼给查封了。” 崔崐瞧了一眼滔滔不绝的说书先生,嗤笑一声:“不止是查封,弄不好那位要下狱。” “算他好运。”澹台怀瑾倒杯酒正要喝,忽地想起这酒杯掉过了,嫌弃地撇在一旁。 崔崐吃完一大碟酱牛肉,满足地打饱嗝:“多少天了,总算吃上一顿好饭。” 澹台怀瑾看着被扫荡一空的饭桌,问:“崔大哥,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找她们呢?” “哼,她们最后的踪迹就落在这里,只要拿着郡王的手谕去找钱副将,令他全城戒严,很快就能抓住她们。” “可是,她们比我们早到几天,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不会,珞州出去就是虞国地界,关卡极严。以云姑娘的谨慎程度,不会轻易出去。” 澹台怀瑾长舒一口气,他们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离丛绿已经越来越近了。 多日的分别,总该结束了罢?他们又要见面了。 丛绿,我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近在咫尺 崔崐瞧见澹台怀瑾面色染上一抹红,斜眼笑:“世子爷,开过荤之后,你可瞧着大不一样了哈。以前只有你逗女人的份儿,几时脸红过?” “什么逗女人,都是玩笑罢了。”澹台怀瑾挑眉:“崔大哥碰到了珍娘,还不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崔崐一口酒差点呛进喉咙之中:“食色性也,你看郡王那么冷傲的一个人,对云姑娘——” 两人相视,嘿嘿一笑。崔崐酒意上涌,得意洋洋:“我还是比你们厉害,我降服了自己的女人,她乖乖地在家待着等我回去呢,哪像你们,啧啧啧。” 澹台怀瑾阴恻恻道:“崔大哥这般厉害,合该让表哥也听一听。” 崔崐一愣,赔笑:“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两人正说着,澹台怀瑾余光瞥到一抹水绿的身影分外熟悉,他打住话头望向窗外时,却已人影杳杳。 “崔大哥,我,我好像看到从绿了。” 崔崐收起面上不正经的神色,自从澹台怀瑾在明珑庵认出丛绿做的花馒头之后,崔崐再也没怀疑过他。 “在哪儿?” “一晃而过,我也不能确定,好像是在西面,桂花糕店铺的后头。” “走!”崔崐当机立断。 澹台怀瑾忙放下银子,跟着崔崐离开酒楼。 珞州城,白梨巷。 白梨巷是珞州的老巷了,曾经短暂地繁华过,后来因为商圈转移,很快败落。许多曾住在这里的富贵人家搬走了,留下一座座养着外室的宅院。巷尾有一株百年梨树,春季繁花似雪,夏末果实累累,白梨巷正是因它而得名。 而此时已是冬日,白梨树摇落了半数枯叶,萧条得像一位瘦长的老人。 婉柔装扮一新,带着丫头出来开门,便见到了回来的丛绿,笑着打招呼:“哟,顾家姐姐,打哪儿回来呢?” 丛绿扬了扬手中的菜篮:“买了些新鲜的鱼肉和蔬菜,婉柔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婉柔今日穿的是洋红色绣棣棠花的对襟长裙,狐狸毛披风下偶尔露出捧着手炉的蔻丹纤指,红艳艳的。她扶了扶发髻上略沉的金鸾步摇,笑得妩媚:“我家老爷今日唤我去听戏,我得赶紧走了,不能让老爷久等。看到巷口那辆大马车了么,就是来接我的。” 丛绿笑了笑,拎着菜篮子走了。婉柔看着丛绿的背影,嗤笑:“长得比我美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男人抛下了,扔在这儿一次都没来看过。” 丫头跟着凑趣:“元娘子自然是比不上您的,不过她也太神秘了,这巷子里的人明里暗里打听了一遍,都不知道她是谁的外室。” “谁的外室有什么要紧,反正被抛弃了,只能窝在宅子里等着孤独终老。” 元惜娘子初初入住白梨巷的时候,虽素颜乌发,却着实惊艳到不少人。这一巷子差不多都是同等身份的女人,依靠着姿色过活,难免存着比较的心思。元惜娘子一来,绝大部分人都要往后排了。 她是谁,她的男人是谁?巷子里议论了好几天。 有名唤做豆蔻的姑娘禁不住好奇心,寻了借丝线的借口上门,元惜娘子和顾铃娘子温和地招待了她。 豆蔻趁机提问,元惜轻咳几声,回答如山泉溪流,不紧不慢:“我与妹妹是绣娘出身,在北盛讨了几年生活,奈何北盛人才济济,我们俩的绣活算不得顶尖,几年下来,又辛苦又赚不到钱,索性就回来了。” “看姐姐的模样,是嫁过人的,怎么不见你家夫君呢。” “夫君从军,等闲不得归家,约莫过年才能见到人。” 豆蔻待要在问,元惜娘子却猛然咳嗽起来,一张素脸咳得雪白雪白。一直站在元惜娘子身边的顾铃不得不送客:“豆蔻姑娘,姐姐她身子弱,感染风寒还未好全,待得久了。怕过了病气给你。” “那么元惜姐姐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豆蔻不好再坐,告辞离开。 很快,白梨巷传遍了。大家伙儿对元惜的话将信将疑。元惜的容貌气度都不像是能给人做外室的,然而多少开在枝头的花朵,都最终零落成泥。白梨巷里的姑娘,有情愿的,有不情愿的,最后都认命了。 婉柔,正是相信元惜属于零落成泥的那一批人。元惜已经比她美丽了,岂能比她命好?她攀上的是新任郡君的小舅子,现下对她正热乎,她是白梨巷中,最有可能得到名分的人。 马车那边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婉柔赶紧收回思绪,带着丫头匆匆上车。 梨树枝叶扶风,又掉落了几片叶子。 丛绿锁好门,转过照壁。看到云意正站在一株梅树下,忙劝:“哎哟,姑娘,天一日日见冷了,你的风寒刚刚好,怎么站在这里吹风呢?” 云意回身,指了指自己身上厚厚的霜色紫藤花披风:“我穿得严严实实的,不怕。丛绿,你看,这株梅树冒出来不少花骨朵儿,大约快开了。” “我瞧瞧。”丛绿看了一圈,道:“果真呢,这是株红梅,下雪的时候盛开,肯定特别艳丽。姑娘,我今日路过城门的时候,看到城门附近的腊梅已经开了,这红梅啊,应该也快了。” 云意笑了笑:“再过两天就是腊八,又能吃八宝饭了。” 一阵寒风吹过,冷气直往脖子里钻。丛绿拉过云意:“姑娘,咱们别在这站着了,你先去屋里坐着,我去做菜,今日咱们吃鱼汤火锅。” 云意依言进门,屋里烧着碳,暖烘烘的。云意除下披风,露出湖蓝色绣蘅芜的对襟小袄,底下青蓝色马面裙。莹白的小脸未施粉黛,衬得眼眸乌黑如浣。 靠着软枕挨在小榻上,云意望着外头暗沉下来的天空,心绪浮动。 六日前,她与丛绿千辛万苦到达珞州,珞州的城门加重了守卫,她偏又病了,差点暴露行迹。幸而遇到云家潜在珞州的暗子,才逃过一劫。 暗子将云意和丛绿安排在白梨巷的宅子里,自去想法子联络明州的云家。一来白梨巷里都是女子,云意与丛绿住在这里不会太显眼。二来白梨巷远离闹市,对云意养病有益。 就这样,云意和丛绿,在白梨巷住了六日。眼看她已痊愈,暗子却未再出现。不知他是否联络上云家,安排好离开珞州的路线。 “姑娘,鱼片好了,走,吃饭去。”丛绿站在外头,笑盈盈地等着云意。 云意正要起身,忽听得门外传来敲门声,三短三长。 丛绿瞪大了眼睛,望向云意。这是暗子的暗号,他回来了! “去看门。”云意声音发紧。 丛绿答应一声,手伸向袖带,捏住了迷药包。 门外是一身灰扑扑的中年男子,戴着斗笠,挑着装满各色货物的担子:“姑娘买头油么,我家的头油是婆娘做的,又好又便宜。” 丛绿捏着药包的手松了:“进来罢,我们家正缺头油呢。” 挑货郎一进来,门便严严实实关上了。挑货郎摘下斗笠,放下担子,露出不起眼的一张脸:“姑娘在何处?” “你随我来。”丛绿在前头引路。 云意已经在门外等着了,看到挑货郎,也不多话,直接问:“联系到哥哥了?” “是,公子知道姑娘逃到珞州,离明州仅仅咫尺之遥,既担忧又高兴。经过这几日的筹谋,终于定下计划,来接姑娘。” “哥哥要亲自来接我!”云意大惊:“万万不可,哥哥是家里独子,军中大将,怎么可以为我涉险,我不允!” 挑货郎苦笑:“公子执意如此,他说姑娘为云家,为虞国吃了太多苦。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接姑娘回家。” 鼻子一酸,泪花不觉盈睫。云意眨了眨眼睛,问:“哥哥的计划是什么?” “珞州城中有一富贵人家,老太爷刚刚去世,明日便会出殡。他的棺木被我们的人做了手脚,棺底有暗格可藏人。到时候,姑娘藏在棺木之下,而丛绿姑娘扮作送葬的丫头,一起混出城去。公子,就在城外接应我们。” 云意又疑虑:“多一人,棺木的重量沉许多,如何骗得过抬棺之人?” 挑货郎笑了:“抬棺木的人之一,就是我。” 原来抬棺木的都是已打点过,云意舒展眉头:“我听哥哥的安排。” “还请姑娘今夜做好准备,听到三声猫叫,便出门等候,我会来接姑娘。” “好,我记下了。” 挑货郎拱拱手,就要离开,云意叫住他:“先生连日奔波,想必废寝忘食。丛绿,舀一罐鱼汤,给先生带走。” “这——姑娘有心了,不必不必。” 丛绿忙说:“已经煮好了,顺手的事儿,你且等等我。” 挑货郎看向丛绿和云意的目光多了一些暖意:“那就多谢姑娘了。” 鱼汤飘香,挑货郎走后,云意与丛绿在厨房吃火锅。因着今夜非比寻常,两人心里都装着事,几乎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完,然后一同回房间收拾东西。 一切从简,她们本也没有多少东西,很快就收拾完了。云意望向梅树的方向,有些遗憾,她已经没有时间,等到它开花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夜尽天明 夜幕缓慢地推走最后一丝霞光,笼罩而下。寂寞了一天的白梨巷,却仿佛睡足的女子,醒了过来。许多紧闭的门打开,款款而出的,皆是盛装打扮的女子,说说笑笑地踏上一辆又一辆华贵的马车,去往笙歌燕舞之地。 豆蔻是最后一个上马车的,她瞧了一眼安静得格格不入的元娘子家,心里觉得有些奇怪,然而不等她多想,车夫便甩开马鞭,驶出白梨巷。 然而,豆蔻没想到,今夜白梨巷的女人,大多都去了同一个地方——明月楼。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3节 “怎么才来。”一位贵公子不悦地看向豆蔻,豆蔻抱着琵琶连忙道歉,温顺地在旁边坐下。 “爷,今夜为何如此热闹?” “噢,是瀚海郡王身边的崔大人来珞州公干,钱大人设宴款待他,把我们全都叫来了。你准备一下,待会儿献艺,就弹你最拿手的《秋江夜月》。” “来这里的女子,都要去献艺?” “差不多罢,坐在钱大人身边的那一位,已经跳了两支舞。” 豆蔻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婉柔妩媚的笑靥。婉柔是旁人的外室,此刻却对着钱大人殷殷伺候。而她的爷,就坐在下首,含笑看着。 背后的汗毛立了起来,豆蔻不自在地撇开眼光。 “喏,这首琴曲奏完,就到你了。” “是,妾身听凭爷的吩咐。” 钱副将看崔崐兴致缺缺,挑了挑眉:“怎么,这些女人都不够美,还是你和世子爷一样,犯了头疾?” 崔崐暗自骂了一句澹台怀瑾,明明两个人去找的钱副将,结果钱副将一提晚上在明月楼设宴,澹台怀瑾就推说赶路多了头疼,需要休息,溜之大吉。 他也很累,可是不好下钱副将的面子,就往明月楼赴约。一堆女人在这吹拉弹唱,吵得他头疼,然而他还得耗着。 “钱肖,你在珞州,待得真是舒舒服服。” 钱副将嘿嘿一笑:“我知你辛苦,这不是让你来松快松快么?你看上哪个女子,带走便是。” “罢了罢了,有令在身,还未完成,无心玩乐。” “唉,我已经派人四下去寻了,画像也画好了,明日就贴满珞州城,谅她们插翅难飞。” 崔崐微微一笑,仰头喝下一杯酒。是时候打草惊蛇了,否则藏得太严实,他们如何寻找。 斜旁插进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是什么女子的画像呀,可否让奴看一看,也许奴认得呢?” 钱副将捏了捏她的肩膀,将画像推过去,道:“你仔细看看,若真的认得,爷大大有赏。” 婉柔笑了笑,低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面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崔崐瞧着婉柔神色变换,默默放下了杯盏。 “豆蔻,珊瑚,伽伽,快过来看看呐。”婉柔忽然唤道。 正紧张抱着琵琶的豆蔻愕然抬头,望向其他被叫到名字的女子。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婉柔何意。 贵公子也十分好奇钱副将手中的画像,推了推豆蔻:“叫你呢,快过去看看。” 豆蔻只得轻轻放下琵琶,与其他几位女子朝婉柔走过去,当她看向画像上的人时,失声道:“这,这不是元惜娘子?” “对呀对呀,竟是元惜娘子。” “钱大人为何寻她,她犯事了?”婉柔的目光闪着兴奋与雀跃:“元惜就住在白梨巷,您过去,一抓一个准。” 钱副将哈哈大笑,捏着婉柔的肩膀香了一口,朝崔崐得意地说:“咋样,老子出马,一个顶俩。你等着,老子这就去将她捆回来,送到军营里去。” 婉柔低头掩嘴笑,比她美丽又如何,最终还不是下场凄惨。进了军营,还不知能不能活过七日呢。 豆蔻害怕地倒退几步,面色惨白。 崔崐却似笑非笑地看向钱副将:“你只管抓住她,那位来之前,你最好不要随意处置,否则——嘿嘿,兄弟一场,别怪我没提醒你。” 钱副将一噎,嘴里嘟囔:“不就是个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崔崐推开案桌站起来:“走罢,既然已得到了确切的藏身之处,还是早点把差事办完,省得夜长梦多。” “哼,急什么,老子喝酒正喝到兴头上呢。就在珞州地界,你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 方才兴兴头说要去抓人的是他,现在说要喝酒的也是他。崔崐撇撇嘴,明摆着是钱肖被他警告了,心里不痛快。 正要开口,大门忽地从外面吹开了,凛冽的风卷着冬日的寒气席卷而来,吹散了屋内香腻的气息。 婉柔举袖挡风,再次放下的时候,她看清了来人。 屋里的灯火如花枝一般摇曳生姿,映照出挺拔如松的身影,冷面玉眼,眸如深潭。点点光辉在他眉间间流连,带着卑微的叹服。他的目光如雪如风,直直向内望来。这一刻,大家都收敛了身姿,不觉站得笔直。 除了,偷偷从侧门离开的仓皇身影。 是他!婉柔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她认得的,这是在珞州驻扎过,梦一般的男子——瀚海郡王澹台桢。 他不是早已离开,为何又回来?婉柔痴痴地看着澹台桢,盼望他能分给她一片眼角的余光。然而澹台桢只是注视着钱肖和崔崐,问:“你们方才在吵什么?” 钱肖喉头一缩:“郡,郡王,您怎么到得那么快?末将本应该出城迎接,为郡王接风洗尘的。” 澹台桢负手而立:“沿途换了几匹快马。” 崔崐正要上前,钱肖抢先一步说:“郡王,末将与崔崐只是斗嘴罢了,并没有吵什么。” “嗯?所为何事?” 崔崐看了钱肖一眼,道:“郡王,云姑娘找到了。” 澹台桢漠然的面容裂开一道缝隙,忽地生动起来:“她在何处!” 钱肖指向婉柔:“方才这位小娘子认出了元,呃,是云姑娘,她说云姑娘在白梨巷。” 锐利的目光射向婉柔,卷着风与雪。婉柔梦中的绮思顿时凉了一半,面上的红晕消失了。 “你真见过她?” 婉柔哆嗦了一下:“不止奴见过,在座的白梨巷姐妹都见过的,不信您问问,珊瑚,伽伽,豆蔻——咦,豆蔻呢?” 澹台桢一甩披风:“带路,去白梨巷。” 大门再次打开,众人匆匆出来,各自离开。 澹台桢看了一眼天色,夜尽,天将明。 云意,你的逃亡,要结束了。 黎明前的白梨巷,还在睡梦中。巷子的青石板路被寒气浸润,湿漉漉的一层。白梨树萧瑟的身影朦朦胧胧,将显未显,仿佛凝视着天空,忧郁地思考着。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梦中的宁静。一队士兵黑压压地来到一座小院门前,迅速散开,围得如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郡王,元惜娘子就住在这里。”婉柔声音哆哆嗦嗦,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澹台桢左右一示意。立刻有人上前踹开门,澹台桢当先走入,径直入内院。不多时,寝居出现在眼前。 安安静静的。 澹台桢在门外凝神听了一会儿,皱着眉头推开门。果然,床上铺着被褥,却没有他想找的人。 心如坠井,澹台桢面结冰霜,喝令:“搜,每一寸地方,都不能放过。” “是,郡王!” 众人立刻散开,四处去寻。不多时,澹台怀瑾过来道:“表哥,厨房里还有剩下的羊汤,的确是丛绿的手艺。表嫂和丛绿真在这住过,她们收到风声了?怎么逃得如此之快?” 熹微的晨光落在小院之中,一切渐渐变得清晰。澹台桢垂下眼眸,回想着昨夜的晚宴。 那个认出云意的女人说了什么? “不止奴见过,在座的白梨巷姐妹都见过的,不信您问问,珊瑚,伽伽,豆蔻——咦,豆蔻呢?” 澹台桢狭了狭双目,莫非是那位名叫豆蔻的女子从宴会中溜出来,给云意通风报信?即使如此,她也跑不远。 “怀瑾,你拿我的军令,命钱肖和崔崐关闭城门,全城搜捕,从此刻开始,我要让一只苍蝇,都飞不出珞州。” 澹台怀瑾感觉到了平静语气下隐藏的风暴,这是几个月以来他们得到的最确切的信息,可是两个女人,还是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了。 “表哥,我这就去。”他没多说什么,领命而去。 “你过来。”澹台桢又招手叫来一名属下:“在周围找一个叫豆蔻的十几岁女子,押着她到城门来见我。” “是,郡王,属下立刻去办。” 晨间的风游荡在这空落落的宅院之内,送来隐隐的冷香。澹台桢走出内院,看到了一株梅树。殷红的花瓣如胭脂一般,迎风凌霜,开出了今冬的第一朵花。 花如美人,坚韧美丽,是冰冷风霜之中,唯一的颜色。 澹台桢走到梅树下,伸手摘下,梅花在他宽大的手掌之中,柔弱堪怜,却始终不肯低头。澹台桢冷笑一声,握紧了手掌。 刚开的梅花很快揉进了他的掌心里,花汁溢出,香味越来越浓。 “云意,你逃不了的。”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郊外追踪 冬夜的风,在凌晨越发地呼啸凛冽,满地的纸钱卷着飞旋起来,密得如同雪花一般。 披麻戴孝的木夫人一边扯着昏昏欲睡的儿子,一边举袖捂脸。忍不住跟丈夫埋怨:“怎地选了这个时辰,四下无人阴惨惨的也就算了,还冷得要死。” 木老爷挎着一张脸:“这是法师定下的时辰,高僧指定的地方,我有什么办法?熬过今晚,等爹下葬,咱们就松快了,你忍一忍。” 木夫人吐出一口子浊气,往前走半步,为儿子挡住冷风。 走着走着,城门已近在咫尺。守城门的士兵乍看见一行白影举着幡布行来,瞌睡都溜到了姥姥家。待看清楚是一群出殡的人,顿时骂了一声“晦气”。 “止步,来着何人?奉郡王之令,珞州全城戒严!” 木老爷眼神一飘,管家立刻会意,上前拱手道:“各位军爷,不是我们刻意选这个时辰出门,法师定的时间,高僧定的下葬地,我们也没办法。死者为大,各位通融通融。” 说完,从袖袋里掏出几锭银子。 士兵们相互看了一眼,领头的收下银子:“行罢,我们检查一番,若是无什么蹊跷,就可以放行。” 管家大喜,连连道谢,木老爷面色一松,让开路给士兵们检查。 抬棺的四个人放下棺木,站到一旁。领头的一挥手,几个士兵在人群中逡巡,忽地后退一步:“这怎么有一个满脸红疹的?” 管家急忙道:“军爷莫慌,她晚上吃错了东西,找大夫看过,不传染的,明日就消了。” 士兵听了,依旧嫌恶地躲远了,去查其他人。 “头儿,都看了,没有可疑的人。” 领头的摆摆手,正要放行,旁边却有个瘦高个道:“头儿,这棺材里——” 管家大惊失色:“军爷,使不得使不得,惊扰了死者,怕是以后要有不干净的东西跟着。” 领头的犹犹豫豫:“这不好罢——” 瘦高个正色劝道:“头儿,郡王可是下了严令,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若是真有人藏在棺材里,咱们一个两个,都得军法处置。瀚海郡王的威名,大家都听说过的。”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4节 士兵们皆是皮紧,他们跟着钱副将在珞州松快许久,险些忘了郡王的严厉整肃。 管家汗出如浆,又往袖带里摸索,却听见领头的咬牙下令:“开棺,宁可错,不可放过。” 木老爷吓愣了,木夫人抱着儿子喊了一句:“我的老天爷啊——” “得罪了,我们就看一眼,无异常,立刻放行。”领头的眉头可以夹死苍蝇:“你们几个,开棺。” 饶是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几个士兵仍是有些头皮发麻,拿眼看着瘦高个。瘦高个却是个狠人,眼睛都不眨,回城门找了工具便上。 几个士兵不好认怂,也跟着去撬棺材。 抬棺材的几个壮汉不忍心地别过头去,木老爷瑟瑟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木夫人抱着儿子呜呜地哭。黑漆漆的天空,满地的纸钱,锤子撬动木板的摩擦声,加上阴惨惨的哭声,显得这夜更诡异了。 终于,棺材板被撬开了,瘦高个低头去瞧,里面直挺挺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周身珠光宝气,陪葬无数。 领头的眉间终于放过了苍蝇:“行了,把棺材重新钉好,放他们出城。” “是,头儿。”几人立刻动手,很快将棺材板重新订上,管家面色苍白地朝士兵们拱拱手,领着素白的队伍出城。 木夫人止住了哭泣,阴风惨惨的氛围顿止。眼看素白队伍的末尾走出城门,士兵们正要抱怨瘦高个几句,地面忽地传来震动。 “怎么回事?” 瘦高个趴下来听了片刻,起身道:“有大队人马过来了,很快就到。” 珞州能调动大队人马的,不是钱副将就是郡王。夜深了,他们为何还率军来此。 领头的心里涌起不安的感觉,眉头再次皱起来。 “头儿,来了来了,是郡王!” 说话间,黑衣肃容的澹台桢已到眼前,身边落后一骑的澹台怀瑾大吼一声:“开城门!快开城门!” 领头的悚然一惊,想起方才离去的素白队伍,冷汗直冒:“开城门,快,快!” 士兵们慌忙推门,墨风算准了城门的缝隙,一跃而过。 郊外的风仿佛更冷,木老爷一面念佛,一面缩脖子。耳边清净得很,听不到夫人的抱怨。木老爷心中好生奇怪,转头一看,他身后的人,竟然和下水的面条一般,纷纷软到在地。 “你们——”木老爷话未说完,两眼一番,也晕了过去。 挑货郎和丛绿连忙打开棺材底下的暗格,把云意拉出来。云意沉静地望了一眼四周,问:“哥哥人呢?” 话音刚落,声声呼唤传入耳中:“娢儿,娢儿!” 云意猛然朝着声音来处望去,眼中盈满了泪,多久了,到底多久了,她又听到了哥哥的声音。 很快,她就可以回家去,重新做回温婉的云家堂姑娘,温国的大半年岁月,就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她一睁眼,就能看到家人。 云镝一骑当先,满目的喜悦与急迫,待到云意跟前,正要与她的手相握,忽地瞳仁一缩:“有箭,避开!” 地上的三人慌忙矮下身子,一支冷箭破空而来,钉在云意与云镝之间。云镝暗暗心惊,如果方才他拉过娢儿,这箭就会钉进他的手臂。 这箭法狠辣且准确,他领教过的。 “快走,澹台桢追来了。”云镝一展披风,挡住箭路:“后面有马,撤!” 三人慌忙疾跑,转过山坡之后果然发现了马匹,云意正要上马,第二箭迎面而来,射穿了马背。 喷出的血溅了云意一身衣裙,已经上马的丛绿惊叫一声。云镝大惊,转过来接云意。 “不要过来!”云意冷静下来:“他的目标是我,你们快走。” “姑娘!”丛绿泪流满面:“我们千辛万苦来到了这里,差一步就能回明州了,你不要放弃!” “你们先走!”云镝下命令的期间,已奔至云意跟前,他甩出披风,铁扇子一般拦在两人身前。 “上来!哥哥接你回家。” 云意心颤不已,牢牢握住云镝的手,云镝一使劲,云意便落在他身后。几乎是同一时间,两支利箭射穿了披风,钉在马匹旁! “走!”云镝一拉缰绳,向前急奔。 在前头的挑货郎和丛绿见云意安然无恙,大大松了一口气,专心赶路。 “云意,站住!”浓浓的夜色中,吼声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云意心头一抖:“哥哥,他追来了!” “娢儿莫怕,逐星跟随我征战多年,很沉稳,再翻过这一座山头,我们就到明州地界,父亲在那儿接应我们。” 云意不安与喜悦交织,逐星身经百战,可澹台桢的墨风也不是吃素的。明州已经近在眼前,再往前,她就回家了! 天空由浓转淡,仿佛一张纱布投入墨汁中,在慢慢地吸去墨色。云意往后一看,澹台桢骑马的身影,跃出夜色,出现在她眼前。 越来越近! 近得她能感觉到澹台桢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她,如同锁住一只猎物。 “哥哥,澹台桢就在我们身后!” 云镝瞧一眼身后,目光发沉:“这厮,阴魂不散。正好,年初我输给他,今日一雪前耻!” “哥哥,你要做什么!不要意气用事!明州需要你,伯父也需要你!”云意握住他的手臂。 云镝不答,催促着逐星加快速度。然而逐星驮着两个人,终究是比不得墨风。 两匹马的距离在缩小。 澹台桢紧紧盯着云意纤细的背影,她约莫是怕他突施冷箭,紧紧地贴着身前的人。 哼,若那不是她的哥哥云镝,澹台桢保证有数十种方法让她身前之人生不如死。 “云意,你停下,我就放过云镝!放过欧阳清怡。你听好,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澹台桢中气十足。 湖蓝色的纤细身影犹豫片刻,低下头与云镝说了几句话,云镝一拉缰绳,狂奔的马慢慢停下了。 澹台桢心中狂喜,嘴角微微翘起。最后一刻,她终究还是想通了,要留在他身边。 云意从马上下来,湖蓝的裙角轻轻扬起。她婷婷立在风中,沉静的目光朝他望来。 时间一瞬回流,天地倒转,他们回到了格木雪山脚下,她站在雪菊盛开的草原上,风中都是清冷的花香。 “郡王——”浅淡的唇瓣轻轻开启:“我在这等你。” “小意!”澹台桢飞身下马,抱住了日思夜想的纤细身影。她瘦了,腰间细了一圈,发间脖颈,都是冬晨的寒气。 “澹台桢!”云镝按着挂在马鞍上的长枪。 澹台桢微微放开云意,大掌紧紧桎梏住她的腰身:“云小将军,别来无恙。” 云镝的目光能喷出火来:“澹台桢,你若还有些良心,就放娢儿家去。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大半年的折磨,尽够了!” “折磨?”澹台桢冷笑:“她在我温国,不仅衣食无忧,还把陈年的顽疾治好了,你说这是折磨?”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镯中银针 云镝一噎,手中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愤怒之下,他拔出红枪:“澹台桢,你敢不敢与我一战!若是我赢了,你就放我们走!” 澹台桢不动如山:“你我是两国主将,你若是与我一战,明州与珞州的安宁便会就此打破。你并未率军来接云意,不就是考虑这一点?云镝,你——” 腰间有异物刺入,澹台桢顿时一麻。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云意:“小意,你——” 云意扶住他缓缓倒下的身体:“银针无毒,你睡一觉就没事了。这段时日,多谢你护着我。澹台桢,我不是你的良配,愿你再遇佳丽,余生欢喜。我是云家人,在温国的日日夜夜,都想着家人。今日,我要回家去了。” 澹台桢的目光里有愤怒,失望,甚至还有伤心的波光,他像是被砍掉爪牙的猛虎,只能用眼睛说话。云意愣愣地看着,她从来没在澹台桢的眸中,读出如此多,如此浓烈的情绪。 “哼,中招了。”云镝打马过来,手中的枪蠢蠢欲动。 “不!”云意急急起身,澹台桢在陷入昏迷的最后一瞬,撸下了她腕上的红玉手镯。 里面涂着麻药的银针,已经用尽了。 “大哥,虽然澹台桢的坐骑脚程快,但他的下属很快就会追来,我们寡不敌众,还是快走罢。” 云镝抬眸远眺,果然看到了远远而来的人影,他不敢再耽搁,拉云意上马:“快走!” 夜已尽了,晨光熹微。云镝带着云意,向晨光处奋力奔驰。云意忍不住回头看,澹台桢安安静静躺在地上,一只手,还朝着她离开的方向。 对不起,澹台桢。云意在心里默默说,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如有千斤重。 明州城头。 云阔焦急地踱着步,心如火焚。与云镝约定的时辰,早就过了。若是两人出了意外,他只能出兵了。 “将军,将军,快看,有人来了!” 云阔顿住脚步,急急地目眺远方,果然见几骑快速往明州这边来。坠在最后的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化成灰他都认识! “快,放下城门,另外遣人告诉夫人和姮儿,云意回来了!” “好,属下这就去。”副将满脸喜色,小将军和大姑娘都平安归来,悬着一夜的心,可以放下了。 挑货郎冲在最前面,其次是丛绿。丛绿有一段时间看不到姑娘和公子的马匹,担心不已。后来,他们却慢慢赶上来了。几人片刻不停,扬鞭赶路。 天光大亮,明州的城廓沧桑而清晰。云镝大笑两声:“云意,你看到了么!” 云意忍住泪意,却忍不住声音的颤抖:“哥哥,我看到了!看到了!” 逐星感受到了主人的喜悦,长嘶一声,加速朝着城门奔跑,甚至超过了丛绿和挑货郎。 城门在他们眼前缓缓放下,逐星如一道流光,越过城门。 “娢儿!”云阔大步行来,一向沉肃的面容难得完全舒展。 “伯父!”云意翻身下马,含泪跪倒在云阔面前:“娢儿让您忧心了,是娢儿不孝!” “说什么傻话,快起来。”云阔轻斥,正扶起云意,人群分流,传来云夫人的声音:“娢儿,我的娢儿在哪里?” 云意抬眸,只见云夫人一身乌檀色的褙子,由云滟扶着急急走过来。 “伯母,姮儿——”云意如同归巢的乳燕投入云夫人的怀抱,三人抱着痛哭。 “天,你怎么一身的血呢,哪儿受伤了?” “不是我的,是马儿的。” “我可怜的娢儿!” 在场的众人皆是感慨,云阔拍拍儿子的肩膀,表示嘉许,云镝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恨声道:“可惜了,明明有机会生擒澹台桢的。” 云阔眉头一皱,细问缘由,云镝把发生的事儿都说了,云阔点点头:“你做得对,此时,局势瞬息万变,不宜与温国正面冲突。” “我知道。”云镝垂下头。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5节 那厢,女眷们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有副将道:“将军,难得团圆。您与小将军先护送她们回家罢,这里有我们守着,不会出岔子。” 众人纷纷应和,云阔见状,松了眉目:“既如此,夫人,我们先回家罢。” “好,好。”云夫人嘴上应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云意,生怕云意没了似的。云滟擦了擦眼泪:“母亲,姐姐累了,咱们就别站着了。” “是,姮儿说得对,咱们走。”云夫人一手拉着一个,抓得紧紧的。 自从大败温国,云意被迫和亲之后。云阔深感愤懑与失望,渐渐起了独立门户之心,暗中计划将家人从南都接出,定居明州。 邻近的都州州牧闻风而动,遣人来明州,表明归附之心。两州便弃了皇命,偏守一方。毗邻都州的赣州虽然表面上无甚异动,背地里却用米粮暗中支持着明、都二州。 手上有兵,腹中有粮。云阔自此安心关起城门,养马练兵,囤积粮草。明州人民原本就十分爱戴云阔,如此一来更是拧成了一股绳,坚不可摧。 云家在明州的宅院,远没有南都那般大。云夫人牵着云意走进新家,细细地介绍:“这宅子一共三进,外头是将军处理军务的地方,二进就云镝住着,我们啊,都住在内院。” 云意含笑看着,只觉得这庭院简洁明朗,花木扶疏,无一不可爱。 穿过一条两旁种着兰草的长廊,来到座安静的小院,上面有匾无字。云夫人指着匾额对云意笑道:“这是你的院子,名字由你来起。姮儿的小院唤做榴花阁,也是她自个儿取的。” 云滟凑过来笑嘻嘻接话:“我那院子离这里可近了,拐过里有两株石榴,结的果可甜了,明年给姐姐送一篮子。” “好,妹妹可要挑最大最新鲜的。” “那是一定的。” 云夫人笑盈盈地把两姐妹的手搭在一处:“你们先进去说说体己话,给姮儿的热水很快就送来,我先去厨房瞧一瞧,午时到前厅用膳。” 云意和云滟都应了。两姐妹手牵着手进小院,云滟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姐姐,你看,这是白杏树,父亲特意叫人移栽过来的。墙角一片翠竹,姐姐以后可以坐在那儿看书。还有啊,寝居里的一墙书,都是从南都搬来的,我敢保证,一本都没有少。” “这么肯定?那我可要好好检查检查。” 丛绿一直默默地跟在众人身后,时不时抹泪。云滟转身看到了,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丛绿,辛苦你一直护着姐姐,你莫哭,以后都会有好日子过了。” “二姑娘——”丛绿说不出话来。 这时,有粗使婆子来报:“两位姑娘,热水抬过来了,要现在用么?” “要要要!”云滟欢快地说:“母亲给姐姐买了好些新衣裳呢,我要看姐姐穿那套银红色绣桃花的。” 云意揉揉云滟的脸:“行,都听你的。” 婆子给浴桶里倒好热水,垂手在一边伺候,云意便道:“我不惯别人伺候,你退下罢。” 婆子道:“丛绿姑娘也去沐浴了,姑娘这边没人。” “无妨,我自己来就可以。” 婆子只得退下了,她在屋外转了一圈,却又偷偷进来,细细瞧着云意的身子,才往前厅去。 云阔,云夫人和云镝,都在前厅端坐。 “回禀夫人,大姑娘身上,并未发现淤痕,新伤旧伤都没有。” 云夫人眉头一松,却又皱起来:“这么说。澹台桢确实没有虐待娢儿。他千里迢迢追捕娢儿,再加上镝哥儿的所见所闻,只怕真对娢儿有几分情意。” 云阔叹道:“如此,娢儿逃回来,澹台桢不会善罢甘休。” “父亲,母亲,难道他会来攻打明州?朝廷和康王可打得正起劲呢,他若是出兵明州,局势又要生变。” 云阔沉下目光,云夫人忧心忡忡:“算算时辰,麻药再烈,他也快醒了,只怕很快就有动作,我们要想法子应对。对照原本的计划,我觉得态度可以和缓一些,他既心里有娢儿,应当不会硬攻明州。” “夫人,你是不是已有想法?” “我想让娢儿,给澹台桢写一封信。” 云阔与云镝,皆意外地看向云夫人。 这厢,云意沐浴完毕,与云滟靠在锦榻上说体己话。云滟瞧着云意雪肤花貌,忍不住赞叹:“我就说这身衣服衬你嘛,我的姐姐真漂亮。” 云意笑着捏她的嘴:“让我看看,这段时日你是不是把明州的蜂蜜都吃尽了,嘴这么甜。” “我说的不是实话?不信你问丛绿。” 丛绿正在给两位姑娘沏茶,闻言笑回:“二姑娘说的,自然是实话。” 云滟得意洋洋,不妨丛绿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们姑娘说的也许不假,明日奴婢就去街上问问,是不是全明州的蜂蜜,都送到府里来了。” “好哇,你这丫头也打趣我。”云滟说完,忽奇怪地看着丛绿。 丛绿不解,忙检查衣裳有何不妥,她穿的是粗使婆子送来的下人服饰,豆绿上衫,杏黄下裙。 云滟眨眨眼睛:“丛绿,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呢,你以前半天可以不说一句话,站在那里安静得像影子。”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明州来信 丛绿一顿,回答:“时日匆匆,奴婢确实变了一些。” 云滟笑道:“其他的可以变,你的手艺不能变,我可想念你做的山药核桃糕了。” “二姑娘想吃,奴婢这就去做。”丛绿沏好茶,退出了寝居。 云滟眼看着丛绿走出去,云意微微一笑:“肚子憋了多少话,都说出来罢。” “嘿嘿。”云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姐姐,我想跟你说一说与哥哥。” 云意声音很平静:“你不说我也要问的,他如今在何处,可安好?” “与哥哥送我回明州之后,只住了两日,就回南都了。算算日子,他应该把盟约呈给朝廷了。” “出使圆满,兰家会受到嘉奖。” 云滟翻个白眼:“朝廷的钱都拿去打仗了,还能给什么?不过是好听的虚名罢了。” 云意默然,兰家世代忠君,他们最在意的,正好是名声。 屋里一时无言,云滟憋了许久,还是问:“姐姐,你还喜欢与哥哥么?你现在既然回来了,也许——” “姮儿——”云意打断她:“我与他,都回不到从前了。我现在待他,就如同自小一同长大的哥哥一般。” 云滟心中怅然,这些时日与哥哥对姐姐的担心是真心实意的,他根本没有放下,而姐姐,却已经往前走了。 与哥哥太可怜了。 想着想着,云滟脑中忽地冒出一个身影,手持长剑,身姿矫健。 “文令秋——”云滟喃喃:“他回到家了么,脚上的伤可好了?” “文令秋?他受伤了?” 云滟一抖,惊讶于自己为什么把脑中的人直接说出来了,她勉强笑了笑:“嗯,他和与哥哥一路,回明州之前遇上山匪,他为了保护我,腿上被划了一道。” 云意道:“文公子自小学武,身体强健,应当早就痊愈。对了,如今朝廷与康王,形势如何?” 提起这个,云滟仿佛看见狗咬狗,来了精神:“康王引百越族入关,战力强盛许多。金太师他们吓得要死,几次三番下诏书要求父亲支援南都,父亲只是软硬不吃。小皇帝最后一次下诏书,上面赫然写着要立我为皇后,哈哈哈,笑死个人了,我比小皇帝大八岁。” “他们知道你我替嫁的事情了?” “知道了。”云滟毫不在意:“有人认出我,报给了朝廷。那又如何,小皇帝管不了我们了。” 云意斜眼:“哟,失敬失敬,原来我面前的是准皇后。” 云滟亮出牙齿:“我是准皇后,你也不差,是郡王妃呢。” 面上的笑意淡下来:“没有大婚,算不得郡王妃。” “姐姐——”云滟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低声问:“你是不是,喜欢上澹台桢了?” 仿佛深埋在地下的秘密被挖出来,云意心中一痛,捂着胸口蹙眉头。 云滟惊慌:“姐姐心疾犯了,快吃药,药呢,药呢?” “别慌,我的心疾已经无碍了,很少发作。只不过方才——”忽然疼了。 云意没有说下去。 屋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婆子的禀告:“两位姑娘,请去前厅用膳。” 姐妹两止住话头,一同往前厅去。云阔、云夫人与云镝已经等着了,底下没有丫鬟,也没有小厮。 实实在在的家宴。 冒着泡泡的鸡汤火锅咕噜咕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羊肉,牛肉皆切成薄薄的片状,蔬菜也雕成花鸟,精美得不忍下筷。 “一看就是丛绿的手艺,这还有山药核桃糕,嘿嘿,姐姐,快坐下呀,我都等不及了。” 云镝笑道:“这香味一阵阵的,比牢房里的大刑都难捱,你们再不来,我可要先吃了。” 云滟闻言,盯着云镝的嘴巴:“哥哥,你是不是已经偷吃了不少?” “没有!”云镝喊冤:“父亲母亲都在这里,我怎么偷吃?” 云夫人拿眼看着儿女,只是笑。最后是云阔开口:“行了行了,都坐罢,既然饿了,说那么多作甚。” 云镝云滟这才消停了,云夫人让云意坐她和云滟中间,给她舀了一碗鸡汤:“娢儿,你得多补补,瘦得跟什么似的。” “有伯母在,娢儿很快能胖起来的。”云意夹起一块胭脂鹅脯:“您也吃。” “好好,我也吃。” 云镝把碗递过去:“娢儿,也给我夹一块。” “你这么长的手白长了?自己夹还不得了。”云滟嫌弃。 云意笑眯眯地把眼前的菜都给云镝夹了一遍,云镝朝云滟挑挑眉,十分得意。 云滟翻个白眼。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然而,晚膳才撤去,就有一封寄信急匆匆地递进来:“将军,珞州那边的来信,是澹台桢的亲信射在城墙上的。” 几人皆看了一眼云意,云意笑容变淡:“给我罢。” “是,姑娘。” 信上龙飞凤舞,笔力遒劲,直透纸背,可见澹台桢怒意之盛。 “娢儿,他信上说了什么?”云镝伸长脖子。 云意叹息,将信件递给云阔:“他说,要同我在明珞两州交界处见一面,否则,就杀了救过我的欧阳姑娘。伯父伯母,我得以从北盛逃出来,多亏了欧阳姑娘的绣庄。” 云阔点点头:“的确不能见死不救。”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6节 云夫人觑了一眼丈夫,握着云意的手道:“娢儿,我瞧着澹台桢待你与别个不同。伯母希望你,亲自给他写回信。” 云意心中了然:“伯母,我都明白的,就算他不来信,我也要给他写一封。咱们明都两州,不宜卷入局势,作壁上观最妙。他要见面,我应允便是。” “好孩子。”云夫人泪盈于睫。 云镝站起来道:“娢儿别怕,我陪你去,他要是想动手,先问过我的红枪!” 话音刚落,肩膀就被按下去了,云镝不满地看向云阔:“父亲!” “云镝,你留在城中,这一趟,我陪着娢儿去。” “不可。”云意率先反对:“您是主将,不能离开明州。” 云滟咬紧嘴唇,看母亲不说话,她也不说了。 “父亲,我去就可以了,您又何必出马。” 云阔瞧着一家人的目光,沉稳如山:“于公,澹台桢与我皆是两国主将,只有我去,才压得住他。于私,我是娢儿的伯父,若是她受委屈,便由我来惩戒。云镝,你随我从军多年,是时候历练着统领全军,掌控全局了。” “父亲,我——”云镝顿感压力,随之而来的是身为云阔之子的自豪:“我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好,就这么说定了,云镝留下,其余的人,回去歇着罢。” 女眷们知道云阔接下来要与云镝商讨军中事宜,福身退下。云滟挽着云意的手臂,问:“姐姐,你真要去?万一他把你绑回去怎么办?” “怎会,你当伯父是吃素的?” 云滟吐吐舌头。 云夫人朝云意招手:“来,娢儿,伯母有话要同你说。” “母亲,姐姐,那我先回了。”云滟松开云意的手臂,脚步轻快地走了。 “这孩子,都十五了,走路还是没正行。”云夫人嗔怪。 云意微笑:“您别说,她就在家里这样,出去赴宴可是规规矩矩的。” 云夫人想想也是,遂撇开这个话头:“娢儿,陪我去小花园走走罢。” 下人们知晓两位主子要说体己话,都行礼退下。云夫人一面走,一面感慨:“娢儿,你能回来,伯母真高兴。昨夜我才梦到你娘,她眼睛幽幽地看着我不说话,大约是在怪我没护好你。” “不,您想岔了,她是在梦里告诉您,我要回来了。” 云夫人忍不住笑了:“你呀你,总是这么贴心,安慰人。” “都是伯母养得好。” “得,到头来还夸我了。”云夫人顿了顿:“谁能娶到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娢儿,你既然回来,可有想过将来?明州城中,年轻的才俊也不少。听说你回来,往府里递的帖子一下子多了起来,点名请你去参加各类宴会。就是南都的与哥儿,也没有忘记你。” 云意垂下眸子:“伯母,娢儿不想再嫁人了。” 云夫人深深地望着她:“娢儿,我听闻澹台桢对你——甚是在意,不仅带你参加格木族长的宴会,还在温国皇帝那边请旨赐婚。你是不是,也待他有情?” 心头一颤,这大半年的日与夜,风与月,一幕幕在云意脑中重现。 他在格木篝火旁起舞,舒展得如同矫健的雄鹰;他给她准备了红色的婚帐,那一晚梦中有雪菊的香气;他罚她在沧海楼下跪,莫名其妙发臭脾气;他在浮莲居霸道地攻城略地,鬓边的昙花盛开如莲…… 全是他,只有他。 云意眼睫颤颤,神色似喜似怨,似怅似悲。 看到侄女儿如此,云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深深感叹:“命运弄人啊,若他生在虞国,虞国就不会糜烂至此,你也能欢喜地与他长相厮守。” 云意凄然一笑:“现今的虞国养不出他这样的郡王。” “莫伤心了,既知道你的心意,伯父伯母自然要给你筹谋,你且安心写信,一切,有我们呢。” 仿佛一朵漂泊的蒲公英被人小心捧着,送回了生长之地。云意的心前所未有地踏实:“对,有伯父伯母在,娢儿再也不怕了。”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澄水再会 司南站在留白居外,来来回回踱步。 黎川抱着剑,斜眼看他:“地都快被你踏下去一寸了,你倒是进去啊。” “说得轻巧,你怎么不进去?”昨天郡王醒来之后,脸色仿佛要吃人,整整一夜过去,郡王没出过留白居,也没出声。 黎川老神在在:“有事禀告的又不是我。” 司南气得脸色发红,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黎大副将,今儿怎么不给欧阳姑娘送肉粥了?” 黎川门神一般的表情忽地变得极不自然:“我只是瞧她有些可怜,送过一次罢了。” “哟哟哟,铁面冷血,善于审讯的黎副将也有心软的时候,哈哈哈。”司南大笑:“半夜把人家扛到自己房里,也是可怜她?” 黎川黑下脸不理他。 司南越发要想笑话他,谁知下一句话还未说出口,身后冷风忽至,司南闪身躲过,一张宣纸贴着他的脸,削下几根碎发。 这下轮到黎川嘲笑:“怎么停了,继续笑啊。” 司南捂住嘴,郡王心里不爽利呢,他再笑,下一次飞出来的就不是宣纸了。 “你们两个,给我进来!” 司南和黎川都站直了,并肩进入留白居。澹台桢负手立在窗边,凝视着斜过来的一支白梅。 司南瞄一眼床上维持原样的被褥,在心里轻声叹气。 “你们在外头吵什么?”澹台桢声音有淡淡的哑。 黎川低头:“日常拌嘴罢了,司南这厮素来话多。” 澹台桢慢慢转过身来,看向司南,司南汗都下来了,急忙道:“郡王,并非是属下要打扰,是北盛那边发来密函,询问郡王何日出兵。” 澹台桢揉了揉发紧的眉间,沉默不语,是了,他已经在珞州耽搁了两天,是该按照原计划出兵。 但,男子的尊严,令他迟迟咽不下这口气。明明云意已经近在眼前,却因为一时大意被她算计。最终,还是让她从手边溜走。 想他堂堂瀚海郡王,何时吃过这种亏?若不是理智尚在,他真想一日踏平明州,将她揪出来锁在怀中。 如果她愿意见面,他就趁机将她绑回来。若是明州无回复,暗中派人密切注意她的动向就是。等他拿下南都,再回来秋后算账。到时候,兵临城下,为了明州,为了云家,她依旧会乖乖跟他走。 无论如何,大局为重。 “黎川,司南,整肃军队。明夜子时,黎川领右军手持两国盟约,绕过明州取道景州,浩浩荡荡一路南下。其余——” “启禀郡王,明州有来信。”外头有士兵急促来报。 黎川与司南相互对看了一眼,澹台桢止住话头,走向门外:“呈上来!” 士兵跑得一头汗,都顾不上擦,慌忙把信递给澹台桢。信封上书:瀚海郡王澹台桢亲启。 端正秀气,是她的字迹。 澹台桢忽地一笑,接过信继续吩咐:“其余的部队,随我转道进攻度州。” 景州行军只是障眼法,度州虽远而偏,却兵力甚弱,拿下它,就等于掐住了南都的后背,随时能俯冲而下,给予致命一刀。 司南与黎川精神大震,齐齐抱拳:“属下领命。” 澹台桢点点头:“退下罢。” “是,属下告退。”两人走后,司南顺手带上门。澹台桢走到窗边,就着白梅的幽香拆开信。 敬拜殿下: 小女云意,不忍堂妹年幼负累,不得承欢父母膝下,故而设计替嫁,远赴温国和亲。形如仃雁,日日如履薄冰;思似重石,夜夜无法安眠。幸而得殿下垂怜爱护,得保衣食无忧。然,家国对立,身负欺君之罪,云意实无法自处。每日梦回,望北盛冰婵,终念明州之月光。 算计殿下,是云意思归心切,不得已为之,无伤害殿下之心。殿下若是问罪,云意素衣披发,于明日申时,澄水河畔,静候殿下。 云意叩首 好一个“于明日申时,澄水河畔,静候殿下。”云阔这是给了她多大的阵仗,让她丝毫不惧。哼,打量他一次两次被她算计,全无脾气? 还不是仗着他喜欢她罢了。 澹台桢收起信件,面色松了几分。明日,且去会一会真正的云意,也会一会大半年不见的云阔。 身上的肌肉蓬发出久违的兴奋感,澹台桢握了握拳头,推开门,往练武场走去。 澄水西出高岭,经度、明、珞三州,东到云泽郡,最终流入大海。澄水河畔,有白石高塔,可望明珞二州。 珞州划分至温国之前,白石高塔是一处游玩圣地,常有公子贵女结伴来此,登高望远,赏景赋诗。而珞明两州分归两国之后,此地渐渐荒芜。 云意站在塔顶,俯视着如银绸一般的澄水。 丛绿拿着披风,担忧地问:“姑娘,还是添衣罢,这塔上风大。” 云意摇摇头,抬眸看向西斜的日光。申时,就要到了。 伏在塔尖的瞭兵眼睛一亮,吹起呼哨,如灵活的猴儿顺着绳索滑下高塔,来到云阔身旁:“将军,他们来了!” 云阔抬眸看了眼塔顶的云意,目光一紧。 日光与沙丘之间,黑甲军席卷而来,仿佛潮水一般,将周围罩得严严实实。云阔身边的副将骆承面色微变,握紧了手中的大锤:“将军,他们竟来了这么多人。” 云阔目光沉稳,心中波澜暗涌:这阵势,夹着男人的怒气。这一关,娢儿不好过。 澹台桢骑着墨风,破光而来。远远地,他就看到了站在塔上的云意。她一身霜白的衣裙,随风飘着,令他想起浮莲居的昙花。 浮莲居的昙花已谢,而云意近在眼前。 澹台瑾瞳仁一缩,催快着手中的缰绳。墨风感觉到主人的迫切,长嘶一声,奔驰如飞。 骆承大手一挥,云家军举着盾牌围成一圈,将白石塔四周紧紧围护。司南大呼:“云将军,瀚海郡王来也!” 云阔气沉丹田,声如洪钟:“瀚海郡王,请下马说话。” 司南看向前方的澹台桢,澹台桢虽未答话,越临近,马速却慢下来。司南心中有数了,喝令:“大军暂停,司马望、甄富率队跟上。” 潮水一般的黑甲军停下了,从中分出两条细流,跟随澹台桢与司南。澹台桢来到白石塔前,一拉缰绳,稳稳立住:“云将军,许久不见,依旧精神矍铄。” 云阔笑了笑:“郡王殿下,你我可否借一步说话。” 澹台桢抬首望向高塔,与云意关切的目光碰个正着。她看了看伯父,又看向澹台桢,双手放在护栏上。仿佛他只要一动手,她就会从塔上一跃而下。 “可。”澹台桢应承下来。 云意栏杆上的手松开了。 两人步行至一里之外无人处,面对面站着,身形同样高大,目光同样锐利。正如老松与乔木,分毫不让。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7节 “郡王,今日我以娢儿伯父的身份,与你谈话。” 澹台桢眼神一松,朝着云阔行礼:“既是伯父,澹台桢就是晚辈,请受晚辈一拜。” 云阔大感意外,心中泛起一丝柔和。若他真是云家的晚辈,如此人才,想必他会将毕生所得倾囊相授。 “不必多礼,娢儿替嫁入温国,听说你对她十分照拂,该是我说声谢才是。” 澹台桢直起身子,眸中凌凌:“无论替嫁不替嫁,我都只认娢儿一人。她是我澹台家的人,今日,我要带她回去。” 云阔眉头一拧:“其实,你们并未大婚——她,算不得你们澹台家的人,千里迢迢她都要想办法回来,可见还是念家的。郡王,您龙姿凤章,千娇百媚的贵女,自然是任你挑选,不如——” “其余的人与我无甚干系。”澹台桢坚定地说:“云意是我的妻子,若不是她逃走,大婚已经礼成。” “这么说,郡王是不愿意放手了?” “是,对她,我势在必得。” “郡王对娢儿的心,我已明了。你去见娢儿罢,听听她如何说。如果她不愿走,而你又强求,那么今日——” 澹台桢傲然道:“单打独斗或是兵法作战,澹台桢奉陪到底。” 云阔一挑眉毛:“年轻人,不要太过自负。” “是自负还是自信,云将军一试便知。”澹台桢越过云阔,朝着高塔走去。 云意站在高处,目不转睛地关注着伯父和澹台桢的一举一动。见到澹台桢对着伯父行礼,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这样骄傲的人—— “姑娘,他过来了。”丛绿轻声道。 云意点点头,眼看着澹台桢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转眼已到塔下。她的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心跳加快,她不得不捂着胸口,平复自己的呼吸。 “姑娘,您怎么了?发病了?”丛绿大惊,姑娘已经很久没有犯心疾了,她一度以为姑娘已经痊愈。 “无事——我——我缓缓就好。”云意扶着栏杆,闭了闭目。 有个高大的身影忽地出现,稳稳落在云意身后,他急切地转过云意地身子:“怎么了?不舒服?丛绿,凝雪丸呢?” 云意猛然睁眼,看到了澹台桢的俊容。 他为了快点儿见她,竟是等不及走楼梯,使了轻功上楼。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幽幽深泉 云意盯着澹台桢的神色,便知他依旧不痛快。正要多说两句,却见澹台桢拉紧缰绳:“到了。” 这么快?云意要转头去看,澹台桢拍了拍她的发顶,将她抱下马。 眼前是一处石洞,里面隐隐约约可听见水声。 “这么偏僻的地方,你怎么找到的?还知道里头有温泉。”云意打量四周。 “洞穴原本被土坡遮挡,有一次行军,司南冲在最前面,然后掉了下去——”澹台桢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不由得笑了:“他滚得一身黄沙,还挺厚实,看起来像是准备埋下的叫花鸡。” 云意愣了一下,想象着司南满身黄沙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澹台桢看向云意的目光温柔而专注,云意一直是温婉柔顺的,她把太多情绪深深隐藏在心里,这般开怀大笑的样子,多多益善。 云意笑够了,问:“后来他听到水声,就发现温泉了?” 澹台桢点点头:“里面的活泉还是流动的,十分难得。后来,我独自来此沐浴过几回。走,我们进去看看。” 说罢,拉着云意进洞。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昏暗,洞穴顶端有不少孔洞,几束光线沿着孔洞投入,轻纱似的落下,与温泉腾起的热气相容。云意伸手在光束之中一捞,捧到澹台桢眼前:“郡王,送你一束光。” 澹台桢眸中光影浮动:“这般乖巧,本郡王该赏你什么呢?” 云意不觉紧张,眼睛往外瞄:“郡王,墨风系好了么?天色还早,不如我们再去周围转一转。” 澹台桢铁臂慢慢笼住云意:“不早了,娢儿在高塔之上说了许多话,不抓紧的话,怕是还不完了。” “你!”云意气急:“后面你不数了呀,不是算了么?” 铁臂已经完全锁住猎物,留待猎人慢慢享用:“谁说算了,我在心里数着呢,数得很清楚。娢儿若是记不清,我就一句一句复述,好,我们开始罢。” 云意水汪汪的杏花眸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闭上了。澹台桢轻笑,伸手扯开霜白色的腰带。 温热的水从莹白纤细的肩膀一路流下,肌骨浸润了热气,仿佛有朵花从身体中打开了,一直努力地顶着向外绽放。云意承受不住漫长的汹涌,哀哀地求饶。 可澹台桢已经素了许久,如何会放过?他只是冷酷地翻了个面,继续攻城略地。云意伏在泉边的岩石上,手指都掐进岩缝里。 “娢儿,我才复述到第二句话,你就受不得了?” 云意眼丝如烟:“求郡王垂怜。啊——” “你唤他与哥哥,却唤我郡王,娢儿对我,未免太生分了。” 云意的神魂都要飘走了,颤巍巍唤:“求夫君怜惜。” “再想一个。” 还要想?云意迷迷蒙蒙,哪里还能想出什么:“夫君,夫君还不成么?” “不够亲,再想一个。”澹台桢将她翻过来,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边,痒得厉害。云意一面躲,一面借机喘息。然而,还不等她缓过来,澹台桢又重重撞进来。 云意短促地叫了一声,在幽静的洞穴里格外清晰。云意又羞又恼,恨不得挠花他的脸。 澹台桢压住她的手,霸道地问:“想好了么?” 被逼到极致,云意只觉脑中炸了一下,软软地摊在石上:“桢郎,我的桢郎。” 澹台桢嘴角翘起,怜爱地抱起云意,细细亲吻:“对,就是这样,再来,再唤。” 云意脚都站不住了,挣扎着上岸,却被轻易地拖回水中。温泉中的热浪,久久不歇。 明州,云宅。 “姐姐还是跟着澹台桢走了?为什么呀?”云滟不解:“要是她回不来怎么办?” 云阔由着云夫人帮他解下铠甲,对女儿道:“对于澹台桢,娢儿了解得比旁人多。她既然愿去,自然是心中有谱。再说,澹台桢会以一个副将为质,押在明州。” 云滟云镝都好奇了:“谁啊?” “黎川。” 云滟眨眨眼睛,她不认识,只能看向哥哥。云镝摸了摸下巴:“黎川是澹台桢的左膀右臂,沉默狠辣,武功极高。他过来做人质,倒是有些诚意。” 云夫人架好甲胄,端来暖茶给云阔:“这黎川,什么时候过来。” “若是他接了令就出发,约莫傍晚就到了。” 云镝嗤之以鼻:“这么慢,他的马是遛弯的?” “糙汉子自己来不慢,但他还要带着欧阳姑娘。” 云滟眼睛一亮:“父亲,你是说,澹台桢放了姐姐的救命恩人欧阳清怡?” “嗯,等欧阳姑娘来了,给她备最好的厢房,奉为上宾。” 云夫人点点头:“我把小花园旁的蒹葭阁收拾出来,另外买些姑娘家的衣裳备着。” “还有你。”云阔看向云滟:“以后欧阳姑娘住在云宅,你多陪陪她。” “我知晓啦,我肯定会像待姐姐一样待她,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跑马,我们可以一起骑马去浮罗山上玩。” 云镝看了看天色:“我先去巡城,等人来了,我亲自在城门接。父亲,您昨夜没睡好,在家里休息罢。” “行,你这小子,给你爹安排上了。”云阔嘴上这样说,眼里却是笑意。 云夫人又给丈夫倒了一杯热茶:“镝哥儿这是心疼你。镝哥儿,你去罢,我下午盯着他,一定叫他睡足两个时辰。” “得嘞。”云镝一转身,潇洒地走了。云滟晓得父亲要休息,也不多留。说两句俏皮话便离开。 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云夫人一面拿常服,一面问:“娢儿真还回来么?” 云阔道:“她才从温国千辛万苦回来,自然不会走。” 云夫人轻叹:“我看娢儿心里对澹台桢情意不浅,澹台桢又是个强势之人,生怕娢儿顶不住澹台桢软硬兼施,又跟着他回温国去了。” 云阔笑了一声:“你可小看娢儿了,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温国瀚海郡王,被她吃得死死的。澹台桢的眼珠子,落在她身上,就不舍得挪动一分。” 云夫人回过味儿来:“哟,敢情你从白石塔回来,就一直得意呢。怎么?娢儿这回,给你报了上次战败之仇?” 云阔捏着下巴,忽地想到,若是两人再成一次婚,澹台桢就要跪下来,端端正正给他这个嫡亲大伯磕头了。云镝作为兄长,亦可以与他借切磋之名酣畅淋漓地比试一场。 “行了,别乐了,去睡罢。”云夫人推他。 云阔拿着常服,走进内室,嘴角的笑容,却怎么压都压不住。 时光如流水,转瞬而过。金乌坠下,缓缓地落在天际沙丘之后。在城门瞭望的士兵眼睛一亮,迅速向城内传递消息:“去禀告少将军,珞州那边来人了,除了马车,只有十余人。” 云镝得知消息,拍马赶来:“去云宅传消息,说欧阳姑娘来了。” 厚重的城门开启,云镝领人在城门口等待。不多时,只见黎川一身黑衣,不着盔甲,缓缓行来,后头,跟着一辆蓝布马车。 黎川肃着一张沉沉的脸,拱手:“奉郡王之令,送欧阳姑娘来明州。” 云镝亦还礼,拍马让出主路:“黎副将一路辛苦,请入城歇息。” 黎川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马车,道:“随我入城。” 蓝布马车驶近,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帘后头,传来阵阵咳嗽声,云镝打马靠近:“欧阳姑娘,我是云意的兄长云镝,你是受伤了么,要不要找大夫看一看?” 她落在澹台桢手里,八成是受刑了。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清艳的面容,肌肤如雪,翘鼻樱唇。因着咳嗽,眼尾濡湿,脸色潮红,仿佛风中零落的桃花。 云镝如同迎面吹了一阵三月的暖风,熏熏然。 “多谢云公子关心,我无碍。” 车帘很快放下来,马车也走了。云镝愣了一会儿,赶上去。云夫人领着云滟也来了,还未等云夫人说话,云滟便清脆地朝马车道:“欧阳姐姐,你下来罢,我和母亲来接你回家。” 黎川默默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马车上。 欧阳清怡自马车中走出,高挑细瘦,素衣乌发,头上只得一根木簪。她环顾四周,朝云夫人行礼:“有劳云将军,云夫人,清怡不胜感激。” 云夫人心里暗暗点头,欧阳清怡容貌上佳,更为难得的是经历了一番牢狱之苦,却依旧眸光清落,气韵绵长。 “好孩子,来我这儿。”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8节 欧阳清怡答应一声,正要迈步走。忽地天旋地转,倒了下去。黎川见状上前欲接,却有人快他一步。 “欧阳姑娘,你怎么了?”云镝看着软软倒在怀中的人轻唤,奈何人只是不醒。 “镝哥儿,快把欧阳姑娘送上马车,我们回府找大夫。” “是,母亲。”云镝横抱起欧阳清怡,小心放在云夫人的马车上。她怎么那样轻,几乎没有重量。 云滟靠过来,摸了摸欧阳清怡的额头:“娘,欧阳姐姐她在发烧呢!” “别耽搁了,立刻回府。”云夫人放下车帘,极快地命车夫离开。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重获自由 欧阳清怡醒来的时候,看着顶上杏黄色绣飞鸟的帐顶,恍如在梦中。她习惯了待在散发着腐朽味道的囚车里,艰难地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被围观、被议论,被扔各种各样的东西。 她麻木地承受着风吹日晒,很快就病了,发烧发到模糊的时候,她心想,兰公子的恩情,约莫这次要用命来还了。 最后救下她的,是一个人,一碗汤药,一顿热粥。后来她知道了,那个人是澹台桢的左膀右臂,副将黎川。 说不清对黎川是什么感觉,她被抓进来,受的唯一一次刑是他下令执行的。细针刺进她的手指,疼得钻心却不见血和伤,她几乎立刻晕阙。黎川就在旁边冷冷地看着,眸中没有丝毫波动。 后来,救了她的命的却是这没有感情的阎罗。 若说是她还有价值,救活她就可以不管了。可是很快,她的囚车围起帘子,她不再暴露在众人眼前;她的食物变得温热,不再发臭;囚车里多了被褥,她可以晚上不再受冻。 送东西来的人都很奇怪:“黎副将怎么关心起囚犯来了,难道这娘们还有别的用处?” 旁人这样想,欧阳清怡也这样认为,她睡在被褥里,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到达珞州之后,士兵们得到充分休整,看着她的目光变得不规矩起来,她整日拉起帘子,不敢露出半点容颜。 自父母双亡那一刻起,她看透人情冷暖,独自离乡闯荡。知道自己生得招人,便从古书上自学易容术,凭着绣技过活。可是,她现在如砧板上的鱼,手边没有一丝易容的材料,除了把脸涂黑,没有别的办法。 可有什么用呢,男人想做那种事,有时候脸都是次要的。 “嘿嘿,小美女,整日坐在囚车里,很寂寞罢?要不要下来散散步呀。”帘子忽然被拉开,一张醉醺醺的脸放大在她跟前。后面还有令人发毛的笑声。 欧阳清怡恨不得缩成一条缝:“我,我习惯了,就待在囚车里,哪儿也不去。” “下来,陪哥哥待会儿,哥哥疼疼你。”说完,油腻的大手把她粗鲁地拽下车,贯在地上。 “都这样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把哥几个伺候好了,赏你一顿肉吃,哈哈哈。” 欧阳清怡剧烈地反抗,然而如蜉蝣撼树,可怜可笑。 单薄的裙子被扯开,欧阳清怡绝望地闭上眼,齿尖蓄力。 “啊,天杀的,谁拿石子丢我!” 欧阳清怡猛然睁开眼睛,只见醉醺醺的大汉满头是血,跳起来叫唤。其他的几个男人也跟着站起来,四处张望。 “是我。”暗处走出冷眉冷眼的人,赫然是黎川。 “哟,黎副将。”大汉捂着头:“您这是晚上操练,失准了?” 黎川也不多话,越过众人扛起欧阳清怡,欧阳清怡下意识地抓住黎川的衣裳,惊叫一声。 “黎副将,您这是?” “她是我的女人,你们敢动她,先问过我。” 几个男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醉醺醺的大汉酒气都化成冷汗,流了满面:“这,没听您说过呀,弟兄们只是想找点乐子。” 黎川一转头:“今夜开始,你们就知道了。” “是是是,都知道了。”几个人点头哈腰,赶忙溜了。 欧阳清怡眼前昏花,不知道黎川要把她扛去哪里,带着哭腔喊:“黎副将,我以为你是好人。” “好人?”黎川嗤笑:“那你想错了。” 话说完,欧阳清怡便被他往前扔,倒在一片柔软之中。欧阳清怡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被他带到了一间房里,身下是带着汗味儿的床。 “你,你要作甚?” “睡你。”黎川开始脱衣裳。 欧阳清怡怔怔留下泪来,他也不是好人,最后的希望如风中的烛火,一吹就灭了。 “哭了?”黎川抬起她的下巴:“用刑的时候不哭,沿途遭人围观的时候不哭,方才被人差点轮着凌辱的时候不哭,这时候却哭了?因为我?我还以为,你这女人没有眼泪。” 她第一次听黎川说这么多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回答。还未等她脑中转过来,黎川已经从柜中翻出一张薄毯,铺在地上躺了上去。 欧阳清怡:? “睡不睡,不睡我就要上床去睡了。”黎川闭起眼睛。 欧阳清怡马上躺下:“我睡,马上睡。” 黎川指风一扫,蜡烛应声而灭,房间陷入黑暗之中。欧阳清怡抱着黎川的被子,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听到床上呼吸绵长,黎川在黑暗之中,慢慢扬起嘴角。 欧阳清怡这一觉,竟然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她坐起来,看到黎川倚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副将——” “醒了就吃东西,吃完送你走。” 欧阳清怡满脸疑惑:“走?去哪里?” “明州,郡王答应了郡王妃,送你去明州,你即将自由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来,令欧阳清怡眩晕。这么多日,她熬着熬着,竟然真的熬过来了。 缓了缓神,她下床穿鞋,朝黎川郑重一礼:“多谢黎副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黎川冷笑:“给你用过刑,你倒是不记仇。” “记仇,也记恩。”欧阳清怡极快地回答:“你对我用刑一次,救我两次,我还欠你一次。” “你这女人,不知是蠢还是傻。”黎川推门而出:“一刻钟,快吃。” 欧阳清怡端起热腾腾的肉粥,泪珠滚进碗里。她反手擦干,慢慢地笑开。 “欧阳姑娘,你醒了么?” 欧阳清怡从漫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听出是云镝的声音,看了看周身的衣裳,下床开门:“云公子,我没事了。” 云镝清朗的面容微微发红,他理了理鬓发:“那就好,你忽然晕倒,我,呃,我们都担心你是不是有暗伤。黎川那厮善审讯,对你用了什么隐秘的刑法?你尽管告诉我,我去帮你出气!” 欧阳清怡忙拦住他:“不,云公子,我只是太累了,并没有什么伤。你不用去找黎副将,放他走罢。” 云镝的目光落在她搭在他肩膀的手上,太瘦太白了,芦苇芯似的。 欧阳清怡以为云镝不信,急了,撸起两边的袖子:“我真的没有伤,你看。” 肌肤细腻白皙,如上好的白绸。云镝仿佛眼睛被刺,急急闭目转身:“欧阳姑娘,我信你。” “那么,黎副将能走了么?” 云镝的声音仿佛发烧了:“他走不了。” “为什么?”欧阳清怡的心提起来。 “因为澹台桢以明日天亮为限,带走了我妹妹。而黎川则作为人质,必须留在明州。等我妹妹明日平安归来,他才能离开。” “若是云意姑娘不回来呢,你们就杀了他?” 云镝没有回答,这得由父亲裁决。 “咦,哥哥你怎么在这里,父亲找你呢,你做什么脸那么红?”云滟轻快地走进来,身后跟着拎了食盒的丫头。 “唔,日头太晒了。”云镝有些不自在:“你陪着欧阳姑娘罢,我去寻父亲。” 欧阳清怡向前移了两步,云镝已经大步流星消失在庭院之外。 “怡姐姐。”云滟亲热地拉住欧阳清怡的手臂:“我是云家的小妹云滟,你可以唤我姮儿,大夫说你这段时日缺衣少食,思虑沉重,所以气虚体弱,风寒侵体,需要好好补一补。你看,我给你拿了好吃的,你饿了罢?” 欧阳清怡连忙道谢,云滟扶着她回房:“怡姐姐就别再道谢了,你一行礼,我还得还礼,咱们礼来礼去,行到睡觉都行不完。” “那就听姮妹妹的。”欧阳清怡莞尔。 “丛露,把菜都端出来。”云滟一遍吩咐,一面活泼地跟欧阳清怡介绍着明州:“城中有一处高山,名唤浮罗山。山中种着一大片梅林,有腊梅,胭脂梅,还有几株珍贵的绿萼梅。山下有自澄水引来的内湖,风景绝佳。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同骑马出游。” 欧阳清怡被她如珠落盘的清脆声音引得向往起来:“绿萼梅,我还未曾见过。” “那你得更加注意休养了。”云滟指着菜肴:“这是我们明州的腌蘋菜,可好吃了。还有这个清蒸排骨,铁锅牛腩,是姐姐的丫头丛绿做的,她厨艺一绝,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欧阳清怡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多的佳肴了,直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催她动筷,再加上云滟的殷殷盛情,欧阳吃了两碗饭,喝了一碗汤水,肚子都鼓起来。 “我吃撑了。”欧阳清怡止住云滟还要给她添饭的举动:“你扶我一下,我站不起来了。” 云滟咯咯笑:“有我在,怡姐姐胃口好,以后我常常来陪怡姐姐吃饭。” 丛露在一旁打趣:“咱们二姑娘就有这个本事,逗人开心。欧阳姑娘有事不要憋在心里,只管同二姑娘说。” 欧阳清怡踌躇着,她想问云将军会如何安置黎川,又觉得云滟一派天真,大约什么也不知道,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云滟看欧阳清怡沉默,当她累了,不再叨扰,起身离开。 蒹葭阁回归宁静,欧阳清怡看着天边的暮色,心想,还是等等明日罢。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子夜流星 第一缕天光从云层中射下来的时候,澹台桢抱着熟睡的云意,回到了明州城下。 云镝要接过云意,澹台桢不让:“莫把她弄醒了。” “哼,小时候我不知抱过她几回了,用得着你提醒。”云镝嗤之以鼻。 澹台桢没搭话,小心翼翼地将云意放到马车上,反身对云镝行礼:“有劳大伯和妻兄照看,等一切大定,我回来接她。” 妻兄,呵,他还真不客气。不过澹台桢彬彬有礼的样子,挺奇怪的,怪——顺眼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妹妹心仪之人。云镝干巴巴道:“大可不必,云家的女儿,我们自会保护。瀚海郡王这是收起狼皮,改做羊了?” 澹台桢凌厉的目光望过来:“现在不是在战场上,我只待你们是我妻子的娘家人。” 云镝握紧了手中的枪:“澹台桢,今时不同往日,再来一次,我未必会输给你!”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69节 澹台桢笑了:“那么我拭目以待。” “待你回明州,我们打一场,你敢不敢应?”云镝声音激昂起来。 “有何不敢。”澹台桢爽朗地应了:“别吵醒娢儿。” 云镝悻悻闭嘴。 人既然已经依言送回,黎川不再多留,临走前,他看了城门一眼。 “舍不得?”澹台桢双目如炬:“还是什么都没挑明?” 黎川沉默地跟着澹台桢行路,许久才说:“她待在明州,比跟着我好。” 澹台桢瞧了黎川一眼,又问:“明州城内如何?” “上下一心,秩序井然,果然如铁桶一般。” 澹台桢点点头:“今夜子时,按照原计划出发。” 两人两马,很快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云镝眼看着澹台桢和黎川越行越远,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打败他,给云家争气。一回城里,却发现一袭秋香色衣裙的欧阳清怡站在城门下,不知来了多久。 “欧阳姑娘,你怎么来了?”云镝翻身下马,快步朝欧阳清怡走过去。 欧阳清怡收回望向烟尘尽处的目光:“我担心云意姑娘,所以就过来看看。” 云镝指了指马车:“娢儿安全回来了,黎川那厮也走了。你放心,以后没有人再欺负你了。” 欧阳清怡行礼:“多谢云公子。” 云镝赶忙扶起她,肌肤隔着衣裳相触,云镝忽然想起那日见到的细腻肌理,心中发烫:“我,我还有军务,来人,送欧阳姑娘回府。” 欧阳清怡再次望向城外,他走了,真的走了,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 城门缓缓关上,隔绝内外。 “欧阳姑娘,请上马车。”一个云家亲兵过来,恭恭敬敬地说。 “嗯,好。” 云府,绿雪居。 云意沉沉一觉醒来,觉得周身酸痛,差点下不来床。想到澹台桢一夜的折腾,云意咬着后槽牙:“澹台桢,你这个混蛋!” 听到动静,丛绿端着热水进来:“姑娘可算醒了,您先洗漱罢,浴桶在准备了。” 云意揉揉额头:“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午时,将军他们都吃过了。您想吃什么,奴婢去给您准备。” “吃些清淡的罢。” 洗漱过后,云意起身沐浴,看着身上大大小小的痕迹,又忍不住埋怨澹台桢。这么多这么密,三五天都消不了。还好现在是冬季,衣服厚,要不然她都没办法出门了。 热水浸泡四肢,云意舒服得快要睡过去。然而,一闭眼,仿佛又回到了温泉里,身后是热得发烫的胸膛和急促的喘息。 云意捂住脸,怎么思来想去还是他。听他说今夜子时就要出兵了,不知是否忙得忘记用饭? “姐姐,你洗好了么?”云滟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姮儿来了啊。 云意一面取浴桶旁的巾帕,一面回答:“快好了,你且进来等等。” 门开了,云意隔着屏风,发现进来的不止云滟,还有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云意极快地穿好衣裳,出来问:“姮儿,这位是?” 云滟眨眨眼睛:“是欧阳姑娘呀,你们没见过?她救过你呀。” 欧阳清怡笑着接话:“我们在欧阳绣庄碰面的时候,我带戴着假面,云意姑娘未曾见过我真容。” “原来如此。”云滟恍然。 云意上前握住欧阳清怡的手:“欧阳姑娘,是我连累你,让你受苦了。” 欧阳清怡摇摇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兰公子救过我。这一路虽漫长艰难,我好歹全须全尾地自由了。” 再听人提起兰容与,仿佛听到了旧时故人的消息,除了淡淡的亲切感,其余的都没有了。云意拉着欧阳清怡在桌旁坐下:“姑娘如今有何打算呢,在明州长住么?” 云滟凑过来笑嘻嘻地说:“自然是在明州长住的,我们都说好了,要一起去浮罗山跑马赏梅呢,是不是啊怡姐姐。” 欧阳清怡的绣庄已经散了,她暂时回不去,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微笑着点点头。 “吃喝玩乐这一方面,找你准没错。”云意亲昵地捏捏云滟的脸。 云滟抱住云意的手臂:“姐姐,你既然回来了,要不我们就明日去罢。” 云意本来想要再躺一日,看云滟这兴致勃勃的样子,便依了她:“我可以去,你问问欧阳姑娘。” 云滟巴巴的目光便转向欧阳清怡,欧阳清怡笑道:“我休息了两天,感觉好多了,姮妹妹安排罢。” 三人说定之后,云意和欧阳清怡论了齿序,都以姐妹相称。欧阳清怡与云意同年同月生,只大了几天。 云滟好奇地问:“怡姐姐,你家里有给你说亲么?” “我父母早亡,并未定下亲事。” 云滟点点头,笑得更甜了,云意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一下午就在姐妹闲话之中度过,到了夜间,云意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睁眼闭眼都是高大的身影。云意叹气,索幸坐起来,望月思远:澹台桢此时,在做什么呢? 珞州军营。 澹台桢一身甲胄,缓缓地擦拭着兵器架上的武器。剑刃雪白,在灯光下泛着霜一样的寒光。 “郡王,快交子时了。”司南在营外道。 澹台桢掀起帐帘走出去,黎川整装待发,穿着澹台桢惯常用的铠甲,乍一看与澹台桢无异。而黎川的身后,是严阵以待,战力满满的军队。 这是他日复一日练出来的精兵,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男儿。澹台桢满意地点点头,气沉丹田:“诸位都是我温国的男儿,为我温国扩土开疆。此次战役,将决定我们是否会立下百世功绩,加官进爵。握紧你们手中的武器,出发!” 人群中暴发出雷一般的呼喊:“出发!出发!出发!” 黎川点头示意,领着右军率先出发。漆黑的夜空,忽地划过流星,一颗,两颗,三颗。 澹台桢仰望流星,眼神明灭,司南低声嘀咕:“天有异象,看来各方又要神思惶惶了。” 澹台桢轻蔑一笑,无论各方如何猜测,都阻挡不了他南下的脚步和一统的决心。 “司南,半个时辰后,我们也启程。” “是!”司南的回应分外响亮,亲自下去传令。他们这些跟着郡王的人,血都是热的,一听到上战场,上下舒泰。 “等等,澹台怀瑾人呢?” 司南拍了一下脑袋:“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没去问候世子爷。不过世子爷身边的百星,日日去厨房领饭,世子爷胃口是不错的。” 澹台桢狭了狭目,往澹台怀瑾的帐营走去。司南心道坏了,今夜这么大动静,世子爷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太反常了。 果然的,帐营里除了垂头丧气的百星,只有床上塞着稻草的假人。 “他人呢?”澹台桢的声音阴恻恻的。 百星闻言跪下了:“郡王,世子爷溜进明州城里去了,属下拦不住啊!” 司南差点惊掉下巴。 原来,澹台怀瑾知道云意与丛绿在明州,便藏在欧阳清怡的马车底下,混进了明州城中。走之前还嘱咐百星假装他还在军营里的样子,能瞒一天是一天。 “谁给他的胆子!”澹台桢勃然大怒。一次送车就给了明州两个人质,明着的回来了,暗里还有一个。若是被云家抓住——澹台桢揉了揉跳个不停的太阳穴。 “郡王稍安勿躁。”司南过来道:“世子爷从未与云阔云镝打照面,明州城除了郡王妃和丛绿,无人认得世子爷,只要她们两不说,世子就是安全的。退一步说,我们在明州,也有几个暗桩——” 澹台桢转身,手指捻了捻。云意与丛绿,都不会揭穿澹台怀瑾。这小子,还真深思熟虑过。 “派人联系暗桩,秘密寻找澹台怀瑾,暗中保护他,一有危险,立刻送他出明州城。” “是,郡王。” 澹台桢吩咐完,目光转向百星,百星刚松下去的气又提起来:“郡王饶命,属下也是拗不过。见不到丛绿姑娘,世子爷的魂就不在身上。” “你起来罢。”澹台桢揉揉额头:“我即刻就要出兵,你就留在珞州,负责与暗桩联系。一有消息,立刻飞鸽传书给我。” 百星连忙答应,心里感慨,真好,又多活了一天。 第90章 第九十章 笑如晴空 冬夜风寒,呼呼地往人的衣襟里吹。雪下得鹅毛似的大,仿佛要把旧的东西都覆盖。度州的官兵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冬衣,依旧捂不暖发僵的身体。 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士兵一面跳脚,一面抱怨:“这又远又偏的度州谁会来啊,我们在这儿守个什么劲儿?” “可不是。”另一个人抱怨:“军晌没有,朝廷还想增加赋税,这是要把人给逼死。” “朝廷?呵,还不知道能支撑多久。他们就想压榨出钱来打仗,哪里会管人的死活。是不是啊,老邓。” 老邓贴着柱子缩成一团,风雪落了他一身,雪人似的。 旁边的人都觉出了不对,老邓平日里最爱唠嗑了,知道不知道的都要凑几句嘴,这么冷,他不可能睡得着。 骨子里的寒意流水一样往外渗,大家朝老李围拢过来,瘦瘦的士兵推了一下老李,老李就如同破布口袋一样倒在地上,无声无息。 竟是被冷死了。 兔死狐悲,士兵们想到自己干瘪的肚子,完全不能御寒的衣物,不由得心中荒凉。 “你们不好好守城,在这偷懒!”胖胖的圆脸将军走向城门,一鞭子甩在地上:“都散开,守好自己的岗位,否则,这鞭子下一个就打在你们身上。你这是什么眼神,敢瞪我!信不信我——” 悄无声息的绳套从城下抛上来,圆脸将军口中嗬嗬两声,栽下城门。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之间,城下忽然火光一片:“度州城将士们,知你们忍饥挨饿,衣不蔽体。今我温国瀚海郡王来战,拿下度州如同探囊取物。若你们投降,郡王不仅不杀人,还会开仓放粮,让你们吃饱饭,有衣穿。” 话音刚落,城门上的瘦个子率先叫起来:“这仗谁爱打谁打,老子不打了,老子受够了!” “我也不打了,我想吃馍馍,想穿棉大衣!” “不打了!” 兵器纷纷扔在地上,几人奔下去,打开了城门。 黑甲军如潮水一般涌入,度州士兵缩着头躲在一旁,忽有热腾腾的东西打在身上,瘦个子下意识接过来,是满满的一袋白面馒头。 “吃罢,吃完了找块白布做旗,挂在城门上。”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0节 瘦个士兵抬头,见是一位长相文雅的副将,他的马后面,拖着圆脸将军的尸体。 “哎哎。”几人忙着分馒头,狼吞虎咽地吃去了。 司南笑笑,催马行至澹台桢身边:“郡王,比想象中还顺利,可见这度州之苦。” 澹台桢点点头:“令左军选嗓门大的三百人沿街呼喝,让富户开仓放粮,不放则杀。另选一百人搭营安灶,明日天亮前对民众施粥。崔崐呢?” 司南道:“这小子一入城就不见了,鬼影似的。属下估摸着,他去州牧府擒官去了。” 以崔崐的本事,算算时辰,州牧已经被他控制住了。 “走,去州牧府。”澹台桢意气风发,打马前行。 澹台桢拿下度州的消息传来时,云意与云滟,欧阳清怡在蒹葭阁做绣活。欧阳清怡绣完一朵绿萼梅,看了看云意,笑道:“娢妹妹可要抓紧一些了,澹台郡王英勇无匹,也许没等你绣完,他就回来了。” 云意面上薄红:“管他呢。”她绣的是一件湛蓝的春衫,上面有远山流水青松,颇费功夫。 云滟轻哼一声:“可算他有点本事。” “二姑娘。”丛露从外头走过来:“你有信到了。” 云意笑着打趣:“又是哪家的公子呀,这个月,怕是收到了十几封罢。” 云家在明都两州威望甚高,加之云意归来,替嫁的事情大白天下。云滟这位未嫁的姑娘便十分受人瞩目,想结亲的就有十多家。只是云阔云夫人说云滟才十五岁,想多留两年,所以迟迟没说亲。饶是如此,依旧有些胆大想私下接触云滟,给她留个好印象,偷偷寄信的更是不胜枚举。 云滟烦不胜烦。 欧阳清怡劈着线,想起她们去浮罗山赏绿萼梅的时候,山下偶遇一位马车坏了的公子,山上又偶遇一位梅下作诗的公子。可笑的是,山下的那位和山上的那位,眼见云滟对他们兴致缺缺,最后竟然对着她和云意献殷勤,主打一个来都来了,不能落空。 “丛露,把信扔了。”云滟不欲理会。 “二姑娘——”丛绿捏着信:“不是明州都州的信。” 不是明州都州的,是哪儿来的?云滟略一思索,想到了南都的文令秋。 “姐姐,怡姐姐,我先去换身衣裳。” 云意与欧阳清怡相视一笑:“去罢,跟我们在这儿绣花憋坏了你。” 云滟拿着信回到自己的寝居,坐在石榴树下拆信。果然是文令秋寄来的,他的字比划锋利,仿佛一把随时都会出鞘的剑。 信上说,朝廷人手不够,连兰容与、沈宕这些文臣都被逼着去守城,也多亏了兰容与谋略过人,南都城才能守到现在。文令秋自己领着一队人马,有五千人,每日只是对付几口,囫囵睡一会儿,更别提梳洗了。若是云滟此刻在眼前,必定认不得他。 云滟心里酸胀得厉害,眼睛也涩涩的。在她心里,令秋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模样,无法想象他一身汗臭,面目黧黑的样子。但她还是会认得出来的,因为令秋哥的眼神和笑容,都如秋日的晴空一般明净。 以康王的阴狠毒辣,若是南都城破了,他还能活么?她还能再见到他,吃他亲手递过来的野鸡肉么? 云滟第一次,希望澹台桢动作快些,赶在康王之前攻占南都。 对,澹台桢,她得给澹台桢写一封信。 “二姑娘,你怎么哭了?”丛露端茶进来,惊讶地看着云滟。 云滟随意擦了擦面上的泪珠,站起来往外走:“我要去找姐姐。” 行到门口,复又折回来:“不对不对,我要先画一幅画。不不不,先给令秋哥回信。” 丛露未曾见过云滟这般踌躇徘徊的样子,一头雾水。自她过来伺候云滟,云滟一直是洒脱明媚的。 “丛露,你给我备笔墨。” “二姑娘,你极少写字画画,屋里都没备下。”丛露为难:“奴婢去找丛绿姐姐拿罢。” “嗯,快去快去。”云滟催促。 丛露赶忙应下,朝着绿雪居来,绿雪居只有老妇在扫地。 “丛绿姐姐呢?” 老妇回答:“丛绿姑娘在大厨房呢。” 丛露便转身往厨房去,沿途的时候看到个脸生的男人推着一车蔬菜往厨房走,奇道:“你是送菜的?老李头今儿怎么不来。” 男人顿住了,慢慢转过脸来,虽然脏了些,生得倒是俊俏。 “我义父生病了,所以央我来送菜,给这位妹妹问好。” 丛露忙着去找丛绿,便不再多问,从他身边走过去。 到了厨房,丛绿果然系着围裙在忙活,旁边是几个洗菜洗碗的厨娘。丛露吸吸鼻子:“姐姐在蒸什么,好香啊,勾的我馋虫都犯了。” 丛绿转身笑道:“是梅花馅儿的软糕,梅花是从浮罗山采的,我给渍成了梅花糖,又香又甜。” 丛露舔了舔嘴:“丛绿姐姐,等蒸好了给我留一块。” “少不了你这小馋猫。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丛露赶紧把借笔墨纸砚的事儿说了:“二姑娘急呢,姐姐能走得开不?” “我把火拨小一些,一个来回没问题,走罢。”丛绿说着放下袖子,对几个厨娘道:“你们帮我看着点火儿。” “好咧,丛绿姑娘您放心。” 丛绿与丛露往回走,遇上了推车的年轻男人。两人没在意,径直走了。年轻男人停下推车,直直看着丛绿消失在拐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来到绿雪居,丛绿找出笔墨纸砚给丛露。丛露匆匆赶回石榴院,云滟已来回踱步了许久。 “二姑娘,奴婢找来了。” “帮我磨墨。”云滟提起裙子。 一切备齐之后,云滟拿起笔,细细想着文令秋的容貌。他星眉剑目,不用遮掩的时候总喜欢高昂着头,最大的喜好就是练剑。 有一次在路上休整,沈大哥文人本性发作。跟与哥哥和洛大哥聊起文章诗作,她不耐烦听,一转头看见令秋哥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两人的目光对上,都读懂了彼此。 文绉绉的东西,听了就头疼。两人偷偷离开,跑到山坡上看风景,令秋哥还给她用树枝草叶做了一个风筝,她来来回回跑了好多次,可好玩了。可惜,后面走得急,那个风筝,她没能带走。 “没关系,以后再给你做一个,比这个更大更轻更好。”文令秋安慰她,笑容明亮。 “二姑娘,您画得真好。”丛露感慨,她在二姑娘回明州的时候见过文公子一次,姑娘画得像,她立刻就认出来了。 云滟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笔下的文令秋。手持长剑,英气勃发,笑容如同秋日的晴空。原来,不喜舞文弄墨的她,也可以画得这样好。 原来,令秋哥在她心里,如此清晰。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眼眸流转 “哟,说是来换衣裳,原来是在画画。”云意笑着走进来:“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画的是鸭子还是乌龟。” “不是。”云滟脸上发烫,下意识想要挡,一想到这画像最终还是得通过云意转给澹台桢,遂由慢慢收回手。 “文令秋文公子?”云意惊讶地看向云滟映山红一般的面容,收回打趣的话:“画得可真像。” “姐姐,你能不能把这幅画捎去给——姐夫。” 云意瞬间明白了云滟的意思,笑道:“以前你都是澹台桢澹台桢地叫,忽然改了称呼,我倒是有些不习惯了。行,等画像干了我就捎给他,让他留意些。” 云滟高兴地抱住云意的手臂:“谢谢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 云意捏捏她红彤彤的脸:“现在高兴了罢,有心情出门么?” “去哪儿?” “去郊外跑马,炙肉。”云镝从外头进来,闲闲地靠着门:“你不去也行。” “去!”云滟响亮地回答:“有什么好吃的?” “有新抓的兔子,野山羊,我已叫下人清理过,切成薄片。” “太好了!”云滟高高兴兴往外走:“我去告诉怡姐姐。” “她已经知道了,你们换件骑装,我在门口等你们。” “嗯?怡姐姐先知道了,你先去找的她?” 云镝不自在地撇过脸,朝门外走:“你们快点啊,别磨蹭。” 云滟望着云镝的背影,喃喃:“怎么觉得大哥怪怪的。” “我回去换衣服了。”云意莞尔,拍拍云滟的肩膀:“你也快一些。” 回到绿雪居,丛绿恰恰拿了蒸好的糕点回来,一见云意脸上的笑容,问:“姑娘今儿碰到什么高兴的事儿了?” “挺多的,不止一件。”云意鼻尖翕动:“好香啊,有梅花的味道。” 丛绿献宝似的把小如指头,状似梅花的软糕拿出来:“刚蒸好的,又软又暖,正是最美味的时候。” 云意捻起一个:“其他院子里送去了么?” “送去了。”说完,丛绿神神秘秘地凑近云意的耳朵,压低声音:“奴婢第一个送的是蒹葭阁,您猜奴婢看到了什么?” 含笑的杏花眸闪着好奇:“哦?你看到了什么?” “奴婢看到大公子送给欧阳姑娘一只全身雪白的兔子,欧阳姑娘可喜欢了,一边抱一边笑。大公子就立在一旁看着欧阳姑娘笑,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奴婢入府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大公子这种眼神。” 云意笑意加深,问:“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 “没有,后面奴婢故意放重脚步,大公子就走了。” 云意悄声说:“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也不要和别人说。大哥好不容易开窍,可别抹不开面儿。” “姑娘你已经发觉了?”丛绿问。 “自从怡姐姐住进来,大哥回府的次数多了不少,给我们买的小玩意儿也不少。很多东西,是我和姮儿以前就玩腻了的。” “欧阳姑娘喜静,瞧着比姑娘还内敛,她知不知道大公子的心意呢?” “怡姐姐是个心思细腻的,她肯定已经感觉到了,这两人,不知谁先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两人说着悄悄话,外面传来云滟的催促声:“姐姐,你好了没有啊,怎么这么慢。” “你先进来吃些糕点,丛绿新做的。丛绿,你把我那套姚黄色绣金菊的骑装拿出来,我要出门。” “好咧,奴婢这就去。” 一刻钟后,云镝领着几位女眷出发。云滟不耐烦坐马车,跟着云镝骑马,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撒了一路。 云意有些困倦,上车不久就靠着车壁睡着了。欧阳清怡想着屋里窝着的白兔,心念一动,掀起车帘一角往前看。 云镝今日难得穿了一件浅银色的锦袍,戴着玉冠,仿佛从天光日色中走来的佳公子。云家人皮相都不错,他作为早早跟着父亲在战场上淬炼的嫡长子,更添一份山岳似的可靠持成。这是欧阳清怡在其他男人身上不曾感受过的。 更为难得的是,他在稳重持成之外,还留存着一份体贴细腻,也许是家中有姊妹的缘故。他送来的东西,都是女孩儿家会喜欢的。她们三个人都有,就不会显得她突兀。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1节 欧阳清怡想着想着,忍不住面红心热。 “欧阳姑娘,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欧阳清怡猛一抬头,云镝关切的脸就撞入眼帘,他坐在马上垂眸看她,眼底温柔流转。 “没有,我很好。” “可是你怎么面色发红。” “我——我只是有点热。” 云镝不解地看了看天色,今日虽有阳光,却还是冬日,怎么会热。饶是如此,他还是说:“前面有卖蜜水的,我去买几碗。” 欧阳清怡一句“不用”还没说出口,云镝已经打马跑远了。 住在云府的这段日子,欧阳清怡感觉到了云镝对她的不同,然而她一直埋在心里,矜持着。直到今天,他单独送了她一只白兔。 这几乎是要明晃晃地对她剖白心意了,她正要回话,却因为丛绿来了,云镝没留下。 云镝无论从家世到人品,都是上佳的夫婿人选。明州政通人和,上下一心,更是长居的好地方。嫁给云镝,她就有家了,再也不用为生计奔波劳碌,也不用独身一人担惊受怕。 她是愿意的。 脑中青烟似的飘过一个人影,很快就散了。欧阳清怡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黎副将了,他连同珞州那些不堪的记忆一起,离她越来越远。 “欧阳姑娘,蜜水。”云镝很快折返,将一个水囊递给她:“这水囊是新买的,我没用过。” 为了蜜水,他还专门买一个水囊给她用。欧阳清怡心里暖暖的,她听到自己小声说:“你用过的也没关系。” 云镝睁大眼睛,仿佛被推入了浮罗山的梅林之中,满头的红梅绽放,香气袭人。他看着欧阳清怡红透的脸,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阵阵从未体验过的喜悦冲上来,几乎令云镝头脑发晕,他极快地思索了以后的章程,道:“你放心,一切有我,定不会委屈你。” 没有花言巧语,却一诺千金。欧阳清怡眼眶微微湿润:“得遇公子,是清怡之幸。” 两人一上一下地对望,恨不得钻进对方的眼眸之中。 这时,云意翻了个身。欧阳清怡吓得放下车帘,隔绝云镝的视线。云意慢悠悠地转醒,问欧阳清怡:“怡姐姐,我们快到了么?” “应该快到了罢。”欧阳清怡撩着耳边的碎发:“我刚才也眯了一会儿。” 云意又问:“你手里的是什么?” “呃——这是蜜水,外头买的,你要喝么?” 云意憋笑憋得快要内伤,她其实早就醒了,没打扰大哥。所幸他们终于把话说开,再晚一会儿,她脖子都要僵了。 “姐姐,怡姐姐,快出来,我们到啦!”云滟的声音轻快得像鸟雀。 欧阳清怡舒一口气,连忙答应:“好,我们这就下来。” 下车,目光与云镝对上,一触即分,云镝轻咳,去搬马车后头的东西。 因着想玩得尽兴,只带了丛绿和丛露两个丫头,一应体力活都是云镝包办。云滟闲不住,东看西看。云意瞧了一眼云镝和欧阳清怡,凑过去对云滟说:“那边山坡不高,看起来风景甚佳。” 云滟哪里坐得住,拉着云意要去山坡上玩儿,云意随口道:“丛绿,你和丛露炙肉,怡姐姐,劳烦你去林中拾柴火。” 丛绿对云意打个眼色,笑着应了。云滟嘻嘻哈哈地拉着云意,一溜烟跑了。云意最后看到云镝的目光,随着欧阳清怡进入林中,不禁微笑。 云滟一口气爬上山坡,果然视野开阔,下头是一片深谷,零星可以看见紫色白色的野花。 “呀,这冬日寒冷,还开花呢。” 云意道:“这山谷背靠山坡,山坡半拱,如罩子一般将严寒挡了不少,实属难得。” “好想下去看看呢,可是今日没带驱虫的药包,碰到长虫就不好了。不如,我去叫哥哥来陪我们去。” “别,大哥忙着呢,你去吵他。”云意连忙拉住她。 云滟没多想,拉着云意四处走,开心地说:“姐姐,以前你病恹恹的时候,多走几步我怕你发病。现在好了,我去哪儿你都能陪我。” 正说着,林子里忽然传来动静,云滟止住笑,警惕起来,向前一步将云意护在身后:“谁!给我出来,要不然,本姑娘的软鞭可不长眼。” “等等,表嫂,是我是我。”林中钻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定睛一看,却是澹台怀瑾。 云意惊讶不已:“你怎么会再这儿!” 云滟看看云意,又看看澹台怀瑾:“你们认识?什么表嫂?” 澹台怀瑾不敢出声,巴巴地看着云意,目露乞求。 云意叹口气,对一头雾水的云滟解释:“他是郡王的表弟,名叫澹台怀瑾。”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明春将至 “啊?不对啊,澹台桢的表弟怎么在这儿。” 澹台怀瑾干笑:“云滟姑娘安好。” 云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姮儿,千万别把澹台怀瑾在明州的事情说出去,他八成是偷偷潜进来的。” 云滟想到一种可能,叉腰竖起眉眼:“你说,你是不是来刺探军情的?好大的胆子,赶敢在我们云家的地盘上耍花招!” 澹台怀瑾叫屈:“没有没有,我进明州不是在卖菜,就是在家里做活,照顾老人,不信姑娘可以去查。我一次军营都没有去过!” “那你来明州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是为了丛绿。”云意拍拍云滟的肩膀,心情复杂。 “丛绿——”云滟回过味儿来:“等等,什么!丛绿?” 澹台怀瑾只能窘迫地笑。他潜进明州城之后,观察了两天,将目标锁定在进云府送菜的老李头身上。澹台怀瑾装作乞丐获取老李头的同情,认了老李头做干爹,代替他送菜进云府。 所幸,他费了那么大周章,总算见到了丛绿。她和周围的人说说笑笑,手上麻利地干着活。是他在格木、北盛不曾见过的轻松惬意。瞧着模样,似乎还长胖了。 澹台怀瑾每次送菜,厨房都一堆人,几次想与丛绿说话,都寻不着机会。今日,他送菜的时候听厨娘说主子们都出门游玩了,他忙忙追了过来。哪成想对这里不熟悉,迷了路,撞到了云意和云滟跟前。 云滟这姑娘瞧着年纪小,性子却不似表嫂温柔。若是她真去告诉云镝把他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澹台怀瑾想得头皮发麻,心里祈祷表嫂可千万得摁住云滟。 “你和丛绿,说说呗。”云滟踢了踢脚上的石头,一双眼睛满是好奇。 云意朝澹台怀瑾使眼色,让他赶紧把云滟的注意力吸引转移。澹台怀瑾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个,说来话长。” “哼,你不说,我就告诉哥哥去!”云滟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姑奶奶,我说我说。”澹台怀瑾连忙叫住云滟:“我全都说了。” “算你识趣。”云滟咧开嘴笑了。 深谷之中,传来淡淡的花香味,衰草沿着风折身,仿佛也在轻轻地嗅。 等听完澹台怀瑾的诉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云滟托腮看着澹台怀瑾,感叹:“你和你表哥真的流着同样的血?为何你脑子里没有军机谋略,只有谈情说爱?” 澹台怀瑾不服:“我们温国帝王仁厚,文有上官丞相安邦,武有瀚海郡王开疆。我随心而活,有什么打紧。” 云意以手为帘,朝远处望了望:“你们看,好像是丛绿寻过来了。” 澹台怀瑾蹭地一声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看。云滟见他这没出息的模样,噗呲一声笑了:“行,我信你了,看在姐夫帮我忙的份上,我也帮他一个忙。你见了丛绿就赶快走,我们的父亲和大哥都不是吃素的。” “好,好。”澹台怀瑾不错眼地看着深紫棉袄的身影慢慢靠近,然后停住了。 丛绿也发现了他。 云意展颜一笑:“怀瑾,你和丛绿说说体己话,我们先回去。记住别耽搁太久,会暴露。” 澹台怀瑾激动得声音快压不住了:“表嫂,我记住了。” 云意与云滟牵手经过丛绿的时候,丛绿只是眼睛发直,一句话说不出来。云滟点了一句:“两只呆头鹅。”摇着头走了。 回到炙肉的地方,云滟老远就闻到了肉的香味,飞跑过来:“炙好了是么?快给我一串。” 丛露手忙脚乱地翻烤着炙肉,不住往云意身后看:“丛绿姐姐说去找你们,没碰上么?这么多炙肉,奴婢忙不过来。” 云意瞧着铺在地上的席子已经摆着一盘满满的炙肉,便道:“够吃了,丛露,你把炭火灭小一些,待会儿再炙。” 丛露松口气,丛绿姐不在,她真的应付不来。 云滟已经左右开弓,欢欢喜喜地吃起来。欧阳清怡倒了一杯蜜水给她:“吃慢些,小心别噎着。” “怡姐姐,你什么时候买了蜜水啊,这还是刘记的呢,我记得味道。” “嗯,在你没注意的时候买的。”欧阳清怡心虚地看一眼云镝,云镝轻咳一声:“边吃边说话,小心真噎着。” 云意在旁边看得分明,大哥与怡姐姐的眼神,相比之前,更添了几分缠绵。看来,两人好事将近了。再联想山坡上的丛绿与澹台怀瑾,云意心里暖洋洋的。冬季已经到了末尾,很快啊,春天就要来了。 “姐姐,你怎么不过来吃呀,在想什么?” “这就来了。”云意微笑。 她只是,有点想澹台桢了,不知他这时,在做什么呢? 虞国,南都。 巨大的南都舆图挂在墙上,密密麻麻都是标记。澹台桢立在舆图前,手指在两处反复点了点。 司南推门而入,对澹台桢道:“郡王,黎川已经击溃百越蛮族最勇猛的支渡万人军,向南都奔来,最多明日,就能与郡王对康王那厮进行合围。” “甚好。”澹台桢道:“康王那边占着毗邻南都的青阳城,我们两下合围,他就如瓮中之鳖,任我们拿捏。” 司南忧心道:“不过,听谢昌说,黎川与支渡大战,受了伤,不知可否承受得了急行军。” 人在战场上,小伤都不当回事,司南这么特特地说出来,黎川这伤不轻啊。 澹台桢沉吟:“若是严重,令黎川原地修整,改由谢昌领兵南下。” “郡王,崔公公来访。” 澹台桢皱眉,拿下度州之后,虞国金太师干脆两手一摊,恭迎温军入南都,一同抗击康王。澹台桢只在入城之日与金太师,小皇帝等人会面,便以专心应战为由谢绝各类宴请。 今日,宫中怎么又来人了? 司南笑道:“今日是虞国小皇帝九岁生辰,所以宫中大摆宴席,郡王,您还是得抽空应付应付。” “让崔公公进来。” 崔公公白面无须,笑得像一朵迎风盛开的菊花:“郡王大安,奴家奉太厚懿旨,请郡王出席陛下的生辰宴,陛下也殷殷期盼,能再睹郡王的风采。” 澹台桢懒得和他废话:“几时?” “今日戌时,请郡王移步清辉殿,与陛下同乐。”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2节 “知道了,我回去,你可以复命了。” 崔公公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笑得越发拥挤:“那么奴家就不打扰郡王筹谋战局,愿郡王万安。” 等人走后,司南啐了一口:“一群烂人!城郊的难民都饿死多少人了,他们还忙着办生辰宴。我去内务府打听了一下,今年的规制,相比往年,丝毫未减。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澹台桢默了默,问:“温国那些守城的将领如何了?” “几乎都是兰家撑着。”司南说到这,也不由得含了一丝敬意:“兰家变卖了大部分家财,给守城的将士们发粮晌,要不然,他们就和渡州的士兵一样衣衫褴褛,食不果腹。金太师乐得不用从国库出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我冷眼算着,兰家再怎么家大业大,也快变成空壳了。” 澹台桢没说话,沉默着走出书房。入南都之后,金太师原本要安排他们一行人住在宫中。但是他选择了云家原来的住址,二话不说搬进来。金太师无法,只得连夜清点了几十箱珠宝,送过去。 云家的人走的隐秘,除了最重要的东西,其余的都留下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云意生活过的痕迹。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就是云意的捧雪居。里面长着一株高大的白杏树,树下是石桌,躺椅。澹台桢闭上眼,想象着云意一身樱红纱裙,躺在上面浅眠的模样,片片白杏花瓣落在她的裙角,衣襟,还有——慢慢深吻就会殷红欲滴的唇瓣。 再往里走,是云意的香闺,里面的一墙壁书都搬空了,其余摆设未变。澹台桢走到床边,正打算小憩一会儿,耳尖一动,忽地抬起眸子:“崔琨,进来!” 崔琨吊儿郎当地从门口倒吊下来:“郡王,明州有信件来。” “拿来。”澹台桢眼前一亮。 信件飞来,澹台桢两指夹住,三两下拆信。 云意熟悉的字体扑面而来,上面写着日常作息,所见所闻。特特地提到了澹台怀瑾,说澹台怀瑾暂居在送菜的老李头家,没让他再来云府。丛绿这边看澹台怀瑾情坚心诚,很受感动,约莫是要随他走了。 澹台桢轻笑一声,澹台怀瑾这没出息的小子,还真让他如愿了。即便丛绿愿意,皇叔皇婶那边,还有许多关卡要闯。看在云意的面子上,少不得要帮他一把。 略略盘算,澹台桢继续往下看,却是又一桩事,他那并不熟识的小姨子云滟,请他帮忙保一个人,还画了画像。为此,云滟还改口,称呼他为姐夫了。 行罢,这一声姐夫,十分熨帖,云滟的忙,他帮了。 信到此就结束了,第二张是文令秋的画像。澹台桢不甘心,翻过来细细地看,才在背面折角这里看到了四个小字:思君,忆君。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冬竹压雪 澹台桢的嘴角扬起弧度:“小云意,今儿就不给你记账了。” 信件细细地收好,揣在怀里与他一同小睡。半个时辰之后,澹台桢唤人进来洗漱更衣。 司南已经收拾齐整,他今天弃了劲装,穿上虞国人的长袖宽袍,显得原本斯文的面皮更为儒秀。 澹台桢忽道:“最近可有人给你说亲?我看你也十九了,是时候考虑考虑成亲的事情。” 司南挠挠头:“还打仗呢,等打完再说。郡王,您看这衣服我是不是穿错了啊,每走一步都像是能踩到袍角,走个路都不舒服,太憋屈了。” 澹台桢挑了挑眉尖:“这才能注意到你是否步调优雅,行止如仪。虞国贵公子往往还会在腰封挂上几枚玲珑环佩,行路以环佩不响不乱为佳。” “天啊,”司南直摇头:“谁想出来的啊,堂堂男人,整得跟小女子似的穷讲究,再加上他们满口的之乎者也,我都头疼。若不是今日要注意各方的动静,我真想偷偷拿个塞子,在他们高谈阔论的时候得个清净。” “国风如此。”澹台桢换上天青色绣淡色墨梅的长袍,他走到云意以前的梳妆台前翻了翻,随意拿了根用旧的梅花木簪戴上。 司南瞧了瞧澹台桢,奇道:“为何郡王穿在身上不违和,还挺好看的。”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禀告:“郡王,崔公公又来了,在门口候着。” “嘿,生怕郡王不去。”司南不屑地撇撇嘴,看看天色:“这崔公公不会是日晷成精的罢?这么准时。” “走。”澹台桢跨出门外,长袍飘飘,墨梅舒展,竟有一股子流水写意的味道。 司南看了看自己,更憋屈了。他跟上去,走了好几步才适应过来,没再踩到袍角。 崔公公见到澹台桢出来,眼睛笑得不见缝儿:“郡王,您换上我们虞国的衣袍,简直是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比起兰公子,也是不遑多让。”说完,崔公公意识到了什么,反手给自己一巴掌:“哟,老奴嘴快,该打!该打!” 澹台桢只看了他一眼,眸中无风亦无波:“此次宴会,兰容与也来?” 崔公公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帖子已发到兰公子手上,兰公子却没明确出席。为此陛下很不高兴呢。陛下一片好心,知道您和兰公子有些龃龉,所以有心说和。哦,对了,陛下已经为兰公子指婚,那位闺阁秀女,是大学士杨应的女儿,今日宴会啊,她也随父母出席。” 司南心里暗笑:不用猜也知道,这肯定是金太后授意。女人的心思歪歪绕绕的,她是怕郡王膈应郡王妃和兰容与的前情,要给兰容与身边塞人。 “走罢,时辰不早了。”澹台桢唤来墨风,利落上马。 司南忙领着亲兵随护在侧,一行人风风光光往皇宫去。 而在城门下,却是另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 屹立百年的城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黧黑得如同烧焦的岩石一般。士兵们或是坐着,或是站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死气沉沉。 兰容与遥遥眺望着青阳城的方向,闭了闭目。 崔公公的干儿子崔宝早就来了,在底下不耐烦地再次催促:“兰公子,怎地还不洗面更衣?或是误了时辰,陛下是要怪罪的。” 文令秋青筋暴起,就要冲下去打人,被兰容与死死摁住:“莫冲动!” “兰大哥,事到如今,你还忍!”文令秋悲愤道:“兰家的祖宅都让伯父拿去卖了,你们兰家就剩空壳了。你看看,朝廷在干什么?他们吃的一桌菜,都够全军一个月的伙食了!” 兰容与何尝不知?但是每每兰家长辈来看他,把银票交到他手中的时候,无一不是殷殷叮嘱他莫要辜负陛下的器重,保住虞国百年的基业。 他们兰家,世代忠贞,绝无更改。 兰容与讽刺地笑出声,忽地想到了梦中渺渺的身影。她回到了明州,应该过得很好了罢。她未再接受他,是自由而正确的选择。愿她以后,芳龄永继,平安喜乐。 洛子修捧来盆热水:“容与,洗洗罢。” 水面映照出一张苍白清隽的脸,往日风流已减去七七八八,只余下深深的疲惫。兰容与就着水面整理仪容,除下铠甲,随意套上一件霜白的外套,缓缓走下城门。 崔宝阴阳怪气:“快上车罢,要不要奴家扶你?” 兰容与恍若未闻,正要登车,却见一辆香车款款而来。崔宝眼尖,喃喃:“杨家的马车来这作甚?” 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婢下车来,将一个黑盒子交到兰容与手里,福身道:“我家大人命姑娘来送银票给守城的将士们,这些都是大人在朝中筹措的,诸位都是国家的脊梁,天地朗朗,公道自在人心!” 兰容与望向马车,颔首致意:“容与替诸位将士谢过杨大人,也谢过杨姑娘。” 车帘微微而动,似是里面的倩影在优雅还礼。 崔宝心里有些忌惮杨大人,他是金太师倚重的臣属。他收起阴阳怪气的嘴脸,咳了咳:“两位都要赴宴,请启程罢。” “稍等。”兰容与快步将黑盒子交给洛子修,才反身登车。车帘缓缓放下的时候,兰容与盘腿打坐,缓缓闭上眼。 虞国皇宫占地广袤,有五宫七十二殿,处处白玉大理石,朱色琉璃瓦。然而,这绮丽精巧的皇宫,隐藏着衰败的迹象;僻静地坍塌的旧宫殿,饿死在冷宫的嫔妃,枯树上暗自栖息的乌鸦。仿佛一场繁花之后,盛大的凋零。 澹台桢走进宫中,就有软轿等候,宫人服侍,脚不沾地的到了清辉殿。里面灯火辉煌,巨大的花树灯盏一丛接一丛,美如仙境。 “郡王,您来了。”虞国小皇帝皇甫衡在太后的示意下站起来,含笑迎接。澹台桢点点头,从司南手中接过礼物,献给皇甫衡:“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司南在旁解释:“这是我们温国的珊瑚雕,取自深海,十分罕见。” 皇甫衡立刻来了兴致,抱在手里就要玩耍。金太后咳了咳,皇甫衡马上将礼盒交给身后的宫女:“多谢郡王,朕很喜欢,请郡王和诸位温国的勇士入座。” 澹台桢的案席就设在虞皇之下,金太师之左。才入座,金太师便笑着举杯:“郡王天赋奇才,令我等文臣十分赞叹,郡王甫一出现在南都后方,皇甫彻那小儿就吓得退回青阳城,当缩头乌龟去了。” “太师谬赞。”澹台桢淡淡应了一声。 “郡王太谦虚了。”金太师笑了笑,继续道:“今后,我虞国还将继续仰仗郡王,若是能杀了皇甫彻这乱臣贼子——” “有盟约在手,太师可放心。”花灯璀璨,明如白昼。澹台桢的眸底却仍是黑黝黝的。 金太师就有些讪讪的。 司南见状,笑着说:“金太师,听闻虞国有十数戏种,不知今日能看几种?” 金太师看向女儿,金太后笑着接话:“宫中有专门的伶人,其中有一位能唱七八种戏。” “既然如此,这就请上来罢,让我们饱饱耳福。” 金太后点点头,侧身吩咐崔公公。不多时,十多个伶人水袖如云,流水一般地进入大殿,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殿上开始活跃,许多大官相互敬酒,还有一些腹中藏稿的,借着乐声朗诵吟哦,赞美陛下。 澹台桢转着手中的酒杯,目光在大殿之中逡巡。大殿之上都是文臣,武将一个未见。兰容与没来,文令秋也没来。 司南听着听不懂的唱词,昏昏欲睡。但这是他提出来的,他还得装作兴致盎然的样子,着实是苦不堪言。 正煎熬着,忽听门外小太监唱喏:“忠勇侯世子兰容与,杨大学士之女杨亦晴进殿!” 蒙蒙夜色之中,一个清瘦的身影由暗到明,出现在众人面前。 仿佛一块已经薄到极致的美玉,稍稍用力就会折断。又如一枝历经千重雪的冬竹,每动一分,就会落下一重雪。他带着自城门而来的寒气,吹开了靡靡之音。 在座的大臣不由得紧了紧衣襟。 金太师面露不悦:“兰公子,今日陛下寿辰,你却一身白衣,这是何意?” 兰容与的面色与衣裳一般白:“臣从城门处赶来,未曾有时间置办华衣美服。” “你!”金太师怫然不悦。金太后赶忙打圆场:“兰世子劳累了一日,来人,寻件金底长袍给兰世子换上。晴儿,别站着了,坐到哀家身边来。” 澹台桢冷眼瞧去,杨氏女站在兰容与身后,袅娜纤弱,一双眼睛如雾里杏花,竟与云意有五六分相似,不由得冷笑一声。 杨氏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兰容与,经身旁的人提醒,才去了金太后身旁。 崔公公请兰容与换衣裳:“世子,随老奴去偏殿罢。” 兰容与目光一凝,撩袍下跪:“臣忠勇侯世子兰容与,恳请陛下体恤平民与将士,厉行节俭,发放粮晌,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白衣染血 绵绵的绮丽气息仿佛停止了流转,唱戏的伶人舌根一抖,词句破碎。她赶紧跪下来:“奴不是故意的,陛下恕罪。” 然而,无人有暇顾及她一个小小的伶人。 乐声停止了,众人面面相觑,喝下的酒变成热汗,一滴一滴地渗出来。 皇甫衡茫然地看着兰容与:“这件事情太师与兰世子不是讨论解决了么?怎么今日又拿出来说?” 金太师咳嗽一声,看向兰容与的目光带着威胁:“的确如此,兰世子是累糊涂,记差了。” 兰容与目光濯濯:“陛下容禀,金太师确实与臣讨论过此事,然而他言语含糊,态度敷衍,并未从国库拨出一分钱。前线将士天天以命相搏,却要忍饥挨饿,迎寒受冻。” 皇甫衡愕然,但他习惯了依附母后与金太师,并不想管:“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待宴会结束之后,你们再详谈。” “陛下说的是。”金太师目光又严厉一分:“今日是陛下寿宴,理当喜庆祥和,兰世子,退下罢。” 兰容与慢慢地站起来,正当大家以为他要入座的时候,他忽然掀开衣襟,露出了层层包扎的前胸。 女眷们吓得捂住眼睛,金太后斥道:“兰世子,你是虞国贵公子的典范,宴会上还有女眷呢,你怎么会做如此出格的事情呢!” 澹台桢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古井无波的眼眸流露出玩味。兰容与终于忍不住了,他倒要看看,今日兰容与能做到什么程度。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3节 目光一转,澹台桢发现杨家姑娘并没有像其他女眷一般捂脸或是背过身去,而是盯着兰容与的绷带,眼眶慢慢地红了。 啧啧,看来这位杨家姑娘,对待兰容与有几分真情意。金太后并不是乱点鸳鸯谱,这门亲事,也许会成为良缘。 兰容与的声音如冰击玉鼓,铿然有声:“陛下,这伤是否可怖?” 皇甫衡如坐针毡:“来人,快来人,兰世子魔怔了!” 殿外的士兵就要入内捉拿兰容与,澹台桢悠然站起来:“兰世子孤身一人,诸位在怕什么?兵刃入殿,大为不吉,请陛下三思。” 金太师只得摆摆手,殿外士兵相互看了看,复归原位。兰容与看了澹台桢一眼,又问皇甫衡:“陛下,臣这伤,是否可怖?” 皇甫衡扭着身子:“可怖可怖,甚是可怖,兰世子,你快穿好衣裳。” 兰容与缓缓掩起衣襟,继续道:“守城的将士们,无一不是身上带伤,有些人的伤口,比臣的可怖十倍百倍。饶是如此,他们依然坚守着国土,不曾后退半分。然而,他们披肝沥胆,却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 杨亦晴泪水滴落下来,砸在手上疼得钻心。她身边的金太后,却气的胸脯起伏不定。这些躲在后面享受的人,怎会理解兰世子为国为民的呕心沥血? “兰世子。”金太师气的眼睛鼓鼓,活像一只皱起来的金鱼:“连年征战,虞国国库空虚,你们苦,陛下心里也苦。作为臣子,你应当体恤陛下,而不是在寿宴当天咄咄相逼!” 兰容与冷笑:“体恤陛下,还是体恤你呢,金太师?” 众人愕然,胆小的已经汗流浃背。金太后坐不住了,站起来指着兰容与喝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臣什么意思,太后娘娘心里清楚,金太师心里清楚,在座的诸位心里也清楚。国库空虚,除了连年征战,还有金家的手笔。金家的家产,只怕比国库还要丰厚!” “血口喷人!你简直是血口喷人!”金太师面色涨红,不住地使眼色。许多大臣纷纷站起来,拿出论道的气势指责兰容与。 兰容与就在这一众面目扭曲的爪牙之中,两袖清风,岿然不动。任他们骂得很累了,才再次开口:“单是太后娘娘案桌上那一道千手观音,所耗费的珍贵药材,就足够全军一月的粮食,更别提其他。金太师说国库空虚,今日寿宴的规模,仪仗却不比往年少。” 户部尚书喝道:“陛下日日为民忧心,好不容易到了生辰,自然是要大办的。” 兰容与反驳:“纵观史书,每逢战时,皇家的份例皆是缩减,就算先皇也是如此。今日寿宴规制却依旧,它的依据从何处来?梁大人,请回答。” 被点名的礼部尚书梁大人汗都湿透了,史上在战时仍旧奢靡的都是昏君,他可不敢说。嘴唇抖了半天,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澹台桢瞧得兴致盎然,身旁司南忽然唤一句:“郡王。” “何事?”澹台桢转过头去。 大殿上唾沫横飞,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兰容与身上。司南趁无人注意,以手代笔,匆匆写下几行字。 不知是谁透露了兰容与在大殿上与金太师对峙的消息,皇宫外聚集了许许多多的民众,皆是支持兰容与的。虞国皇室今夜若是一着不慎,只怕要生民变。 澹台桢看罢,目光在大殿之中逡巡,在一众争吵得面红脖子粗的大臣之中,有位白面有须的中年男子特别淡定,闲闲地喝茶,还时不时眼睛往殿外飘。 司南及时解惑:“他是太常寺大夫,似乎姓卢,膝下有两个美貌的女儿。大女儿送给康王做孺人,康王造反之后他立马与大女儿断绝关系,把小女儿送给金太师的儿子做妾。” 原来是一株墙头草,与康王那边的关系,只怕是明面上断了而已。这大殿里的消息,十有八九就是从他嘴里漏出去的。虞国的人啊,直到现在还要相互撕咬,可悲可笑。 澹台桢嗤笑,再次看向兰容与。 他的身上沾了酒污,不知是谁泼的。但是他的目光依旧明澈,身姿依旧笔挺,声调朗朗,走向金太师:“你们无论语言如何冠冕堂皇,都掩盖不了金家鲸吞国库的事实,我手上有一份清单,是历年各地运进京城的贡品,金太师敢不敢打开你们金家的库房,让我们对——” 一柄雕刻精致的小刀,从兰容与的前襟没入,一团殷红如墨染白霜,迅速洇开。 兰容与顺着刀柄看向来人,目光一瞬间聚集了哀、叹、怒、伤:“陛下,你——” 皇甫衡气急败坏:“兰容与,你踩坏我的寿辰贺礼了,该死!” 兰容与慢慢往下看,他的脚,压在一座木雕的双马上,其中一只马腿,已经断了。 就为了木雕双马,兰家含着血泪效忠的陛下,毫不犹疑地杀了他! 兰容与笑了,他已经分不清其中有多苦,也没必要分清了。 天地旋转,最后所有的吵嚷离他远去,尘世归于清净。兰容与仿佛回到了初春的春明堤,漫漫的桃花树下,身着樱红衫裙的少女向他跑来。他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她:“别走,别离开我。” 少女美丽的杏花眸中滴下大颗大颗滚烫的泪,落在兰容与的面颊上,兰容与颤了颤,急着去拭她的泪:“别哭,娢儿,别哭。” “我不是娢儿。”少女的声音柔弱却坚定:“别把我当成她,此刻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呀,我是杨亦晴!” 杨亦晴?兰容与勉力睁大眸子,看清了少女的面容。对,她是杨亦晴,这段艰难的日子,她明里暗里助他良多。可惜,他此生注定要辜负她了。 “对不起,杨姑娘。”心口越来越凉,他艰难地转头,看到了被抱在太后怀里安抚,仍愤恨看着他的皇甫衡。 他兰容与这一生,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最后,兰容与的目光,落在了面色铁青的澹台桢身上。 “照顾好娢儿,莫负她。”兰容与在心里说完,耗尽最后一丝清明,慢慢地合上眼睛。 身体一下子变轻,脱掉了所有负累,所有枷锁,无比地松快。兰容与睁开眼,发现自己浮在半空,看着下面的碌碌人群。 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唯有杨姑娘,抱着他的尸首痛哭,整个纤细的身子都在颤抖,仿佛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兰容与心生怜悯,飘到杨亦晴的上方,想将她扶起来。然而,他的手,并不比吹过的风有力量。 “别哭了。”兰容与轻喃:“亦晴,会过去的,你的人生还长呢。” 杨亦晴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猝然抬眸,含泪的眸光与兰容与在半空中相遇,刹那间,兰容与读懂了她的悲怆与决绝。 “不!”兰容与心口骤然一疼,眼睁睁看着杨亦晴拔出他前襟上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双眼疼得发花,兰容与捂着胸口退后几步。很快,杨亦晴从她的身体里走出来,惊奇地看向兰容与。 “你太傻了!”兰容与不知如何是好。 “兰世子!”杨亦晴欢快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兰容与:“我找到你了,此时此刻,只有我和你是一样的。我好开心!” 兰容与抬起她的面容,细细地打量她,其实她与娢儿是不像的,眉更长,眼尾更圆,笑起来清纯而无辜。他何德何能,让如此美好的姑娘放弃生命,追随他。 杨亦晴的目光亮晶晶的:“兰世子,我们自由了,走罢,远离这些污浊的地方。” “好。”兰容与温柔地牵起她的手:“莫叫我兰世子了,唤我——容郎。” “容郎,容郎,容郎。”杨亦晴目光更亮了,满心满眼全是他,一声一声地唤不够。 两人相携着走出混着血气的大殿,消失在清朗的夜色中。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天翻地覆 大殿上徒然死了两个人,争吵声骤然停止,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们面面相觑,皆望向金太师。金太师喘着粗气,愤怒褪去之后,一阵阵凉气从脊背升起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兰容与在南都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如今,兰容与却被陛下刺死在糜丽的寿宴上。 身旁,还躺着殉情的杨家女。 头一下子疼起来,金太师哆嗦着下令:“快,封锁宫门,决不能把兰容与的死讯泄露出去。” “晚了。”卢大夫吃完一根羊腿,闲闲地站起来。 仿佛是在佐证他说的话,大殿外有太监慌慌张张来报,声音都快破了:“陛下,宫外的民众杀进来了!” 皇甫衡缩在太后怀里:“母后,有坏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金太后忙忙地往后撤:“御林军,御林军护驾,郡王——” 属于澹台桢和司南的位置,早已空空如也。 金太师暗骂一声澹台桢狡猾,指挥众人护着皇上太后从偏殿撤退。卢大夫笑眯眯地看着君臣狼狈的样子,带着影子一般的心腹从另一处走了。 灯火如花的殿中,唯剩两具遗体,微笑着靠在一起。 澹台桢与司南立在高耸的屋檐上,冷眼看着虞国君臣从偏殿狼狈地逃走,如丧家之犬。 “郡王,今夜是好时机呀。” 澹台桢捻了捻手指:“皇宫御林军守卫森严,仅靠民众根本无法冲进来。南都已然哗变,城门空虚,康王一定会趁机进攻,等他进来了,我们就瓮中捉鳖。” 司南拢起手:“我派人连夜飞鸽传书给黎川,分出一队急行军攻打康王的老巢,让康王这厮无路可退。” 澹台桢赞许地点点头,又问:“文令秋那边——” “有人暗中守着呢。” 眼看喧闹的火把越来越近,澹台桢与司南如影子一般往后飘,融入黑暗之中,消失无踪。 这一夜,无论在虞国或是温国的史书上,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兰容与被虞皇杀死,守城的将士悲愤之下怒闯皇宫,全体哗变。康王皇甫彻趁此机会一举攻破南都城门,绕道皇宫暗道的出口,将逃亡的金太师等人堵了个正着。 金太师想要献上财宝祈求活命,康王积怨已久,哪里肯放过。乱刀将金太师砍成肉泥,头颅高高地悬挂在一棵树上,等着乌鸦啄食。金太后,则随便丢在一旁,供百越蛮族士兵肆意取乐。 惨叫声不绝于耳,小皇帝两股战战,尿了裤子:“三皇兄,饶命啊,这皇位给你,我不要了。” 康王阴阴一笑:“放心,你的命还有用。不过,你的手啊,脚啊,得留下一只。” 小皇帝膝行过去,抱着康王的腿痛哭流涕:“不要,不要砍我的脚,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康王指着金太后的方向:“你砍她一只手,我就留你一只手,你砍她一条腿,我就留你一条腿。” 围着金太后的百越蛮族人提起裤子散开,露出一团白肉,不知是死是活。小皇帝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康王丢下一把刀:“去罢,勇敢些,我的陛下。” 小皇帝就这样,拎起刀,走向疼爱他的母后,喃喃自语:“母后,你不要怪我,我是被逼的。你同我说过,所有的人都是蝼蚁,只有我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康王身后,端坐马车的贞太妃兴奋地翘起嘴角。 然而小皇帝没等走到金太后身边,就两眼一翻昏过去了。贞太妃顿时气恼:“这没用的小东西,砍只手都不会。” 旁边伸过来健壮的臂膀,将她搂住:“不如,我去帮你砍了?” 贞太妃看向百越王,柔顺地伏倒在他怀中:“怎么好劳烦大王去做这件事,难得来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军中兄弟怕也舍不得她早死的。先让她再快活几天,我偏要等皇甫彻醒了,砍下她的四肢。” 百越王摊手:“你们女人狠起来,比男人更可怕。” 贞太妃恼了:“大王这是嫌弃妾?” “怎么会?我的美人。”百越王很想就地把她办了,但想想后面的计划,只能作罢。 康王派人把昏过去的小皇帝丢进另一辆马车里,过来对贞太妃和百越王道:“澹台桢要动手了,咱们得赶紧走。” 虞国百年基业,先祖为了子孙后代计,暗中挖了不少密道。这点金太师他们知道,康王自然也知道。顺着密道,他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开澹台桢的前后夹击,去往明州。 百越王哈哈大笑:“得了那么多金银珠宝,还耍了澹台桢一道,大快人心!” 康王得意一笑:“灭掉火把,随我入密道。” 夜尽天明。 南都城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仿佛被剥去了华丽衣衫的少女,在角落瑟瑟哭泣。城门处,文令秋和洛子修搭起简易的灵堂,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我真后悔没有陪着他去!”文令秋愤恨道:“兰大哥死的太冤了!” 洛子修并没有像以前那般温和地安慰文令秋,挚友死后,他再也无法与虞国皇族和解。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4节 “令秋,走罢,去明州。”他拍拍文令秋的肩膀:“只有云将军,能助你报仇。” “好!”文令秋下定决心:“等兰大哥下葬,我就走,你呢,你跟我去么?” 洛子修摇摇头:“容与虽走了,他的一些诗稿和书稿都还在,我要整理润色,以后刊印出来,让它们流芳百世。” 他们说完话,兰侯爷与杨大学士送别了吊唁的人群,朝他们走过来:“拙荆病倒,多谢两位贤侄帮忙操持我们一双儿女的丧事,我与杨兄已商定,为两位小儿女办冥婚,一同下葬。” 洛子修道:“容与高义,杨姑娘忠贞,正是佳偶天成,想必他们在黄泉路上,相扶相持,并不孤单。” 杨大学士想起女儿生时的聪慧懂事,偷偷抹了抹泪,拱拱手:“杨某失态了,见谅见谅。” “无事无事,杨大人,千万珍重身体。”文令秋与洛子修拱手还礼。 灵堂之外,不知是谁起头,唱起了楚辞悲歌。吊唁的人纷纷驻足,跟着唱起来。歌声如潮水一般,一浪高似一浪,似乎能直达天听。阴郁的天色,收到了歌声的浸染,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仿佛也在为一代英才的陨落而悲伤。 澹台桢立在不远的高楼之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郡王。”司南匆匆上楼:“把皇城扒了一遍,发现几条密道,康王那厮,就是从密道里逃跑的。” 澹台桢看向司南:“无妨,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如今南都,青阳城尽在我手,他或许会随着百越王逃往十万大山,密切搜寻他们的行踪。” “是,郡王。”司南接着禀告:“如今南都只剩下一些安抚民生的收尾,南都人也不似以前那般排斥我们温国的军队了。这是一些剩余官员的名单,您过目。” 澹台桢细细看了一遍,指了指远处的洛子修:“此人进退有度,温厚有礼,可堪大用。” 司南从袖袋中摸出块炭笔,添上了洛子修的名字。 “黎川那边如何了?” “青阳城被康王压榨得民不聊生,黎川接手得十分顺利,并未遇到任何抵抗。康王那厮别是貔貅托生的罢,不仅把青阳城的财宝席卷一空。虞国皇族带着逃跑的那些金银珠宝,也被他带走了。” “派人清点皇宫内务,看看还剩下什么,先拨一部分出来购买粮食和伤药,发放给南都的伤兵和民众。” “好咧,南都人会感恩郡王的。”司南咧嘴笑。 “回府。”澹台桢一面下楼,一面拟着章程。南都这边万事待定,百废待兴。需得陛下从温国派些文臣过来稳定局面,重整朝纲。此外,他还得写一封私信,告诉云意兰容与的死讯。 抛开家国,私情,对兰容与的死,澹台桢是带着怜悯和遗憾的。若是他早前接受温国的招安,此时已经官居高位了,怎么会英年早逝。 云意知道后,会很伤心罢,毕竟有多年的情意在。 一会儿的功夫,云府已到。澹台桢下马入府,才走到寝居外,迎面飞来一封信。澹台桢伸手接过,见到熟悉的字,眼神温柔下来。 崔崐从怀中摸出一只烧鸡,正要溜,澹台桢看着信上的一滴油渍,凉凉道:“你最近过于悠闲了。” “哪有?”崔崐立刻否认:“我时刻注意着各方的信息,还要暗中保护文令秋那厮,忙着呢!” “明日你去青阳城,看看黎川的伤势,给他打打下手。” 崔崐手中的鸡腿不香了:“哎?这边都打完了,还留着干啥,咱们不回去?” “等你从青阳城回来再说。”澹台桢捏着云意的信,关上了寝居的门。 崔崐狠狠撕一块鸡肉,咬牙切齿地走了。他还想着早点回去见珍娘呢,这虞国的破烂摊子,什么时候能弄完? 老,子,要,回,家! 澹台桢走到梳妆台前坐定,正要拆信,忽地闻到一股淡而清冽的香气,澹台桢从半开的窗户向外望去。 原来,院子里的白杏,已然开了第一朵花。 冬去,春将至。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忽闻噩耗 今日云意的信,都是轻快的底色。 头一件,便是云镝与欧阳清怡定亲的喜事,云夫人十分喜欢欧阳清怡,直夸儿子开窍了,很快应允两人的婚事。两人的八字拿去给寺庙的高僧合了,因着欧阳清怡无父无母,少了许多繁琐,婚期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来。 云意希望兄长成婚的时候,他能回明州。 他作为妹婿,自然是要回的。澹台桢嘴角上翘,继续看下去。 这第二件事,是丛绿有孕了。澹台怀瑾高兴得快要疯了,整天在云宅周围转悠,差点被云夫人怀疑。幸而云意赶去解围,说送菜大爷收的干儿子有点傻,这才化解了。 丛绿知道自己有孕之后,已决定随着澹台怀瑾远走高飞。云意把卖身契还给了丛绿,从此以后,丛绿就是自由身了。 澹台桢眉头一拧,澹台怀瑾这是要弃家流浪去?没用的小子!他迅速写下一封信,吩咐下人:“去交给崔崐,让他送去明州。” 下人匆匆而去。 澹台桢吐出一口浊气,仔细把云意的信收好。然后在书案后摊开奏章,沉下心来书写。 最后一行字写完,天已向晚。司南踏着暮色匆匆而来,神色严峻:“郡王,探查到康王一行人,往明州的方向去了!” 澹台桢瞳仁微缩,手上的笔承受不住力道,折成两截。 明州,云宅。 喜气洋洋的氛围充斥着阖府上下,来来往往的人面上都挂着笑容。云滟靠在欧阳清怡身边,嘟嘴:“今日怡姐姐就要搬出去住了,我好舍不得你。” 欧阳清怡搂住她:“我也舍不得你呀,没有你这雀儿叽叽喳喳的,一定冷清不少。” 云意笑道:“也就几个月而已,这都忍不得?等怡姐姐嫁进来,咱们天天见面。不过,姮儿你也不能太粘着怡姐姐。某人会有意见。” 欧阳清怡红着脸低了头,云滟哈哈大笑:“以后兄长若是惹我生气,我就霸住怡姐姐,他肯定很快服软。” 云意待要接话,眼风忽然扫到门外,惊讶地站起来:“伯母什么时候来的,怎地不进来?” 云滟和欧阳清怡都跟着站起来。 “看你们聊得热闹,就在外头听听声。”云夫人笑眯眯地走进来:“都说姑娘如鲜花,果然不错,我一进来,就像踏入了春季,处处暖融融的。” “您怎么有空过来了?”云意扶着云夫人坐下。 因着云镝和欧阳清怡的婚期定了,欧阳清怡没有父母操持,云夫人不想让欧阳清怡受委屈。一边置办聘礼,一边置办嫁妆,忙得脚不沾地。偏云滟又不喜操持,常常躲懒,就剩云意在旁帮忙。若不是欧阳清怡明日就要搬去别院,云意恐怕也不得闲。 “过来看看。”云夫人转向欧阳清怡:“东西都收拾得如何了?” 欧阳清怡回答:“已经收拾好了,就差一些贴身的物件还要用,所以未动。” “那就好,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缺什么都不愿说。” 云意与云滟禁不住想到一件事,抿嘴憋笑。欧阳清怡瞧见了,脸越发烫起来。 欧阳清怡与云镝的婚事初初定下来时,有一日明州大族白氏送来几盆通心草,云夫人叮嘱管事每个姑娘送去一盆,因着欧阳清怡喜爱蓝黄两色,就把黄蕊蓝牡丹指给欧阳清怡。 管事知道欧阳清怡如今十分得夫人看中,便亲自去送。谁知走到半路闹起了肚子,于是拐去茅房。这一拐不得了,正巧碰到云镝归来,他发现女眷们只有欧阳清怡处没有通心草,以为欧阳清怡受到了怠慢,把所有的下人都叫过来训斥。 待管家完事,捧着通心草来到欧阳清怡的蒹葭居,大伙儿才知道是误会一场。云镝轻咳着把下人解散之后,闹了个大红脸,欧阳清怡也是窘迫不已。 这事儿很快阖府传遍了,云夫人笑着对两姐妹说:“你那兄长啊,是个会疼人的,以后两夫妻必定蜜里调油的。” 云滟却逮着个把柄不撒手,时不时去逗云镝,导致云镝那一段时间看见云滟都绕路走。 欧阳清怡闭了闭目,掐断这段回忆。 云夫人说了一会子话,管事就找过来了。云夫人嘱咐了欧阳清怡几句,对云意云滟道:“你们过来,给我搭把手。” 云滟眼睛一转:“母亲,我看见各种单子就头疼,还是留在这儿陪怡姐姐罢。” 云夫人绷起脸:“你瞧瞧你自己,都及笄的人了,还只知到处去玩,成什么样子。白家的嫡女也是刚及笄,人家都学会掌中馈了,上次送通心草过来落落大方的,瞧着很是惹人喜欢。” 云滟撇嘴:“你喜欢人家,认人家做女儿不就得了。” 云意赶紧把她拉走:“伯母别生气,我来说她。” 两姐妹快步走出蒹葭居,离开好远,云意才嗔怪:“你最近怎么回事?伯母已经够忙的了,你还和她顶嘴。” 云滟烦躁地扯下墙角边盛开的一朵迎春花:“她总拿及笄说事,及笄怎么了?” 云意微微一笑:“伯母是不是又想给你相看人家?这次是谁?” “就是白家那个嘛。” 怪不得方才伯母提到白家,她就炸毛。云意偏头思索了一下:“白家嫡长子似乎叫白宣衡,上次跟伯母去上香的时候见过,文质彬彬的一个人。” 云滟扯完一朵又一朵:“那又如何,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行行行,不提了。”云意好笑地拉住她的手:“这花开得很好,你别把它薅秃了去。” 云滟忸怩着收手:“姐姐,姐夫还没来信么?” 云意摇摇头:“战时风云变幻,他忙得不可开交也是有的。” 正说着,路的尽头来了人,一见云意和云滟在这,急忙说:“两位姑娘,将军召你们去前厅,说有大事发生。” 云意云滟对视片刻,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她们匆匆来到前厅,云阔夫妇,云镝和欧阳清怡已经到了。 “父亲,出了什么事呀!”云滟踏进门口就问。 云阔看了一眼云意,云意心中发紧,不由得问:“伯父,是澹台桢出事了么?” “不是澹台桢。”云阔目光复杂:“是容与出事了。” 云意刚落下的心又悬起来,巴巴地看向云阔。云阔心中不忍,但也不想瞒云意:“他死了,被皇甫衡刺死的。” 天地似乎被一下子收紧了,云意急促地退后两步,靠在门上才勉强站住。怎么会呢,他现在于南都而言,是中流砥柱,为何会被小皇帝刺死。 纵然已经没有男女之爱,但云意依旧敬重兰容与,满心盼望兰容与今后顺遂安康。乍一听到兰容与的死讯,她心中难受极了。 “姐姐,你怎么样?”云滟小心地扶着云意在椅子上坐下。欧阳清怡适时递过来一杯热茶,放在云意手边。 云意忍住满眼的湿润,问:“伯父,这是怎么回事?” 云阔定定神,把刚收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细细说了:“——就为了个玩意儿,皇甫衡就用匕首刺死了容与,容与的未婚妻杨氏倒是贞烈,跟着殉情而死。容与死后南都的守军便反了,冲入皇宫。金家赶紧带着小皇帝逃跑,没想到被趁机攻城的康王截获。金太师被斩首,头颅挂在树上。金太后和皇甫衡都被康王掳走,不知去向。 南都,现在已向澹台桢臣服,并入温国是迟早的事儿了。” 云夫人戚戚然:“兰家三代都效忠皇室,没想到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若不是我们及早认清形势,来到明州,只怕下场与兰家一样,甚至更糟。” 云镝语气含怒:“虞国皇室早就烂透了,我们云家,犯不着为这群烂人卖命。” 云阔长叹一声:“如今虞国大部分已落入澹台桢之手,他应该很快会来明州,辛苦夫人,娢儿的事,也可以准备起来了。” “唉,今年看来是劳碌命了。”云夫人苦笑。 云意浑浑噩噩的,后头大伙儿说了什么全然不知。欧阳清怡看她面色实在是差,对云阔和云夫人道:“不如让娢妹妹先去休息罢。” 云镝正在思考康王的去向,闻言也帮腔:“是啊,姮儿陪着娢儿回房罢。” 云阔颔首,云夫人揉揉眉头:“待会儿请个大夫来看看娢儿,姮儿,陪娢儿回房。”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5节 “是,姐姐,我扶你走。”云滟走过来扶云意。 云意仍是一副怔愣的样子,回到自己的寝居也不晓得。云滟急了,上手掐云意的人中:“姐姐,快醒过来,醒过来,别吓我!” 疼痛感袭来,云意骤然回神:“姮儿——” 云滟抱住云意:“姐姐,你难受就哭出来,与哥哥死了我都难过得紧,何况是你呢。” 云意回抱妹妹:“我也想哭,可是眼睛涩涩的,又干又痛。其实死亡对与哥哥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夹杂在家族与内心的挣扎之间,他在南都的每一日,都是煎熬。只可惜,我们身在明州,不能为他燃香吊唁。”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城内异动 两姐妹抱了许久,伤感的情绪才缓过来。云滟索性不回去了,在云意这里陪着她过夜。 风轻夜静,月如流沙。 云意和云滟并头睡在一起,云滟手指搅了半天,憋不住问:“姐姐,姐夫的信还没来么?” 云意转过头,捏捏她的脸颊:“小样儿,想你的令秋哥了?” “是啊,与哥哥没了,不知他是否安全。他最敬重与哥哥了,肯定又悲又怒,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傻事儿来。” “文公子是少年意气了些,但他身边还有洛公子,洛公子成熟稳重,会在一旁提点的。” “对啊,我忘了洛大哥了。”云滟默了默,忽然眼睛一亮:“姐姐,我们明日送完怡姐姐,就去大冶寺上香罢,一来给与哥哥添个长生位,二来为令秋哥祈福,噢,也为姐夫祈福。” “好。” 两人说着说着,慢慢睡着了。 云意恍惚看到了一扇门,门后面隐隐约约有微光透出,云意小心推开门,看见一双人影在灯下读书。他们听到动静,同时抬眸向云意看过来,却是兰容与和一位娇美纯净的姑娘。 “与哥哥?”云意轻声唤。 兰容与紧握着身边姑娘的双手,笑容如春风和沐,一派湖光山色:“娢儿,我现在十分轻松欢快,不用为我伤怀。” 云意眼中湿润,现在的兰容与,似乎与五年前兰容与重合了。一样的才貌翩翩,心神皆清,眉间不见忧色。 “如此便好了。”云意带泪笑开,对着兰容与身旁的姑娘一礼:“您是杨姑娘罢?云意未来得及唤您一声嫂嫂,嫂嫂贞烈,云意佩服。” 杨亦晴莞尔:“无数次想象你的模样,今儿可算见到了。你很好,我也不差。” 灯火明灭,屋中垂下的经幡忽然无风自动,兰容与道:“娢儿,这里你不能久待,去罢——” 云意没反应过来,就被轻飘飘地推出门外,她甚至没看清推她出来的是一阵风或是一块经幡。 门关上,隔绝了光亮。云意愣在当地,不知该往何处去。这时,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沉稳而有力。 云意几乎瞬间判断出了脚步声的来处,转过身去:“澹台桢!” 澹台桢停住脚步,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她,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云意提起裙摆跑过去,扎进澹台桢的怀里:“你如何来的?” 一声轻哼从头顶传来:“见到故人,还记得我?” 云意不觉笑了:“醋劲儿真大,与哥哥有嫂子,我有你。” 澹台桢不答话了,云意觉得奇怪,正要抬头看,却发现男人的身影正在变稀变薄。云意急了,伸手去捞,只捞到了一抹暗色。 “澹台桢!” 云滟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坐起来:“姐姐,你在叫什么?是要喝水么?” “呃——”云意回过神来,把云滟按进被窝:“我自己起来倒水,你睡罢。” “唔。”云滟顺势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云意笑了笑,起身随意披上外裳,坐在半开的窗边。 幽幽杏花香入鼻,带着浸润夜色的冷。云意推开窗向外望去,天已透亮,白杏树在晨光中,已绽出许多花骨朵儿。 闭目轻嗅,花香丝丝缕缕,丝线一般绵延。云意忽然想起南都捧雪居里的白杏,上次澹台桢来信,跟她说他住进了捧雪居,嫌弃她的帐子旧了,颜色不好看。云意想象着他在躺椅下喝茶的样子,他们也许在不同的地方,浸润着同一种花香。 花香,连着思念。 云滟被云意唤醒的时候,还不愿离开温软的被窝。后面想起今日是欧阳清怡要搬出去另住,才一骨碌爬起来。 两姐妹梳洗过后,自去找欧阳清怡。欧阳清怡站在门口与云镝说话,云镝看见两姐妹过来,轻咳一声就要走开。 云滟叉腰:“大哥,我是鬼么,怎么见我就跑?” 云镝不理她,加快了脚步。云意笑道:“大哥莫燥,怡姐姐这一走,你们要大婚当日才能见面了,多说说话是好的。” “我已说完了,劳烦两位妹妹多过去陪陪她。” “好呀。”云滟挤挤眼睛:“有什么好处?” 云镝翻着白眼,扭头就走,很快转过拐角,不见了。 “姐姐,怡姐姐,你们看看他!”云滟不满。 云意捏她的脸:“还不是你这段时日打趣大哥太狠了,他才见你就绕路。怡姐姐,要出门了么?” 欧阳清怡含笑点头:“行李已经先让下人搬出去了,我就拿一个贴身的包袱就成。” 于是三人说说笑笑出了门,一起登车去欧阳清怡的新宅子。 因着云家看中这门亲事,所以在城中的另一端选了处宅子给欧阳清怡暂居。以便大婚之时十里红妆,铺开排场游走全城。从云府到新宅,马车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云滟迫不及待地下车四处看,很快转没影了。云意帮着欧阳清怡归置各个屋子的物件,不知不觉忙了一个上午。 欧阳清怡看天色不早了,便说:“你们留下来吃饭罢,我让厨房煮几个你们爱吃的菜。” 云意点点头:“那我叫人传信回府,说留在这儿用午膳。姮儿也不知去哪儿了,一早上没见人。” 欧阳清怡笑笑:“也许在哪个亭子里睡着了呢。” “我去找找她。” “好。等会儿我让下人去叫你们用午膳。” 别了欧阳清怡,云意沿着□□一路寻过去,都没有找到。于是叫来一个丫头问:“见到二姑娘了么?” 丫头回答:“二姑娘听说巷子口有一家酒酿汤圆特别好吃,兴兴头过去了。” “真是孩子心性。”云意笑着问了店铺的位置,出门往巷子口走。 巷子古旧了些,平淡却不失烟火气。路旁有踢毽子的女孩儿们,笑得如风铃一般清脆。不远处就是巷子口,几家卖吃食的小店挨在一起,屋顶袅袅地升着炊烟。穿着石榴红裙的云滟,就坐在其中一家店的小桌边。 云意正要过去,忽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姑娘——” 云意循声望去,丛绿穿着平民的蓝靛粗布裙子,头上包着淡青色头巾,后面还背着包袱,看起来是要离开的样子。 “丛绿,你来和我道别么?” 半月前,丛绿决定和澹台怀瑾一起离开,云意便给了她卖身契,放她出府。离开的那日,丛绿抱着云意哭了许久,眼睛都肿了。澹台怀瑾在一旁想劝,却不知如何劝,急得抓耳挠腮。 今日,澹台怀瑾是要带丛绿离开明州了? 丛绿点点头:“姑娘,我休息了这些日子,胎相已稳,大夫说可以上路了。请姑娘日后多保重,凡事不要多思多虑,多靠别人少靠自己。” 云意心里又酸又甜:“我在明州自在得很,你就别担心了,你与澹台怀瑾,可想好了要去何处?” “可能先去都州,若是风声紧了,就去思慎客栈避一避。”丛绿道:“等安定下来,我给姑娘写信。” “好。”云意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翠竹木簪:“你们赶路,不适合带太多贵重的东西,这簪子给你做念想。等你们安定了,我还要送你几抬嫁妆的。” 丛绿含泪收下,末了,她悄悄看了看四周,说:“姑娘,明州似乎有南蛮人混进来了,你们要小心。” 云意大吃一惊:“你如何知道的?” 丛绿道:“两日前我去药铺领配好的安胎丸,听到一个来买药的人嫌弃药费贵,私下骂了一句南蛮话。他二十多岁,商人模样,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南蛮人。” 丛绿自己便是南蛮人,不大可能听错,如今南蛮又和康王联手—— 云意心中凝重起来:“这事儿,我回去就告诉伯父和兄长。” 丛绿点点头,走过来握住云意的手:“姑娘,他在巷尾等我,我走了,愿姑娘万事顺遂。” 两人依依惜别,等丛绿走了,云意转身急匆匆地找云滟:“走,回府。” 云滟一脸茫然:“怡姐姐不留饭?” 云意不欲多言,随口应了一声,拉起云滟就走。云滟小声嘀咕:“早知道我就帮着归置了,害怡姐姐这么忙。” 两人回到欧阳清怡的新宅子,欧阳清怡抱歉地迎上来:“厨娘不知怎地忽然昏倒,嘴里还说胡话,已经着人去送医了。两位妹妹,今日午膳咱们去外面吃罢。” 这么巧? 云意笑道:“算了,我们回府用膳,怡姐姐你忙,我们先走了。” 欧阳清怡便送她们出门上马车,云滟掀起车帘,看着欧阳清怡挥手的身影越来越远,转身问云意:“姐姐,我们不是还要去寺里面上香,为何要回府?” 云意沉下脸色,把遇见丛绿的事情说了。云滟撑大双目:“皇甫彻这厮好不要脸,还敢派人混进来?姑奶奶的软鞭可不是吃素的!等把这人揪出来,我非要扒他一层皮不可!” 两人匆匆回到云府,云阔与云镝还未回来,云夫人听到两姐妹问,也是奇怪:“平日无事早该回来用饭了,今日约莫是被急事绊住脚了。” 云意与云滟对看一眼,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明州危机 云阔看完手上的奏报,准备回府。云镝匆匆走进来:“父亲,今日有几十个兄弟在操练当中忽然昏倒,口中说胡话,儿子觉得奇怪,就请了军医来看,可是军医没瞧出什么毛病,只说大概是吃错东西了。” 几十个人同时吃错东西?云阔顿时警觉:“速速派人将城中有名望的大夫聚起来,细查军中饮食。” “是。”云镝转身去吩咐,云阔沉吟半晌,亲自去瞧昏倒的士兵。 一番忙碌下来,早已过了平日里回府用膳的时间,云阔正要着人回府与夫人说一声,却见副将掀了帘子进来,身后跟着熟悉的身影。 “娢儿,你怎么来了?” 云意摘下帷帽:“伯父,军机重地,娢儿本不该来,但是事情紧急,娢儿不得不来。” “府中出了何事?” “不是府中。”云意急急地把丛绿的话说了:“此人潜入明州,不知怀着什么阴暗的心思,请伯父尽快揪出此人以及同党,否则明州恐有隐患。” 云阔目光一缩,很快把这件事与士兵成群昏倒联系在一起。他来回踱步,转头问云意:“你那个丫头丛绿,若我没记错,颇通药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6节 “是,她父母在南蛮时开的就是医馆,她从小耳濡目染,也通药理。” 云阔点点头:“你把她找回来,越快越好。军中如今有不少士兵忽然昏倒,军医却查不出来。我怀疑这是康王的人给我们下了从南蛮带来的毒,军医从未见过,所以验不出。” “伯父,你方才说,他们忽然晕倒,可有说胡话的症状?” “你怎么知道?” 云意白了脸色:“今日我们送怡姐姐去新宅子,那边的厨娘,也是这个症状。” 事情骤然严峻起来,找到丛绿变得格外重要。云意不敢耽搁,从云阔处出来,吩咐下人送信给云滟,上了马车急急往城门赶。城门的守将认得云家的马车,亲自下来,拱手问:“可是将军有什么吩咐?” 云意掀起车帘:“今日出城的人有没有一个身着靛蓝粗布衣服,带着淡青色头巾的女子,十八九岁,鹅蛋脸,长眉细目。” 守将连忙把小兵们叫过来问话,众人皆说没看到。云意沉下神色,难道澹台怀瑾用了别的法子出城?这样子的话,得派人一路追寻,不知道短时间能不能找到人。 “她是逃犯么?”守将见云意沉默,心中一提。 云意摇摇头:“若是你们见到她,就说她家姑娘找她。一位故人罢了,不是逃犯。” 守将闻言舒一口气,答应了:“是,末将一定注意。” 云意心事重重地回到云府,云滟也从送菜的老李头那边回来了:“姐姐,老李头说丛绿他们一大早就走了,并没有回去。” “那便派兵去寻。”云夫人从路径深处走来:“务必要找到。” 云意问:“怡姐姐那边如何了?” “她也中毒了。”云夫人面色沉如阴云:“我已派人将她接回府中。” 云滟闻言立刻跑了:“我去看怡姐姐。” “这——大哥他知道么?”云意担心地问。 “没有,军中也有人投毒,我怕镝哥儿知道后乱了分寸。” 云意点点头:“我也去看看怡姐姐。” 云夫人道:“为保安全,今日大伙儿暂不用膳,你捱的住么?” “捱得住。”云意立刻回答:“伯母不用特意担心我,我现在不说健壮如牛,和姮儿掰掰手腕完全没问题。” 云夫人露出一丝笑:“去罢,你伯父恐有大动作,无事不要出门了。” “好的,伯母。” 云意别了云夫人,往蒹葭阁来。欧阳清怡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陷入沉睡。云滟在一旁愁眉不展,见到云意进来,抹掉了眼角上的泪。 “姮儿莫慌。”云意拍拍她的肩膀:“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想到办法的。” 云滟瞧了一眼欧阳清怡,正要说话,忽见丛露进了蒹葭阁,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姐姐,你看,是不是姐夫的信?” 云意回头,丛露果然将信交到云意手中:“奴婢走过来的时候,从墙上跳下一个人,差点把奴婢吓傻,原来是个送信的。” “他走了?” “送完信就走了,像是有什么急事。” 云意接过信,马上拆开了。信中的笔迹比以前潦草,语气也没有往日私密的亲昵,似乎匆匆写就。澹台桢在信中写了兰容与被皇甫衡刺死的经过,嘱咐她不必太过伤怀,此外,文令秋全须全尾地活着,不日就会离开南都。信的最后,澹台桢说康王与百越王朝着明州的方向来了,让她务必小心。 云滟眼巴巴地等着云意看完信:“姐姐,有令秋哥的消息么?” “文令秋没事。”云意道:“你在家里照顾怡姐姐,我还得去一趟军营找伯父。” “大姑娘。”丛露指一指前厅的方向:“将军方才回来了。” 云滟眼睛一亮:“姐姐,我们一起过去罢,丛露留下来照看怡姐姐。” 两姐妹来到前厅,云阔正在说军中的情况,见到云意与云滟过来,颔首示意。 “父亲,军营那边严重么?”云滟性急。 云阔回答:“直到方才我离开,营里又有数十人毒发,断断续续加起来,已有上百人了。” 云意把信递上:“伯父,这是澹台桢的来信,康王和百越王朝着明州来了。” 云阔一目十行看完信:“信若是容与死的那日写的,算算日子,康王离明州很近了。他先派人潜入明州下毒,削弱我们的战力,等他们兵临城下,便会事半功倍。哼,好阴毒的算计。” 云滟咬牙:“这厮莫不是毒蛇托生的罢,肚子里的毒液太多也不怕烂了肠胃!想攻下我们明州?做他的春秋大梦。” 云阔道:“查了最近入城的富商,其中有一个是白氏的远房亲戚,自他入城,一向爱热闹的白氏忽然闭门谢客,甚是奇怪。我已让镝哥儿悄悄探查,晚些就会有消息。” 如今,却只有等了。 云夫人压压眉心,对丈夫道:“镝哥儿不在,军中须有主心骨,你去军营罢,有事儿给我们传消息就行,不必亲自回来。丛绿那边,我会派人去追,一找到她,我们就给你传信。” 云阔深深地看向妻子,夫妻多年,他一直想让她过舒坦日子的,但最后的结果是一直在陪他受苦。而她从未抱怨,从未颓丧,坚定地站在他身边,陪他共担风霜雨雪。 手搭在妻子肩膀上,云阔露出愧疚的苦笑:“你辛苦了。” 云夫人目光浮动,慢慢地湿润了:“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作甚。” “好,我先回军营了,你们万事小心。”云阔又拍了拍两位姑娘,大踏步走了。 日落,夜临。 这一夜,大伙儿几乎都没睡。 云意在天快亮的时候迷迷蒙蒙打了个盹儿,她觉得自己应该做梦了,否则怎么会闻到食物的香味?她仔细品了品,确定那是鸡汤的味道。 “里头放了香菇,山药,还有板栗,党参,红枣,枸杞……” “姑娘,快醒醒,醒醒,吃点东西。” 云意一激灵,睁开眼见到丛绿担忧的面容,恍恍惚惚:“我这是梦到了何年何月何日?” 丛绿摇了摇云意的肩膀:“姑娘,你这不是做梦,是奴婢,奴婢回来了!” 云意捏捏丛绿的手臂,感觉到了真实的温度,欢喜不已:“丛绿,真的是你,你总算回来了,快,快跟我去看怡姐姐,然后我们去军营找伯父。” “奴婢都去过了。”丛绿道:“姑娘,你先吃点东西。” “如何?”云意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丛绿。 丛绿无法,只得都说了:“情况——不太好。他们中的是南蛮特有的慢性毒药,名唤陀罗梦。无色无味,中毒的人浑然不觉。等到昏倒说胡话的时候,毒已经入体两三日,进入经脉,需要吃下特制的解药。若不服下解药,少则七日,多则十日,就会在睡梦中死去。” 距离欧阳清怡毒发昏倒,已经过去了一日。这么说,她已经中毒三四天了,再过三日,寻不到解药,欧阳清怡就会死去,那些军中的将士亦是如此。 云意的心阵阵发紧:“解药,你可会配?” 丛绿颓然摇头:“这种毒药是南越皇室独有,解药也在他们手上。丛绿无能,配不出来。只能和大夫们商议,如何暂缓他们的毒性蔓延。” 云意默了默,安慰丛绿:“你能回来就好了,要不然我们连东西都不敢吃。” 丛绿忙道:“我已经四下查看,食物都没毒,有毒的是井水。现在将军和夫人知道毒从何来,已经拟下章程。姑娘快吃饱,夫人说,吃饱后大家都得忙起来了。” “好。”云意下床穿鞋,洗漱穿衣,捧着鸡汤喝起来。 “慢一些,姑娘,小心呛到。这鸡肉很嫩,你多吃些。” 云意很快吃完,忽地想到一个问题:“丛绿,你回来了,澹台怀瑾呢?”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康王攻城 丛绿低下头:“府中的亲兵找到我们,他跟我一起回来的,现在住在府里。” “这——让他无事少露面。” 云意话音未落,却看见云镝与澹台怀瑾一同走进来,云意奇异地看着这画面,思绪像是被冻住了,一转不转。 “娢儿,你吃饱了么?全城的名医都聚集起来了,丛绿两口子得随我去一趟。” 云意的目光在云镝和澹台怀瑾之间逡巡:“你们怎么一起来的?” “哦,小李啊,他过来找丛绿,我们在半路上遇到的。”云镝自然地说:“要不是丛露认得人,我险些要把他当歹徒抓起来了。” 澹台怀瑾露出略显僵硬的笑。 云意抑制住捂脸的冲动:“真,真巧。” 丛绿站起来:“大公子,奴婢这就去,他比较内向不爱说话,就留在府中罢。” 云镝露出不赞成的神色:“你一个女子忙前忙后,做丈夫的怎能不帮忙。小李,你说是不是?” 澹台怀瑾咬着后槽牙:“您说得对,风度斐然。” “那别耽搁了,走罢。” 云意眼睁睁看着三个人走出她的院子,过了许久脑子才转过弯来,急急地赶上去:“大哥,我也跟你们去,左右家中还有伯母和云滟照应,我也想出一份力。” 云镝深深地看着她,笑道:“行,你来罢,只是这身衣裳需得换一换。我带他们先过去,你晚些过来帮忙。” “说的是。”云意瞧了一眼澹台怀瑾:“熬药干活难免烟熏火燎的,还得找面巾捂住口鼻。” 澹台怀瑾会意,悄悄地给云意竖起大拇指。 “随你,大夫们都等着呢,就不和你多说了。”云镝很快领着丛绿和澹台怀瑾走了。 云意轻舒一口气,定定神,换了衣裳缓步去前厅寻云夫人。 云夫人吩咐完下人,招招手叫云意过来:“吃了么?” “已经吃饱了。”云意走到云夫人身边坐下:“娢儿一睁眼看到丛绿,恍惚以为是做梦呢。” 云夫人笑了笑:“他们跟着都州的商户出城,我们的兵追踪了二十里才找到他们。小李不是老李的干儿子?丛绿跟了他,你怎地不说?这兵荒马乱的,他们怎么不在明州呆着?” 云意太阳穴突突地跳:“都州繁荣,小李约莫想去大展拳脚,好风风光光娶丛绿。” “看来是个有志气的。”云夫人放下茶盏:“娢儿,我要去白府一趟,你留在府中照应。” 云意心中一动,想到云镝方才已经回转,便知潜入城的人抓住了。 “果然是潜在白府了?” 云夫人点点头:“一共五人,他们在途中把白府的亲戚杀了,持白家令牌假冒入城,到了白家又劫持女眷,令众人不许外出。云镝到得及时,白家女儿险些被他们糟蹋了去!这些天,他们分别在靠近军营的民居、清怡新宅和金滔街的水井中下了蔓陀梦。若不是咱们府上戒备森严,也会遭他们的暗算。” 云意恍然,都州商户和明州的氏族都有父亲特发的令牌,出入明州十分轻便。康王,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军营的伙夫时常外出采买,难免带回洗过井水的食物,而金滔街商铺林立,人来人往,这般算下来,中毒的人,不知凡几。 形势十分不妙。 “伯母,府中有姮儿,我想出去帮忙。”云意看着屋外青苍的天空:“现在不知到底有多少人中毒了,需要派人清点。后头还有分派草药,安抚城民,多一个人多一分助力。”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7节 云夫人欣慰不已:“既如此,你只管去,我让镝哥儿多看顾你。” “母亲,姐姐,我也要去!”云滟从门外探进头:“我才不要留在家里,憋得慌,我可以保护姐姐。” 云夫人看着两个花朵一般的女儿,无奈退让:“行,清怡那边我自会照看,你们只管去。” “谢谢母亲。”云滟高兴极了,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挽住云意的胳膊:“姐姐,我们快走罢。” 云意捏捏她的脸:“衣裳都换了粗布的,你早就听到了我和哥哥的对话罢?” “不小心听见的。”云滟吐吐舌头:“我再三嘱咐丛露了,一定照顾好怡姐姐。” 两姐妹一起走出前厅,身后传来云夫人的嘱咐:“姮儿,你万事多听哥哥姐姐的,不要擅自做主。” “知道啦!”云滟摆摆手,并没有回头。 马车辚辚,很快到了军营。士兵认得云府的姑娘,径直将她们领到云镝处。云镝道:“丛绿和大夫已经拟下了暂缓毒性的方子,后面收集药材,熬药放药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姐妹两了。若是遇事不决,尽管来找我和父亲。” “放心罢。”云滟接过药方,跃跃欲试。 云意问:“丛绿和小李呢?” “噢,他们啊。”云镝一指南方:“在专门留出来的药帐里配第一剂药呢,其他大夫也在那里。” “好,我们先过去看看丛绿,你去忙罢。” “成,你们要用人的话,就去找骆叔。” 云意云滟别了云镝,往药帐去。才走近,就闻到一股酸涨之味。云滟差点顶不住干呕,随后从袖袋之中掏出两块巾帕:“姐姐,给。丛绿在熬什么啊,还好我早有准备。” 丛绿在里头听到云滟的声音,掀起药帐,忙忙迎出来:“二姑娘也来了啊,如今是几十个药炉同时在烧,味道很大,你们就别进去了。” 云意扫一眼她的肚子:“丛绿,你竟然顶得住?” 丛绿笑笑:“我近来鼻子闻不出什么味道,来这药帐倒是正合适了。” 云滟朝里头努努嘴:“你家那位也在里头?” “没,原来负责采买的人倒下了,公子拨他去帮忙。姑娘放心,他在药炉把脸熏得黧黑才出去了,就算家里人来了都认不出。” 云意稍稍放心,嘱咐丛绿别太累,便拉着云滟忙活去了。两人罗列出明州城主要大药铺的名字,商量一阵,决定将骆承副将的人分成三队。 一队前往药铺收罗药材,采购更多的药炉;一队在城中巡逻,清点中毒的人数;最后一队负责选址搭起帐篷,把药炉都挪过去,方便一面煎药一面施药。 忙忙碌碌,不知不觉过了一日。两姐妹夜深回府,次日天刚亮又出门。 云滟靠在车壁边打瞌睡,云意在想着澹台怀瑾的事。他现在已经有了明面上的身份,再躲躲藏藏反而不合适。希望他自己机灵着点儿,千万别露出马脚。 “吁——”车夫的一声急停打断了云意的思绪,云意急忙拉过云滟,两人双双后仰着倒下。 云滟迷迷糊糊醒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车夫回答:“是骆副将来了。” “骆叔?”云滟揉揉眼睛,掀起车帘:“你怎么来了?” 骆承急急道:“两位姑娘快回去!康王率军打过来了!” 饶是已经提前知道消息,云意和云滟仍是心中一跳。云滟撸起袖子:“到了?正好啊,我要上马作战!” “小姮儿别闹,快回去。”骆承苦笑:“军中中毒的人不少,战力削弱,镝哥儿已经率先锋军去迎战了,我通知完你们也得立刻回去。” 云意拉住云滟:“我们马上回去,骆叔告诉伯父,莫担心我们。” “好。”骆承迫不及待调转马头,迅速消失在晨光之中。 云意定定神,对云滟道:“昨日已经搭好药棚,我们直接过去罢,丛绿和大夫应该都在那边了。” “嗯。”云滟嘴上应着,眼睛却灼灼地看向城门的方向,拳头慢慢地收紧。 她真的很想,当面给康王来上那么一拳。 “车夫,掉头去药棚那边。”云意吩咐。 “好咧,两位姑娘坐稳咯。”车夫一甩马鞭,驾车而去。 谁知,还未靠近药棚,马车就被等着领药的排队人流阻拦在外。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甚至还有五六岁大的孩童,抱着瓦罐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云意看着那孩子摇摇晃晃的,被挤得快要摔倒,忍不住下车扶了他一把。 小男孩回头看见是位极漂亮的姐姐,开心地道谢。云意揉揉他柔软的发顶:“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 “来领药。”小男孩认真地回答:“爹爹娘亲都生病了,起不来床。” 旁边有热心的大婶接着说:“这娃也是可怜,大人都中毒了,剩他一个在门外不解事地晃悠,还是我带他来的。” “这里的人谁不可怜。”一个穿青衣的女子抹着眼泪说:“我的孩子还没满一岁,本来就体弱,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明日。” 周围的人思及家中的亲人,无不心有戚戚然,仿佛天空压下沉沉的乌云,透不过气来。 “大伙儿别伤心了!且听我说几句话。” 清亮的女声穿透乌云,直达众人的耳中。云意循声望去,云滟不知何时跃上车顶,桃红色的裙摆在风中如波纹层层漾开。 “我们明州遭此劫难,全都是因为康王皇甫彻的奸计。他为了削弱明州的战力,派人潜入明州下毒。现在,他就在城外,与我的兄长酣战。如此危急存亡时刻,更需要我们上下一心,互相扶持。请大家相信我们云家,也相信自己。我们一定能杀了康王,获得解药,给我们的亲人报仇雪恨!” 第100章 第一百章 众志成城 一番话说得民众的血都热起来,他们想到一年前澹台桢兵临城下的恐惧与绝望;想到虞国皇族的贪婪与冷漠;想到云家治理明州之后的平和安宁;想到在家里生死难料的家人! “守护明州!”一个满面通红的汉子率先喊出来,众人转头看了他一下,纷纷举起拳头跟着喊:“守护明州,守护将军!守护明州,守护将军……” 声浪一潮高过一潮,仿佛海浪滚滚。云滟紧握双手,眼角噙满了感动的泪:“有大家的信任和守护,云家一定不负所托。” 云意亦是双目晶莹,她抱着还懵懂的小男孩,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 待众人平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云家的马车过去。药棚之中,聚集起来的大夫和药童忙得脚不沾地,一炉一炉的药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云意云滟下车之后,丛绿迎上来:“姑娘,这儿味道重,您还是回去罢,药棚这边有奴婢呢。” 云意道:“如今药棚四面通透,味道没有那么难闻了。你且忙你的,等药熬好了,我和云滟负责施药。” 丛绿苦笑:“奴婢知道姑娘的性子,决定了不易更改。既如此,两位姑娘带上面巾。上面用木兰香熏过了,正好能中和药味。” 云意和云滟系上面巾, 第一批药也煮好了。云意和云滟过滤掉药渣,将药汁舀给民众。民众们满怀感激地接过,迫不及待地回家去,照看亲人。 等到小男孩时,小男孩眨巴眨巴地看着云意,童声童气地说:“姐姐,你一定是仙女下凡啦。” 云滟凑过来:“怎么只有一个仙女?” 小男孩认真想了想,回答:“你是姐姐的妹妹,那也是仙女,嗯,仙女的妹妹也是仙女。” 这番话逗得周围的人都笑了,云滟十分满意,专门派两个护卫送小男孩回家。 等药的人实在太多,云意和云滟忙起来都忘记了休息,一勺一勺不停地发着药。日头越过天空,再慢慢地下移。 这一炉药倒完,云意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她揉了揉手腕,直起身子。 等药的人已经去了一大半,再不是密密麻麻,云滟怕云意累着,扶了扶她的手臂:“姐姐,你在旁边休息一会儿。” 云意摇摇头:“我还能坚持,天渐渐地黑了,有些人等了一天,他们也很辛苦。” “好,那么我们咬咬牙,一口气把药发完。”云滟再次撸起袖子。 日落月升,满地流纱。云意抖着手舀完最后一勺药,手里的木勺再也控制不住,跌落在药桶里。 云滟望着漆黑的夜空,如释重负:“老天爷,总算没人了。” 街道空空荡荡的,只有药棚的火把在燃烧着。云意往回看,大夫和药童们横七竖八地坐卧着,面上满是疲惫。而丛绿,则靠在药桌旁睡着了。 “姮儿,咱们带着丛绿回府罢。” 云滟答应一声,抱起丛绿麻利地上了马车,云意才走两步,就听见了五脏庙的抗议。 原来,她们已经一整日不曾吃东西了。 这边离城门甚远,听不到的动静,不知伯父与康王那边,战况如何了? “姐姐,你是不是走不动了?”云滟递过一只手:“咱们快走罢,我好饿,要吃饭,要吃肉,要吃很多很多的东西。” 云意笑笑,借着云滟的手劲儿登上马车。 明州军营内。 军医给云镝包扎好手臂和胸口,张口想要嘱咐几句,又明白是白嘱咐,默默地退下了。战时一切以战局为重,其他的旁枝末节无暇顾及。 云阔冷眼瞧着云镝的伤势,确实没伤到要害,遂放下心来:“依你看,康王那边战力如何?” 云镝大口饮下一壶温茶,道:“主要战力都是百越王麾下的猛将,其中有三人尤为突出。田庚善骑射,善用毒,他的箭淬了剧毒且带着倒钩,中箭必死。那朗力大无比,双锤四五个人都架不住。还有一个善志,双刀抛出后可随他心意回旋变向,常常令人措手不及。” 骆承接话:“那朗与善至都有所耳闻,只有田庚是这一次才出现的,仿佛凭空冒出来的,手段又狠又毒,专门挑我们的将领下手,我们有五个校尉一个百夫长命丧他的箭下,少将军也差点着了他的道。” “我们现在中毒的士兵足有千人,战力损失不少,校尉又是千里挑一的人才---”云镝有些说不下去了,他们常年在军中,如手足兄弟一般,猝然死了那么多个,他心中宛如刀割。 云阔拍了拍云镝的肩膀,他能体会儿子的心情。他的其中一位老兄弟,也折在田庚手上了。 骆承转了转手中的铜锤:“阴毒无耻的家伙,下次我去会会他。” 云镝道:“骆叔,他的毒现在无解,你不要轻举妄动。” 云阔来回踱步,沉吟:“你们觉不觉得田庚这阴毒的作风,很像一个人?” “这——”云镝脑中白光一闪,失声道:“康王?他不是坐镇主帐,一直没露脸?” 说完,大帐之中默了默。骑射出色,生性阴毒,对云家将领十分了解,这桩桩件件,都与康王符合。况且康王来明州后并未露面,反而是田庚,凭空冒出。 骆承啐了一口,忍不住骂道:“你个奶奶的,搁这故弄玄虚呢,怪不得田庚那厮终日只露出个眼睛,原来是换了个皮而已。” 云镝哼哼:“他对我们云家,可是恨之入骨呢。仗着有蛮族的毒傍身,嚣张不已。” “田庚的断箭,你拿去给丛绿丫头瞧一瞧,若是她能解,康王这厮可擒。” “我这就派人去。”云镝道:“擒住了康王,就能逼百越王交出解药,救军中的兄弟和城中百姓。”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报:“将军,两位姑娘来送饭了。” 云阔眉头一舒:“让她们进来。” 骆承咧嘴笑:“我先出去看看伤兵。” “骆叔,怎么我们一来你就要出去,不待见我们?”云滟人未至声先至。 “嘿嘿,这不是还有事儿么。” “你可不能走,我特特给你带了肉饼。”两姐妹掀帘而入,云滟从食盒之中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骆承。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8节 骆承开怀大笑:“还记着你骆叔呢,骆叔收下了,你们聊,我得去看伤兵了。” 云意道:“正好我们运了一车药材过来,骆叔看看得不得用。” “好勒。”骆承抛了抛油纸包,掀帘而出。 云阔目光落在两个姑娘身上,温和道:“听说你们施药甚是辛苦,昨天从早忙到晚,怎么不好好在府里休息?” “我们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就养好了。”云滟从食盒里端出饭菜:“我们和娘亲实在担心你们,就过来看看,康王那边如何了?” 云镝拿起一个肉包:“昨日大战一场,双方都损失不少兵力,今日暂时偃旗息鼓。” 云意眼尖,从衣袖间看到了绷带,担忧地问:“大哥,你的伤势要紧么?” 云镝三两口吃下几个肉包,满不在乎地摇头:“只不过是被善至的弯刀刮过罢了,不似康王那厮的箭淬毒,好治的。” “康王?”云意云滟大吃一惊:“他亲自领兵出战?” “是也不是。” 云滟急了:“大哥,你说的什么嘛?什么叫是也不是。” 云镝挤挤眼睛:“你猜。” 云滟转向云阔:“父亲,你看他!” 云阔已经在兄妹两斗嘴的时候吃完了饭,搁下筷子:“云镝,别卖关子了,她性子急你是知道的。” “康王化名田庚,在战场上专门放冷箭,箭上淬有剧毒,中箭者死。我们好几个将领,都命丧在他的箭下。” “又是他!”云滟把案几拍得震天响:“气死我了,我要杀了他!” 云镝护住饭碗:“你别把我的饭菜拍翻了。” “伯父,我有一计,或许可以生擒康王。” 帐中三人皆向她看来:“什么方法?” 云意缓缓道:“康王此人睚眦必报,而我曾欺骗过他,他一定对此耿耿于怀。在温国的时候,他还派人假扮云家亲兵,试图诱我给澹台桢下毒。我想,温国的毒计未能成功,他对我的恨,又更深一层。” “你想以你自己为饵?”云阔敏锐地察觉到云意的意图:“不成,太危险了。” “险中求胜,不失为一种办法。伯父,只要我们好好筹谋,此计可行。”云意顿了顿,又道:“我们等得,中毒的将士和民众等不得了。” 云滟咬唇看向云阔,云阔的目光落在云意身上,许久不曾挪开:“娢儿,你的胆色,八尺男儿也够不上。” 云意有一瞬间的恍惚,这种目光,她在澹台桢的眼中见到过,那是一种淡淡的,超乎性别的欣赏。 心中被思念蛰了一下,锐利地疼。云意缓了缓,目光坚定地看向云阔:“还请伯父与兄长筹谋。” 云滟急忙说:“父亲,大哥,你们把我也算进去,我真的很想揍皇甫彻,做梦都想!” 云阔与云镝相互一对眼,无奈地笑了。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兵行险着 高高的山丘上,仰视可望星光,俯瞰可见明州城。 康王皇甫彻斜靠在大石边,借着月光欣赏箭上幽蓝的毒光。可惜啊,今日差一点就射中云镝了。云镝一死,云家就绝后了,想想都觉得痛快。 哼,他皇甫彻聪明一世,唯独被云家和云意戏耍,教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云意这女人,也算有本事,不仅在温国活下来,还得到了澹台桢的怜爱。 一张烟雨含情的娇颜浮现在脑海中,康王目光阴下来,她本应该是他的女人,她的美丽,娇弱,风情,都该由他独享,尽情掌控。可她竟然把身子给了别人,失却了少女的童贞。 “不可饶恕!”皇甫彻咬牙切齿,箭矢在他手下颤抖着折断。若不是戴着手套,断口的毛刺会深深扎进他的肉里。 “殿下。”下属跑上来,行礼道:“大王唤您回去议事。” 皇甫彻嗤笑一声:“大半夜的,他不在我母妃帐中,议什么事儿?” 下属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大王今夜喝了酒,半夜酒醒了。” 酒醒?是要借着酒疯数落他罢。现在他还依仗着百越王的势力,翻脸不得。迟早有一天,他要踩在百越王头上! 皇甫彻丢下断箭,站直身体:“那还等什么,备马!” 下属赶紧把马牵过来,一行人借着夜色匆匆离开。 回到军中的时候,百越王大马金刀地端坐在皇甫彻的帐营之中,胸襟大敞,露出石块一般的肌肉。贞太妃跪坐在地毯上,给百越王锤腿。 见到儿子进来,贞太妃极快地抬眸,给了儿子一记眼刀。 皇甫彻在心中冷笑:母妃这个爱宠做得真是娴熟极了,不消提醒,他也知如今不宜触怒百越王。 “去哪儿了?”百越王拎着酒坛灌一口酒。 皇甫彻低下眉眼:“去山丘上思过。” “你也知道自己办事不利?”百越王一甩酒坛,砸在皇甫彻面前:“来的时候吹得天花乱坠,说明州大半数的人都中毒了,战力削减,我们一定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明州,收服云阔为己用。你看看现在,云阔有屈服的意思?” 残酒淋漓地从皇甫彻的袍子上滴落下来,帐内帐外安静得可怕。皇甫彻并未抬头,无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贞太妃有心想为儿子分辨几句,然而百越王正在气头上,她担心会火上浇油,踌躇了许久还是未开口。 “我也不知云阔那厮骨头如此硬。”皇甫彻慢慢地抬头:“不过虽然潜入的暗探已死,毒还是确确实实中了。他们现在,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陀螺梦最迟七日毒发,到时候,明州城必定惶惶然。大王且耐心等几日。” 百越王重重一哼:“不是我不给你时间,突袭不成,我们现在就是摆在明面上的靶子,珞州一有动静,我们腹背受敌。” “温国的精锐都跟着澹台桢走了,珞州不足为惧。” “不足为惧?”百越王站起来,走到皇甫彻面前:“我的耳目并没有被遮起来,云意和澹台桢的关系,我一清二楚。澹台桢知道明州被困,势必挥军北上,你不快点拿下明州,等澹台桢来了,我拿你去堵澹台桢的刀口。” 贞太妃吓得面色发白,过去抱住百越王的手臂:“大王息怒啊,彻儿聪明着呢,他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对不对,彻儿?” 皇甫彻瞧了瞧母妃,转头应道:“大王助我良多,我自然不会让大王空手而回。” “给你两天时间。”百越王伸出两个指头:“若拿不下明州,别怪我翻脸无情!愣着作甚,滚出去!” 这是他的帐营,百越王却叫他滚。 皇甫彻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身后的对话隐隐约约入耳:“实在不成,你随我回百越,给我生个儿子……孽种,弃了也罢。” 贞太妃的回答模模糊糊,听不清了。 皇甫彻的身子猛然绷直,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虎口,慢慢地走远了。 亲信下属围上来,问:“殿下,您现在要去哪儿?” 皇甫彻勾起一个讽刺的笑:“还能去哪儿?另外找个帐营睡觉啊。”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安地动动嘴唇,皇甫彻斜睨着他们:“怎么?怕我死了你们也跟着人头落地?哼,我没那么容易死。” 下属们抱拳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夜空漆黑,有星如珠。皇甫彻眯了眯眼睛,若是百越王要放弃他,他也不是没有后招,鱼死网破罢了,谁怕谁? 新撑开的营帐扎好,皇甫彻正准备睡下,一位下属匆匆回转:“殿下,有两封密信。” 皇甫彻接过来:“下去罢。” 下属低声说:“殿下,还有一事。” “说。” “就在方才,营女□□边的人来报,金太后死了,您看——” “这么不经事,才多久就撑不住了。”皇甫彻阴邪地笑笑:“皇甫衡呢?” “还是疯疯癫癫的,时睡时醒,整日邋邋遢遢地说胡话。” “明日一早给他只烧鸡,快上路了,别说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他不好。” “是,那么金太后的尸身如何处置?” “先裹起来丢远点,明日禀告母妃,任她处置。” 下属抱拳离开,皇甫彻看了看不同颜色的封皮,慢悠悠地抽出一封:“公主,可想我了?” 字有些歪歪扭扭,可见写信之人对汉字不甚熟悉。信上说母家的几位将领已经秘密打招呼了,会听从他的调遣,保护他。 后面的缠绵之语,皇甫彻扫了一眼就折起来,不耐烦看。百越王的女儿依陶公主,野心勃勃地想要当百越女王,极早之前就向他抛了橄榄枝。不过,他们各取所需罢了,怎么会有真情意。 依陶公主,就是他对付百越王的后手。 皇甫彻嘴角扬起,去看另一封信,那是明州的暗桩寄过来的。这暗桩在明州住了十几年,一直没被发现,是他在明州最后的耳目。 两三行字看下去,皇甫彻漫不经心的表情变了,他灼灼地盯着某处,眼睛亮如野狼:“想走?云意,你这回,一定逃不掉的。” 暗桩见到马车出发,急匆匆送信。算算时辰,他们应该已经出明州十里之外了。若是不追,云意就会跑远了。 睡意全无,皇甫彻洗了个冷水脸,招来下属安排一番,急匆匆地穿戴铠甲,上马便走。 马儿跑出去几里,冷风吹得皇甫彻的心冷静下来。若云意出逃是假,诱他入瓮是真—— “哼,你休想再骗我一回。”皇甫彻召集人手,重新布置妥当,这才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偏僻的小路上,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正在行走,车前车后,都跟着身披黑色斗篷护卫。 深浓的夜,仅领头的人提着一盏灯照明,就这么默默地前进,仿佛无声的河流。 匆匆的脚步惊醒了蛰伏的春虫,扑棱着翅膀往高处飞去。它未曾想到过,会在半空中,被利箭撞飞。 “糟糕,有埋伏!”领头人低喝一声,吹灭手中的照明灯。护卫们四下散开,伏在草丛中。接二连三的箭矢射中车壁,掉在地上。 “马车是特制的,射不穿!”不知是谁骂了一句,下令:“给我放火。” 无数火把从高处投下,照出了他们的行迹,领头的大喊:“护着两位姑娘走。”拔出了手中的刀。 护卫们纷纷亮出兵器,团团围着马车,且护且走。慌乱之中,马匹踩空,马车倾斜着差点侧翻。 车帘掀开,惊惶的清丽面容惊鸿一瞥,隐藏在暗处的皇甫彻瞳仁一缩,这张脸,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是她,是那个本该夜夜供他玩乐的女人。她确确实实在马车中,离他这样近。 “周围都探查清楚了?” “回殿下,都查清楚了,四周没有大批军队埋伏,后头也没有军队跟随。” 皇甫彻阴柔的目光迸发出势在必得的自信:“哼,兜兜转转,你还是落在我手里。传令下去,全体出击,云意和云滟,务必抓活的。” 下属接了命令,不再瞻前顾后,领着所有人向下冲,喊声震天。领头的一抬头看到从暗处站起来的敌人,潮水一般往下俯冲,不惊反笑,拢指为哨。 哨声划破夜空,皇甫彻胸中涌起一股凉气:“不好,快走!” “现在想走?迟了!”云镝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出来的,带着黄泉的寒气。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79节 皇甫彻的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情,惊惶地四下查看。忽然,地下的热度肉身可感地升高了,土地膨胀,然后轰然爆开! “霹雳弹!”最后的呼喊带着死亡的气息。 护着云意马车的领头人摔下斗篷,哈哈大笑:“小儿们,今夜就是你们的死期,这一片山丘,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云镝!”皇甫彻目眦欲裂,他粗着声音说话,自己一开始竟然没认出来! 云镝从车底拔出红枪,指着皇甫彻怒吼:“兄弟们,给我杀!” 兄弟们?云镝的兵到底在哪里? 被炸的人还未从余震中清醒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霹雳弹炸出的洞口涌出许许多多的士兵,砍瓜切菜一般将他们杀得七零八落。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黎明重逢 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一层一层浸润土地,泥土都变了颜色。云滟挡在云意面前,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 “姮儿,你当心些。” “姐姐,我们赢定了。”云滟兴奋地说:“等抓到皇甫彻,我就狠狠揍他一顿出气,我快等不及了。” “戒骄戒躁。”云意将她拉回车厢:“未到最后一刻,都得谨慎。” 云滟扁扁嘴:“都被我们围死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姐姐,我就看看,不探头。” 云意却不敢放松,康王能走到现在,心性异于常人,他不会坐以待毙。 深浓的夜色已渐渐褪去,天际透出光亮。 皇甫彻眼看云镝即将杀到眼前,周围都是云家军,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反手取出身后的弓箭,淬蓝的箭矢在渐明的天色中透着幽光。 云镝浑然不惧,就这么一支箭,他能挡的下来。再往前奔出一段路,就能抓到皇甫彻。 等逼问出解药,兄弟们得救,城民们得救,她,也会得救。 长枪在手,正要挥得密不透风,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两个人,死死地压住云镝的手臂。 “殿下,快杀了他!” 云镝使力挣开,就要挣脱之际,皇甫彻的下属不要命了似的,纷纷弃了对手,疯狂地朝云镝扑来。 四肢都被缠住,云镝看向前方,不甘心地大吼:“皇甫彻,卑鄙无耻!” 皇甫彻并不答话,翘起嘴角:“云镝,去死罢!” 箭矢射出,快如流星。云家军想要上前,却已来不及了! 这一刻,云镝想到了父亲满头的霜发,母亲温柔的笑容,妹妹担心的嘱咐,还有清怡流转的目光。 他的肩上背负着许多人的期望,满怀宏图,立志创下一番事业;他佳人在侧,大婚在即,幸福唾手可得。 难道,今日就要这般死去? “大哥!”云意在车里抓紧了车帘,心如同被捏住,停止了跳动。 风破箭来,皇甫彻的毒箭被拦腰截断,掉在云镝面前。云镝劫后余生地朝箭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骑当先,朝着他们奔来,身后的红日,喷薄而出。 “澹台桢!”云意呼出这个心底里的名字,脱力地倒在马车里,手里死死攥着扯裂的窗帘。 云滟刚从大哥的脱险中回过神来,心又提到嗓子眼:“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云意直着眼睛,如何唤都不应声。云滟咬咬牙,去掐云意的人中。 “姮儿,你还好么?” 这熟悉的声音? 云滟怔怔回头,看到了梦中的少年,他不复之前的白净,但时光淬炼了他的轮廓,变得坚毅如刀。但他看向她的目光,依旧炽热明亮。 “你不认得我了?”文令秋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地笑笑。 “令秋哥!”云滟扑到文令秋怀里,一声一声地唤:“令秋哥,令秋哥……” 文令秋措手不及,半晌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云滟的后背,她唤一声,他便应一声。 “太好了,你和姐夫都来了。”云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你快帮我看看姐姐。” 文令秋道:“云大姑娘是悲喜交加,一时痰迷心窍,你给她掐几个穴位就好了。” 说罢,在自己身上比划。 云滟看一遍就记住了,伸手点上云意几处大穴。云意闭了闭目,转醒过来。 “姐姐!” 云意扶着云滟坐起来,赶忙看向澹台桢的方向。云镝摆脱了桎梏,与皇甫彻大战。澹台桢一箭给云镝解围之后,并不去擒皇甫彻,而是朝着她的马车奔来。 近了,很近了。 “小意!”澹台桢翻身下马,抱起云意,深深嵌进怀中。 云滟和文令秋识趣地下了马车,走得远远的。 战局已经接近尾声,满地的狼藉中,澹台桢和云意紧紧相拥,云意银红色的发带随风飞扬,是这暗淡山丘中的一抹艳色。 “想不想我?”澹台桢几乎要将云意揉碎。 云意被他的气息包裹,静静地感受着,不说话。 澹台桢不满,轻吻她的耳廓:“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这是十分敏感的地方,他故意的。云意推开他的脸:“不想,一点儿也不想。” “你不想?那我可要亲自验一验了。”澹台桢玩味一笑,扛起云意就走。 云家军之中,不知谁戏谑地吹了呼哨,随后被呵斥。云意面红得像要滴血:“澹台桢,你干什么!这么多人在这呢!我大哥也在。” 澹台桢满不在乎:“你哥哥方赢了皇甫彻,忙着审他呢,没空理你。” 云意勉力抬起一点身子,果然见哥哥揪着皇甫彻的领子,语速极快地说着什么,都没往她这边看。云意转头去寻云滟,这小丫头不知和文令秋跑哪儿去了,影子都没有。 “澹台桢!” “我在这儿呢。”澹台桢把她放在马鞍上,随即坐在她身后:“墨风,走!” 墨风短嘶一声,欢快地撒腿就跑,云意气愤地回头狠狠盯向澹台桢,却被他有预判似的逮个正着。 “唔——”云意所有的气话都被堵住。 澹台桢干脆把云意调转个方向,面对他,方便他肆意妄为。 “我很想你,小意。” 云意摸着他身上硬邦邦的铠甲,想到他这些天的奔波劳累,心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澹台桢立刻感觉到了,轻笑一声,趁机攻城略地。 晕晕乎乎不知道过了多久,墨风停下来,踢踏着前蹄。 “到了。”澹台桢意犹未尽地放开云意,把她抱下马。云意已是不知道今夕何夕了:“这是哪里?” “是我们的温泉洞府。”澹台桢捏捏她的鼻子:“被我亲傻了?” 云意想起上一次来这里的情景,不禁脚软:“那个,我这几日都没睡好,有点儿困了,我们回明州罢。” 澹台桢双目灼灼地看着她:“困了何必要回明州,在里面睡也是一样的。” 云意瞧着他势在必得的模样,心中明白是逃不过了,只得放软了语调:“你,你别磨太久。” “好。”澹台桢勾唇一笑,横抱起云意。跟他进了洞府,哪里还由着她,是久,还是更久,都是他说了算。 三个月未见,他着实是念她念得快要发疯,自然也得检验一下,她是否也念着他。 氤氲的水汽迷迷蒙蒙地飘在上空,水中的人影纠缠不休。 云意眼泪都流尽了,攀着澹台桢的肩膀无力地祈求:“够了——” 澹台桢爱极了她这一副为他绽放极妍的模样,仿佛钩子似的,把他的魂儿都给钩没了。 “你看,你也想我的,这里想,这里也想。” 云意连睁开眼都勉强,模糊地应着。澹台桢强势地问:“但我还是要听你亲口承认,小意,你想不想我?” 不知澹台桢做了什么,云意全身一颤,无助地喊:“想你了,桢郎。”澹台桢心满意足,带着她共赴巅峰。 多日的担忧与焦虑,在融融的暖意之中消散开来,云意甫一放松,就睡了过去。澹台桢看着云意安静的睡颜,心里责怪皇舅选的日子都太远了。 他想立刻带云意回北盛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正午了,澹台桢扶着云意走出洞穴:“还能骑马么?” 云意忍不住抱怨:“都怪你,你总是那样,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回去大哥小妹都要笑话我。” 澹台桢毫不在意地笑笑:“他们如今也尝到了情的滋味,怎么会笑话你。” 云意想想也是,心下稍安:“那我们走罢。” 澹台桢到底怕她不舒服,就在马上横抱着她。云意窝在澹台桢怀里,问:“文公子怎么跟着你一起来的?” “兰容与死后,他早就不想待在南都了,发现我忽然离开,心里疑惑,就悄悄跟上来。后来知道明州出事,急得不行,专门求见我,要做那救援明州的急先锋。” 云意点点头:“文公子待姮儿真挚。” 澹台桢缓了缓,继续说:“黎川带着主力军突袭百越王后方,以你伯父的机敏,合该见势出城,与黎川一同围剿百越王。文令秋与云镝擒住康王后,也会去支援明州。今日,便是最后的决战。” “那你呢,瀚海郡王殿下。”云意似笑非笑地问:“决战之日,你却在这儿躲懒。” “谁说我躲懒?采阴补阳,养精蓄锐罢了。” 云意简直想捂住他的嘴:“你这人,嘴上越发没顾忌了!” 澹台桢哈哈大笑:“跟你在一处,我顾忌什么?你且在马车里好好待着,看你夫君是如何杀敌制胜,建功立业的。” 荒丘的尽头,出现一辆马车,崔琨吐掉嘴里的草根,笑嘻嘻对云意和澹台桢行礼:“郡王,郡王妃,属下等候多时了。” 云意咬着唇,面染红云,澹台桢轻咳一声,翻身下马:“明州那边如何了?” “各方都杀红了眼,现在是我们和云家军居于上风。” 澹台桢点点头,不顾云意的反对,执意将她抱进马车。 “就在后方看着我。”他亲亲云意的唇,温柔满得要从眼眸之中溢出来。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0节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决战之日 云家的赤红云纹战旗在风中飞扬,仿佛一团烈烈的火焰。远处的飞雁感受到死亡的气息,纷纷绕路而行。 百越王喘着粗气,大刀上流淌下沥沥鲜血。他腰腹中了数刀,像一只暴怒的吊睛白额大虎,随时暴起吃人。 云阔双刀在手,虎口微微发麻,背后一划伤口,深可见骨。大战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依旧难分高下。 “大王!”随着一声惨叫,善至被骆承一锤毙命。百越王呼吸急促,双目渐渐血红。 “云阔,老子杀了你!” 云阔冷笑,侧身躲过他的杀招,讽刺道:“皇甫彻已经被我儿擒住,你的属下一个接一个毙命。百越王,若你看清形势,趁早投降,还能保住体面和性命。” 百越王心中愤怒,脑中飞快地盘算。善至加上支渡,他已经在虞国损失了两名心腹。若是现在撤退,他还能保留元气,修养几年,卷土再来。 拿定注意,百越王目露邪气,暴喝一声:“云阔,我若是投降,你真的会不杀我们?” 云阔道:“不杀,我云阔说到做到。” “好,我降!”百越王说着,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大刀。 骆承见状大吼:“百越军,你们的大王要降了,你们掂量掂量,还要不要拼命!” 声音传得很远,恰恰赶到的澹台桢一行人都听到了,云意睁大眼睛,语气满是欣喜:“结束了,伯父赢了!” 澹台桢却未见喜色,吩咐崔琨:“你在这护着她,我去看看。” 崔琨漫不经心地应着:“保证不少一根头发。” “千万小心。”云意眸光里盛着柔柔情意:“我等你凯旋。” “放心。”澹台桢抑制住留恋的冲动,打马上前。 百越军听闻大王要降,纷纷往这边看来。骆承的喜色压抑不住,然而未等他高呼胜利,百越王目光闪烁,微微弓下的后背蓝光如电。 云阔身经百战,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后仰翻身,躲过了冷箭。百越王一招未得手,揭开铠甲,喝道:“那朗,撤!” 百越军见状,纷纷揭开铠甲。无数毒蜂从铠甲内挣脱了束缚,纷纷往外冲,一时间打乱了云家军和温国军队的阵脚。百越王大喜,跃上马背,朝着南方奔逃。 狂奔之间,几只箭矢裹挟着风沙席卷而来,钉穿了百越王的马匹。马匹痛嘶着倒地,百越王在地上连滚几圈,才堪堪稳住身形。 “哪个兔崽子,偷袭本大王!” 苍茫荒丘之中,灼灼阳光之下,一人单骑迎风而立。高大的身躯如雪峰一般,凌冽伫立。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澹台桢?”百越王看过他的画像,一下就认了出来,心头大骇。若是他没受伤,尚可一战,可是现在,他伤痕累累,完全处于下风。 转头往后看,他的残军被云镝的人赶上,裹缠着厮杀,根本无法支援他。 百越王面部的肌肉狠狠地抽搐着,咬牙道:“澹台桢,你放我走,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澹台桢的眸光中尽是高高在上的冷漠与鄙夷:“百越王的话,在下不敢信。” 百越王急了:“毒蜂都用完了,我已没有后招。我从虞国皇宫搜刮来的金银财宝,还有虞国的小皇帝,也归你。” “确实是丰厚。”澹台桢举起手中剑:“可惜啊,你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 “你!”百越王举刀隔档,巨大的力道让他不得不单膝跪地,以此缓冲。饶是如此,他的虎口还是全都震麻了。 澹台桢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立刻变招。百越王左突右挡,滚了一身泥,非常狼狈。逼到陌路,百越王骨子里的蛮劲和孤勇被激发,大吼一声,只攻不守,发疯一般朝澹台桢砍来。 “哼。”澹台桢面色不变,白鹤展翅一般越过百越王的头顶,半空回身,一剑刺进百越王的后背。 百越王大痛,凶狠地向后抓住澹台桢握住剑柄的手,表情癫狂:“你跟我一起死罢,哈哈哈哈——” 澹台桢抬脚欲踢开百越王的手,百越王完全不顾身体内的刀,猛然向后刺! 一声闷响,刀尖入肉。百越王吐出满口的血沫,大笑:“瀚海郡王死了,是本王杀的。” 身后传来澹台桢轻蔑的笑声:“抱歉,你失算了。” 百越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发现他的奋力一击只是刺穿了澹台桢的手臂。 “不可能,不可能——”百越王不甘心地喃喃自语,直到瞳孔涣散,死猪一般挂在澹台桢的剑上。 澹台桢捂着手臂,踢开百越王。 “你怎么样?”云镝结果了一名百越人,赶到澹台桢身边。 “无碍。”澹台桢快速点下几道大穴,拔出刀刃。 云镝皱眉看着刀刃上的血:“刺得很深。” “别告诉小意。”澹台桢唤来墨风,翻身上马。 云镝看着他走远,踢了一脚百越王:“你这蠢货,我还想明日跟他比试一场呢。现在邀战,胜之不武。” 周边的士兵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纷纷过来禀告。 “少将军,百越人差不多都投降了。” “不少兄弟中了毒蜂的毒,都送到药棚那边去了。” “抓住了贞太妃和小皇帝,已经押送城里去了。” “将军请少将军回城。” 云镝再踢了一把百越王,对士兵们道:“有事问骆叔,我先回去了。” 士兵们抱拳应是,纷纷离去。 云镝回到军营,主账之中热闹得紧,云夫人率先迎上来:“镝哥儿,你没事就好。” “母亲,清怡的毒解了吗?” 云夫人看着他:“你知道她中毒了?” 云镝挠挠头:“猜到了,我知道您怕我分心,所以不说。” “你可怪母亲?” “怎么会?我只怪我没能快点找到解药。” 云夫人眉头舒展:“她已醒了,只是还虚弱着,等你办完事,就去陪她。” “好!”云镝回答得很洪亮。 周围的人听到声音,都望过来,云夫人笑了笑,走开了。云镝四下打量,家里人几乎都在这儿,还多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文公子,别来无恙。” 文令秋抱拳行礼:“云公子,令秋不告而来,失礼失礼。” 云镝笑了笑:“文公子来援,明州添一员猛将,谈何失礼。” “大哥!”云滟满脸兴奋,迫不及待地告诉云镝:“大哥,我上阵杀敌了,厉不厉害。” 云镝竖起眼睛:“谁允你上阵了,不知天高地厚!” 云滟不服:“有令秋哥在呢,他一直护着我,你怕什么!”说完,意识到什么,忽然脸红了。 文令秋忍不住皱眉:“姮儿,别乱动,你的手刚包扎好。” 云镝看着妹妹和文令秋,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随后慢慢笑开:“哟,你们俩——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和你说了,走,令秋哥,我们去外面。” “哟哟哟,你也有害羞的时候啊,哈哈哈哈。” 云滟都没敢回,急匆匆地拉着文令秋走了。云镝这段时日饱受云滟的戏谑之苦,总算扳回一城,不由神清气爽。 “大哥。”云意缓缓走到他跟前,咬着唇:“他是不是出事了?” 云镝垂眸看向云意,他这个妹妹一向坚韧又有主意,极少露出如此惶惑的表情。可是澹台桢说要瞒着她,他说还是不说? “怎么了?”云意等不到大哥的回答,眸中泪意愈胜。 “他没事啊,温国那边有军务,他杀完百越王就回去了。” “你骗人!”云意不错眼地看着他:“说谎的时候你眼神是虚的。” 云镝败下阵来,对待家人,他总不愿意欺骗,容易心里发虚:“他的手臂被百越王刺穿,伤口不浅。” “那——”云意声音发颤:“他会残么?” “不好说,得看军医怎么处理。” “大哥,我想去看他。” 云镝拍拍云意的肩膀:“娢儿,他走之前让我不要告诉你,同为男子,我明白他的想法,不愿在心爱人面前露出狼狈的样子。听话,在明州待着罢。他一旦好转,定会过来的。” 含泪的眸子垂下去,云意既不点头,也没反对,就这么站着。云镝瞧着不是滋味,温声道:“娢儿,这些天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府。” 云意不答,转身出了帐子。云镝不放心,待要跟着出去,身后传来父亲的唤声。 “我来了。”云镝折身去找父亲。 云意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忽地有人喊叫着冲到她的脚下,抱住她的腿:“云意,求你了,放过我们罢,彻儿是为了你才走到今天啊!” “彻儿?”云意回过神来,才发现匍匐在地的人是贞太妃,她蓬头垢面,完全没有了以前华贵的模样。 几个士兵骂骂咧咧地跑过来,拎起她的头发:“大姑娘,对不住,这疯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断了绳索,您没受惊罢?” 云意摇摇头:“你们把她带走。” 贞太妃拼了命地跑过来,没想到云意对她视若无睹,顿时不顾一切地扒住云意:“你还有没有良心,我儿当初差点与你成婚,你的心是铁石做的?” 云意被她抓疼了,皱眉催促士兵:“你们快点。” 士兵们忙拉走贞太妃,贞太妃的手臂脱臼,她吃痛终于放开了云意,绝望地咒骂:“没骨气的小蹄子,甘愿献身敌国,浪荡的人装什么贵女,呜,呜——” 丛绿拿抹布堵住贞太妃的嘴,厌恶地摆摆手:“你陪百越王的时候,怎么不骂骂自己!姑娘,你没事罢?” 云意摇摇头,一抬首,看到了同样狼狈的康王,他被铁链锁着,目光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黯然养伤 云意浑然不惧,冷冷地回望。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1节 丛绿啐了一口:“姑娘别理他!快死的人了还发什么狠,小心二姑娘再把你揍一顿!” 云意转头看丛绿,忽地握住她的手:“澹台怀瑾,他在哪?” 丛绿看了看四周:“他这几天忙前忙后,累坏了,我刚让他回干爹家睡觉呢。” “你现在带我去老李头家。” 丛绿不明所以,还是无条件地依从:“好,我现在带姑娘去。” 云意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丛绿,辛苦你呢,怀着孕呢,却不得休息。” 丛绿满不在乎:“姑娘别被老话骗了,怀孕了总躺着不好,多走动才好生呢。我这胎坐稳了之后乖得很,除了累些没有不适。” 云意笑笑:“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乘坐马车走在路上,解除危机之后的明州城喜气洋洋,到处可以听见欢快的语调。丛绿掀起车帘,指着前面对云意说:“姑娘,你看,前面还有老翁推着炮仗出来卖,过年似的。解药配方已经拿到,大家服了解药,都会毒散痊愈。” 云意顺着丛绿的方向看去,只见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中,来来往往的人群买着不同的东西,脸上是同样的笑容。 “是的,都会好起来。” 澹台怀瑾仿佛好几年没睡觉了,一沾上枕头就不省人事。正睡得香甜,忽地耳朵一阵疼痛,他不耐烦地拍过去:“别吵爷睡觉,小心爷砍你的头。” 这下他另一只耳朵也疼起来,熟悉的声音咬牙切齿:“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位爷,要怎么砍我的头。” 澹台怀瑾顿时清醒了,笑嘻嘻地拿下丛绿的手,握在手里:“别别别,砍我的头也不能砍你的。怎么手这么凉,快坐下快坐下,我给你暖暖手。” 丛绿抽出手:“别忙了,今日回来找你有正事呢。” “别又是云镝找我罢?我已经把活儿干完了,在表哥那儿都没那么勤快。”“不是。”丛绿摇摇头:“是姑娘找你。” “表嫂来了?”澹台怀瑾从床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裳:“我这就去见她。” 云意立在院子当中,正在看一丛新开的迎春花,嫩黄的花瓣上停着一白一紫两只蝴蝶,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澹台怀瑾快步跑过去:“表嫂,什么事儿?” 云意转过头,清凌凌地看着澹台怀瑾:“我想让你,带我去珞州,见澹台桢。” “啊?”澹台怀瑾不解:“表嫂想去,自可以去呀,一封信过去,表哥恨不得飞过来接你呢。” “可是他现在不想见我,我却想见他。见不到他,我心难安。” “这——这是怎么回事?” 云意便将澹台桢受伤的事儿说了,澹台怀瑾一拍大腿:“表嫂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出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正要往外跑,丛绿追出来:“你的脸!” 澹台怀瑾一摸自己干净的脸,赶紧跑厨房里抹层灰,才匆匆出门。 老李头听到动静,迷迷瞪瞪地走出来,只看见一阵风刮过,门就关上了。 “谁啊?” 丛绿解释:“是小李呢,他出去了。” “哦。”老李头正要转身回屋,忽地看见迎春花旁站着一位裙摆飘飘的女子,惊讶地问:“嗯?迎春花成精了?” 丛绿捂嘴笑:“您擦擦眼睛,看看她到底是谁?” “哦,是大姑娘啊。”老李头激动地语无伦次:“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家没有什么可招待姑娘的,丛绿,你去杀一只老母鸡,啊,不不不,大姑娘是来找你说话的罢,我来杀我来杀。” “您别忙了。”云意笑着止住他:“我略坐坐就走,家里的老母鸡,还是留着给您吃罢。” 老李头浑浊的眼睛里噙着眼泪:“多亏了将军,我们明州保住了,若是教康王攻下,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没了。” 云意安慰:“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同明州共进退的。康王多行不义,必不会赢。” “干爹,您才解毒,合该多休息,我陪着姑娘即可。” “哎,哎,姑娘随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老李头慈爱地说完,扶着墙走回屋了。 丛绿问云意:“姑娘可饿了?” “没有。”云意瞧瞧她的肚子:“你饿了?” 丛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这个月开始,就饿得很快,最多两个时辰就得吃一顿。在药棚忙活的时候,我都随身带着干粮,一有空就塞几口。” 云意起了好奇:“那么吃东西的时候,肚子会有反应么?” “我如今四个月,还没有什么反应,但是我能感觉到,孩儿是高兴的。”丛绿顿了顿,眼里都是光:“等在思慎客栈安顿下来,我就要给他做小衣服小被子了,怀瑾说,这是头一胎,无论男孩女孩,名字里都得有个‘初’字。” “真好。”云意微笑:“那你赶快吃东西,饿着孩子多不好。” “嗯,姑娘,你在院子里略坐坐,我去弄点吃的来。”丛绿脚步轻快地走了。 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那丛盛开的迎春花在阳光中努力地舒展花瓣,颜色似乎更娇嫩了。云意坐在蒲叶编织而成的矮凳上,感受着温暖的阳光,不知不觉出神:若是澹台桢和她有了孩子,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澹台桢那般骄傲的人,一定希望他的孩子也是优秀的。从小便要开始习文章,练骑射。若是个女孩儿,不知能否承受他严厉的教育,天天找她哭鼻子的话,她会心疼的。 “姑娘,吃点糖糕暖暖肚子罢。”丛绿端过来新蒸好的糖糕,热乎乎香糯糯。 云意吃了两口,澹台怀瑾就回来了。她立刻丢下没吃完的糖糕,站起来问:“如何?” “表嫂,妥了。丛绿,给我倒杯水,渴死我了,我嗓子都冒烟了。” 丛绿赶紧从屋里拿茶壶出来,澹台怀瑾直接对嘴灌下去,一气喝空。 云意不错眼地看着他。 澹台怀瑾缓缓神,对云意说:“暗桩那边我联系了,说我和丛绿要回珞州去,他们着手开始准备,今夜便走。表嫂,你装成丛绿,戴上帷帽,同我一起走。” 云意两眼莹莹,面上露出笑容来。 珞州,留白居。 澹台桢一觉醒来,闻到了隐约的花香。他单手撑着起身,抬窗往外看。这一看,却将自己看了进去。 窗户左侧,靠墙睡着一个纤细的人影。她穿着青布麻衣,粉黛未施,浓密的睫毛蝶翼一样微微颤动。 “小意?”澹台桢轻轻地唤。 云意立刻醒了过来,抬眸看到了澹台桢。 两人隔窗对望,目光恍若缠绵的丝线。澹台桢看着憔悴了些,胡茬拉扎的。云意缓缓上前:“你的伤怎么样了?” 澹台桢面色一紧,啪地放下窗户:“我没事,你回去罢。” 云意不依:“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走,除非你唤人把我丢出去。我就站在这儿,直到你开门为止!” 这小姑娘,执拗劲儿上来了。 澹台桢扶额苦笑:“我差人送你回去,我现在这副模样,会吓到你。” “我不怕!”云意的手贴着窗纸,努力去瞧里面的人影:“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怕。” “郡王,该换药了。”有仆从端着伤药进来,声音明显有些颤。 云意转过门前,对仆从道:“把药给我。” 仆从正是以前在留白居伺候过的,认得云意:“郡王妃,您怎么回来了?” 云意还未答,里头传来澹台桢的训斥:“不许给她!” 仆从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看云意,都快哭了。郡王这次受伤,脾气大得吓人。每一回换药都跟在阎王殿里走过一遭似的,下人们到了这个时辰都愁眉苦脸,靠着抓阄决定谁来送药。 他今儿手气欠,抽着了,偏偏遇到这么个情况。这不是把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么?得罪了谁,他都没好果子吃。 “郡王,郡王妃,小的肚子疼,顶不住了,哎哟,哎哟。”下人把药放在地上,捂着肚子跑了。 云意火气上涌,她辛辛苦苦跟着澹台怀瑾来到珞州,又潜进留白居窝了半夜,不是为了吃闭门羹的! “开门!” 屋里一片寂静。 云意抬手拍门,澹台桢还是不声不响。云意满心的怒气无处发泄,正要抬脚踹门,门恰好从里面打开了,云意那充满怒气的一脚,正正踹在了澹台桢的大腿上。 澹台桢闷哼一声:“你的力气怎么变得那么大。” 云意本想痛斥他几句,低眸看到澹台桢严严实实缠着白布的右臂,顿时没了怒火:“你的手——” 澹台桢背对着她,走到榻边坐下。云意端起药跟进去,站在他旁边。 两人一时无言。 在云意的印象中,澹台桢一直是严峻骄傲的,如格木山荒古不变的雪峰。这样的人,如今竟然消沉如斯。 云意禁不住往最坏的方向想,澹台桢这只右手,真的残了罢。他再也不能用右手舞刀弄剑,提笔写字,也不能牵起她的手,走过春花秋月。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月影成双 无妨,他无法牵她的手,那就换她去牵他的。 “桢郎,没关系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 澹台桢转过脸,暗沉的眸底闪过一丝光:“就算我变残废了也没关系?” 云意心中大痛,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没关系,在我心里,你永远是英明神武的桢郎。别赶我走,让我在这里照顾你,好么?” 澹台桢抬起手环住她:“你不怕,便留下。” “不怕的,我来给你上药。”云意把药端近些,小心翼翼地给澹台桢拆纱布。很快,一个可怖的刀伤呈现在云意面前,几乎洞穿了澹台桢的手臂。 当初他抽出刀刃的时候,该有多痛啊?云意闭了闭目,留下一行泪来。 “怕了?”澹台桢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走罢,我派人送你回明州。” 云意拭去腮边挂着的晶莹泪珠:“不是怕,是心里疼。但是此刻心里的疼,恐怕比不上当时你承受的疼。” 说完,动作轻柔地给澹台桢上药,时不时还问他一声疼不疼。在她专注于上药的时刻,澹台桢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郡王妃来到留白居之后,留白居的下人们都松了一口气。郡王的一应饮食起居都由郡王妃亲自照料,他们不用再抓阄,战战兢兢地给郡王换药了。 郡王不再蜗居,每日清晨都会由郡王妃陪着在府中散步,一日三餐都按时吃了,面上,也渐渐有了笑模样。郡王的伤一日好似一日,郡王妃却憔悴了不少,眼下青黑。 澹台怀瑾听说后,送了一大堆补品给云意,云意面色古怪地道谢,收下了。清点完毕后,云意对着一屋子的补品犯愁。 “怎么了?”澹台桢缓步走进前厅,一身海天蓝的长袍,闲适舒缓。 云意撇他一眼:“这些补品没一个对症的,给我也是浪费。”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2节 澹台桢眉眼含笑:“这段时日,你辛苦了。” 看着澹台桢的笑,云意气不打一处来,起居换药都是平常,最累的其实是晚上。他都这样了,还不愿意消停。每次她想着严词拒绝,一看他落寞的眼神和自暴自弃的话语,又忍不住心软,最终让他得逞。 起身越过澹台桢走出去,澹台桢很自然地拉住她:“别气了,我有一件正事要告诉你。” 云意这才发现澹台桢手中拿着一卷书信:“什么正事。” “我们的婚期,大大的正事。” 云意凑近了看,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一个月后,怎么可能呢?完全来不及。” “来得及。”澹台桢慢慢卷起书信:“这段时日,我们已经走完六礼,你原来的嫁妆都在北盛了,我已经同伯父和兄长商议,不用添置太多。” 伯父,兄长,叫得倒是很亲热。云意心里泛酸:“你们已经在着手准备,只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到底是谁要嫁人?” 澹台桢幽幽地看着她:“因着我的手将残未残,所以未摆在明面上,只是暗自准备着。若是你嫌弃我,不愿嫁,我不会勉强,立刻就能取消。” 云意眼见他又要自伤,叹气:“我也没说不嫁,你何必如此说,大夫不是说了么,你的伤恢复得很好。” 澹台桢单手搂过她:“这段时日你陪着我,我喝水都是甜的。如今大婚日近,伯父说要接你回明州。才一个月,我却觉得时光漫漫,恨不得交睫之间就过去了。” 柔情脉脉之间,却听得门外有人咳嗽两声。云意赶紧推开澹台桢,澹台桢看清来人是谁,目光更阴沉了:“你来做什么?” 澹台怀瑾咧开嘴笑:“表哥,我找你有事儿,很重要的事儿。” 云意朝澹台怀瑾颔首:“既有要事,你们慢聊,我先回内院去了。” 澹台桢目光随着烟雨色的裙摆走远,复看向澹台怀瑾:“不是让你先回北盛么?磨磨唧唧那么多天也不走。” 澹台怀瑾耸拉下脸:“丛绿还在明州呢,我怎么能自己回去?表哥,你说帮我想好了办法,却一直不明说,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 “你难道觉得我骗你不成?皇叔皇婶的信都在我的案头堆积如山了,你再不走,我绑你走。” “表哥!”澹台怀瑾气鼓鼓地瞪了一会儿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昨夜我与军医喝酒,军医喝醉了,你猜他同我说了什么?” 澹台桢喝茶的手顿在半空。澹台怀瑾暗道果然猜对了,继续说:“堂堂郡王爷,居然为了骗表嫂心疼,演——” 茶盖飞出,点中澹台怀瑾的哑穴,澹台怀瑾登时说不出话来,干瞪眼。澹台桢搁下茶杯,轻咳几声:“丛绿这次在明州立下大功,云阔准备收她为义女。等她与云家的名分定下来,自然有资格做你的正妃。” 澹台怀瑾眼色大亮,口中嗬嗬有声,一直指着嘴巴祈求地看着澹台桢。澹台桢冷笑,抬手一枚茶梗解了他的穴道。澹台怀瑾激动地跑过来,恨不得抱住澹台桢的大腿:“表哥,我就知道你聪明,哈哈哈,你放心,你诓表嫂的事,打死我都不会说的。” “住口!”澹台桢目光警告。 澹台怀瑾立刻闭嘴。 “你既已明了,就乖乖回北盛,莫再节外生枝。丛绿大着肚子进王府,会有不少流言蜚语,你与其在这墨迹,不如回北盛为她清障。” “是我迷瞪了,我明日就回去。”澹台怀瑾溜出去一会儿,又溜回来说:“那个,表哥,你再帮个忙呗,婚期——” 澹台桢眼刀杀过去:“再墨迹,等孩子生了你们再成婚。” 澹台怀瑾吓得立马跑了。 春风融融,草木生长,一眨眼已是新春。 虞国覆灭,温国一统两国,成就天下霸业。明都两州民心坚定,温皇便允两州自治,每年往北盛上交赋税便可。明州云家,都州李家,皆封异性王,世袭王位。 国运更迭的一年,民间最为津津乐道的,却是瀚海郡王澹台桢和云家大姑娘云意的结璃之喜。说来,这两位英雄与美人,分分合合,足以写厚厚的一册话本。最终却能跨越国仇家恨,迎来美满结局,着实令人唏嘘。 两人大婚之后,好事接踵而至。云家嫡子云阔,世子澹台怀瑾前后成婚,明州的红绸,红灯笼,红喜字,一直到年中才摘下。 澹台怀瑾成婚不久,孩子便呱呱落地,是个壮实的胖小子。王妃抱着酷似澹台怀瑾的大胖孙子,笑得合不拢嘴。澹台峪则瞧着迫不及待去看妻子的澹台怀瑾,淡淡地骂了一句:“没出息!” “王爷,你快看,孙子笑了。” “什么什么?乖孙子,再笑一个给阿爷看看。” 澹台怀瑾抱着将将生产完的妻子,落下一吻:“辛苦你了。” 丛绿转头看着门外凑在一起看孙子的王爷王妃,露出释然的笑容:“不辛苦,一切都值得。” 又过三月,游历在外的澹台桢与云意来参加孩子的百日宴。丛绿穿梭在一群妇人之中,游刃有余地招待着,已全然是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 “姑娘,姑爷,你们何时到的,我还以为你们赶不回来了呢。” 云意看丛绿脸颊丰润,精神奕奕,便知她过得不错,打心眼里为她高兴:“我们昨夜到的北盛,今日睡足了才过来,不累。珑儿呢,他在哪里?” 澹台怀瑾与丛绿的儿子大名唤作澹台钧,小名珑儿。 “奶娘抱着呢。”丛绿一转身唤奶娘将珑儿抱出来,云意看着襁褓中睡得香甜的小婴儿,满心柔软:“生得这样好,真是令人羡慕。” “姑娘羡慕我,我却羡慕姑娘呢。这几月,姑娘走过了多少大好山河,名山大川,气质越发像世外仙娥了。” 云意笑笑:“许多美景我都画下来了,得空给你看。对了,我们在漠北还碰到令秋和姮儿了,他们比我们还乐不思蜀。” “二姑娘转年就要出嫁,不知道喜帕绣了一半没有?不过她就算什么都不绣,文公子也是不在意的。” 两人在一旁说话,澹台桢已被澹台怀瑾拉着喝酒去了,目光时不时扫过来。澹台怀瑾喝得半醉,大着舌头说:“表哥,你紧张什么,表嫂都嫁过来了,跑不了,就算她知道你诓——” 澹台桢拿只鸡腿塞住澹台怀瑾的嘴,阴沉沉地起身走了。 这场宴席,一直办到日上中天。 澹台桢与云意皆吃得撑了,索性不坐马车不骑马,慢慢地走回郡王府。 冰婵当空,月光融融,天地仿佛被一层薄纱温柔包裹。 云意转过头问澹台桢:“桢郎,你还记得我们成婚不久去游了枫叶湖么?那时候月光也是那么亮,清清透透的,如水如霜。” 她喝了一点果子酒,微醺的眼眸里波光流转,亮晶晶的。 “记得。”他不仅记得那夜的月色,也记得那夜的她。 “桢郎,我如今真快活。周围的人都圆圆满满的,我也是。我曾想过要自由自在,游历天下,现在都实现了。桢郎,谢谢你。” 澹台桢慢慢贴近她:“你的愿望实现了,我的呢?你什么时候不吃避子丸,帮我生个孩子?” 云意歪头瞧他:“可是我还想去海上——” 澹台桢徐徐善诱:“生完孩子,我们可以带他一起去。” 三人行,一路上都是孩子温软的声音和清脆的笑声,似乎也不错。 “那,那就生罢。” “你可答应了,不能反悔。”澹台桢横抱起云意:“走,回家生孩子。” 清冷的石板路上,月影成双。 (全文完) 第106章 番外一阖家欢(一) 漠漠荒野之中,一辆马车在孤独地行走,仿佛大河深处的孤舟。 时值日暮,一轮红日毫无遮蔽地缓缓下坠,将四周的景物染得一片金红。小小的人儿从车窗探出脑袋,一本正经地背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只有三岁,虽然字正腔圆,却是又奶又软,可爱得紧。背完了,他转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看向母亲,等待着夸奖。他的母亲身着藕荷色的窄袖襦裙,鬓边带着白紫两色绢花,清美温婉。 “泓儿此诗极为应景,甚好。” 小人儿高兴地扑到母亲怀里,蹭了蹭母亲绸缎一般的面颊。 “哼,多大了,还一直粘着母亲。”澹台桢凝眸看向儿子,面露不悦。 母亲在身边,澹台泓一点儿都不怕父亲,转过脸,抱得更紧了。 云意笑着拍一拍儿子的后背,问:“累不累?大约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到外祖家了。” 提到外祖,澹台泓瞬间来了兴趣:“母亲,外祖的城池有多大,比北盛大么?” 澹台泓出生的时候,晚霞漫天,烈烈如火。不止明瑶公主夫妻视若珍宝,连温皇也十分喜爱,常常让澹台桢抱着进宫。澹台泓周岁之后,澹台桢与云意本想带着他去各处游历,遭到了明瑶公主的强烈反对。 “泓儿还那么小,你们怎么舍得他到处颠簸流离,万一生病了,正好没有大夫,耽误了病情,你们怎么办?不行,你们若是执意要走,我就绝食!” 澹台桢和云意无奈,只得将计划暂时搁下。小小的澹台泓,上有长辈宠爱,下有澹台珑做玩伴,美滋滋地在北盛长到三岁。 直到远在明州的云镝寄信来,邀请他们参加女儿云舒的满月礼。云意方与澹台桢商量,带着澹台泓走出北盛。 一路上,澹台泓十分新奇,这也看看,那也看看,十分新奇。若不是有父亲拘着,他简直走不动道儿。对于即将到达的明州,也充满天真的好奇。 云意笑着捏一捏儿子的小鼻子:“明州没有北盛大,但好玩的地方也很多,我以前,就经常和妹妹——你的小姨去浮罗山玩。” 澹台泓认真地说:“我知道的,小姨给我送过好多好多礼物。” 云意点头,云滟经常会寄一些好玩的给泓儿,泓儿人没见着,倒是牢牢记住了这个小姨。 “等泓儿去了明州,就能见到小姨了,还有外祖父,外祖母,大舅舅,大舅母,小姨父……” 云意掰着手指,澹台泓也伸出手指跟着算,越算越高兴:“母亲,泓儿有好多好多亲人。” “是的,他们都很想见泓儿。” “泓儿也想见他们。”澹台泓偏头想了想,又问:“外祖那边除了新生的小妹妹,就没有小孩子跟泓儿玩了?像珑弟弟那样的。” “没有了。”云意想起他们离开时澹台珑哭得撕心裂肺的一张脸,不由得笑了。 澹台泓就有些不开心,懒懒的趴在云意身上。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澹台桢皱起眉头:“站好!男子汉,黏黏糊糊的。” 云意拢着儿子:“他才三岁,你莫要太严厉。” 澹台泓在母亲怀里,得意地朝父亲做鬼脸。哼,父亲自己想黏着母亲,却来说他!别以为他不知道,每次他在母亲怀里睡着了,都是父亲抱走的。 澹台桢看着挑衅他的儿子,眉峰挑起危险的弧度。等他们回北盛,就把儿子丢进学堂里读书,三年了,云意的心,都快被儿子挖走了,留给他一星半点儿都是奢侈。 这种日子,他忍够了。 澹台泓怕父亲的这种眼神,往母亲的怀里缩了缩。云意见状,推了推澹台桢。澹台桢捏捏云意的手,笼在手掌里。 “娢儿,娢儿!” 云意听到呼唤,惊喜不已:“是大哥的声音!” “是大舅舅呀。”澹台泓跟着母亲从车窗探出头,朝奔来的人招手。 几年不见,云镝的面容更加坚毅硬朗,他一眼就看到了澹台泓,哈哈笑道:“这就是泓儿罢,大舅舅来接你们了。” 云意问:“哥哥,你怎么来了,我们就快到明州了呀。” 云镝从车窗抱出澹台泓,放在自己的马鞍上:“还不是母亲,一天天地倚门盼着,脖子都长了。我每日巡城后便出来看看,今日算是被我等着了。” 澹台桢朝云镝示意:“兄长安好。”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3节 云镝摆摆手,笑着问澹台泓:“骑马好不好玩,舅舅带着你。” 澹台泓兴奋地大喊:“要骑马,泓儿要骑马!” 在北盛,外祖母总怕他骑马摔了,只给他骑温顺的小马,一点儿都不带劲儿。 云镝哈哈大笑:“你们两坐马车慢慢走,我先带泓儿回去了。” 云意还未回话,一大一小已经骑马跑没影了。云意咬着牙,没好气道:“什么人呐,有了侄子就忘了妹妹。” “那你也忘了他。”澹台桢一使劲,把云意抱到怀里。云意仰着头,看到了澹台桢目光中的柔丝。 说起来,他们自启程,极少有这般独自相处的温情时刻。白日里云意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泓儿身上,而夜里又疲惫睡去。这一路行来,他们夫妻二人竟是未亲近过。 “桢郎。”云意伸手抚上澹台桢的面容:“你这一路,吃了多少泓儿的醋,知不知羞?” 澹台桢轻轻地贴着云意的手,从手腕到手指,继而十指相扣。云意漾漾的眼波之中,终于浮现出了他的身影。 “你还好意思说。”澹台桢咬了咬她的嘴角:“生了儿子,你就对夫君敷衍起来,怎么?我就是个生孩子的工具,用完了就丢?” 云意瞪大眼睛,捂住澹台桢胡说八道的嘴,眸中的身影越发清晰:“桢郎,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堂堂的郡王爷,还跟自己的儿子置气!” 澹台桢目光切切:“那劳烦郡王妃关心一下你的夫君,我就不跟小儿置气了。” 云意无奈,抬起身子,在澹台桢唇上印下一吻:“这样行了么?” “惊鸿掠影,自然是不行的。”澹台桢俯身。 云意原本柔顺地承受着,忽然屈起双腿:“你,你的手——” 澹台桢轻笑一声,严严实实地覆上去,堵住了云意的抗议。 落日疲倦地卷风做被,躺在山丘下,睡着了。 直到月亮升起来,马儿吃草吃饱了。才有一只光溜溜的手从车帘之中懒懒地捡起车辙上的马鞭,挥动两下:“走!” 骏马短嘶一声,撒开蹄子向前奔。 云意昏睡之中听到澹台桢唤自己,赶忙睁开眼睛:“到了?” 澹台桢在把玩她的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到城门外了。” 云意赶忙从他的怀里爬起来,整理自己的衣裳,澹台桢看她着急,想要帮忙,被云意一巴掌拍开:“别碰我!” 澹台桢心虚地张了张嘴,半晌才提醒一句:“衣带太松了——” 云意回眼瞪他,既凶狠又委屈。 澹台桢立刻心软:“是我不对,多日未与你——这才急切了些,孟浪了些。” 什么急切了些,孟浪了些?分明是很急切,很孟浪,像是要把她劈开似得,她泪水涟涟地请求慢些,全被他当成了耳旁风。 云意整理好头发和衣裳,径直下车。 澹台桢急忙拉住她的手腕:“你没力气走路的,等下平白让人笑话,你且消消气,吃过家宴,再找我算账,如何?你一向是识大体的。” 识大体的云意稳了稳气息,抱臂挪去另一边,离澹台桢远远的:“愣什么,还不赶车入城。” 澹台桢不敢还嘴,乖乖地出去赶车了。 云家的下人远远地看到马车过来,飞跑进去禀告主子们。等澹台桢和云意的马车停稳,云阔已领着数人到了门口。 “伯父,伯母。”云意被久别重逢的喜悦淹没,本想快走,一下地便脚软,幸好澹台桢扶了她一把,才不至于露出破绽。 云夫人和欧阳清怡围上来:“娢儿生了孩子,还是娇花一般,饿了么,快进来。” 云意笑笑:“伯母和嫂子也没变呢,舒儿呢?” “镝哥儿和泓儿带着呢,走,我领你去看他们。”清怡挽过云意的手臂。云意悄悄地往后看,澹台桢十分有礼地与伯父说话,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哼,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云意暗自翻个白眼,跟着伯母和嫂子走了。 三人来到蒹葭阁,却扑了个空,小丫头说:“二小姐院子里的石榴结的很好,大公子带着小小姐,小公子去摘石榴了。” 清怡闻言笑道:“舒姐儿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七八个月的时候我抱着她去看姮姐儿院里的石榴花,她指着石榴树一直不肯走。” 云意莞尔:“照大哥的性子,应该把石榴树拔了移植过来,怎么没动?” 云夫人接口:“他是真想拔来着,令秋还要帮忙呢,可是镝哥儿刚要拔,舒姐儿就抱着石榴花哇哇大哭。大家没法子,只能天天带她去看花。” 第107章 番外二阖家欢(二) 几人边说边笑,很快走到云滟的石榴居。云滟与石令秋在外游历未归,平素都是欧阳清怡安排人洒扫。 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孩子清脆的笑声。云镝和澹台桢肩膀上各驮着一个孩子,去够树上的石榴。澹台泓自己摘到了一个,帮着妹妹选更大的石榴。 云舒伸着肉墩墩的手,话都没会说,咿咿呀呀地兴奋得满脸通红。 欧阳清怡快走两步,从袖口熟练地掏出巾帕:“舒姐儿,你看你,满头的汗。” 舒姐儿见到母亲,石榴都不要了,伸出手要抱。欧阳清怡把女儿抱过来,给她细细擦汗。 云意一见舒姐儿,都快走不动道儿了,直勾勾地盯着看。这是一个极漂亮的小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红艳艳的嘴唇比石榴花还要娇艳。 舒姐儿察觉到有陌生人在看她,躲在母亲的怀里,偷偷的回看。澹台泓拍拍表妹的手:“别怕别怕,那是我的娘亲。” 云意笑了笑,朝舒姐儿伸手:“来,让姑姑抱抱。” 舒姐儿偏头看了看云意,欧阳清怡在她耳边轻轻说:“是姑姑呀,她很喜欢你呢。” 于是,舒姐儿向云意的方向挪了挪。云意把她抱过来,亲亲她柔软的面颊,感觉心都要化了。 澹台桢悄悄地附耳:“不如,我们也生个女儿?” 云意手肘捅了他一下,抱着舒姐儿去和澹台泓玩。云夫人几个假装看不到两夫妻的官司,只在一旁闲聊。 云镝舒展一下手臂,灼灼地看向澹台桢:“妹夫,走,去练武场活动活动。” 这是他多年的夙愿,在三年前就想实现。但旁观了澹台桢与百越王的比武,他不得不承认,还是差澹台桢不少。 于是,他花了三年时间苦练,实力更上一层楼。 今日,他要再次挑战澹台桢。 风吹过石榴树,沙沙作响。云意和欧阳清怡皆抬眸,看向自己的夫君。 只有澹台泓高兴地欢呼:“好呀好呀,我也去,我也去。舅舅,我还要骑马!” 澹台桢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如舅兄所愿。” 云镝哈哈大笑,迫不及待地走出石榴居,与澹台桢一同走向练武场。澹台泓屁颠屁颠地跟上去:“父亲等等我,舅舅等等我。” 云夫人笑了笑:“咱们也过去罢,这两人等不及,咱们的晚饭得推后了,你们饿不饿?” “母亲,我不饿,下午陪着舒姐儿吃了不少糕饼。” 云意接着说:“我也不饿,晚些没关系。” 云夫人便叫来下人吩咐几句,领着欧阳清怡和云意悠悠然往练武场走去。 很快,云镝和澹台桢比武的消息飞了出去,阖府人都知道了,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往练武场赶,最后连云阔和军中的将领都来了。 骆承撸起袖子:“将军,你猜是少将军赢,还是姑爷赢?” “你又下注了?”云阔轻飘飘看他一眼:“都是快当爷爷的人了,还好这口?” “将军,怡情之举,怡情之举,千万别同我家老太婆说。”骆承打哈哈,赶紧溜到一边,不敢往云阔跟前凑了。 女眷不多话,目光紧紧地锁着云镝和澹台桢。舒姐儿见忽然多了许多人,乖乖地缩在母亲怀里,眼睛滴溜溜地到处看。 澹台桢勾勾舒姐儿的手指,安慰她:“妹妹,不要怕,我父亲和你父亲要打架,可好玩了。” 舒姐儿看着泓哥儿,甜甜地笑了,伸手要泓哥儿抱。云意赶紧帮泓哥儿托着舒姐儿,温和地纠正他:“是表妹,不是妹妹。” 泓哥儿皱眉:“妹妹就妹妹!” 欧阳清怡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可爱的小人儿,对云意道:“娢儿,在明州多住些时日罢,我看泓哥儿很喜欢妹妹呢。” 云意笑着应了,心里却觉得嫂子这话里有话呢。“妹妹”是指舒姐儿,还是没影子的二娃? “你们看,少将军不出意外,还是选择了他惯用的红枪。”有人说道。 欧阳清怡和云意赶紧收了话头,往练武场中央看。 云镝长枪握在手上,朝澹台桢抬抬下巴:“你的兵器?” “在此。”澹台桢反手一抖,软剑从袖中滑下,如灵蛇一般。陪着云意踏山涉水,携带武器不方便,他就专门打了一把软剑,方便行走。 几年过去,软剑已与澹台桢浑然一体,剑随心动,意念相融。 云镝横下红枪,如游龙一般攻向澹台桢。他的武艺随了云阔,大开大合,舒朗刚强,以求用最简单的招式达到最强的效果。 两人迅速过招,你来我往,战况十分焦灼。场外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一丝精彩。 “镝哥儿变强了不少。”云夫人感慨,转头看夫君,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欣慰。 只有舒姐儿犯困,闹着找母亲,很快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四周的灯笼次第亮起,照得练武场如白昼一般,云镝卖个破绽,旋身便走。澹台桢抽剑上前,挡住云镝去路。 谁知云镝只是虚晃一枪,翻身刺向云镝脖颈。云镝剑比人快,不躲反上。枪尖与刀尖,皆在对方喉头一寸处,停住了。 竟是打了个平手。 云阔哈哈大笑:“有良儿佳婿如此,夫复何求。” 云夫人亦是笑容满面:“好了好了,总算打完了,传话给厨房,可以摆膳了。” 众人离去的时候还相互议论,只觉意犹未尽。云镝一抖红枪,道:“着实痛快,不如我们相约每年比一场,如何?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澹台桢从善如流:“舅兄有心,澹台桢全力奉陪。” “爽快!走,咱们去喝酒,今夜不醉不归。” 澹台桢眼角余光飘向云意,云意对他挤挤眼睛,表示自己心知肚明。澹台桢嘴角上扬,明日就是侄女儿的周岁宴,他不想让大舅兄不痛快。不过,今日他使出了九成力,舅兄,确实在逐年变强。 阔别三年,家宴上热热闹闹的,大家都十分尽兴。云阔放下酒杯,慢慢地捏着眉心,云镝脚下四五个空酒坛,大着舌头说:“澹台啊,你再喝一杯,再喝一杯。武艺咱们两平手,这酒量啊,你却不如我。” 欧阳清怡闻言,笑着对云意轻声说:“等明日云滟和令秋回来,他的酒友又多一位,怕是要喝到天亮。” 云意莞尔:“大哥难得高兴,由着他罢。” 月影慢慢地躲进云中,不见踪影。等家宴散去,已是凌晨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4节 云镝早已醉倒,被下人抬回蒹葭阁。欧阳清怡看着澹台桢站得笔直的身影,赞叹:“姑爷真是厉害,酒量深不可测。” 澹台桢并未答话,目光悠远。 云意赶紧挽住澹台桢,暗暗撑着他。 “嫂子,我们回了,你也赶紧去照顾大哥罢,只怕他半夜要头疼。” “好,睡前我会看一眼孩子们,你只管放心。” 澹台泓要跟着妹妹,云夫人便把他们都安置在蒹葭阁里,由奶娘带着。夜深,两个小孩子早就睡着了。 “辛苦大嫂了。”云意不敢耽搁,赶紧扶着澹台桢回房。幸好澹台桢虽眼神飘忽,脚步虚浮,好歹是走回绿雪居。 刚合上门,云意一转身,澹台桢直挺挺地倒下,脸着地了。云意掩住临到嘴边的惊呼,苦笑:“我就知道是这样!” 澹台桢倒在地上,无知无觉。 云意将澹台桢拖过来,托起腋下拖回房间,一顿忙乱下来,已是香汗淋漓。她坐在床边休息了一会儿,正要去沐浴,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拉住。云意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结结实实被压住。 “澹台桢,你不是醉了么?快起来,好重。” 澹台桢深井一般的双眸紧紧地盯着云意,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云意推他一把:“起来,我要去沐浴了。” 澹台桢眯了眯眼,从额头吻下去:“别抛下我,待会儿一起洗。” 风清云静,月亮抵不住困意,靠着树梢睡着了。摇曳的床帐之中,伸出来一只汗湿的手,一下一下地抠着床沿。一直到天蒙蒙亮,这只手才无力地垂下。 第二日,是云舒的周岁宴。 明州城有名有姓的人家都来了,云府宾客如云,十分热闹。云意跟着嫂子在花园里招待女眷,时不时趁人不注意,锤锤酸痛的腰。 “嫂子,姐姐!”云滟花蝴蝶一般穿梭而来,扑进云意怀里,云意险些站不稳。 欧阳清怡笑着扶住云意,对云滟道:“没良心的,还舍得回来?” “舒姐儿和周岁礼,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回来。” 文令秋跟在云意身后,朝两人行礼:“嫂子安好,姐姐安好。” 欧阳清怡道:“你大哥叨念你许久了,你去找他罢。” 文令秋瞧了一眼云滟,拱拱手走了。 云意,欧阳清怡,云滟说了一会儿话,抓周的时辰便到了。 舒姐儿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绣金燕的襦裙,黑浓的头发梳成两个花苞,仿佛年画上的女娃娃。小小的人儿顶着一屋子人的目光,起初还有些害羞,后来在母亲和姨姨们的鼓励下,晃晃悠悠地走到琳琅满目的垫子前,伸手拿了一把木剑,一支玉笛。 众人轰然叫好:“果然是将门之女啊,以后必定巾帼不让须眉。” 澹台泓拉拉母亲的衣袖,偷偷说:“那个玉笛是珑哥儿送给我的,我看着可爱,送给妹妹。” 云意温柔地摸摸儿子的发顶。 澹台桢看云意平静,凑过去想要说句话,云意眼光一剜,转过头去和云滟说笑,压根不理他。澹台桢心虚,只得忍着。 好不容易周岁礼结束,澹台桢拦住云意,轻声道歉,云意撇过头去:“谁敢生郡王的气呀,您可是力大无穷呢。” 澹台桢心里暗道糟糕,澹台泓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偷偷地笑。澹台桢白一眼儿子,温声道:“昨日是我错了,下次不会了,今夜你待如何,就如何?” “好,今夜我带着泓儿睡。” 澹台泓高兴坏了:“好哇好哇,母亲的怀里香香的。” 澹台桢面色数变,咬咬牙道:“就今夜。” “不!”云意拉着澹台泓便走:“我以后都带着泓儿睡。” 澹台桢拉住她,正要多说几句好话,忽地云意半蹲下,干呕起来。 “怎么?吃坏肚子了?”澹台桢帮她順背。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云意幽怨地看着澹台桢。 电光闪过,层层烟花展开,澹台桢猛然抱住云意:“又有了?” “哼,你再那么没轻没重,以后都自己住。” “是我错了。”澹台桢这才觉得后怕,小心翼翼地松了松手臂,只虚虚地抱住云意。澹台泓懵懂地靠过来:“母亲,母亲,泓儿也要抱。” 三人抱做一团,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晕成魔典,密不可分。 第108章 第一章 初见 “嬷嬷,起这么早做什么,我还没睡足呢。”娇憨的少女以袖掩唇,压下一个哈欠。 雪嬷嬷看着少女色若桃花的面容,怜爱地帮她系上最后一块彩色流苏璎珞:“三殿下,今日是个大日子呢,巳时,天地祭坛那边就要决出今年的武状元了。昨日陛下特特遣人来说,让您务必过去,为武状元授匾。” “是这事儿啊,我想起来了。”少女眼底并无涟漪,面上也无波澜。 雪嬷嬷见状,不禁叹一口气,殿下不是不记得,是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曌朝建朝百年,此前从未有过女子称帝。先皇排除各方非议,将皇位传给了最为出色的长女,也就是当今陛下,陛下就此成为了曌朝第一位女帝。而陛下两位皇子早逝,眼前的三殿下,也是一位出色的嫡长女。 众人都说,如无意外,皇储之位,非三殿下莫属。 少女婷婷,明年,三殿下将及笄,可以成婚建府了。 今日陛下点名让三殿下去观武状元决胜,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三殿下心里门清,不太乐意去。 雪嬷嬷想着三殿下淡漠的性子,又叹一口气,少女笑道:“嬷嬷,你这一早上都叹了几回气了?初雨,初水都把裙摆的每个褶子都细细检查了一遍,都快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初雨,初水是负责给三殿下梳妆穿衣的宫女,也是雪嬷嬷亲手调教出来的,雪嬷嬷一叹气,她们心里就打哆嗦。 雪嬷嬷笑了一声,挥挥手让宫女们都退出去,亲自取了最后一支桃花润玉簪,簪进少女如云的发髻里。 “殿下,比起那个最高的位子,嬷嬷知道你更愿意寄情山水。可是你身在皇室,注定不凡。满朝的贵公子你不喜欢,也许今日决出的武状元,没有那些酸气呢。殿下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云意的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我身边的位置,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坐。这几年,他们的手段,我都看厌了。嬷嬷,他们喜欢的东西各有不同,唯独不是我。” “谁说的,三殿下这般品貌,名声远扬,谁人不钦慕呢?”嬷嬷不赞同。 “哼,名声远扬的是曌朝三殿下,不是我云意。” 雪嬷嬷哑然,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无益,遂放软了声调:“好好好,不说这个了。殿下今日就当去瞧热闹,安陛下的心。” 云意的眼珠咕噜噜一转:“嬷嬷,我想出去玩。” 雪嬷嬷眼皮一跳:“这,这——” “你不答应,我今儿就不去天地祭坛了!” 陛下很看重今日的比武,三殿下若是不肯去,他们一殿的下人都要受罚!雪嬷嬷的心突突地跳,可是三殿下私自出宫的事要是被陛下知道了,这可不是受罚的问题了。 云意对雪嬷嬷心里的顾虑一清二楚,眨眨眼睛道:“嬷嬷你放心,等比武结束,我只说头疼,要回来睡觉,母皇肯定不会来吵我。而且比试之后就是文武状元的琼林宴,母皇既要嘉奖文武状元,又要应付后宫里的青年才俊,肯定分身乏术。我答应你,午夜之前定会回转。” 陛下后宫一皇夫三侧夫,表面上一派和气,私底下暗潮汹涌,都想多分一些陛下的宠爱。琼林宴上,又难免有年轻才俊向陛下献殷勤,他们这些男人,有得斗了。 雪嬷嬷想着想着,都替陛下头疼。 “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时辰,嬷嬷你就答应我罢。” 雪嬷嬷看着云意水光潋滟的眼眸,再一次叹气:“行,还是同以前一样,让丛绿丫头保护你。” 丛绿是雪嬷嬷的养女,住在宫外,一身武艺,医术也不错。 “好!”云意痛快地答应了,原本懒散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熠熠生辉。 初雨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启禀殿下,聂公公抬着鸾轿来了,在外等候。” 云意看了看天色,笑道:“聂公公一如既往的准时啊,怪不得宫里的人都说他是日晷成精。” 雪嬷嬷也笑了:“聂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儿了,也就是殿下您,能劳动他亲自来。” 正说着,聂公公白面无须的脸出现在门口,他瞧见云意已经穿戴整齐,笑眯眯地一甩拂尘:“三殿下,奴家就知道您守着时辰呢,偏偏陛下不放心,要奴家来瞧上一眼。” 云意想着今晚就能溜出去玩,心情舒畅,面色和悦:“走罢,聂公公,别让母皇久等了。”说完,脚步轻快地走出清沐殿,上了鸾轿。 鸾轿缓缓前行,云意凝视着熟悉的红墙琉璃瓦,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在阳光的照耀下流淌着水样的金光。 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来的皇城啊,她却逆着人流,想要逃离。 无数的往事顺着光影在琉璃瓦上跳跃,一幕一幕地呈现在云意面前。 “小意,诚儿走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朕的嫡长女了。要勤奋多学,逆水行舟。” 云意泪眼朦胧地看着床上安静睡着的二皇兄,不明白为什么二皇兄这么喜欢和她一处玩耍,却突然再也不醒来,再也不理她了呢? 她一点儿也不想当嫡长女,她想要二皇兄回来。 可是母皇却不许她停留,捂着她的眼睛,带着她走出了二皇兄的寝宫。 她一边踉跄着走,一面扯下母皇的手。 周围景色变换,她忽然长大了许多。一抬头,顶上如雪一般的杏花纷纷扬扬,落下许多花瓣来。 云意思索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这是丞相府的花园,花园中有一株百年杏树,长得如巨塔一般,一到开花时节,倾盖如雪。 “三殿下——” 一名俊秀风流的男子从树后走出,行礼如仪:“您是否迷路了,在下带您出去。” 云意认出他是丞相的孙儿皇甫彻,点点头,示意他带路。他一边走,一边向云意介绍着花园的景色,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谈吐不凡。云意不由得听得入了迷,脚下失擦,一不留神就要摔倒。 “殿下小心!” 云意落入了男子的怀抱,惊吓过后,她对上了皇甫彻含笑的双眸。 鸾轿一顿,光影流走,云意从往事中抽身而出,定了定神。 “三殿下,请下轿,要换香车了。” 云意点点头,踩着宫人的背下轿,坐上马车。约莫两刻钟,就到了天地祭坛。 女皇云景端坐高位,色若牡丹,艳冠群芳。下首是正宫皇夫,再下首,就是一众文武大臣。女皇遥遥看见女儿来了,朝她招招手。 云意步步生莲,含笑行礼:“母皇,儿臣来迟了,给您赔罪。” “不迟,时辰将将好。”云景亲自下来扶起她,拉她在旁边坐下:“可累了?这里有你喜欢的蜜瓜冰碗。”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5节 云意捧着蜜瓜入座,比武台前的战鼓便隆隆敲响。 比武开始了。 对战的两人,从台下飞跃而上,一红一黑,如日与夜,热烈与沉寂。 众人发出一声惊叹,云意细细嚼着一块清甜的蜜瓜,懒懒抬起头来。 这一抬眸,恰与行礼后起身的黑衣男子碰了个正着。 他身姿高挺,如孤峰雪顶。眉目灿灿,却似晚霞点缀于雪顶之上,夺人瞩目。如此好容色,除了女皇下首的皇夫,无人能出其右。 这般粲然的人,却有一双古井般无波的双眸,日光耀耀,没有一丝光溶于他的眸底,无人知道漆黑的黑眸之下,是怎样的心思。 冰碗一歪,几片蜜瓜掉落,正砸在云意的明珠绣鞋上。云意赶紧低头,将冰碗搁下。 立刻有宫女过来收拾蜜瓜,云意迅速环顾左右,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台上的人吸引了,无人发现她的窘态。 云意正要舒口气,余光看到黑衣男子似乎笑了一下。云意咬着唇,面颊泛起一丝浅红。 “小意,你是不是热?”皇夫正好回头,关切地问。 “唔,是有点热,不过不打紧。”云意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不是热,是很热。 女皇朝皇夫使个眼色,皇夫会意,向云意介绍道:“这两位皆是今年武举的佼佼者,着红衣的名叫慕容弥,是慕容太尉的嫡次子,自小跟着慕容太尉习武,家学渊源。这另一位么,出身边陲,是守城将军澹台奕的儿子,名叫澹台桢。” 澹台桢,澹台桢,云意默默地念两遍,舌尖还残留着蜜瓜的清甜。 女皇笑着拍拍女儿的手:“小意,快看,他们过招了。” 慕容弥底子甚好,一招一式十分凝实,一看便知出自正统武学世家。而澹台桢,虚虚实实,只知抵挡,并不进攻,乍一看,落尽了下风。 底下有大臣们惋惜:“容貌身段如此出众,没想到只是个绣花枕头。” “我赌他能再坚持二十招。” “不不不,最多十招。” “这武状元的匾额,看来要花落太尉家了。” 慕容太尉听着这些话语,紧皱的眉间并未松开。 台上的慕容弥,远远不如局外人看着的那么轻松,反而越打越心惊,他不断地变换着招式,却怎么也攻不破澹台桢的防守,澹台桢似雾非雾,打不败摸不透。 时间一久,他的心气便不稳了。 “走神?”澹台桢忽地扬眉一笑,懒洋洋道:“这可不好。” 第109章 第二章 游街 慕容弥心头一跳,顿感不妙。然而比武乃瞬息之间,一步错,满盘皆输。 澹台桢足尖一点,白鹤一般落在慕容弥的身后,大刀轻轻搁在慕容弥的脖颈上。 雪亮刀锋,倒影出慕容弥灰败的神色。 皇夫拍手赞叹:“好身手,果然是我曌国的好儿郎。” 慕容弥瞧了一眼高台上的云意,不甘心地咬咬唇,低头走下比武台。澹台桢作为胜利者,面色却不骄不躁,淡淡地站在那里。 四周赞叹声不决于耳,女帝笑眯眯地看向女儿:“好了,武状元府有归属了,辛苦我儿代表皇家,为状元府授匾。” 云意起身行礼:“孩儿谨遵圣喻。” 女帝满意地点点头,问:“聂公公,准备好了么?” 聂公公甩了甩拂尘:“启禀皇上,随时可以出发。” 文武状元决出来之后,会骑着骏马或是坐花车巡城一圈,供平民瞻仰。 女皇临朝之后,开女学,设女官,民风开放不少。许多富户小姐招赘婿,或是和离再嫁,屡见不鲜。甚至有重色的,多花些银子安抚正夫,采买美男子做妾。只不过于名声上不好听,多是暗中进行,养在外面的宅院中。 文状元游街那一日,人群叠了一层又一层,莺莺燕燕好不热闹。文状元被香帕,花朵,香囊砸了一头一脸,险些没能回状元府。 云意坐在香车上,看着前面骏马上英挺的身影,心里有些恍惚:等一会儿,他受欢迎的盛况,应该能压下武状元。 “初雨,去告诉车夫,慢一些,与前面的人拉开距离。”若是后面盛况难以控制,她可以远远地看戏。这澹台桢看起来不喜不怒,像一尊修成人形的石像,她很想知道,遇到热情的姑娘们殷殷示好,他还能那么淡定吗? 一行人缓缓驶入皇城最热闹的朝阳街,果然,街道两旁人山人海,就连高树上都挂着不少人。 云意微微一笑,一双盈盈双眸满含戏谑,迫不及待地往澹台桢处看去。 闺阁中的少女们挥舞着手中的手帕、香囊,满脸期待。当她们看清楚澹台桢的容颜,忽地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一个个涨红了脸,目不转睛。 怎么回事?你们扔他呀! 云意微微睁大了眼睛,悄悄吩咐初雨:“你找人偷偷喊一声,别让她们发呆了。” 初雨点头应下,不多时,人群中有人高喊:“武状元来了,武状元真俊!” 好,这下妥了。 云意笑眯眯地等着好戏开场。 一息,二息,三息。朝阳街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方才的那一句高喊,仿佛雨落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们中邪了?”云意满心孤疑地看着澹台桢高大的背影,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云意一眼,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云意面色一红,仿佛偷偷做坏事被抓住的孩子,刷地放下了车帘。 澹台桢似乎笑了一声,低冷如夜间流动的山泉。 云意仿佛饮了一杯山间的泉水,清凉入脾,她忽然明白了两旁的少女,为什么不如文状元游街时那般热情。 文状元面若春风,儒雅斯文。而澹台桢呢,灼似朝阳,却冷如冰霜,可远观而不可亵渎。 人群里有个姑娘呆呆地说:“神佛呀,他好像画上的天神呢。” 周围依旧静默,两旁的人倾慕地看着游街的男子,垂手站着,目光干净而虔诚。 游街的队伍缓缓行进着,云意吃完一碟子桃花糕,百无聊赖地想,得,这热闹彻底没法看了。早起压下的困意渐渐袭来,云意歪在一边,撑着脑袋假寐。 澹台桢耳力过人,这一路上,身后的小殿下时不时朝外面张望,然后像小松鼠似的一点点吃东西。他并不回头,却勾勒着她做这些事儿的表情。如今动静慢慢没了,这是——睡着了? 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父亲送他上京比武的时候,嘱咐他不必锋芒太过,略练练手就回来。可他看到云意小殿下目光楚楚地望向比武台的时候,他的心弦颤了颤。 在她面前,他不能输。 自小长在边关,饮风沐雪,京城传来的消息,仿佛是遥远的话本故事。故事里的三殿下云意,一直如山水风景,影影倬倬。直到二殿下云诚去世,她的身影才渐渐清晰,各种铺天盖地的赞美也随之而来。 传闻三殿下玉颜花貌,不仅性情和顺,而且诗词骑射无一不精。 澹台桢听完,只是不屑地笑笑。两位皇子都薨了,云意殿下一下子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嫡长女,自然是要造势的。玉颜花貌,性情上佳,多才多艺。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有皇宫里的人最清楚。 表弟澹台怀瑾有一次开玩笑同他说:“缺什么便吆喝什么,那三殿下不会貌若无盐,凶恶非常罢?我听说前朝有个皇女暴虐成性,一言不合就残杀宫人,最后自己发病跳楼死了。” 澹台桢淡淡撇去一眼:“你来问我,我如何知道,我从未出过龙角关。” 澹台怀瑾掏出比武的皇榜,挤挤眼睛:“这不,机会来了?表哥,你的武功那么高,武状元如同探囊取物,到时候,你就会见到这个传得神乎其神的三殿下了。” “父亲让我出去历练历练罢了。”澹台桢嫌他聒噪,跃上房檐,帽子往下一扣便要睡觉。澹台怀瑾不敢上去饶他,怕挨揍,徘徊了一会儿便走了。 今日,他真真实实见到了传闻中的三殿下,她确实是美的,玲珑花朵一般。只是眉宇之间深深地藏着淡漠与敷衍。身量比三年前,长了不少,是个曼妙的少女了。 她对武状元花落谁家并不感兴趣,身上也没有对权利的欲望与野心,干干净净的,仿佛雨后的晴空。 有点意思。 云意朦胧之中,做了一场梦。梦中又回到了丞相府的花园,花园中的大梨树纷纷扬扬,雪落满身。 温柔的兰容与扶着她,抵在腰间的霜刃一下子把云意吓住了。 “三殿下莫要乱动,乖乖地跟我走。” 云意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立刻被吓傻了:“你,你要干什么?母皇知道了,饶不了你!” 兰容与的声音变了,阴恻恻的:“自然是要那贱人知道的,要不然,我如何与她谈条件?” 云意颤声:“你不是兰容与,你,你——”后面的话,抖得说不出来。 “别急,我会让你知道我是谁。” 远远地,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一记手刀劈下来,她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是在一座昏暗的地宫里。只有一支火把,和一个黑衣人。 云意发现自己没被捆绑,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发现身上没力气。黑衣人听到动静,转过脸来。 那是很苍白的一张脸,仿佛常年见不到阳光似的。但他是俊秀的,有一种脆弱阴柔的美。 “醒了?”他的语气称得上是温柔:“要不要吃点东西?” 云意的目光碎影片片:“你给我吃了什么?你到底有何目的?” “莫慌,一点麻药而已,不过,要是你不听话,我下次给你吃的,就不是麻药那么简单了。” “你别伤我,我听话。”云意可怜巴巴地说。 黑衣人满意地笑了,伸手抚上她的面颊:“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乖巧,真惹人怜爱。” 她们小时候见过?云意惊疑不定,脑中不断地搜索着小时候有印象的人物。但不知是不是麻药的作用,她脑子一转,就头疼得厉害,不得不捂住头缓解病痛。 “喝点热汤。”黑衣人递过来一个水囊:“再过一个时辰,你的麻药就解了,可以行动自如。” 云意自然是不敢喝的,摇摇头:“我躺躺就好了,大哥哥,你要和我母皇谈什么呢?” 一声大哥哥,让黑衣人愣了一下,他伸出手,想摸摸云意的头,又收回来,喃喃:“当初如果定下来,其实也不错。”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云意闭上眼睛,头更晕了。 黑衣人看云意快要睡着了,走到原来的地方,正要坐下,忽然有人进来了。 云意闭着眼睛,耳朵竖得直直的。 “三殿下,云景那贱人答应了,带着一队人往这边赶,我们都埋伏好了,这次一定叫她有来无回。” 黑衣人笑得凉薄:“这是她应得的结局。” 云意无声无息地躺着,仿佛真的睡着了,心里却惊涛骇浪。除了她,曾被叫做三殿下的,只有一人。 皇伯父的养子,皇甫彻。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6节 十年前,皇伯父下巫蛊诅咒皇祖父,案发后逼宫不成,于陈武门畏罪自杀,史上称陈武门之变。 皇伯父死后,他的儿女们自尽的自尽,流放的流放,唯有养子皇甫彻下落不明。 这么说,黑衣人是皇甫彻,他这一次是给皇伯父报仇来了!可当年明明是皇伯父有错在先,这其中难道有隐情? 云意心中挖心挠肝地猜着,决定亲自问清楚。她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三,三堂兄——” “不装睡了?”皇甫彻走到她面前,一双眼睛幽幽地俯视她。 第110章 第三章 往事 云意站起来,与他对视:“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皇祖父和母皇常常夸三堂兄骑□□湛,胆识过人。皇伯父如此下场,皆是因为他做错了事,你为何要迁怒母皇?” 皇甫彻面色染上怒意,手上青筋暴起。云意几乎以为皇甫彻要举手打她,往后退了好几步。 预想中的重拳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皇甫彻的辩驳:“你的母皇,是个双面人,惯会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她明面上十分敬重义父,暗地里陷害他。这偌大的天下,本应该属于义父。” 他越说越激动,两只眼睛都红了,云意十分害怕,还是抖着唇说:“母皇在我眼里是好人,皇伯父在你眼里也是好人,也许是有阴毒小人背地里挑拨呢,三堂兄,你查了么?”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皇甫彻的眸子映着云意瑟瑟的可怜样儿,放缓了语气:“说了你也不知道,你还小,不必理会这些腌臜。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迁怒你。等云景死了,我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早年义父与云景那贱人闲聊,要把你许给我。如今想想,践约也不错。等你长大了,我娶你做我的皇后。” 杀了她母亲,还要娶她,这到底是个什么禽兽?云意气得面色涨红:“你不怕我为母报仇,杀了你?” 皇甫彻不怒反笑:“你先学会杀人的手段再说罢,我等你来杀我。不过——”他尾音上挑,拉出一个玩味的弧度:“也许你生了孩子,就不想杀我了。” “你,你做梦!”云意怒气上涌的脸反而越发生动,皇甫彻心里仿佛被猫挠了,痒痒的。 “三殿下,云景的人到了。” 皇甫彻点点头,往前迈了几步,回过头对云意道:“乖乖待在这里,外面是迷宫,你若是想被困死,尽管走。” 云意咬紧唇,不说话。 皇甫彻的下属不放心:“三殿下,就让她自己待着?不如拨两个人来看着她。” “是么?”皇甫彻冷笑:“只是看着她?” 下属讪笑一声:“这——” 他们这几年过得如履薄冰,仿佛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这所有的一切遭遇,都是拜云景所赐。多年的仇怨,加上云意生得这样貌美,很难不动别的心思。 皇甫彻又看了云意一眼,带着下属走了。 他的眼神,云意读懂了。只有他能保证云意的安全,出去了,要么是在迷宫里困死,要么碰见他的其他下属,生不如死。 云意伏在潮湿的地上,呜呜的痛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洞中被放大数倍,撕心裂肺。 不知过了多久,云意哭累了。她艰难地扶墙站起来,取下唯一的火把,抹着泪往外走。哭也哭够了,无论如何,她不能坐以待毙,先观察观察周围的环境。 洞穴外和里面几乎一样黑,火把的光亮有限,照不了太远。云意感觉自己就像置身于巨兽的肚腹之中,会慢慢被吞噬。 定了定神,云意开始思索,皇甫彻到底会把她藏在哪里? 她不见了,母皇很快会全城搜索,一路追踪。皇甫彻这样子不像是在逃亡路上,而是躲在京郊附近。 京郊,洞穴,黑暗—— 云意心念一闪,恍然大悟:“皇陵地宫,这是皇陵地宫!” 皇陵地宫是历代皇帝的安眠之所,为防止盗墓,地宫之内除了陵墓,还请高僧利用五行八卦设置了迷宫诡道。这么多年,皇家侍卫清理出不少被困死在内的盗墓贼尸骸。 好巧不巧,迷宫的地图,她在母皇的御书房见过。 云意面上的泪水已经全干了,她举着火把,坚定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路很黑,很长,火把上的松油滴下来,烫伤了云意细嫩的手背。云意忍着疼痛,不敢停留。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火把就快燃尽了,云意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皇祖父的墓门,顺势趴在地上。 无数的冷箭射出来,落雨一般钉在地上。 皇祖父的墓室很大,四周挂着夜明珠,温润的光盈满一室。云意缓了缓,才从地上爬起来,她没想到,这墓室,竟然有旁人。 一个戴着白狼面具的少年,随意地坐在地上,目光冷冷。 “你是谁?为何在这里?”云意愕然。 少年淡漠地反问:“你又是谁,为何在这里?” “你是盗墓的?好大的胆子。”云意感觉到他没有杀意,注视着他黑黝黝的双眸:“能摸到这里,也算是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做什么不好,为何要偷鸡摸狗。” 少年似乎笑了:“比起我,你更像是偷鸡摸狗的人呢,小花猫。” 云意愣了愣,忽然想起自己一路摸索着走过来,方才又趴在地上,脸上肯定脏兮兮的。 怪不得这盗墓小贼要笑话她。 云意鼓着腮帮子,拿袖子擦脸,谁知她的衣裳也不干净,结果越擦越脏。 少年看着她笨拙的样子,掌不住笑了,声音如冰击玉:“小花猫快变成小黑猫了。” “哼!”云意索性不擦了,目光落在夜明珠上。有了这夜明珠,她就能照明,据需往前走。可是,这夜明珠放得太高了,墙壁又光滑,她拿不到呀。 正想着,一块干净的帕子递到眼前,少年不知合适走到她身旁:“给你。” “不要。”云意还在气头上。 少年的冷漠的眼睛流露出浅浅的笑意:“帕子不要,那么夜明珠呢?要不要?” 云意转眸,杏眸在夜明珠温润的柔光中,莹莹可爱:“这么高,你能上去?” “能。”少年直视她的眼睛:“我们做个交易罢。” “什么交易?” “我帮你拿夜明珠,你带我出去。” “原来是困在这儿了呀。”云意嘲笑他:“能进来,却不能出去,你的本事,不过尔尔。” 少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云意的眼睛,云意笑不下去了,面上浮起红晕:“你老是盯着我做什么呢?” 因为,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眸子。 “抱歉。”少年垂下眼眸:“你独身一人,又没有武艺。出去的路上我还能保护你,这笔交易,你很划算。” 云意眼睫颤了颤,她知道少年说得对。少年虽是盗墓贼,全身上下却有一种干净清冽的气息,莫名让人放松警惕。 “好,我答应你。”云意咬唇道:“若你能保护我,事后还有重赏,绝对比你盗墓得来的多很多。” “你的父亲位高权重,且有钱。”少年语气幽幽,琢磨着她到底是哪位高官家的女儿。 云意笑了笑,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拿夜明珠,咱们走罢。” “咱们”这两个字,从她花瓣一般的嘴唇中吐出来,仿佛带着一股芳香。少年的呼吸不觉加深,眼眸浮动着小小一簇火焰。 “怎么了?”云意看他迟迟不动,便问。 “没什么。”少年定了定神,纵身一跃。云意直觉眼睛一花,待回神的时候,少年已经捧着夜明珠,落在她面前。 真是有些本事的。云意赞赏地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夜明珠:“跟着我,我带你出去。” 温热的感觉一触即分,少女的肌肤与少年迥异,丝滑如绸。少年握了握拳,紧跟少女的步伐。她的身影如此娇小,他只要站在后面,就能完全覆住她。 夜明珠照着短短的一段距离,云意偶尔停下来思索方向,少年静默地站在她身后,并不催促,沉默得仿佛是一个影子。 “我们已经走到地宫尽头了,最后这里有一处无色无味的毒瘴,吸入太多会致人死亡,咱们怎么过去呢?” “毒瘴气范围有多大?” “快走也需要两刻钟,憋气憋不了那么久。” 少年挑挑眉尖:“你最多能憋多久?” 云意眨眨眼睛,试着憋了一次气,最后肯定地回答:“只能数到六十。” 那也太短了,不过,她憋气的样子很娇憨。少年眼角一弯,眸底微光流转。 云意晃了晃神,喃喃:“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少年闻言愣住,他很少笑的。世间万物运转自有其规律,他静静地看着,喜怒哀乐难以牵动。今日与这少女在一起,他似乎笑了好几次。 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别扭,又很愉悦。 “你能憋多久?我是不是拖后腿了?”云意有些惴惴不安,这是最后一道坎了,越过去就是光明。 “没事,够用了,只不过我可能会有些冒犯,得罪了。” 云意还未来得及细问,腰间一暖,少年半抱着她,往前急奔。云意猛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凶恶的白狼面具和少年清隽的双眼。 “屏住气。”少年垂眸提醒她。 云意应了一声,忙忙地屏气。少年时而使轻功,时而快走,四周很安静,衬得两人心跳如鼓。 好想知道他长得是何模样呀,云意在心里说。 “到了。”少年放下云意,气息有些不稳。 “这么快?”云意看着眼前的雕花石门,一低头,发现少年有力的手臂还环着她。 “呃,抱歉。”少年倏忽退开,面具下的脸红得似乎要滴血。 云意掩饰着自己的羞赧,走到石门,按着记忆寻找到机关,摁下去。 大门轰然洞开,久违的光亮倾泻而入,将两人淹没。两人沐浴着光亮,适应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路已尽,两人的交易,结束了。 云意回身,看着挺拔如松的少年,咬咬唇,走到他面前:“你能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的脸么?” 第111章 第四章 游玩 日光在两人身上流转,似乎也在静静地等待。 少年眼睫如羽毛般颤动,低头凝视着少女期盼的目光,嘴唇微启。 “啊,您原来在这里,让奴才好找啊。”尖利的声音将暧昧的氛围一扫而空,云意猛然转身,看到了一群宫人和侍卫。 他们能找到她,说明母皇安全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7节 云意长舒一口气,回过神来,却发现少年已经不见了,只余一阵清风,留恋地吹拂着她的面颊。 云意待要唤他,着急之下醒了。 “殿下,您醒得正是时候,武状元府就快到了。” “嗯。”云意疲惫地点点头,她这一觉睡得其实并不长,却把地宫那一日又经历了一遍。 事后,她曾经派人寻找过少年,但他却似云入春雾,消散得了无痕迹。 不知他现在,过得可好,是否仗剑走江湖,快意恩仇?真可惜,她差一点就见到他真实的模样了。 就差一点。 马车停住了,聂公公笑着请云意下车,云意收回思绪,就着初雨掀开的车帘往外看。 武状元的府邸比起文状元的,多了两尊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很是气派。随行的人规规矩矩地排成两排,等她下来。而澹台桢,就垂手站在两尊石狮子的正中央,遥遥向她望来。 初雨轻声笑:“武状元的神气,生生把大石狮子比下去了。” 云意抬眸看了一眼,扶着聂公公的手走下去。 威风吹过,她银红色的裙摆如花随水流,轻轻荡漾。 “三殿下,这是匾额,您只要说几句场面话就成。”聂公公以目示意。 云意点头,轻移莲步,走到澹台桢面前。澹台桢比她高出不少,云意堪堪到他肩膀。 文状元当初授匾的时候,也没有跪行大礼。她仰望着澹台桢,这要怎么摆气势? 罢了罢了,将任务完成,她要快点回去。 一想到下午能出宫去玩,云意高兴起来,眸中笑意浅浅:“天佑曌朝,人才济济。望尔今后恪尽职守,与同僚守望相助,共同保护曌朝大好河山!” 澹台桢抱拳应道:“谨遵三殿下教导。” 红底描金的“武状元府”端端正正挂在正中央,引得周围一片喝彩。云意心道总算结束了,微笑着对澹台桢说:“澹台状元劳累了一日,正好进新屋子歇息,本殿下也该回宫复命了。” 澹台桢拱手行礼,清清落落:“澹台桢恭送三殿下。” “不必多礼。”云意虚扶一下,却未料到澹台桢手长,触碰的一刹那,两人都愣了愣,双双抬眸。 云意仿佛跌入了林间泉边,不知何处传来了幽幽的花香,似乎是玉簪花,又似乎是玉兰花。面前的人,带着白狼面具,向她微笑。 “三殿下?”初雨见云意发愣,出声唤道。 “嗯,没事,回罢。”云意快速离开,背影有些慌张。她今天是做梦做得有些魔怔了,居然会觉得澹台桢的目光和白狼少年相像。 澹台桢目视她离开,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聂公公一甩拂尘:“武状元,授匾已经完成,您请自便。” “公公请——” 宝马香车缓缓起行,离开了状元府。沿途的人瞧完热闹,陆续离去。 一回到寝宫,云意便清清爽爽洗了个澡,坐在梳妆台前对初雨说:“还是同以前一样,化装成小圆子就行。” 小圆子负责采买,一个月能出宫一两次。 雪嬷嬷担忧地走过来:“三殿下,要么今日就不出去了?” 云意不满地觑她一眼:“嬷嬷说话不算话,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雪嬷嬷败退下来,招来整个寝宫的下人,细细地嘱咐一番。 等到面上的易容做好,云意迫不及待地与小圆子换下服装,从寝宫侧门走了。 三殿下金尊玉贵,她宫中的下人十分受人尊重。云意亮出腰牌,表明来意,很快就放行了。 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云意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感觉全身舒畅。没有成群的人跟着,自由自在的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 暗处缓缓行来一个人,走到云意身边:“小公子。” 云意拍拍她的肩膀:“丛绿,好久不见,想我了没?” 丛绿极喜欢这位三殿下,漂亮可亲,待她完全没有贵人的居高临下。听到云意这样问,老实回答:“嗯,想了。” “走,我们回宅子里拿银子,然后去银月湖游船听曲。”云意高兴地捏捏丛绿的脸,一面走一面问:“这段时日,金老板有没有找我拿画?” “金老板来了一次,我把小公子留存的旧作拿给他,他很满意。” “还好我留了一幅旧作,这次游船回来,我得画一幅新的了。” 自地宫被救出以后,云意有一段时间浑浑噩噩,总习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太医院的御医来看过几次,皆摇摇头,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也许出去走一走,换个环境能好些。 皇上急得没法,就送云意出宫散心,云意在江南游玩一圈,病确实好了。她寄情山水,画技大涨,在一次诗画集会之中名声大噪,引得文人墨客竞相收藏。 回到京城,云意用卖画的钱购置一处私宅,作为出宫游玩的居所。这居所原本只有云意,丛绿和雪嬷嬷知晓,后来又添了一位——点墨书画行的金老板。 物以稀为贵,云意每年只出五幅画,价钱都十分可观。金老板总想磨着云意多画几幅,奈何云意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能在丛绿这下功夫。偏丛绿是个油盐不进的,金老板试了几次,最终放弃。 两人回到私宅,云意换了一件浅蓝色的素袍子,带上儒巾,活脱脱一位斯文秀才。丛绿给她整理袍角,道:“小公子,今日银月湖有西域来的胡姬与醉春楼的姑娘斗舞,今儿得了信您要出来,我就赶忙去订了一艘小画舫。” 云意喜得抱住丛绿:“知我者丛绿也,若我是个男的,必定要娶你!” 丛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只是时间有些匆忙,订不到舒适的大画舫了。” “无妨无妨,咱们就两个人,够坐就行。斗舞什么时候开始?” “半个时辰之后,现在出发,还能听一段莲花先生的说书。” 这可真是又周到又细心。云意等不及了,揣上银子,拉着丛绿出门去。 银月湖位于西郊,因着形似弯月而得名。这里有最缠绵的小曲,最妖娆的舞蹈,最美丽的花娘,是有名的销金窟。 今日,因着胡姬来访,银月湖上游人如织,皆乘着画舫在水中临时搭建的高台附近徘徊,生怕晚些就抢不到好位置。 而远远的,有一小舟远离众人,遗世独立。 澹台怀瑾翘着脚哼着小曲,好不惬意:“表哥,这儿可比边关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多了,风和煦,草木葳蕤,就连小娘子,也是香香软软的。” 澹台桢一身霜白色长袍,在茫茫烟水中垂钓,身边放着半壶清茶,仿佛一位参禅的修士。听见澹台怀瑾这样说,他微微侧脸:“你这般偷溜出来,做好回去被脱层皮的准备了?” “嘿嘿,有我娘护着我,死不了。”澹台怀瑾露出一排白牙。 “甚好,回去以后记得也这么笑。” 澹台怀瑾拉下脸,走到澹台桢身边,不满道:“表哥,我骗我那么多年,太不够意思了!你三年前,来过京城!你却骗我说从未出过龙角关。” “哦?你如何知道?”澹台桢瞥他一眼。 “姑父喝醉酒的时候说的!” “嗯,是来过。” 澹台怀瑾摸摸下巴:“怪不得有点时间总感觉你心不在焉的,你肯定在京城有奇遇?” 澹台桢懒得理他,拿起一杯茶慢慢喝着。 “莫不是桃花运?” 澹台桢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回手敲了澹台怀瑾一记:“再扰我钓鱼,就让黎川押你回去。” 黎川是澹台桢的随从,武功奇高,现下正在岸边酒肆里喝酒。澹台怀瑾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三脚猫功夫,迅速认怂,捂着嘴准备退回去。 谁想地下有条澹台怀瑾自己丢掉的香蕉皮,后退的时候一脚踩上去,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掉下去了。 澹台桢放下钓竿,紧绷着脸站起来。 他们从边关来的人,极少会凫水的。澹台怀瑾不会,他也不会。 这时,一根长长的竹竿伸过来,往扑腾的方向去。 澹台桢抬眸,看到一个身着绿衣的丫头,努力地撑着竹竿去够澹台怀瑾:“别慌别慌,快抓住竹竿,对,就这样,抓稳!” 澹台怀瑾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虚脱地躺在船舷上大口喘气,头上的光忽被挡住,取而代之是一张焦急的脸庞。 “你没事罢?” “仙女,仙女下凡救人了。”澹台怀瑾恍恍惚惚说。 丛绿掌不住笑了,对赶过来的澹台桢说:“莫不是吓坏了,你带他去找大夫罢。” 澹台桢拱手行礼:“多谢姑娘相助。” 丛绿摆摆手:“是我家公子命我施救,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 “如此,那我便向你家公子致谢。” 话音刚落,风吹起蓝底绣迎春花的布帘,云意正歪着身子看话本,猝然抬眸,看到了一身霜华的澹台桢。 第112章 第五章 说书 这熟悉的慵懒姿态,闲散的目光,和在游街马车中一模一样。澹台桢低下波动的眉眼,文雅行礼。 云意按下惊跳的心,神色如常地回应:“小事一桩,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不知落水的那一位有无大碍?” 澹台桢看了一眼仍旧躺着喘气的澹台怀瑾,淡然道:“无妨,皮糙肉厚的。” “那一位是公子的亲戚?” “不,是我的随从。”边关将士无召不得出关,澹台怀瑾身上也有官职,澹台桢只得对云意隐瞒。 云意无意深究,也不想和澹台桢多话,她还要赶着去听说书,于是决定结束这次偶遇:“既然无碍,公子便带着他下船,换一身衣裳罢。” 澹台桢挑挑眉尖,看来他待久了会讨嫌:“如此,澹台告辞。” 丛绿正照看着澹台怀瑾,闻言站起身来,袖中飘出一块绣着腊梅的帕子,正掉在澹台怀瑾面上,澹台怀瑾觑着丛绿没注意,小心翼翼地把帕子收进怀中。 没出息,澹台桢盯着澹台怀瑾,面皮紧绷。 丛绿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忙忙地让开。澹台怀瑾赶紧爬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低着头走到澹台桢面前。 澹台桢一言不发地下画舫,回到自己的舟子上,澹台怀瑾则默默跟着,一言不发。 丛绿立在船头看了一会儿,掀起帘子进来找云意:“方才那位过来道谢的公子真是好样貌,好气派,就是肃起脸来冷冰冰的,有点吓人。” 云意插起一块蜜桃放进嘴里:“新出炉的武状元,百里挑一。” “什么,他就是武状元?”丛绿瞪大眼睛:“他不会认出您来了罢?” 云意想说她易容了,没人会认出她,但一思及澹台桢古井般幽深的眼眸,却又不确定了。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8节 “管他呢,告诉船夫快划,我要去听书。” “好的,公子。” 丛绿看云意不在乎,便也丢开手。 很快,画舫到了莲花先生的茶馆,里头已经围了一圈人。丛绿花了不少钱,才从前排跟人换了位置,跟云意挤进去。 云意已经许久没听莲花先生说书了,兴致很高。上一次莲花先生说的是前朝大理寺名人朱伯勤的红衣女子案,端的是跌宕起伏,最后凶手居然是红衣女子的亲娘,着实令人唏嘘且意外。 这一次,也说奇案? 莲花先生一身灰色长袍,施施然走上说书台,摸着短须道:“某不久前有好友从边关来,带回一段传奇,今日,某便讲给诸公听。” 底下的人窃窃私语。 “我还以为会讲新出的话本《湘湘传》呢。” “唉,上次的奇案听得我回味了三日,还是讲朱大人的好。” “不知边关有啥好故事,让莲花先生如此高兴。” 莲花先生目视下头好奇的人群,嘴角翘得老高,一拍惊堂木:“今日,某要讲白狼少年单骑挑落旋风寨的故事。” 左脚刚踏入茶馆的澹台桢:“!” 丛绿低声对云意说:“公子,今日不讲奇案,您还听么?” “先听一会儿。”云意望着台上,眼睫颤颤。白狼少年,是她所想的那位么? “——话说这旋风寨,盘踞在荒漠的一小片绿洲之中,专门诱杀过路的商队和旅人,令人闻风丧胆。这一日,他们在劫掠商队时,碰到了一位小娘子,那小娘子盈盈一双眼儿,窈窈一段腰肢,将旋风寨的劫匪们三魂勾去了两魂,绑上山寨献给寨主黑旋风。” 美貌的小娘子落到劫匪手里,会有什么遭遇,大家心知肚明,不由得叹息。 “黑旋风见着小娘子,铁打的筋骨酥了一半,立刻要将小娘子推入床榻。谁知小娘子拔出金簪抵住喉咙,说什么都要成婚后再圆房。黑旋风舍不得,也想与美貌小娘子长长久久。立刻命人准备婚宴,让寨中所有的兄弟都来喝酒。” 丛绿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是要说白狼少年么,怎么一直说小娘子。” 云意没有回答,她已经猜到了,心里有些佩服。白狼少年虽竹竿一般,但是精瘦有力,身量也高。再加上性子高傲,冷言寡语。她很难想象他是如何百般忍耐,去扮成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引诱黑旋风。 这般说来,他容貌应该十分不俗。云意仔细想了想,有那样一双干净如辰的双眸,怎会不好看呢。 澹台桢抱着手臂倚在门边,忍得青筋直冒,手指几度起落。一瞧见前面带儒巾的身影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许久不曾动过,便又忍耐下来。 莲花先生喝了一盏茶,继续说:“旋风寨上下忙碌一翻,果真布置出喜堂来,全寨人齐聚一堂,恭贺寨主新喜。待到拜堂之时,小娘子忽然问了一句:‘人都在这儿了?’ 黑旋风不明所以,依旧笑嘻嘻:‘都到了,你看,跟了我风光不?’ 小娘子呲地一笑,忽然变了声调,如黄泉里的幽魂:‘风光得紧,正好风光大葬!’说完,掀起红盖头,露出一张带着白狼面具的脸。 黑旋风没反应过来,忽地觉得和自己的身体分开了,原来呐,是人头已经落地!”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全都瞪大了眼睛看向莲花先生。澹台桢扶额,决定出去透一会儿气。 莲花先生再次灌下一盏茶,将白狼少年的剑法形容得惊才绝艳,绝无仅有。最后,黑风寨众匪一百一十八人,尽皆伏诛。 “天哪,太英气了,太解恨了。”云意身旁有人惊呼。 众人如梦方醒,轰然叫好。随后七嘴八舌地问:“莲花先生,白狼少年到底是确有其人,还是你家老友杜撰的?” “故事故事,自然是假的,哪有少年这么厉害的,一挑一百。” “错,是一百一十八。” 云意忍不住站起来反驳:“自古英雄出少年,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透气回来的澹台桢听到这话,遥遥望向云意,眼中倏忽有光。 莲花先生乐见众人讨论得热闹,整理了一下袍子就要下台,众人急忙涌向莲花先生。 “啊,先生先生,这就走了啊?” “不再多说一段?” “先生,你还没说,白狼少年是真是假呢?” 云意气鼓鼓地拉着丛绿挤出人群,不料碰到了倚在门边的澹台桢,澹台桢往侧边让了让,云意没停顿,拉着丛绿走了。 澹台桢挑挑眉尖,有人说白狼少年是假的,她有那么生气?连他是谁都不看就走了。 心中涌起异样,澹台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地宫里,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少女,默默地保护她。不同的是,那时他不知何为心悸,如今,他懂了。 云意闷着头往前走,丛绿拉了拉她的袖子,问:“公子,画舫不在这个方向。” “哦?”云意掉头:“丛绿,走,我们回宅子。” 丛绿诧异:“公子,你不去看斗舞了么?” “不去了,我有灵感了,要回去作画。” “啊,那是得赶紧回去了。” 两人匆匆回到宅子,丛绿立刻端来各色颜料,文房四宝,然后退出去了。云意作画的时候,喜欢独处。 书房外有一株碧桃海棠,枝叶累累。金乌西斜,暖黄的阳光给枝叶染上了一层淡金的色泽。丛绿蒸好糕点放在笼中暖着,走到树下喂鸟。 树上长居一窝麻雀,被丛绿养熟了,就在她脚边叽叽喳喳地抢食吃,有一只抢不过,被顶得翻了肚皮,急得直叫唤。 丛绿看着翻肚皮的麻雀,不知怎地想起今日落汤鸡一般的公子,笑了笑。那位状元爷看起来不太好相处呢,他这次冒失落水,不知回去会不会受到状元爷的训斥。 喂完麻雀,丛绿想掏出帕子擦手,却掏了个空:“咦,我的帕子呢?掉湖里了?” 正疑惑,书房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丛绿赶忙推门入内,只见云意悬着笔,怔怔看画。地上的茶盏已经碎成了几瓣。 “怎么了?”丛绿走到云意身旁,一看她刚画好的画,不由得屏住呼吸。 泼墨山水之间,瀑布如锻。一匹孤狼傲然而立,而它的身侧,分出虚影,是一位带着白狼面具的少年。少年手指擦着剑刃,俯瞰山水,仿佛下一刻便要飞跃而下,斩杀不义之士。 孤狼神色倨傲,一双眼睛,却干净灿烂如星辰一般。 “公子,你画得太好了,狼和少年的眼睛,都像是活的一样。这幅画若是被金老板看见,必定爱不释手。您想出多少价,他一定会应下。” 云意眼睫颤了颤:“再说罢。”她不太想卖这幅画,看到画,就像白狼少年又来到了他身边一般。 “嗯,留着也行,这么英武的画挂在书房,可以辟邪。” 云意噗呲一声笑了:“你说得也对,他总是一副神鬼莫进的样子。” 丛绿琢磨这话,仿佛三殿下见过白狼少年似的。但她没有多问,而是说:“公子,厨房里有糕点,我给您端过来。” 云意懒洋洋地伸懒腰:“打包,咱们去湖上吃,斗舞完毕,银月湖肯定还热闹着。再过一个多时辰,我就要回宫,宫中可没有这样的热闹看了。” 第113章 第六章 面具 丛绿想了想,道:“下个节日是端午,不知三殿下能否出来。听说从各地请了最强的赛龙舟来,彩头是百两纹银。” 云意侧目:“谁这么大手笔?” “这个不知道,神秘得紧。” “嗯,我想想办法,到时候你就等雪嬷嬷的信儿。” “好的,三殿下。” 两人将糕点打包了,又兴兴头往银月湖去,到的时候晚霞漫天,天水泛金,十分瑰丽。 云意让小画舫随波而流,没形象地仰躺着欣赏漫天晚霞。真美,若是一辈子不困在那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该有多好。 她的生父早逝,母皇除了她,还有一位皇女,一位皇子。皇女是正宫皇夫所出,今年才十岁,整日与宫人们玩成一片,无心学业。而最小的皇子是三侧夫的,今年才四岁,一团孩子气。 母皇,等不及让别的皇子皇女长大了么? 云舒云卷,霞光流动,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银月湖四周的灯光次第亮起,湖上璀璨明亮,湖下灯影朦胧,仿佛镜面两世界。 云意依旧仰躺着,眸中的晚霞变成了星光。 “公子。”丛绿走过来道:“莲花台上是楼外楼在办喜宴,那家的舞姬梳梳姑娘拔得头筹。莲花台上有歌舞杂技,酒水还一律六折呢。” “划过去。”云意爬起来,她老早就听闻楼外楼的梳梳姑娘舞姿绝美,大王蛇羹鲜香绸滑。这梳梳姑娘的舞姿她错过了,大王蛇羹可不能错过。 小画舫滑出一道水痕,朝着莲花台的方向去。 此时莲花台上,一曲歌舞方罢,澹台怀瑾赏脸地拍巴掌,吹口哨,惹得花娘们频频注目。好几个想过来敬酒,都被身旁的澹台桢吓回去了。 澹台怀瑾给澹台桢和黎川都斟满酒:“你们一个严肃,一个寡言,都把小娘子吓跑了。黎川,你别是魂还在槐花巷子口罢?从坐定在现在没说过一句话。” “槐花巷口发生何事?”澹台桢问。 黎川不自在地别过头,澹台怀瑾笑嘻嘻地说:“黎川在那救了一位险些被马车撞死的绣娘,还把人家送回家了。嘿嘿,我亲眼看见的。” “她被吓得腿软,走不了路,我只是看她可怜。” “你一向铁石心肠,旁人怎么没见你可怜,偏偏可怜那位绣娘?” “二公子,你莫激动,手帕要掉下来了。”黎川撇一眼澹台怀瑾的袖口。 澹台怀瑾急忙往袖口看,果然的,手帕松松地挂着,露出腊梅的三朵花瓣。他讪讪地收回手帕,没再打趣黎川。 黎川冷哼一声,饮下一盏酒。 “几位公子,这是你们的大王蛇羹。”花娘袅袅娜娜地放下托盘,红唇如丹,发髻上的芍药花娇艳欲滴:“就剩最后一盅了,妈妈特特留给三位公子的。” “哟,那么多谢她了。”澹台怀瑾熟练地从袖袋掏出一块银子。 花娘眼睛发光,捧着银子说了一大堆好话,句句不重样。澹台怀瑾笑得见牙不见眼,正要同澹台桢说话,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湖面上,手边的酒盏一动未动。 澹台怀瑾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水波荡漾处,一艘小画舫堪堪停稳。一位浅蓝衣袍的书生缓缓走上来,后头跟着的,赫然是下午救过他的绿衣姑娘。 黎川见他眼睛发直,不由嗤笑。 澹台怀瑾心跳加快,朝停船处挥挥手:“姑娘,这边这边!” 丛绿瞧见了澹台怀瑾,朝云意道:“姑娘,是今日落水的那位公子,又碰到了。” 云意不欲与他们应酬,只颔首微笑,打过招呼之后,就领着丛绿在另一张空桌坐下。 澹台怀瑾便有些沮丧:“那位公子不爱热闹。” 黎川斜他一眼:“二公子方才像是展翅的锦鸡,大概是过于艳丽,令他们晃了眼睛。” 澹台怀瑾今夜穿了淡金底子锦袍,上面用绣线绣着团团的火焰,十分喜庆。方才那一顿挥手,确实很像锦鸡。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89节 澹台桢抿出一丝笑纹,收回落在云意身上的目光。 云意一落座,就有美貌花娘过来招呼:“这位公子,想吃点什么?今日饭菜和酒水一律六折。” “给我来一盅大王蛇羹,还有一些小菜。” 花娘笑意一顿,抱歉道:“大王蛇本就难得,最后一盅,已经给了莲花台左侧的三位公子,您再点一些别的罢。我们楼外楼的黄金满地,万绿丛中一点红,也是极有名气的。” “可我就想吃大王蛇羹。”云意心情失落,不甘地落向澹台桢的桌面。 丛绿迟疑了一会儿,问:“要不我拿些银子给那位公子。” 那厢,澹台桢手指轻点桌面,对澹台怀瑾道:“把大王蛇羹送过去。” “啊?”澹台怀瑾正想吃呢,赶紧停住,喜滋滋道:“好的,表哥,我这就拿过去。” 云意同意后,丛绿拿着钱袋走过去,与澹台怀瑾在半途相遇,同时开口。 “你——” “我——” 丛绿噗呲一声笑了:“公子您先说。” 澹台怀瑾赶紧报上姓名:“我是武状元的表弟,名澹台怀瑾。这大王蛇羹,表哥命我送与你们品尝,以报救命之恩。” 丛绿微微惊讶,澹台怀瑾这么说,钱是不用付了,但平白夺人所好,不太妥当。她想起打包过来的糕点,道:“澹台公子客气了,我这里有几包自己做的糕点,您要么?” “要要要!”澹台怀瑾忙不迭地答应。 丛绿笑了笑,把糕点给他,接过了大王蛇羹。 “敢问姑娘芳名。” “丛绿。”丛绿朝澹台桢微微行礼,转身走了。 云意瞧见丛绿手中的大王蛇羹,眼睛弯成月牙:“快,舀一碗给我尝尝。” 花娘看事情解决了,有些意外:“那位玄衣公子冷峻得很,没想到是个好说话的。公子慢用,我再叫厨房上些小菜。” “嗯,你下去罢。” 云意用勺子喝下一口大王蛇羹,差点鲜掉舌头:“果然不错,宫里的山珍海味这么多,它竟不逊色。丛绿,你也坐下来尝尝。” 丛绿摇摇头:“公子吃罢,我不喜欢吃蛇。” 云意强拉她坐下:“我让你吃就吃,那么多规矩,这一大盅呢,我一个人吃完得撑死。” 丛绿这才坐下,一勺蛇羹入口,她眼睛都直了。 “好吃罢。”云意笑嘻嘻地说:“两个人一起吃就更香了。” 这满足的神情落入澹台桢的眸中,冷硬的眉眼变得柔软。 澹台怀瑾看看表哥,再看看俊俏的小公子,忽地领悟到了什么,顿时觉得天河倾斜,万流奔腾! 什么什么,表哥不会是喜欢男人罢!怪不得一直对女子没兴趣。可是,姑母还等着在家抱孙子呢,这可怎么办? 澹台怀瑾风中凌乱,冷汗涔涔地想象着表哥带男人回去,家里鸡飞狗跳的模样。 黎川问:“二公子莫不是得了风寒,嘴角直抽抽。” “你才风寒呢,我已经好了。” 这边在斗嘴,云意那边已经吃好了,结账离开。澹台桢坐了一会儿,放下一块银子,对黎川和澹台怀瑾道:“我有事先走,你们随意。” 澹台怀瑾眼睛放光:“嘿嘿,表哥今夜真大方。黎川,走,换个地方。” 黎川已经被吵得头疼:“二公子自个儿去罢,属下要回状元府睡觉。” “难得来京城,大好时光怎地拿来睡觉?再说了——” 澹台桢足尖一点,跃上舟子,飘飘然离去,将所有争吵甩在身后。 月明星稀,灯影渺渺。云意留恋地看着遥遥远去的繁华,叹气:“过得太快了,得回去了。” 丛绿安慰她:“公子,您想出来,干娘总会给您想办法的。无论多久,丛绿都给您守着宅子。” 云意心中感动,正要抱一抱丛绿,忽地鼻尖飘过一丝异香,她奇怪地嗅了嗅:“丛绿,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话音刚落,丛绿毫无征兆地软倒,连带云意也倒在船上,云意挣扎着要起来,却发现全身使不住力气,船夫丢下竹竿,桀桀笑着朝她们走来。 眼皮一沉,云意失去了知觉。 意识沉入幻影,光怪陆离,云意仿佛在水中沉浮着,一切离她很远,她触摸不到任何事物,也思考不了任何事。 直到远远有呼唤传来,冰凌一般,云意才猛然睁开眼睛。 上方悬着一张脸,带着白狼面具。 纤细雪白的手指轻轻地抚上白狼面具,一寸一寸地描摹:“你这是忽然想起我,来入我的梦了?” 白狼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云意。 云意不以为意,兀自说话:“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过得好不好呢?有没有一点点想我?” 白狼少年动了动嘴唇,缓缓道:“在边关游走,过得不好也不坏。”末了,又温柔地补一句:“想你的。” “咦,你说话了?”云意困惑地望着他,眸中点点星落,如梦似幻:“好真实啊,这个梦。” 白狼少年目光在她的脸颊流转,又不说话了。 月影遥遥,灯影遥遥。云意捧着他的脸,问出了和三年前一样的话:“你能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的脸么?” 第114章 第七章 相认 漆黑的眸子倒影着云意的面容,他眨了眨眼睛,轻轻点头。 云意心里仿佛摇曳着一根烛火,被风一吹,便闪烁不已。她抚了抚自己的心,低喃:“你安静些。” 白狼少年微微一笑,温柔地看着低头抚心的云意。 麻药未退,她的理智稍稍后撤,心意直白而热烈。她想看他,一如三年之前。 自然要令你如愿,我的三殿下。 云意待心中悸动稍稍平复,抬起头来,看到他静静地等待着自己,便知道他是认真的。 夜风吹来,她的发丝轻扬,与他的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纤细的手指再次抚上他冰冷的面具,云意咬着唇,慢慢摘下面具。山棱做眉,寒星为眼,面颊如工匠细心雕琢过,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他垂着眼,眸底温柔浮动。 “你?”云意怔愣住了,恍惚觉得自己陷入了幻觉:“怎么回事,我怎么把他梦成了澹台桢呢?” 话音刚落,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她纤细的手指,引导着她细细描摹,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梁。最后停在唇边之时,澹台桢轻轻吻了吻云意的手。 云意浑身一震,细细的汗毛都张开了。理智慢慢回归,回忆涌入脑海,她猛然醒悟,这并不是梦境。 “武状元,莫要开玩笑。”云意迷蒙尽退,眼神清明如雪。 澹台桢轻哂:“三殿下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为何装作白狼少年戏弄我?” 小画舫已经离开了银月湖繁华之处,幽幽水面上,仅有一盏孤灯,映照着天上了月亮。 “你是盗墓的?好大的胆子。能摸到这里,也算是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做什么不好,为何要偷鸡摸狗。” 昔日的话语从澹台桢的薄唇中吐出,低沉如冷泉。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他还在继续。 “比起我,你更像是偷鸡摸狗的人呢,小花猫。” “你,你真的是澹台桢?”一抹红晕爬上云意的面颊,蔓延到耳后,她整个人,像是半熟的樱桃,又酸又甜。 “嗯,是我。”澹台桢抬手想整理云意凌乱的碎发,想了想又放下:“我少时在边关呆腻了,就带着白狼面具四处游荡,三年前,我追着一名妙手大盗来到京城,误入地宫,困在里面整整两日,直到一位脏兮兮的少女出现,小花猫似的。” “我那时候被人绑架到地宫,逃着命,自然是狼狈的。”云意鼓鼓嘴,问他:“现在呢,觉得我脏么,丑么?” 澹台桢弯了眼眸:“三殿下风华绝代,美名流传。” 云意不满:“别人传的我不管,我想听听你心里的真实想法。” “三殿下容貌如花似月,慵懒随性,是一只漂亮的小花猫。” 怎么就离不开猫了?云意略有微词,心里的甜却止也止不住。她想了想,又问:“你这次来京里比武——” “是为了见你。” 脸颊终究是红透了,烫得惊人,云意不得不双手捂住:“话说得好听,既然想见我,为何三年前一阵风似的不告而别呢?” 调皮的碎发眼看要扫到云意眼角,澹台桢忍耐不住,轻轻把它们别到云意脑后。 云意眼睫颤了颤,没躲。他的手背有些粗糙,碰到她的肌肤,又痒又硬。她灼热的呼吸喷在澹台桢的手背,澹台桢费了好大劲,才把手收回,安静地放置膝上。 “边军无调令不得回京,我若是被发现,会连累父亲受到责罚。” “我又不会说,也不会让别人说。”云意嘀咕。 “殿下仗义,我却多有顾虑,失敬失敬。”澹台桢低低笑了:“我当时并未猜到你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你非富即贵,能令内侍毕恭毕敬。地宫之乱平息后,我留在京城多方打听,才知道,地宫只有皇族能随意出入。而年龄对得上的,便是陛下的三公主——云意殿下。” 他的声音甚是好听,如冰如泉。说完,两人静静对望,温柔而专注。画舫在水中轻漾,万籁俱寂,两人的心跳清晰可闻。月光盛在澹台桢的眸中,酿成醇酒,看一眼便要醉倒。 云意熏熏然,三年深藏的心动颤颤巍巍地破土而出,迎着月光生长。纯然的眉眼不自觉地带了媚态,如蝉丝一般勾住澹台桢。 澹台桢素来敏锐自持,这一次却毫不犹豫地动了。 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 得知她真实身份之后,巨大的失落充斥着他的心。她太高贵,而他只是区区一名守将的儿子,如何能触摸到她?他沮丧地回到边关,在比武场摔打,在战场上杀敌,在游历中剿匪,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占满。 只是当夜晚降临,佳人入梦。不甘与相思便会充斥他的心,令他不得安宁。 既然云泥之别,那么他就造天梯,上青天!不试一试,怎能甘心? 终于,三年之后,他等来了机会,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 何其有幸,他的殿下,心里也想着他,恋着他。此情此景,他不可能犹豫。 温软的唇覆下来,云意撑大了双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倒在船上,澹台桢贴心地挡着她的后脑,不令她疼痛。 月亮藏进了云里,画舫上的灯摇摇晃晃,似乎也想躲起来。 云意周身被高大的身影覆盖,仿佛所有力气都被他吸走了。心里黏黏腻腻的,似乎很难受,又说不出哪里难受。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90节 时间流逝,待澹台桢停下来,云意已是气喘吁吁,双目如醉。 澹台桢轻笑一声,将她扶起来抱在怀里:“若不是宫门快下钥了,我真想一直这么下去。” 云意忽地惊醒。挣开澹台桢的怀抱站起来:“糟了糟了,现在什么时辰了?丛绿呢?我要回去。要是母皇发现,我要被训斥!一个宫殿的人都得遭殃。” “丛绿麻药未退,还在画舫里睡着,待会儿我让人送她回宅院。你莫急,我送你回宫,时间还够的。” 云意走进画舫,丛绿果然在里头睡着,她复又走出来,看了看四周:“那个给我下药的船夫呢?” “扔水里了。” “便宜他了!”云意恨得牙痒痒。 “受了重伤,活不过三日。”澹台桢笑了笑:“如此,可解气了。” 他为何总是对她笑呢,与比武台上的冰冷判若两人,笑得她移不开眼睛。云意懊恼地垂下头。 “怎么了?” “你别再笑了!”云意有些羞恼。 澹台桢瞧着她,眼神越来越灼热:“我不爱笑,只有对你如此,大约是心中太过愉悦。” 云意捂住脸:“别说了!” 月亮从散开的云层中走出,约莫是睡足了,清辉越发透亮。 澹台桢拉过她的手,声音略略低哑:“还回宫么?” 云意侧目看他:“不回宫,那去哪儿?” “跟我回边境,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你,你这是拐带皇族啊。亏你说得出来!” “只是开个玩笑。”澹台桢优雅一礼:“是臣逾矩了,请殿下降罪。” “算了,不治你的罪。” “多谢殿下。”澹台桢又是一礼,目不斜视。 这正正经经的模样,仿佛是一步都不能多跨的君臣。云意不自在地道:“莫多礼了,快快送我回宫罢。” “得罪了。”澹台桢抱起云意,从小画舫一跃而起。 云意下意识地抓紧澹台桢的衣襟,往他怀里靠。三年前的记忆涌入脑海,云意抬眸看向澹台桢,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了白狼面具的遮掩,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坚毅的侧脸和下颌。 澹台桢嘴唇上扬,足尖在水面上轻点,转瞬已至岸边。云意正要松劲下来,却听澹台桢说了声:“抱紧点儿。” “啊?” 澹台桢再次提气,跃上树梢,朝着皇宫飞奔。 含着露水的枝叶,瘦骨嶙嶙的屋脊,沿街的灯火,皆在脚下。云意适应了飞檐走壁,开始欣赏脚下的风景。路过一处杂耍的艺人喷火,云意甚至想鼓掌。 澹台桢看她闲适的模样,心里既甜又痒,盼着这段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宫门近在眼前,澹台桢在暗处将她放下。云意整理着衣袍,问他:“怎么样,可齐整了?我脸上的装扮可掉了?” 澹台桢目光融融:“面上无事,头上——” “哦。”云意除下儒巾,利落地挽好头发:“好了,我回去了。” “殿下,我们——” 云意回过头来,夜色压住了她面上的红晕:“我晓得的,你放心。” 澹台桢松开手,立在暗处目送她走向巍峨的宫门。云意走了几步,忽然跑回来,目光灼灼地问:“澹台桢,莲花先生说的是真的么?你真的女扮男装深入贼窝了?” 澹台桢的神色瞬间沉下来,扶额道:“半真半假,我是潜入了黑风寨,但并未女扮男装。那位小娘子被掠进黑风寨,我在新房里与她换了装束。” 云意眨眨眼睛:“那你下次女扮男装让我看看,可好?” 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澹台桢别开脸:“再说罢。” “好呀,等我!”云意眉眼一弯,高高兴兴地回宫了。 月色如水,澹台桢苦笑两声,融入夜色之中。 第115章 第八章 赐婚 云意赶紧赶慢回到宫里,雪嬷嬷见到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颤悠悠地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三殿下,您再不回来,老奴可要心疾发作了。这半天,老奴就像是悬在油锅上的蚂蚱,随时要掉下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雪嬷嬷,辛苦你了。”云意抱住她。 “殿下这一趟,玩得很高兴嘛。” 云意笑了笑:“玩了一趟回来,觉得宫里的花都变美了。” 初水不等两人聊下去,忙道:“殿下,赶紧沐浴换衣服罢,换完再聊。” 初雨捧着衣裳猛点头。 云意莞尔,跟着初水初雨走了。 寝宫的浴池用白玉砖石砌成,四周各雕着一只凤头,此刻,源源不断的温水从凤头流入,慢慢注满浴池。 云意脱下衣裳,走进浴池,舒服地喟叹一声:“这一天可累人了,我脚都酸了。” 初水走到云意身后:“奴婢给您按按筋?” 云意靠在浴池边,指了指肩膀:“从这里开始。” 初雨一面放花瓣,一面说:“殿下,您不知道,今日可险了。宴会结束,陛下想要过来看看您,都快走到宫外了!幸好遇上了小皇子,小皇子牵着陛下,蹦蹦跳跳往三侧君那边去了。” 云意偏头想了想:“他似乎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了。” “是的,三侧夫自从去年感染风寒,就一直静养着,深居简出。听那边宫里的下人说,三侧夫瘦了一大圈,以前的腰带都不能用了。” “三侧夫是武将出身,年轻的时候英武非凡,很得皇上宠爱。也就今年的武状元,能与他媲美。”初雨摇头晃脑。 初水看着她笑:“你是见过三侧夫年轻的时候?这么笃定。我看宫中上下,见过武状元的人也寥寥无几。” 初雨鼓起嘴:“陛下身边的老人也这么说,他们既见过三侧夫年轻的时候,也见过武状元。” “好好好,你说得没错。”初水转头一想,奇怪道:“武状元似乎没去赴宴呢,宫中的宴会也敢不来?” 眯缝着眼享受的云意,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初雨撒完花瓣,抱着空篮子放到一旁:“听说是比武之时受了点内伤,要将养几天,陛下很是关心,还送了些补品过去。” 云意心里嘀咕:澹台桢受伤了?她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呢。抓着她的手那么有力,怀抱又那么宽阔。 “咦,殿下,你怎么脸那么红?水烫了?”初雨疑惑地划水试探:“不对啊,水温刚刚好呢。” 云意支支吾吾:“只是有点闷而已。” 初水看着云意,忽然低声说:“殿下,奴婢明白了。” 云意抬眸,心里有些乱,她表现得很明显么?初水都看出来了。 “您是不是担心陛下对武状元有意呀?” 这都行?云意震惊地看着初水。 “您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初水认真地分析起来:“武状元美姿容,高武艺,很容易令女子动心。不过,武状元看起来冷冰冰的,似乎不通情爱。” 初雨叹气:“这样的话,以后三侧夫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了。” 得得得,你们还刹不住车了!云意听她们说得越来越离谱,赶紧拂开身前的花瓣:“别聊了,我想起来了。” 初水应了一声,扶着云意上岸,初雨一面拿巾帕一面怪道:“您以前最少要泡半个时辰的。” “我累了,想早点歇息。” “好,那奴婢们快些。” 初水给云意换上海棠红的寝衣,松松套了件珊瑚红的纱衣,扶着云意回房。寝居早已布置妥当,雪嬷嬷亲自拿了巾帕给云意擦拭濡湿的发尾:“殿下要不要用些宵夜再睡?” 一般这个时辰,云意还要吃一些乳酪。但是今日她吃了大王蛇羹,倒是不想再吃其他的了。 “不用了,嬷嬷,我想睡了。” 雪嬷嬷不再多说,等擦干发尾,便扶着云意上榻,放下了床帐。 宫灯次第熄灭,只留两盏照明。雪嬷嬷低声吩咐了初水初雨两句,领着人退下了。 云意默默地看着帐顶,心里却想着今夜的事。她万万没有想到,白狼少年就是澹台桢,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似乎盛满了万千星河,她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爱意,如银月湖的水,脉脉流动。 既然母皇想让她成婚,那便成罢。等成了婚,她一定要让澹台桢,带着她去边关瞧一瞧。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以前读过的诗句,会一一呈现在她面前。 云意噙着一抹笑,坠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云意估摸着下朝的时辰,端着乌鸡汤来到御书房。聂公公远远瞧见云意,笑眯眯地迎上来:“我就说今儿怎么瞧见喜鹊一直在叫唤,原来是三殿下过来了。” “母皇在里面忙公事么?” “非也非也,陛下刚刚召见完丞相,现下正在用糕点,三殿下尽可以入内。这天啊,阴恻恻的,迟些要下雨,殿下快进去罢。” 云意莞尔,轻快地走进御书房:“母皇,我特特熬了乌鸡汤,来给您补身子。” 女皇放下茶盏,嗔怪:“多少年了,你还是‘我’来‘我’去,改不了。” “不喜欢嘛。”云意将乌鸡汤端到女皇面前,觑着她的神色问:“母皇今日看起来很是高兴,莫非朝中有什么喜事?” 女皇但笑不语,接过乌鸡汤,慢慢地喝着。 云意眨巴着眼睛等待,纯净的眼中满是好奇。女皇爱极她乖顺的样子,缓缓放下汤盅:“行了,不跟你买关子了。朝中的确有喜事,并且,是你的喜事。” 母皇要指婚了!会是澹台桢罢?毕竟,昨日母皇特特让她去观武授匾。她正羞涩不知如何开口,母皇却先提出来了。 云意低下头,绞着宫裙上的丝带。 女皇看她这般模样,笑道:“你约莫猜到了,想必是愿意的。” 云意的声音低得快听不见:“是女儿的婚事么?”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91节 “对。”女皇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哟,这小脸儿,烫可以摊鸡蛋了。” “母皇,你就别再嘲笑儿臣了。”云意往女皇的怀里拱。 女皇笑着扶起云意,勾了勾她的鼻子:“丞相的嫡子兰容与,才华横溢,容貌清雅,言行举止有大家风范,可配我儿。” 云意的羞涩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的:“您说的是,兰容与?” 女皇颔首:“这孩子从小就出众,你们以前在宴会上见过几次的。容与虽对你有意,却迟迟艾艾。丞相那边,也舍不得这般优秀的儿子放弃前途,入后宫为太女夫婿。昨日你去为武状元授匾,这孩子才急了,巴巴地请丞相来朕跟前求赐婚。” 越听到后面,云意的心越凉,仿佛坠入冰窖:“所以,您让我一定要去给武状元授匾,意在刺激丞相府?” “不如此,丞相如何会放手。”女皇品一口茶,慢悠悠道:“以后有兰容与辅助你处理朝政,你便可游刃有余。” “那么澹台桢呢?” “澹台桢?”女皇略感意外:“你真看上他了?朕以为你不会喜欢冷冰冰的人。这有什么,大婚之后,抬他做侧夫就行了。一文一武,一左一右,你艳福不浅。” 云意心乱如麻,嘴角扯不出一丝笑。澹台桢那般骄傲的人,怎么可能给人做小。再说,她对兰容与,没有男女之情。圣旨还没下,无论如何,她都得为自己,为澹台桢争一争。 定定神,云意郑重其事地跪下:“儿臣请求母皇,赐婚儿臣与澹台桢,儿臣心悦他,希望与他长相厮守。” 女皇敛目看着跪下的女儿,手中的茶盏忘了放下:“你当真?” “当真!” 风从殿外吹来,吹起少女的长发。女皇恍然发觉,她有些看不懂自己的女儿了,或许,她从未懂过。 “云意,谨记你的身份,你是大曌朝的三殿下,未来的皇太女。切莫感情用事!” 云意抬起眸子,里头有倔强未落的泪水:“我是大曌朝的三殿下,也是您的女儿呀,女儿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何这么难呢?” “朕来告诉你是为何?”女皇站起来,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地说:“第一,兰丞相为百官之首,多年来汲汲营营,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你与兰容与成婚,有助于稳固朝堂。第二,兰容与身份高贵,惊才绝艳,且对你有情意,皇夫人选,舍他其谁?澹台桢再好,也只不过是边境将领之子,当个侧夫,已是恩赐。第三——” 女皇猛然咳嗽,身子都矮了下去。云意见她咳得厉害,忙拿出帕子递过去:“母皇,您消消气。” 一滴血从女皇的只封建漏下来,滴在粉色的帕子上,仿佛开出一朵艳丽的红梅,云意呆呆地看着那滴血:“母皇——” 女皇直起身子来,拿过滴血的帕子,慢慢擦拭手和嘴角:“第三,我时日无多,等不到你弟弟妹妹长大了,曌朝下一任的君主,必定是你!只能是你!” 殿外隐隐雷动,积蓄了一日的大雨,轰然落下。 第116章 第九章 折花 这一场雨,下了两日一夜。 雨停的时候正是清晨,天空如蓝玉一般湛湛清透,阳光破空,明媚可人。 随着阳光一同降下的,还有女皇的赐婚圣旨和立储诏书。 兰丞相之子兰容与,晔晔如华,满腹才学,赐予三殿下云意为正夫,一月后大婚。大婚之后,云意迁入东宫,立为皇储。 两道旨意降下,皇宫内外,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每个人都恨不得多生一双手,多长一张嘴来办事。 装着新衣,新首饰的箱笼摆满了大殿,雪嬷嬷喜气洋洋地转到榻边:“殿下,新衣都送来了,您快试试!” 床榻里面的身影懒懒地动了一下,随后坐起来,掀开床帐。 雪嬷嬷惊了一下:“我的殿下,怎地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初水,去拿几个鸡蛋来!” 云意不说话,眼睛盯着地面的某一处,呆呆地看。 “唉。”雪嬷嬷不由得叹一声:“殿下,老奴知晓您心里难受,不想嫁,也不想坐那个位置。但形势如此,陛下拳拳爱心,您就接下罢。” 云意站起来,看向雪嬷嬷:“不,嬷嬷,你不懂。” “年少情怀,最是熬人,乍一断开,必定是断肠挖心之痛,老奴明白的。” “嬷嬷,您知道了?” 雪嬷嬷握住云意的手:“那人托丛绿传信,都送到我这儿来了,殿下要看么?” 一封信从袖袋中拿出来,信封上空空无落字,云意看了一眼,本已麻木的心仿佛被刺穿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雪嬷嬷心疼得不行,像小时候一般将云意搂在怀中:“作孽哟,我可怜的殿下。” 云意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伸手擦干眼泪,将信都拿过来:“嬷嬷等一等,我给他回信,既然要断,就断得干净。” “殿下别逼迫自己。” “不逼自己,如何能往前走呢?”云意回给雪嬷嬷一个惨淡的笑。 雪嬷嬷长叹一声,退了出去。 阳光从窗外折射过来,落在新开的荷花上,一滴露珠从荷瓣滴下,落在云意手侧。 云意拆开信,信封里除了信,还滚出一粒殷红的相思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 云意将红豆放入白皙的掌心之中,仿佛捧着一颗血泪。 “澹台桢——”云意喃喃,展信阅读。 字体遒劲,青丝却绵绵。信中切切地问着她的近况,盼着与她见面,细说大婚之事。信的最末,写着: 盼与君生生世世,同赏满船星河,长河落日。 一滴泪落下来,洇湿了信纸。 这人,八成是以为她遭了胁迫,困在宫中,想救她出去。可是,这里不是黑风寨,白狼少年的一腔孤勇,换不来转机。 母皇将大曌朝沉沉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她终其一生,都逃不出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了。 既如此,就将情丝斩断,一别两宽。他是如此的出类拔萃,合该有一心一意的小娘子与他相配。 云意慢慢擦干眼泪,提笔回信。 银月湖,一方舟子飘飘摇摇。 澹台怀瑾叹气又叹气,徘徊又徘徊,差点把舟底踩出一个洞来。然而立在舟首的黑衣男子依旧恍若未闻,看着夜色中的茫茫烟水。 “表哥,你在等下去,也无济于事。陛下已经给三殿下和兰容与赐婚了,不可能有转圜。如今早过了约定的时辰,她还是没来,不是已经表明态度了么?” “再啰嗦一句,就把你踢下船。”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澹台怀瑾在心里愤恨地骂了一句。到底是不敢出声,窝下来不出声了。 夜风吹过,水波微澜。黎川飞至小舟上,抱拳道:“公子,属下方才看到丛绿姑娘急匆匆地往这边赶,就上前问了问,丛绿姑娘托属下将这封信交给公子,并传来一句话。” “什么话?” “她不会来了。” 四周猝然冷下来,仿佛寒气在湖底关了整个冬季,如今全部释放出来。澹台怀瑾见势不对,拍了拍黎川的肩膀:“那啥,黎川,这湖黑漆漆的没啥好看,咱俩先走。” 黎川沉默地看了一眼澹台桢,拉着澹台怀瑾点水而去,瞬间走远。 茫茫湖面上,朦胧夜色中,只余玄色身影立于舟子之上。 澹台桢捏着那封信,三两下拆开。“武状元君安”四个字映入眼帘,澹台桢眉尖一跳。不应该的,她不应该用这么客气的称呼。 武状元君安,见信如唔。 前几日与君舟上畅谈,甚为愉悦。然大婚将至,诸多准备,恕孤不能赴约,与君把酒言欢。孤之皇夫兰容与,胸怀明月,才学满腹,品行高洁,为孤之佳偶。待大婚礼成,再携夫与君畅谈山高海阔。 人生短短几十载,愿君同样觅得佳偶,恩爱如并蒂莲花,长长久久。 敬拜 手一松,薄薄的信纸如折翼的蝴蝶,坠如湖中,冰凉的湖水,浸湿了它的翅膀,它无力地沉入湖中。 澹台桢拳头紧握,内力震荡,激得湖水四处飞溅,如雨如雪。 “呵,好一个‘愿君同样觅得佳偶,恩爱如并蒂莲花,长长久久’。云意啊云意,你未免也太看低我。你这故作风流的姿态,着实拙劣,骗不到我。” 湖水如浮叶摇摇晃晃,许久才平静下来。远处,高空之中,依旧无星无月。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眼,隔着重重乌云,注视着世人。 澹台桢自怀中拿出白狼面具,缓缓戴上:“既然你不来,那我寻你便是。” 凌晨,皇宫陷入寂静,恍若一只沉睡的雄狮。 云意试了一整天的新衣裳,早早地睡下了。朦朦胧胧之中,她梦到自己走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她浑浑噩噩地走着走着,脚下一空,掉进深渊,无边无际的黑水,将她吞没。 睁开眼睛,云意坐起来,大口地喘息。 帐帘外黑蒙蒙的,连留夜的灯都快熄灭了。 “初水,初雨。” 没有人回答。初水和初雨睡在外面的小榻上,未见动作。 “怎么睡死了?”云意嘟囔着掀开床帘,下床自己找水喝。窗户大开着,冷风呼呼。 怪不得觉得冷呢,原来是窗户没关。云意正要去关窗户,走了两步,忽地停下来。 不对劲,这不对劲。 初雨年少几岁,贪睡是正常的,但初水一向警醒,不会睡得那么死。 这窗户有异—— 云意正要大喊,身后绕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灼热的气息贴近她的耳畔:“别喊,是我。” 澹台桢! 云意急促回头,果然看到了戴着白狼面具的高大男人,瞳仁幽幽地望着她。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潜进我的寝宫来,趁别人没注意,赶紧走。若是被发现了,管你是文状元还是武状元,都得下大狱!” “你关心我?”澹台桢黝黑的眼眸柔和下来。 “别说话了,快走!” 云意把他往床边拉,路过床榻的时候,澹台桢忽地横抱起她,扔进床榻,还未等云意反应过来,高大的身躯压下来,与她一起陷入柔软的被褥。 “澹台桢,你——” 唇瓣被炽热的唇舌封住,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形状。云意的脑中仿佛被揉成一团乱麻,找不出线头。 澹台桢轻笑一声,云意挣扎着偏过头,却方便了他稳过脸颊,含住了她雪贝般的耳垂。 从未感受过的痒意从脚尖蔓延上来,蔓延到四肢百骸。心中烧着一团火,蓬勃地跳动着,与身上有力的心跳相呼应。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92节 “不,不行——”理智的线拉得笔直,可怜地随时会断掉。 “为什么不?你的心,远比你的话诚实。”大掌落在衣襟前的芙蓉花上:“我听出来了,它里头有我。” “可是,我要大婚了。” 大掌徒然收紧,芙蓉花颤颤而抖。澹台桢眼中的柔情碎成细细的冰渣,刺得他绵绵密密地疼。 “大婚又如何?你口是心非,且让我探一探。” 云意被困在自己的床上,困在他如铁的臂弯里。大殿远处的灯火隐隐约约落在她的眸底,摇摇曳曳。 “澹台桢,你冷静一些,别——” 话的尾音,消失在他的唇舌之间。他执拗地攻城略地,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再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床榻外,威严的白狼面具被丢出,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吸纳了声响。珊瑚红绣芙蓉花的寝衣,玄色的长袍,雪青色的里衣,一件一件地堆叠在白狼面具上,遮住了它黑洞洞的双目。 断断续续的呜咽,伴着急促的喘息,被翻红浪,无休无止。 束发的男子玉簪被放在云意手中,汗珠滴下来,落在云意的颈窝,与她的混在一处。澹台桢的声音不再冰冷,炽热而又喑哑:“疼了,恨了,气了,就用簪子扎我,深浅随意。” 云意仰躺着,意识颠簸,泪水盈盈,簪子虚虚地握在手中,已无力回答他的话,娇弱的样子仿佛雨打的芙蓉花,可堪人怜,可堪人折。 澹台桢眸子一暗,加快了速度。 寝宫四周静悄悄的,宫人香甜地昏睡着,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 第117章 第十章 岁月 半梦半醒之间,云意觉得身上乏得厉害,连手都累得抬不起来。上边的人却不知足似的,纠缠个没完。昏昏沉沉之间,仿佛睡了一觉,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殿内还暗着,天还未亮。 身上暖烘烘的,她被禁锢在一个怀抱里。 他怎么还在这? 云意转过身,推了他一把:“如愿了?还不走?” “我等着你发落,殿下。”澹台桢的声音还带着事后的余韵。 他塞给她的簪子早就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天快亮了,这一夜的荒唐也该结束。 “澹台桢。”云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哑:“念在你父亲驻守边境有功,这一夜孤就不计较了,孤即将大婚,你见好就收,速速离开京城。” 澹台桢眸中的柔情褪去,他握着云意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吃人:“你心里有我,为何要与旁人大婚。天还未亮,我们之间就要撇得干干净净。” “也有不撇的方法。”云意懒懒地回答:“可以封你做侧夫,在后宫一人之下,你若愿意,就可长伴我身侧,以后迎新念旧什么的,你可以帮衬一下皇夫。” 肩上的力道又增加了,云意忍不住低吟,这架势,她的肩膀肯定青紫了。 “侧夫?后宫?殿下是准备登基之后广纳佳人?” “当然,美色当前,谁能拒绝?”云意抚上澹台桢形状优美的侧脸。 澹台桢气笑了:“云意,我竟不知你的心如此狠。竟把我的尊严丢在地上踩,我澹台桢,不会与人共侍一妻!” “放肆,澹台桢,我容你一次,不见得会容你第二次,你适可而止。这里是京城,不是边关。” 夜风吹过,将大殿上暖融的气息吹得一干二净。澹台桢一颗冷却的心,也沉沉地往下坠。 “我们为何不能好好说话,像在银月湖那般?云意,你有何苦衷,尽可以和我说,我们一起面对。” 云意眼眸湿润,她索性合上眼,躺倒在枕上:“银月湖那夜,与我来说,只是一次艳遇罢了。以我的身份,自然要与身世高贵的世家子婚配。容与哥哥与我自幼结识,他又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所以是皇夫第一人选。澹台桢,我能给你的,只有那么多了。” 澹台桢的目光如有实质,重重压在云意的眼皮上,云意顿了顿,继续说:“你若是答应,赐婚圣旨明日就能到状元府,若是你觉得折辱,便离开京城。边境天地广阔,无拘无束,适合你这样的人。” “呵,云意,这就是你的心里话?既然如此,希望你今后,不要后悔。” 身边的气息消失了,云意睁开眼,眼角滑落一滴泪,消失在浓密的乌发里。她偏头,隔着床帐,隐隐约约看到澹台桢身姿笔挺,慢慢地穿着衣裳。他的肩膀是那么宽,怀抱是那么暖,云意掐得自己出了血,才抑制住抱住他的冲动。 最后的玉扣扣上,澹台桢回过身来,床榻安安静静的,她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们才经历悱恻的缠绵,这些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 澹台桢自嘲地笑一声,重新掀开床帐,平躺闭目的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清浅的。他俯身抱住云意,在她耳边喃喃:“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了。我澹台桢,心悦云意,虽死不悔。愿您今后,珍重再珍重。我的——三殿下。” 柔软如丝的帐幔滑过云意的手背,云意反手去抓,它还是溜走了。 床榻前,空空如也,只有夜风自由地来回。 一个月后,大婚如期举行。大曌朝举国同庆,大赦天下,热热闹闹地欢庆了七日。大婚之后,三殿下上朝听政,偶尔提出意见,竟是一阵见血,朝臣大为叹服。 这一日下朝,云意照例随着女皇去御书房议事,半途女皇忽地倒地昏迷,将一众人等吓得不轻。御医诊断后,屏退其他人,直言女皇最后之后一年寿命。 服侍女皇服药睡下之后,云意脚步沉重地离开御书房,走到东宫外,云意瞧了瞧高大如亭的梧桐树,迟迟走不进去。 母皇昏睡过去前,还念叨着兰容与。 “殿下。”兰容与一袭霜白绣雪竹的长袍,轻衣缓带,含笑迎出来:“为何望着梧桐树发呆?” 云意转走的脚又转回来:“看着密密树叶间似有鸟巢,故而驻足。” “原来如此,我陪殿下到树下细看,这样清楚些。”兰容与伸出手。 他的手细而长,瓷白毫无瑕疵,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 与那个人大不相同。 “殿下?” 云意回过神来,将手放进兰容与的掌心里,兰容与笑如春水,牵着云意来到梧桐树下。 两人仰着头看了半天,确实发现了不少鸟巢。 “等雏鸟长大了,整个东宫都是它们的叫声。” “殿下若是嫌吵,可驱赶一二。” “不必了。”云意摇摇头:“它们住得好好的,我们却因一己之私,令他们颠沛流离,着实不美。” “殿下心善。”兰容与顿了顿,问:“今日瞧着殿下似乎不太高兴。” 云意垂眸:“只是今日朝中乱纷纷的,有些烦扰罢了。” 兰容与温声道:“我听说了,北边西戎来犯,恰好澹台小将军率先发现端倪,迎头痛击,西戎才未得逞。不过,这战事,约莫要持续两三年。” 云意心头一跳,大婚之后,澹台桢就请旨离开了京城。母皇封他为五品定北将军,仍旧在边关随父镇守。云意已是许久没有听别人提起他了。 “西戎狼子野心,又卷土重来,孤在朝堂上提议向边关增发粮草。”云意缓了缓,又道:“南边的贪墨案,孤依照你的分析与反对此案的大臣理论,果然说了他们一个哑口无言。” 兰容与笑笑:“为殿下分忧,是我分内之事。” 正说着,宫女过来请示:“殿下,皇夫,小厨房来问,是否要摆膳了,要在何处摆。” 云意看了看日头,一晃眼都到了晚膳的时辰了。自大婚那夜过后,云意便借口政务繁忙,常宿在偏殿之内。 “今日我画了一副万里山河图,想请殿下移步品鉴。” 瞧着兰容与期盼的眼神,想起母皇的话念叨,云意说不出拒绝的话。大婚之夜她与兰容与规规矩矩互不干扰,后面又住偏殿,兰容与对一切温和以待,从未说一句抱怨的话。 是她对不起他。与他大婚,却给不起夫妻之间应有的浓情。 “殿下不说话,便是应了。”兰容与拉着云意往寝殿去,吩咐宫女:“传下去,摆膳,掌灯。” 宫女欢欢喜喜地去传话,生怕云意反悔似的,跑得飞快。云意眸光微动,似乎整个皇宫的人都对兰容与赞不绝口,希望他们恩爱齐眉。 寝宫里的大红帐幔已经撤下,添置了不少属于男子的东西,与她以前的物件安安静静地摆在一起。原本空白的东墙安置了满满一墙的书,下面是一方蒲团,一架古琴。古琴旁的香炉袅袅地燃着,是兰容与喜欢的梅香。 云意走过去,书架上除了诸子各家的著作,还有史书,游记,画册,诗集……种类繁多,不一而足。 “殿下喜欢看哪一类?我可以为殿下选几本。” 兰容与的衣袖也带了梅花香,幽幽地往她的鼻尖里钻。云意退开两步,笑道:“那就有劳了。” 选完书籍,品评完画作,菜肴也上好了,当中还有一壶梅花酒。 下人们服侍完两人入座,鱼贯退出。兰容与本想站着为云意布菜,云意不允,便坐下了。 “这是我少时在府中酿的梅花酒,取的是初雪那一日梅花蕊上的雪水,今日第一次开坛,特奉与殿下。” 云意垂眸看着清亮幽香的梅花酒,接过来一饮而尽:“清冽透亮,闻之暗香袭来,确实是好酒。” 兰容与又给她布菜,云意礼尚往来,也给兰容与夹了一些。其乐融融。 几杯梅花酿下肚,云意面颊薄红,如同芙蓉初绽,兰容与的目光粘在云意身上,舍不得转开。 云意转着酒杯,嗤笑一声:“这样的酒,只有容与哥哥这般人物才能酿出来,可惜啊,配了我这样一个卑劣的人。” 兰容与心中微微刺痛,仿佛被虫蚁细细咬着:“殿下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呢,大婚之夜,殿下已对我坦白,是我自愿留在殿下身边,陪着殿下将羽翼丰满。” “可是我终究对不起你。”云意抬眸,深深凝睇:“你该有好的归宿,不应该在我身边消磨掉光阴。” 兰容与莞尔:“殿下就是我最好的归宿,我不求殿下垂爱,只求殿下心中,能给我留个位置,小小的一块,就足够了。” 云意叹息一声:“你又是何苦,待朝堂稳定下来,我放你自由。等你看上哪家姑娘,我给你赐婚。” “殿下醉了。”兰容与站起来:“我为殿下抚一曲,助殿下清心养神。” 琴曲悠远,如林间清泉,潺潺而流。一曲抚毕,云意靠着桌沿,已经睡着了。兰容与抱起云意,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只有这时候,她才不会抗拒他的靠近。 年少的悸动,既长且深。他本以为自己抱月入怀,却未曾想过,明月欲照亮的,并不是他。 “澹台桢——”云意嘴边溢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兰容与神色未变,手臂却徒然收紧。 无妨的,他可以等,等岁月流逝,等她忘记那个人。 第118章 第十章 边关 大曌朝女皇云景,在一个落叶满地的夜晚,悄然离开人世。 举国缟素,上下同悲。 大葬之后,前皇夫嫡女云意继承为帝,改国号为元平。许多云意一手提拔的朝臣,慢慢站稳了脚跟。 兰丞相多次约兰容与私下密谈,兰容与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兰丞相看着手中的权利日渐减少,不由焦躁,传过来的信言语锋利,杀人无形。 “你以为顺着新帝,她便会将你放在心里?醒醒罢,她看似有情,实则无情,等兰家倒了,你就没了利用价值,最后孤独地老死在后宫里。” 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 第93节 小内侍哆哆嗦嗦传完话,不敢看兰容与。 兰容与挥挥手叫他走了,独自一个人站在深秋的落叶下。天凉了,他该添一件衣裳的。 “皇夫,陛下叫您去御书房。” “知道了,这就过去。”兰容与顿了顿,道:“去给我拿那件秋香色的披风。” 宫人应着,很快拿来了。 兰容与系好披风,施施然来到御书房。云意身着明黄色常服,在一堆比她高的奏折之中奋笔疾书,眉头深深皱着,时不时嘟囔一句:“烦死了。” 都当上了九五之尊,还是会显露孩子气呢。兰容与莞尔。 “你来了——”云意抬眸看到兰容与,眉头舒展开:“快过来坐。” 兰容与依言坐在云意对面,云意递过来一本奏折:“西戎大败,却还是负隅顽抗,说投降可以,要求朝廷派人去谈。你看,要谈么?” 这几月,边关军屡传捷报,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耀眼如星辰,接头巷尾,都在谈论他,称赞他。 他却不要任何奖赏,只请女皇在战后允他一个要求。 奏章传到朝廷那日,御书房的灯火,独自燃至夜半。 兰容与细细看了一遍奏章,道:“虽然西戎大败已成定局,但和谈,能减少伤亡,将商贸提到明面上来,可行。” “这样,派谁去好呢?”云意咬着毛笔管。 兰容与有些痴恋地看着她的眉眼,缓缓站起来,行叩拜大礼。 云意吓了一跳,绕过案几过来扶他:“你这是怎么了?我说过的,你我二人独对时,不必行礼。” “您要自称‘朕’。”兰容与耐心的纠正她,如同以前的每一次。 “管它呢,又没有旁人。”云意手上加了力道:“快起来。” “陛下。”兰容与仰视着她,神情无比认真:“臣请求出使西戎,与西戎和谈!” 云意愣住了,这两年,兰容与安安静静地待在后宫,替她拂去烦与扰。世人都快忘了,当初的兰容与,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 他提这个要求,是不想待在她身边了么? 也是,如今她地位稳固,兰丞相式微。她曾经允诺过他,待朝堂稳固,就放他自由。 “你想好了?想好了我就答应你。”云意斟酌了一会儿:“待你出使立功,我又与你和离,就可以名正言顺给你赐官,你先去工部如何?” 兰容与眸中碎光点点,这桩婚姻,她终究是没有一丝不舍。 “待臣真的立了功,陛下再谈和离罢。” “好,你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慢一些,他就舍不得走了。 “那我马上令翰林院拟旨,六部全力配合。” “好,时间仓促,臣先回去准备了。”兰容与站起,眉眼落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明澈如湖:“走之前,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尽管说。” “此行天高路远,臣想要陛下一件物品,沾沾龙气。陛下放心,不会是贴身物件。” 如此,云意没有了拒绝的理由,点头同意。 兰容与从御书房出来,便匆匆回到寝宫,忙碌起来。临行之前,兰容与给了雪嬷嬷一封信:“两月之后,请将它交给陛下。” 从京城到边关需一个半月的路程,顺利的话,两个月之后,边关的和谈也许就结束了。 雪嬷嬷以为是小夫妻之间的乐趣,笑眯眯收下了:“待此间事了,皇夫与陛下,该要个小殿下了。” 这话也就雪嬷嬷敢说了。兰容与愣了一会儿,温和回应:“确实该有了。” “哎,这段时日,老奴也会劝劝陛下,不要总扑在朝政上,冷落了您。” “那就有劳嬷嬷了。”兰容与作揖,转身离开。 他走之后,寝宫的最后一片梧桐叶,凋零了。 马车辚辚,向北而行,经过四十天的风餐露宿,兰容与到达边关。 迎接他的,是澹台桢。 两人礼貌寒暄,暗自打量对方,心中皆沉下来。 晚上,澹台将军设宴款待来使,对兰容与道:“兰使臣,和谈定了后日在雪城,您准备好了么?” 兰容与颔首:“一日足矣。” “那就好。”澹台将军豪气地干了一杯酒:“这一场仗,总算是要结束了。” 澹台桢坐在兰容与对面,幽幽地望着他。不得不承认,兰容与举止谈吐,容貌身姿都数上乘,这样的人物,日日陪伴在她身边—— 手指不由得用力,杯盏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这是我儿澹台桢,后日,将由他来护送使臣去和谈。” 兰容与朝澹台桢看来,男子一身玄色劲装,高大英挺,眉眼锋利。一双眼眸,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 “澹台桢!”澹台将军见儿子没反应,提高了声调。 澹台桢忽地站起来,拿起酒盏:“久闻兰公子美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澹台桢在此,敬公子一杯。” 澹台将军皱眉,兰容与贵为皇夫,唤兰公子,怕是不妥当。正想着,澹台桢已经走到了兰容与面前。 兰容与亦是站起来,含笑道:“自大婚以来,已是无人唤我兰公子了,小将军这称呼,有些遥远。” 哼,搁这跟他炫耀!澹台桢袖子底下的攥紧了,面上依旧冷静:“兰公子难得来,尝一尝我们这儿的壮魂酒,赏一赏大漠风光。这壮魂酒性烈但回味无穷,我们这儿的男子几乎把他当水喝,不知兰公子喝不喝得惯。” “入乡随俗,小将军来敬酒,兰某自当饮一杯。” “好极,来人,给兰公子换海碗!饮壮魂酒,如何能用一小盏耳?” 兰容与抬眸,与澹台桢目光相撞,暗波汹涌,互不相让。 帐营中的众人忽地停下来,看向两人。壮魂酒烈得很,普通人一杯就倒。兰使臣看着身板子那么细,一海碗下去,还不得醉一天?若是脑子不清醒,和谈怎么办?小将军今日咋回事,咄咄逼人呐! 难道还是想打仗? 澹台将军轻咳一声:“澹台桢,莫对使臣无理。” 澹台桢轻蔑一笑,就要离开,兰容与将酒杯搁到一旁,道:“小将军盛情,兰某自然应下。不过,兰某有个不情之请,这碗酒之后,兰某想向小将军,讨教骑术。” 众人暗自吸一口冷气,兰使臣又是怎么了?满城谁不知道小将军骑射第一,无人能比。他一个文臣,何必呢。 “好!”澹台桢应了,目光灼灼。 酒杯换海碗,兰容与喝了第一口就差点呛到。他一手抓着案几,硬是面无表情地喝完了。 空碗朝下扣住,兰容与伸手向外:“小将军,请!” 澹台桢不甘示弱,一气喝干:“兰公子,请!” 两人来到马场,澹台桢的目光落在兰容与的马上,颇感意外:“你这马不错。” 兰容与笑笑:“陛下所赐,万一挑一。” 澹台桢的脸阴沉得要下雨:“上马!” 御赐骏马这一路过来,跟兰容与熟稔无比。而澹台桢的更不必说,陪着他沙场杀敌,一身锐气。两匹马如离弦之箭同时冲出军营,消失在夜色中。 夜风呼呼地吹,兰容与腹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烧得他全身的血都热起来。他想这么一直跑下去,把所有的烦恼,顾虑统统抛在身后。 然而没多远,澹台桢就赶上他,超过他,一直到终点,兰容与再没有机会反超。 石崖无草无木,冷厉孤清,一轮圆月高挂在空中。 澹台桢志得意满,朝兰容与抬抬下巴:“你输了。” 兰容与仰望着天上的圆月:“无妨,你也输给过我。” 澹台桢的笑意退得干干净净:“我们的事你都知道了?她告诉你的?” 兰容与但笑不语。 澹台桢嗤笑一声:“怕多说多措?你故作高深的样子真可笑。也是,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说的。” 兰容与转头看向澹台桢:“小将军英武非凡,边关倾慕你的女子应当很多,小将军应当早立家室,把该忘记的事,该忘记的人都忘记了。否则,两边徒增烦恼,何苦呢?” 崖底的风卷刮上来,把两人的衣袍吹得烈烈作响。澹台桢的声音混在风中,仿佛砂砾刮过:“你与她相伴许久,还不是未曾育有一儿半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至死不变。” “随你罢。”兰容与转身离开:“无论如何,我都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生同衾,死同穴。” 澹台桢站在风中,苍白着脸色,嘴唇抿成一条线。 第119章 第十一章 终章 软红的帐幔如蝶翼纷飞,大殿的深处,垂下的床帐遮得严严实实的,却挡不住破碎的喘息。 澹台桢猛地睁开眼,身体滚烫。他沉默着起身,吹哨唤来坐骑墨风。墨风对他半夜三更召唤很是不满,一直喷气。澹台桢塞给他一颗糖,拍拍他的鬃毛:“走,陪我出去一会儿。” 驻地十里之外有一洼冷泉,平日里士兵们都在这洗浴。今夜夜深,一个人影也没有。澹台桢二话不说扎进水里,任冰冷的泉水洗刷他的躁动。 一年多了,那夜的场景总是出现在他梦中,他一次一次地逼问她,问她答案。她睁着水润含情的双眸,时而可怜,时而迷蒙,却始终不说话。 她不说,他便自取。这一场军功下来,他有九成的把握,她会答应。 兰家式微,澹台家军功赫赫,她身边的位置,应该换人来坐。 以后夜夜陪伴她的,将会是他澹台桢! 日月轮转,很快就到了使臣谈判的日子。 兰容与未坐马车,而是与其他人一般骑马。今日他穿了使臣官服,清贵又肃穆,一副只可远观的模样。 澹台桢心里嗤笑一声,默默转开了眼睛。 两国的和谈安排在一处开着腊梅的山谷,这景致边关少有,兰容与被吸引,停了马。 “何事?”澹台桢问。 兰容与温和一笑:“这里腊梅花开得好,兰某想折一枝,寄于陛下。” 澹台桢闭嘴,打马走开了。兰容与下马,绕着梅林选了一刻钟,这才折下最满意的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