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都是我马甲》 1、第一章 京城外的庄子里,初春的阳光色调恬淡,静静照着满院盛开的梨花。 庭院的梨花开得极好。 枝头上,偶尔有几片白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摇颤颤地飘落在地。分明是满院的生机盎然,却因着这花瓣的倏然飘逝,添了几分婉转,几分怊怅。 一如屋内气息渐弱的少女。 “影一,看来小姐很难熬过这一回了……你说,我们这些世代效忠于顾氏一脉的影卫,该怎么办?”被吐了一身药汁的少年放下药碗,低声询问的声音有些迷茫。 房梁上,蒙着脸的黑衣男子侧过耳,专注听床上少女微弱的呼吸声。 他的声线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若是顾氏血脉断绝,我们身为顾家纳之于袖的利刃,便没有再存在于世的必要了,自然是追随小姐而去,让顾家一切秘密都彻底归于尘土。” “……如此也好。只是这一生相继跟随着顾夫人与苏小姐,困于宅府争斗之间,不曾真正出鞘,回想起来还是有遗憾的吧。”少年声音微黯。 “影六,你思考得太多了。”房梁上黑衣男子的声音冷冷淡淡。 少年黯然垂下眼睑,影卫部的人自小就将他保护得很好,虽是影卫,他身上却没有该有的冷硬气息。“我知道该如何做,只是难免有些可惜而已,毕竟顾老将军去世前将……” “噤声。”黑衣男子打断道。 见到少年委屈又谨慎地抿紧了唇,他才漠然道:“没什么可惜的,多余的情绪只会让利刃变钝。” 两人说话间,没有注意到床上那个气若游丝的少女,呼吸有短短片刻的停滞,随即又重新续上―― “咳咳……”少女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传来。 影六转过头,目露担忧。房梁上的影一却蹙起了眉:为何小姐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强盛了不少?莫非是回光返照? “咳咳,哈哈哈咳咳……”床上掩唇轻咳的少女,剧烈的咳嗽声里逐渐带上了快意的笑声,笑得连眼角也溢出了泪花。 这下子,两人的目光都变得奇怪了,苏小姐自小便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性子素来寡淡内向,何曾这样放肆地笑过?难道是旧病未祛,又生了疯病吗? 影六伸手欲扶:“小姐,你怎么……” “让开。”少女抬起头,乌黑的眸子里似是染上一层诡瑰的亮色,全然不同往常,看得影六一怔。她挥开他欲扶的手,虚弱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兴奋诡谲,“我说,都让开。” 在两人怔忪的目光中,苏小昭翻身下了床,连鞋袜也没有穿上,赤着脚就往外跑了出去。 屋外,刮面而来的初春的风料峭而寒冷。 苏小昭却恍若未觉,她一路飞快地奔跑着,跑出了草药气息萦绕的宅屋,跑出了满树梨花绽开的庭院,跑出了空旷沉寂的山庄…… 不够快,她还要奔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苏小昭一边奔跑一边扬唇仰起脸,任由柔和又刺眼的阳光直直洒落入眼里,寒风撩起了肌肤上的寒栗,沙砾碎石将光赤的脚底硌得生痛。 她欢快地张开了双手,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就是这种感觉。天知道,她有多久没感受过这一切了。 整整十六年。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进入尚是婴儿的这副身躯开始,她已经在原主的识海里沉浮了十六年,黑暗的世界里,只有巨大的荒芜与无边的死寂,她受够了。 直到今天,原身的灵魂死去消逝,她才终于真正苏醒了过来。 脑海里,原身的记忆开始渐渐涌现,然后消散,苏小昭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要接收的迫切念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她管它去死,都让开! 空旷的山庄外,是一处坡度陡峭的、高高的山坡,苏小昭张开手肆意笑着,不管不顾地往山坡下冲去。 “小姐!”“小姐,停下!” 一直遵从她的命令,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的两个影卫顿时惊呼道。 寒风刮过面颊,心脏在激烈跳动,苏小昭急喘着气,眼神却璨亮得惊人,隐约泛着金色破碎的水光。 她看到了,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她嗅到了,春天万物复苏之时,那正在生长的青草的气息。 她听到了,风吹起她裙裾时的猎猎响声,还有身后的惊愕呼声。 山坡下的前方是一条急湍的河流,从高高的山坡上冲下后,苏小昭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她跑得足够快了。不过……身体太沉重了,她还要更轻松更自由一些。 她一边奔跑着,一边将身上沉重的外衣脱下,扬手高高抛落身后。 用轻功从山坡上跃落的身影见状,提起的一口气险些跑岔。 出现在眼前的河流水势湍急,像是为她沉寂了无穷久的世界,带来了久违的生机与活泼。阳光下,撞出的水花点点飞溅,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倾洒下一斛斛明珠。 苏小昭扬声欢快笑着,一路抛飞了腰带,抛飞了外衣,抛飞了绑着头发的束绳。 然后,她果断利落地纵身一跃,“砰通”一声就跳进了河中。 初春冰凉的水从四周涌来,苏小昭在水中睁开了眼,她的唇瓣因为寒冷而变得苍白,但眼底的亮色却愈加瑰丽。 随水漂流的身体往下沉去,她伸手拨开四处飘散的发丝,安静仰躺在水中。 水外扭曲的世界在眼前飞驰而逝,阳光折射进清澈的水里,光怪陆离,绚丽无比,一如她此刻眸中斑驳的光彩――重获新生的欢欣,恍若隔世的迷茫,前事沉浮的苍凉。 沉到河底后,苏小昭正想伸展手脚划动上浮,上方忽然传来了“砰通”一声重物落水声,很快,她的腰身被来人在水中搂紧,急切往外带去。 啧,扫兴! 苏小昭懒懒吐了一连串的气泡,却也不反抗,不挣扎,任由他将自己带出水面。 也好,她的意识一直被迫清醒了十六年,也该歇一歇了,歇一歇…… 两人破水而出的一霎,苏小昭倦倦想着。不再去看,不再去听,她闭上眼放松心神,早该撑不住的身体,此刻才终于陷入了昏迷。 ※※ 影六端着药碗的手有一点发抖。 虽然明知道这不该出现在一名训练有素的影卫身上,但他还是可耻地手抖了。 他艰难张了张唇,问:“小姐……为什么一直看着属下?” 小姐从醒来后,便一直用直勾勾的渗人眼神看他,从诡异嫌弃渐渐转为春风般的和蔼温柔。 “属下?”闻言,苏小昭一眨眼,偏头困惑道:“原来你不是我相公?” “!” 影六瞬间瞪直了圆溜溜的大眼,眼神悚然。 “那还一直守着我,一醒来就给我殷勤喂药干什么?”苏小昭恹恹地一撇嘴,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真是的,害得我白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 “请小姐责罚!”影六连忙放下了药碗,抱拳下跪在她面前。 苏小昭支着头,有趣地看着他的姿势,过了半晌才说:“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喏,如你此时心里所想,你家小姐我病得前尘尽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不对?” “小姐,”影六担忧地抬头看她,“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过往了?” “唔,其实现在真要努力想的话,还是能依稀想起一点的。”虽然她当时没有接收记忆,但一些模糊印象还是有留在了脑海中,“不过,我为什么要费力去回忆一些没有意义的过往?想来也没什么有趣之事,就懒得动脑了。”她无所谓地耸肩道。 她笑吟吟探过手,想将他虚扶起:“只是失忆罢了,不用担心。不过你家小姐我都这么可怜了,以后你可要更加鞠躬尽瘁、尽心尽责地护卫我哦。” 话音刚落,苏小昭忽地感到身周一凉,下一瞬,一柄冰冷锋利的匕首贴上了她的脖子。 “影一!你――”影六惊呼望向突然出现的影一。 “她不是小姐。” 影一声线微凛,语气却十分肯定。他的目光寒冷如霜,看落在苏小昭毫无惊惧仰起的脸上:“你到底是谁?我们的小姐在哪里?” “影一,你在说什么?小姐怎么可能不是――” 影六还未说完,苏小昭便有趣地一拍掌。 她丝毫不在意脖子上的利刃,合起双手歪头看他,毫不掩饰道:“咦?你怎么知道的?看来你比他聪明一点嘛……” 影六目瞪口呆地望向她。 2、第二章 “我们的小姐呢?她在哪里?”影一眸光凝定看她,唯一露在黑布外的眼睛,冷得像是浸入冰潭的黑玉。 “这我就不知道了。”苏小昭无所谓地眨眼。 没有一丝要掩饰自己鸠占鹊巢的意思,她扬了扬唇,眼里星星亮亮的,隐约有恶劣的意味:“可以想开一点,她呀,或许是名列仙籍了,或许是云游于天地,又或许是……还待在这个身体里呢?” 说罢,苏小昭伸出食指,推开了搁在脖子上的利刃。 所以说,不能伤害她哦。因为这副身体,他们家小姐,说不定还得接手不是吗? “你、你真的不是小姐!” 终于回过神的影六,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紧盯着她:“这么说来,你就是一个霸占了小姐身体的妖魔鬼怪?” 难道世上真的存在借尸还魂之事? 若不是亲眼所见,而且确定小姐不可能在他们的眼皮底子下被掉包,影六是绝不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事情的。 相比起影六的震惊,影一只是眸色微沉,冷然逼问:“小姐到底有没有可能回来?还有,你究竟是什么人?” “啧,你们一个两个的真的好烦人……”眼里忽然浮现出烦躁,苏小昭气得一拍被褥,“我又不是故意要霸占你们小姐身体的,况且这病怏怏的倒霉身体,谁想要了?” 一下子扯过被子蒙住头,她闷声闷气说:“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现在没力气说话了,天大的事,也要等我睡足了再说。你们现在要不就一刀了断我,要不就闭上嘴出去,我要睡觉。出去,出去出去!” “你!”影六生气要上前,手臂却被拉住。 影六不解地回头,却见影一朝他摇了摇头,神色沉凝。 这一位不知是人是鬼的,来历不明又喜怒无常,他们最好还是不要逼急了,免得她做出什么偏激举动,伤了小姐的身体。 “好,但我希望明天能听到答案。”影一说。 苏小昭鼻间闷哼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径直翻了一个身。 影六:“……” 门扉合上的声音传来,被窝下,苏小昭勾了勾红唇,眼底却意兴阑珊,几分无聊: 看吧,人就是这样一种容易投鼠忌器的东西。 一旦你敢藐视自己的生死,就敢藐视别人所有的威胁了。 ※※ 次日,天际刚刚蒙白,清冷的光亮斜斜投落在窗棂上。 早早起床的苏小昭整好衣物,束起袜子,心情颇好地推门而出―― 倏地,门外两双眼睛齐齐对她注目! “早上好呀,一起跑步吗?”她活动几下手肘,脸上扬起了哥们好的笑容,仿佛昨晚没有一丝隔阂。 晨练是她上一世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毕竟自小就被反复叮嘱,她的身体是最精密的仪器,要尽一切努力维护好。所以,即便现在拖着个病怏怏的身体,她还是热衷于保持这个好习惯。 “等一下,别忘了,你今天要给我们一个答案。”影六横起手臂,挡住她的去路。 苏小昭一下子往他臂下钻出,小跑着往前说:“好呀,我们边跑边说吧。”多少个她都可以给的呀! 刚跑出没几步,眼前光线一暗,影一直接用轻功落在她身前,冷声说:“我劝你还是老实交待,否则,影卫部不伤及身体的审问方式,我不介意让你见识一遍。” “说就说嘛,凶巴巴地威胁我干什么?”苏小昭无辜眨了眨眼,侧身抬起右腿,搭在走廊的栏杆上,一边压腿一边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哎呀,想起十六年前,我从跪在面前的一溜排影卫里,选了你当我的第一影卫那会儿,你可乖可好玩了。” 影一闻言怔然,平静的眸光微涟:“你……怎么会知道十六年前的事?” 顾家的后人,都会在出生后选择好第一影卫。但是,就算是原本的小姐,也不会有那时的记忆。 苏小昭却不回答了,她微一耸肩,换了另一条腿在栏杆上继续压着,说:“你的问题还真多,不是要问我的来历吗?不耽搁时间了,我直说便是。” 在两人的注视中,苏小昭悠悠吁了一口气,仰起头,怊怅的目光落在屋檐外的云端上:“你们或许不会相信,但其实我在生前,是一个风度翩翩,极其俊朗的公子爷……” “咳咳!”话音刚落,影六噎住的咳嗽声便传来。他睁大的眼睛有些惊愕:附上小姐身的这人居然是男子?这、这怎么可以?! 苏小昭却侧头笑了:“安吧,我对你们家小姐的身体,可提不起什么兴致。” “唉,想我当初,走马行街有满楼红袖招,我不为所动!所经之处有瓜果掷满车,我嗤之以鼻!轻裘倚阁有群芳来献媚,我横眉冷对……” 影一锋锐眸光刮来:“废话少说,你究竟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苏小昭耸了耸肩,从善如流答道:“实不相瞒,我名苏无缺,本是庐江舒县人。来嘛,我接着和你们说我的平生经历呀……” “庐江舒县?闻所未闻。”他蹙眉打断道。 “呀,说起来我好像有点印象。”苏小昭忽地打了个响指,恍然大悟,“你们这里是叫什么南…南瓜国是吧?你们很有趣嘛。” “南宛国。”影一冷声吐出。 苏小昭闻言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那就有意思了,我来的地方,历史上可没这国家,看来我原本的世界,与你们这里并不相同。” “难道你还不是这世间的人?”影六张了张唇,不太相信。 “小正太影卫,孤陋寡闻了吧,你家小姐都被借尸还魂了,还有什么好惊奇的?”苏小昭朗然一笑,放下腿,拍了下他肩膀,“走走走,和我跑步去,我慢慢给你们说来啊……” …… 两个时辰后。 屋檐上,影六抬头远远望向墙角下,正姿态闲散地蹲着,一脸认真拿树枝逗弄蚂蚁的少女,眼中困惑之色转浓。 “影一,你怎么看?”他偏头问。 他们两人是训练有素的暗卫,所以与她交谈时,看似不经意,话里却不着痕迹地多番试探。 影一收回了视线,他摇了摇头,乌眸幽深不见底:“她表现得毫无破绽……” “她说起的前世,所有细节都能答得上。连日常起居的细微之处,甚至是她口中所谓的另一个不同朝代,各种风俗历史,也都能详尽道来……如果不是真实经历过,能做到这般不露马脚,那便是心性极其缜密之人。” 闻言,影六又打量了一眼远处墙角下玩蚂蚁的少女,眉尾忍不住微抽了抽,当即否定道:“依我看来,她前世岁数想必也不大,我觉得后者不太可能。” “况且,这霸占了小姐身体的……少年,”影六艰难地说出口,“虽说言行举止是轻佻怪异了一些,但也隐约可见贵胄子弟的朗阔气度,不像是目不识丁的平民,或许她所言不虚。” 影一不说话。 虽然他的判断也是如此,但天生的直觉,却隐隐告诉他有不妥。 …… 事实上,是大大的不妥! 次日清早,“砰”一声推开门的苏小昭,在看到两人之后,忽地抿了抿唇,眼中划过复杂纠结之色。 然后,她站定了身体,对着他们端端正正地鞠了一个躬,郑重道:“影一,影六,对不起。” 经过一天的暗暗观察,终于对苏小昭的说辞信了七八成的两人,在她突如其来出乎意料的举动下,瞬间怔在了原地,不明所以。 “怎么了?”影六问。 少女鲜明灵动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深切的愧疚与不安,她咬了一下轻红的唇,长而微翘的黑睫轻轻撩起,掠来的目光伤惶如幼鹿,却跃动着真诚的光芒:“很对不起,因为我昨天,并没有如实相告。” 说完她飞快耷下眼睑,像是不敢面对两人的目光,喏喏解释道:“这不能怪我,我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处于茫然,你们什么都不和我说,又凶我怀疑我,我就担心……担心你们不肯相信我的真实来历,才不敢贸然说出真相的。” 影六脸色一黑一垮,敢情他还真看走眼了,被她耍了一整天? 还是影一最先回过神,他看着低头垂眉的苏小昭,狐疑问:“那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不再欺瞒了?” “因为经过昨天,我发现你们都是好人,不但不会因为我无意占了你们小姐的身体就想杀我,还费心照顾我,替我熬药做膳洗衣。” 苏小昭抬眼深深看向两人,湿漉漉的瞳眸像是水玉般迥彻:“昨晚我辗转难安,又觉得无法依靠谎言来与你们长久相处,所以,我再三思虑之后,决定向你们坦白一切。” 他们……是好人…… 影六身形微微一抖,为什么这话怎么听怎么恶寒呢? 不过,那些自己拆穿谎言站出来的人,总是令人不自觉地更加信服的。所以影六忽略掉那丝怪异,连声追问:“那你的真实来历究竟是什么,难不成还能比你来自异世更奇怪?”昨天的说法,居然还是她因为担心两人不相信,才捏造出来的? “没错。”苏小昭下颔微抬,眸光隐晦而诡谲地一亮,似是有些欢快,“那么我们走吧,和我跑步去,我慢慢和你们说我的来历啊……” 影六点头,旋即一愣:等等……为什么这句式有点耳熟…… 3、第三章 初春阳光和煦,一只饿了的雏鸟从树上草窝里探出头来,骤然对上一个身躯庞大的物种,顿时吓得“吱吱”惊声叫了起来―― 然而眼前的未知物种却叫得比它还凄厉! “救命呐――”苏小昭抱紧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娇弱的身体在高处晃悠悠的,仰起小脸哀嚎,“朗朗乾坤之下,有人奴大欺主草菅人命欺霸良家女啦――” 梨花树下,影一抬头望向树枝上挂着的少女,抱臂冷声道:“你刚才不是说,你是正义勇敢化身的什么骑士,为了拯救危在旦夕的国家,一路收服了森林里高傲的精灵族,得到了地穴下脾性固执的矮人族的忠心,还让性格火爆但很聪明的侏儒族甘为你效忠,最后披荆斩棘,踏上了打败邪恶巨龙的征程吗?怎么现在挂棵树就害怕了?” “可我恐高啊!”苏小昭水汪汪的眼睛转溜着看了下来,“我当初正是因为跳到巨龙背上扛起大刀刺穿它的皮肤,令它吃痛飞了起来,我才被吓得摔下来死了,否则英勇如我怎么会轻易丧命。你看,这不是连老天爷都不忍我英才早逝,让我再活一遍了吗?” “……”一旁的影六无语地捂上双眼。 这她都能胡说八道圆回来? 影一沉默了半晌,手掌抬起,不疾不徐往树身上一拍―― “啊嗷!!住手!”树上某人连忙抱紧了突然晃动的树枝。 “昨天你说到选影卫的事,那么十六年前,你是不是就已经在小姐的身体里了?”影一沉吟片刻,放弃了追问她的来历,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 “唔,其实准确来说,是十五年零十个月零十三天。”苏小昭说。 两人俱是一愣,唯有影一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小姐的生辰之日。她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难道这十五多年,你都和小姐同在一具身体里?”影六惊愕问,随即又困惑摇头,“可你不是根本就没有后来的记忆吗?” “因为我只有第一天有意识而已,后来就黑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苏小昭随意回着,伸手戳了戳面前正与她大眼瞪小眼的雏鸟,见它张开了嘴尖叫起来,她有趣地咧嘴一笑,模仿它的尖喙,双手并起在唇前,打开:“吱、吱!” 影六眼角抽搐了一下。无语地转过头,却发现影一不知怎么的沉默了下来。“影一?”他奇怪唤道。 “那么,”影一微掀起眼,眼底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他问她,“那时我被选为你的影卫,到底是偶然,还是你刻意为之?” 苏小昭闻言放下手,挪了挪身子,确保枕着的位置够稳当后,才低下头,恶劣地朝两人弹着舌头:“略略略~~你猜啊?” “……苏无缺,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前世是怎么死的了。”影六肝疼地踹了一脚树身:这人一定是嘴欠被打死的吧? 这回早有防备的苏小昭岿然不动,甚至还跟随着枝身摇摆的节奏,悠然在吹拂而来的风中,跑调唱着:“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吹啊吹不毁我纯净花园~~” “……” 如果这不是小姐的身体,影六发誓,他一定会拎着她,交给影卫部最凶残的影二好好教训一顿的! 魔音灌耳之下,影六有些痛苦地拧了拧眉,忍不住又一掌击在树上:“够了,你一个大男人的,能不能别顶着我们家小姐的嗓子,唱这种乱七八糟的曲子?亏你还说自己是风度翩翩的苏大才子!” 影一转头诧异瞥了他一眼,不由摇了摇头:影六在识人方面,还是稍逊了些许,现在看来,她怎么可能真是什么少年呢,好几处细微的小举动,若是有心观察,便知道不可能是男人所有。 他正要开口向影六解释,头顶上却有什么物什掉了下来,于是反射性抬手去接。 头绳被摇得掉下来后,苏小昭哼哼了几声,干脆连鞋子也一起甩了开去,晃悠着腿朗声应道:“好咧,苏大才子召唤成功!” 挂在树上的苏姑娘清了清喉咙,换了首应景的诗,自个儿配着怪腔怪调唱道:“高者挂i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咄!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影六忍不住弯下腰,捂住肝的位置――为什么听着听着,好像气得更疼了? 二话不说,他拉过影一转身就走,任“挂i长林梢”的某高者在身后惊得乱叫:“喂喂,上面风好大的,我会掉下来的啊!大影儿小影儿,我错了小心肝们,回来回来……” 充耳不闻的两影卫自顾自坐到了不远处的一株梨花树下。 见状,苏小昭努了努嘴,也不瞎嚷嚷了。反正他们定是可以确保自己摔不死的。 她散乱着发丝垂头挂着,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出自己自由落体所需要的时间,再瞅瞅他们的距离,下一刻便开心一笑: 哇喔,她家影卫们的轻功算起来很不赖嘛! …… “影一,我们真拿她没办法了吗?” 影六脸上露出挫败之色,将地上的梨花瓣碾成了渣汁:“我还没见过这般不怕死又不要脸面的人,你说她到底是打哪来的?” 影一静默了一阵,摇头说:“罢了,她说与不说也无甚紧要,眼下最重要的,是应付京城那边的人。” “小姐为夫人守孝的三年之期,已经快满了。”他低低说。 影六也恍然想了起来,不由浮出担忧焦虑的神色:“糟了,依小姐现在的样子,不说苏家要派人过来接她回京怎么办,单是和小姐有婚约的林家,恐怕也难以交待……” “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影一倚着树闭了闭眸,睁开,平静说,“影六,你看着她别出什么岔子,我会联系影卫部,看可否找到能人异士让小姐还魂。” 影六张了张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沉重点了一下头。 原本的小姐……或许很可能不存在了吧。 毕竟当初小姐病重的模样,两人都看在眼内,分明是无力回天了,现在也不过是挣扎着寻找最后一线希望罢了。 沉默中,影六忽地站起了身,说:“要不,我再去打探打探,她说的关于前世那些经历吧,她还没有讲完。” 影一瞥眸看来,冷然问:“你不会真相信,她口中那个所谓的奇幻大陆吧?” 影六讪讪挠了挠头:“其实我觉得……她讲得还怪有意思的,什么善于隐匿和使用弓箭的精灵,会挖矿和锻造神兵利器的矮人,擅长制作机械的聪明侏儒,闻所未闻的,可比听话本子有趣多了,影一你不想过去听完吗?” “……” 见到两人似乎聊得很开,于是那边苏小昭不甘寂寞了,晃悠着腿吆喝道:“吆嘿――快过来!你们在春天辛勤种下的苏姑娘,现在已经成熟了,再不过来采摘,我就要熟透从树上脱落啦!” 已经转身的影六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正当此时,山庄内风声一惊。一个黑色身影倏然从墙头外跃入,日光下,那人手中薄薄剑刃寒光一闪,竟以迅疾之势直冲树上的苏小昭飞来―― 呔!有刺客!! 那黑衣人的身形快,但影一的暗器更快。 他尚未接近梨花树,半空中,便被影一的暗器拦住。 影六当即反应过来,足尖一点,转眼间,便以轻功掠至刺客身前,拔剑与其交接锋刃:“来者何人门下?暗地袭击我家小姐,也不怕有失仁德,遭天下士人耻笑!” 黑衣人不答,只是挥剑格挡。 “就是!哪家臭不要脸的偷瓜贼,居然敢来偷摘我?!”苏小昭也愤然地应和道。 黑衣人趁空隙一转头,紧紧盯着苏小昭仰起的面容,像是辨别:“……真疯了?” “呸,你才疯了,我最多只是不小心蛀虫了。” 话音落下,影一已经飞落她身旁,手臂一捞,就抱着她远离了刺客的视线。 见状,黑衣人身形微顿,却也不恋战,握着剑的手用力一震,逼退影六后,身体也往后退开,几个起落便飞出了庄园外。 “咦?你们怎么不去追他?”挂在影一身上的苏小昭不解地问。 “不必追了,始终是瞒不住那些人的,只是早晚而已。”影一冷冷说。 苏小昭顿时双眼一亮,她借着地势之便,隔着蒙面巾一戳他面颊:“不错,这话一听,就知道我是个有故事的人。” 4、第四章 南宛皇宫内,瓜形的宫灯将金殿照映得亮敞庄严。精致的绣银竹屏风旁,三足精铜小鼎升起淡白的檀香烟气。 年青的太后正襟危坐,手里执着一本册子,长长的黄金镂空梅花纹护甲划过一道艳光,金灿灿的闪烁如剑光。 “摄政王,听闻苏翰林家的三女,已在京外庄子养病多年,只待守孝期一满,便会与林家之子成婚。我记得,这时间是该差不多了吧?”太后垂目看着册子,淡声说道。 “回太后,确实是还剩一月余的时间。”下座年近四十的摄政王闻言,眼中锋锐光芒一闪,恭敬回道。 “唉,哀家也老了,当年顾老将军还在世时,那孩子哀家还曾亲手抱过的。”铜灯明灭,太后微掀起眼眸,笑意浅浅,“想当初顾老将军为我南宛皇朝立下戎马功劳,一生享尽尊荣,只可惜子嗣单薄,到如今,除了那位不入仕途,飘荡江湖的义子,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孙女了……那可怜的孩子,哀家也该为她的婚姻大事考虑一二才是。” “听闻苏家三小姐温良敦厚,太常寺卿林家之子也是品貌端方,既然两家打算结为姻亲,索性哀家便锦上添花,为两家赐婚。摄政王,你说如何?”太后问。 “若是有幸能得太后赐婚,自然是美事一桩。只是赐婚之事,不若先去问过林家和苏家,看他们意下如何?”灯火下摄政王唇边也浮现一抹笑意。 一旦皇家赐婚,两家婚事就再无反悔机会了。 虽说那林家不知是顾念旧情,还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现在,要是想护住顾老将军的唯一独苗女,也不得不考虑,为林家嫡子求娶一名疯癫女子当主母,又是否承受得起这个代价? “摄政王所言甚是,只是那苏小姐在庄子养病多年,不曾回京,既然去询问了,那么她的情况,也顺便向林家代为传达一二吧?”浅白的檀香烟雾里,太后眼波深深说道。 皇帝年幼,太后已垂帘听政多年。 时至如今,大权在握,也是时候该好好清洗朝局,剪除朝中党羽了。 摄政王恭敬颔首:“谨遵太后吩咐。” ※ ※ 京城外的庄子里,这日又是崭新的一日。 当然,苏姑娘也又是一个崭新的苏姑娘了。 清晨起床,照常整衣束袜推开门的苏小昭,灿烂的笑容刚挂上脸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守候多时的少年影卫立刻一抬手:“打住!” “我今天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苏无缺,什么苏杰克,或者是其它人的故事了。”影六语速飞快,像是生怕截不住她的话,“我们已经想好了,既然你现在用的是小姐的身体,那你应该去了解一些关于小姐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苏小昭恍若未闻,背着手四处张望了一下:“咦?那个黑脸影卫怎么不在了?” “……影一有事要离开两日,所以这两天,由我守着你。”影六说。 苏小昭一拍手:“好咧,那我们俩走吧。” 影六气得鼓了鼓腮,拦住她说:“等等,我是说,今天我要和你交待小姐的事情,否则你要是回了京城,肯定会露馅。” “可我不想听呀。”苏小昭眨了眨眼说。 “那怎么行?你用了小姐的身体,不管是为小姐,还是为你自己,你都要处理好那些事,包括小姐的家人和亲事。”影六皱起了眉。 苏小昭闻言笑了笑,随后脸色沉下,淡淡说:“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你们小姐的想法,你们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影六被她的变脸弄得一愣,怔怔问:“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你们家小姐,你会希望自己不在后,让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接替你的一切,欺骗你的家人甚至是相公,来冒充你活下去吗?” “你们小姐也有心,她或许不想被我代替,不想让我用她的身份活着,抹杀她的痕迹霸占她的一切。可你们关心过这些吗?没有,你们只关心这副身体!”苏小昭掷地有声,眼里氤氲着怒气。 影六半晌哑言说不出话。 随后,他羞窘地微垂下头,低低问:“所以,这就是你一开始便坦白自己不是小姐,连多伪装一会都不屑的原因吗?” 他好像,一直都先入为主,对她有太多的误会。 “没错。”苏小昭走近一步,深深望入他的眼里,“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不管我是怎样的人,但我有唯一一个不会动摇的原则,那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 影六眸光一动,愈加羞愧难安,他作为小姐的影卫,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反而是一个外来的人,能为小姐如此设身处地地着想。 “小姐……真的会这么想吗?”影六动摇说道。 苏小昭欣慰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当然。我书读得少,但我不会骗你。” “诶?”影六一怔。 “好了,我们跑步去吧。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家小姐绝不是病夫。”苏小昭手握成拳,拇指骄傲地翘起,一抹鼻尖,“这就是我,苏小龙的坚持!” “……” “苏、无、缺!!你怎么不去唱戏?!!” ※ ※ 山庄外,苏小昭一边背手倒退行走,一边冲前面已经半天不吭声的某影卫笑着:“好了,都三个时辰了,你怎么还这么记仇?出去玩就要开开心心的嘛。” 影六黑了脸,负气问:“每天欺骗我们,很好玩吗?” “当然好玩啊。你不懂,我这是在用幽默感,去抵抗这世界巨大的荒芜,让我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嘛。”苏小昭朗然一笑,“我说小影儿,你可不要学大影儿,整天硬邦邦地冰着脸,啧,一看就单调得近乎庸俗。” “……这话你敢当影一的面说试试?”影六无语道。 “试试就试试。”苏姑娘撇嘴道。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小孩子的惊呼:“啊!疯子姑娘,你是山庄上的疯子姑娘!” 苏小昭一回头,就看见树下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胖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正睁圆了眼睛惊奇看她。 苏小昭走近,弯腰问:“为什么说我是疯子姑娘?” 胖嘟嘟的男孩胆儿大,也不沐她,嚣张一抬头:“附近的人都这么说的,山上庄子里的苏三姑娘病疯了。” 身后,影六皱起了眉,这消息定是有人故意传开的。 闻言,苏小昭却丝毫不生气,打量了一眼胖男孩身上质地极好的锦缎,她笑吟吟地低下头,眉梢眼角盈盈一弯,露出的浅浅梨涡显得十分好看:“那你看我像疯子吗?” 胖男孩乌溜溜的眼珠子有些直。面前的少女笑容可掬,见状后,便抬起手,柔软的手指轻轻一捏他的小胖脸,软声问:“小朋友,你一个人吗?” 胖男孩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赧然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几乎是瞬息之间,苏小昭一下子就撤回了笑容,换上了一副阴沉后娘脸。 她直起身,叉腰一指他手上的拨浪鼓:“那这个让给我玩,不然我让他揍你。”她下颔向影六的方向冷冷一抬。 影六差点没平地一个趔趄栽倒:他的一世英名! 等等,她之前不是还说,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夺取别人的东西吗?! 5、第五章 望着前面脚步无比欢快,手里拿了拨浪鼓铛铛作响的苏小昭,再听到后面远远传来的,余音不绝的小孩嚎哭声,影六迈步跟了上去,郁卒万分欲哭无泪。 他错了,以前他还同情影一因为夫人的命令,不得不囿于宅院斗争之间,绝顶的身法武功,尽是做一些不光彩的腌h事。哪曾想到今日,他居然要去仗着身高,恫吓别人家的小孩子,只为了令人发指地夺走一个拨浪鼓…… 想到这儿,影六脸色呈现发黑趋势,心底的自我耻辱感已经超出了底限。 走在前头的苏小昭却心情大好,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问:“我说小影儿,你不是影卫吗,抛头露面地陪我出庄子真没有关系?”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小厮打扮的影六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不像影一,他从小就跟着小姐,按影卫部的规矩,只有第一影卫不能轻易露真容。” “影卫部?”苏姑娘饶有兴致,“难不成除了你们两个,还有影二三四五吗?” “对,不过平时负责跟随在小姐身边的,只有影一和我,其他影卫若没有接到命令,通常是不会出现的。”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姐,关于影卫部的存在,影六便没有再详细说下去了。 听到他们平时不出现,苏小昭也失了兴趣,继续专注于眼前精致的拨浪鼓,玩得不亦乐乎。 随着离开山庄,越来越接近附近的镇子,周围的人烟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远远见到苏小昭,便互相咬起了耳根,窃窃私语起来,更有甚者是毫不遮掩就对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影六顿时脸一皱,很是生气,然而苏小昭却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神情,自始至终连视线都没有从拨浪鼓上移开分毫。 “小姐。”影六愤愤不平唤道。 “什么事?” “……”影六忍了忍,终于决定逾矩地上前,拉过她的衣袖,“你先过来一下。” 走到无人的溪边树下,苏小昭“咚咚咚”摇了几下鼓,问他:“小影儿,怎么了?” 影卫少年略显稚嫩的面容上怒气满满:“你没有听到那些人的话吗?你怎么就能不介意,任由自己的名声被败坏?” 苏小昭掀起眼问:“所以呢?” 见到她轻描淡写的模样,影六更是来气:“既然你可以是苏无缺,可以是苏杰克苏小龙,那你为什么不能在人前做好苏家姑娘,不给小姐的生活带来麻烦?” “如果以后小姐回来了,别人都说她是疯子,她要怎么洗清自己的名声?”他说。 听着他义愤填膺的说辞,苏小昭定定看了他一瞬。 然后她说:“一个人被发落到冷清清的庄子里,身边除了影卫,连半个侍候的奴婢都没有,躺在床上病得危在旦夕了,也没见有人过来探望慰问,出门还时不时被刺客蹲守盯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被人诬蔑利用……所以你是觉得,你们小姐原本的生活十分美好,不需要谁来乱添麻烦,是吗?” 影六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的愤怒也凝住。 苏小昭耸了耸肩:“拉倒吧,日子过得糟糕成这样了,我要是你们家小姐,都想赶紧抹脖子再投一次胎,换个生存难度低的好人家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我自己瞎过。”苏小昭手臂搭上神色开始动摇的少年的肩膀,“依我老道的生存经验,只有当错误犯得越严重时,才越有机会摆脱束缚。兄弟,你说对不?” “……那你,能帮小姐走出困境吗?”影六犹豫着说。 “反正不会比原本的日子更糟糕了。”苏小昭摊手道。 不知道怎么的,就算理智上明知道眼前人一点都不靠谱,就算已经被她骗了许多次,但影六在此刻,居然还是对她生出了一分奇异的信服来。 顿了片刻,他说:“其实,小姐这些年之所以病弱,并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小姐在七岁的时候,中过一次毒。好不容易救回来后,因为身体耗损太大,才落下了病根。” “嘶……”苏小昭倒抽了一口气,“可恶,我还只是个孩子。可你不是说影一从小跟着保护我吗,难道玩忽职守了?” 闻言,影六立即不平地反驳道:“不是影一大意,而是当年小姐还年幼,按照影卫部规矩,影一需要听从夫人的调遣。” “但夫人一门心思只用在排挤妾室上,而影一身手敏捷,做事能……咳,不露痕迹,所以就常被夫人派人叫去,小姐因此才被人钻了空子下毒。” “三年前夫人病逝,小姐伤心过甚,病情加重,加上苏翰林的不喜,以及苏家大公子与二姑娘的排挤,小姐就被苏家以养病的借口送来山庄。”影卫部只忠于顾家后人,所以除了顾夫人,影六口吻里没有对苏家人的尊敬,连老爷也不屑喊。 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若不是顾夫人非闹着要嫁给苏翰林,凭她顾家之女的身份,什么样的尊荣享不得? “我也是那时,才被影卫部派来山庄照顾小姐。而现在,小姐的守孝期将满,下个月便要回京,同指腹为婚的太常寺卿林家嫡子成婚了。” 打量着影六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苏小昭忽然歪头问他:“话说,怎么看起来,你好像不太想跟着小姐?” 影六一下子惊得摆手:“当然不会,我们影卫部的人不管主子下什么命令,都不可能违抗的。”宅院里栽赃陷害抖点过敏花粉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慌什么,我又不是你们的小姐。”苏小昭贼兮兮一笑,用手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蛊惑道,“大家都是男人,你的真实想法和我说说又没关系,我又不笑话你。难道除了跟着我,你就没什么其它的人生理想吗?” 影卫少年脸上划过纠结的神色,犹豫再三后,在她贼亮贼亮的劝诱目光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低下头,也压低了声音说:“其实,若不是小姐病弱被送到庄子,影卫部本来是打算让我去保护小姐的小舅舅,也就是顾老将军的义子的……”他眼里透出些许向往的光亮,“二老爷他自打小姐出生后,便再也没有回过京城,一直飘荡江湖,快意恩仇,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之辈。” “原来你想闯荡江湖啊?那简单!” 苏小昭朗然一笑,豪气万丈地拍他肩膀:“以后我就舍命陪君子,去做一个纵横江湖的采花大盗,小影儿你来当我的护采花使者,到时我们二人仗剑江湖风靡无数少女,混的比我小舅舅的名声还要响亮,你觉得怎么样?” ……他觉得他完全不想再跟她说话。 影六噎住半晌后,说:“你还是去找影一吧,他武功在我之上。”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只能对不起影一了。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被带跑的影六很快反应过来,怒道:“你现在是女儿身,当什么采花大盗?!” “男身女身又何妨?为证大道一切皆可抛。”苏小昭兀自握拳,满怀雄心壮志,“唉,想我当初在家族中,是先天毫无练武根基的废材,受尽欺辱谩骂,后来偶得奇遇,有老者踏空而来指点于我,助我一朝开窍青云直上……可惜我修的是无情道,不为女色所动甚至恨不得杀妹证道,不料却始终与武学巅峰差之毫厘。如今重来一世,我决定改修多情道,重回巅峰!” “……苏小龙?” “说!” “你有完没完!!” ※※ 两日后的傍晚,影一再次回到了山庄。 一进门,就对上了影六如丧考批的苦瓜脸:“影一,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了?”影一蹙眉道。 还没等影六回答,一身藕粉色衣裙的少女便像小鹿般奔跑了过来。像是霞红的余晖落在花瓣上,明亮又轻灵,她手里举着一只红色纸鸢,微喘着气脸红红站定在他面前,笑得乖俏可爱:“影一,你回来啦!” 她提起手里的纸鸢冲他摇了摇:“快帮我把这个纸鸢放起来,好不好?” 影一微晃了晃神,就听见影六幽愤的声音传来:“够了,你总嫌放得不够高,要我用轻功飞上去提着,你到底是在放纸鸢还是在放我?” 影六负气抱臂,生气鼓着的脸显出稚嫩少年的青涩,向他埋怨道:“影一,你离开这两天,她根本就是在把我当傻子逗着玩。” 梨涡里盛满了灿烂笑意,苏小昭伸出食指,安慰地戳了戳少年气鼓鼓的面颊:“小影儿,不要妄自菲薄,一旦你认识到自己是傻瓜,你就不再是傻瓜了啊。” “影一,你看看她!”影六差点没气歪了鼻子。 看着两人,影一眉峰微蹙,见苏小昭又要转身去放纸鸢,他正色说:“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林家正和苏家在商议小姐的退亲之事。” “退亲?”影六惊讶张了张唇,“这怎么可以,那林端之不是和小姐指腹为婚的吗?” 他随后道:“我知道了,那日的刺客肯定是雍宁太后的人,消息传的这么快,看来也是她从中作梗。不过林家怎么如此轻易就背信弃义?当年若不是顾老将军扶持,他们哪能有今天。” 苏小昭伸手捋了捋纸鸢皱起的角,说:“我知道了,那我们继续放纸鸢去吧?” 影一抬头看她,忽然说:“退婚之事,你怎么看?你若是不同意,影卫部也有办法向林家施压的。” “咦?问我吗?” 苏小昭先是不耐烦地皱起鼻子,恰好此时一阵强风吹来,她随即又眉开眼笑,手中高举着纸鸢,一边奔跑一边说:“林端之眼光挺好的呀,我要是男的,我也不想娶我自己……嘿,起飞了,小影儿快跟上!” 望着无忧无虑在山庄里奔跑的少女,以及挫败叹一口气后,又重新追了上去的影六,影一微垂下眼,瞳眸里是一成不变的孤冷,静远如漠漠飞雪。 6、第六章 影一带回林家退亲的消息后,不出几日,京城苏家那边果然派了人下来,称是担忧苏三姑娘病情,特请了宫中御医前来问诊。 影六此时是小厮身份,自然是没有理由拦着宫中来人的。只见身穿官袍的御医简单说明来意后,不容拒绝,便让药童提了药箱,要进去为苏三姑娘看病。 那两人刚一走,影一便从屋檐上落下,眉峰蹙起:“影六,无论如何,不能让宫里派来的御医,为小姐把脉。” “这些年,虽然小姐的义舅在外混淆视听,牵制住那些人的视线,但太后始终没有彻底放下对小姐的戒心。此番若是被他们发现小姐脉象正常,却行为迥异,定会生变。”他说。 他在苏小昭跳河昏迷后,便为其把过脉,当时就得知她脉象不但没有丝毫紊乱,连积疴多年的病疾也轻淡不少,但此时若是被那些御医知道,恐怕就会遭人猜疑,以为多年卧榻是刻意伪装了。 影六自是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他抿了抿唇,眉宇间却没有影一的担忧,反而露出了一丝微妙:“其实……他们今天来得正好。你早上出门了大概不清楚,但小姐那边,估计不用我们费心了。” “什么?”影一迷惑道。 “……你跟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影六一言难尽道。 ※※ “出去喵!谁让你们进来的喵?” 床榻上的少女披着被褥,只露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凶声凶气冲面前人喊道。 御医药童面面相觑,而后,年长的御医踱步上前:“苏姑娘,我们是奉太后之命,前来为你诊脉的……” “喵~我不是苏姑娘,我是苏大喵。”苏姑娘不满抬起头,脸颊的左右,赫赫是三道用石黛粉画出的杠。 一旁的药童怔了半晌,才道;“苏姑娘,你生病了,还是先让御医大人为你看看吧?” “滚开喵!我不看御医,只看兽医喵~”苏姑娘不屈不挠。 见状,那御医只好一使眼色,令药童上前,就要强行摁住她的手腕。 苏姑娘顿时勃然大怒了,伸出爪子一挠,就将药童的手臂挠得不轻,霸气吼出:“喵――铲屎官何在喵?!!” “砰”一声推门巨响,影六以前所未有的配合姿态,径直冲了进来,下跪大声答:“奴才在!” “还不将这两只两脚兽叉出去喵!”苏小昭伸手一指。 “庇傲Φ馈 随后他转身,为难地看着御医:“小姐的命令,小的不敢违抗,大人你看……” “磨磨蹭蹭作甚?喵~赐你尚方宝剑喵。” 苏姑娘飞快掀开被子,掷出一条翻着死鱼眼的大鱼干。 “……” 送走不速之客后,影六浑身舒畅,抬头向屋檐上的影一笑道:“你看吧,我就说她那小疯子肯定能……” “两脚兽,还不速来逗朕喵!”房内一声厉喝。 “糟糕。”影六脸色一苦,在影一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急匆匆转身就走:“她要的逗猫棒我给忘了,完了!” “影六。”屋檐上的人忽而出声唤住他。 “怎么了?”影六脚步微顿,回头问。 影一眼带豫色,“影六,你……”看着少年脸上有些焦急的神色,他顿了顿,缓缓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加上要奖赏苏姑娘的本色表现,影六除了带回一根逗猫棒外,还另外带了好几样自己做的木制玩具。 没想到苏小昭一见他倒出的东西,也不喵喵乱叫了,从披着的被子里探出身来,伸出手指拨弄着那几样物事,眼中兴味满满:“这是你做的?” 影六讪讪点头,其实不管是身为影卫还是男人,私下喜欢做这种木匠的事,都不算得光彩。但见她确实很有兴趣,影六便凑过去,一样样给她数来:“这些东西,都是我根据你提到过的侏儒族机械做的,比如这个是你说的,在轮子上加了弯钩的机械绞杀战车,还有这个可破箭阵的飞旋巨弩……” 说完后,影六有些赧然:“但我都只是照你当时的描述,自己想象着做的,只是徒有外形而已。” 苏小昭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后,难得地真心夸赞他:“小影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是一个被影卫部耽误了的好工匠。” “……没有。”影六无语了一阵,又忍不住问她,“你真的喜欢吗?” 像是想起了什么,苏小昭一下子从床上蹦下地:“喔,何止是喜欢!”她拉过他衣袖就兴奋往外跑,“走走走,我来给你画,你帮我做。” …… 次日,庭院里。 苏小昭摇摇晃晃地踩着一个简易滑板车,她一边努力掌握着木把手,一边脚蹬着前行,迎风感动地赞叹道:“噢,小影儿,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树上的影一听得皱眉撇过了脸。 欢快地绕了几圈后,她停在一脸发窘的影六面前,仰起水汪汪的眼睛:“小影儿,我太开心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真的,么么哒。” “么么哒又是什么意思?”影六不解地摸了摸头,但又很高兴她对自己做出的东西的认同。 然而苏姑娘已经一把扛起滑板车,兴冲冲要往山下赶去了:“不说了,我要去镇上玩了。” “小姐。”树上的影一突然淡淡出声。 苏小昭用手掌遮在眼睑上,仰起脸,困惑问他:“你在叫我吗?什么事?” 身形一动,他敏捷地跃落在她面前,说:“若我猜得没错,林家退婚之后,太后会敦促苏家接小姐回京,所以你要做好打算。” 苏小昭放下手不解道:“可我不是不用回京成亲了吗,还来接我干什么?” 她挺喜欢在这山庄里的生活,为什么要回去? 影一对她解释道:“南宛建国以来,一直重文抑武,而太后雍宁垂帘听政后,更是试行女子入官学之法,令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凡是子弟未满二十及冠者,女子未婚嫁者,都要入官学进修。” 他顿了顿,说:“你如今生了变故,太后想必不放心,不知你是真疯假疯,定会想方设法让你回京城,在她眼皮底下待着不生乱。而林家退婚之后,恐怕太后就会以试行的女子入官学之法为借口,让你进入雍家势力范围的南麓学院。” 苏小昭拧起眉,不信地说:“咦?我哪来的这么大面子,能让太后担心我会生乱?” 影一摇了摇头,徐徐说:“当年顾老将军领兵镇服西凉,受封镇国公,才有了如今南宛的天下第一大国,但是顾家有些秘密,不为外人所知……总之,待你下个月守孝期一满,又无婚约在身,恐怕就不得不回京入官学了。” “什么秘密,神秘兮兮的?难道是藏宝图?”苏小昭眼睛一亮。 影一不说话了。 于是苏小昭耸耸肩,不在意道:“管它呢,我现在可是闻名遐迩的苏三疯子,退婚可以,要回京上什么官学的免谈。”她扛起滑板车又要走。 “小姐,”影一定定望着她,忽然说,“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回京城。” 苏小昭瞥他一眼,挥了挥手,不咸不淡道:“不去,都被退婚了还让我回去,我不要面子的啊?” 说完她一蹬滑板车,一下子就滑出了老远。 “哎,苏无缺。”影六叫了一声,苏小昭却头也不回。他不解地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影一,嘴唇蠕动几下,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身跟上远去的人。 …… 出了山庄后,苏小昭走出一段路,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扬唇一笑,蹬着滑板车溜了过去:“嘿,小胖子,你又一个人啊?” 那胖男孩闻声一回头,看清楚是她,而且身后还是跟着那个男人后,顿时惊得嘴里的半颗糖葫芦都掉了下来。 “怕什么,我不喜欢吃糖葫芦,不要你的。”苏小昭停在他旁边,手搭在车把手上悠悠说。 “哼,谁怕你了?还有我不叫小胖子,我叫杨硕。”他努起了水光锃亮的嘴唇,很快注意力就被她踩着的滑板车吸引了去,“喂,你骑的这个是什么?” “这叫滑板车。”苏小昭绕着他滑了一圈,在他闪亮亮的好奇目光中,侧头说,“想试试嘛?十个铜板,我载你到镇上。” 远远跟着的影六无奈捂额:小孩子的零花钱都不放过…… 胖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十个铜币,放入她摊开的手心:“你再骗我,我就告诉爹爹了。” “骗你是小狗。站上来,扶着前面的车把手。” 八?九岁的男孩只到她胸前不到,完全不会挡住她的视线,苏小昭握住木把手,猛地一用力蹬向前:“扶稳了,开车――” 刚好是下坡路,苏小昭几乎不怎么费力,便飞快地滑了下去。 “哇,再快点,再快点。”胖子惊奇道。 “不行,要安全驾驶。”苏小昭冷冷道。 …… 无视了一路上众人的注目和不善的视线,苏小昭很快就远远看见了热闹的镇子。 不远处,一辆素色车辇不疾不徐地行驶着,马蹄扬起的灰尘蒙了两人一脸。 “喂,苏三疯子,你行不行啊?”于是胖子不满了,他伸手指了指前面的马车,说,“你超过他,我给你加三个铜板。” 苏小昭冷然一哼:“嗤,钱财于我何加焉?但男人不能说不行!” 趁着下坡路,她探脚蹬了几下,速度便骤然飙升,连身后的影六的甩远了。 “啊――”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小胖子开心喊道,“超过他超过他!” 车辇内,闭目的男子面容温雅雍容,听着越来越近的吵闹音,微皱起眉。 “哇喔,快追上了!!”兴奋的稚嫩男童声。 “呵,我可是南宛第一老车夫,使命必达,你不该怀疑我的车技。”女子骄矜又故作冷淡的声音。 男子眉心微微一动,睁开眼,挑起了车帘一角―― 一道不温不淡的视线投来,疾驰中的苏小昭随意掀眼一瞥。 光影交错间,只见轿帘之下,那同样抬眼望来的男子,一双眉色如水中洇墨,清雅又朦胧,斜斜逸飞似要入鬓。 淡淡看来的黑瞳中华光温润,如秋月笼烟,其下悬鼻如玉,端方秀挺,说不出的温朗明濯。 而此时他看过来的眸光,几分讶异,几分深思,是若有所思的探究…… 此间有男子瑰姿艳逸,清隽可入画,苏小昭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与车辇擦肩而过。 她低下头,语调上扬:“幸不辱命,小胖子,三个铜板快拿来!” 7、第七章 待女子身影远去,男人缓缓放下轿帘,一双淡如水的眸子温和而深雅,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沉思索。 “阿晏。”他轻声唤。 车外的人恭敬回:“雍公子,有什么吩咐?” “刚才的女子,可是苏翰林家的三小姐?” “回公子,正是那位苏小姐,附近传闻说,她近来是得了疯症的。” 见车内沉默,那人复又探问:“雍公子,可需要我去打探一二?” 男子垂下眼眸,宽大的银锈绸缎袍袖滑落腕下,骨节纤长的手指捻起了一枚白玉棋子,淡淡说:“不必了。” ※※ 送走了小胖子后,苏小昭踩着滑板车,自个儿在热闹的镇子集市里逛起来,左顾右盼的,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四周的人,有的只是好奇打量几眼她踩着的滑板车,有的在她经过后,便在身后拿她当乐子絮絮说着,也有人似友善似调侃地打招呼道:“嗬,苏三姑娘又来镇上玩了啊?” 苏小昭朝那人一点下颔,便翩翩然溜滑远了。 于是,等影六好不容易在人潮里找到她的身影时,便见她停在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前,手肘支在把手上,正托着小脑袋和摊主交谈。 “大叔,这糖人卖几文钱?”她眼珠转着,在摊位的各式糖人上来回梭巡。 “五文钱一个,样式随便挑。” 苏姑娘摸了摸衣袖,掏出铜板,甜甜一笑道:“大叔,我有十三个铜板,都给你。你教我怎么画,然后让我自己画一个好不好?” 金色的阳光下,少女咧开的笑容极富感染力,摊主大叔人也爽快,用小勺舀起一勺糖稀,说:“好咧,小姑娘,你看着俺画一个,俺给你说窍门……” 见到少女目不转睛看着,影六也知她性子贪玩,于是站在身后等她。 等那摊主说完后,苏小昭便感兴趣地接过了小勺,低头站在石板前,开始有模有样地画了起来。 不消片刻,苏姑娘便举着自己画的糖人,一边在手里转悠着,一边走到他跟前开心道:“小影儿,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影六将视线转至她手上,本来想随口夸上一句,却忽地眸光一怔:“这是……” “扑哧,你认出来了?看来我画得果然很像你嘛。”苏小昭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糖人:正是一个q版的委屈扁着嘴的少年影卫。 “呐,送给你了。”她二话不说就塞到他手里,然后踩上滑板车,簌地往前驶了出去。 影六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她的身后。“……小姐。”在庄子外,他都是这么叫的她。 他纠结着问:“你为什么,要送糖人给我?” 苏小昭站在滑板车上,闻言用看傻瓜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说:“难道你给我做了滑板车,我不用攒银子还给你的吗?” “啊?”影六呆呆应了一声,“为什么要还?” “唉呀,你家小姐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笨蛋影卫。”苏小昭叹着气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平时我吃的用的就算了,那都是你们给你家小姐的。但这个不一样,这是你做出来给我的,不是给你们小姐的,那我当然要努力辛勤地工作还给你了。” 她握了握拳,坚毅说:“为了这个目标,就算让我载一个比我还重的胖子,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我唯一的原则,就是绝不会欠别人的东西!” 影六听得一撇嘴:得了吧,她唯一的原则,分明就是没有原则。 但这次他难得没有开口吐槽她,只是低下头,默默含了手中的大头影卫糖人的一角。甜滋滋的味道洇开在舌尖,是一生里从未尝过的甜腻,他的睫毛动了动,才抬头说:“不用你还,反正那是我送给你的。” 苏小昭立即转过眼珠子,盯着他:“真的?算送我的?” “嗯唔……”影六含着糖人模糊不清地应了声。 “哈哈哈,早说嘛!”苏姑娘闻言两眼一阵发亮,当即伸出狼手,从下面掰断了q版影六小糖人的一条腿,叼在自己的嘴里,雀跃地一蹬地,滑出得更远。 影六低头一看自己都不舍得下狠口的可爱糖人,转眼就变得缺胳膊少腿了,不由一阵郁卒:就知道她说的原则说崩就崩! ※※ 等到日薄西山时,两人才回到了庄子里。 望着一前一后的两人,影一将指间挟着的书信射出,在影六抬手接住时,他开口道:“果然不出所料,下午苏家来信说,已经解除了林端之与小姐的婚约,并且下个月月底,便会派人来接小姐回京,赶上南麓学院的春季入学。” 影六看了一眼屋檐上的影一,犹豫着转头对苏小昭说:“苏无缺,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要做,不如……就回京城一趟也无妨吧?” “谁说我没事了,我很忙的,没看见吗?”苏小昭眼一瞪说道。 “……你哪里忙了?” 苏小昭哼了几声,踩着滑板车,在院子里一直转着圈圈,拖长了语调闲散说:“我好忙的。看不完的风景,走不完的路,听不完的风声雨声雷声,爱不完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我没时间按别人的想法去活。” 在两人默然的目光下,她声调幽幽地说着:“你们知不知道,这种鲜活的感觉,我整整等了三十三年,你们现在却让我回京城,扮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孤零零一个人闷死在闺房里。开什么玩笑?” “三十三年?不是十六年吗?”影六茫然问。 苏小昭瞟了一眼过来:“加上我上一世的十七年嘛。” “等等,不会又要来吧?”影六条件反射地警惕了起来。 “唉,你们或许不会相信,”苏姑娘已经自顾自地用起了熟悉的句式,露出了熟悉的怊怅注视着云端的目光,“但其实我在生前,大概是一个假人。” “喂,苏无缺,你的来历越来越离谱了啊!”影六苦巴巴地皱起了整张脸,表示自己再也不会上她当的决心。 “我不叫苏无缺,我叫阿昭,他们说是曙光的意思。”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云端之上,说:“我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家人。” “我出生在一个受法律和道德限制,不能公诸于世的国家秘密研究所里,他们用一种新型的基因改造技术和拼接技术,在玻璃试管里将我培育了出来。我是他们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具有比克?隆羊多莉还重要的胚胎学、遗传学和医学研究价值,所以我被起名为阿昭。” 影六听得一脸糊涂:“苏无缺,你这次也编得太不走心了,之前的再怎么玄乎,好歹还让我们能听得懂啊。” 他兴致缺缺地含起了糖人的最后一只脚,耷拉着脑袋,只有屋檐上的影一,微侧过头专注倾听。 苏小昭也不理会他的不捧场,继续踩着滑轮板,一圈又一圈在院中悠然转着,徐徐说来:“但那些创造了我的人,其实并没有外界想象中的那么邪恶。相反,他们是一群很质朴,很热血的人,会为了我的降生一起兴奋痛哭,会为了造出我运行精密又脆弱的身体系统感到亏欠,也会为了不能让我拥有正常人的生活感到内疚。” “所以之后那么多年里,他们一直都尽一切可能对我好,让我拥有不比普通人差劲的生活,除了不能离开地下研究所,住的是有人造天空和人造湖泊的地方,读的是最渊深知识的书,玩的是最前沿技术的全息设备游戏,听的是五花八门的宅男宅女神曲……”她扬唇笑了笑,眼里有亮而清透的光。 “可是,我不想要他们对我特殊的好,那是一种亲近又排斥的边缘化对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哪怕长得再像,哪怕朝夕相处,我也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可我很喜欢很喜欢他们啊,喜欢到,想要努力模仿着所有人,去做一个更接近于他们的,真实的人。” 苏小昭懒洋洋一耸肩,说:“喏,现在借宿了你们家小姐的身体,我也算圆梦了,只可惜是噩梦!你看这生活单调得,还不如我以前想过什么生活,就去挑一款全息模拟人生游戏来得方便……” 最后苏姑娘一声喟然长叹,结束了对终于圆梦却不是美梦的扼腕之叹恨。 “苏无缺,你胡扯了这么多,不就是要说你不想回京城吗?”影六有气无力道,有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苏小昭灿然一笑,打了个响指,诡瑰之色重回眼底:“理解满分!” “像我这么可爱又机掰的青春期少女,才不要被你们送回一听就是狼穴虎窝的京城,简直是毁我青春,颓我精神!” 她昂首握拳,脸上露出一种愤懑的不屈服的光芒。 空气里静默了半晌。 然后,在屋檐上的影一随手抛下一件东西,声音沉:“你去京城,这件东西就给你。” 苏小昭伸手一抓,随即便嫌弃得眉眼都皱了起来。她用两只指头,小心捏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翘着兰花指提起:“噫――什么来的?黏糊糊怪恶心巴拉的啊。” “人皮?面具。”影一冷声说。 “!!!”苏姑娘的兰花指倏地一松,面具像破布似地往下掉,然而还没落至地面,便被她手一捞,重新抓了回来,开心道,“啧,虽然听起来挺恶心的,但是……大影儿,还有多的吗?” 8、第八章 对于一见风就麻利使舵,自甘打脸还得寸进尺的苏姑娘,影一只是顿了片刻,便坦然说:“我手上没有,多的在影卫部,但不能给你。” “这样啊。”苏姑娘瞅了几眼手里,“唔,看起来这面具是女的……” 她稍一忖思,仰起头招了招手:“大影儿,你先下来一下。” 影一闻言,微屈膝从屋檐上跃落在她面前,面容遮掩在蒙面布下,只余一双黑玉般的瞳眸,淡淡注视着她。 苏小昭偏了偏头,唇忽而轻俏一弯,伸出手,探向他面容。 头微不可见地一动,像是他下意识的躲闪,但转瞬就收回了动作,立在原地不动。 少女伸过来的手指,并没有探向黑色蒙面布,而是并起双指,触上他长而微微上挑的眼尾。 指腹轻盈一游移,滑入他冷硬的鬓角…… 影一淡漠垂着眼睫,任她来回磋磨几下,随即,她不满地揪了揪他鬓角处的发,一脸失望收回了手。 “唉呀,还以为你脸上会有一张多的。”打劫不成的苏姑娘表示十分低落,“好歹是特殊行当,怎么就不敬业点,糊个两三张的呢?” 一旁的影六忍不住笑了,抱臂道:“苏无缺,这人皮?面具珍稀得很,就算是影卫部也不见得藏有多少的,你真当是大白菜呀?” “况且,以影一的身手,这世上能活着摘下他面巾的高手,也是屈指可数。” 苏小昭闻言骄傲扬起下巴:“这样看来,那我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吧?”说着,她扯了扯身边男人的面巾,还嚣张地“簌簌簌”抖动几下,“能这样做的还有谁?告诉我,还有谁?!” 影六嘴角微抽了抽,不忍直视:“苏无缺,我敢说要不是你顶着小姐的身体,你早就在他手下死了千百回,你信不信?” “我信啊。”苏姑娘从始终无动于衷的男人脸上,坦然收回了手,有恃无恐。 影六闭嘴:算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已经不要脸了。 ※ ※ “我孰与城北苏姑娘美?苏姑娘孰与我美?我与苏姑娘孰美?” 苏小昭手托腮地临水照影,每日三省其身。 看着戴着面具,怅惘叹息不止的少女,影六用手肘捅了捅影一:“我说影一,你为什么要把面具给那小疯子?”瞧她那疯蠢疯蠢的样子,他都忍受不了了。 “想给便给了。”影一说。 影六惊然回头:“你不会真相信她昨天说的话,被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骗了,才把面具给她玩的吧?”少年影卫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算了,等你也像我一样,被那小疯子多骗个十次八次就会习惯了。” 影一抬眸淡淡瞥他一眼,说:“她不会来闹我。” 少年眨了眨眼,困惑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是……怎么小疯子平日里都是戏耍我,就没见她故意找你麻烦?为什么呢?” 影一没有说话。 那边苏小昭已经摘下了面具,掬起清水一拍脸上,而后摆手遥遥招呼道:“喂,小影儿,快来陪我下山采集情报。” “你看,又来了!” 影六看似不情愿地低喃了一句,却没有丝毫耽搁,用轻功跃了下去…… 春日花草纷繁。 小道上,苏姑娘踩着心爱的滑板车,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路向镇子溜去。 “小姐,你今天又想做什么?”影六跟在身后问。 苏小昭回头:“我得去打听镇子的情况,好好琢磨一下,我该用什么样的新身份。” 影六撇了撇嘴,也好,难得她认真折腾别的事,不是来折腾他。 到了镇子里,两人还没走动多久,忽地听得脆生生一声,“你们看,那就是我和你们说的苏家的疯子姑娘,她来了!” 苏小昭一扭头,在一群半大的孩子群里,一眼就捕捉到眼熟的小胖子。 “看到她踩的那个滑板车没,可好玩了,不骗你们。”杨硕小胖子指着她对伙伴们说道。 苏小昭轻飘飘溜了过去:“没礼貌,叫我苏姐姐。” “哎呀等等,”小胖子赶紧跑了过来,瓮声瓮气道,“苏三疯子,你能把这玩意借我一天不?我昨天和朋友们都说了,还答应带他们也玩玩的,你就借我一天呗,要多少钱我都出。” “不想借。”影六都说不用她还了,她还赚什么银子。 小胖子急得跺了跺脚:“苏……苏姐姐,我就借一天,不会弄坏的。” 苏小昭瞥眸看去,他身后那群十来个的小屁孩,最年幼的是六七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都不用去书院吗,还是先生留的功课太少,看你们闲的?” 小胖子听得脸上一愣。 “小姐,”身后的影六解释说,“只有贵胄子弟才必须上官学,一般平民或商贾之流,是很少会去念书的。这镇子里以前虽有聘师设塾,但三个月前,学塾的夫子也离去返乡了。” 小胖子也努了努嘴说:“那有什么好的,我爹爹以前送我去过学塾,光盯着夫子的胡子一吹一鼓的,无聊透顶了。而且二柱子他们又不能跟我一起上,我就偷溜出来掏鸟窝了……” 说着他将腰间鼓鼓的布袋拎出:“喏,这是我们今天掏的鸟蛋,你借我滑板车,我就都给你。” “不行,借给你了我还玩什么。”苏小昭拒绝道。 小胖子歪头一想,指了南边的方向:“你可以去清茗馆玩啊。我听大人们都说了,今天有位叫雍公子的,好像是什么当朝右相的儿子,在我们镇子上歇脚了,还在清茗馆里宴请士人,只要投一帖诗就可以进去。” 这个听起来还算有趣,于是苏姑娘一把接过了鸟蛋,跳下了滑板车,还不忘叮嘱道:“小胖子,仔细别弄坏了,不然你给我掏一年鸟蛋。” 等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跟着小胖子离开后,影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担忧道:“小姐,那个雍和璧是雍家的人,当今太后的侄子。根据影卫部的线索,当年小姐中的毒,或许就是雍家动的手。” “或许?”苏小昭回头,“我还有不止一家敌人?” 影六想了想,觉得反正她要回京,这些事迟早要让她知道,便点头道:“没错,七年前先帝驾崩后,皇帝年幼诸侯动乱,太后雍宁垂帘听政,掌握了朝中大权。如今雍家是想斩草除根,不让顾老将军留下的东西落于他人之手,以稳固朝局。” “但是这些年,朝中各派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小姐那位飘荡江湖的小舅舅身上,加上小姐病弱寡言,极少现身于人前,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影六忧虑道:“而当年小姐中的毒,并不是致命毒?药,所以影卫部也无法确定,到底是雍家派人动的手,还是其他王室借机试探,其中当属世子晋斐白一派最为势大……”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至清茗馆门前,苏小昭听完后微一沉吟:“哦,这样啊。” 她站定在清茗馆门前,忽而一转头:“小影儿,你会写诗不?” 影六楞了一瞬,答:“不会。” “巧了,我也不会。” “等等,小姐!你听完了不会还想要进……”他话未说完,就见苏小昭已经提裙跑到门前,冲门口要拦她的小厮甜甜一笑,说:“让让嘛,我爹是苏翰林,我外公是顾老将军,我要进去跟和璧哥哥玩儿。” 趁那小厮愣住的当口,苏小昭一溜烟便跑了进去。 影六顾不上反应过来,赶紧也跟了上去。 馆内人声喧嚣,而二楼的雅间上,袅袅檀香从黑铜三脚鼎内升起,浅淡于白的雾气,衬得几案前那只执棋博弈的手,如白玉般精致温润…… 楼下,一众寒门子弟正铆足了劲头,为国事的不同见解争辩得面红耳赤,你咄咄逼人我拍案怒起,你唾沫子乱喷我衣襟大敞,恨不得血溅当场以明己志,只为博得二楼雅间那人的青睐。 谁也没有注意到,有少女从门外走进,轻提衣裙,步履轻快娇俏,“哒哒哒”地迭步跑上了楼梯。 “小姐!你要做什么?”影六压低的惊呼。 苏小昭闻声回眸,扬起唇,眼里闪过的诡谲亮色,令影六瞬间全身一绷:天啊,这小疯子又想要干什么了?!! “是谁做的,有什么可纠结,直接问不就好了吗?” 她说什么?要直接问什么?问谁?! 影六感觉大脑被她一下子塞满了糨糊。 反应不及之时,苏姑娘已经利落上了楼,跑到雅间猛一推门―― “嘿!雍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苏姑娘无比开心的大嗓门,回荡在熏香的雅间里,也回荡在瞬间安静下来的清茗馆…… 在案前男子抬起的讶异而深雅的眸光里,苏小昭蹦前了几步,弯下腰,熟稔地一掌拍上男子欲躲避又顿住的肩上。 “是我啊,你心心念念的苏三姑娘啊!”她眉梢盈盈一弯,眼里是星星亮亮的光,几分顽劣几分困惑,“对了,我听斐白哥哥说,八年前是你给我下的毒?” 9、第九章 “对了,我听斐白哥哥说,八年前是你给我下的毒?” 少女俯着头看他,天真又疑惑的问话,像只是询问今天的天气如何,丝毫没察觉自己以轻飘飘的语气,投下了一记平地惊雷。 正赶到门外的影六顿时脚下一崴,满脸的崩溃――影一人呢?快来告诉他,现在将这小祖宗拖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突如其来的惊?变,始料不及的质问,令向来云淡风轻点尘不惊的男子,也不由一霎生出怔然,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涟漪乍起。 惊诧只是短短一瞬,雍和璧旋即敛下眸光,挥手止住欲上前的左右护卫。 他的声音静而冷:“苏姑娘何出此言?” 惊?变乍起之时,楼下众多士人也纷纷瞠目屏息,静默无声,齐齐睁大了眼睛望向二楼。 不知是谁手里的酒杯“砰啷”一声落地,水花溅开。 与此同时,苏小昭眼里也激起了水汪汪的泪光,啪地落在矮几。 “大坏蛋!!”她后退一步,微鼓起的腮帮被水光衬显得十分委屈:“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我,我听端之哥哥说了,他是为了挣破世俗礼教束缚跟你在一起,才会和我退婚的!” “砰啷”“砰啷……”一大片此起彼伏的酒杯落地声。 男子依旧浅笑淡淡,指间挟着的白玉棋子却“啪呲”地裂开细缝。 “大骗子!!”苏姑娘又捂住心口紧蹙双眉道,眼里浸着深沉的痛楚,“还有,外公也托梦和我说了,你长得那么好看,肯定是女扮男装故意接近端之哥哥的,你把端之哥哥还我!” “咳咳咳咳……”一楼顿时人仰桌翻,纷纷捂嘴咳嗽不止。 “我来时就听说苏家三姑娘得了臆症,眼下看来,传言果然不虚,只是可怜了雍公子,平白无故糟了罪。” “我也有听说林家和苏家退婚之事,估计苏三姑娘是不堪打击,疯症加重了。”众人议论纷纷。 “唉,照我说,苏三姑娘也是可怜人。”有人叹了一口气说,“她刚才说的外公,可不就是我朝的肱骨之臣顾老将军么?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顾家钟鸣鼎食何其风光,如今顾家没落,她又接连遭遇了丧母退亲的变故,着实令人唏嘘啊。” 听着底下絮絮不止的交谈,雍和璧唇边微僵的笑意淡去,他抬起眼,眸光明灭不定,注视着对面的苏小昭:她呆在原地,似乎也听入了楼下众人的议论,眼里渐渐泛起一种惊悸而焦躁的诡谲之色…… “啊――” 未待他想清楚,对面的少女忽地闭眼捂耳,状似痛苦地喊了一声。 一下子,所有的嘈杂音都被止住,馆内鸦雀无声。 她双手捂得更紧,用力摇头,脸上浮现的痛苦渐褪,再睁开眼时,是惊惶如伤鹿的眼神:“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这么做的,对不起雍公子……” 在所有人反应不及之时,苏小昭畏缩放下手,泪水瞬间从眼眶里决堤而出,却洗不去她眼底浓重的、真诚的羞愧:“雍公子,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孤零零呆在山庄太久,有时会像刚才一样,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了。” 雍和璧眸光深深,望入她羞愧的眼里,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而门外一直踌躇不敢入的影六,听到苏小昭这话,也福至心灵地冲了进来,先是一声悲愤:“小姐!!”随后,他向雍和璧一作揖,“请雍公子不要怪罪小姐,小姐只是听到退亲之事后,一时悲恸攻心,以致病发,并非故意冒犯,望雍公子海涵。” 雍和璧淡淡收回目光,拢袖站起身,言辞温和有礼:“言重了,我素来仰慕顾老将军风采,如今听得苏姑娘抱恙在身,委实不忍,又怎会再责怪苏姑娘的无心之举?” 他这一番说辞,顿时博得楼下众人称道:“嗟乎,雍公子果然名不虚言,恢廓大度,难怪诸多名士甘愿入雍公子门下。” “谢过雍公子。”影六拱手一礼,伸手要带哭啼啼的小祖宗离去。 然而老戏骨还是老戏骨。苏姑娘上前几步,用颤颤的哭音和比他更真诚的感激眼神,对雍和璧认真点头道:“谢谢雍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小小赔罪之礼还请收下。” 她含噙着泪水,将手里的东西往几案上一搁,旋即微红了脸颊,转身飞快跑了出去。 雍和璧低头一看,眉峰忍不住一跳――几案上摇摇晃晃的,是两只粘了鸟粪的鸟蛋。 ※ ※ 经过这么一闹,众人自然也没了继续的心情,于是雍玉璧令众人先散去,择日再行以文会友之雅事。 待得馆中清空,幕僚谢筠忽然从雍和璧身后站了出来,忧心忡忡道:“公子,此事恐有不妥。” 雍和璧抬眸:“哦?谢先生且说来?” 那人说:“依我看来,苏家三姑娘似乎确有疯症,但此番她诬蔑于公子,若不是巧合,只怕是被人扰了神智而不自知……” 雍和璧微微沉吟:“你指的可是睿亲王府世子,晋斐白?” “正是。”谢筠敛目道,“公子莫要忘了,那位世子门下,据说有一个可用邪门歪道、搜人记忆之人。当年秦家小子能领兵轻易破赵,可少不了他的从中协助,听说他正是用了此法,从俘虏的敌将那里得到情报,才一举破城获胜。” “而且在下听说,被睿亲世子手下搜过记忆的人,重则当场暴毙,轻则伤及神智。而苏姑娘此番情况,容不得不多想!” 另一名幕僚也惊然道:“糟糕,这么说来,若是那顾家信物,不巧落在苏姑娘手中,恐怕就被狼子野心的睿亲世子夺去了吧?” 雍和璧拧眉深思。两人的话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在顾老将军义子那一边,谋划了多年却毫无所获,所以对信物是否真在那人身上已经有所怀疑,加上太后近来打算清洗朝局的举动,那人情急之下对她出手也有可能…… “……依我看倒不像,毕竟睿亲世子那边,为了避开太后耳目,最近一直毫无动作,很是安分。”年过不惑的幕僚陆子燮站了出来,犹豫道,“其实,倒是那位苏家三姑娘行事大胆,不知有意无意却能全身而退,若是她故意装疯卖傻……” “嗤,陆先生说的好没道理。”谢筠和他向来不对盘,闻言就反驳道,“若她真的故意演了这么一出,又能有什么好处,损了声誉又无功而返,难不成只为了给公子一时难堪?而且,众所周知,那苏家三姑娘性子寡沉,若不是真有疯症,常人的行为举止怎可能一朝大变?” “还请公子定夺。”陆子燮也不争论,说完便闭口不语。其实他只是凭直觉猜测罢了,真说起来,也没有多少信心。 纤长分明的指节规律地轻扣几案,雍和璧低着头,少女那一双泛着诡谲光芒、拥有仿佛能席卷一切的疯狂的乌眸在眼前一闪而过。 “大概是真的疯了吧。”他如是说。 那样一双诡丽至令人心惊的眼睛,怎么会是正常人所有呢? 10、第十章 从清茗馆出来后,影六长舒一口气,心道好险。 抬头一看,苏小昭已经走在前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欢乐样子,像是刚才在馆内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已落幕的好戏。 “苏无缺,你就不能收敛一点吗?”影六气得都不叫她小姐了,快步上前,气急道,“你要玩也该有个限度,一不小心惹祸上身怎么办?” 苏小昭左右看了看,一下子拉着他转入无人的小巷里,神秘兮兮地竖指在唇前:“嘘……我才不是在玩,都和你说了,我只想去问问是不是他下的毒而已。” 放屁!哪有人会光天化日跑人家跟前,问对方是不是害自己的凶手?! 影六十分郁结:“够了,谁会告诉你这种事啊!” “可他不是说了吗?”苏小昭眨一下眼,屈起食指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眼神犀利。 “真相只有一个,凶手不是雍家的人,而是睿亲王府派人下的手!我以我苏柯南的名义保证!” “……哦,苏柯南,那你怎么知道的?”已经千锤百炼的影六淡定道,“雍和璧可是从头到尾都杵在那,什么都没告诉你。” “不,他的眼睛告诉我了。”苏小昭竖起食指,认真说:“事情是这样的。行动之前,我有仔细考虑过天时地利人和,出场后,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至他眼前,接着用他最想象不到的方式,直击他那一瞬间脆弱的心防,对他的灵魂深处进行沉重拷问。” 在影六木然的注视下,她叹了一口气,分析道,“那一瞬间,他的瞳孔放大了2.37毫米,然后眼睑眯起8.50毫米,半遮住了眼睛。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他对我一见钟情,心里小鹿乱撞,又羞答答想躲开我睿智的目光……” “苏无缺,我想了想,滑板车我还是收回吧。” “哎呀,开个玩笑!”苏姑娘清了清声音,正色说,“总之我一开始凑近雍和璧,确实是为了等他的反应。” 她说:“听到我的话后,他的第一反应是眯起眼睛,这代表他觉得自己受到了错误的指责。作为对照组,我又提了林端之的名字,他听了之后毫不动容,但我说起晋斐白时,他眼里却是怀疑的冰冷之色――一种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发现可能被凶手栽赃了的小眼神,啧啧!” “胡扯,我怎么就没听说过什么心理学的,不会又是你胡编乱造的吧?”她的话连语气词都不可信! “什么呀,这可是我自小观察学的。”她苦恼地揉了揉脸,“你们这些机掰的人类呐,单是一个表情就要支配七十二条神经,三十四块肌肉,学起来真是复杂又麻烦。” “这个根本就不需要学好吗……” 对她间或冒出的听不太懂的话,影六已经习以为常,瞥向她说:“其实,相比起这个原因,我怎么更觉得,你是闲得无聊了,单纯想去找个乐子。” 见到苏小昭眉头微一动,他顿时鼓起了气:“是的吧,苏无缺?这一堆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其实都是你事后才想到的吧?” 苏小昭恹恹一撇头:“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在你的世界里,可爱就是等于好骗吧?”影六没好气道。 “所以我才说你越来越不可爱了。” “……” 见她背手欢快踱了出去,影六恨恨磨了磨牙,跟上。“苏无缺,回去我一定告诉影一,你哭鼻子的模样丑兮兮的!” “呵,笑话。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你还当真了不成?”苏姑娘不屑地哼哼,表示自己无懈可击,“像我这种拥有高度觉悟与深邃透彻心灵的人,怎么会以无用的眼泪渲染悲剧?开玩笑!” 影六气结,正要再埋汰她,却见她脚步一顿,转息之间,仿佛整个人的气息都僵滞了。 “怎么了?”影六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旋即也一愣。 不远处的角落里,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围在一起,中间俨然是一副散了架的滑板车。 “怎么办怎么办?这样还能修得好吗?等苏三疯子回来看到就糟了!” “都怪虎子,玩着玩着跑到了赵家小霸王家门口!害我们干了一架,还把车砸坏了。” “呜呜……谁知道他那么坏要抢我车……”梳着羊角辫的男孩用手搓眼,带着哭腔说。 杨硕用小胖手一拍胸脯,壮烈道:“哭什么,我是你们老大,苏三疯子要揍人的话,大不了我给顶了……”他蓦地睁大了眼睛,望向小巷口站着的少女,气势顿时萎下,“苏、苏三疯子?” “那、那个,”在她全身散发出的阴森气息中,小胖子结结巴巴,“苏三疯子,我们也、也不是故意弄坏的,是赵家小霸王先动的手――”他忽然止住话,惊然看着开始流泪不止的苏小昭。 影六回头:“……小姐,我想说,不用这么浮夸吧?”不就是一个简陋的小木车吗? 苏小昭不答,立在原地,仿佛全身都被庞大的阴影所笼罩。她怔怔睁大的乌眸里,泪水不断顺着脸颊淌下,像是一根线串起的圆滚水珠子,哗啦啦流个不停。 对比起在馆里的嚎啕大哭,她这样默然的落泪,反而冲击力更大,不像是看见心爱的滑板车散架,更像是看见了山河星辰轰然崩塌――一种极致的悲怆。 “喂,小姐……”影六微张了唇,不知是该震惊还是该扶额,“说好的高度觉悟和深邃透彻的心灵呢?” “闭嘴!我在用泪水洗刷这该死的肮脏世界!” 杨硕小胖子身体一瑟缩,显然也被她此刻的样子吓到:“苏、苏三疯子,你要多少银子,我赔给你就是了。还不行的话,我就、我就再让我爹找木匠,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 影六也讪讪道:“小姐,回去我重新替你做一个就是,也花不了半天功夫……” “我不要!”苏小昭仰起头打断,泪水不止,下颔倔强地绷着,“凋谢后再绽开的花,已不是原来那一朵花。重新做出的滑板车,也不再是我的吉麦斯多米尼克车了。” 影六额角青筋一蹦,诡异跟上她的脑回路:“见鬼的吉麦斯多米尼克,不会是你临时给它起的谥号吧?” 苏小昭阴沉而幽怨的泪眼瞥来,嗯哼了一声。 小胖子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前脚才拍胸脯保证不会弄坏,现在就成了一副散架,当着主人面也是心虚得不行的。 他顶着苏姑娘此刻像要毁灭世界的凄厉眼神,蔫蔫地缩起脖子说:“反正都坏了,我爹是典史,在县令手下做事的,除了让我掏一年鸟蛋,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嘛。” 苏姑娘用手抹了一把脸,一下子回复了冷静,她走近,提了提小胖子的耳朵,说:“好,我只有一个条件。” 她的目光扫过他身后十来个瑟缩的小伙伴:“我家里前几天收留了一个叫苏度娘的人,她打算在这镇子里落脚,找份私塾先生的活儿,到时候,你们一个不落都给我去上,听到了吗?” 小胖子砸了咂嘴,兴趣缺缺,但在她阴沉的目光下还是点头应了:“好嘛,我和我爹说一声,反正之前的陈夫子也走了,她要来当私塾先生也不难。不过读书人都清高的很,你确定她愿意教虎子他们这些平民吗?我一个人去上很没意思的。” “没问题。”苏小昭扬了扬下巴。 于是小胖子回头唤小伙伴们:“都听到了吗,当我是大哥的,就都给我上私塾捧场子去!” 在一片应声中,影六仿佛看见苏小昭的周身,瞬间燃起了黑紫色的熊熊火焰,一种比影卫部训练营更杀气腾腾的气压。 11、第十一章 “我将化身为仇恨之戈,憎恶之炎,射进你们恐惧的心房!” “我将撕裂天真的童年,让无尽的功课,成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当被淹没在冰冷绝望的知识海洋里,无从挣扎,你们将会后悔所做下的一切!” “颤栗吧!小兔崽子们!复仇之火已经燃起,你们永远得不到,我宽恕的泪水!!!” 黎明的晓光被冰冷的剑,和少女刻毒愤怒的话音一同划破。 身着便衣的苏小昭,双手紧握着剑,身体一蹦一蹦地向空处挥剑,满身的煞气惊得枝头上的雀鸟齐齐夹翅飞走。 走来的影六也默了默:她好像是去当私塾女夫子,不是去当女杀手的吧? “苏无缺,该把偷拿的剑还我了吧。”被她松鼠似的拿着蹦哒乱挥,总感觉他的剑会哭的。 “哼!”苏姑娘提剑插地,抹了一把汗,“自己拔。” 影六无奈地走近取剑,说:“你不会还在想着,要怎么欺负回来吧?一群小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可我也还是个孩子啊!”苏小昭气得按住剑柄,“我上辈子这辈子都还没成年呢,凭什么不记仇?” “额,真有这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了?那是我的东西,我的我的!”说着苏姑娘眼里又逼出了水光,“那群小坏蛋……” 少年影卫惊得连忙摆双手:“好好好,是你的。不过,你真的不要我再重新做一个吗?” “不要,没意思。” 苏小昭鼻间哼了哼,移开手,坐到树下。少顷,她仰头问:“小影儿,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机械姬’的故事嘛?” “嗯,记得。”影六点头。 不过他想不明白,用死物怎么能做出会说话、会走动的人呢? 苏小昭蜷了蜷身子,把脸偎在膝上,说:“故事里,那些人为了观察机械姬的反应,会故意将她画的画撕坏……” “人总是这样,在不认可你是同类时,你的一切想法,都不会有被尊重的权利。” “也许他们当着你的面,毁掉了你心爱的玩具,只是为了记录一组数据。那样的举动,连基本的恶意都没有,只有方程式一样的冰冷。哪怕事后会向你道歉,会给你补偿更多的玩具,但那种冷冰冰的感觉,还是会留下的吧?” 她微掀起眼,望向他说:“出于愧疚或是同情的弥补什么的,我一点也不想要……所以,小影儿,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啊?” 不对,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种委婉暗晦又隐含期待的尾音是怎么回事??? 在少女深沉的凝视里,影六苦恼抓了抓头发,忽地瞟向屋檐上出现的身影:“影一,你来了?你听懂她说什么了吗?” 他知道,小疯子一开始讲故事就代表有内情! “咦,大影儿回来了呀?”苏小昭四处张望。在哪在哪?存在感太低,不出声她还不知道呢。 “嗯。”冷冽的应声。 黑色的身影隐在檐沿后,少顷,冷淡的回答传来:“她想要礼物。” 影六微怔了半晌。 苏小昭眸光一动,旋即开心笑起来:“好棒!一下子就提炼出要点了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要我当做补偿给你的东西,但当做礼物给你的话,就没问题了?”影六迟钝地反应过来。 苏小昭乐得原地蹦起来:“你说的啊!会再送我新的一个滑板车当礼物!” “苏无缺,下次你有话就不能直说吗?”还玩什么讲故事猜眼神?! “直说了还能叫送礼吗?这种事,本来就该对方心领神会的嘛,你倒是学学影一呀!”苏姑娘恨铁不成钢。 见少年恼怒得竖眉,苏小昭走过去一拍他肩膀:“放心,不会白拿的,你送我礼物了,作为朋友我也不能空着手啊。” 她握拳说:“作为答谢,今天不用你做饭了。走吧,我要亲自下厨,请你和大影儿尝尝我家乡的食物!” “啊?饭不是我做的啊。”影六见她微愣,下巴示意地朝屋檐上一抬,说:“我们平日吃的饭菜,都是影一做的,你不知道吗?” “嘶――”苏小昭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怪不得,我总感觉饭菜里有杀气!” 屋檐上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瓦碎声。 ※※ 另一边,镇子上。 二楼的馆内,一身银锈绸缎袍的贵介公子依窗而坐,雍容华贵。 半晌,男子将视线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移回,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乏色,说:“看来此番出行,也找不到可用之才。” 身后,幕僚之一陆子燮也摇了摇头,叹道:“今日应邀而来的学子,确实大多秀而不实,不过是夸夸其谈坐而论道之辈。不过公子不必烦忧,太后此番让公子回京,任南麓书院司业一职,正是有意让公子将有才之士招揽至门下。” 雍和璧轻轻笑了一声,放下茶杯,徐声说:“陆先生有所不知,其实姑姑最想要选拔擢升的,并不是那群贵族子弟。” 他口中的姑姑,自然是权倾朝野的当今太后。 雍和璧淡淡说:“朝中试行女子入官学之法,已有六年,但迄今为止,却没有显著成效。至少,还没有出一个足以参决政务的贵家女子。” 所以现在太后迫切想要的,是可以收为心腹,兼有大才的女子。 陆子燮听得心中一跳。 如今太后垂帘听政,与摄政王党同伐异,年幼的皇帝又不知是有意无意被养得平庸,所以,太后想重用女官参政,无非是打算在朝中施放一种试探的信号……窃权乱政的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可是,雍小姐熟读诗书,明达吏事,不正是最好人选吗?”陆子燮问。 想到自家的妹妹,雍和璧轻轻摇了摇头,说:“不行,隋珠才情虽佳,在南麓书院中也脱颖而出,但她心性太高又不够圆滑,并不适合周旋于官场。何况如今朝中雍家独大,天下士人已经颇有微词,若非不得已,姑姑不会轻易选隋珠。” “公子说得是,若要为太后所重用,女子的才学倒还在其次,心性方是至为重要。故而,太后才有心想在贵家女子中栽培吧?” 陆子燮捻了捻须,半晌,才迟疑道:“可是公子,恕我直言,其实在选擢人才时,公子大可不必过于注重出身……像那位睿亲世子晋斐白,虽然门下多是鸡鸣狗盗之辈,累及在士人间的名声,但他确实网罗了许多能人,才因此屡屡成事。” 在他看来,公子还是太过顾虑名声得失了。 雍和璧默然不语。 他不是不清楚,但如今雍家最在乎的,的确是名声。否则姑姑也不会即便大权在握,仍然步步为营小心试探,不敢在得到民心前,轻易染指那个位置。 而这种谋逆意图,自然不能宣之于口。于是他摇头道:“罢了,朝中学士等清客之门的子女,至少能读书识经,而民间鲜少有女子念书,在气度上也往往较之不及。” 闻言,陆子燮笑了笑:“公子此言差矣,像那位苏翰林之女,听说她下个月也会进南麓书院,虽是嫡女却才学甚平,比起庶出的兄姐尚不如。” 当然他也只是随口一提,那位苏家三小姐是顾老将军的后人,雍家只会除之而后快,更罔论收作心腹了。 “不过,她既然生了疯症,为何太后还让她入南麓学院?”陆子燮露出不解之色,“再怎么说,她也是顾家的人,留下她始终是个隐患,何不直接……”他比划了一个手刀。 男子转了转精美的釉质瓷杯,缓缓说:“南麓书院虽是雍家门下,但其中各方势力盘踞,姑姑此举,大约是打算以其为饵,引出朝廷中蠢蠢欲动的派系势力。” 手中的釉质杯子停下,一霎折射出的亮辉,如同一道薄而利的刃光。 雍和璧声音冷淡:“待到那时,再除了她不迟。” ※※ “哈湫~~” 灶房里的苏小昭忽地打了个喷嚏。 她狼狈皱着脸,一边用手背揉着发痒的鼻子,一边扇开飘扬在空气中的面粉。 “苏无缺,你真的进过厨房吗?”影六眼中露出了明显的不信任。 这儿摸一把,那里摸一把,见到面粉还凑过头去嗅一嗅的……她这样子哪像是来做饭的,分明是来厨房玩耍的吧? “别这么说,我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就差一次实践了!哈湫~”苏小昭顶着一头一脸的面粉,手捂着鼻闷声说。 “我这不是为了先熟悉一下嘛,好了,开工吧!影一,鸡蛋打好了吗?”她问。 “嗯。”影一递过一碗打得粘稠的蛋液,然后,他迟疑问:“你想做什么?” “蛋糕啊!”苏小昭跃跃欲试,磨了磨拳头,手掌拢了一堆冒尖的面粉过来,“应该挺简单的,把它俩搅和搅和,放吊锅里烘烤就行了吧。” “要按多少比例混合?”影一问。 苏小昭眼神微凝:“这个就需要深层次探索了。” 影一沉默下来,而一旁的影六听了后,直接露出等待吃翔的壮烈表情。 “根据数学里的二分查找法,此时最理想、效率最高的方法,应该是折半去试鸡蛋和面粉的比例,只要将每一次结果进行对比,再选择两次结果的中间值比例,就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出最佳的鸡蛋与面粉混合比例!”苏小昭打了个响指说。 在两人若有所思的神色里,苏小昭左手端起一碗蛋液,右手端起一碗面粉,往吊锅走去:“所以,我们应该先分别烘烤这碗蛋液和这碗面粉,如果等下没有出来蛋糕,我们再按一比一的比例混合……” “……”“……” 影一闭了闭眸,睁开:“要不……还是我来做吧?” 12、第十二章 三人折腾了一番,结果最后还是由影一动手。 至于苏小昭,她在吩咐两人看好火候后,便毫不负责地一溜烟跑到了外头。 “我就说,她怎么会好心帮忙下厨?”蹲在柴火前的影六,一边添柴一边闷气道,“照她拐弯抹角的死性子,肯定是自己想吃,又不肯直接开口,才故意这么做的!” 说着,少年面容上又浮出一丝迷茫,对影一说:“可你说她到底是什么人呢?那小疯子,从来就没说过真话吧?但照我看,她肯定不是我们南宛皇朝的人。” 他们这儿的水土,铁定养不出如此能闹腾的人! 不过,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影六有时还是会觉得,自己压根就没看清过她,甚至偶尔忍不住怀疑,他们眼中的小疯子是不是就是真正的她了? 影一正揭开吊锅的盖子,看里面的东西熟了与否,闻言动作顿了顿,旋即淡声道:“她说的话,也不全是骗你的。” “咦,难道她真有说过真实来历?是哪一个?苏无缺,还是什么苏小龙苏大喵的?” 在少年惊奇的目光中,对面的人默了片刻,而后摇头:“我还不能十分确定,只不过是直觉而已。” 于是影六肩膀一垮,恹恹道:“算了,跟在小疯子身边,我早就不相信直觉这回事了。” 听到远处脚步声后,两人停下交谈,很快苏小昭就推开门,提着一串樱桃,兴冲冲跑进来道:“好了吗?我的小蛋糕好了吗?” “应该可以了。”影一将卖相不怎么好看的黄色糕状物取了出来。 影六努了努嘴,不满道:“苏无缺,说是你自己做,到头来你不还是没动一根手指头?” “不!最为关键的一个步骤还没有完成,而且,只能由我的双手来完成!”苏小昭唇角诡秘一翘。 看她成竹在胸的样子,影六姑且决定生出一丁点期待:“是什么步骤?” “噔噔蹬蹬~”苏小昭晃了晃手中一串滴水的樱桃。 她一边摘下樱桃,小心翼翼地,将带柄的樱桃倒插在蛋糕上,一边振振有词道:“没错,是水果!你们知不知道,水果乃蛋糕之魂,缺少了这一步,蛋糕将会是一个不完整的蛋糕,从它的躯体到灵魂,都是不完整的。” 影六重重吁了一口气,他就知道…… 该死的他居然还会对小疯子有所期待! “一、二、三、四……二十三、二十四,好啦!”苏小昭一拍手,直起身,“一个充满美学气息与哲学意蕴的,兼具有深刻内涵的蛋糕,就此在我手下诞生了!” 这就成她做的了?无耻之尤! 熟练跳过听不懂的话,影六撇嘴问:“这能有什么深刻内涵?”他用手指拨了拨蛋糕上倒栽的樱桃,颤颤巍巍的,看起来煞是可怜。 “在我的家乡,是多少岁的生辰,蛋糕上就要插多少根小蜡烛嘛。”苏小昭眨了眨眼,“但你们这儿没有可食用的小蜡烛,只能这样顶替了。” “啊?什么生辰?”影六疑惑说。 苏小昭一笑,将蛋糕推至影一跟前:“喏,大影儿,给你。若我没记错,那张纸条上写着的你的生辰,是今天吧?哎呀我的记忆力真好。” 影一眸光一怔,等到反应过来时,眼前似乎有一霎的恍惚: 那张纸条……她说的,是十六年前选影卫的时候。 那时一同从训练部出来的六个影卫中,只有被她选中的他,侥幸活了下来。而影六并不知道,顾家影卫部的这条规定:要成为未来小主人的第一影卫,必须经过这种看似残酷又无意义的筛选,以示影卫对主人交托性命的忠诚。 “真的是你……”他忽地低声道。隔着吊锅蒸腾而起的朦胧水汽,他眸光微涟,看向她问:“为什么会是我?” 如果是她有意识而为的话,为什么当时选择的是他呢? “喂,你们在说什么有的没的?我怎么听不懂。还有,今天是影一生辰?”影六困惑挠头。 “这是成人的世界,小孩子别管。”苏小昭眯了眯眼,将凑过来的影六推开,才回头答,“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啧,没有为什么呀,按照你们人类奇奇怪怪的规则,天灾人祸前,要救年龄小的不是传统美德吗?所以当初就随手选了你……啊呸,说起来我就是那个天灾人祸嘛!”苏姑娘深刻自省了一秒。 “原来是这样。”他垂眼平平说,听不出半分喜怒。 “当然啦,我又没有奇怪的癖好,总不能对当时是个小屁孩的你一见钟情吧,恶~~” 她被自己说的话恶得皱脸吐了吐舌头,随即,又不坏好意地,用肩膀拱了拱他说:“怎么样?听我说完之后,有没有对我感恩戴德,进而内心纠结,觉得我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影一微掀起眼睑,面无表情地看她。 呔!这种性冷淡的小眼神是在说她孔雀开屏自作多情吗?? 于是她耸了耸肩说:“好吧,说实话,千万别!我才不要一个楞里楞气的跟班影卫,咱们画风不同,没办法相得益彰的。所以不用管我这个冒牌货,你还是只忠心你家小姐就够了,知道了吗?” 说完她一推蛋糕:“好了,赶紧三刀切了,别指望我会唱生日歌哄你许愿什么的,饿死我了!” 等他手起刀落,麻利切成三份后,苏小昭眼疾手快,迅速卷走樱桃最多的那块,正要转身就溜,却被影六叫住了。 “话说,我忽然想起来,你最开始不是说,为了向我道谢才下厨的吗?怎么又变成给影一庆生了?”影六咬了一口在嘴里,含糊说。 闻言苏姑娘回头,攻气十足地掐了掐他鼓鼓的腮帮子:“能一次性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分两次,没人教过你吗?” 好啊!!原来他是顺路搭的! 一旁,影一看也不看两人,拿起剩下的那一份,然后,抬手淡然地解下面巾―― “呃……”苏小昭动作一僵,乌溜溜的眼睛蓦地睁了睁。 男子拿起蛋糕,缓缓咬了一口,轻嚼慢咽。 “怎么了?”他抬眸问。 几乎是一瞬间,苏小昭飞快捂住眼睛,失声惊呼:“噫!!你吃东西居然不戴面巾!!!” 影六额角一抽:有人会戴着面巾吃东西吗?还是说,在她眼里影一压根不算人了? 何况,她不过是看见影一摘下面巾,至于要露出这种像是看见被扒光了衣服的黄花闺女的表情吗?! “……”影一漠然收回目光,手中握着蛋糕,身形一动,转眼就跃上了高处的房梁。 等等,他长什么样子来着? 刚才一下子太过震惊,以至于忘了调动脑细胞去记住长相的苏姑娘指缝一叉,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不留半点影子。 “嘛,果然是幻觉!”她一口咬下蛋糕,随即就捧着下颚,含泪呸出:这种又硬又难吃的玩意谁提议做的?!! ※ ※ 蛋糕事件之后,苏姑娘一直认为,是愚蠢的人类没有充分理解她传达的精粹思想,才使得出炉的蛋糕成为毁童年成品。 亏那两人还吃得不声不响,果然影卫们的牙口就是不一样。苏小昭摸了摸发酸的牙根,决定将蛋糕列入以后庆生的黑名单。 门外的走廊里。 影六用手肘捅了捅影一,压低声音嘿嘿笑着:“啧,影一,没想到你也有蔫坏的时候!”居然肯配合他一起演戏,骗小疯子毫无戒心地吃下那块蛋糕。 说起来,从来都是小疯子演戏,骗得两人团团转,难得她也栽了一回,影六表示十分爽快。 影一抱臂倚着廊柱,不说话,眼里却有一丝笑意一闪而逝。 “吱呀”一声,两人眼前的门忽地推开了。 一张妍姿冶丽、略带妖媚的陌生面容出现在门后。不同于明艳照人的容色,她一身灰衣,极为简朴的灰色,带笑朝两人凝望而来时,眼波流眄生光,眼尾微微上勾,是少见的桃花眼。 “小女苏度娘,见过两位公子。”少女将字腔咬得圆润端秀,说不出的清灵动听。 “……见鬼了,苏无缺?”影六露出一副不小心吃了苏氏蛋糕的牙疼表情。 女子眼波一流转,盈盈朝他看来:“嗯哼,小郎君在叫谁?”滟滟的桃花眼平生出一分诡谲之色。 影六恶寒得浑身一抖。虽然有那么一霎的眩惑,但一见到这个眼神,一想到面具后是小疯子,就怎么看怎么不得劲了。 “苏无缺,我刚吃了早膳,你能好好说话吗?” “哦。”苏姑娘冷漠地恢复了本声。 此时影一淡声开口道:“听影六说,你要戴着这面具,去当一名私塾女夫子?”顿了顿,他蹙眉说,“可是这张面具,容色太过轻浮风尘,恐怕不太适合私塾先生的身份。” 苏小昭用指尖点了点脸颊,笑得一派开心:“这你们就不懂了,要的就是反差感嘛。” “如果外表是水性杨花,内心是水性杨花,行为是水性杨花,这样没有反差感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她负手跳出门槛,又挥了挥宽大的灰色袍袖,义正辞严:“我就不一样了,当个看似妖艳实则高冷的女夫子,多有意思!” “违背自己的本性,去假扮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真的有意思吗?”影一冷声问。 “当然啦。”苏小昭双手背在身后,悠悠往后倒退走着,“周围的所有事物,都是一成不变的,看久了就会觉得沉闷不已,但是只要换一个角度,就又是不一样的风景了。这样才有活着的动力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歪倒下脖子,横着看他:“喏,比如这么一看,你好像就变得顺眼一点了。” “……我一直让你看不顺眼?” “唔,你要听真话吗?”苏小昭轻俏眨了眨眼,说:“这么说吧,这个世界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但你站在我面前时,我却觉得,你没有任何颜色。” 影一脚步忽地顿住。 “可我就不一样了。”她叨叨不止,眉梢眼角都染上欢快的色彩,“我是一个可爱优雅睿智深沉元气满满五光十色的苏小昭呀,略略略,让妒火烧红你的双眼吧。” 果然人类最纯粹的快乐,就是幸灾乐祸了! 她快活转过身,小跑着招手道:“小影儿,跟上啦,和我到镇子里聘任塾师去。” 13、第十三章 一般来说,镇子里的私塾在聘用塾师时,至少得是童生级别,但恰好上一位私塾先生已返乡三月余,私塾的学东正愁招人不着,学馆也闲置了许久。于是苏小昭过去时,只是被挑选了一些《论语》和《中庸》的摘段,让她口头上一番解经释义,便算是通过了。 当然,她没有因为性别而被多加刁难的原因,除了六年前,当今太后在贵族间推广女子入官学之法,从而使得民间也开始接受女学子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苏小昭坦言,当塾师只是为了传道授业,不会收取分文束,只要学东提供膳食即可。 用影六的话来说,就是她当时一派清高作态,简直像一名真正的士人,凛然气息扑面而来,教人不由肃然生敬,自惭形秽。 可是,当影六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时,惯常斗志满满的苏小昭,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目光斜斜一掠,凉凉看了他一眼,便转过了头。 容色寡淡,一如出尘清冷的名士。 影六愣住了许久:“……小疯子,你还真扮得挺像的啊。” 女子潋滟的桃花眼一抬,凛声说:“影六,以后在山庄之外,唤我苏姑娘,可记住了?” “啊……额、嗯。”影六怔怔答,随即又挠了挠头:怎么回事,面具后真的还是小疯子吗?要不,揭下来看看? 等到两人回到山庄时,直至苏小昭迈入房中,也始终是不苟言笑的冷淡神色。 跟在身后的影六,心中默默叹服―― 任凭他路上怎样出声挑衅,说她阴阴测测也好,说她看起来像是被影一附身也好,她居然都能够守住脸色,不露出半分本性……小疯子的敬业程度简直不容小觑! 正想着,纱窗忽地推开,已然摘下面具的苏小昭,俏生生地从窗后探出了头,恶声恶气道:“小影儿,你他大爷的才像影一,你全家都像影一!” “啪嗒!” 屋檐上仿佛又传来一声瓦碎声。 ※※ 对于敬业的苏小昭而言,要当好一名私塾先生,首当其冲的事情自然就是…… “小影儿,笔墨纸砚侍候!”苏姑娘腰带一束,气沉丹田。 素白的宣纸在桌上铺开,被黑檀木压着一角,苏小昭在桌前暗自运起气,手提狼毫,眉目沉凝,对一旁的两人说道:“你们可知,书法一道,讲究落笔而下便如云烟纵逸,不束缚不刻意,但笔画、间架、章法又缺一不可。” “唯有内心清平安稳之人,方可下笔如游龙,疏密匀停又虚实互成,达到真正的人字合一!” 说完,她兀自一笑,执袖落笔。 这一番藻丽之辞,听得影六心驰神往,连影一也微微侧目。 纵使影六并不懂书法,见她停笔时,还是忍不住凑过了头―― “……” 他呸!! 影六恨不能自戳双目。就算再不懂书法,他也不至于看不出来这狗爬一样的字是大写的丑! 他敢说,连七岁孩童用脚趾头,都能写得比她好。 苏姑娘眼里也露出失望之色,“果然,还是差了点火候。”她扼腕叹息道。 “根本不是差一点火候好吗!”这是连薪柴都还没有吧?“不会写字你怎么还胡扯一大堆的?” 苏姑娘振振有词:“你懂什么?下笔之前要多夸一夸字,给它爱与信心,这样它就会努力变得好看一点了呀。” 并没有好看一点啊!! 影六被哽得半晌无语,然后问:“你不是自诩什么大才子吗,怎么可能连字都不会写?” “唔……”苏姑娘想了想,随后惆怅看落自己的手掌,“果然呐,这副人类的躯体,还是无法承受我的智慧,麻烦死了。” 放屁,她压根就是从来没碰过毛笔吧?! 为什么这都能赖小姐的身体? 影六额角青筋一跳,对她的无耻程度已经彻底拜服。“等等,苏无缺,你该不会连字都不认识吧?”他忽而福至心灵问道。 “别胡说,我现在还是能认几个字的。”苏小昭说。 几个…… 影六拼命压下心头的老血,艰难问:“所以,你哪里来的勇气,敢跑去当私塾先生?” “不是五日后才开私塾吗?”苏小昭将笔在手里转了个圈,十分乐观道,“哎呀,人类苍白匮乏的语言,来来回回就这么些字,很快就会眼熟的啦。” …… 事实证明,苏姑娘说的话十分难得地靠谱了一回。 在影六强烈不信任的目光下,苏小昭接过他买回的《三字经》等书籍,翻阅了两三遍,又用她的苏式狗爬字体誊抄一遍后,果真就把字认得七七八八了。 影六在旁看得咋舌,半晌后想通了:“苏无缺,是不是你原来就认字,还背了这些书的内容,才能一会功夫就学会的?”不然她怎么可能不用人教,单凭看书就可以识字? 但是不说南宛国,据他所知,诸国早已推行“书同文,车同轨”之策,各国文字都是通用的小篆。除非她来的地方,与他们这儿的诗书底蕴相似,文字书体却大相径庭…… 这么想着,影六倒也没有很惊奇,毕竟小疯子提过那么多天马行空的来历,哪一个不比他能想象得到的更离奇? 但苏小昭却不服地哼唧道:“胡说,分明是我天纵奇才,当我翻开书时,冥冥之中像有文曲星神仙在我耳边提点,让我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无师自通。” ……他信了她的邪! 影六投之以白眼,不过转念一想,小疯子居然难得对一件事如此上心,实属少见,不由问她:“你还真准备认真去做私塾先生了?可你不是说,只是为了将那群人欺负回来吗?” 苏小昭举起笔,连连敲他的脑门:“榆木,榆木!”少年狼狈避开,听得她说:“我不要梦想的啊?人皮?面具那么珍稀,除了报仇之外,当然要用来追求一些有永恒价值的事情!” 她将笔一指天空,豪气说:“无论在哪一个行业,无论去做什么事,我一定要与众不同,我的名字也一定要闪闪发亮!这就是我唯一的原则!” 影六揉着被敲中的额头,闻言撇嘴:“我才不信。”在这个偏野的小镇子里,一个私塾女夫子能有多大作为? 苏小昭眯眼看他,旋即打了个响指:“好,接受挑战!” “咦?”影六一愣。等等,他并没有要和小疯子进行什么奇怪的游戏呀! ※※ 五日后,镇子上的人,都知道私塾里来了一名女先生。 听说她长得好看,听说她不苟言笑,还听说她两袖清风不收束,于是许多人家看着自家玩泥巴的孩子,想着不论好歹,送去私塾让先生敲打敲打也不亏。 这个朝代并没有科举制度,所以民间也不存在“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观念。而想要靠读书出人头地,得到权贵的青眼成为门客,更不是一件易事。 但尽管如此,大多数人家还是十分敬重读书人的,以至于觉得即使无甚用处,让自家孩子读书识字,学会几句圣人言,也是一件十分有脸面的事。 所以开私塾的第一天,馆里约莫来了二十多个学童,下至六岁,上至十一岁,而年龄大的都已做工或下地,帮着养家了。 不巧,来的都是当日“滑板车事件”里的两拨罪魁祸首,除了那赵家小霸王没有出现。 于是,影六远远望着一身灰衣,正在孔子像前焚香的苏小昭――隔过袅袅的白烟与严实的面具,他仿佛看到她脸上,一霎间阴测测的小表情。 …… 可是出乎影六意料,在敲过三声云板后,苏小昭只是捧着书,跪坐在几案前,开始一丝不苟地诵读起《三字经》,间或停顿,详尽地解释词义。 一切都规规矩矩,与普通的私塾教学并无不同。 就连中途,她提问了底下几个学童,在他们答不上来,抓头搔耳又满脸害怕时,她也不像其他私塾先生一样动用戒尺,只是冷漠点头,示意他们坐下,不厌其烦地再讲解一遍…… 看着馆内正色庄容地教书的少女,影六怎么也想不明白,小疯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虽然对于她之前信誓旦旦的复仇誓言,影六觉得很是羞耻,毕竟要和她同仇敌忾,对象还是一群半大的孩童,说出去他都得老脸一红。但是,看见她此刻坐在堂上,像是换了个芯的正经样子,他也觉得怎么看怎么怪异。 居然完全没有需要他助纣为虐的迹象! 影六在馆门外懒懒打了个盹:算了,反正他从来没弄懂过,小疯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要是小疯子一直这么乖巧安静,那就好了。 手支着下巴,远远望着那一本正经讲解经义的少女,影六不禁内心向往地想着。 14、第十四章 然而,理想总是骨感的,对于薛定谔的苏姑娘来说,没有人能猜到她下一刻是苏路人甲,还是苏小疯子。 黄昏时分,待到私塾的学童都离去后,影六迈步走了进去。 苏小昭朝他一挥手,示意把门带上。于是等影六扣上门栓,一转身,便见少女飞快地揭下脸上的面具,襟带一抽,倏地将外罩的灰衣除下,现出一身藕粉色的衣裙。 “收好!”她麻溜地将灰衣甩卷起来,包裹住面具,一下子丢到影六的怀里。 “呼……”苏小昭长松一口气,双手来回拍打着脸蛋,如蒙大赦道,“天哪,你们这儿上私塾,都不带中途休息的吗?嗷,我的脸,快要僵死了!” 要是一不小心崩成影一那样的瘫面,就真的完蛋了。 “小影儿,我需要你的帮忙!”苏小昭一边揉脸一边严肃说。 诶?终于要来了吗?! 他就知道! 被衣物砸了个正着的影六,闻言连忙拉下衣袍,忐忑问:“好,小姐,要我去揍哪一个?” “……”苏小昭瞥眸看他,“嗯?不会真被我敲成榆木脑袋了吧?” “我是说,让你回去后帮我做两只计时的沙漏。”苏小昭怀疑看过来,“难道你在期待一些什么吗?” “……没有。”影六讪讪摸了摸鼻子,“我还以为你是要借机复仇了。” “我像是会用这种低段数方式的人吗?复仇这种事,当然是虐身为下策,虐心为中策。”苏姑娘傲娇地撅了撅唇。 “那什么是上策?” 苏小昭摊开手心,目光坚毅说:“我要的,是摧残他们幼小的心灵,还要让他们,爱上这种被摧残的快感!” “从踏入学馆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落入了圈套。”摊开的手心蓦地收紧,她话里带杀气,“就像马达加斯加群岛的猴子,把手伸进了装着糖果的瓶子里!” “……哦。”影六迟迟答,一副无甚兴趣的表情。 苏小昭也不在意他的不配合,转过身,元气满满地伸了个懒腰:“走吧,回山庄了,我需要构思出一个世上最缜密的计划。” 她此时已换下了苏度娘的面具衣物,自然不好明晃晃地从正门走,于是带着影六,绕到馆后的泥墙处。 墙后便是一条小巷。 看着足有一人高的围墙,影六很自觉地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肩膀道:“上来吧。” “好兄弟,下次我让你踩回来!”苏小昭开心地跑上前。 影六撇了撇嘴,她这话不就是明摆着忽悠他吗,他怎么可能敢踩小姐的身体?何况就她那小身板……算了,他堂堂男子汉,才不和小疯子计较。 于是苏小昭雀跃地迈着小腿,几步走近,踩上了少年不算宽阔的肩膀,手攀着围墙,一下子就灵活翻了出去…… 忽地。 “哇呜,啊!小影儿救命――” 惊然的呼救声在墙后响起。 影六一怔,当即脚尖一点,用轻功飞跃过墙头,焦急道:“小姐?!” 还未落下,就听得一声冷而慵懒的男子叱声:“银狻,停下。” 围墙之下,少女的身体被一个银灰色的雄硕身影压贴在地上,两只沉重有力的爪子,钳制住她的双肩,坚硬锐利的爪钩只要再收一点,就能刺入柔嫩的皮肉。 雄浑暗沉的低嗥声在耳边如闷雷般响起,热乎乎的微腥气息吐在颈侧,苏小昭壮着胆转过头,一眼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一双冷锐凶戾的郁金色狼眼――雄硕的身躯,尖长的嘴筒,森白的锐齿,俯视下来的三角吊眼,这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银灰色纯种狼。 在她从墙头上跳下,就被它当成偷袭的敌人,悍猛地扑在了地上。 “放开小姐!” 影六惊怒的声音传来,那银狼身姿敏捷地跃起,避让开他将至的拳风,落在一旁,郁金色的三角吊眼冰冷地瞥视过来,流体线的背脊也微弓起…… “银狻,过来。” 身后一行人马踩着踏踏马蹄声赶至,为首的男子缓声唤道。 听得主人的吩咐声,银灰色的狼收回了冷锐目光,缓缓踱步迈了过去。 “小姐你有受伤吗?”影六连忙蹲下扶她,见她没事,才长舒了一口气,回头一看,“睿亲世子?!”他愕然低呼。 “睿亲世子?那个晋斐白?”苏小昭也转头。 淡薄的暮色中,马匹上的男子脸庞逆着光,轮廓与神情看不太清,只见得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缓缓抬起,波光掠影,凉飕飕地看了过来:“苏家的三小姐?” “刚才银狻多有得罪了,不过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若是苏小姐不介意,今晚我会派人送上一份赔礼到山庄。” 有些低沉的声音不辨喜怒,懒洋洋的,连道歉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皇族尊贵气韵。 说完之后,男子似乎不想与她多说一句,一扬马鞭,便带着身后一众人扬尘而去。 …… “睿亲世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在京城吗?”影六困惑摇了摇头,“而且看他带了这么多人,行色匆匆的,是打算要去做什么?” 他说了一连串的话,却完全没有回音,扭头一看,发现小疯子居然还怔怔望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 “小姐?苏无缺?小疯子?” 影六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喂,不会是被刚才那匹雪狼吓傻了吧?” 苏小昭猛的一回神,旋即眼光亮亮地看他:“小影儿,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还有吗还有吗?” 影六心一凛,紧盯着她:“小疯子,你这是怎么了?” “嗷嗷。”苏小昭跺了跺脚,脸上如焕发了的春天一般,激动得粉扑扑的,“小影儿,你没看到吗?” “他优雅的身姿,美丽的瞳仁,孤傲的气质,那种充满了力量的美和慵懒的闲适……这个世间,怎么可以有这般完美的存在?”苏小昭痴痴眨了眨眼,凝望睿亲世子远去的方向。 “苏、无、缺!他可是害过你的,是顾家的仇人之一,你快给我清醒一点!”影六气急得恨不得摇她,“而且,你原本不是男的吗?你怎么能够……” “不行的,怎样都无所谓了。”苏小昭痴然摇头打断,“在他刚才轻盈优雅地走过我身边,眼睛轻轻撩起向我一瞥时,哪怕他连脑袋也没有过多的动作,但我已经原谅他对我的伤害,也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了。” 影六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苏小昭猛地双手捂脸,娇羞道:“不……他怎么可以这样?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走远,连一个眼神也不多施予,只留下被他的可爱所击中的我!” “啊?”影六气急到不行的当头忽地一愣,“他?睿亲世子?可爱?” “谁?”苏小昭手掌一挪,露出乌溜溜的眼睛,用一种“你怎么可以这么没眼光”的鄙夷目光看他,“什么睿亲世子瑞士世子的,我说的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银狻啊!” “嗷,单是想到他银灰色的皮毛,郁金色的三角吊眼,孤傲的眼神,我的心就砰通砰通的乱撞,嗷嗷――” 在影六彻底呆滞的眸光中,苏姑娘面泛春光地娇羞跺脚。 15、第十五章 回到山庄后,影六第一时间将事情告诉了影一。 “你们已经遇见晋斐白了?”影一眉峰微蹙,“本来我也正打算和你们说这事。影卫部传来了京中消息,近来朝局动荡,北方的边境戎族似乎得知南宛朝廷不暇自顾,开始集结兵马,有趁机入侵边境之势。” “然而三日之前,朝廷准备押运到边境的粮草,在岳鹿关一带遭匪寇所劫,边境的情况危在旦夕……而戍守北地边境的正是五军都督秦尚鸿之子――副将秦子墨。他不但是晋斐白一派的人,两人更是自幼相交甚好。所以晋斐白此番才亲自出京,一路屯集粮草,赶往边境。” 京中正暗流涌动,那边戎族就得知消息,举兵入侵边境,而押运的粮草又中途被劫,事情凑巧得容不得人不多想。 但不论如何,身为睿亲世子,就算明知可能是被调虎离山,他也不能坐视晋家江山有失……所以,世子党派的人也一时无计可施,除了吹胡子干瞪眼,痛骂太后老妖婆祸乱南宛皇朝其心可诛,也只能认栽跑去驱逐边境蛮夷。 “说起来,粮草被劫一事,似乎还与林家提议粮草改换路线有关……”影一沉吟道。 影六皱起眉,不忿说:“我就说那林家是墙头草,才刚和小姐退亲,便又跑去攀附太后和雍家了。” 一旁的的苏小昭也凑过头来,加入两人:“这么说来,那晋斐白人还算可以嘛,居然都没因为林家的事,迁怒我这个林家前任未婚妻,还说今晚会派人送我一份赔礼……” “赔礼啊,”苏小昭两眼蓦地亮了亮,摸着脸憧憬道:“哎,你们说,他会不会把那头差点伤到我的狼,直接送过来赔罪呢?会不会呢??” “你想得倒美。”影六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美梦,“晋斐白的那头雪狼,可不是普通的玩物牲畜,据闻是生长于北地最神圣的布拉玛雪山,极具灵性,而且十分认主忠诚,百年难一遇,世上还有没有第二头都说不定,怎么会随随便便送给你?” 影一也点头道:“那雪狼是万狼之王,而边境戎族居住在草原之地,部落狼群众多,晋斐白此行带着它,或许就是为了借地利之便,驱使草原狼群用以攻敌。” “啊,银狻大人好厉害,好想要它!”苏姑娘娇羞地捂脸扭了扭头。 “……她这是怎么了?”影一微挑眉看向影六。 影六眉眼扭曲了一下,自觉十分丢脸:“咳,大概是也想养只宠物了吧。”总不能说她对人家养的狼春心荡漾虎视眈眈吧? 正说着,苏小昭从手掌间抬起了头,微拧了拧眉头,神色陡然变得严肃:“既然我得不到银狻,那么就该说正事了。” “?”影六眉峰一扬――他果然理解不了小疯子的因果逻辑。 “那睿亲世子唇红齿白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一副小鸡肚肠的架势,说是赔礼道歉说不定有诈呢?”苏小昭说。 “……”难道看上银狻后,小疯子的审美就歪成这样了吗? 晋斐白可是京城公认的美男子,多少闺中少女想嫁不能,在她嘴里怎么就和贼眉鼠眼不怀好意画上等号了? 而且不把银狻送给她,就是小鸡肚肠了?这什么歪理。 影六忍了忍笑,说:“好,然后呢?” “该死!”他问得不在意,苏小昭却忽地一拍桌,“我就说,他那凉嗖嗖的眼神怎么就让我这么有亲切感,那不是盗用了我的表情嘛?有事情,一定有事情!” “大影儿,我前些天去雍和璧那里踢馆的事情,会不会传到他耳里?”苏小昭飞快问。 影一想了想,说:“晋斐白一路经过各城镇时,都会暂留一日,以打探消息并收集粮草,何况太后的侄子,他的政敌――雍和璧也恰巧在此地,想来不会瞒过他的耳目。” “那就糟了。”苏小昭皱起了眼睛鼻子,苦巴巴道,“你们看,他跟雍和璧看不对眼,今天一见着我,想起了林家背后捅刀子,又想起雍家林家友好全靠我,就算脸上不显,心里肯定已经磨刀霍霍了!” 她一边忖思说着,一边往自己脖子上比划手刀:“我要是他,肯定会趁着夜黑风高,派一群刺客过来‘明杀’我。杀不杀得了不重要,装个样子闹大点,编排编排,然后嫁祸给众人皆知的最近和我有龃龉的雍和璧。天亮了他就带着人马和粮草拍屁股走人,让雍和璧那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头疼去……嗨呀,想想就替他觉得开心了呢!” “喂,苏无缺,你缺心眼吗?”影六无语。 要是真的,那她就是夹在中间被利用的倒霉蛋,所以她在开心个什么劲? 她说得似乎异想天开,影一却蹙眉道:“其实她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话音未落,屋外远处火光乍起。 “!”影六霎时瞪大了眼,直勾勾望向苏小昭,“苏无缺!你不会真的料事如神吧?” 影一当即冷声吩咐:“影六,你留下保护小姐,我去对付那些人。”语毕他抽出腰间弯刀,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大影儿。”苏小昭忽地出声叫住他,语速飞快说,“如果他们没有杀意,你也不用太拼命了,打得过就铿锵铿锵和他们比划几下,打不过就赶紧撒腿自己跑……哦不,撒腿带着我跑!记住了呀大影儿。” 她这小短腿怎么也跑不过专业的杀手啊! “嗯。”男人露在黑布外的墨色瞳眸似乎微微一动,有一丝浅淡于无的笑意稍纵即逝。 见影一走出,影六脸上也不见多少紧张,只转身对苏小昭说:“小疯子你放心好了,影一的武功可是影卫部之首,只要有他在,没有人能靠近这房屋半步。” “说不准的,武功再高也会双拳难敌四手,再说了,要是大影儿一个眼花,乱棍打死老师傅也是可能的!”苏小昭不惜以最糟糕的可能揣测道,她推了推影六,担心兮兮地说,“小影儿,你帮我看看外面来了多少刺客呗?” 她不敢过去,说不定她一推窗,就被蹲守在窗下的刺客给削了头血飚三丈高了呢?嘤嘤嘤好可怕! 见她一副自己努力吓自己的没出息样子,影六点头走到窗边,推开远眺:“说了让你放心,晋斐白这次轻装简行,手下带的武士不可能很多……果然,他们没有烧房屋,只是烧了几棵树引起动静。嗯,来的人也只有四个,交给影一便成……” 说着,影六一回头,发现屋内居然不见了她的人影! “小姐?!” 他惊得连忙走过去,下一刻,覆着长布的桌子底下伸出了一双手,一下子握住他的脚,使劲把他也带了进去。 “小……”影六张嘴欲唤。 苏小昭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小声慌张地比划着:“嘘!嘘――” 黑暗的桌子底下,苏姑娘瑟缩成一团:“糟、糟糕了,四个人!!大影儿一个人要是扛不住,我们三人就小命休矣!” “……”生平第一次在敌人当前时被拉进桌底下躲着的少年影卫,觉得自己无颜再回影卫部了。 “小疯子,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 影六试探地要钻出身子。 “回来。”苏姑娘一下子攥住他衣角,拽回,压低了声音,“难道你不觉得蹲在这里会安全一点吗?” 完全没有啊!!!影六欲哭无泪,被她的罪恶之手重新扒回了黑黝黝的桌底。 好吧,影卫的尊严他不要了就是! “小疯子,你刚才不还胸有成竹,说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今晚闹大,不是为了杀你而来吗?那你还担心什么?” “说不准的,说不准的……”苏小昭叨叨念念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人类的情感多变又复杂,连研究所的超级计算机都无法准确推算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真想杀我,或者原本不想杀我,一看到我长得这么可爱睿智,就又想一刀下去了呢?” “……还真有可能。”影六腹诽:如果他不是她的影卫,出任务时碰到这么个能叽歪的小祖宗,还真可能手起刀落落一个清净。 外面火光耀耀,刀剑声不绝。 屋内,两人并排蹲在桌底下,低声唠嗑:“小影儿,他们怎么还不走?” 影六竖耳一听动静,说:“快了。” 果然不出一会儿,外头声响渐弱,火光也慢慢黯下。 于是影六也彻底放下了心,心想小疯子的料敌断事之能,还是很可靠的,但就是撑不起她的胆小如鹌鹑,非但如此,还得拉着他一起躲桌底,损他影卫英明…… 这么想着,影六忽然感觉桌底下太过逼仄了,两人一同钻在下面,苏小昭得努力往另一边桌脚缩去,才不至于挨着他。影六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虽然他平日行事大大咧咧,但作为影卫的身体本能,与多年的严苛训练,让他极不习惯与旁人挨得太紧,于是也使劲往后挪缩着。 苏小昭本来还没觉得什么,一见他不自在地缩着,使坏的念头就蠢蠢欲动了,她是那种一见对方不自在,就忍不住要让对方更不自在的人。于是她也不努力往后缩了,反而把脸往前一送,嘿嘿笑道:“小影儿,你躲什么躲呢?” “小疯子,你把脸让开一点。”影六禁不住大窘,耳根到脖子都一下子被染红。 “嘿嘿,叫声非礼来听听,我就让开。” 对于没脸没皮的小疯子,影六实在招架不住了,伸手就推了推她的膝头:“苏无缺,都是男人,你恶心不恶……” 苏小昭本来就是前倾的动作,被他一下推在膝上,顿时就身子不稳,往前一个栽去―― 千钧一发,影六吓得瞪大了眼睛:“!” 还是苏小昭反应快,快要贴近的时候肘臂一撑,抵在桌脚上,险险停了下来! 呼…… 顿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突然一只手掀起了布帘,亮眼的光线霎时照了进来,影一眸光淡淡,认真打量了两人一会儿:“你们在干什么?” 影六脸上来不及褪去的红潮更盛:“……” 苏小昭:“……” 16、第十六章 乱而不惊的一夜,就这样在影六的羞窘,和苏小流氓的淡定自若中过去了。不过,这一晚的“赔礼风波”过后,苏小昭是真把那个晋斐白给记恨上了。 说好的赔礼,不把她心心念念的小雪狼送过来就算了,还敢放火烧了她家门口的树!整整五棵!! 苏小昭气得一大早又拿了影六的剑,蹦q着乱挥:“此仇不报非我苏小疯子也!呔!” 这日一早,果然传来晋斐白一行人收完粮草离去的消息,与此同时,镇中亦流言四起,说是昨晚夜间,雍家派出杀手,意图谋害在山庄上养病的苏家小姐,附近的人家都被昨晚山庄上的熊熊火光和刀剑交接声,吓得紧闭房门不敢出…… 至于原因,可不就是最近大家津津乐道的,那日在清茗馆里,一时犯了疯病的苏小姐当场给右相之子雍和璧难堪,人家面子上过不去,就私下寻机报复了。 众人一时感慨,没想到,雍公子看起来谦卑有礼的,居然如此心胸狭小睚眦必报,对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 于是雍家的人就坐不住了,这好端端坐在家中,还能飞来黑锅,岂有此理?! “定是那晋斐白使的诡计,诬蔑公子名声,无耻之尤!”幕僚谢筠怒声道。 雍和璧低下眉眼,缓缓翻着手中的书,闻言沉吟片刻:“罢了,他此举并非动真格,不过是路过此地,与我打招呼而已。” 只是准备启程回京的打算,要多耽搁几日了。否则此时他们一走,便是正如流言所说,显得心虚了。 “备好登门礼,今日前往山庄拜访苏小姐。”他放下书,淡声吩咐道。 …… “半夜放火,扰人清眠,简直是欺人太甚!”苏姑娘凌厉的一剑终于成功砍落三片枯叶,她提剑愤然唾骂,“去他大爷的雍和璧!!” “啊?雍和璧?”影六听得一懵,满脸的莫名。 昨晚派人行刺放火的,不是晋斐白吗?她怎么骂起雍和璧来了? 倒是影一怔了怔后,眉峰微动,眼底似含了然笑意:“小姐说的是。” “咦?影一,你怎么也被小疯子带偏了?” 影一默不作声了。 “他这是近朱者赤,小影儿快把你的脑袋拿开,别拉低了我们两人的平均智商。” 影六不忿:“喂,这句话我可是听懂了!”跟得她久了,对于她口中偶尔冒出的怪词,他也能猜得差不多了。“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挠心挠肺地问。 苏小昭抬手抹了把汗,丢开剑,双手后撑仰头望天:“反正吧,我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被用来隔山打牛的那座山。不管是雍家还是那什么世子,都巴不得我乖乖杵在那儿,只要顶着一个顾老将军孙女的名号,让他们利用压榨就好。” “既然这样,我就让他们打得开心一点吧。”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快活扬起唇。 “让他们互相斗到心肝肺疼,然后我还活蹦乱跳给他们看,多有趣……看他们玩得开心,我也很开心啊!” 影六看得头皮一麻:完了,小疯子笑得越开心,他就越紧张怎么办? ※※ 于是,这日雍和璧一行人,在拜访山庄时,出乎意料地吃了闭门羹,得到的答复是:小姐昨晚受了惊吓,卧病床榻,不宜见客。 至于礼物?哎呀,小姐说苏家是清贵名门,苏老爷又身任翰林学士的清贵文职,收礼这事使不得,使不得! 堂而皇之地将人拒之门外。 雍家的幕僚听得脸色就是一黑,差点没把捧着的礼摔了――清、清她娘的贵!他家主子送的礼,就是她爹苏翰林都不敢不收。何况她才得罪了睿亲世子,还险些被刺杀,难道此时不该与他们同一阵营才对吗? 于是有好事者一瞅:啧啧啧,这连人带礼都原封不动地回来,莫不是人家怕了所以在防着雍家的人? …… 而“卧病床榻”的苏姑娘,此时正坐在镇上的学馆里,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慢悠悠拿出了一个算盘。 “今日的授课,不是讲解经义,而是教你们珠算。” 珠算?底下学童们面面相觑,以前夫子教的都是经义与筹算,珠算是什么? “不过上课之前,要对昨天所学内容抽问一二……谁是杨硕?”苏小昭声音朗朗徐徐地问。 最前面的座位上,小胖子起身,眨巴着圆溜溜的乌眼,生涩地行礼道:“回夫子,学生是杨硕。” 唉呀,没想到小胖子还有这么听话的时候!苏小昭心中暗道,面上不显地抽问了他几处,见他都一一答出,不由微挑了眉,有些意外。 “嗯,不错。”她点了点头,随即拿出另一个小巧些的算盘,“那么,这个算盘便赠予你,以作嘉勉。” “咦?”小胖子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在众多孩童艳羡的目光中,上前接过,“多、多谢夫子。” 苏小昭颔首,脸上表情依旧清冷,示意开始上课了。 …… 教完算盘的用法与珠算口诀后,苏小昭放下算盘,忽地弯了弯唇,清冷面容上泛起的一丝笑意,令底下已经习惯了新夫子的冷肃面色的学童们,不由都一怔。 “俗话说,寓教于乐,所以接下来,我会教你们除了算数之外,算盘的另一种玩法――杀珠子。” 啊?夫子在说什么?? 在所有人微微瞪大的眼睛里,苏小昭清了清喉咙,开始打破一众孩童们内心对于授学的神圣认知,不疾不徐地,讲解起了算盘的游戏玩法规则…… ※※ 下课之后,看着一众学童们嗖地走过去,围上了唯一拥有算盘的小胖子,苏姑娘兀自眨了眨眼,整好笔砚书物,背起准备离开。 “小疯子。”影六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好奇问,“那个什么算盘,是不是你来的地方的东西?听起来,好像比筹算厉害多了。” 苏小昭一边撕下面具,一边说:“噫!谁还用那种又老又落后的工具,都是给你们这些小孩子玩的。” 什么叫他们这些小孩子?而且,为什么会把他也算进去了?? 影六愤愤不平,但旋即想起,前几日不清楚算盘的用途时,他似乎确实有抱着小算盘,自己一个人都能玩得不亦乐乎来着? “那你们那里用的是什么?算数能比算盘还更快?” 苏小昭斜眼瞟他:“你不应该叫影六,你应该叫影十万个为什么。” 影六一下子吹胡子瞪眼了。 他抱臂负气哼了哼,见她转身要走,才终于拉住她:“等等,小疯子,我带你去买样东西。” “嗯?你出银子?”苏姑娘回头的第一反应。 …… 热闹的市集里,影六拉着她蹲下,指着面前的一干小动物,说:“你不是想养一只宠物吗?” “雪狼是没有,但是这些狗和兔子好像也不错吧?或者……”他单手拎起一个鸟笼,指着里面叽叽喳喳的鹦鹉,努力说服她,“你看,它还会说人话,比什么雪狼的都厉害,对不对?” 苏小昭垂头看着,目光里有少见的认真。 许久,在影六觉得似乎不太对劲时,便见她迟疑地,伸出了手指,凑近笼中的鹦鹉…… “它又不会咬人,小疯子你怕什么?”影六见状不禁笑道,终于让他逮到机会取笑她了。 将要摸上羽毛的手顿了顿,后知后觉的鹦鹉,小腿儿一蹦,便躲到了笼中的另一角。 她转过头,望定他的眼睛,沉默一瞬。 然后她问:“不会咬人吗?” 影六怔住。 他从没有见过她此刻的眼神,静而深湛,剔除了沉淀久远的诡谲,像是重重冰封的湖面裂开,浮光掠影,照见深不见底的冰窟窿之下,不起波澜的深潭―― 一种全然的陌生。 “当、当然不会咬人,它不会的……”他脑中一片僵滞,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清楚。 “哦,那算了,我不要。” 她收回眸光,看着它眨了眨眼,意趣阑珊地起身走开。 影六回过神来,连忙跟上:“为什么不要?” 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腰间垂下的丝绦,苏小昭在前面一边踱步走着,一边说:“我养不了的,那种东西……” “什么?”他亦步亦趋跟着问。 “我是说,那种非得仰赖着我才能活下去的东西,我养不了的。”她低头把玩着凉凉的丝绦,滑至肩前的发丝半遮了面容,“你看,只是为了取悦人类,就已经禁锢了它的一生。哪怕我现在一时喜欢买下它,谁知道,我的喜欢又维持得了多久呢?可我要是不给它食物,它就会饿死,我要是不给它水,它就会渴死,我要是不喜欢它了,它便会死于苍苔。我养不了的。” 影六翕动了一下双唇,第一次觉得要是影一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这个时候该对小疯子说什么。 “或者,你可以养着它,等不喜欢了再把它放走,不是很好吗?”他挠了挠额头说。 “放走?”苏小昭忽然站定,笑了一声,那笑声隐隐约约的似乎变了调,“……所以才最讨厌你们了。为什么要放走?既然一开始养了,那就一直养下去啊,不喜欢了也憋着啊。” “……小疯子,你怎么了?”迟钝如影六也觉出了她的不同。他连忙上前,绕到她身前,唯唯诺诺地急声说,“好吧,你想养什么就养什么,不想养什么就不养什么,听你的。” “……” “噗!”苏小昭忽地扬唇笑出声,抬起头,望入他紧张的眼中,眼里是星星亮亮的恶劣与淘气,“等这么久,就等小影儿你这句话了。” “说好了,回京之后,我们三人就组一个‘偷狼小分队’!”她斗志满满地握拳捶上愣住的影六,“偷他晋斐白个大爷的光蛋!” “呃?咦??!!” 他这是又被骗了??? “苏无缺你――”影六瞬间鼻翼一鼓,气得险些冒烟。在苏小昭以为他又要跳脚之时,他却鼻间哼了一声,颓然塌下肩膀说,“好吧,小疯子,输给你了。” 17、第十七章 原以为雍家的人吃了闭门羹后,会恼怒拂袖而去,可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几日,雍和璧依旧带人登门拜访,哪怕被拒之门外,亦不愠不怒,恭色问候苏小姐病情。 一连三日,日日如此。 连苏小昭也不由一边压腿,一边服气道:“都看看,人家为了沽名钓誉,都能不惜做到这种程度,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了梦想而努力呢?” 说的是大义凛然,当他不知道她的梦想就是摸黑去偷世子家的狼吗? 屋檐上的影六撇了撇嘴,敷衍应声:“哦。”然后继续低头,用刻刀雕琢着手里的一根木头…… 私塾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便休息一日,故而这日两人落得清闲,不必起早赶往镇上学馆,都在山庄里打发时间了。 然而苏姑娘是忙碌的苏姑娘,她的世界里不存在闲下来一词。 用苏小昭的话来说,就是哪怕她懒到不肯思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的身体仅仅是为了维持呼吸不要死掉,就耗费了将近百分之八十的能量,而她活蹦乱跳的所有动作,加起来也不过占据百分之二十。所以,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那多对不起她努力呼吸的身体? 于是,人生观价值观自成体系的苏姑娘,在做完每日的晨练后,为了不辜负自己身体的努力,便又元气满满地跑进了房中,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了…… 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影一侧过身,视线落在影六正专心雕刻的,已经初现雏形的木头上―― “你对她,似乎很用心。”影一淡声说。 “啊?”影六迟钝回了一声,而后吹去木屑,手中刻刀不停,随意回道,“也没有,只是闲着无事而已。” 但是以前闲暇的时候,他从来只会坐着或站着发呆…… 影一抬起眼,看向面容因为专注而绷得紧紧的少年,少顷,便缓缓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在屋檐外的梨花树上――而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发呆了。 “嘿,你们看我找出了什么?” 少女雀跃的声音传来,影一低头望去,只见她怀里抱着一把蒙了灰尘的古琴,站在屋檐下,仰起头冲两人笑着:“呐,我找到我的梦想了!” 影六也放下手里的木头,凑低头看去,说:“你会弹这个?我不信。” “当然会,你听――”苏姑娘一歪头,伸出一根手指拨了起来,口中跟着念念有声,“哆、来、咪、唆、拉……你看,多简单。” 影六差点儿脚滑从屋檐边栽下。照她这样说,只要没断手的都算会了吧? “这怎么就成了你的梦想了?”他不解问。 清晨暖暖的煦光下,苏小昭挽起唇,脸上浮现一抹灿烂似骄阳的笑容:“你们或许不知道,但我在生前,其实……” “停!我不想听!”影六立马摇头如筛,想起被她的谎言支配的挫败。 “……是一名吟游诗人。我的名字是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洛夫?苏。” “我唱过勇敢屠龙者的传奇事迹,唱过腐败统治者的罪恶暴?政,唱过一切缥缈而浪漫的爱情故事……” 她用咏叹调深情道:“啊!只要留下过我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洛夫?苏的脚印的地方,就会留下无数我所带来的故事!啊!我从不创造传说,我只是传说的搬运工!” 在两人满脸的黑线中,她转而忏悔道:“没错,我并不是苏杰克,并不是和你们说过的那个屠龙者,他只是我唱过的诗篇里,最崇敬的一位英雄……” “所以原来苏杰克的故事还有后续吗?”影六额头青筋一绷,出声打断她,“算了,我还是听你唱歌吧。” 苏小昭连忙抱着琴乐颠颠地跑树下坐着了。 她清了清嗓子,手抚上琴,纤纤十指向下一垂,以摧枯拉朽之势弹拨而起:“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音阶逐字递进,音调也越来越昂扬,苏小昭不得不仰高了脖子,用最深情款款的声音,曲项向天歌: “啊土拨鼠陪伴在身旁!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对不起,影一,我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影六痛心忏悔道。 “……” 山庄门口,男子掀起轿帘的手一滞,硬生生被那一阵足以直冲云霄的狼嚎声震住。 “公、公子,我们还需不需要……” 男子默了默,而后慢慢放下帘,说:“不必通报了。” 反正他知道庄里的人不想让他进山庄,也知道庄里的人知道他并不想进去。 第一次登门而不得入,固然遭人猜疑,但如今他四登其门,在外人看来,于情于理都再无可指摘之处了。 “回去吧。”雍和璧用指腹按了按蹙起的眉心。 …… 于是,雍家的车辇与随从,又一次从山庄上折返,不同的是,这次的马儿撒起腿来,跑得似乎比前几次快了许多。 而庄内正在引吭高歌的苏姑娘,并不知道她的土拨鼠之歌,今晚将会惊然回荡在不止两人的梦中…… ※※ 车辇缓缓驶过镇上的街道时,一阵喧闹的稚嫩童声传来―― “等等,先停下。”轿内的雍和璧忽然出声道。 车夫连忙一勒马缰,停了下来。 街上,有孩童朗朗的背诵声传来:“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啊,碰上虎子你了,杀掉你两个珠子!” 雍和璧顿了顿,亲自下车辇,走过去问:“你们刚才念的是什么?可否再念一遍,让我一听?” 男童磕磕巴巴地将珠算口诀又背了一遍,不止如此,还拿过算盘,炫耀地说着它如何好玩。 雍和璧眸色转深,思考良久,于心中默念了几遍后,复又追问:“这口诀是谁教你们的?” 这些孩童不懂这口诀与算盘的价值,但他却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罕贵。 “是私塾里的夫子教的。”男孩眨巴的大眼里闪着崇拜的亮光,“苏夫子人可好了,真的,她从不用戒尺打我们手心,还会教我们玩游戏。大哥哥,你也要去私塾吗?夫子她不会收你银子的。” “苏夫子吗?”雍和璧沉吟道。 身后的幕僚陆子燮也出声:“公子,想不到这偏野镇子里,还有这等卧虎藏龙之士,居然从不曾听闻……” 雍和璧想了想,随即正色吩咐道:“派人去打听一下私塾的那位苏夫子。” ※※ “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在苏姑娘仰天长歌之时,门外那来了又走的一行人,自然也落入了屋檐上两人的眼中。 “让小疯子掺和进雍家和世子党派的事情中,这样真的好吗?”影六皱了皱眉头,忧虑问道。 “她下个月要回京,早晚是无法置身于事外的。”影一说。 “影一。”影六加重了语气,望着他说,“其实上一次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要让她回京城?你明知道依小姐的身份,她若是回去那里,会有多危险。” 明明以前小姐在的时候,他们只是希望,小姐能够远离京城的波谲云诡,嫁人生子,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为什么现在却改变了注意,想要让她回去? “小姐是小姐,她是她。” “我知道,可是――”影六顿住,紧抿了抿嘴,“那样对小疯子不公平,她什么都不知道。让她就这样在这山庄里开开心心过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还非要让她回去,介入朝廷之事?“ 影一垂下眼眸,淡淡道:“如果是小姐,我不会劝她回京。可是,是她的话……你不觉得,她若是回去,顾家和影卫部还有存活的可能吗?” “我管不了这么多。”影六负气别开脸说,“我只知道,她不是小姐,不用为顾家做出任何牺牲,而影卫部存在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小姐平安活着,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影一,你所忠诚的,到底是顾家还是小姐?”他质问道。 影一沉默良久,忽然问:“那你呢?” 在影六微愣住的表情里,他抬起眸,眼神静而深:“你如今想效忠的人,是小姐,还是她?” 如果原本的小姐回来,他又该如何自处? “我……”影六短促的一声,顿住。 他拧起了浓黑的眉毛,眸里雾沉沉的,视线落在远处树下少女的身上―― 她此时已经唱的倦乏了,正恹恹耷拉着头,纤长而翘的睫毛安静地垂下,轻轻浅浅地,将一扇弧形的阴影投落在眼睑下。她随意倚在树干前,一手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琴弦的姿态,淡淡的无聊,淡淡的索然…… “我曾经走过许多地方,把土拨鼠带在身旁。” “为了生活我到处流浪,带着土拨鼠在身旁。”少女悠澈的声音低低,变得近乎呢喃软语,如同这初春清晨的梨花软软,云朵软软。“啊土拨鼠,啊土拨鼠,啊土拨鼠陪伴在身旁……” “我是小姐的影卫。”影六轻声说,“可是,不管小姐将来还会不会回来,我现在,只想守着小疯子。” “总该有一个人,陪着她玩的。” 说完,他不看影一的反应,攥着雕刻好的木头,从屋檐上飞身而下:“小疯子,你心心念念的雪狼银狻,接着――” “诶?!厉害了,简直一模一样!”少女惊叹后,又有些嫌弃,“可惜了,就是这小眼神不太对,啧啧。” “就一根木头,哪有什么眼神?不要还我。” “哎别!” …… 望着远处说笑的两人,影一缓缓垂下眼眸,黑羽般的眼睫笼着的眸光,变得淡漠而茫然。 “所以,才不能是我吗?” 旋即他摇头,眸中变回波澜不惊的平静:他只是一柄利刃,不该思考太多。 18、第十八章 “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雍和璧长长眼睫一颤,从梦中惊然醒转。半晌,他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赶走那仿佛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旋律。还好,今日不必再前往那个山庄了…… 他整衣起身,出门之时,见到幕僚陆子燮已在门外恭候着。 “公子,昨日公子吩咐打探的事,已有了消息。”陆子燮说。 “陆先生请说。” “据打听,那位私塾的苏夫子,名为苏度娘,家在陇安县,半个月前才来到此地。”陆子燮捻了捻须,迟疑说,“说来也巧合,听闻那位苏度娘如今,正借住在苏家三小姐的山庄上。” 雍和璧皱了皱眉,怎么又是那个山庄? “原来是一名女夫子?”他微一沉吟,又问:“那么,陆先生可知她才学与品性如何?” “这个就尚不清楚了,她来到此地的时间不长,镇里的人对她所知也不多,不如公子派人亲自到私塾,打探一二便是。”陆子燮提议说。 少顷,雍和璧点了点头,不可能再上苏家小姐的山庄,也只能到私塾里找人了。 ※※ 一大早醒来的苏小昭,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真谛,找到了要风雨兼程的人生理想,她仰起头,望着东方既白的天空,热泪盈眶…… “大影儿,小影儿,再见了。” “别怪我,我已经想好了。” 在两人木然的注视里,她背着包袱,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感动说:“昨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一直想唱歌,想到睡不着……直到看见黎明到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是时候该遵从命运的召唤,踏上未知的旅途,用我的歌喉,让传说走遍这个大陆了。” “小疯子,不是我说你……”影六无奈扶额,对日常作妖的苏姑娘劝诫道,“但我觉得,你还是乖乖呆着,不要去毒害南宛国百姓的耳朵为好吧?” 昨晚他梦里全是“啊土拨鼠――”的凄厉歌声,以至于现在看见她的双唇一动,就忍不住想捂耳避开。 苏小昭眼刀一飞,说:“我昨天只是在吊嗓子而已,等着吧,等我扩开这声喉的音域,你们将会为我惊艳。” “相信我,假以时日,我一定会成为南宛国最出色的女高音,最出色的传说吟唱者……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慷慨说完,她迈步就要踏出。 见她一副“去意已决”的模样,影六深吸了一口气,拦住她后,径直取下她背着的,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大包袱――好家伙,居然直接把他做的滑板车都打包好了。 她是想蹬着一个滑板车就去游遍天下吗? “小疯子,你要想想,你的大仇还没报,现在怎么可以就离开?”影六说。 “啊?什么大仇?”扯紧包袱的苏小昭先是一愣,旋即想起,“对哦,私塾里那群小兔崽子!” 所以前几天还扛着剑,哭着砍着说要报仇,结果转眼就能给忘了是吗? “算了,还是追求梦想重要。我有那么多的故事,要唱给这个世界听,怎么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被仇恨的乌云所蒙蔽!都让开吧,你们这些阻拦命运召唤我的人,都让开……” 影六彻底无言以对了,而旁边的影一按了按眉心,终于也开口:“影卫部的总部在京城,到时我会找影二,他手里还有一些人皮?面具,应该男女老少都有,他或许会给……你想要吗?” “想!”苏姑娘揪住包袱不放的双手蓦地松开,无比响亮应了一声,“我要!” 废话,多一张面具,她就能多一个体验角色,摆脱这单调得乏味又庸俗的生活。到时候想当歌女就当歌女,想卖糖人就卖糖人,想当街头恶霸就当街头恶霸,所以,一时的理想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还是影一有办法。 看着苏小昭发亮的双眼,影六一撇嘴,将书篓挂自己背上,说:“那还不赶紧出门,私塾上课的时间快到了。” 苏小昭一拍脑门:“没错,前日我给他们留下的海量功课,他们肯定做不完,哈哈!小影儿,走,报仇去!” 影六背着书篓叹了口气,无奈地跟上。 ※※ 谢筠一大早就守候在私塾外了。 他拢袖端正地站着,乌云满面。 他心想,肯定是那陆子燮与他不对头,才怂恿公子派他前来,说是让他来考察什么女夫子的才学与为人,若真是有识之士,便替公子代为引见…… 真是可笑!太后在贵族里试行女子入学,也不过才六年,何况是未开化的平民女子,肚里哪可能有多少墨水?要他堂堂雍家清客,跑来这鸟不生蛋的破私塾里听墙角,窥探一名女子,说出去简直要在好友间丢尽了脸面! 于是憋了一肚子气的谢筠,在看清走进私塾的那位“五官艳丽、烟视媚行”的所谓女夫子时,更是差点没甩袖就走。 嗟乎哉!此等长相艳俗的女子,哪里有半分高华气度?当私塾女夫子就算了,还妄想入雍家门下,与他共事?成何体统! 但想了想,谢筠还是强忍下火气。自己是公子门下的幕僚中,资质最浅的一位,此番公子让他前来,想必也是有心历练他…… 唉,那就姑且留下看一看吧。 …… “小姐,学馆外好像有个探头探脑的家伙。”影六蹙起眉,警惕地说。 苏小昭接过他背上的书篓,挎在自己身上,闻言瞥了一眼那人,见他倏地别开了视线,欲盖弥彰地,直愣愣盯着正对面的一棵树…… “随便吧,大概是一个仰慕我的人。”苏姑娘不在意地收回目光,无奈摇了摇头。 影六:“……” 真想掐一掐小疯子的脸皮,看看是不是比城墙还要厚! “小姐,崩人设了。”他用新学来的词说道。 “哦。”苏姑娘眉毛一挑,旋即绷起脸色。 19、第十九章 话虽这么说,但见到苏小昭走入学馆后,影六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暗里注意着那看起来一脸鬼鬼祟祟的男子。 学馆内,苏小昭已经落座,旁边是两个一大一小的沙漏,待敲过三声云板后,她便将较大的沙漏翻了过来,沙砾淅淅落下,示意开始上课了。 看着座下有些忐忑的各张面孔,苏小昭用指节敲了敲几案,不疾不徐道:“唔,前日我给你们留的功课……” 一众学童倏地将目光低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笔墨:夫子太可怕了,除了背诵的功课外,还要他们计算一串繁杂的数,这过程半分走神不得,居然连他们难得的一日假期都不放过。 苏小昭眼神一扫:“我说的题目,从一依次加到一百,有求解出结果的,呈上来?” 远远隔着篱笆和学馆的窗,在认真观望的谢筠,闻言眉皱起,心下不屑:这种无聊耗时的题目,他用筹算计算下来,恐怕也要半日功夫,何况是这些初入学的稚子。这不是存心为难吗? 二十多个学童里,有约莫七八个上前,而答案计算对的只有三个,苏小昭顿了顿,问:“张虎子,孙于延,穆飞,你们三个算出答案用了多久?” 三人脸有得色,纷纷答道,“回夫子,我算了一个时辰三刻。”“我也是差不多。”“夫子,我用了一个时辰一刻。” 那边谢筠往篱笆前凑了凑,脸上是满满的不信:这么快?怎么可能呢? 然而,学童们却看见夫子的眉头一蹙,似是不满意,随后松开,勉强点了点头:“不错,你们几个用功刻苦,相比之下值得夸赞……倒是其他人,我是让你们劳逸结合,不是让你们玩物丧志。” 一众忙着玩“杀珠子”耽误功课的人都悻悻低头,但听苏小昭说到“老规矩,这是给你们三人的奖赏,谨记再接再砺”时,都纷纷忍不住张望过来―― “你们无须上前。”苏小昭拿出了三只竹蜻蜓,在学童们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中,算好角度,双手轻轻一挫。竹蜻蜓自她手中飞起,在一众孩童的低呼里,准确落在那三人跟前。 孩子们顿时觉得屁股痒痒的坐不住了:那个东西看起来十分好玩的样子,而且,苏夫子每次的奖赏,都意味着与接下来的授课内容相关,这一回好像很有趣? 眼见底下一片蠢蠢欲试的躁动,苏小昭忽地面色一板,敲了一下云板。在众学童惊愣的目光中,她声音沉重而滞冷:“可是,夫子我对你们很失望。真的,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这句话一出,就连不远处柳树旁一直警惕的影六,都忍不住嫌弃地挤起眉眼――听听这什么话,小疯子分明就是只带过他们吧? 可怜一干没领教过苏氏骗局的学童们,顿时听得脸上赧然通红,羞愧不已。 苏骗子脸色沉沉,痛心疾首:“其实这一道题,要算出答案根本不需半盏茶的功夫。而你们,是在用战略上的勤奋,来掩饰你们战术上的懒惰。” 半盏茶时间?不说底下那一帮孩童,就连门外的谢筠都不信地挑起眉,听到她开始讲解起来,他连忙凝起目力耳力,将脸都贴在了篱笆前―― “你们看,要算出这一百个数之和,只要将它们首尾相加,两两配对……”苏小昭举着算盘,一边讲解着,一边噼里啪啦地拨动算盘,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最后,她指着算盘上的答案,“而这样的题目,你们却告诉我,算了将近两个时辰?” 她失望对上底下一片惊讶的目光:“难道你们以为,夫子我会留下如此繁重的功课,刻意刁难你们吗?嗯?” 不是以为,根本就是这样的吧?! 影六被憋得不轻,出门时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分明还历历在目……如今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虚伪至极,小疯子果然非人哉! 啊!原来是他们自己愚钝,居然错怪了夫子的良苦用心! 这是此刻学馆内所有学童的心声,稚嫩的脸上也愈加羞愧。 苏小昭放下算盘,在学馆的一片安静中,语重心长道:“荀子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投机取巧并非可耻之事,学海无涯,而人力却有限,切记不可一味蛮进……夫子只希望,你们能记住今日这一番教诲。” “我们生于这世上,不过是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就算我们穷极目力,又能看得有多远?就算耗尽余生,又能对这俯仰天地了解多少?”苏小昭重重叹息一声,眼里是令人生敬的睿智目光,“因此我们才更应该寻求捷径,方能在短暂的生命里,到达常人所罕至之处。” “所以,今日在座的所有人都要留堂,可有异议?”苏姑娘眸光深深,最终说道。 影六无聊地叼了一根草在嘴里:看看,这才是小疯子的真正意图!明明心思阴暗行事无耻,却偏偏满口大义故作高深……人生真是寂寞如雪,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看清这小疯子的真面目吗? 当然,他果断忘了当初自己也深陷苏氏骗局的蠢样子。 …… 看不到那群听到“留堂”后,神色既恐惧又期待的学童们,扒着篱笆的谢筠,怔在了原地,久久没回过神―― 如果说一开始见到那苏度娘之时,他便先入为主地怀有偏见,在听到她的提问时,心里更是居高临下的不屑。那么,在她说出了另辟蹊径的算法后,他虽然心里不舒坦,还是勉强承认了,此女确实有几分本事。 可是,他却没料想到,她居然还能从一道算术题中,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一路引申到了生死与求学的玄远之理,洞察而精妙,将那些微妙难言的哲理浅显道来,听得他深感触动,继而心悦诚服…… 谢筠一时心下既愧然又钦佩,枉他自以为敏而好学,但听她这一席话后,才恍然发现,自己岂不就是她口中的懒惰之人? 过往十多年来,他宵衣旰食手不释卷,但其实都不过是在享受现成,嚼那些前人所嚼烂的东西,又何曾想过,不囿于自己的所学所见,去抵达前人不曾抵达的险远之地? 谢筠一时陷入沉思中,直到再次听到云板击响,他才猛地回神,见到座上那女子,将另一个较小的沙漏倒置,朗声说:“课间休息,一刻钟。” 学童们顿时纷纷离座,拿着到手的竹蜻蜓,小跑着到后院里玩闹去了。而苏小昭也搁下书卷,慢悠悠起身要走…… 顾不得再藏身观察,谢筠连忙从篱笆后走出,快步赶至:“姑娘请留步――” 苏小昭闻声停住脚步,回身望去:那个鬼鬼祟祟偷看了她半天的男人? “你是什么人?”她歪头问。 谢筠匆忙走近,用袖口擦拭去额头的薄汗,作揖道:“姑娘,在下谢筠,是雍家大公子府上门客。” 苏小昭微一挑眉,说:“哦?不知谢先生找我何事?” “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昨日在镇上偶闻姑娘才名,对姑娘的才学钦慕非常,故而今日让谢某前来……这是请帖一封,公子明日将在清雁客栈设宴,望姑娘赏光莅临,公子当扫席以待。”谢筠说。 苏小昭向不远处的影六一瞥,示意他无事,然后才缓缓说:“承蒙雍公子高看了,不过小女一介布衣,不敢高攀,赴宴之事还是免了吧。” 她回绝得直接了当,谢筠抬头望着她清冷的面色,讶然问:“姑娘可是对我家公子有不满?” “谈不上。”苏小昭摆了摆手,侧过身,凛声说:“只是我来到此地后,是苏家三小姐给我了容身之所。据我听闻,前几日派人在山庄纵火意图伤人的,正是雍家,请恕我不能与之同席。” 谢筠一下子涨红了脸:“胡说!我家公子岂会是行此小人之径的人?刺杀的事,分明是公子被栽赃陷害,背后另有他人。” “果真如此?”苏小昭将信将疑道,“可我听苏家三小姐说……” “姑娘,请听我一言。”谢筠愤愤说,“那位苏家小姐虽有恩于你,但她得了疯症也是众所周知的,姑娘与其偏信偏听,不如与我家公子一见,便可知公子为人如何。” 沉吟片刻,苏小昭叹气道:“既然谢先生如此笃定,倒显得我一叶障目,有先入之见了,请先生见谅。” 闻言,谢筠也缓下面色,只是心底不由暗骂那苏家三小姐,不仅是疯,还愚蠢十足,镇上的人被那晋斐白混淆视听,不辨是非就算了,那苏小姐都被当枪使了,居然还拎不清,非认定是公子派人刺杀,尽给他们添麻烦…… 只是,原先他们还隐约有几分猜疑,那苏小姐是否有刻意从中推波助澜,但如今听这苏度娘一说,看来确实是他们多想了,那苏小姐不过是因为愚钝,才如此作为罢了。 正想着,谢筠又听到面前的女子说:“不过,纵然没有此事,恐怕小女还是不能如先生所愿,为雍公子谋事,先生还是请回罢。” “且慢。”谢筠叫住转身要走的苏小昭,满脸不解,“既然并无龃龉,姑娘为何不愿见公子?”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少女口中发出。 “不知,谢先生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初春的阳光色调恬淡,落在少女纤瘦而挺直的背影上,如秀山迤逦,恰好一阵风吹过,将她宽宽的衣袖和下摆拂起,如灰色的蝶翼般猎飞。 她半侧过脸,光影勾勒出清美的轮廓线条,映得她的瞳眸,和翕动的唇瓣格外鲜明: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 女子的背影远去,身后,是呆在原地的谢筠。 以及―― 在树后噗嗤一声笑出的影六。 原来小疯子挪动了半天,就是为了最后摆好角度卖脸卖剪影?! 20、第二十章 私塾一谈之后,谢筠只觉片刻也等不得,于是匆匆上了马车,就往回赶去。 早上出门时,谢筠还心不甘情不愿,认为公子特意派他前来,考察这位私塾女夫子的品学,实在是小题大做,有失身份。 但如今,他满心满脑都只剩下对苏度娘的惊叹与折服,反倒十分羞愧自己来得鲁莽,礼数远远不够周全。 这样身怀大才、风骨凛凛的名士,就该公子亲自登门造访,才不至于怠慢…… 谢筠胸中回荡着她离去那一幕的震撼,以至于一进门,看见堂中坐着的公子,便迫不及待地上前。 他顾不上行礼,激动道:“公子,那位苏姑娘实在是非凡之人,只是她胸怀广阔,不慕名利,望公子能礼贤下士,收罗人才!” 一旁的陆子燮讶然说:“难道那位苏度娘,果真如此才华超众?” 没想到,竟然连向来倨傲不恭,总是与人作对的谢筠,都会对她赞誉至此? 谢筠用力点头,当即将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悉数向雍和璧说出…… 最后,他脸色郑重道:“公子,任由此女埋没于乡野间,实在是可惜。公子求贤若渴,更应该亲去访聘,将她招纳至雍家门下!” ※※ 私塾内,大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也漏尽了。 苏小昭放下书,在众学童忐忑又害怕的目光中,一双剪水桃花眼微微上扬,眼中一霎波谲云诡:“好了,惩罚时间到……” 馆内倏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唔,其实今日我给你们讲的《孔雀东南飞》,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 “不许捂耳朵。”苏小昭幽幽的声音响起。 几个吓得已经下意识捂住双耳的学童,顿时扁了扁嘴,放下了手―― 不要听,不要去听夫子说的话! 那次在夫子的“惩罚”后,每当他们读起《桃花源记》时,都要被吓得险些哭出来的经历,不要再来第二次了!! 二十来个学童寒毛颤立,不约而同地,拼命将注意力转移到窗外或是叫着的黄鹂上,或是摆动的柳条上,或是变幻的白云上…… “故事发生在刘兰芝‘举身赴清池’,而焦仲卿却因为顾虑重重,久未赴约之后……” 然而下一刻,当女子极具穿透力与感染力的声音幽幽响起时,哪怕心脏被恐惧攥紧,他们还是忍不住心底那一丝隐秘而可耻的好奇,全都微竖起了耳朵…… …… 守在馆门外的影六,已经熟练地捻起两枚软草塞入耳中,心中恶意满满地想着:要是刚才那叫什么谢筠的留下来,看见了这一幕,大概会露出彻底幻灭的表情吧? ※※ 于是这一日,镇子里的数户人家都发现,自家皮实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娃子,从私塾回家后,居然深受诗词熏陶,一边背诵着《孔雀东南飞》,一边潸然泪下,像是为诗中那段感人肺腑的故事触动…… 众人感慨,看来私塾那位新来的女夫子,果然是善施教化啊! 一来二去的,就连城西地主家的赵家小霸王,也被父母敦促着赶来了私塾上课。 要说那小霸王赵琨,本来是压根不想念书的人,但近来小霸王却甚感寂寞……以前但凡他出门吆喝一声,立即便有三五成群的伙伴响应而来,时不时地,还带人去和杨硕那死胖子来一架,小日子说不出的自在。 但现在,昔日呼前喊后的跟班们,都跑私塾念书去了,这下子他就连去王屠户门口撒个尿,都没人帮忙看风。这就算了,可昨天私塾休假,他去找跟班们玩,却看见大家都在玩他不懂的“杀珠子”游戏。 于是小霸王有点失落了。 以至于父母提出让他上私塾时,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抵触,扭捏了一阵子,便半推半就地背上书篓,去私塾报到了。 至少得弄清楚,他们都在玩什么东西! 入到私塾时,赵琨终于见到伙伴们天天挂在嘴边的女夫子――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衣,正低头坐在案后。除了她的长相比他家门前的桃花还要娇艳,一脸不苟言笑的清冷,与其他夫子并无二样。 怎么看,都是一个乏善可陈的私塾夫子。 “赵琨啊……”听到他的名字后,那女夫子眼睑一动,睫毛扬起,看过来的目光似乎有一丝异色。没等他看清,女夫子已垂眉敛目,淡淡点了点头,让他坐在杨硕旁边的空位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一时圆眼瞪圆眼。 苏夫子不疾不徐说道:“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杨硕,新同窗若是对课业有疑惑之处,你需多加提点。” “是的,夫子。” 出乎赵琨的意料,向来目中无人的胖子死对头,居然喏喏应了声,看起来很是乖巧。 苏小昭满意点头,然后说:“今日是论辩课,正所谓明思方可善辩,那么,以友好和睦为题,我先出题对你们考察一二吧。” 哼,谁要和那个胖子友好和睦?小霸王心中正不忿,就听那夫子出声道:“杨硕,赵琨,张虎子……”她陆续点了八个人出来。 苏小昭往地上虚划一笔:“假如这有一条河流,你们八个人都要到河的对岸。现在只有一艘可载两人的船,而你们八人中,只有杨硕,赵琨,和吴松三人会划船。” “那么,问题来了。”她眼光凉凉地一瞥几人,“孙于延与鲁二栓,是杨硕的人,穆飞与刘元贺,则是赵琨的人……若是赵琨不在,杨硕就会杀了穆飞和刘元贺,反之,若是杨硕不在,赵琨就会杀了孙于延和鲁二栓。”她比划手刀讲解着规则。 “而吴松不在的时候,张虎子就会咬死所有的人。” “!”赵琨顿时周身一冷――屁!这题目哪是友好和睦?分明是心狠手辣! 为什么这夫子这么可怕?! “问,现在你们要怎样做,才能让八个人都安全渡河?”她幽幽问。 旁边,委屈巴巴的张虎子一努嘴:为什么他要咬死所有人?好吧……夫子说咬他就咬。 ※※ 下课后,苏小昭浑身舒泰一伸腰,从学馆内悠悠走出。 “我说,小姐你真的不是在误人子弟吗?”影六满脸的一言难尽。哪有私塾夫子会给学生讲鬼故事,还出如此凶残的题目? “唉,尔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苏小昭叹气。 “喂,你……” 她抬眸一瞥,说:“我怎么了?科学研究表明,用鬼故事和悬疑题,可以更好地开发儿童的幻想智力,你不知道吗?” “谁会知道这种事情啊?”影六不忿道。 苏小昭扬了扬眉,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扬扬悠悠的琴声传来―― 她站定,侧耳听了一阵,神情极为认真。 在影六以为她听得入迷之时,却见她忽而一笑,笑容阴阴测测的:“呵,居然……比我弹得好听。” 影六眼角一跳:南宛国真的还有人能弹得比她差吗? 她干嘛一副嫉妒的嘴脸? 然而小疯子把书篓往他怀里一塞,就往琴声传来处跑了过去。 “不会又要闹事吧?”影六十分头大,连忙也跟了上去。 转角处,苏小昭忽地停下,视线落在远处的亭子里,眼中掠过一抹意味深长。 影六也好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随后微一怔:亭中抚琴的男子,正是雍和璧。数名幕僚站于其后,最右边的是昨日见到的谢筠。 亭子下,抚琴的男子眉眼低垂,指间琴声淙淙流泻,行云流水般的闲适…… 薄薄的暮色里,面容矜贵清雅的贵介公子,如玉树琅琅,神情间谦而不卑,令人一见之下极易心生好感。 “他该不会……真想招揽你吧?” 影六楞楞说着,一瞬间觉得十分的荒唐。 如果说晋斐白一派和其他势力,都是想夺取顾家传说中的那件信物,借此倾覆朝局。那么,以太后为首的雍家,就是一直想铲除顾家,让这个不可控的因素,永远不会现世。 而现在,雍家大公子居然想招揽他家小姐,为雍家效力?开什么玩笑? 影六摇了摇头,但旋即一想,有什么事是小疯子干不出来的?如果她真的一时兴起,以堂堂顾家后人的身份,跑去给雍家小子打杂跑腿,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没等他纠结完,就听到苏小昭若有所思的声音:“我知道了,他弹得比我好,或许是因为他的琴比我的琴好?” 影六禁不住翻了个白眼,琴技差还能赖琴了? 不过他还是开口说道:“雍和璧的那把琴,确实是好琴,是极负盛名的名琴‘疏谷’。但更有名的,是雍和璧的精湛琴技。听说他的琴声可引来鸟雀驻足,一直被传为南宛国美谈,今日一见,果然是真的。” 闻言,苏姑娘眼巴巴盯着男子手下的琴,喃喃道:“唉,好想在放弃学琴之前,试试他的那把琴,说不定真是琴的原因呢……” “为什么不学了?”影六有些奇怪,小疯子可不像是轻易放弃的人。 苏小昭恹恹说:“我的人设不能和他重合嘛!” ……这算什么理由? 影六有些无语,随即又说:“不可能的,据说雍和璧对‘疏谷’极为爱惜,从不会借与旁人。他不会让你碰那把琴的。” “这样啊,”苏小昭有趣地一弯唇,忽而打了个响指,“接受挑战!” 又来??影六一愣,便见她已经迈步走出。他往前跟了几步,踟躇一会,还是停下来,不远不近地,看着她走入亭子里。 雍和璧身后的幕僚垂手而立,并没有制止她入内。 于是苏小昭一路走近,最后站至他旁边,仅隔着两步之遥,低下头,认真观察他抚琴的指法。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苏小昭很难不去分心注意到这一点。他的骨节纤长而秀雅,指腹温润,没有一点儿老茧,连指间的纹路都是清浅细腻的。而此刻,玉白的手抚在沉黑的琴木上,衬显得愈发鲜明,像是一件上好的艺术品。 她站在他身边低头,微风拂过时,便嗅见一丝浅淡的木香,若有若无,气息干净而醇和,不是时下贵族男子流行的熏香。 一如他此刻的琴声,淡如清风,雅若流云。 连她走过来站了许久,也没有惊动他分毫。男子依然眸光不动,垂目从容抚琴――轻摘、细剔、慢抹、柔撞,琴声宛如石上泉声山间流水,从他指间流泻而出,亭子的飞檐上,已经悄然停落了数只鸟雀,鸣声似相和。 一曲终止,男子双手按上琴弦,才终于抬眸,看向一旁拍掌的女子。 “苏夫子。”他淡淡看来,语调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是我。”苏小昭点了点头,“伯牙鼓琴遇知音,公子这一曲‘高山流水’,技艺实在高妙,我也不由和这鸟儿一样,被琴音引来。” 然而不等他开口,她继而又可惜摇了摇头:“只可惜,细听之下,却发现公子琴音,不入我耳。”她叹气就要离开。 “放肆,公子琴技乃南宛国之首,你怎敢在此大放厥词?”他身后的一名幕僚皱起眉呵斥道。 雍和璧抬手止住他的话音。 “不足之处,可否请苏夫子详细告之?”他的声音不愠不怒,带着天生的温雅与厚沉。 苏小昭回身,说:“公子虽琴艺高超,但却太过着意追求清丽淡雅,反而失了琴意。下一回,若公子弹的是破阵曲,我或许还会来一听。” 她的意思是,他本就不是寄情山水之人,因此这高山流水,便失了韵致? 破阵曲吗…… 雍和璧眸光微动,起身一揖,说:“还请苏夫子不吝指教。” 苏小昭略一沉吟:“唉,琴音本来需得不凝滞于万物,才可浑然天成。所以弹奏高山流水一曲,心境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 “但我听公子琴声,却是久经势力纷华,点染已深。所以,公子弹奏的高山与流水,在我听来,有其形而无其神,不过是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实在不足入耳,公子以为呢?”苏小昭声音朗朗徐徐地说。 “尘里振衣,泥中濯足……”雍和璧默了半晌,最后对她深深一揖,“苏先生所言极是。” 听这一句,幕僚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知道这算是公子诚心承认她了。 不过能听琴声而辨其人,这位女夫子果然是不俗之人啊! 谢筠钦佩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向往地说:“若是有幸能听苏姑娘一曲,便无憾了吧。” 哎呀,苏姑娘双手一摆,羞涩自谦道:“哪里哪里,我琴技疏浅,不敢在先生们面前献丑。何况,我又并没有带着琴在身边……” 噫!虚伪!再虚伪一点! 影六肉麻得全身抖了抖,恨不得冲过去摇着那人的肩头,问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 他们根本没见识过,小疯子写的字有多丑,写字前说的话就有多忽悠人! …… 那边,雍和璧刚从她先前的话中回过神,听到两人这一番话,淡如水的眸子里,也不由得露出意动。 他的琴艺在南宛国从未逢对手,原以为此生曲高和寡,却不想今日得逢一名年纪尚轻,却造诣高深的女子,若能一聆琴音,便是他今生大幸了。 “苏先生。”他眼底泛起涟漪,目光至诚,“若是苏先生不嫌弃,可否以‘疏谷’弹奏一曲,让我得偿此生心愿?” 苏小昭迟疑了一阵,最终无奈一叹:“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跳进小疯子挖的坑里?! 影六痛极捂脸――小疯子不会真的想当众弹琴吧?这样肯定会崩人设的吧? 可是,以小疯子对她设计的人设的偏执,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毁掉呢? 但她要是把手搁了上去,那怎么想都是死局了吧? …… “苏先生,你的小厮怎么在那边坐立不安,走来走去的?”有幕僚不解问。 苏小昭在琴前坐下,正抬起双手,闻言往远处瞥了一下:“哦,让大家见笑了,那小厮每次见我要抚琴,都是这般情不自已的。” 21、第二十一章 手腕微曲, 指尖翩翩若举, 一个如鹤翅初张,将翱将翔的起手势——和雍和璧的别无二致。 众人屏气凝息,生怕惊动这“仙鹤”的振羽而将鸣! 苏小昭想了想,收回手,潋滟的桃花眼掀起, 婉声说:“要知道,万物有灵,琴也如此。所以, 一首好的曲子,不是用手去弹, 而是用灵魂去与琴灵共舞。” 众人憋着的气猛地吁出:人家是私塾夫子, 习惯性唠叨两句,也是常事, 常事。 “苏先生说的极是。”“确实如此。”幕僚们汗颜地应和道。 “好了,接下来,请诸君保持安静,听我一首《千山鸟飞绝之笑傲江湖》……” 咦?这是什么曲子?名字是什么含义?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 苏姑娘再次将手抚上琴面——开弹。 啦、唆、咪、唻、哆…… 唻、咪、唻、哆、辣?…喇?…旯?… 亭子里的人集体僵直。 一个幕僚不相信地抬起手, 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再揉了揉自己老年昏花的眼睛。 然而, 不管怎么揉,眼前都是一副少女极其困扰地摁着琴,手指左挪挪右腾腾, 怎么也找不准音的画面。 在所有人僵滞的视线里,少女粉唇微抿,眼神坚毅,抬起手,重新一按一拨——啦! 就是它,终于出来了! 苏小昭满意一点头,尾指高翘,愉悦地去找下一个音。 一声破了音的“啦”蓦地惊醒亭中的人。 一声破了音的“啦”蓦地吓得飞檐上的肥鸟小腿儿一滑,“嘎嘎”叫着,夹翅飞走的背影如同逃难。 原来……这就是千山鸟飞绝…… 去、去她娘的万物有灵!!! 他们现在仿佛看到公子的名琴“疏谷”,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咙,压在琴台上,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不远处的柳树下。 早在小疯子的琴声一响起时,影六的脸上便被羞耻到崩溃的表情占满,随即他长呼一口气,掩耳盗铃自暴自弃一般,捂紧了双耳。 救不回了,这回人设真的救不回了。 任她舌灿莲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也不可能在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下继续忽悠人了。 …… “大胆,竟敢如此羞辱我们公子!” 谢筠最先怒声呵斥,怫然变色。 这女子是他力荐给公子的,万万没想到竟然被她借机羞辱,经此一变,他只有事后以死谢罪于公子了。 苏小昭恍若未闻,手下动作不停。 “放肆!”一名武士勃然大怒,刀已半出鞘。 见状,影六身影一动,就要冲过去救人,然而一只松子却不偏不歪地,正砸中他后脑。 影六回头,看见树上一个黑色身影微俯下身,正是影一。 他怎么来了? 影六正讶异,便见影一向他做了个“等待”的手势。 还等什么等?再等下去小疯子就要被祭琴了吧? 影六憋了满满一肚子的吐槽,此时见到影一,顿时就忍不住了:“小疯子这回要是还能颠倒事实,我就把自己也给倒过来,绕着山庄溜一圈!” 话虽这么说,但反正有影一在,他便也姑且放下心,转头看起亭子里的状况。 那武士怒而拔刀,脸色微冷的雍和璧也没有阻止,只是眸光深深,注视着坐在琴前的少女。 听到利刀出鞘的金属碰撞声,苏小昭终于一抬眼梢,掠过来的眼光薄而利,宛如一道刀剑的锋芒,竟令得正在气头的武士都一愣。 她的这一曲,绝不允许被任何人打断。 所有人都能从她身上看出这个执念。 “这小疯子……”影六对她是彻底无奈了。 她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事儿,之前洋洋洒洒说了那么一大堆,演了这么久,终于将琴骗到手,看来不论如何,她都要弹完她所谓的最后一曲“绝唱”了。 见亭里的人再无动静,强忍着怒火等她弹完,苏小昭低头,继续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蹦着…… 这女子!这女子! 众人吹胡子瞪眼的,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面前的女人了。 明明听其琴音如宰公鸭母猪,观其神容却如奏绝世之曲……何其的厚颜无耻! 居然敢说公子的高雅琴曲,如同尘里振衣,泥中濯足,那她现在压根就是在糊泥巴里打滚了吧??? 可是没有公子的吩咐,他们只好忍气吞声眼睁睁等着。 最后一个音落下,苏姑娘终于收手,站了起来。 “姑娘该给我一个解释了吧?”雍和璧缓声说,一双如水中洇墨的瞳眸静而冷。 苏小昭偏了偏头,问:“公子以为是我弹的好,还是你弹的好?” 嗟乎!实乃无耻之尤!——这是此时所有幕僚的心声。 “哦?姑娘以为呢?”雍和璧淡淡说。 苏小昭笑起来:“当然是我弹的好。” 她转头,对身后一众躁动的幕僚说:“诸位先生稍安勿躁,我此举并非是对雍公子不敬。公子以名士之礼待我,我又怎么会不识好歹呢?” “只不过,我并不属意庙堂之事,只想苟安于市野,想到难以报答公子的知遇之恩,才借弹琴之事,点拨公子一二。” 众人面色皆一愣,连眉目冷下的雍和璧,也怔了一瞬。 “我说我弹的好,是因为我来时,站在公子身侧许久,公子依然不为所扰,琴声纹丝不乱。可是,公子能泰然处之,是因为对自己的琴技有信心……而我方才弹琴之时,有文人质疑于我,有武者拔刀向我,举目无一人信我,我却不动摇分毫,将曲子弹奏至最终。” “敢问公子,若是千夫所指,举世皆非之,公子行事可还能不受侵扰?” 一众幕僚纷纷瞠目,陆子燮抬手抚了抚须,赞叹点头:他早就和公子说过,公子行事太过顾虑名声,以至于束手束脚。虽说公子有他的忧虑,但要跟着太后做改换朝纲之事,太过谨慎未必是好事。想不到这女子在第一次见面,居然就能直指公子软肋。 见到雍和璧神色微动,苏小昭颔首说:“所以公子以为,相比之下,孰高孰低呢?” 雍和璧沉吟了一阵,作揖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我确实,不如姑娘。” 树下的影六一口呸出含着的甜草:小疯子明明只是脸皮比城墙厚,才没被众人的目光刺穿而已吧? 苏姑娘目露欣慰,又继续说:“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愿闻其详。” 苏小昭眨了眨眼,说:“我确实不会弹琴,可是,伯牙在岩下鼓琴,闻声而来且能道尽曲中意境之人,也不过只是个山野樵夫。一个是奏曲人,一个是识曲人,你们又以为,孰高孰低呢?” 幕僚们想了想,答道:“如此说来,倒是两者不相高下……” “非也,还是我高!”苏小昭下巴微扬说道。 众幕僚:“……” 影六:“……扑哧。”小疯子果然半点亏也吃不得。他压低了声音,朝树上的影一说:“我怎么忽然觉得,这样的小疯子好像还有点可爱。” 果然小疯子说得对,人类最纯粹的快乐就是幸灾乐祸了,尤其当幸灾乐祸的对象,还是顾家多年的老对头时。 那边苏小昭开始振振有词:“如果是在寻常百姓家,那么两者之间,确实无高下之分。只不过,雍公子并非我等市井小民,便不可等量齐观了。” 她说:“真正的上位者,最重要的从来不是自身才能的多寡,而是可以集天下能人以驱策,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然而。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前者至多只能成为人人称道的名士,但后者,若是时机妥当,却可成为割据一方的枭雄……如此,公子以为孰高孰低呢?” 话音落下,满亭的寂静。 众人面上终于露出动容之色,陆子燮更是上前一步,激动低呼道:“公子。” 雍和璧微一点头。 他知道众人激动的缘由。因为面前的女子,不正是太后一直寻而不得的、那个位置最合适的人? 如果说,原先他还只是看重她的才华,想将她收为己用,那么现在,他便是刮目相看,觉得她不该屈居于门客之位。 一场弹琴的闹剧,这女子在其中所展现的,却是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心性与智慧。 先是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惊人胆魄与坚韧,作为太后想要选擢的第一位女官,必然会遭受多方质疑,种种诘难,非此心性不可居其位。而后来的伯乐与千里马之论,更是可见此女运筹帷幄之大能,足以周旋于风雨欲来的官场。 这样的女子,若能在官场多加历练,假如时日,必然可以成为太后最能依仗之人…… 见到众人神色变幻,苏小昭只当是将他们都唬住了。于是微一作揖,火速撤退:“既然公子已有所悟,我便算是报答这一番知遇之恩了,就此告辞罢。” “苏先生。”“苏先生……” 众人开口留人,想起先前对她的误会与恶意,心中深感愧怍。 声声挽留中,少女背对着众人站定,像是踟躇一般,脚下挪了挪,又侧了侧。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她口中发出。 傍晚的阳光色调昏黄,落在少女纤瘦而挺直的背影上,她没有出声。少顷,一阵风吹过,将她宽宽的灰衣吹起,如蝶翼般猎飞—— 她半侧过脸,轻轻启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前路险远,望诸君珍重。” …… 亭子里,众人眼眶微热,久久一声嗟叹。 谢筠举起袖沾去眼角泪花,沾着沾着,忽而想起,这一幕,似乎有点儿……熟悉? 22、 第二十二章 “无懈可击!” 回到阵地的苏姑娘, 打了个响指如是说。 影六凑过头来, 也不得不钦佩道:“小疯子你还可以呀,为了骗雍和璧的琴,居然事先想好了这么多借口。” 原来她一开始站到雍和璧身旁,就是为了后面能与他比较的事? “胡说什么呢?只有打破了花瓶之后,才有说谎与圆谎的必要嘛。”苏小昭说。 影六楞了一会才猛地反应过来:“等等, 你的意思是,你一开始根本就只是贪玩去骗琴,至于后来扯到什么千夫所指, 什么伯乐千里马的,这一大堆道理, 都是你弹了琴之后才想出来的?” 苏小昭耸了耸肩, 不说话了。 影六顿时气得眉毛一拱,亏他还以为, 她是有万全的准备,才会去以身犯险的,敢情她压根没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影一,你说说这小疯子……”影六愤愤抬头望向树上, 话音却一滞:咦?树上没人? 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大影儿?他也来了吗?”苏小昭伸长了头去看。 “刚刚还在的,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了。”影六挠了挠脑袋, 不解想着。 “啧, 男孩子忽然消失找不到,就不要问东问西了,这是人生经验。”苏姑娘语重心长道。 说完她欢快地转身走了, 声音远远传来:“说起来,用了名琴之后,我果然弹得有进步了呢……” 影六也不再多想,连忙跟了上去:“我觉得,以后该叫你‘苏大忽悠’!” 说起来,小疯子做事就从来没有顾及过后果吧?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可她似乎就是有亡羊补牢、挽危厦之将倾的奇能…… “什么呀,明明是你们人类应该好好自我反省一下,不堪一击的逻辑体系,简直像一个漏洞满布的系统。”苏姑娘提着裙角蹦蹦跳跳的,“不,比这还更糟糕。因为很多时候,你们的大脑还会帮着欺骗自己……就像包裹着致命病毒的伪细胞一样,只要抛出一个用语言去包裹的入侵念头,让你们自己去深思,去反推,然后,你们就会被自己的大脑给欺骗了。” “所以说,真正的大骗子才不是我,明明是他们的脑子。”苏姑娘最后总结道。 ……小疯子又在说没人听得懂的话了。 影六撇了撇嘴,心想,反正以后千万不要试图去理解小疯子的鬼话,不要去深想,不要去反推,这就对了! 看着前面暮色下,少女跳着去踩河边卵石的身影,影六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影一曾经说过,能做到她这样随时自圆其说、不露马脚,若不是亲身经历过,就是心性极其缜密,那个时候他还不相信…… 他的脚步顿了顿,一个念头忽而冒出:假如,小疯子想骗所有的人,也包括他们的话,那么他们,又是否可以看得出来呢? 那么,影一想让她回京城,会不会也是因为…… 在他站定思索的时候,前头的少女也突然停下。 她侧过身,扬起唇问:“小影儿,你帮我看看,是这个角度好看一些呢,”挪了挪,“还是这样好看一些?” “……哪个都行,反正都一样。” “嗯?这么嫌弃的语气,意思是都一样好看,还是都一样难看?”阴测测的语气。 “说了都一样。” 他撇嘴说完,晃了晃脑袋,脚步也抬了起来:算了,不管怎么样,小疯子都不过是贪玩的小疯子。她要是能一直这么快活,就怎样都好。 ※※ 风和日丽,春暖景明。 这一日,是苏夫子口中所谓的野外活动课。 二十来个学童叽叽喳喳地奔跑在河边,树下,田野里,而苏小昭和影六,在松软的土地上相对而坐,手里结着花环,脚下一丈,是一条水光涟丽的溪流。 每过一会儿,就有学童们跑过来,兜着一堆采来的野花,倒撒在她跟前,红扑着小脸蛋等她一句夸奖的“乖”。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野外活动课,苏夫子说,这堂课没有经书背诵,没有算数,也没有论辩,只要他们仔细观察大自然……学童们蠢蠢欲动又惊奇无比,他们可没有听过什么野外活动课,一直以为的授课,都是在沉闷的学馆里坐着,摇头晃脑地背书。 哪可能像现在一样,撒着腿丫子在田野里奔跑。 “都过来,别玩疯了。”苏小昭拍了拍手,正色对所有学童说,“待会谁提问的问题最好,花环就奖赏给他,知道了吗?” 学童们应声后,一窝蜂地兴奋跑散开去。当然,有看到漂亮的野花,还是得摘下来给夫子送去的。 “你这样真的不是在偷懒吗?哪有什么野外活动课的说法?”影六一边低头结着花环,一边说。 春日和煦的阳光暖暖照下,微风拂面,苏小昭闲适地伸了个懒腰,将身旁一堆冒尖的野花扫开,双手撑地后仰着,说:“说的对,我可是要偷懒的,接下来的花环就交给你了,反正我都教会你结法了。” “你……”影六气结。 “好吧,公平起见,我挑出好看的花递给你,你来结。”苏小昭建议道。 这哪儿公平了? 影六拿过她搁在手心里的小花朵,郁闷地结了起来。 见状,苏小昭伸出手指,一戳少年鼓起的面颊:“难得出来踏春,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给我开心起来。”弹性结实的触感甚好,她又戳了戳,“这样吧,等你结好这个花环后,我给你变一个魔术。” “魔术?”少年的好奇心被挑起。 就是她说的那个奇幻大陆的魔法,像火球、冰箭、风刃之类的吗? 于是影六不再怠工,手下动作飞快,很快第一个花环就出来了。 苏姑娘接过来,先是臭美地戴在自己头上,左看看右看看,找不到镜子或水面等可以反射影像的东西,于是回头吩咐道:“小影儿,睁大眼睛。” 她稍凑近,在少年乌黑的瞳眸里瞅了瞅,十分满意。 “好了,你要变什么魔术?”影六让开身子,然后好奇问。 苏小昭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猛一拍手掌: “听令,召唤影一!” 空气中默了一瞬。 下一刻,一个黑色的身影倏地掠至,立在岸下溪流的一块岩石上,微仰起头,朝岸上俯下身的苏小昭看去。 “咦,影一,你还真在呀。”影六说。 不过这算是什么魔法?分明是在诓他! 影一点了点头,动作有点无奈。既然她与雍家的人打交道了,那他自然要跟随着,保护她。 苏小昭笑了笑,将花环抛下去:“呐,送给你,戴着玩吧。” “……”影一低头看着接住的花环。 五颜六色的,霎是明艳抢眼……一旦戴上去,他就不是“影卫”了。 影一默不作声地,扬起手,将花环往岸上抛回,随即消失在两人眼前。 “哎呀,我送的东西他居然不要!”苏姑娘扼腕一叹,“算了,我就爱看他那无欲无求的小造作。” 影六:“……” 这时,一个学童跑了过来,苏小昭当即脸色一敛,回过头。 “夫子,我想问一个问题。” 苏小昭冷淡点头:“嗯,说吧。” 学童举起手中的一盆小盆栽:“夫子,为什么它会长歪了呢?” “因为花花草草都有向光性,若是长时间受到光照不均匀,为了获取更多阳光,它就会十分努力地,把枝条伸向阳光。”她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出枝条的切面图,“你看,它们体内有种叫生长素的东西,被阳光一照,就会游移到背光一侧,生长素一多,背光一侧就会长得比向光一侧快,所以枝条就会变得弯曲……” 影六满脸纳闷:明明说前面的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加上后面乱七八糟的。 果然,学童困惑地挠了挠腮帮子:“夫子,后面的我听不懂。” “没事,以后你长大就会懂了。”苏小昭说。 并不是啊,长大了也不会懂的吧?影六无语地想着。 “好了,我说完了,你从哪户人家里拿过来的,立刻给我放回去。”苏小昭板脸训道。 “啊呀,知道了,夫子。”学童吓得飞快跑开了。 过了一会儿,杨硕颠着胖胖的身子跑了过来:“夫子,孔圣人说的两小儿辩日,最后答案是什么?” 影六眉尾抽了抽,圣人都不知道的问题,他也真敢开口问。 “哦,答案是太阳在午时比较近,清晨时比较远。”“为什么,夫子?” 苏小昭又信手画了个圆球体:“清晨的太阳之所以看起来大,是因为太阳的角度低,光照需要穿过地面上较长的大气层……” 许久,“咦,那夫子的意思是大地是圆的?”“嗯,这么说吧……”又许久,“可要是圆的,我们不就掉下去了吗?”“嘛,是因为还有一种东西叫万有引力……” 最后,小胖子虽然一脸糊涂,但还是挫败地跑开了,到处和伙伴们嚷嚷道:“你们知不知道,苏夫子她什么都知道!真的,我刚才使劲问都问不倒她,不信你们去试试!!” 影六很无语,原来那胖子是故意的! 苏小昭支手一撑下巴,百无聊赖:“死胖子,要不是我要维持百问百灵的度娘人设,哼!” 影六转过头,也托腮望着苏小昭:小疯子居然还能如此有耐心,真难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过…… “你那些答案,听起来也太不靠谱了,该不会又是你故意误人子弟吧?” “是啊。”苏小昭凉凉一瞥,递过一朵花,“毁完他们的人生观,现在就要接着毁掉他们的世界观,一步一步戕害他们的灵魂,这才是复仇的终极奥义:以我的睿智,来使敌人孤独并痛苦。” 影六接过花,低头结着:“我才不信你什么都知道,一个人哪可能学得了这么多东西。” 苏小昭再递花:“不一定,等你呆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却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只能呆在房里,对着一堆书的时候,你也会懂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完全可以通过流水线生产出来,一个模子盖下去,都是一样的。” 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影六似乎能感觉到,她的身周太过安静了。他不自在地抬起头,努力找个话题:“唔……流水线是什么?” “就是我递给你花,你负责结,别废话。”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所有支持正版的姑娘,啵你们(づ ̄3 ̄)づ 感谢 从此陌路 的地雷x5 感谢 喵大仙 的手榴弹x1 感谢 空空如也 的地雷x1 感谢 57姑凉 的地雷x1 感谢 cyh 的地雷x1 感谢 涟漪 的地雷x1 23、第二十三章 在小胖子嚷嚷开后, 果然许多学童也纷纷效仿, 三不五时地,就凑到苏夫子跟前,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或是捉住一只蟋蟀,或是端着一个鸟窝,或是从泥地里挖出几块不知名的根茎, 他们俨然将这件事当成一个挑战,仿佛若是问倒了苏夫子,就可以成为小伙伴中的英雄。 又一次, 一个学童拎着正活泼挣扎的田鼠的长尾巴,铩羽而归时, 苏小昭的脸色已呈现发黑趋势, 乌沉沉的,快要绷不住了。 影六憋住笑意, 一面结花环一面说:“小疯子,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 “闭嘴,没有人能破我苏度娘的无所不知形象!”苏小昭沉声说。 “夫子夫子……” 苏小昭回头,看着面容稚气可爱的张虎子, 脸色和缓:“嗯, 你说吧。” 这才是认真问问题的好孩子。 虎头虎脑的男孩眨了眨大眼, 困惑问:“夫子, 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扑哧。”影六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苏小昭面容如春风般温和,抬起手, 捏了捏男孩的柔软面颊,说:“乖~男孩子家家的,不要问我这种问题,耍流氓呢你?回家问你爹去。” 张虎子委屈地一扁嘴,泫然若泣地跑开了。 “你不是才说了不能破功吗?”影六说。 苏小昭无所谓道:“没事,形象什么的,在虎子面前随便崩,他感觉不到的。” 影六:……这样说虎子听到了会哭得更厉害的吧? ※※ 这一日野外活动课的最后,二十来个学童坐作了一团,乖巧地等苏夫子选出问题最有趣的提问人。 最终胜者是孙于延,他提出了一个观察到的关于蚂蚁的问题。 在将花环给腼腆的男孩戴上后,苏小昭击了击掌,以替代敲云板,就胜利者的问题,对众学童展开说: “在自然界中,蚂蚁是一个拥有无可比拟的高度纪律性,和绝对忠诚度的种族。在蚂蚁国度中,一个蚁巢里只会有唯一的蚁后,其余的则被分为雄蚁,兵蚁,和工蚁。我们先来说工蚁的职责……” …… 于是,当谢筠奉公子命令,前来找到苏小昭,听到的便是她与学童们的这一番话—— “夫子,在蚂蚁的国度里,可以称王的都是蚁后吗?” 苏小昭颔首道:“没错,在大自然的一些种族中,比如说蜜蜂和蚂蚁,它们唯一的王都是雌性,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咦?可是我们历史上的皇帝,一直都是男人呀。”另一学童说。 “那是因为,世人眼光大多会被世俗所局限。若是我们放眼整个自然界,就会明白我们的许多认知,都是十分狭隘的…… 时移世易,一切谬误与偏见,总是会慢慢被纠正的。”她说。 谢筠一开始是惊讶于她说的什么蚂蚁国度,但听到后来,却不由沉默深思:他想他现在大概可以明白,为何公子用尽心思,想将这名女子举荐给太后,而不是收归到自己门下。 若是太后能听得这一番话,想必会甚为宽慰吧? 他思索了许久,待到一众学童离开,才迈步走出,来到苏小昭面前:“苏姑娘,我家公子想邀请姑娘,到清茗馆一叙,不知姑娘可否拨冗一见?” 见苏小昭脸色踟蹰,谢筠复又说道:“公子说,是想以朋友的身份,与姑娘清谈。” 苏小昭想了想,点头答应。 谢筠一喜,正要为她引路,却听她一声:“等等。” 他回头,看见她手上捧着一个花环,递过来说:“小女身无长物,只能以这个花环相赠,算是上次一事我给谢先生赔罪了,可好?” 谢筠一愣:“赔罪?” 苏小昭点了点头,说:“对呀,那日在亭子里,我佯装冒犯雍公子的举动,当时一定让先生很为难吧?” 少女耐心地抬手举着花环,等他收下。 “没……没有的事。”谢筠不知怎么的,在少女认真的注视下,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一句话都说不通顺了,“姑娘是……是为了提点公子,才刻意那样做,我怎么……怎么会怪罪呢?” “那先生收下花环吧?”她又举了举手。 她辛辛苦苦递了这么久的花,才做出的花环,多不容易!偏偏大影儿小影儿都不肯要,她这一番心血可不能浪费了。 谢筠只觉脸上一赧,接过,讷讷道:“好,多、多谢姑娘。” ※※ “公子在二楼雅间,想与姑娘单独一谈。”到了清茗馆,谢筠说道。 苏小昭点头,下了马车,往馆内走去。 待到苏小昭的身影消失,谢筠犹豫再三,微红了脸,压低声音问一旁的影六:“不知道,苏姑娘她……可曾婚配?” 影六瞬间变得警惕起来,转头看着眼前面容白净,似乎有些羞赧的弱冠男子,说:“我也不清楚。苏姑娘暂住在我家小姐的山庄中,我只是一时被派来照料她,其余的事,身为下人我也没有多打听。” “哦,这样……”谢筠也不敢再多问,讪讪坐了回去。 …… 雅间里。 苏小昭见到雍和璧后,两人寒暄了一番,相对而坐。 然后,她悠悠叹了一口气,忽地说:“这清茗馆,我已经是第二次来了。” 语气颇有些沧桑。 雍和璧斟茶的手一顿,正不明其意,又听她说:“不知雍公子,这次找我有何事?” 见她问得直接了当,雍和璧微一弯唇,只说:“姑娘放心,既然说了是以朋友身份相邀,那么今日,只是想与姑娘对弈一局,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苏小昭说。 想温水煮她?没门! 想试图用棋艺羞辱她找回场子?没门! 苏姑娘眼尾一撩,看着正在执袖布棋具的男人,眸光幽幽的:他对真正的力量,根本一无所知。 “姑娘请执黑子。”雍和璧抬手说。 苏小昭执起棋子,微一歪头,落在棋盘正中。 雍和璧微楞:一般人下棋先手,不都是落在右上角吗? 苏小昭眨了眨眼,语带劝诱说:“雍公子,要不要试一下另一种玩法?” …… 讲完五子棋规则后,看到对面的人脸色稍带犹豫,或许是觉得如此简单的下棋方式,有点不合身份,苏小昭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公子可知,做最复杂的事,做最简单的人,这才是世上最难能可贵的。” 雍和璧沉吟一阵,淡笑轻摇头,说:“是我拘谨了。” 苏姑娘欣慰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 围棋这种玩法,连阿尔法狗都无法做到不会落败,何况是她呢?所以,她怎么可能会给他机会翻身? 不管怎样,她苏度娘一定要是最酷的! …… 第一局落败后。 雍和璧笑了笑,稍提起一些兴趣,觉得原来极其简单的玩法,还能蕴含许多有趣之处。何况较之围棋,一局下来,分出胜负也不过一盏茶时间,用于消遣倒也不错。 第二局落败后。 雍和璧脸色稍正,才发现这五子棋的规则虽然粗浅,但也不得不全神贯注,以防落入对方陷阱。 他蹙了蹙眉,多了几分认真。 第三局落败后。 看着少女自始至终的淡淡神色,雍和璧忽觉得有些脸热。他自小逢人便被夸赞天资聪颖,连幼时学弈,也是夫子的得意门生,无人出其右。但现在,却在他原先看不起的棋法规则下,被眼前少女局局制胜。 他微觉赧然,终于开始郑重对待。 这一局他步步为营,谨小慎微,不留任何漏洞给对手,互相搏杀至最后时,棋盘上已经黑白子错落纵横,两人竟是平局了。 …… 一盘又一盘,最后天色将暗,苏小昭起身请辞,还十分热络地说:“雍公子,下次若有机会,我们再同席对弈吧?” 雍和璧微微苦笑一下,也起身送她离开。 这女子下棋简直是滴水不漏,任他如何布陷阱,她仿佛都能在一开始就看出并绕开,或是故作中计,最后反将他一军。 这么多局下来,到后面两人已经大多是平局,若是他偶有疏漏,便被步步紧逼至溃不成军…… 就像是,一个策无遗算的精密之械。 作者有话要说:码字的时候,看到萧叶小天使微博上的苏度娘人设图,开心到炸嗷嗷嗷~一百个大么么(*^3^)不过上课画画真没关系吗2333 感谢酌酒小天使的160瓶营养液 感谢 纨玥 的手榴弹x1,地雷x1 感谢 lindsay 的地雷x1 感谢 57姑凉 的地雷x1 感谢 大巫 的地雷x1 感谢 山中明月 的地雷x1 感谢 云涧栈上 的地雷x1 感谢 hey、girl_ 的地雷x1 感谢 22094909 的地雷x1 24、第二十四章 在苏小昭像一个胜利而归的小战士, 得意满满地蹦跶入山庄的时候, 雍和璧正坐在馆内,眸光凝定在棋盘上,思索良久。 过了一阵。 “谢先生,可否与我对弈几盘?”雍和璧抬头说。 “是,公子。” …… 看着节节败退的谢筠, 雍和璧眉峰微微一蹙,复又舒展开。有些难以言说的宽慰,又有些莫名的纠乱。 宽慰的是, 幸好他不是自己以为的棋艺一落千丈。而纠乱的是,他想他大概知道, 为什么始终赢不了那个女子了。 都说棋品如人品, 他向来习惯去揣测与之对弈的人。或是狡诈,或是耿直, 或是谨慎,或是莽撞,但不论如何,布局里多多少少, 都会带有下棋人难以易改的痕迹。 绝不会像今日那位苏夫子一样, 从始至终, 仿佛都是在以一种绝对的理智, 不带任何情绪地落下每一步棋……他试图揣摩对方的棋路,而对方却是纯粹的推算,以有心猜无心, 他怎么会不输? 但是普通人,又怎么会在每一步棋,都刻意进行繁复的推算? 雍和璧按了按眉心:还是第一次,他如同雾里观花,完全看不清一个人。 越是看不清的东西,就越是忍不住去探究。 于是这一日,马车驶过私塾的门前时,雍和璧心中一动,想起私塾下课的时间也快到了,于是吩咐车夫停下。没有下人或幕僚的跟随,他循着声音,一路走了进去。 没有惊动一众学童,也没有惊动远处座上,正执卷授学的女子,他立于一角,听女子朗朗徐徐的念书声传来—— “光之人照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 雍和璧顿了一会,才想起这是《墨经》中的内容,他抬眼望过去,目光里有一丝讶然:毕竟,不管是民间的私塾,或是南宛书院之首的南麓书院,学的都是诸如经义与算学的内容。她现在说的这些东西,本来就少有人涉猎,更罔论在私塾里传授于人了。 虽然有些许惊奇,但雍和璧心里,并不怎么赞同她的做法。 向年纪尚幼的学童们,传授如此深奥的内容,于他们而言,并不见得会懂,何况也很少有人,会对她说的这些感兴趣吧? 果然,底下的一众学童,眼里都是浑然不懂的迷惘。 “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苏小昭念着念着,就停了下来。 以雍和璧的角度,分明看见,她掩在书卷后的面容,眉尾处轻轻一挑,唇角微撇起的弧度,显出十足的郁闷。 一种和她平时清冷严谨的形象大相径庭的表情。 雍和璧正觉讶异,还待再看清时,那边女子已经搁下书,面容也回复为冷然。 咬文嚼字太辛苦的苏姑娘,终于放弃念诵晦涩的语句,开口说:“其实,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墨子说,在相同的空气介质之下,光是沿着直线传播的,所以会出现小孔成像的现象……” 这……根本是完全偏离了原经义的解释吧? 在苏姑娘信口开河的“墨子说”下,雍和璧一下子愣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然而,底下一干人果然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听得懂归听得懂,学童们依然怎么都想象不出,也难以相信,夫子口中的影像倒置现象。 “你们可还记得,我上次的课上说了什么?” 众学童异口同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雍和璧:“……” 远处小厮打扮的影六“扑哧”一下笑出了——那什么雍家的公子,终于能体会到他的几分感受了吧? 他也不担心雍和璧看到这一幕会如何,反正他相信小疯子事后能摆平就对了! 那边苏小昭已经从书篓里,取出了一个钻有小孔、自家影卫出品的活动式木筒。然后,又拿出了一根蜡烛,掏出火石与火绒,自顾自地在几案上,捏着火石吭哧吭哧敲了起来—— “啪嗒、啪嗒、啪嗒……” 清脆的敲石子声响中,雍和璧抬起手,按了按仿佛跟着节奏一跳一跳的眼皮,只觉青天白日之下,他或许是走错了私塾,看岔了坐在上面的人? 火苗亮起。 苏小昭点了蜡烛后,拿起木筒对着火苗,把眼睛凑过去,来回调整好距离。最后说:“好了,排好队,一个一个上来看吧。” …… 下课后,众学童散去,见到雍和璧走来,苏小昭一边收拾书篓,一边打着招呼。 “雍公子,你怎么来了?” 看着一脸自然的苏小昭,雍和璧不由怀疑起自己是否太过大惊小怪,毕竟许多名士的行事方式,都可能迥异于常人。顿了顿,他说:“苏先生,方才那个木筒,可否借我一看。” “自然可以。” 苏小昭将放入书篓的东西又摆出来,拿过火石,又要开始敲—— “……我有火折子。”雍和璧从袖间取出竹筒,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便燃了起来。 苏姑娘收回火石,有些失落,明明火石“啪嗒啪嗒”的声响很好听…… 过了一会儿,雍和璧将木筒还给她,温声说:“果然是精巧之物,苏先生授课,实在是别有风趣。” “不过,”他微蹙起眉,“这些知识,他们学来大概也是无用的吧?寻常人家,或许不会理解先生的授课。” 不是质疑问难,仅是担忧她作为一名私塾夫子,所教的东西,不会被镇上的人接受。 苏小昭将木筒收起,将书篓交给走上前的影六,闻言只说:“多谢雍公子劝告,可是在我看来,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所以,就算不为人所称道,我也只会教我想教的东西,这是我苏度娘唯一的原则。” 影六借着擦汗的动作扶了扶额头。 小疯子的原则,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雍和璧看定她一瞬,然后说:“如果我想聘请苏先生到南麓书院呢?” 见她抬眸讶异看来,雍和璧说:“苏先生的学识,在这镇子里只会被埋没,若是你愿意到南麓学院授课,一定可以崭露头角,大扬其道。” 屁!她要是去就露馅了! 她还能把自己掰成两个,一个当授课的苏度娘,一个当听课的苏三小姐不成? 她睫毛一垂,说:“雍公子高看了,南麓书院是南宛国最好的书院,更是世家贵胄荟集之地,我一介平民女子,年龄资质又尚浅,恐怕无法担此重任。更何况,我的追求并不在此……所以,雍公子的好意,度娘心领了。” 见她态度坚决,雍和璧沉吟了一下,不想就此放弃,故提议道:“路途遥远,在下愿送苏先生一程,请苏先生上辇。恰好,我还有些困惑,也想向苏先生请教。” 苏小昭一摆手:“乘车辇就免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走路。不过,若是雍公子愿意,不如和我一同走回去,路上慢慢相谈?”与其坐马车,还不如蹬她的滑板车来得凉爽。 “也好。”雍和璧只犹豫了片刻,便点头答应。 在她面前,他不想显得自己迂腐。 …… 一行三人,沿着长长的溪流往山庄上走去。 出了镇子后,一路鸟语花香,吹面不寒杨柳风,甚是惬意。 “你看,这样走路,不是比坐在四面都是壁的车辇里,来得更自在吗?”苏小昭说。 雍和璧转眸看她,淡淡说:“走路有走路的意趣,可乘辇也有乘辇的舒适与便捷。” 苏小昭回望道:“盆里花,笼中鸟,自然会更为娇艳安逸,可终究少了几分生机与天趣。说不上哪个更好或更坏,只是人各有志,我愿意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也愿意承担起自己的选择引起的负担。就好像,公子为了所背负的东西,愿意主动放弃人生的许多乐趣一样,不是吗?” 在雍和璧微怔时,苏小昭扬起睫毛,眸光清清透透,像是能洞穿他所有的想法:“所以公子大可不必一再相劝。家师曾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胸无大志,此生也只想游于山水之间。” 静默了一瞬,雍和璧摇了摇头,终于说:“是我强人所难了,请苏先生见谅。” 苏小昭也笑起,说:“其实,虽然道不同,我与公子还是能成为友人的,只是不知公子愿意与否?” “求之不得。”雍和璧说。 “既是友人,公子也不用再唤我‘苏先生’了。”苏小昭眨了眨眼,说:“实话说,我一直听不习惯,何况公子年长我四岁,每次听来都觉得有点儿别扭。” 少顷,雍和璧忽而极淡一笑,说:“所以你一直谨言慎行,咬文嚼字,就是因为我们唤了你苏先生吗?” “诶?”苏小昭难得一愣。 雍和璧转开脸,脸上笑意却不减:“方才,在学馆里,我看见姑娘似乎不喜欢文绉绉的说话方式。” 苏小昭目光僵滞了一下,余光里看见影六幸灾乐祸的面容,眼刀“唰”地瞥了过去。 “唔,当然不是,公子约莫眼花了。” “哦,如此。” “嗯,确实。” 干巴巴对了几句后,雍和璧含笑的目光看来:“那么,我该唤姑娘什么呢?” “我小名是百度,家中父兄都是这么叫我的,公子唤我小名便可。”她说。 雍和璧微疑惑:“这名字……倒是独特。” “独特吗?”苏小昭偏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听父亲说,我小名便是出自于此。” 微凉的风,吹拂起少女细碎的额发,少了几分不苟言笑的、面具般的伪装,多了几分清灵的真实…… “嗯,百度姑娘。”雍和璧一霎移开了眸光,轻声唤道。 作者有话要说:据读者反映,啃老本的胖月在文中使用高中知识太多,胖月看后深觉有理,痛定思痛,决定改用初中的知识了。 至于更新时间……膝盖莫名一痛。一下子多了许多催更的小天使,忽然感觉不能回到小透明放飞自我的快乐日子了qaq 所以,胖月这几天先试试看,能不能摆脱咸鱼之魂,稳住不断更,如果稳得住,我再定下一个固定的更新时间。多谢姑娘们热情的支持与评论,么么哒 感谢 阿雨辣 的火箭炮x1 感谢 19071975 的手榴弹x1 感谢 清情 的手榴弹x1 感谢 泽漆 的地雷x3 感谢 貂蝉婵 的地雷x2 感谢 归海笑生 的地雷x1 感谢 猫咪棒棒糖 的地雷x1 感谢 入木三分 的地雷x1 感谢 57姑凉 的地雷x1 感谢 淼邈喵 的地雷x1 感谢 吃不完的巧克力 的地雷x1 感谢 倾不良 的地雷x1 感谢 喵大仙 的地雷x1 感谢 蘑菇 的地雷x1 感谢 长生眷 的地雷x1 感谢 寫意年少的風華 的地雷x1 感谢 半山云 的地雷x1 感谢 暗生欢喜 的地雷x1 感谢 小deer鹿 的地雷x1 感谢 远镇 的地雷x1 感谢 魔猫 的地雷x1 感谢 风华。 的地雷x1 25、第二十五章 月明如水。 苏小昭坐在屋檐下, 背靠着廊柱, 用纸去糊手中的孔明灯。 影六从屋檐上探出头:“小疯子,这么晚了,你还在捣鼓什么?” “孔明灯。”苏小昭说,“再过不久,等我讲到力学的时候, 会用得上。” 沉默了一瞬。 影六忽而说:“小疯子,已经月中了。” “嗯?”苏小昭抬头,似是不解。 “……还有半个月, 就是月底的书院春季入学,苏家过不了多久, 也会派人来接小姐回去了。”影六说。 “哦。”苏小昭应了一声, 复又低头,继续糊上纸, “那应该讲不到这个内容了。” 虽然她语调没什么起伏,影六还是有些担心,从屋顶跃落在她身旁,蹲下看她:“小疯子, 你没事吧?” 她苦心经营这么久的身份, 一下子就要放弃, 大概会多少会有点不舍或者伤心的吧? “有事。我都做到一半了, 不能白费功夫,自己玩也好……别挡着我。”她推开他的脑袋。 “那我帮你做,你回房睡觉吧。”影六拿过她手里的半成品。 “什么呀, 我又不像你们,天一黑就要睡觉。” 她打了一个哈欠,强撑说:“夜生活才刚开始呢。我的作息时间,才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这是我灵魂深处的不屈与骄傲……对了,你有见过凌晨寅时的太阳吗?见过吗?” “每天都见到,怎么了?”影六问。 “……没怎么。”话题终结。 过了一会,她又说:“其实我没有见过。或者说,我见过,但不是真的。” 影六目露不解。 “哎呀,但是都是一样的。”苏小昭晃悠着两腿,“那些光与电拼接出来的特效,其实和真正的都长得差不多。比如说,我还看过冰岛的拉基火山爆发,瓦特森湖的极光,卡塔通博的雷暴,这些你们一定都没见过。所以说,摆明是我过的比较好!” “嗯,是你过的好。”影六应道。 苏小昭扭头看他:“又是一副明明听不懂还假装敷衍应和我的样子……我喜欢。” 影六讪讪低头去糊纸灯。 他只是觉得,小疯子在说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时,总让他有一种心头空落落的感觉。就好像,她根本就不在意有没有人能理解她,也包括他。 所以他才想,这个时候随便回她一句什么都好。 “糊好了吗?” 正想着,苏小昭已经从他手里捧过孔明灯,凑近眯眼打量着:“嗯,估计能用了。” “这个要怎么用?”影六也凑过去问。 “你等等。”她站起身,跑回房中拿了笔墨和纸出来,然后站在屋檐下,招手道:“大影儿,快下来。” 屋檐上的黑影飞下。 “都过来,把你们的愿望都写上去,挂在灯下,待会我们把这灯放起来。”苏小昭说。 “咦,这有什么用?”影六问。 “谁知道呢?”苏小昭回,“但是人只要赖活着,不都是靠寄托希望于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营造出自我存在的价值感吗?来来来,都写上,我又不偷看,你们怕什么?” 影六将信将疑地拿过笔。 “我没什么可写的。”影一说。 “怎么能没东西写呢?”苏小昭说,“比如说,接管影卫部,走上人生巅峰什么的,照这个思路来嘛。” 她硬是将纸笔塞进他手里,影一默了默,接过笔后,眉宇微微蹙起,似是在思考…… 见苏小昭悄悄踱近一步,影六顿时警惕地转了转身子。 “躲我有什么用,就算不看,我也知道你写的什么。”苏小昭哼唧道,“我一猜就知道,肯定是写着想当一名正义而短命的侠客,最好碰上什么英雄救美戏码,然后名色双收,成为江湖上……” “我没有!”影六气急打断道,“根本没有后面的那些好不好!” “哦,那就是有前面的那些了。”苏小昭失去兴趣地收回目光。 “……”居然还是落入小疯子的圈套了! 两人说话间,影一已经停笔,将纸张折了起来。 “哦不,该死!”苏小昭顿时握拳咒骂道,“谁想看你这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笨蛋影卫写什么,我刚才是想看大影儿的,都怪你自作多情瞎嚷嚷,害我错过了。” 说着,她拿过纸笔,自己跑到角落里蹲下偷偷写了。 好一会儿,等到影六都觉得她写得未免太久,出声催促时,苏小昭才拿着折好的纸走了回来。 “你到底写了多少?都这么久了。”影六好奇道。 “我刚才在郑重地思考人生的意义嘛……不说了,放灯吧。” 亮亮的月光照在山庄里,凉凉的晚风穿廊而过,两人扶着孔明灯,苏小昭凑到中间,点起了橙黄色的火苗,摇摇曳曳的。 半晌,上浮的力道传来,两人放开手,便看见孔明灯开始以极慢的速度,缓缓上升至空中…… “真是神奇,小疯子你要是把这些东西,都用在正事上,一定会大有用途吧!”影六仰头望着缓慢升空的孔明灯说。 “取悦自己本来就是一件正事呀。”苏小昭打了个哈欠,困乏挥手道,“不看了,我回去睡觉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掩起的门后。 影六霍地转身,竖起手指对影一“嘘”了声。 在影一不解的目光下,他飞快用轻功跃上树梢,伸手一捞,将那盏正在上浮的孔明灯捞回。 落地后,影六得意晃了晃手里的灯,说:“让那小疯子使坏想偷看,我们也来看看她写的什么吧?” 影一眉峰微拧,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是被她给带坏了吧? “影一,你就不好奇小疯子写什么了吗?”他提起灯看了看,手指勾出其中一个折叠的纸张,“这种奇怪的形状,肯定是她的没跑了,我先看完再放回去。” 影六一边拆开一边念叨道:“我猜,她的心愿肯定是当个大骗子,骗尽天下人,或者是去偷晋斐白的狼,又或者是当私塾夫子复仇成功……” “咦?”诧异的声音。 影一侧过头。 然而影六没有接着说了,只是眉宇都纠在一起,紧紧盯着手上的纸条。 “……怎么了?”影一问。 “哦……”影六迟钝地抬起头,随后说,“没什么,没想到纸上是空白的。”他来回翻了翻,眼里露出疑惑。 “难道是我拿错了?这个是影一你的,另外那个才是小疯子的?” 说着,影六又要去摸另一个纸条:“我看看这个。” 没想到影一倏地拿开了孔明灯,将他手里的空白纸条也放了回去,松开手。 “啧,影一,你怎么比小疯子还神秘兮兮的?”影六抱臂不满道。 影一移开眸光,遥遥看着半空的孔明灯,没有说话。 ※※ 天明。 镇上的另一边。 “公子,斥候传来消息,边境战乱已平息,那位睿亲世子不日就要回京,右相大人也传话让公子早日回去,以防京城有异动。而且,南麓书院入学在即,公子身任司业副职,也要尽早回去处理书院事宜。”陆子燮说。 雍和璧闭了闭眸,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公子是准备……” “再过些时日吧,晋斐白还回不来那么快。”雍和璧说。 陆子燮面色一整:“公子可是还惦记着那位苏夫子?”不等雍和璧说话,他复又说道,“公子若是思贤求才,陆某不敢多言,可近日我观公子神思似有不定,屡屡与那位苏夫子促膝长谈,却不提招揽之事,还请公子勿要耽于女色。” 谢筠立即站出斥道:“陆先生,莫要乱言!” 话虽这么说,但他也忍不住看了眼座上的公子:难道公子真的对苏姑娘有意吗? 雍和璧屈指敲了敲案面,淡声说:“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晋斐白回京之前,我必定会赶回去,其余的事,我自有主张。” 男子阖上眼睛,掩去那双如水中洇墨的瞳眸,也掩去流露出的几丝疲惫。 他一开始,确实是怀有目的接近那女子,但多日相处下来,他已经不愿再去为难于她。说耽于女色不至于,大概他只是觉得,与那个心思纯粹到,甚至连下棋都不留他半分情面的女子相处起来,是少有的放松与舒适吧? 见状,一旁的谢筠低下头,心头隐隐有些涩闷。公子果然,是对苏姑娘有不同吧?这样的话,不论如何,他都是不能再去肖想那个女子了。 …… “雍公子举棋不定,可是有何烦忧?” 黄昏的亭子下,两人执棋对弈,苏小昭落下一子后,忽地出声问他。 雍和璧回过神,摇了摇头:“无事,只不过想到过几日,在下便要启程回京,不知下次再见百度姑娘,会是何时?” “或许不会很久的。”苏小昭说。 雍和璧微抬起眼眸,望向对面的少女。她正低垂着头看落棋盘,一双明艳潋潋的桃花眼,半耷拉着,像是没睡好觉的困乏模样,与她周身叫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清冷气息截然不同…… 身后,一直垂手站着的谢筠,也飞快看了苏小昭一眼。见到她脸上没有失落或是不舍,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感觉。明明是自己最先发现这璞玉般的少女……但是,虽然酸涩难当,他此刻还是不可否认地,生出了一丝卑劣的释然与窃喜: 看吧,苏姑娘虽然不曾心悦他,但是像公子这般无双的男子,不也是没被她看入眼吗? 想着想着,谢筠忽然想起出门前,陆子燮私下与众幕僚商讨的办法,虽然他不太赞同,但为了公子和自己私心的考虑,最后还是妥协了……应该,不会伤害到这个女子吧? 他眸光闪了一下,有些愧疚地垂低头。 他这一番闪烁神态,全被对面自从那一番问话过后,就一直警惕着他的影六看在眼内。影六盯着他的目光又紧了几分:这小子,又愣愣看着他家小疯子做什么?要是敢打小疯子的歪主意,他可就要耐不住手痒捋袖子了! “百度姑娘。”雍和璧轻声唤道。 “嗯?”少女眼皮子一掀,惺忪看他。 他浅淡一笑,似是失落似是无奈地说:“时候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山庄歇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不日更的最严重后果,是我的清白可能会有危险_(:3ゝ∠)_ 但是,咸鱼是要慢慢拯救的,步子迈太大是会扯到蛋蛋的。你们看,作者君不是从三日一更慢慢变成两日一更了吗?这么想,万更还会远吗嗯? -- 感谢 19071975 的手榴弹x1 感谢 陶漪君 的地雷x1 感谢 57姑凉 的地雷x1 感谢 21715315 的地雷x1 感谢 空空如也 的地雷x1 感谢 归海笑生 的地雷x1 感谢 星堕め往世 的地雷x1 感谢 lm杯 的地雷x1 感谢 百理十一 的地雷x1 感谢 清情 的地雷x1 感谢 非法份子 的地雷x1 感谢 陛下曰: 的地雷x1 感谢 黑炭 的地雷x1 感谢 2333 的地雷x1 感谢 相沢 的地雷x1 感谢 忧梦 的地雷x1 26、第二十六章 街上熙熙攘攘, 小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苏小昭让影六和雍和璧稍等, 一个人钻到了菜摊前蹲下,左右看看,挑选了两根黄瓜。 她递过铜板时,小贩将她认了出来。“咦,这不是苏夫子吗?”那人惊喜地摆手道:“多亏夫子不收束脩, 我家二苗才能读上书!这菜钱我哪能再收哟?” 苏小昭好说歹说才将钱塞过去。 刚要朝两人走去,一个挎着篮子卖绢花的大娘也凑过来:“苏夫子?诶呀,我家小顽皮也一直麻烦夫子了。这几朵挑染的绢花, 夫子就收下吧?” 那绢花有紫色的、粉色的、蓝色的,霎是好看……苏小昭目光游弋了一下, 随后别开脸, 一脸凛然:“大娘客气了,传道授业乃师者本分, 这绢花度娘不能收,不能收。” 她竖起掌心,柔若无力地推拒了几下,又无奈说:“唉, 若是大娘实在想感谢, 不如下次见到苏家三小姐时, 将绢花送给她就好……她会喜欢的。” 多么高风亮节又知恩图报的苏夫子啊…… 影六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动容”点头——真想揪住她的小脸蛋, 问问小疯子是不是不要她的脸皮了! 曲线救国的苏小昭施施然走回,将瓜丢入他背后的书篓里,发出一声深受其扰的嗟叹。 雍和璧看着她, 眼里露出一丝叹赏:“百度姑娘心性品德,恐怕许多士族子弟,都比之犹不及。” “哪里哪里。”苏小昭摆手说,“只是家师常说,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若是不遵师训,日后可是会被戒尺打手心的。” 雍和璧听得莞尔一笑:“姑娘的师门倒是有趣……不仅善于珠算,且能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不知百度姑娘师承何处?” 苏小昭摇头,一边走一边不经心说:“雍公子过誉了,不过通晓一些杂书罢了。至于师承,师门有训,入世不可借助家师名气。若说到才学,我还比不上我的师兄谷歌,你若有机会遇到他,便会知晓他比我厉害了。” 雍和璧脚步微顿,眸光一动。 “入世……”他心下咀嚼着这个词。 难道她是出自于哪一个强大的隐世流派? 他正低头忖思,忽又听得她说:“对了,之前听闻,雍公子不日将启程回京。在此,度娘有个不情之请。” “姑娘请说。”雍和璧说。 苏小昭颔首:“我听说,雍公子是南麓书院司业,恰好苏家三小姐,月底也会去南麓书院就读,不知雍公子届时可否照料一二?” 一旁的影六默默扭开头:好吧,脸皮她果然是不要了。 她这样说,哪里是真想要雍和璧答应?分明是见人家刚才话里试探她,才故意这样说,明晃晃地膈应他吧? 果然,雍和璧闻言脸上神色也有一丝怪异。 “怎么了吗,雍公子?”苏小昭偏头问。 他掩唇轻轻咳了一声,摇头说:“无事,只是没想到百度姑娘,似乎对那位苏家三小姐很上心。” 苏小昭停下脚步,转身打量他说:“难道雍公子不觉得苏小姐很好吗?” 雍和璧翕动了一下唇,想起之前与那女子的两次见面,实在是难以开口附和。 见状,苏小昭脸色一正,说:“没错,苏小姐是偶尔会犯疯症,你们或许也对她有成见。可是在我眼中,她可爱优雅温柔善良睿智活泼元气满满……” 影六连忙“咳咳咳”地低声咳嗽起来,对着她努力挤眉弄眼:小疯子,人设!人设!! 再这么黄婆卖瓜自卖自夸下去,那她刚才营造出的什么澹泊高风,什么隐世流派神秘气息,统统要崩了好吗? 看到少年影卫整张脸都快皱成小老头了,苏小昭才话音一顿,然后,在雍和璧诧异的目光里,她接着缓缓说:“……虽然这些都没有。” “但对我而言,她却是黑夜里的一道曙光。”她说。 她一双水眸滟滟,含珠带露:“那日,阴雨绵绵,我在路上不幸遇到了一群拦路山匪,他们视人命如草芥,无恶不作。行李家当全部被抢走后,为了活命,我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当时的我浑身是伤,躺在山底下奄奄一息,整个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声。” “那时我心想,就这样死去吧,虽然孤独,但不会麻烦到其他人,虽然冰冷,但不用再在这炎凉世道里沉浮挣扎。在那样漫长的痛楚和寒冷中,我甚至还希望,死去之后能有一只野兽找到我,这样一来,我在世上还不至于一无用处,至少可以给饥肠辘辘的野兽果腹……” 透过女子幽幽的声音,那濒临死亡与生存无望的一幕,也浮现在目前。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在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一刻到来的时候,是客居山庄上的苏家小姐,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明明是贵家小姐,却不嫌弃我一身的泥泞脏污,比落魄乞丐还不如,不但将我带回了山庄,还亲自给我擦身熬药。”她睫毛一颤,仰起脸,“后来,知晓我的处境之后,她又收留下我,帮我在镇上找了私塾夫子一职,让我得以一技之长,养活自己。” 她将泪花忍下,唇边挽起一抹清净笑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苏度娘起誓,此生一定会尽我所能,以报苏三小姐。不知雍公子,可否理解?” 雍和璧眸光一震,右手轻轻抬起半分,顿了顿,复又垂下,克制地握了握掌心。 在他所处的位置上,注定无法答应她什么。甚至很有可能,他还会是她恩人的加害者。如此,他还有什么面目再与她坦然相处?连以友人的身份安慰她,都做不到。 “我明白了,百度姑娘。”雍和璧低低说。明白,但不能答应,也答应不了。 那就……远离她一些吧。 …… 所以他到底从苏氏故事里懂了什么?? 影六眉毛一耸,看着雍和璧黯淡的神色,和小疯子凄美到虚伪的笑容,心里第一次对死对头雍家的人,生出了一丝不忍。 ※※ “苏度娘将要收场了!该了断的就了断,该踩几脚的就踩几脚,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别怪我!” 山庄里,苏小昭躺在搬出院子的软榻上,在屋上两人无语的目光里,一边悠闲吹着风,一边往脸上敷着黄瓜圆片。 “然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带着我的脸,去宠幸下一张面具,完美!”她啧啧说。 “……她回京后,大概会收敛点吧?”影六问身旁的人。 影一瞥眸淡淡看他一眼,又收回。 好吧,他知道他在说胡话了……影六撇了撇嘴。 “不对!”榻上的少女忽地坐起来,连脸上的黄瓜片掉下都不管了,纠结说,“还不够完美,这样的结局还差点味道。是什么呢?” 影六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小疯子永远想不起来。” …… 原以为回京前的这些日子,会就这样平淡度过,然而这一日,镇上却不知怎么的,忽然间便流言四起。 一开始两人还没感觉到。只是走在路上,影六皱了皱眉,说:“为什么今天路上那些行人,看我们的眼神好像不太对?” 苏小昭举止优雅地抬了抬眉:“错了,是看你不对劲,别连累我。” “喂,我是说真的。”再怎么说他也是影卫,不寻常的气息他还是能嗅到的。 “嘘!”苏小昭回头嘘他,“真相总是会浮出水面的,而担当真相的力量,需要在等待的过程中积聚。所以,慢慢等着不就好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上辈子可以活到九十九岁,完全是因为我从不胡思乱想……” “打住!这个时候我不想听故事,一点都不想!”影六鼓腮说。 “调皮。”苏小昭冷淡转回头。 影六被噎得不轻。算了,就她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性子,他瞎操心做什么?! 一个石子不知被谁丢了过来。 影六眼疾手快一下子截在手中,大怒回头:“谁扔的?” “咦,扔的是我?谁的准头这么差劲。”苏小昭也回头。 “摆明就是冲你来的。”影六没好气说了声,目光冷冷一扫对面几个事不关己状的路人。 “嗤,什么夫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滥竽充数的货色。”布摊上的人一面理布匹皱褶,一面喃喃说道,“怪不得不敢收钱。” “你——”影六正要发怒,苏小昭站起来一拉他手臂。 “算了,有什么可争的。”她说。 “小……苏姑娘!”影六不忿咬唇。 苏小昭叹气摇了摇头。 然后摊开他的手掌,放了一捧石头:“我捡的不多,但数量不够,力量来凑,我看好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酌酒 的浅水炸弹x1 感谢 青酒 的手榴弹x1 感谢 大巫 的地雷x2 感谢 空空如也 的地雷x1 感谢 57姑凉 的地雷x1 感谢 凌 的地雷x1 感谢 山中明月 的地雷x1 感谢 尘缘 的地雷x1 感谢 对酒当歌 的地雷x1 感谢 不见长安 的地雷x1 感谢 橘子是我的。 的地雷x1 感谢 婠倾魄 的地雷x1 27、第二十七章 一番纠纷后, 两人紧赶慢赶, 才没有耽误私塾开课的时辰。 走进学馆时,苏小昭余光一瞥,看见几个学童脸上的惴惴不安。 她慢条斯理地净了手,在案上布好笔砚书籍,才问:“杨硕, 鲁二栓,张虎子,怎么了?” 几人面面相觑, 鲁二栓先开口说:“夫子,昨日我爹不知怎么的, 突然就问起我的功课, 还仔细问夫子都教了什么。我说到一半,看到爹的脸色不对就没接着说了。” “我爹也是。我说夫子比以前的夫子好, 除了经义算学,还会教我们声学光学……”杨硕说。 “我娘昨日从菜市回来后,也问我了。”张虎子也喏喏张嘴,“我说了之后, 娘说夫子教的东西, 会冒犯雷公电母, 是不敬神明的……” 虽然是小孩子, 但他们仍是敏感地察觉到不对了。明明苏夫子,是他们见过最博学最有意思的夫子了,为什么不论他们怎么说, 大人们就是不喜欢夫子呢? 再怎么粗神经,学童们此时也知道,镇上人这样说,很可能会损了苏夫子的名声。 “好了,我已知晓。”一丝异色划过眼底,苏小昭出声打断道。 她脸上神色不变,似乎完全不为所扰,只是翻开书籍,将沙漏倒置,淡声说:“先上课吧。” 顿了顿,在底下一众学童担忧的视线里,她忽而微一苦笑:“或许,我能给你们授课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夫子!”“夫子……” 学童们顿时惶然惊呼。 一时之间,都被这句话激起眼中泛起水汽。 虽然他们知道夫子从不用戒尺惩罚人,便偶尔大着胆子,捉弄一下这位看起来正经清冷的女夫子,但他们打心底里,其实是十分仰慕和尊敬这位博学到近乎无所不知的苏夫子的。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出离开。 “肃静!上课了。” 见到座上的夫子重新绷起脸色,学童们或是抽了抽鼻子,或是抹一把眼睛,个个都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做出努力听课的样子。 …… 下课后,从学馆回山庄的路上,苏小昭一路都异常沉默。 路上碰见了那位卖绢花的大娘,大娘瞅她一眼,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前打招呼,只是悻悻绕开她…… 一直低头盯着地面忖思的苏小昭,只是恍若未见地,径直走了过去。 走出一段路后。 “苏姑娘……苏姑娘……小疯子。”背着书篓的影六,在后头担心地唤着。 “招魂呢你?”苏小昭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又转回了头,继续默不作声看着脚下走路。 “我还真以为你丢魂了。”影六努了努嘴,凑近低声说,“小疯子,你别担心,影一已经去查流言是从哪里出来的了,很快就……” 苏小昭回头,用手指戳远他肩头,“安静点,能不能别像个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吵到我了。” “你!”影六气得撇开头,谁嗡嗡嗡了,还不是担心这没心没肺的小疯子。 回到山庄之后。 苏小昭坐在梨树下的软榻上,继续托腮低头,如同一尊沉思者雕像。 见到影一回来,影六连忙上前问:“查到是怎么回事了吗?谁散布的流言?” 影一来到苏小昭面前,禀报说:“镇上流言出处,是上一任的私塾夫子。” “他七日前探乡回来后,发现私塾换了女夫子,本来就心怀不忿,此次在镇上说新夫子品行不端,误人子弟的,也正是他。他在镇上有些声望,这一次大家才会听信。” 他略一顿,又说:“那夫子已经和盘托出,他本来只是心有不甘,并无闹事之意。不过前两日有人来找过他,说你教的内容不合常道,怂恿他去告诉镇上的人……听他描述,应该就是雍和璧的幕僚,陆子燮所为。” “哦。”苏沉思者点头道。 “小疯子,‘哦’是什么意思?你听了这么多,难道就只有这一个字的想法吗?”影六挫败道,“悠关名声,你能不能上点心,难道要让你辛苦维系了一个月的身份,就此毁于一旦吗?” 苏小昭猛一拍扶手,站起说:“你说的对。” “什么?” 苏小昭打了个响指,激动道:“一个真正完美的人设,不仅要拥有最完美的剪影,还要有最震撼人心的结局!” “我知道苏度娘的结局缺什么了,它缺少一种壮美的观感,一种狂妄的自我堕毁的快感!我怎么能让苏度娘如此庸俗地退场呢?” 她掩面长叹:“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别人看。所谓悲剧,莫过于在残酷的世道里,忠义者入狱噤声,刚直者屈服弯腰,清正者含冤离去……噢,多么可怜的苏度娘。” “等等,小疯子,你在胡扯什么?明明是在说雍和璧的人诬陷你的事,你就不气愤吗?”影六睁大了眼。 “气愤什么?”手指一叉,苏姑娘乌溜溜的眼珠子露出,“他们说的不是事实吗?” 影六:“……” 敢情她这一整天神情恍惚的,压根不是在伤心或气愤吗? 苏小昭摸了摸下巴,说:“不过那群小笨蛋,居然都没有说完,明明还有更严重的事啊,比如说,我不仅教书离经叛道,还时常曲解经义。啧,这是读书人能忍的事?” 她冲影一招了招手:“大影儿,去吧,替我去使劲煽个风点个火,添个油加个醋。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要让所有人,永远得不到我宽恕的泪水!” “小疯子,你……” “是。” 影六霍地扭头:“影一,你怎么还应她了,我说你……” 话音未完,影一的身影已经飞快消失在屋檐上。 苏小昭经过,一拍他僵住的肩膀:“我都说了,话痨影卫是会被嫌弃的。” 她边走回房,边举起手贴着鼻子,并指扇起来:“嗡嗡嗡,嗡嗡嗡——” 身后的影六眉毛一瞬间气歪了。 ※※ 谢筠这一日走在街上,一直神思不属,心绪恍恍惚惚的。 以前和幕僚们替公子谋事时,私底下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他也不是没用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怎么卑劣和不堪,行事时他也不曾迟疑过半分。 但还是第一次,从众人商定决议后,他便终日惶惶,哪怕知道这不过是一时权宜,无论事成与否,最后定然不会伤及她分毫。 但是,夜半于床榻辗转时,他眼前浮现的,总是那女子可能会露出的黯淡伤怀的神色。 那样孤傲清高的女子,当是容不得半分诋毁吧? 他边走边思索着,结果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私塾前。 在门前踟蹰许久,谢筠终于一咬牙,迈步走了进去——既然来到了,就去看一眼罢。 今日的学馆似乎格外安静。 谢筠往里走去,听见有零星读书声传来:“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 他转出拐角。 在看清学馆里的情状时,他愣住,五腑俱是一涩。 座上,女子容色依旧昳艳,执卷而读的神容清冷又认真。而座下并排坐着的学童,从昔日的二十来人,到现在,只剩下四人。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一名学童朗诵声忽然哽咽,断断续续的,再接不上气来。 其余三个学童也声音渐低,虽然没有像那名较年幼的一样失声哭出,但脸上也都绷得紧紧的,看得出在努力压抑悲伤。 “唉。”苏小昭放下书,长长的睫毛扬起,宽慰他说,“小傻瓜,有什么好哭的。” “呜呜……虎子他们都说很想念夫子……呜……爹爹说,我也只能再来一次,明天说什么也不肯让我来了……” 苏小昭垂下睫羽,少顷,才摇头说:“夫子说过,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忘了吗?” “是、是的,夫子。”学童抽噎着拿起书,继续诵读道:“外本内末,争民施夺……” 座上,女子淡但一笑,好看的桃花眼里,眸光深深浅浅的,不知是不舍或是欣慰…… 谢筠退后一步,藏身在柳树后,举起衣袖微掩了面—— 那样的女子,那样的女子,不该受到这般对待! 他当时怎么就答应了那些人见鬼的计划呢? 谢筠心内一霎间悔恨交加。他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那些流言只是让她一时困扰,但今日一见,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过甚。明明说好的适可而止,难道那陆子燮做得如此恨绝,乃至要折其风骨? “谢先生?” 谢筠霍地抬头,竟是不知何时,那少女走到了跟前。 “苏、苏姑娘!”谢筠顿时吞吞吐吐地,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搁。 少女眉眼浅浅一弯,温声说:“谢先生可是来游说的?” “可是今日陆先生已经前来,与我相谈过了,我答应考虑三日,然后再给出答复。”她说。 “陆子燮来找你谈过了?”谢筠缓过来后,忙低下眼问。 苏小昭轻轻颔首,笑得几分无奈,几分寥落:“陆先生说,他知我是遭流言中伤,奈何以他一人之力,空有恻隐之心却无法替我正名。而公子向来护短,我若是入公子门下,公子定当不会袖手旁观,而且我若成为雍家门客,镇中说我是庸碌之才的流言,便可不攻自破。” 谢筠一下子脸烧了起来,以往虽然也不择手段,但从无如此无地自容之时。 “我知晓陆先生说的在理,也是为我考虑,只是……唉,望先生们能容我慢慢想通。” 谢筠连连摆手:“不是,苏姑娘,我、我不是来游说姑娘的。” 苏小昭笑起来:“原来如此,是度娘多心了。” 谢筠松开手心,悄悄在袖下拭去手掌的细汗。看着女子姣好的面容迟疑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问:“苏姑娘,你那日……为何不答应公子呢?我还以为,像公子那般的人,大多女子都会倾慕……” 见女子讶异抬眸,谢筠羞臊得说不下去了。 苏小昭顿了顿,才轻笑着摇头:“我明白先生的意思,雍公子他很好……” 转角处,刚来到的雍和璧闻言脚步一顿,不知怎的,竟是没有迈出。 然后,苏小昭脸上微微一红,说:“只不过,我已经有了意中狼。” “意中郎?”谢筠惊讶得张了张嘴。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酌酒姑娘的浅水炸弹,也多谢亲们的鞭笞之恩(等等这个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加更感谢一下,么么哒!! -- 感谢 快劝我去学习 的地雷x2 感谢 22126257 的地雷x1 感谢 水麒麟 的地雷x1 感谢 落弦◆音画意 的地雷x1 感谢 相沢 的地雷x1 28、第二十八章 “对。”像所有怀春的少女一样, 向来清冷的女夫子, 眸里也水光潋滟的,低下头说,“虽然只有一面之缘,我连它喜欢什么、住在何处都不清楚。可是,仅此一眼, 就足够我怀念至今了。” 微风吹起万千柳丝绦,她站在树下,低下头, 笑得比摇摆的柳条还轻还柔。 谢筠不信摇头,喃喃道:“难道, 他比公子还好吗?” “谢先生可知, 最好的,不一定是最适合的。”她说, “我的意中狼,也许世人见到它的第一眼,会怕它惧它,将之视为异类。可是, 当你与它对视的时候, 你会看到它傲慢下的孤独, 冷漠下的疲惫……就好像, 你在路途上曾经路过无数旅人,见过千万双灰寂色的眼睛,都是一模一样。直到偶然间, 于擦身而过的一瞥,终于遇见了与你重叠的色彩。” “无所谓好或者坏,我想,所谓钟情,大抵就是你能将它从千千万万个灵魂里辨别出来吧。” 少女抬起脸,朗朗冲他笑着。 她很少笑,偶尔笑起来,也只是唇角浅浅一弯,寡淡而疏远。但此刻说起她的意中郎时,连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笑意,在垂摆的青碧色柳条间,说不出的动人心弦。 在那样的笑容下,无论是她面前的人,还是转角处站定的人,晃神片刻,心里俱是苦涩而悸动—— 此间少女,纵是无情也动人。 于千万人之中,一眼将你辨出。这一番烂漫又深情的话,恐怕就连世间最无情无欲的人听了,都会忍不住心旌神摇,为之向往吧?仿佛是,若能得她钟情,那便是世间最幸运的男子了。 谢筠心跳紊乱,舌尖微涩,说:“能得姑娘如此倾慕,那人何其有幸。” “不。”苏小昭轻轻摇头:“遇之,我幸。” 转角里的人,站定许久,脚下如盘根般,怎么也迈不开。雍和璧心里低叹了声,抬起头,最后再看一眼少女的笑靥…… 这样的女子,每多见她一次,便多了解她一分,如同玉蕴珠藏的山峰,教人忍不住一再去探索。 初见她是故作跋扈,而后光华显露的苏夫子,当时他只以为她孤高清冷,不可靠近。 后来两人清茗馆对弈,他又觉得,她是一个心性纯粹,做事又十分认真的女子,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相处。 之后,他偶到私塾,无意见到她掩在书卷后郁闷索然的小动作,才发现除去惊才风逸的苏夫子身份外,她其实还只不过是一个双八年华的少女,天性烂漫,并不像她人前刻意表现出的那般清冷与严肃。 所以他一次次见她,一次次接近,从最初的心怀目的,到后来的心无旁骛,仅是享受与她相处时的纯粹,与平淡的欢喜——一种亲手一点一滴地扣开山峰缝隙,渐渐窥见那深藏在内的耀目光华的欢喜。 这少女的内心深处,有一座藏着宝藏的巍巍高峰。 只是冰封雪藏,谁也看不见,也从不会让谁看见。而他徘徊在宝光内蕴的雪峰之下,为偶尔瞥见漏出的一线光芒,惊艳并隐秘地欢喜着。 他耐心守在宝藏外,渐渐与她接近交好,在他以为终有一日,能入她心扉的时候…… 她说,她对另一个男子,一见钟情。 雍和璧蓦地闭眸,转身离开了原地,悄无声息。 …… 那一个来了又走的身影,落在隐身于隐蔽的柳条繁密处,眸色清淡的黑衣男子眼里。 影一瞳眸微移,只淡淡看了雍和璧离开的方向一眼,旋即移回。他隐在树上,周身气息淡薄近无,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黑玉般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远处垂柳下的少女。 ※※ “天色将晚,不如我送姑娘回去吧?” 道别之时,谢筠抬头看了看天色,如此说道。 苏小昭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只摇头拒绝:“不必了,谢先生。” 见他不解,她略带苦涩地勾了勾唇:“这几日在镇上,先生还是不要与我走太近为好。”说完不等他反应,她转身便匆匆走开。 谢筠心下窦疑重重。 见她与小厮离去,谢筠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他也不走近,只是远远跟着两人,看着少女挺直的背影,心底有些担忧与不安。 镇上的街道里,暮色沉沉,行人依然不少,而一些摊位已经开始收拾行当,准备归返。 见到从街道尽头走出的女子,远远地,便有人刻薄地接上之前的话题:“看吧,她就是那个什么苏夫子……” 有人大声讥嘲:“呸,她算哪门子夫子,昨天我可问了,她连筹算都没教会我家娃,拿个什么破算盘的糊弄谁呢?” “人家曹夫子都说了,她根本就是个草包,教的东西乱七八糟的,祸害人!” 远处,身穿灰袍的女子恍若未闻,微低着头,缓缓迈步走近。 影六提了提背后的书篓,余光担忧瞥向旁边的少女,哪怕事先有所准备,心下也有一丝丝的凉。只是一些以讹传讹的谣传,和简单到不经推敲的煽动,那些本来善意的百姓,便可以朝夕间翻了脸,用最恶毒的言语去揣度她,谩骂她。人云亦云,所有人甚至都懒得去动脑子,理清愤怒从何而来。 跟在身后的谢筠,闻言差点没愤怒得冲上去——这些愚昧平民知道什么? 虽然他原先也不清楚那算盘用处,但后来听公子一解释,便明白这东西是如何了得,倘若善加利用,它日必然会是风靡南宛国之物……愚钝不堪!实在是愚钝不堪! 两人一路从街道尽头走来,走至人堆中间时,两边夹道的刻薄声音也愈加清晰地钻入耳中。 “我家黑子上了私塾后,别的没长进,整日尽会说些神神叨叨的瞎话,什么夫子说夫子说的,我看他都被教傻了。” “可不是,前日我去求了仙符水,那皮猴怎么都不肯喝,还说什么夫子说会重金属中毒。”有人不忿附和道。 “我早就说过,瞅她那样就是个狐媚子,谁知道用什么手段当的私塾夫子……”“指不定是个妖怪吧?也不知道她灌的什么迷魂汤,以前死活不上私塾的大儿,现在吵着闹着要去上私塾……”“妖怪我看像,胡扯什么打雷闪电下雨的,都是冒犯神仙的说法,听说还在私塾讲蚂蚁大虫蜘蛛的事,莫不真是妖怪变的……” 有人拣起瓜果就砸:“砸死你个妖怪!” 影六伸手挡开。 一旦有人起了头,顿时便群情激奋起来,“就是,一个外乡来的,滚出我们镇子!” 苏小昭转头看去,眼里清幽幽的,却诡异地没有一丝愤怒、惧怕、胆怯。那样清透的黑,就像在看一朵云,一片叶,一滴水,没有任何不适,也不带丝毫情感。 只是移开时,那轻眨一下的乌眸,掠过了几分无趣与索然。 人群也只冷滞了这么一瞬,随即就爆发出一片骂声,通通拿起手边的东西,朝女子的身影掷去——有蔫巴巴的菜叶子,有硬邦邦的馒头,有黏答答的破鸡蛋。 她连步调也没有放急半分,一步一步迈出去,一如往常。 身后的影六因为不能显露武功,此刻便手忙脚乱地挡着杂物,见人们愤怒砸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他都快护不住时,气得把背后的书篓一把取下,挥起来努力挡开。 “我早说了,让你也别跟着的嘛。” 苏小昭走在前头不咸不淡地说着,虽然影六帮她挡了大半,但一身宽大的灰袍此时也脏污了,沾上了溅过来的蛋液瓜汁等等,狼狈不已。 “怎么可能不跟着!”影六抽空愤怒顶嘴。 难道要他站在远处,看她一个人顶着所有谩骂与愤怒走下来吗? 苏小昭笑了笑:“既然来都来了,那你挡严实点,其他地方就算了,仔细我的脸不能脏……喂喂,蛋清溅我发上了。” 这没良心的小疯子! 都什么地步了还这么臭美! 影六心下暗骂,手上挥挡的动作却不停,连自己一身的花花绿绿也顾不上。 苏小昭回头看他一眼,又转过头继续前行:走吧,就这一段路了。 远处呆立的谢筠,一霎间浑身僵冷,随即便浑身都烧了起来,仿佛连骨骼都即将迸裂似的咯咯作响。 那边,街道两排长长的摊位里,人们愤怒掷出的烂菜瓜果里,少女的腰背依然挺直着,溅过来的蛋液果汁挂在她袍上,她看也不看,行走的步态依旧从容,从长长的人龙中走过,从满地的泥泞脏污里走过。 虽万千人,吾往矣。 一如她在亭中任众多幕僚斥骂之时。 纵是被千夫所指,也风骨铮铮,像是一杆最锋利的长·枪,不弯不折地从街头走至尽头。 但是,少女那张满是坚定的脸,前一刻还挂着情窦初开的羞怯,不胜温柔地低头,与他倾吐心事。 而此刻,在淡淡的暮色光线下,她始终直视着前方的脸,被照得苍白近乎透明。明明是那般美好而纯粹的白,却像是阳光的温暖,永远照不入她的肌肤之下…… 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谢筠扶住墙砖,痛得弯下腰身。 五指用力一扣,痛觉让他混沌的脑子稍稍清醒过来,他直起身,愤怒地冲进了人潮之中:“都住手,都住手啊!” 然而滔天的吵杂声盖过了他的喊声,他一路冲过去,身上也不能幸免地沾上了烂叶瓜汁,但他还是踉跄地跑了过去:“苏姑娘——” “又来一个,我就说她是狐媚子。”人群有人冷笑。 苏小昭终于站定,回身看向身后冲过来的男子,在他喘着气站定在自己面前时,她说:“谢先生,回去吧。” 谢筠气喘吁吁,举起宽大衣袖挡在她身侧,低头却对上少女仰起的脸。 “请回去吧。”她又一次重复道,“先生这样,会让我更麻烦的。” 一个鸡蛋砸在他额头,凉凉的蛋液黏答答滴了下来。 谢筠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少女拨开他护住她的臂弯,再次转身,坚定地往前走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剧情卡了一下,撸顺了,明天会补上更新。_(:3ゝ∠)_催更大军太可怕,想当初浪里白条的我…… -- 感谢 十十一十 的手榴弹x1 感谢 阙钱 的地雷x2 感谢 陌上行桑 的地雷x2 感谢 要好好学习啊 的地雷x2 感谢 米珧 的地雷x2 感谢 四肆 的地雷x1 感谢 西焳 的地雷x1 感谢 空空如也 的地雷x1 感谢 归海笑生 的地雷x1 感谢 星堕め往世 的地雷x1 感谢 落弦◆音画意 的地雷x1 感谢 从此陌路 的地雷x1 感谢 neverland. 的地雷x1 感谢 eternity 的地雷x1 感谢 婠倾魄 的地雷x1 29、第二十九章 山庄里, 黑色的天穹倒罩下来, 星子稀疏。 “扑哧——” 苏小昭伸手,摘去少年发间的菜屑碎壳,摘着摘着便一声笑了出来。 影六不满瞪眼:“你在笑什么?” “笑一笑以表同情嘛。可怜的小跟班,委屈你了。”苏小昭说。 哪有人表示同情是发笑的? 在影六不忿的神色里,苏小昭用指戳了戳他额头上淤青的一处, 见他“嘶”了声缩头,她收回手,接过影一递来的热毛巾和熟鸡蛋, 裹起来,就往他的额头摁去:“忍着点, 就算你哭鼻子我也不会轻点的。” “谁哭鼻子了?”影六闷声说。 这点程度, 对影卫而言甚至都不算是伤。训练的时候,不是翻肉见骨, 大家都懒得去上药,晾着就好了,跌跌撞撞的淤青更是常事,谁会娇滴滴地在意这点小伤呢? 就连他刚才下意识的一声“嘶”, 也是配合的意味更多。 但她似乎真以为他痛了, 虽然撂下狠话, 下手的力道却远没有她语气来得重, 热热烫烫地,敷着他的额头,时不时揉一揉, 按一按…… 他都没那么在意的东西,她在意做什么呢? “喂喂,怎么这副表情,你不会真想哭鼻子吧?” 影六瞟了她一眼,拿过鸡蛋与毛巾,转身:“我自己来。” 苏小昭沮丧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难道她的手真和脚一样吗? “要是我不跟着你,你还真打算一个人走过去吗?”少年的声音闷闷的,“你怎么就不在意你自己?就算被冤枉,被唾骂,被伤害,你都不会在意是吗?” “我也是没想到呀。”苏小昭摊手说。 “哼,还会有你苏无缺苏大才子想不到的事情?”影六鼻间哼唧着,表示不信。 苏小昭笑了:“你当我会跳大神呢?很多事情我也料不到的。比如说,我还以为最多只是动动嘴皮子,谁知道就捋袖子了。” “要是早料到,今天出门时我就在衣袍下塞铁板,全副武装坚如铁桶了。” “真的?” “当然了。”苏小昭说,“人性这种东西,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可以暴虐也可以善良,可以残酷也可以温暖,可以精致也可以粗鄙,没到那个关头,谁说得准呢?” 她耸了耸肩,说:“你别看今天那些百姓们,一个两个都义愤填膺的,其实他们若是仔细想想,就会发觉,他们心底也没那么恨我。毕竟说到底,我也没和谁有利益冲突,之所以后来变得同仇敌忾,乱丢乱砸的,只不过是因为第一个人这么做罢了……人这种具有高度从众性的族群,是一拥而上行使无底线的恶,还是一团和气彼此温良恭俭让,绝大部分时候,都取决于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怎么做而已。” 影六觉得不可理解,不平道:“我不管那些人心里到底想什么,我只知道,那时他们就是恃强凌弱欺负你了。” 苏小昭撇了撇嘴,目光无趣而索然:“我知道,所以我当时就在想,算了,不和他们玩了。” “‘不和他们玩了’是什么意思?”影六疑惑,“你这几日让我捣鼓的一堆东西,都不打算用上了吗?” 明明之前,她在知道了雍家的诡计后,还斗志昂扬地要将计就计,说如果苏度娘的身份注定要毁,那只能她亲自毁,用最悲壮的方式毁。 为此她还精心设计了每一句话,准备好每一样奇奇怪怪的道具……到头来,她居然要放弃了吗? “嗯,不玩了。这种轻易就可以被煽动,在情感上充满盲点的愤怒与仇恨,真是让我连想报复想践踏的兴致都没有……” 她撕下面具,在食指上悠悠然转着,握住:“好了,从这一刻起,世上再没有苏度娘。” 影六动作停住,垂下手转身看她,双唇翕动了一下,又无言止住。 他宁愿看她斗志满满,怎样恶劣都好,也不想看她露出无聊至极的眼神:那种空而孤独,什么都没有映出的眼神。 “真的不继续了?可是就这样突然消失,不是会留下一堆烂摊子吗?”他再劝道。 “管它呢。” 苏姑娘不在意摇头,怊怅地叹一口气,拿走他手里的鸡蛋,往地上一磕,慢悠悠剥了蛋壳。 影六挠了挠额头,他什么时候见过小疯子如此反常,挖好的陷阱说放弃就放弃? “难道是因为我受伤了,你才不想继续吗?”他忽然福至心灵问。 “大影儿,快来看孔雀开屏了。”苏小昭看也不看他,专心撕去鸡蛋上的白膜。 好吧,他就知道不可能……影六摸了摸鼻子,不死心地要猜出她心思,猜着猜着,蓦地又一惊:“难道,你是看那谢什么的喜欢你,当时还跑出来帮你,才心软了吗?” “小疯子,你听我说,雍家和雍家门下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那姓谢的也是,我看他一个油头粉面的文弱书生,哪里是良配?小疯子你可别被蒙蔽了!” 影六越说越觉得可信,眼里都是怒气,一副自家小姐就要被小白脸拐走的神情。 苏小昭嗷呜一下咬了冒尖的鸡蛋,含糊着说:“哦,他喜欢我吗?” “喜欢就喜欢吧,关我什么事,我又不缺爱。想当初我还是\'所宠\',人人都喜欢我呢。”苏姑娘嚼着鸡蛋,沧桑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渣气,“再说了,你们人类这种朝三暮四的种族,很快就会移情别恋的啦,有什么关系?” 影六先是松了一口气,想了想,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忍不住又为他说起话来:“你这么说也不对,他要是就不移情呢?” “那就自己憋着,反正一辈子也没多长,得不到就得不到呗。”苏小昭又忧伤咬了一口鸡蛋,“我那么喜欢银狻,他也对我爱答不理的啊,谁还没有想要又得不到的东西了?” “……”影六无话反驳了。 少顷。 “说起来,你这个鸡蛋哪来的?我记得我们近来好像没买过鸡蛋吧?”影六忽而挠了挠头,“影一,你买的?” 影一摇头。 然后两人一同看向正吃得起劲的苏小昭。 “哦。”苏姑娘目光依旧怊怅,“当时它飞了过来,我远远一瞅像是个好的,就手快接住,放到衣袖里了。” 咦?什么时候的事,他为什么没看到? 而且,她当时不是一副坚定不屈的模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吗? 那她是怎么一边维持着清高名士的姿态,一边无耻地捞鸡蛋,塞进衣袖里的?! 影六顿时跳脚了。 “所以,在我被砸得凄惨的时候,你都顾着挑鸡蛋去了?” “哎呀,你皮糙肉厚,砸砸又没事,可你知道母鸡下蛋有多努力嘛?”苏小昭慈爱看着手中的鸡蛋。 “……” 果然!小疯子刚才那见鬼的难得体贴,根本不是担心弄痛他,而是担心压坏了蛋吧!! ※※ “公子!” 一身脏污的衣袍没来得及换,谢筠此刻赶至厅堂,衣容不整,满脸颓然,“吾等有罪,还请公子为苏姑娘解困!” 青碧色茶波一荡,雍和璧搁下茶盏,敛眉问:“谢先生这是何意?” 谢筠紧抿了抿唇,而后深深一揖,将一众幕僚私底下商议的,欲收服苏度娘的策谋道出…… 最后,他闭上眼睛,懊悔道:“公子,我等原想施以计谋,使苏姑娘明白留在小镇,只是明珠蒙尘,难被赏识……不料,像是另有一股势力,似要将苏姑娘折于此地,镇上流言愈演愈烈,我等追查无果,人言可畏,以至于如此境地……是吾等愧对苏姑娘!!” 厅堂内一霎的安静。 烛火跃动,明灭飘忽地,照见男子深雅的面容上微微的白。 雍和璧薄唇紧抿,那一双如濛濛山水,向来温煦平静的眼眸里,带出了三分怒意,三分焦灼。 看着阶下人的狼狈容色,他不敢去想,那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是如何强自隐忍地扬起脸,傲骨不折,如铁扇秋风般清凛,迈步走过了那一条长长的、充斥着世间上最恶意的谩骂与欺侮的街道…… 而这一切,是他雍和璧手下门客的手笔。他亦责无旁贷。 “来人,备马!”他起身拂袖,衣角掠起的风也似带着焦虑。 恰在此时,闻风而来的陆子燮也赶至,“公子,且慢。” 雍和璧抬起眸来,对跟随在他身边多年的第一幕僚,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责怒:“陆先生,你素来惜才,何以这次要用不入流的方法,去折辱一名女子?” 陆子燮一听就是谢筠坏的事。 “陆先生看我作甚?”谢筠当即怒目瞪回,“若不是先生行事太过,何至于此?”他就是出尔反尔了如何? 竖子不可与谋事! 陆子燮气得收回目光,拱手对雍和璧说:“公子,事情演变至此,实非吾等所愿,斗胆请公子稍安勿躁,先听我一言。” 雍和璧面容沉静下来,适才他一时心急,想要立即见到那女子,没注意到时辰不对,眼下天色已暗,趁夜赶去也是于礼不合。 “陆先生是认为,苏度娘如此之才,若不能为我所用,便当毁去么?行事如此不留情底,如何不被天下士人诟病?”他抑下怒气说道。 幕僚门客如此私自行事,作为主人,如何又能颜面有光?如若苏度娘知晓,此事是他雍家的人背后所为,又该会如何看待他? 雍和璧唇线轻抿,一抹倦意浮上眉间。 “公子,我等隐瞒有罪,可也并非要行灭才之事。”陆子燮躬身说。 “只是,公子为招纳贤才辛劳奔波,眼看回京在即,陆某才出此下策。我等原本打算,无论苏姑娘是否入雍家门下,回京前当向镇中人澄清事实……澄清此举有十分把握,毕竟只要将那算盘之妙用,广而告之,便足以证苏姑娘之大才。” 他对那位身怀大才的女夫子,心中也十分敬惜,若非迫不得已,也不会想用这种手段使其归顺。 “荒唐!”雍和璧转身闭眸,心如乱麻。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待那女子如知己,又怎么愿意用这样卑鄙的手段,逼她为自己效力呢? “此事错不在公子,是陆某擅作主张,事后我也会亲自登门谢罪。”陆子燮说,“可是公子,苏姑娘已经答应会考虑三日,再决定追随公子与否。我观她神色,似乎也有所意动,此时公子若贸然前去,恐会招致误解……不如,还是等我们先在镇上澄清事实,公子再去见苏姑娘为好。” 现在镇上还是风言风语的,倘若公子此时前去解释,难保不会火上添油,说不定那苏姑娘一气之下,就再不愿入雍家门下。还不如等到谣言平息后,他再亲自负荆请罪,至少让她不至于怪罪公子。 男子雅致的眉宇一拢,露出一丝迟疑。 于情,他应当刻不容缓前去赔礼谢罪,而不是明知她今日受辱,仍然按捺不动,去等待什么时机。但是于理,以他的身份,却不能不考虑更多…… “她当真答应,会考虑随我回京?”他微蹙起眉,踌躇问。 “确实如此,公子不若静候答复。” 雍和璧合上眼,眉头微动——此番行为,他又有何面目,让她追随自己呢?但是不可否认,不论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他都希望苏度娘能随自己回京,倘若有一丝机会,他都不想贸然破坏…… 眉宇纠起,又展开,他最终抬起头说:“好。” “只不过,我不想再用镇中舆论逼迫她。”他说,“无须等三日,明日便尽快澄清事实。” “是。”陆子燮应道。 ※※ 清晨伊始,惊蛰后的春光越发浓丽,梨花清丽烂漫,淡淡的花香弥散在山庄里。 “早啊。” 苏小昭一如往常推开门,抱臂立在门扉前,光影斑驳地落在她面容上,连柔软的额发,也在碎金的阳光里镀上一层暖光。她的身上,不再是一袭宽大的灰衣,而是鲜活明丽的浅碧色衣裙,像春风吹拂过茵翠的草地。 她俏生生站在春景里,一笔提亮。 “果然不是苏夫子了啊。”影六喃喃了一句。 苏小昭眯眼看他:“小影儿,你看起来好像挺怀念苏度娘的?怎么,我是不够她可爱,还是不够她睿智?嗯?” 空气里似乎冒出了浓郁的酸气。 影六立马缄口不言,作闭嘴状:哪有人非要和自己比高下的? 但是,不得不说,她是苏度娘的时候,至少不用让他整天提心吊胆,确实比小疯子省心多了…… 影一淡淡收回眸光,然后,递过一叠信打破两人的僵持,“这是照你昨晚所说,写好的二十四封信。” 苏小昭接过,抽出一封看了看,满意点头:果然比她狗爬的字好看多了。 “小疯子,你今天想干什么?”影六好奇问道。 不再当苏夫子后,她又会想出什么新花样了呢? “唉,苏度娘清晨收拾行李,垂泪离开了山庄,留下一沓信,托我代为转送。”苏小昭眉眼弯起,拿着厚厚的一沓信,一敲手心,“好了,今天我要去给他们送上满满的,爱的回忆杀。” 影六仰头望天吁了一口气。 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回忆杀,但他知道,小疯子必然走都不会安安生生地走,非要折腾些幺蛾子。 只见苏小昭拖出了久违的、抹得锃亮锃亮的滑板车,欢快蹬了上去,绕着门前一棵两人合抱的梨树,惬意地溜达起来,“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身为苏家三小姐,和起早贪黑的私塾夫子相比,连醒来后的空气都自由多了。”她放开车把手,张开双臂在风中愉快道。 影六无语看了那边一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凑过身,问身旁的人:“我说影一,你知道小疯子为什么不当苏度娘了吗?” 他昨晚纠结了一晚,却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闻言,影一转过眼眸看来。 他眼神深、黑、而远,但此时,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浅黯…… 清爽无云的蓝天下,点缀着满山庄的浅色梨花,蜿蜒出一片生机盎然的茵绿色山坡。 眼前的蓝衣少年抓耳挠腮,在思考着怎么也思考不出的问题。 不远处,少女蹬着滑板车,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在和煦的晨光下转悠着。 如她所说的那般,五光十色。 除了他。 “影一?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影一移开目光,像落在梨树之下,也像落在空无处,声音淡淡:“昨日她说你孔雀开屏……其实也不算。” 作者有话要说: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改论文。_(:3ゝ∠)_ 昨天说的补更,临时被导师拉去改论文,中道崩殂。今天多码点字补补orz感觉不能随便立更新flag了,脸会痛。 -- 感谢 二二二酒 的地雷x2 感谢 17515997 的地雷x1 感谢 cyh 的地雷x1 感谢 未见夷歌起渔樵 的地雷x1 感谢 殊途 的地雷x1 感谢 尘缘 的地雷x1 感谢 暖洋洋 的地雷x1 感谢 陌上行桑 的地雷x1 感谢 婠倾魄 的地雷x1 感谢 eternity 的地雷x1 30、第三十章 山庄下, 是一处被春风抚绿的小山坡。 正值仲春气象繁华, 迎面吸一口有丁香和紫藤花香的山风,便令人心旷神怡。 顺着下坡路,苏小昭立于滑板车上,不用动作便可以逆风而下,扬起的衣袂, 是和山坡上蓝色的、紫色的小花一般的颜色鲜活,是和山坡下的垂柳依依、溪水蜿蜒一般的线条闲适。 而更鲜活、更闲适的,是正踏着板、哼着歌驭风而下的浅碧色衣裙的少女, “清晨我盘起头发,你抱着鲜花等在我的楼下。”她逆着风, 悠悠然轻哼, 像是风铃在春天里荡响,“微风吹着每个小树的嫩芽, 你带着春天来啦……” “小姐,你慢点儿,我跟不上了。” 春景很美妙,少女很鲜明, 小厮打扮的少年很郁闷地追在后头。 偶有路过的行人抬头, 看见便是会心一笑, 而后想起什么, 又不由叹惋:惜乎哉,卿本佳人,奈何身有疯症。 “好咧。”少女清脆应了一声, 也不减速,握着车把手,转啊转的,从直直俯冲的路线,变成了大弯大曲的,就等着身后小厮追上来。 见状,影六心里嘀咕道:小疯子还算有点良心,好歹知道要等他一等。 “咦,追上了,赏你小花。” 少女将一朵野花插他发上,一转头,就又溜滑远了。 苦于不能用轻功飞身追去,少年一叹气,只好认命又跟上。 其实,这样也很好…… 他伸手拿下头上的小野花,花托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很是好看。 他想着,虽然不比苏度娘的安静不惹事,但他更想看的,果然还是无忧无虑、活泼会闹腾的小疯子——就像没有任何人或者事,能伤害到她一样。 …… 镇子不大,苏小昭觉得或许是缘分使然,她入镇后第一个见到的,还是小胖子杨硕。 “苏家信使,使命必达!小胖子接住!”一声呼喝,手上的信就丢了过去。 正垂头丧气地趴在凳上的杨硕,头被砸了个正着。 他转过脸,见到是她也不恼,神情恹恹的,“苏三疯子,是你啊,你的滑板车修好了……”他随手抓过信,看清上面的字后,忽地愣住。 “对呀,不过我可不会再借给你玩了,小坏蛋。” 苏小昭说完,一踩踏板就要溜走,她还要去给其他的学童送信呢。 “等等,苏三疯子!”杨硕急声叫住,一下子跳起,“我想起来了,苏夫子是住你那里的,你知道她今天为什么没来授课吗?” 苏小昭回头:“哦,她呀。她早上已经走了,离开了镇子,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 “苏夫子她、她走了?怎么会!”小胖子圆溜溜的眼睛霎时瞪大,眼中满是震惊和不信,“我不信苏夫子会走,她答应过,会教我们做一种能飞上天的灯,她还没有教,怎么会走?” “你自己看信呗。”她说。 “你……你先别走。”杨硕手忙脚乱地翻开信,读了起来。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一个字,读着读着,圆圆的眼眸里便蓄起了水雾,慢慢地,凝成了圆滚滚的水珠子,到最后“啪”地一声落在纸上。 苏小昭侧头,扬起下巴:“略略略,有人哭鼻子了,好害臊。” “我没哭!”杨硕狠狠一抹眼睛,凶狠瞪着她问,“苏夫子她还会回来吗?会不会?” “反正也没学生了……”她说。 “谁说没有,我来了啊,虎子和赵小霸王也来了啊!”他大喊打断她。 “谁欺负她,我带弟兄们去欺负回来,苏三疯子,你让她回来,让她回来好不好——”小小少年郎扯着嗓子,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凶狠,朝她吼着。 苏小昭看着他,不说话。 “我不要什么曹夫子王夫子的,我只要苏夫子,除了她,我谁都不认!你让她回来,呜呜……”他横起手臂挡脸。 手肘搭在车把手上,苏小昭微俯下身,淡淡说:“闹什么,她在信里不是说了么。不论以后谁当你的夫子,切记要尊师重道,勿要再贪玩去气夫子。你很聪明,也很有悟性,大可以走出宽坦前途,不要因一时意气耽误了自己。” “她走了就走了。人都是这样的,世上每时每刻都那么多岔路口,走着走着,很容易就会散了。人本来生而孤独,有什么可伤怀的?” 她说这番话时,语气很平和轻淡,不是苏度娘的清冷,也不是苏小昭的轻快。就好像一名前辈,在闲暇慵懒的午后,对不懂事的晚辈随口教诲几句,然而你听,或者不听,她又似乎不会太在意。 只是,那些轻描淡写的话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影六转头看她。煦和的阳光下,她轮廓浅浅,眼睛像是沉入了一重薄烟,看不清的恬淡……她其实,也很喜欢这些学童吧?至少不像她表面的漫不经心?影六不确定地猜着。 杨硕果然安静了下来。 “苏三疯子,原来你不疯了啊?”他说。 “我也不是时时都疯的。”她说。 “哦……”杨硕低落垂着头,半晌,又问,“那我们,真的再也见不到苏夫子了吗?” “不好说,若是它日你们能够平步青云,登上金銮殿,或许还会见到她也说不定。” 她眸光转来,又说:“哦,这句庸俗的激励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你的话,等你减个百八十斤,变成帅小伙了再说吧,否则苏夫子不会想见你的。” “你!苏三疯子!”可恶,这根本就不是苏夫子的意思嘛! 苏小昭一摆手,蹬滑板车飘出,“好了,我给其他人送信去。再见了,小胖子。” 杨硕手握着信,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隐约闪过一分熟悉,又被心头浓重的难过压了下去。 ※※ 陆子燮带着数名幕僚,乘辇来到了镇中私塾。 私塾里的几位学东,都是些颇有名望的乡绅,当初便是他们聘请的苏度娘,而且论起学识,他们比目不识丁的百姓要好上许多,也更能理解算盘之术的妙用。 所以要辟去镇中有关苏度娘的流言,直接找学东们商谈,是最快的办法。 然而,当众幕僚拿着算盘,下辇进私塾时,首先见到学馆里安静无人,心里便是一嗝噔。还没等几人再想,那边学东们已经笑脸迎了过来:“不知几位先生莅临敝处,我等有失远迎,快请进!” 陆子燮心中不详,寒暄两句,就问他们:“怎么不见私塾里的苏夫子?” “可是说苏度娘苏夫子?她今早托人送来辞呈,说是自己才疏学浅,无颜再误人子弟,故而辞去私塾夫子一职,不再来授课了。”为首的学东答。 众人脸色齐齐一青。 “对了,不知先生们今日前来,有何见教呢?”学东又说,“不如先进屋内,我们边品茶边慢慢细谈吧?” 陆子燮脸色变了又变,此刻哪儿还有心情待着,他手一招,示意身后人将算盘呈上,说:“不必了,长话短说,我们是来……” “咦?郭学东,杨学东,你们都在这儿呀,正巧了!”一人忽地出声远远打断道。 回头一看,是镇上大商贾的孙二老爷。 “孙二老爷,您怎么来了?”学东们问。 “我是来找苏夫子的。”体态臃胖的中年男人朗笑了一声。 随即他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拱了拱手说:“说来惭愧,我前日听信镇里流言,误以为苏夫子是无能之辈,便一再阻拦我儿孙于延来私塾。” “可那孩子性子倔,不肯听我的话,我只好罚他呆在房中,不算完账本不许出门。”说到这儿,孙二老爷捻须笑起来,“不料昨晚,他仅用了不足两个时辰,就算完了所有账本。可那些账本,便是账房先生也要算上两日一夜。我亦是十分惊异,一问之下,才知他用了一种名为‘算盘’的物事,比起筹算快了不止数倍,说是从苏夫子那儿学来的……” “我研习了一晚,心中惊叹不已,方知苏夫子乃大才之辈。难为苏夫子如此大公无私,将此绝学教授给镇中之人,我们却目不识珠,实在愧对了她。” 孙二老爷吹了吹胡子,怒道:“呸!也不知是什么鼠辈,做出此等小人行径,竟教我等冤枉了苏夫子……现在我登门造访,便是当先向苏夫子赔罪来了。对了,怎的不见苏夫子?” 学东们听得咋舌,面面相觑。 陆子燮等几个幕僚,则是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皆羞愧不能言语——看来这下子,完全不用他们出面为苏度娘正名了,而且,这孙二老爷口中的“鼠辈”,可不就是他们么? “这……恐怕孙二老爷来晚了。”学东说,“苏夫子已经辞别,不再当私塾先生了。而且听那人传话,似乎她心灰意冷之下,打算今日就离开镇子……” “什么?”“什么?!” 孙二老爷和幕僚们齐惊呼。 ※※ 镇外,山庄里。 “……小疯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影六满脸黑线问。 “噤声。” 长廊前,少女衣袂飘飘,抱臂仗剑,一袭黑布蒙脸,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眸子。 又抢他的剑! 还有,她哪儿翻出来的黑布? 影六无语扶了扶额头,看着目不斜视的面瘫少女,怎么也猜不出她这回又想干什么了。 早上,她派发完所有的信后,回到山庄里,便开始一直发呆。 刚开始,他还以为她是因为放弃了苏度娘的身份,虽然表面看似不在乎,但其实心底还是很伤怀,舍不下那些她教导了多时的学童们,所以才在回来后,一直怅惘着。 于是他决定走开,让她自己一个人安静一阵。 然而再回来时,她还是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姿势,就是手里多抱了一把剑,脸上多蒙了一层黑布…… 在他茫然的眼神里,少女终于按捺不住地回头,瞪他:“笨蛋影卫,你难道就看不出什么吗?” “……”看到她偷拿了他的剑,还偷拿了影一的面巾? 苏姑娘凝眸深深看他,循循善诱:“你看我的眼神,是不是无情的眼神?是不是寂寞的眼神?”她转头,再回头,“这一霎间,是否有一种——刀光剑影下的清冷回眸的美感?” 影六顿了顿,试探说:“你是在尝试,下一个人设的剪影?” “小影儿好棒!”苏小昭双眸一亮,“怎么样,我像不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剑客?” “……你是想当剑客?”影六眼皮一跳,立即摇头如筛,想断绝她这个危险的念头,“别!你不会武功,身法架势也不对,肯定假扮不来。” 苏小昭认真思考了一下,点头:“你说的对。” “所以,”她抬起头,“从今天起,你和影一睡我的房间,我睡你们的屋檐。我要笨鸟先飞!” 影六顿时黑线了,叫影卫睡房间,小姐睡屋顶,这算什么事?! “影一,影一!”说做就做,苏小昭往屋檐上拼命招着手,见影一微探出身,她扬了扬下巴,“你快下来接我上去。” 影一淡淡看她一眼,又隐去了身形。 “噗嗤!”影六一声笑出,得意道,“你看,这回连影一都不帮你了。” 苏小昭气鼓鼓的:“那我自己来。” 影六也不反驳了,好整以待地抱臂看着她,见她屁颠屁颠地搬来了一架梯子,搭上了屋檐,就开始往上爬。 影六还是不动作。 那边,苏小昭刚将双手搭上檐边,还没来得及得瑟,眼前阴影一罩,影一冷淡的声音传来:“檐上危险,得罪了。” 随后腰间一紧,耳边风声呼啸,转眼间,她就被放到了平地上。 在她反应过来前,罪魁祸首已飞身上檐,消失了。 只有影六憋笑的面容,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 “是可忍孰不可忍!”苏姑娘捋起袖子,锲而不舍地又开始爬梯子…… 然而,这次她才爬了一半,影一便探出身来。 她立即抱紧梯子,露出一副梯在人在,梯亡人亡的坚定神色——有种就将她连人带梯一起扛走! “雍家的人来了。”影一忽然说。 “咦?”苏小昭抱着梯子回头一看,借着高处的视野,果然看到山庄外一群人策马而来,为首一人锦衣绶带,不就是那雍家大公子? “这么快?”苏小昭眉头一拱,打了个响指,“清场,各就各位。” …… 一队人马疾速奔至山庄门前,谢筠正要下马去扣门,等候小厮前来,便见向来谨守礼仪的公子,纵身下马后,直接推开山庄虚掩的大门,快步走了进去。 众手下何时见过公子如此仓促,不顾礼法的模样?当下俱是一愣,才反应过来跟上去。 山庄内梨花纷飞。 青衣小厮拿着扫帚在扫花叶,浅碧色襦裙的少女站在树下,仰着头像是在发呆。 “请问百度姑娘可在庄里?” 男子温雅又急促的声音传来,苏小昭转过头,见到衣装微乱,一双清雅眸子里泛出隐隐焦急的人,讶异地挑了挑眉:她还以为他一直都是一丝不苟的强迫症。 “雍公子?”她侧头疑惑问。 惑色只是一瞬,少女又转回了头,像是全然不觉有许多人闯进山庄一般,继续望着树身,在众人的注视里,木讷地说:“百度姐姐吗?天刚亮时,她就走了。” “她去了哪里?”雍和璧迈前一步,急声问。 “她没说,我也没问。”苏小昭说。 男子蓦地闭了闭眼,转过身,又要上马。 “是你们吗?” 雍和璧回身:“什么?” 她没头没尾地说着话,见青衣小厮拿扫帚走来,要扫那树下的花,又急声说,“小六,别扫那里。” 她转头,对上众人或是不解,或是焦急,或是不耐烦的目光,问:“是你们欺负了她吗?” 众人一愣,她伸手指了指,说:“昨天傍晚,她回来后,就一直在那棵树下坐着,直到天亮了,才收拾包袱离开。” 众人的视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落在那棵梨树下。 “她看起来,好像很低落的样子。”她低着头,轻轻说着,“当时,梨花纷纷落了下来,我远远看见她,坐在梨树下,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走过去,问她,‘百度姐姐,你怎么了?’她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回头对我笑了笑。” 少女也笑起来,很轻很凉,像是回忆里那名女子的笑,“然后她问我,是不是要到百口莫辩的时候,才会知道世事多艰难,要贯彻自己的道,谈何容易?” 幕僚们脸上神色似被触动,都低垂了头,眼底浮现浓浓的惭愧之色。 谢筠脸色煞白,再次想起了那一幕:乱脏嘈杂的街道,背影挺直的少女,坚定拒绝又凄凉的目光,拨开他手臂的苍白指尖……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很失落。”少女用轻柔的嗓音,继续娓娓道来,“她见我不懂,也不解释,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梨树上有一片花瓣,落在她头发上,我却觉得,她的笑容比那一瓣梨花更苍白。” “她说:‘我这一生交游零落,穷经皓首,到头来也就剩孤身一人了。只叹我空怀壮志与才华,非但无法扬本门之道,就连一个私塾先生也当不好。’” 幕僚里忽地有人掩袖,无声的悲泣,不知是为此时心底重沉的羞愧与内疚,还是为时光那一端,女子温婉而悲凉的笑容和自嘲。 陆子燮叹息一声,也闭上了眼。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为了一己之私,将那般澹泊高风的女子,最终拉到了世俗的泥淖里。 “说完那段话后,她就没有开口了,只是一直坐着,从傍晚到黎明,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恍惚间,所有人眼前水雾朦胧,隔过纷纷扬扬的花瓣,仿佛看见了,那名在庭树下枯坐到天明的女子…… 夜风砭骨,携着这世间一切的人情冷凉吹过,她独坐在梨树下,衣袍猎猎飞卷,像卷起了漫天的星光。 “天亮了,我走出房门,看见她发上都沾了水露。她看见我走过来,便站起身,笑得很坦然很轻松,像是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她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晴空朗月,天地广阔,何处不可翱翔呢?’” “之后,她就简单收拾了包袱。临走之时,她还笑着说,就这么回去,该被门中的师兄们嘲笑了,只希望老头子用戒尺打她手心的时候,能留情轻一些 。” “就这样,她离开了山庄,一步步,再没回头。” 少女转过身,看着当面一众七尺男儿泪涕俱下青衫尽湿,忧伤地弯唇笑了起来,像是浪漫的吟游诗人,唱完一个结局凄美的故事后,礼貌性的微笑谢幕。 “公子!”“公子!” 在一众人的呼声中,雍和璧已纵身上马,他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紧到五指都泛白,他僵硬坐在马上,开口的声音微哑:“陆先生,你们先回去。” “公子,苏夫子行踪不清,何必……” “我知道!”他提声说完,再不多说,策马疾速奔出了山庄。 见众人慌乱,陆子燮摇头道:“不必再言,让他去吧。” 他叹气:“我知道,公子他……不会任性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回京。更晚了,抱歉等更的姑娘们!看在我难得如此肥硕的份上求原谅tat 感谢 朕的皇后是叶英! 的地雷x12 感谢 十十一十 的手榴弹x2 感谢 19071975 的手榴弹x1 感谢 月冉映血 的地雷x2 感谢 陌上行桑 的地雷x2 感谢 南墙 的地雷x1 感谢 西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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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侍卫们的惊吓,似乎觉得很是有趣,细长的眉微挑,看向他:“公子莫不是平日都不曾笑过?” 他止住笑声,只摇了摇头。 他不是不笑,只是笑得永远恰到好处。唯有此刻,放下了官场上惯有的思虑算计,难得的满心轻松,便也揶揄回道:“既然如此,若是百度姑娘哪一日献唱,在下必定亲去捧场。” “成,等我什么时候落魄,当不成私塾夫子了,你若肯来找我,替我弹琴应和的话,我一定先唱给你听,试试歌喉。” “好。” 他应得很自然很快,以至于开口后,连自己都楞了一愣。 不过女子也没当真,听他应了,也不过眼眸弯了弯。像是知晓他应声这一瞬的真挚,却也明白,等他再思考一阵,便不会再选择如此做法。故而浅淡一笑,不甚在意。 她转过头,望向最后一抹沉落的夕阳,眸光悠远如梦。仿佛下一刻,便会随之沉落消散。 …… 雍和璧睫毛颤了颤,早在那时,那女子就比他看得更清。 看清了他在家规谨严的侯门里养成的性子,不可能放纵自己随心所欲。看清了他就算一时心动,也会因太多顾忌,让这份悸动止步于知己之情。看清了他即使享受与她相处时的舒适,也不会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正如此时,他策马狂奔至城外,终究也只是望着空旷一片的远处,紧握缰绳,就此驻足。 只是……如果她心里不是已经有意中人…… 如果……她也为他倾心哪怕一点…… 雍和璧苦笑摇了摇头,若真是如此,他又是否能自持至今,此刻又是否能按捺住,不去追回那受尽委屈苦楚,枯坐一夜后却坦然笑着离开的女子? 他闭了闭眼,不再去想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身处其位,他有太多的禁锢与无奈,许多事就算他不想做,手下也已经容不得了。 何况…… 她想要的是一间小屋,几亩良田,最简单的生活,最简单的男子,而他做不到,也不会放下一切去做。 调转马头回身的一霎,他似乎听到心底一声悠长的辗转叹息。 …… 回到馆内后,随从们已经备好车辇,整装待发。 见他下马,众幕僚沉默,神色也是余留的黯然。 陆子燮低叹一声,上前作揖道:“公子,回京了。” ※※ 回京了…… 影一放开传信鸽,看完纸上的字后,指尖一捻,纸张便化作齑粉。 他转身返庄,正欲禀报苏家已派人来接小姐的消息。 忽而他脚步一顿,低下头,看着地上一根长长细线…… 影一抬眸看去,对上不远处少女那飘来飘去的、看似淡定实则期待无比的小眼神。微抬起头,果然看见影六坐在树上高处,手中拎着一个花篮,向他投来一束自求多福的无奈目光。 他垂头看着,顿了顿,伸脚踢了一下横在脚前的细线—— “叮铃铃……”细线系着的铃铛顿时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四处飘飞的梨花花瓣,与少女诡谲无波的声音同时幽幽出现:“恭喜你触发隐藏剧情:苏度娘的隐藏结局之——子欲养而亲不待!” “扑哧”一声,是影六忍俊不禁的喷笑。 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待,哪有小疯子这样占人便宜的? 苏姑娘眼刀飞过去,树上某破坏气氛的少年影卫立即抿唇封声,兢兢业业地继续撒起花瓣来…… “嗟乎!士可杀不可辱!”苏姑娘负手仰起头,向天长叹,细碎的花瓣从树上撒下……影一抱臂抬手,抵住微蹙起的眉头,按了按又抬头。那边苏姑娘神色已变得郁愤,身形不稳地晃了晃,如弱柳扶风不堪重负。“诸位先生,雍公子,度娘本以为与你们赤诚相待,可你们,为何要如此陷害我?” “你们不必解释,事情来龙去脉我已经清楚。”发丝垂落在肩前,她低头睫毛轻颤,“你们可知道,知道真相的时候,我有多难过?” 梨花瓣纷扬落下,辗转飘零,像下起一场鹅毛大雪。 她转回眼,下颔倔强地扬起,瞳眸却是霜雪一般的凉,“原来这一个多月,你们待我这般好,都不过是虚情假意别有用心,机关算尽,只为了将我赶走吗?” 影一平静的眸光忽地动了动,掀起眼,望定对面冷凉笑着的少女。 一瞬间,竟不知她是以苏度娘的身份,对雍家的人所说,还是作为她自己,对他们说出这一番质问…… “你们不要过来。” 袖中匕首滑落掌心,她反握着匕首后退一步,锋刃对着自己,笑得悲凉:“原来你们……都想赶我走啊……可是为什么要欺骗我?” “世人欺我侮我,视我为妖物鬼怪,连以为可信的结交之人,也千方百计要害我,费尽心思赶我走。从来没有人在意我,也没有人懂我说的话,我做的事。我的一生,不过是一个笑话。” 看见树上的影六支起手肘撑着头,仍旧不在意地撒花,影一将眸光移回,继续望着对面手举匕首,笑得凄美的少女。 “罢了,我本来就不该来此地。”少女凄凉地摇了摇头,“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何必劳你们费心,这污浊尘世,我苏度娘也不屑再留。” “但愿我死之后,遗体不会太难看,任人摆布。事到如今,只望先生们看在相识一场,留度娘最后的体面了。” 少女决绝一笑,退后一步,举起匕首当胸刺下。 霎时,鲜血迸溅—— “小姐!”影一身影如风,眨眼间飞掠而来,接住她将倒地的身体,漠然平静的眸光一霎惊颤。 “呃”一声,影六撒花的动作一僵。 苏小昭唇边凄美的笑容也一僵,挤了挤眼,向意外飞身接住自己的男子使眼色。 影一看也没看,抬起手指,就要点上她胸前穴位,止住不断涌出的血。 苏小昭飞快横掌一挡,他的指尖便点落她手背——指腹的薄茧,传来微微磨砺的触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喂喂喂,干什么,耍流氓呢你?”在影一怔住的目光里,苏小昭翘着尾指,“噫”一声捏住他的手指,丢开,“你让让啊。” 她翻了一个身,滚出他托住她后背的僵硬手臂,然后捡起掉出的匕首,又握着插了回去:“噗——噗——噗——”她边嘟嘴发出喷血的声音,边握拳在唇前,随一声声喷血声向上张开五指。 “别了,诸位先生,雍公子……”说完少女头一歪,闭上了眼。 空气安静了一瞬间。 花瓣迟迟地落了下来。 在少女浮夸的表演中,影一动了动右手,终于发现指尖的红色液体,不是血的温热黏腻。 那边“躺尸”的少女已经爬起,掸了掸衣裙的灰尘,叹气摇头:“唉,都怪早上一时嘴馋,把番茄汁都喝完了,所以最后一幕的喷血而亡,只能将就这样了。” “不过小影儿做的这个弹簧匕首,还挺不错嘛!”苏小昭抛了抛手中染“血”的匕首,对着掌心又刺几下,将柄内的番茄汁,都给压了出来,“可惜改了计划,没用上。其实还有一个跳崖结局的,但是小影儿还没有做出降落伞,真是笨蛋影卫,啧啧……” 他是故意没弄出来的好吧?否则以小疯子的性子,真可能兴冲冲跑去跳崖了! 影六也从树上落了下来,不去看碎碎念的少女,诧异问道:“影一,你怎么就冲过来了?” 苏小昭闻言也侧目,抱怨道:“就是,大影儿,你跑过来打断我做什么?”微一挑眉,她又说,“难道真以为我寻死?噗……你被小影儿带笨了吗?” 一身黑衣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沉默不作答。 又被趁机埋汰了一把影六瞪了瞪眼,然而也是十分不解。在他看来,这种漏洞百出的把戏,骗到谁都骗不到影一才是。更何况,他还在小疯子头顶上撒着花,若是真出了什么情况,他怎么会阻止不了? 苏小昭打了个响指:“哦,对了,你刚才冲过来是叫我‘小姐’?” “我知道了!你是一时情急,怕我真伤了你们家小姐的身体,才想都没想,就急匆匆冲过来的?”她皱了皱鼻子,无趣说,“你放心好了,我才不会这么做,我不怕痛的啊?” 影一抬起眼,眸光紧了紧。少顷,他别开目光,转移话题似的淡声问:“你的匕首是怎么回事?” “这是弹簧匕首,我让小影儿做的。怎么样,逼不逼真?”苏小昭握着刀刃嗖嗖嗖地往回缩,“里头是空的,装了番茄汁,保管白刀子下去红刀子出来!” 说着她又自捅了一刀。 影六嫌弃移开眼,说:“这种东西做出来,能有什么用处?”还说什么准备回京了,让他帮忙弄一些防身的东西,结果都是这种奇奇怪怪的玩意。 “用处可大了。”苏小昭不满地反驳,“比如说,当碰到打不过的敌人时,就可以抽出来,给自己一刀,让敌人以为你自杀了。厉不厉害?” 影六和影一齐齐沉默。 “喏,大影儿,要不要给你做一把防身?”苏小昭认真问。 默了一瞬,影一垂下眼:“……不必了。” ※※ 雍家一行人离开后的数日,苏小昭都在山庄里呆着,半步不出了。 期间好几次,都有镇中人家前来山庄,询问苏夫子的去向,后来,更是连县丞也亲自登门,但无一不是失望而归。 至于镇子里舆论风向的判然不同,苏小昭早已不在意,连影六提出要不要去打听一下时,她也满不在乎地摇头。 一旦决定放弃了的身份,之后如何,她都认为再无瓜葛了。 因此这几日,她都在专心准备自己的下一个身份,整日躲在房中,神秘兮兮的。 有一次影六整理书桌时,抽出了一张写着人设的纸,瞅着瞅着,影六不满地皱起了脸。 看见苏小昭还在外头,他偷偷摸摸地取来毛笔,拧眉思考—— 什么?嗜剑好武?! 不行不行,小疯子只有被人杀得麻利如切瓜的份!划掉! 说起来她的琴声才更有杀伤力……影六提笔将武器一栏改成焚琴煮鹤。 什么?冷僻无情?! 不行不行,小疯子被人看不顺眼揍了怎么办?划掉! 最好她安静乖巧一些,不容易招惹人起杀心……嗯,改成柔弱无害! 什么?喜穿白衣?! 不行不行,多不吉利的颜色!划掉! 小疯子还是穿得花花绿绿好看点……影六咬了咬笔杆,提笔再改。 …… 于是,这日苏姑娘怒得一踹门,大喝一声吩咐道:“大影儿,速提小影儿人头来见!” …… 五日后。 鸡飞狗跳的山庄里,终于迎来了苏家派来接小姐回京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啊,五一浪完回来了,姑娘们么么哒! 感谢 未泱长恨 的地雷x21 感谢 朕的皇后是叶英! 的地雷x14 感谢 暮栖止 的地雷x1,手榴弹x1 感谢 空空如也 的地雷x1 感谢 袖袖草 的地雷x1 感谢 归海笑生 的地雷x1 感谢 风雨停留 的地雷x1 感谢 希希丽丽奇 的地雷x1 感谢 杳杳兮 的地雷x1 感谢 非法份子 的地雷x1 感谢 戈曳曳 的地雷x1 感谢 快劝我去学习 的地雷x1 感谢 巴巴巴巴巴嘟 的地雷x1 感谢 黎昕 的地雷x1 感谢 莲药无香 的地雷x1 感谢 咩咩咩 的地雷x1 32、 第三十二章 苏家的马车和下人到来后, 苏小昭也没让人多等, 将行李搬妥当后,便出发了。 只是,看着苏小昭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包袱要上马车,一个老婢忍不住出声:“三小姐,你这背的是什么东西?” 苏小昭回头, 答:“吉麦斯多米尼克二号。” 老婢眼角一抽,心想,看来苏家三小姐果然如传言所说, 得了疯症。 “这……不如让老婢拿去后面马车……” “休想。”苏姑娘眼眸微眯,有点小危险, “我对它尸骨未寒的父亲起过誓, 不会再让任何人染指它了。”所以连大影儿小影儿都碰不得,更遑论其他人。 “……” 苏小昭转过身, 背着滑板车,坚强地上了马车。 忽然,她又探出身说:“不要你们的车夫,让我小厮过来替了。” 那老婢也不多说便应了, 府上的下人都知道, 三小姐自从七岁那年中了毒后, 便害怕接触府中的人, 除了夫人外,连老爷都不愿亲近。 于是苏小昭一挑眉,也没想到这么省事, 远远招了招手,便把后面马车的影六唤过来了。 …… 马车经过街市时,有人认出了车上苏家的标识,低低的嘈杂声传来。 “车里的可是苏三小姐?”一个大娘上前拦住马车问。 “何事?”影六说。 那大娘腆脸挎过篮子,取出了几朵挑染的绢花,脸上有浓浓的愧疚之色:“我……我有一日答应过苏夫子,若是见到苏家三小姐,便把这几朵绢花赠给小姐,代为感谢。她说小姐一定会喜欢,可是后来……”说到后来,大娘的声音哽咽了起来,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影六也沉默了下来。 马车的车帘忽地被挑开,少女纤细的手探出来,摊开,“要送我东西吗?好啊,让我看看!” 大娘立即抹去了眼角的泪花,将绢花小心地,放在少女柔嫩的手心上。 那掌心握起将花收了,少顷,车内传出少女轻快的声音:“绢花很好看,我很喜欢,多谢大娘了。” 车前的大娘闻言,眨眨眼便又湿了眼眶,低声道谢后,便离开了。 影六一扬马鞭,不等其他人再来拦车,便驶出了街道。 “小疯子,”影六压低了声音,像是还有些不愉与郁沉,“你真的不介意之前的事情,就这样原谅镇子里那些人了?” 虽然他性子向来大咧洒脱,但那是对待他自身之事的时候,不代表他会忘了小疯子受过的委屈。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怎样对待过小疯子,他都看在眼里,就算斤斤计较的小疯子肯原谅了,他也未必会释怀。 车内,苏小昭手里捻着蓝色的绢花,轻轻转着,硕大的花托遮了她一半的脸。她眉眼弯了弯,说:“小影儿,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偏袒我的吗?果然不愧是影卫中的贴心小棉袄。” 影六鼓了鼓腮:“什么偏袒,本来就是事实。不管是始作俑者的雍家,还是落井下石的镇中人,他们都亏欠了你不假。” “噗,还说不是偏袒我。”苏小昭得意托腮,道:“首先,他们对不住的是苏度娘,不是我苏小昭。其次,苏度娘不堪流言困扰,被迫离开镇子的事,难道不是我推波助澜一手造成的吗?要真说起来,我才是无恶不作的真正大魔王嘛。” 影六不同意,在他看来,小疯子做任何事都是情有可原的,其他人都不许非议置喙,她自己说也不行! 于是他反驳道:“那怎么一样?这事本就是雍家人不仁不义在先,你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苏小昭顿时被逗乐了。 小影儿这是戴了十副滤镜在看她的吗? “算了,其实哪有什么原谅不得的坏人。”笑过之后,她盘腿坐着说,“像雍家的人,本意只是想打消苏度娘归隐乡野的念头,并非有意加害,否则以他们的老辣,想毁了苏度娘何其简单,何须这么大费周章,用这种高举轻放的挠痒痒手段。真计较起来,我玩弄了人家文人墨士的情感才更加恶劣呐。” “那镇中的人呢?若非他们心术不正,又怎么会被流言左右,现出穷凶极恶之相?”影六又不服说。 “啧,人性作祟而已,哪来的大凶大恶。”她打了个响指,“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说过: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那些拿石头砸你的人,转头回了家,可能就成了他们孩儿眼中最仁慈的母亲,或是妻子眼中最有担当的丈夫,或是街坊眼中最仗义的邻居……” “你眼中的恶人,同时也是很多人眼中的善人,反之亦然,单看你是接近了那人的哪一面。比如说,你看我再好,其实也有很多人希望我不存在这世上……” “怎么会呢!”影六立即打断她的话。 苏小昭耸耸肩,也不反驳他的话,接着说:“所以说,是我刻意接近了他们恶的一面,比起心中有恶的普通人,故意去勾起他们恶意的人才更加可恶不是吗?” “综上所述,我苏小疯子才是大魔王!”她得意总结道。 没人能害得了她,除了她自己。 可怜影六嘴笨,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话来反驳她,干脆气得一扭头,再不跟她说话了。 苏姑娘刚开始还得意自鸣,后来发现一整日下来,无论怎么逗,少年影卫都不搭理她,于是就坐不住了…… “小影儿,你理理我呗?” “小心肝,快陪我聊天,闷死我了。” “小祖宗!我错了,你家小姐我可爱善良睿智优雅元气满满健康活泼,怎么会是大魔王!快和我说话。” 苏小昭沮丧着脸,捂住快被马车颠成四瓣的屁股,凄声哀求道。 回京长途漫漫,她换了影六过来,就是想有个人给她解解闷,结果她倒好,一时忘形给逗过头得罪狠了,闷死她得了! ※※ 四日之后,终于到了京城。 浩浩城池,巍峨城门,是南宛国的第一大城,燕都。 城门外长长的队伍里,苏小昭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掀开车帘探头,目光越过前面的车水马龙,远远张望着。 眼见队伍排到自己这儿时,忽然,有一行骑兵纵马疾驰,越过百姓们的队伍,向守门官出示了令牌。守门馆立即诚惶诚恐地迎一行人进去,并不住驱赶着百姓让到一边,暂停进城。 好在苏家还是有头有面的人家,士兵匆匆查验完后,便放苏小昭一行人入城了。 “这么大排仗?小影儿,你知道是谁要进城吗?”苏小昭问。 影六此时也不与她怄气,说:“是睿亲世子晋斐白,他从边境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京城里的百姓此时估计出动了大半,迎接他凯旋回京。” 苏小昭双眼蓦地一亮,探出脸来:“你说谁?是那个银狻的主人吗?那银狻也要回来了,对吗对吗?” 他就知道…… 影六撇了撇嘴,扭过头又不理她了。 只见先前那队进城的士兵,开始清空京城主干道,道路两侧的酒楼上已经纷纷挤满了人,京中民风尚算开放,楼上还站着不少妙龄姑娘,手执团扇,或捻着绢巾,就等着一瞻睿亲世子风采。 “天哪,居然有这么多情敌!”苏姑娘含恨道。 影六:“……”小疯子你没有情敌,真的! “等等!” 苏小昭叫住他,从马车里探出来,提声对身后的随从车马说:“嘿!姚嬷嬷,你们先打道回府吧,我也要去迎接世子入京,告诉爹爹我晚点儿回去。” 说完,在老婢和随从的呼声中,苏小昭一拍影六肩头:“走走走,赶紧的!” 影六满脸黑线,但还是依言驾着马车,一下子转入小巷里,很快甩开了苏家的下人们。 …… 在马车里闷了好几天的苏小昭,此时生龙活虎地跟茶楼上的姑娘们挤作一团,倚红偎翠的,好不热闹:“让让,麻烦让让!” “啧,哪来的小姑娘?这么拼命,也是来看世子的?” 见苏小昭好不容易红着脸挤出来,姑娘们用扇遮唇取笑道。 苏小昭一把抹去额上的汗,笑回:“是啊。”虚虚实实,不能给自己制造情敌,“我仰慕他风采已久,难得见一面,姐姐们见谅了。” 闻言众女子都体谅地笑了笑,“可不是,听说此次战役,睿亲世子可是不费兵卒,以一头狼王驱策群狼进攻,便将那些崇尚狼的草原戎族吓破了胆,驱逐出北境百里,再不敢侵扰边境城镇了呢。” “哇,好威风!”不愧是她看上的银狻!想嫁! 众女子脸上也露出同样的“想嫁”表情,随即又扼腕道,“只是不知,那世子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 “这可难说了,京中就未听着,谁家女子能得世子青眼的。不过,睿亲世子身份尊贵,重臣第一,哪怕年过弱冠未议亲事,王爷也都逼不得他,是否有子嗣还全看他心情……” 一个碧眼的异域女子撩了撩长发,说:“说不准,听闻世子爱收集世间奇物,早腻了寻常的金银珠玉,连养的宠物都是古里古怪的,想来世子喜欢的女子,大抵也不会是寻常的中原女子吧。” 这下子可拉了一大波仇恨。 一干女子顿时开始唇枪舌战,嚷嚷开来,眼见场面就要失控,忽地有人吼了声:“别吵,快看睿亲世子进城了!” 远远地,果然看见一队训练有素的人马缓缓踱来,南宛国的大旗猎猎飞扬,隐约现出当中那男子的身影来。 “啊!是睿亲世子,他来了!” 苏小昭也立马和众女一起凑过去,圈起双手抵在眼睛前,凝尽目力,在人潮中搜索着目标意中狼—— 果然,混杂在人群中的一抹银灰色身影,立即映入了眼底,威风凛凛的,落在苏小昭眼中,霎时被打上了一层加亮加柔的光芒。 顿时,她也跟着周围的女子们,一起“嗷嗷嗷”地捧脸叫了起来。 …… 不远处,影六不忍直视地抬手捂脸,对着某处隐蔽说:“影一,你能把小疯子打晕了带回去吗?” 影一:“……” 茶楼的对面,一名儒衫男子忽地推了推身旁的人:“咦,端之兄,你看看对面那位!是不是你的未婚妻,苏家三小姐?” 蓝衣男子抬头一望,怔了怔。 “听说她也是今日回城,没想到竟跑这儿来接睿亲世子,啧啧……”那人咂嘴道。 “觅兄说笑了,林家和苏家已解除婚约,我与苏小姐再无瓜葛。”蓝衣男子说,“何况苏小姐在山庄养病三年,无人见过。天下相似的人多了去,也未必是她。” “嗤,是与不是,到时在书院一见不就知道了?”男子大笑拍桌道,“也不知上头那位是怎么想的……不过,让一个疯子进书院吗,哈哈好,有趣有趣!” 蓝衣男子摇了摇头,低眼品茶。 …… 那边,随着底下睿亲世子一行人渐渐走近,道路两旁的百姓们呼声越响烈。 茶楼上的妙龄姑娘们,也纷纷朝那边抛出手绢,然而主干道太宽阔,绢巾抛出不远就落了下来,怎么也扔不到当中那锦衣怒马的弱冠男子身旁,惹得女子幽怨声一片。 像是不满呕哑嘲哳的贯耳杂声,稳稳走在前方的半人高的雪狼,发出了一声雄浑低沉的低嗥,一双郁金色的三角吊眼,也冷冷瞥起,凶戾的眼神与嗥叫,一时吓得人群一静。 除了周身快要冒出粉红泡泡的某苏姑娘。 “啊,它看我了,它看我了!”苏姑娘捧脸跺脚。 “世子哪有看过来?”众人疑惑说。 “不行,礼尚往来眉来眼去,我要回个礼!”苏小昭挤出来,跑了出去。 “咦?你去哪里呢?世子都要经过了。”有人说。 苏小昭却飞快从茶楼伙计那儿讨来了一张纸,手下动作变幻,很快折成一个纸飞机。 “嘿,借过,让个位置!”“你来晚了,世子已经走到前头去了。” 苏小昭挤到栏杆前,看见队伍走出一截了,也不慌,对着纸飞机头呵了一口气,一下子投了出去—— 纸飞机稳当当的,破空而去,平稳地飞出十丈余。 以无比精准的计算角度,对准了某匹银灰色雪狼,那弧线优雅又风骚的臀部! 眼见那载着满腔情意的纸飞机,就要戳上其主人心心念念的地方,忽地马背上的男子“咦”一声,宽袖一挥,那顺风而下的纸飞机,瞬间转了个方向,飞落入男子抬起的掌心中。 一阵哀怨叹气声响起! 无数闺阁女子抛出的精致手绢,都落不到睿亲世子的手中,然而这么一个古里古怪的不知什么物事,却让世子主动伸手去接了!惜乎哉! 一双细长明媚的眸子挑起,打量了眼手中的物事,浮出几分有趣。男子抬起手,将这折叠的纸飞机拆开,倏地,他懒洋洋的眸光一怔——白纸上印着的,是一个浅红色唇印。 晋斐白勾唇讥笑了一声,回头看去。 两边楼阁上密密麻麻的人,也不知是哪位大胆的女子示爱扔出的。他随意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一片惊呼声中,苏小昭差点没折了栏杆,脑中将那截住她飞吻的男子,与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心机满满的情敌、手举火把的fff团迅速划上等号,并在心里打了小人千百遍。 想着想着,苏姑娘气得差点嚎啕大哭。 还是影六趁着众人因为世子的回头而激奋时,探出手拎住她的后领,飞快将她带出了人群:“小姐,再不回府,你爹苏翰林就要发火了。” 苏姑娘眼中水光潋潋,啃了啃拳头:“银狻大人,我不会放弃的。请不要被外面那些妖艳母狼迷惑了,守住贞操再等等我!” 然后,她坚强地吸了下鼻子,恶狠狠道:“走!” ※※ 马车回到府中时,夕阳已经西沉。 苏小昭一入门,就从下人们的目光中,感觉到了来自堂内的压抑怒火。 “哎呀,小姑娘去给爱豆接机,晚回个家的怎么了。”在影六无语的注视里,苏小昭一边摇头说着,一边抬脚走了进去。 她一迈入院中,就开始大声嚷嚷道:“爹爹!爹爹!你在哪里?女儿回来啦!爹爹——” 影六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栽倒。 这种小媳妇回娘家的浓浓乡土气息是怎么回事?! 果然,不出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推开门走了出来,喝道:“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 中年男子沉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看来女儿在山庄养病三年,真的病出了疯症。以前的她,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连在他面前背诗都支吾着背不出,见到下人都瑟缩着躲开,哪可能在府中大呼小叫的? “爹爹?”苏小昭一看见他,顿时甜甜地笑开了,走上前来,“我就记得你!不过以前的你英俊多了,现在都差点儿认不出你。” 然后她头歪了歪,越过苏翰林,望向他身后的一男一女:“大哥?二姐?好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啊。” “咳咳……”影六掩唇低咳起来。 他知道小疯子的意思,她十六年前那一日,确实是见过府中的人的,现在这么说倒也没错……不,很有错啊!! 不过他也不同情众人就是了,毕竟小姐这些年,与苏府的人也谈不上情分。 果然苏翰林脸色都黑了:“荒唐!” “爹爹生气了?那女儿给你做个鬼脸。”苏小昭抬起双手,脸皮一扯吐舌头,“略略略……爹爹,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苏翰林闭嘴不说话了,只是定定望着眼前笑得灿烂的少女。 原先的一腔怒火,忽地就落了空处,消失不见。 说到底,是他这些年忽略了这个女儿太久,也亏欠了她太多。想到她经历了丧母之痛,如今又失了婚事,苏翰林颓然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道:“替小姐布置好院子,送她过去吧。” “还有,六日之后,你便要入南麓书院,切莫再胡闹。” “好,谢谢爹爹!”苏小昭转身,又一蹦一跳地跟着下人走出去了,留下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 ※※ 苏小昭回到了以前的小姐居住的院子。 是府中最偏远的墨竹院。 不过苏小昭也落得自在,刚好她也懒得跟府里人打交道,偏远点儿好,方便她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的鬼鬼祟祟。 “小疯子,你这招四两拨千斤倒是用得顺手……”影六跟在身后说。 “我这叫以毒攻毒。”苏小昭一耸肩,“谁不知道我苏三小姐是疯的,我都这么可怜了,还和我怄什么气,计较什么呢?” 影六挠了挠头,好吧,小疯子的思维不是他这等常人可以理解的。 “既然回了府中,那以后我和影一,都要改口叫你小姐了。”影六说。 苏小昭点了点头,随即狐疑问:“对了,我都回府了,怎么身边还是没有小厮丫鬟之类的?苏翰林不会这么抠吧,我真的是嫡女没错吧?” 影六回:“以前的小姐不肯让下人们靠近,除了影卫部派来的人。所以府中的人,便不会派丫鬟过来了。” 苏小昭挑眉:“那你跟着我,不会被人怀疑吗?” “顾家影卫部的存在,苏翰林不会不知道,他会认为我是影卫部派来照顾小姐的小厮。” “说的也是,不过影卫部本就是把你当成‘明卫’来培养的吧。”苏小昭说,“否则也不会这么笨。” “小……小姐!”影六撅了撅嘴,但想想觉得也对,“可能我武功都不如其他人吧。” “呀,别伤心,我又不嫌弃你。”苏小昭说。 见他不忿又要开口,苏小昭忽地挥起手打断他:“等等……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影六耳朵一竖,说:“是二小姐在弹琵琶,怎么了吗?” 苏小昭凝神听了一阵,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可以不听吗? 然而苏小昭一拍栏杆,直接道:“就这么决定了,小影儿,你帮我做一个特制的琵琶吧。” “什么?” “就是一个表面上是琵琶,实际上是琵琶,但是必要时候又可以伤人于无形、杀妻夺子抢狼必备的琵琶!”苏小昭点头道。 “……” 影六脸上表情崩溃——他做不到啊!!! ※※ 次日,苏小昭抱着一个从街市上买来的劣质木琵琶,顶着一众下人异样的打量目光,一大早的,就来到了她二姐苏儒娇的院子里。 “二姐,二姐,你在里面吗?二姐——” 身后小厮打扮的影六,颇感丢脸地低下了头。他早就和小疯子说了,苏儒娇和她从来不对盘,虽然顾忌影卫的存在,不至于和她大打出手,但见了面也是点头都嫌多的,怎么可能愿意教她弹琴呢? “二姐,你出事了吗?要不要我进去看看你——” 在苏姑娘锲而不舍的招魂呼唤下,很快,匆匆理好妆容的苏儒娇一下子推开门,抑着怒意说:“妹妹找我何事?” 天色才刚蒙亮,一大早就扰人清梦简直令人发指! 苏小昭摇了摇手中的琵琶:“二姐,你教我弹琵琶好不好?” “妹妹说笑了,我琴艺不佳,又如何能指点得了妹妹。”苏儒娇不出所料地拒绝了。 “咦,你琴艺不佳吗?那我弹给你听吧?”苏小昭说。 苏儒娇忍下胸中的闷气:“妹妹自便。” 见到苏儒娇回房关门,苏小昭眨了眨眼,抱着琵琶,五指来回随意扫着,唱得深情款款:“我曾经走过许多地方,把土拨鼠带在身旁……” “当啷”一声,是房内梳妆匣被打翻了的声音。 …… 这一日,苏府上下第一次领会到被“土拨鼠”所支配的恐惧。 …… 第二日,天刚蒙白。 “二姐,二姐,你在里面吗?二姐——” 作者有话要说:补更,补更。发现自己真有日更万字的潜力…… 感谢 朕的皇后是叶英! 的地雷x6 感谢 十十一十 的手榴弹x1 感谢 婠倾魄 的手榴弹x1 感谢 空空如也 的地雷x1 感谢 巴巴巴巴巴嘟 的地雷x1 感谢 戈曳曳 的地雷x1 感谢 陌上行桑 的地雷x1 感谢 chazzi 的地雷x1 感谢 22094909 的地雷x1 33、第三十三章 没有得到回应的苏小昭也不在乎, 在院中众下人的黑眼圈下, 又一次拨起了琴弦,“我曾走过……” “砰!”轩窗被苏儒娇从内推开,女子憔悴的面容上,含着隐隐的怒意,“你就不能换一首歌吗?” “好啊。”苏小昭低眉信手续续弹,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 院中扫地的丫鬟差点儿没把手滑把扫帚丢了。 苏儒娇柳眉一动, 忽地关上了门。 “刷了房顶又刷墙,刷子飞舞忙。哎呀我地小鼻子, 变呀变……”“够了!” 房门再一次被推开, 苏儒娇打断贯耳魔音,迈步走了出来, 脸色黑沉沉的,“我教你好好弹便是。” ※※ 苏儒娇原以为,这个自小唯唯诺诺,与她相看两相厌的妹妹, 若不是真的疯了, 就是装疯卖傻特意跑来膈应她的。所以, 虽然口上说是教她, 却一直提防警惕着。 但苏儒娇没想到,她似乎真的是来学琵琶的。 苏儒娇教的不走心,只是想随便打发她罢了, 然而她却学得很认真,而且悟性极高,再复杂的指法与技巧,在她手下都服服帖帖的。寻常人需要练上许久的基本功,她也是多几遍就过了。 她的模仿能力,似乎出奇的好,连自己惯有的一些小动作,都原原本本地学了去。 若不是苏儒娇能肯定,她一开始确实是完全不懂琵琶,恐怕都以为她是来故意戏弄她的了。 所以,尽管心思复杂,但对上少女严谨认真的目光,苏儒娇还是不由被带得同样认真起来了。 不过…… 看着垂眸专注弹琴的少女,苏儒娇还是忍不住问:“你不是……怎么会学得如此快呢?” 苏小昭自然知道她未尽的语意,于是抬起头,瞟向她:“我是疯,我又不是傻。” 苏儒娇顿时觉得心口哽哽的:为什么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 一晃四日。 除了苏小昭的琴技一日千里外,影六那边也在她的日夜念叨下,交出了一个改工过的“特制”琵琶。 当苏小昭满怀期待地,等着影六展示琵琶的杀伤性时,影六只是木着脸,按下一个装饰的暗扣,琵琶底部的一处便旋起,露出里头的暗格来。 “……就这样?”苏小昭说。 “嗯,就这样。”影六依然木着脸答。 苏小昭脸色一垮:“你这摆明是偷工减料敷衍了事!” “小姐,我没有。”才怪! 真按照小疯子说的,拨个什么弦,就会嗖嗖嗖地射出暗器来,这别说他能不能做得出,就算做了出来,他相信不等她放倒敌人,她自己练琴时,就会心大地把自己给放倒了吧? “不要的话,那我拿回去吧。”影六说着要取过琵琶。 “哎别!”苏小昭手快抢过来,忖思着,“仔细琢磨琢磨,也是可以用的。” 她研究着里面的暗格……好吧,根本没什么可研究的。 “有了,若是将一些匕首、暗器、□□之类的藏进里头,就可以瞒过晋斐白手下的搜查。接着,趁他听琴陶醉之时,出其不备地抽出匕首,然后,曲穷匕现——”她握着滑出的□□,冷冷对月一指,“荆轲刺秦王!” 影六:“……” 要不要告诉小疯子,她现在的剪影很蠢? “没错,我就是表面上是一名歌女,实际上是一名歌女,必要的时候是一名……”她收回手,半眯起眼,将唇印上冰冷匕首。 “偷狼贼。”影六接着道。 苏小昭冷冷一瞥他:“……路见不平拔刀救狼的绝世剑客!” 月色与刀光下的清冷回眸,剪影达成! “……小姐,寻常暗器根本伤不了晋斐白的。”影六忍下满满的吐槽,解释道:“他本身就内力高深,恐怕就算跟影一对上,也是不相上下。何况他身边能人异士颇多,危险得很,小姐你还是别蹚这个浑水了。” 话音落下,苏小昭已经抱着琵琶泫然若泣,“嘤嘤嘤,真的么?” 在苏小昭如丧考妣的眼神中,影六终于绷不住木头脸了,但对于小疯子的危险想法,还是要坚决斩断的。于是,他肯定地点头说:“真的,不信你问影一!” “嘤嘤嘤,恨不相逢未嫁时……”苏姑娘扼腕。 影六:“……”这都什么和什么? “那我远远看它,远远看着它就好,”苏姑娘抱着琵琶继续作,“哪怕能撸一把也是极好的,嘤嘤嘤。” 影六:“……” 他总觉得,小疯子迟早不是栽在晋斐白的手中,就是栽在凶戾雪狼的血盘大口中,拉都拉不住! ※※ 夜晚,借茶消愁后,悲伤逆流成河的苏姑娘躺在床上,手指绕着床头帐钩的红丝绦,一圈又一圈。 当绕到第九百九十九圈还睡不着时,她终于坐起身,捂着肚子去起夜,誓要把满腹的茶水混杂着内心的泪水都哗啦啦地放出来。 月高风黑。 她扶着墙往茅厕摸去,经过转角时,忽然听到庭院里某角落,似乎隐约传来一阵水声。 作为一个从来看到陷阱,都忍不住要踩上一脚看看究竟的人,苏小昭只犹豫了三秒,就怀着满满的好奇心毅然杀死了内心的猫,拐过一个角悄悄摸过去。 然而,还没等她走出转角,那水声便停下,一阵衣袂带起的风声掠过,等她走出来时,借着月色,看见院中的水井旁,一名男子湿赤着上身,挥手一招,一件衣物便轻飘飘飞落手中。 呔! 三更半夜有暴露狂! 三更半夜有暴露狂在她院子里隔空取物! 三更半夜有湿哒哒滴着水的那种暴露狂在她院子里隔空取物! “召唤影一,快来抓贼!”苏小昭朗喝一声,蹦出来要看清那人面容。 夭寿了!这还是寒凉的晚春,大半夜的跑来她院子里,舀冰水洗澡作甚?! 看那人反应,估计是早就发现了她,这不,三五下的连裤子都给穿上了! 那身影微微一顿。 昏暗的月光下,水井旁的人影身形影绰,赤·裸的上身线条流畅,隔空取物抬起的手臂,紧绷地迸发着力度,那是一种训练有素的精瘦,令人觉出属于男性身体的独特之美。 听见她的呼声,男子反而不急着躲避了,缓慢穿上上衣,不疾不徐地,系上衣襟的细带。 “咦,影一人呢?”苏小昭连忙四处张望。 终于,对面的人在她呆愣的目光下,手一挥,最后取来了一块黑色面巾,缓缓戴上脸…… 然后,他飞身落在她面前,拱手单膝一跪:“小姐,属下在。” 苏小昭:“!”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影六的声音传来,很快也赶了过来。 然后,他看了看发梢还滴着水的影一,又看了看罕见的一脸震惊的小疯子,挠了挠头问:“咦,你们怎么了吗?小姐,你刚才是说抓什么贼?” “没事,测试一下你们的夜间应答速度。”苏小昭冷淡说。 “啊?”影六懵然看着两人。 影一沉默不说话,而苏小昭转过身,瞪眼冲影六说:“能不能正直点,不要想入非非!” “……我没想入非非啊。”影六委屈说道,心下更困惑了。 大半夜的,小疯子在闹什么幺蛾子呢? “那还不回去睡觉?就你话多。”苏小昭一把拉过他衣袖,飞快往来路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论文修改过了,我试试看更新能不能稳定一下,试试…… 34、第三十四章 然而走出几步, 苏小昭又纠结地顿住了。 她回过头, 看着垂头的影一,脸上是迟疑不定的神色:“那个……我不用负责的吧?” 她问出这句话时,脸上是纠结的、隐惧的、顾虑的,复杂万分。 如果是其他人,她就大大方方地渣了, 装作没看到就能轻飘飘走人,但大影儿是自己人,于情于理, 她或许应该大概可能需要礼貌性问一句?毕竟这时代,和她认知的历史可不同, 说不定人家就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乡俗呢? 对着苏小昭五颜六色的面容, 影一顿了顿,才说:“……不用。” 苏小昭霍地面色一亮, 释然无比:“噢,那就好。”好险!差点儿就要背叛她的意中狼了! 一旁的影六眼珠子在两人间转着,都快成了蒙圈状:这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为什么他又听不懂了?! 心头大事放下,苏小昭也不扭捏了, 搓了搓手掌, 讪笑问:“话说大影儿, 我的新面具有着落了吗?有了吗有了吗?” “明日我会为小姐取来。”影一答。 于是, 苏姑娘捧着笑成花的脸,乐呵呵地走了——琴和面具都有了,狼还会远吗? ※※ 当苏小昭终于将新面具拿到手时, 也同时发现了一件很悲催的事——她差点儿忘了,自己貌似还得去书院上课? 这算是什么事? 好不容易摆脱了私塾夫子早起晚归的老黄牛生活,还没来得及享受新生活,就又要跑书院去给人当学生了?苏小昭捏着手上做工精绝、几可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惆怅地长叹了一口气,深感分身乏术。 “对了,你们南宛国有没有翘课的风俗?或者,可不可以和同窗们结为小抄之友?”苏小昭问。 “你可以试一试。”影六沉吟了一下说。 “哎呀,开个玩笑。”苏小昭将面具懒懒往脸上一搭,说,“不管如何,本体是不能灭亡的。这就是我们,苏无缺苏杰克苏小龙苏度娘苏吹雪等的坚持!” “本体又是什么?”影六十年如一日的好学不倦。 “唔,比如说,大影儿的本体,就是黑色面巾。” 苏小昭拿出夫子的架势,谆谆教诲道:“所以,摘掉了面巾的大影儿,就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肤浅庸俗的肉体,只是他的面巾在这世上的灵魂具现化,就好像苏氏衍生家族,也是我在这世上的灵魂具现化,懂了么?” “……哦。”这么玄妙高深的东西他果然不懂。 苏小昭托着腮,继续绕回原先的烦恼:“所以,分身乏术的苏家三小姐,怎样才能在繁重的功课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去当歌女呢?嗟乎~” ※※ 这一日,对于苏府二小姐和其下人来说,最大的好消息,莫过于扰人清梦狂魔的三小姐终于要去书院了。 一时之间,院中众人恨不得放鞭炮相送。 临别前,苏小昭背着书篓,殷切握着苏儒娇的手:“二姐,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日后若是空闲,我再来院中唱曲儿,劳烦二姐指点。二姐莫要嫌弃,莫要嫌弃!” 见鬼的一日为师终生为师!!这是一辈子赖上他们小姐了?! 院中众人脸色一白,顿时觉得两眼的黑眼圈,都更沉重忧郁了几分。 在苏儒娇僵硬的笑容中,苏小昭不舍地挥了挥手,乘上车辇出发。 …… 苏家的马车,缓缓驶过了几条街道后,停在了南麓书院的门前。 这个号称南宛国第一书院的地方,是燕都权贵纨绔云集之地,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凡是子弟未满二十及冠者,女子未婚嫁者,都应太后之令,入南麓书院进修。看似是新兴的雍氏人才后花园,但其实京中三大家族,崔氏、秦氏、林氏亦有探手其中,牵连颇深。尤其是“两朝天子,七崔宰相”的第一大族崔家,比起皇室贵族还要显赫尊贵,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以连太后都不敢轻易妄动。 春季入学的第一天,学子们都来得很早,所以苏小昭的车辇到来时,书院的门口已经聚了三五成群的好几拨人。 “哟,苏家的小姐来了,林兄,不去打个招呼吗?”有人吊着调子揶揄说。 林端之听得微蹙起眉,他虽与苏三小姐退了婚事,但并无借机羞辱一个孤苦女子的意思。此刻在书院中相遇,他心里已经存了几分尴尬,又怎么可能再凑上前,令两人都不自在? 于是,他对那同窗敷衍了几句,转身就要先入书院。 忽地,他身旁的秦觅却嚷了起来,几分惊奇几分看好戏:“哈哈,端之兄你看,那可不就是我们在茶楼见到的那位?还真的是她!” 林端之闻言转头,一看之下,那背着书篓从马车上跳下的,正是睿亲世子回京当日,蹦跳得欢快的少女。 苏家的三小姐,居然会心仪睿亲世子? 林端之默了默,不知是惋惜或是怜悯地轻摇了头,回身道:“进去吧。” 对于众人不一的视线,苏小昭也不在意,下了马车就要迈腿进学堂,然而走出没几步,就看到雍和璧迎面走了过来:“苏小姐?” 周围本来絮絮私语的学子们,也不由将目光投了过来:雍家的大公子居然会和那位苏小姐攀谈?奇也怪哉! 苏小昭闻声站定,咦,老熟人? 哦,想起了,他是南麓书院的副院长,出现在这里也正常。 雍和璧站定在她身前,温雅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愁色,一双似墨色洇成的眉也微微拢起,让人见了也忍不住同样蹙起眉。 他踟蹰了一下,开口问:“苏小姐,冒昧一问,百度姑娘……后来可再有音讯传回?” 苏小昭眼尾一撩,摇头说:“没有。” 马甲都脱了,还磨磨唧唧找她作甚?不约! 说完,她在雍和璧失望的眸光里,径直越过他走了。 走了走,她忽而又停下,回过头不要脸地说:“哦,对了,她说过让你多关照关照我。要不月试时,你给我递几张小抄呗?” 雍和璧黯然的神色一滞。 …… 无视形形色色的探究和猜疑目光,苏小昭坦然地走入了学堂,目光一扫,就挑了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霸占了学渣的角落。 渐渐地,陆陆续续进来的人,有男有女,都各自选了位置。毫无疑问,苏小昭十分满意地看到以她为中心,空出了一圈真空带。 她不慌不忙地取出笔墨纸砚,磨好墨水,压好纸张……俨然一副正常乖乖学子的模样。连几个偶尔好奇瞥去一眼的人,都讶异是不是传言有误:苏家三小姐这看起来,正常得很啊! 然而,等到杨夫子落座,开课之后…… 秦觅支着手肘,扭头随意往后瞟了一眼,突然就看楞了——她这是在做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太直白,周围的同窗,也纷纷忍不住扭头看去。 一看之下,霎时被炫得眼花一片。 角落里。 苏姑娘坐姿很乖巧。 苏姑娘容色很安静。 苏姑娘只是在履霜冰至,双龙取水,神龙摆尾,飞龙在天…… 长长的狼毫在她指间飞旋自如,光影变幻,如同神之右手。 众人看得直愣愣之时,座上授课的杨夫子一抬头。 瞬息之间,狼毫重归原位——苏姑娘端正地握着笔,笔尖下悬正对纸面,专心致志。 “你们在看何物?”杨夫子一拍桌,惊得众人立即回头。 望着底下学子们讪讪的表情,又看了看最角落里的苏小昭,杨夫子皱起了眉头,捋了捋花白胡须,开口:“苏小昭?” 学堂里静默了几秒,苏小昭站起来:“学生在。” 为什么会叫她,苏小昭心里也清楚。不就是对她有偏见么?不就是认为自己坐在他的课堂上,是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么……唔,虽然事实也差不多,但苏小昭还是眨了眨眼,有情绪了。 “既然你是苏翰林之女,那么,你可学过中庸?”杨夫子抬起略有些浑浊的目光,望向她问。 苏小昭木木回视,以示茫然。 杨夫子脸上果然露出不满之色,他举起书,读了一段:“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读完之后,杨夫子放下书,说:“你来解读一下这段话吧。” 苏小昭也拿起书,看了三秒,而后抬头:“真的要说吗?” “说罢。” 在一众或淡然,或好奇,或不坏好意的目光中,苏小昭站直了身子,眼里的茫然渐渐褪去,她捧起书,眸色深深地看落书卷…… 作者有话要说:不用改论文,加上新地图,果然一身轻松灵感满满,先更了吧~如果晚上不忙,可能会二更,唔,可能。 -- 多谢姑娘们的热情打赏!(づ ̄3 ̄)づ没时间在评论里逐个回复打赏的热情姑娘们,群么么!! 感谢 朕的皇后是叶英! 的地雷x12 感谢 十十一十 的手榴弹x2 感谢 暮栖止 的手榴弹x1 感谢 大菠萝 的手榴弹x1 感谢 空空如也 的地雷x1 感谢 黑炭 的地雷x1 感谢 对酒当歌 的地雷x1 感谢 囧斗士十五 的地雷x1 感谢 婠倾魄 的地雷x1 35、第三十五章 苏小昭忽然抬起头, 目露犹豫与纠结, 再问一遍:“杨夫子,我怕我想的词不达意,说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看她一副墨迹的模样,杨夫子勉强又压了压火气:“你只管说便是。哪怕说错了,也比不懂还一声不吭好。” 真的比一声不吭好吗? 呸!满座的人, 哪能就让她一个人尴尬?一起沉沦吧混账们! 苏小昭眼睑一耷,声调平平地,开始对着书本逐句翻译:“子曰:道之不行也, 我知之矣……” “唔,这话的意思就是:孔圣人说, 他不能人道, 这点他是知道的……” 一言既出,满堂咋舌。 “咳咳咳——”课堂内众人都憋红着脸, 瞪大眼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堂内的几名女学生,直接羞红了脸低头,暗骂这疯子说话好不害臊。 而端坐在案前看书,从头至尾一直漠不关心的崔家公子等人, 闻言提笔的手一抖, 墨水就抖落于纸面上, 糊作一团! 当真是, 语不惊人死不休!! 苏姑娘神色如故,像对满堂异状毫无所觉,继续念了下去:“知者过之, 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有些知情的人呢,就过来安慰他说,其实有很多愚人还比不上他呢。这种事嘛,谁也说不出来好坏,他自己知道就好。” “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还好,不仅是他们这么说,那些贤能的人,也同样过来这么安慰他,说许多没出息的人,这方面其实也还不如他。但话虽如此,一想到这事,他整个人都闷闷不乐吃不下饭,感觉吃什么都不香了。” 最后一句解读完毕,苏小昭在满堂的寂静中,抬起头,一副等待夸赞的模样:“杨夫子,我说完了。” 空气里寂静了一瞬。 未等涌到嘴边的“扑哧”声喷出,秦觅猛一下捂住嘴鼻,硬生生把拍桌大笑的欲望憋了回去…… 哈哈哈!他就想到南麓学院来了个疯丫头,肯定能解闷了,却万万想不到会这般惊喜! 秦觅扭头看了眼同桌的崔家公子,差点儿又放声笑出:嘿呀,居然能让这天天假正经的家伙,都绷不住地露出一分怪异,他这趟来得值了! …… “你……你……”那边,杨夫子差点儿没把胡子吹到天上,气得涨红了脸,“有辱圣人斯文!有辱圣人斯文!” 苏小昭委屈撇了撇嘴:“不知为不知,是夫子非让我硬说的。” “此女……简直无智无德!不可教也!”杨夫子气得一甩袖,想他堂堂大学士,居然要收这疯癫女子为学生,当真荒唐!眼不见心不烦,他当即严色说,“罚你回去闭门三日,每日手抄《中庸》十五遍,三日后交予我验查。” 苏小昭眸光隐晦一亮,飞快点头,尾调微微上扬:“好,夫子。” ※※ “小疯子,你不会还真要听话抄书吧?” 看着桌前握笔认真写狗爬字的少女,影六不太相信地问道。 第一天入学,她就在南麓书院闹出这么一场,成为了京城的笑话,气得苏翰林都撒手不管她了。不过,影六倒不是担心她的名声,毕竟苏家三小姐本就没有名声可言,再怎么胡作非为,左右不过说她疯症又犯了。 他担心的是,小疯子行事总是事出有因的,从来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麻烦事。他敢肯定地说,小疯子这一回,心里铁定又打着什么小九九了! 然而,苏小昭却在十分认真地抄着书,一丝不苟。 “难道你这三天都要闭门罚抄书了?” “怎么可能。”苏小昭眼不离笔,答道:“我只抄一遍就够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看好你哦!” 影六眉头一耸,忽略她庸俗的激励,扯过一张丑丑的狗爬字看了看,摇头否决:“不行的,影卫部会模仿字迹的人不多,而且你这样毫无章法的字……恐怕会被杨大学士看出来是代抄的。” “找人代抄这种短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苏小昭说,“不知道吗?有一种作弊神器,叫做雕版印刷术。” 她放下笔,举起写好的纸张抖了抖,吹了一口气,说:“好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的御用高手雕刻工!” 她转头说:“喏,只要将这些书稿,正面贴到木板上,然后你用刻刀,把没有字迹的部分削去,到时在凸起的字体上涂墨汁,将纸张覆上去,抄书么,想要多少有多少。” 影六愣了楞,然后双眼一亮:“好办法!” 苏小昭一拍掌:“善哉!这三日里,若是院子里来了人,你就说苏三小姐很忙,苏三小姐正在闭门受罚。” “接下来,就该我苏吹雪,粉墨登场了!” ※※ 京城的茶楼中,宾客往来不绝,楼上楼下有十来处阁子,鼓乐声靡靡。 三五成群的来客或是会友,或是洽谈,或是行商,甫一进茶楼,便被伙计请到里头的阁子,妥善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招待。当中的大多数人,都会点鼓乐助兴,故而茶楼中笙歌丝竹悠扬,好一派风雅。 “咦,掌柜的,怎的秋绾儿不在了?” “各位客人,秋绾儿今日告假养病了,不如客人换一位歌姬?” 聚乐的客人们问:“那茶楼里,可还有其他擅弹琵琶的歌姬?” “巧了,今日倒是来了位叫苏吹雪的,说是能弹琵琶,可她并非常驻在茶楼,今日不过是来赶场子的,客人可要点她?”掌柜说。 “也可。”客人道。 不一会儿,女子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在阁子里帘幕低垂的另一端坐下。 “客官们要点什么歌曲吗?”女子温婉清灵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 “小娘子可会绣春曲?”“不会。” “可会戏莲歌?”“不会。” “那桃花儿倚翠呢?”“不会。” 客人顿时觉出好笑了:“那小娘子会些什么曲子?” “见笑了,我只会唱些许叙事诗歌,客官们可要听听?” “哦?那唱来一听罢。”客人说。 话音落下后,垂帘后传来了一阵悠扬琵琶声,客人仔细听了听,那琵琶弹得是正常的不错,但也不很出挑,在茶楼里算是好的了。 旁边的阁子里,脸上贴了几道疤的影六微纠起心,凑近了去听隔间的动静—— 今日是小疯子第一次以苏吹雪的身份出现,虽说不用他跟着,怕露了馅儿,但影六还是不放心地跟来了。 在南宛国里,歌姬是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多是寻常的良家女,为了补贴生计,才在酒楼茶肆里卖唱。若不是知道小疯子脑海里就没职业高下之分,也不介意这种事情,影六是不想她跑来当什么歌姬的……当然,用小疯子的话来说,是吟游诗人。 然而此刻,听得隔壁琵琶声一起,影六反射性地耳膜一酸,心惊胆跳起来,仿佛下一刻,她就将要嚎叫出直击梦魂的“啊、土~拨鼠”…… 他将耳朵凑近了墙:算了,如果隔壁客人要怒起伤人,他立马去给小疯子救场就是了。 一时之间,影六心中说不出是担忧苏小昭多些,还是同情隔壁客人们的耳朵多些。 琵琶声微微一顿。 来了! 影六脸色一凛,做好了魔音灌耳的万全心理准备,和暴起闯过去救人的准备。 垂帘的后面,苏小昭右手动作缓了缓,微抬起头,用低婉的嗓音,启唇轻唱: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女子温婉清柔的歌声响起后,原先阁子里宾客们交头洽谈的声音,忽地就渐弱了,而后,变为安静。 只剩女子的琵琶声与歌声,在阁子里低徊不止,宛如氲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让众人透过那般朦胧的烟笼水波,似是看见了歌里的婉美故事上演—— 沉醉于那千娇百媚的杨家女,回眸一笑,令得六宫粉黛尽失色…… 叹恨于从此不早朝的君王,迷色误国,终日耽溺于歌舞酒色…… 揪心于一夕国破逃亡,六军不发,君王掩面赐死爱人时的血泪相流…… 哀恸于归回时物是人非,君王终日思念,不得入梦相见的哀绝凄凉……当此之时,却忽有道士前来,称能以法术招回贵妃魂魄…… 正当众人听得愈加入情入境,迫切等待君王与贵妃再度相逢,互诉衷肠时,歌声戛然而止! 咦?! 众人一时纷纷醒转,迫切追问:“小娘子,这歌的后面呢?后面呢?没有了吗?” 隔间的影六额头差点儿撞上了墙壁——见鬼了!原来小疯子不是只会唱土拨鼠!! 那边,苏小昭幽幽叹了一声,才说:“客官们,没错,这歌是有后半段的,只不过,小女只能唱到此处了。” “我苏吹雪,卖唱从来只卖一半,后面的,须得用故事来买。” 作者有话要说:戴着有色♂眼镜啃完中庸后,终于羞耻地找到了我要的句子orz 文中的长恨歌编曲,是王之炀版本的,据说是清朝之前流传下来的唱调。喜欢的可以去听听,推荐~ 感谢三月酱的火箭炮和四个地雷,chazzi的手榴弹,感谢59姑娘,繁华三千,归海笑生,空空如也,婠倾魄,那只夭的地雷,群啵啵啾(*^3^) 36、第三十六章 “用故事来买?”客人们纷纷讶异。 这可就稀奇了, 大家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的规矩。 只听帘幕后的女子说:“正是如此。若想听后半曲, 各位可以和我说一个故事,或是传奇轶事,或是江湖逸闻,又或者只是各位身周的有趣之事,只要是我未曾听说过的, 便可以之交换。” “啧,小娘子的规矩未免太古怪。客人们出了银子,难道小娘子还不肯唱不成?”一位客人皱眉道。 “就是, 小娘子若是嫌银钱不够,我等多给个小费便是, 何必扫兴?”有人附和。 “各位客人莫恼, 此事绝非我坐地起价。”少女轻婉的嗓音,带一丝哀愁的叹息, “小女子卖唱,本就不是为了黄白之物,若是诸位心有不愿,小女子分文不取便是。” 众人顿时诧异了, 复又问道:“若是小娘子不为钱财, 那又所求何物?” 垂帘后安静了片刻, 而后, 少女轻拨了一个音,声韵悠长,如泣似诉。 “实不相瞒, 我游遍南宛与周边诸国,四处漂泊卖唱,并非是迫于生计,只不过是为了完成我的未婚夫,未竟的心愿罢了……” “他生前最喜看游记杂书,每每和我提起,神色都甚是向往。他说过,成亲之后,定会带我走遍五湖四海,一同听尽各色痴怒喜嗔的故事。若是能将之传颂于天下,流传至后世,就再好不过了。”她说。 “人生多舛,如今虽只余我一人,可我想代替他的双耳,替他去听听这世间的有趣之事。然后将这一段段故事,唱给诸君听。” “像这一曲长恨歌,也是我偶然得之。所以,诸君若是要听,不需分文,同样用故事来换便可。” 少女说完,便沉默了下来。 客人们听得一时眼眶微红,心有戚戚。原来这歌姬竟是为未婚夫守的望门寡,那听来古里古怪的规矩,也不过是为了遂未婚夫心愿。如斯深情,怎能不叫听者动容? ※※ 那一日,阁子里的客人听罢了歌,惊叹之余,又念起唱歌之人的坎坷身世,皆唏嘘万分。各自回家之后,便将这一番事,与身边的亲朋好友感慨道来。 次日便又有好几拨人,特意前来茶楼,点了这名叫“苏吹雪”的歌姬。起初来的人,都是因为听得她的身世后,心有感触与敬佩,但听完那闻所未闻的歌曲,便俱被曲与词吸引了去。 其中恰好有一文人,在茶楼听完一曲后,当场大为惊叹,连连向帘幕后弹琵琶的女子,追问这故事和诗的出处。 那女子起初不答,后来实在嫌那书生唠叨,便透露说,是她年前偶遇的一名白氏居士,将这段故事告知于她,说是梦中所见,后又以诗相赠,让她代为唱颂……不过,这白氏居士隐世不出,不欲为人所知,故而隐瞒身份,恕不能详尽告之。 那书生听后,怅惘而归,凭记忆记录下大半诗词,私下经文人圈子里一传阅,便飞快传散开来、于是许多人都知道了,茶楼里有一名只卖半曲的女子,一来二去的,都戏称其为“苏半曲”,纷纷备好故事,慕名前去听曲。 ※※ 作为秦家家主的嫡长子,秦觅却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 被秦家家主扬着家鞭,硬压着送入南麓书院后,不过三日,秦觅又觉得无趣至极了。他文不成武不就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偌大秦家,有他叔父那一脉的旁支撑着,任职五军都督,军权在握,便足够左右南宛皇朝的朝局了。 而前些日子,对战边境戎族的战事大胜,在睿亲世子晋斐白回京后,想来他的堂兄秦子墨,过不了多久,便也要回京卸差,少不得会擢升三品参将……旁支都这么出息了,秦家又不乏后继无人,那他还哪里用得着上进呢? 于是入学书院的第三日,秦二世祖便佯病请假,偷溜出了书院,大摇大摆地行走在繁闹京城的街头上。 左右无人作陪,日头又大,闲逛了半天的秦觅脚步一拐,就近走入一间茶楼,渴得连灌了好几壶茶。 茶不是上好的茶,熏香不是上好的熏香,秦二世祖一脸嫌弃,丢下碎银子,放下腿就要走人。 忽在这时,却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他听了几句,觉得歌调新奇,歌词又有趣得很,便停下脚步侧耳去听了。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女子声音清灵婉转,不是秦觅向来爱听的活泼劲儿,但接下来传来的女子叙说之辞,却让他心底里生出兴致来。 “贞华五年冬,小女子偶过一酒肆,忽听得有客人吟咏此诗。细谈之下,从那人口中得知了作出此诗之人,风流才子唐寅的故事。” “说起才子唐寅,他最负盛名的,并非是他过人的才情,而是他出游时偶遇相府丫鬟秋香,三笑留情后,不惜卖身相府,不当解元当奴仆,以接近心上人的故事。” 女子徐徐朗朗地说着,然后右手随意的轮扫一变,用软柔的腔调,咿呀开始唱起了她讲述的故事: “上有天堂下苏杭,青山绿水好风光。这一轶事传千古,三笑姻缘世世讲。” “一笑留情佛殿遇,二笑留情扁舟追。三笑留情东亭镇,卖身投靠相府门……” 秦觅觉得这趟逃课出来,实在是太明智不过了!! 只听那女子寥寥几句的话,就将他的兴趣彻底勾了起来。 风流才子卖身相府当奴仆,以博佳人欢心?一听起来,秦觅就觉得比起什么寻常话本子的,都有趣得多了。 原来到茶楼选歌姬听曲儿,还能这么个听法? 秦觅兴致一上来,不管不顾地,立马就搬了凳子过去,也不和隔壁的人打招呼,明晃晃地走入阁子内就坐下。 那边的人先是一惊,没等呵斥,便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顿时都噤声了。 秦觅可不管那边的人在想什么做什么,他就是过来听曲听故事的。他横搭着二郎腿,手肘一支,歪头认真听了起来。 帘幕后,少女软柔的歌声传出:“唐寅脱去解元巾。纸扇轻摇佛殿临。放浪形骸非本意,佯狂为了避追寻……” 妙趣横生的唱词,间或停下的解说,娓娓道来的故事……秦觅听得如痴如醉的,为唐寅施展计谋入华府,几番三次险些暴露,又化险为夷的经历而捧腹作笑。 笑着笑着,秦觅觉得腹肌都隐隐酸痛了,但不比他听得心情爽快啊!他心想听完后,无论如何都要买下这歌姬,以后让她每日这样唱曲说书,给他解闷儿。 然而秦觅没想到,故事唱到了宁皇带着师爷和夺命书生来华府,声称带来唐寅的真迹时,正值山雨欲来风满楼,帘幕后弹琵琶的女子她,居然不唱了?! 岂有此理?! 阁子里的其余人笑而不语,也不开口提醒,由得那二世祖憋得脸红脖子粗去。 果然,他一追问之下,那苏吹雪便搬出了以故事换故事的一套说辞。 秦二世祖可不吃这套。 从来只有别人给他取乐的份,要他自降身份,去给一个歌女讲故事取乐?开什么玩笑! “我的故事,京城里还没几个人听得起,何况是一介歌姬。你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就是。”秦觅打开双臂,往后一撑桌面说。 “既然如此,客人请回吧。”低垂的帘幕后。 秦觅眉头一皱,火气就上来了,起身走过去:“嗤,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歌姬,竟然敢赶我秦觅走?” 他伸手重重一挑帘。 光线轻晃,帘珠声清脆。 帘内抱着琵琶的少女,讶异地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 哦,秦觅啊,他翘课了夫子知道吗? 苏小昭微挑眉。 复又低头,不在意地信手扫着音:“客人若是看够了,便出去吧,不然我就要喊人了。” 秦觅怔了怔,看见帘幕挑起后,那微微讶然抬头的少女,双眉似蹙未蹙,容色楚楚动人,但撩起眼看人时,眼尾下的美人痣却说不出的灵动,衬显得她眸色黑而分明,如沁在水里的黑玉——一种有别于柔弱容貌的、矛盾的幽秘。 待到听清她说的什么话时,秦觅一咧嘴就笑起来:他还是头一次碰到有良家女子对他说“我要喊人了”,说出去他能得瑟上三天! 当然,如果她的神色再慌张一点,拨琵琶的手再颤抖一点,脸色再苍白一点,那就更完美了。 “嗯?你喊来我听听啊。”他站定抱臂看她,笑嘿嘿地。 见她不慌,他还上前一步,轻佻伸指,就要挑起她下巴,好看清她眼底的神色—— “噌……” 苏小昭重弹了一个音符:扔人暗号! “阿影!” 几乎是在她刚开口的一瞬,门外一人身影如鹰,风声乍起乍落间,已来至秦觅身前,挟住他的手指。 秦觅只觉衣角被风一掠起,连小娘子的细腻下巴都没摸上,连来人的帷帽都没看全,就被提溜着丢出了窗外,栽了一脸的灰土草屑…… 楞了好一下,秦觅眨了眨眼,看着眼前飞快打开,又飞快紧闭上的窗一瞬,才猛的反应过来:他被人从窗口丢出来了?! 虽然是一楼,但丢的何止是他金尊玉贵的身体,更是他横行京城多年的脸面啊! 秦觅猛一跃身跳起,怒不可遏,撬了撬窗没撬动,当即捋了袖子就杀回茶楼里。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持久不过三天 _(:3ゝ∠)_ 感谢 十十一十 的手榴弹x2 感谢 朕的皇后是叶英! 的地雷x6 感谢 chazzi 的手榴弹x1 感谢 yoo\'孔太太 的地雷x3 感谢 阿岳 的地雷x2 感谢 三月酱 的地雷x2 感谢 憋吵,让我苏一会 的地雷x2 感谢 空空如也 的地雷x1 感谢 晴天 的地雷x1 感谢 青梅煮酒 的地雷x1 感谢 琅坤 的地雷x1 感谢 相沢 的地雷x1 感谢 eternity 的地雷x1 感谢 蘑菇 的地雷x1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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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既然她说是误会,那我便大人有大量,不与一无知女子计较了。你们也给我把这事从脑中抹去,知道了吗?”他说。 众人连忙应是,心中却奇道,难道这二世祖还改性了不成? …… 那边,苏小昭一跳出窗,脱离了众人的视线后,立马身如脱兔地扯着男子,往巷子里溜得飞快。 她走得气喘吁吁,身后男子的气息却纹丝不乱。见状,苏姑娘瞥去一个嫉恨的目光,在无人的小巷里靠墙歇着。 这时,墙上却冒出一个少年的头颅来,笑道:“小疯子,你还真能胡扯,不过你怎么知道秦觅不会闹事的?”他好奇问着。 他是看完了后面的事,才赶过来跟上的。 所以三人行,她的腿最短了是吗? 苏小昭不忿地摘下人·皮面具,向墙头上的少年抛去:“小影儿,你怎么又跟来了?不是让你留在府中做雕版,还得提防别人找我,被发现我不在府里吗?” 影六伸手接住面具,闻言撇了撇嘴,回她:“那雕版我已经做好了,至于有人找你……府中不会有人主动找你的。” 大家都巴不得远离她的“土拨鼠”摧残,别说造访了,连下人路过她的院子,都会下意识远远绕开,就生怕一不小心又加深了那午夜梦回穿透神魂的歌声余音。 苏小昭也不在意他话里的吐槽,只摆了摆手说:“那你也不用跟来,苏度娘的时候还好说,现在你再跟在我身边,就容易露馅了。” 影六苦恼挠了挠耳后,俯头看她,闷声说:“我知道,就是过来看看而已,我又没露脸跟着你。” 说着,影六瞥了头戴帷帽的男子一眼,眼神有点小微妙的,无力说:“你有影一跟着保护,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小疯子,你还没说怎么知道秦觅不会闹事的?你之前毫无顾忌地扔人,以他的身份,你就真不怕他报复吗?”影六又转回了话题问。 “哎呀,就是因为他的身份,我才敢往窗外扔人的。”苏小昭倚着墙,摊手解释说,“若是普通的贵介子弟,我还不会这么闹。但像他这种大家族里出来的人,你若是小打小闹地反抗,他还会揪着不放,若是狠狠下他了脸面,他反而会顾忌太多不敢闹大,吃定了这个亏。” 如今世子晋斐白回京,南宛朝堂的各派系政争日渐严重,都恨不得时时刻刻互相盯着。秦家是四大家族之一,族中也有许多人在朝堂上,要是秦家大公子翘课去茶楼,调戏歌姬不成被丢出茶楼的事传出,必然会被有心人揪住把柄,大做文章,弹劾朝中的秦家人,他是傻子才会往大里闹开。 那秦家二世祖也不是草包,至少懂得其中利害。有她给出的台阶可下,表面上揭过了就是,没必要与一个茶楼歌姬争一时意气。 “我说,影·十万个为什么,你就不能学学我和大影儿的冰雪聪明吗?”苏小昭一指身旁的帷帽男子,对他说:“你看大影儿,我说扔人就立马扔人,都不带停顿的,肯定是我一开口,他就明白了我的意图……” “我不知道。”影一偏头说。 “呃”一声,苏小昭未完的话滞住,神色悻悻。 影六“扑哧”地笑出,这次还真是小疯子误会了,影一从来只会执行命令,不问对错,也不多想其他,所以以前顾夫人才乐得在后宅私斗里使唤他。 见苏小昭难得吃瘪,影六笑过后又连忙打圆场:“小疯子,那秦觅现在是不追究了,可接下来怎么办?只要苏吹雪还在茶楼里,他肯定不会就此罢手吧。” “没有接下来了。”苏小昭诡秘一笑,“看他功课太少,闲的,之后就不会有时间了。” ※※ 次日早上,闭门罚抄书三日的苏家三小姐,终于又回到了南麓书院。 她抱着一摞子的纸张,走进学堂扫了几眼,越过一排排座位,最后停在第一排,坐在一个衣饰雅致的女子身旁。 女子微讶然地侧脸,容色温雅沉静,眉宇间却有一股高华的气韵,见到是她,轻蹙了蹙眉,说:“苏小姐,这位子之前是陶家二小姐的……” 苏小昭摆摆手:“没关系,我又不介意。” “……”听到她回答,女子面容微凝了凝。 那边自她坐下后,就不时抬眸看来的林端之,见状抿起薄唇,起身走过来,对身旁的女子说:“雍小姐,不如在下与你换个位子?” “咦?”放下纸堆的苏小昭抬起头,看了眼她的前未婚夫,微一挑眉。 她可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他是借机靠近什么的,眼下人家摆明是另有所虑,担心身旁的美白菜被她拱坏了? 啧啧啧……苏小昭心下意味深长,先前为了避嫌,他在书院一直都没有与她走近,更别提说话了,现在为了给心上人解围,不顾他人目光站出来要当她同桌? 雍隋珠朝他微颔首,礼貌道:“不必了,林公子,杨大学士也将要到了,无须多此麻烦之举。” 林端之垂下眸光,匆匆看她一眼,又瞥向一旁开始专心研磨的苏小昭,似是担心地拧了拧眉,又默不作声地回去了。 “你就是雍家小姐呀?”苏小昭支着头,侧脸看她。 女子涵养极好,被她定定看着也不愠恼,闻言点头道:“是的,我名隋珠,虚长苏姑娘一岁。” “呀,我知道,我认识你哥雍和璧。”苏小昭弯唇笑起,“你哥也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谬赞了。”雍隋珠不知该怎么回话了。什么叫她哥长得和她一样好看?男子本就不夸皮相,可哪有人会这样夸女子长相的? “性子也差不多嘛。”苏小昭笑了笑,右手提笔下意识一转。 然而笔尖刚蘸满了墨,被她这么陡然一转,一滴上好的、饱满的浓墨,便在离心力下平抛了出去,向着她的右后方,飞越过两排位子—— 余光一瞥,手执墨蓝色书卷的崔家公子,微微一偏脸,墨水滴从玉色的鼻尖上方掠过,“啪”地一声,砸在旁边一直闭眼后仰着、闷声不说话的秦觅的脸上。 “哎呀。”女子醒悟的低呼声。 “操!”男子被乍然袭击后弹起的骂声,“谁砸的老子?”他正憋着一肚子火呢! 苏小昭回头,回了一个大大的抱歉笑容:啊,不好意思,手滑了。 去他娘的!又是一个他发不了火的疯丫头! 秦觅憋了一天的火气顿时更大了。 而这时,杨夫子正迈步进学堂,见他鸡立鹤群地站着,皱眉说:“秦觅?还不坐下,喧喧闹闹成何体统?” “……是的,夫子。”秦觅忍了又忍,坐下。 杨夫子一坐下在堂上,立马就看见底下第一排,醒目的苏姑娘和醒目的一大摞纸。 “苏小昭?”杨大学士想起惩罚的事,便问,“三日前罚你抄的《中庸》,你可抄完了?” “回夫子,我抄完了,每日十五遍,总共四十五遍,请夫子查阅。”苏小昭站起身,扛着纸卷就上去。 真抄完了? 杨夫子脸色稍霁,虽说朽木难雕,但这苏小姐还算是能定下心性,闭门抄书三日。 话虽如此,但杨夫子仍然不想对着一块朽木授课。这些日子来,只要一想起她三日前说的话,他就心口哽得闷慌,险些连圣贤书都读不下了。 “既然你如此用心抄书,那我便再择一句考考你,看你可有长进。”杨夫子说。 他提问道:“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你且来说说,这句是何意?” 听到杨夫子又出题考究,堂中众人纷纷露出看好戏的神色,不知道这苏家疯姑娘又要怎样语出惊人? 原先还一脸郁愤的秦觅也笑开了,看这疯丫头能得意多久? “回夫子,这一句话,是说作为君子,虽然宽厚平和,但不随波逐流,恪守中正,这才是真正的刚强。而世道清明时,内心准则能不偏移,世道浑浊时,也不亏半分气节,这也才是君子的刚强。”少女站在座位上,徐徐地说,“故而说,近势力纷华,而不染之,懂权谋诡计,而不用之,方是君子最为难得的品质。” 过了一阵,堂内还是没有人出声,少女忐忑问:“夫子,我说的可对?” 僵在山羊胡上的手放下,杨夫子终于迟缓点头,说:“……嗯,你说的很好。” 好的简直像是作弊了一样。 连一直心有所思的林端之,都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确实算是作弊,后世那么多学者的见解,又不是她一张嘴能凭空捏造的。苏小昭讪讪笑了笑,在满堂人讶然的目光里,说:“这都多亏夫子罚我闭门抄书,抄得多了,就懵懂知道一二。” 闻言,杨夫子神色有些复杂,然后说:“你既已知晓经义,日后便免去责罚,来书院上课吧。” “不可,夫子。学生还想继续抄!”苏姑娘粉唇微抿,眼神坚定,“都说抄书百遍,其意自通,闭门抄书这三日,我脑中就像是混沌初开。所以,我不仅想继续抄书,还想每日抄上二十遍,三十遍,直到醍醐灌顶为止。恳请夫子应允。” 她说得是真切诚恳,夫子听得是感慨万分。 对于夫子而言,如果说有比带出一个肱骨大臣,更能让其有成就感的事情,莫过于让一个不受教化的顽木破除蒙昧,明晓事理而神思通达。 就跟军中的教头,最喜欢训的往往是一开始不服命令的新兵蛋子一样。 于是杨夫子一捋山羊胡,赞叹点头:“善!既然如此,你便继续在府中抄书,每三日回书院,交予我查检吧。” 苏姑娘感激点头:“夫子,学生还有一个提议。” “说吧。”杨夫子心情颇好地说。 “学生发现了这么好的习课之法,不想只得我一人受益,还想让在座的同窗们,也都能从中获益。不如夫子推广之,让各位同窗课余时,也一同抄书吧?” 在所有人难言的神色里,苏小昭双眼诚恳地提议着。 杨夫子一抚须,心道这苏家三小姐,不过士别三日便刮目相待,全是得益于抄书功劳,想来真是书抄得多了,神思便也通达了。 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坏的提议,于是杨夫子当即点头道:“不错,既然你自愿闭门每日抄书三十遍,诚心可勉。那么其余人等,下课之后,也每日抄书七遍,共勉之。” 听毕,秦觅差点没打跌摔下地,连忙一扶身旁的崔同桌稳住身形,然而衣袖都没碰上,就被他用书卷挡开…… 一霎之间,满堂黑线,唯有少女笑颜如花:“谢夫子。” 作者有话要说:欠下好多更新的黑心作者跑路回来啦! 前两天三次元有点忙,回来补上补上,为了弹走所有胖十斤咒语! -- 多谢姑娘们的打赏,请忽略第一位姑娘的昵称【捂脸】 感谢 胖月又不更今天也很累 的火箭炮x1,手榴弹x3,地雷x5 感谢 朕的皇后是叶英! 的地雷x6 感谢 十十一十 的手榴弹x1 感谢 略略略略略 的手榴弹x1 感谢 婠倾魄 的手榴弹x1 感谢 涟漪 的地雷x3 感谢 三月酱 的地雷x2 感谢 觋 的地雷x2 感谢 未泱长恨 的地雷x2 感谢 ? 的地雷x1 感谢 yoo\'孔太太 的地雷x1 感谢 散发弄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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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里乖巧,哪里对你好了?”感情她天天出门闹事就是乖巧,努力奴役他就是对他好? 影六张了张嘴,对上她狐疑又同情的目光,便委屈地憋回去了。 可是……他担心她安危,擅自改了她那什么苏吹雪人设纸,她也没见真生气,后来还依照他改的去做了……在他看来,小疯子其实很乖巧没错啊。 虽然她爱惹事没错,但她都有办法解决啊。 再说,她会给他画糖人,教他做各种奇怪的木工,讲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出去使坏也带着他,难道不是对他很好吗? “什么是滤色眼镜?”他不解地挠了挠后脑,说,“可你看,我和影一都觉得你很好,影二他们一定也会这么想的。” 苏小昭干脆凑过头,屈指敲了敲少年的脑门:“没有人觉得我好,就只有你这个笨蛋影卫而已,知道了吗?” “怎么会呢?影一他……” “嘘!”苏小昭抵着食指,蹲下身和他说悄悄话,“你们那什么神秘的影卫部,我才不关心,他们怎么看我也不重要。他们呀,现在肯定在焦头烂额地找能人异士,想着把真正的小姐找回来,没空理你这些有的没的。” “小疯子……”影六翕动了下双唇,却说不出话来,脸上也变得黯淡。 如果可以,他是希望原本的小姐能回来,但他更不想她离开。只是作为顾家的影卫,他没有立场去说阻止的话…… “噗嗤,伤心什么呀,你们家小姐会回来的。”她说。 “那你呢?”影六抬起脸问。 “我?”她耸了耸肩,“至于我,你就放心吧。说不定等哪天隔壁王麻子蹬腿了,醒来的就是我呢?” 影六惊然地睁了睁眼,用力摇头:“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了,有一就有二嘛。”苏小昭坦然说,“放心,若真是那样,不管如何,我都会来找你这个御用雕刻工的。只是说不定,我得再排队排上个十六年或者六十年的,到时我回来,你就成老头子咯。” “……你不会的。”影六忽然说道,闷闷低着头。 “什么不会?”苏小昭抬眼看他。 “如果你真离开了,你不会来找我们的。”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隐约就是有这种感觉。 如果她不是苏小昭,就算街上碰见他们,也不会再开口相认。 就好像她不是苏度娘后,哪怕与雍和璧相处了一个多月,彼此交好言深,但与他再度相逢时,也不会再露出熟悉的神色,让人看出半分端倪来。 她的所有身份,泾渭分明。 苏小昭端详了他一阵,忽而笑起来:“小影儿,真不知道你是傻还是聪明。” “咦?什么意思?”他追问。 “我是说,你很有跟随我成为大魔王的潜质,要试试吗?” “啊?”影六半懂半迷糊地,伸手挠了挠后脑,半晌,“……小姐,你是决定外出又要带我一起了吗?”他有些惊喜地说。 “对哦,你提醒我你还要看家了。”苏小昭扭头就走,推开窗往屋檐上唤道,“大影儿,换衣服出门了。” “小姐……” 身后影六沮丧的声音。 ※※ “上有天堂下苏杭,青山绿水好风光。这一轶事传千古,三笑姻缘世世讲……” 茶楼里人声鼎沸,宾客往来不绝。 柜台后,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手下嗖嗖拨着算盘——这是近来传入京城的新鲜物事。据说是由一名叫苏度娘的女子带来的,从无名小镇传入京城后,一时之间风靡全京城,尤其广受商人们的追捧,都将之称为“度娘算盘”。 对茶楼老板而言,如果说这度娘算盘是第一奇,那么歌姬苏吹雪,便是他的第二奇。 起初他还担心,那歌姬规矩太多,恐怕容易惹是生非。但是,除了一开始与客人们有少许摩擦,那歌姬也能游刃有余地解决外,待到后来,客人们便渐渐都习惯了她这一套,非但不愠恼,反而她的“苏半曲”之名渐扬,慕名来听曲的人也多了起来。 其他酒楼茶坊也有眼热的,私下让歌姬学了曲子去,想招揽多些客人。 然而这般做法,却只是让“苏半曲”的名气更大。 虽然她的曲子流传开后,其他地方也能听到,但京中人更愿费心备好故事,千等万候,等那位吹雪姑娘为他们唱来整一支曲。 毕竟苏吹雪是唯一真正听过完整故事的人。 若是哪位客人,用以交换的故事别有生趣,能博得她一笑或是唏嘘,吹雪姑娘唱罢曲子后,偶尔还会为大家道来曲子外的一二事,美其名曰——彩蛋。 然而,苏吹雪是出了名的一曲难求。 就算是达官贵人,也不一定能成为入幕之宾。用吹雪姑娘的话来说,就是她眼中,不分权贵或平民,只分有趣之人,与无趣之人。 只要你带来的故事足够有趣,她的曲子,便始终为你候着。 …… “啪喀——” 有人在茶楼里声色犬马乐得逍遥,有人在书房里怒摔了笔,一下子抽骨般靠在椅背上,脚搭上书桌,大声唤:“来人!” 有书僮走入房内,恭敬问:“公子,有何吩咐?” 秦觅一指桌上笔砚:“你来,替我抄完这七遍《中庸》。” 闻言,书僮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公子,若是字迹模仿得稍有不同,恐怕会被杨大学士一眼看穿。” “真是没用,出去!”秦觅长呼了一口气,探过身,重新抽出笔。 他也清楚,但他就是一个人憋得慌,找人来吼几句。 去他娘的抄书百遍,其意自通! 都怪那苏家的疯丫头,笨头笨脑口无遮拦的,害得全学堂的人,最后都得陪着她一起变相受罚。 若不是要抄这见鬼的书,他现在早就出去逍遥快活,去茶楼踢那胆大包天的歌姬的场子了…… 见到书僮退出掩门,他忽地想起了什么:“等等。” “公子还有何事?”书僮问。 他探身说:“对了,我之前让你留意一位歌姬,她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公子是说茶楼里的‘苏半曲’?”书僮答。 “嘁!没错,一听这欠揍的名号,就知道准是她了。”秦觅晃了晃交叠搁在桌上的腿,说,“她还混出个名号来了?你倒是和我说说。” …… 半刻钟后,秦觅恨恨灌了一口茶。 凭什么她混得风生水起的,他却要闷在书房里抄书,连去踢馆找个麻烦的都没时间?! 不解恨就算了,但他连着辗转了好几个夜晚,一想起她那未说完的三笑姻缘的故事,就挠心挠肺地睡不着。 在华府扮作奴仆的唐寅,见到仇人拿着假的“唐寅真迹”后,会不会说出真实身份,为华府解围呢……若是他的身份暴露,华府众人会如何反应……最后唐寅又是否抱得美人秋香归…… 他翻来覆去地,不断在脑子里猜想接下来的故事,愈想愈是激越,到最后又心头一凉——是了,那名歌姬知道后续之事,但是!她没有告诉他! 罪不可恕!! 于是他便又气得睡不着了,到第二日,还得顶着黑眼圈去书院。 …… 想到这儿,秦觅咬牙切齿地搁下笔,心思一转便有计了。 “对了,我堂兄子墨,是不是快要从边境回来,交卸差事了?”他说。 “是两日之后,公子。”书僮答。 秦觅猛地坐起身子,咧笑道:“哈哈,我有办法整治她了!” “堂兄回京后,晋斐白定会在府中设宴,为他洗尘……走,替我送一封信给世子,就说我要引荐一名歌姬,到府上的宴会鼓乐助兴。” 作者有话要说:说补更就补更,我一斤也不胖。【骄傲脸】 -- 感谢 阿雨辣 的火箭炮x1 感谢 十十一十 的手榴弹x1 感谢 泽漆 的手榴弹x1 感谢 婠倾魄 的手榴弹x1 感谢 锦鲤 的地雷x1 感谢 18588594 的地雷x1 感谢 太平公主胸不平 的地雷x1 感谢 陌上行桑 的地雷x1 感谢 陛下曰: 的地雷x1 感谢 chazzi 的地雷x1 感谢 米珧 的地雷x1 39、第三十九章 “吹雪姑娘, 这一次世子府的宴会邀请, 您可万万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拒绝了。” 隔着垂帘,茶楼的老板汗涔涔地对里面的女子说,心里担忧又苦不堪言。 要说这吹雪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死守着自己的一套规矩,若不符合她的要求, 任你利诱威逼都不肯顺从。 若是平时还好,很多文人雅士就爱吃这一套,就算偶尔有捣乱的, 也会被吹雪姑娘身旁那武功不俗的护卫赶走,他自然也乐得茶楼名声与钱财双收。但是这一回, 来的可不是普通的达官贵人, 而是位高权重的睿亲世子呀! “吹雪姑娘,您就当是帮这茶楼和老夫一把, 就破一次例,去为睿亲世子的宴会鼓乐,可好?” 帘后短暂的沉默,令得茶楼老板心慌, 就差跪下来求这位姑奶奶了。 “咳咳……” 一阵清咳传来, 茶楼老板连忙紧张地竖起双耳。 低垂的帘幕后, 影一立于苏小昭身旁, 隔过黑色的帷帽,望向正掩唇拼命压着笑意,奈何脸上早笑成了朵老花的少女…… 苏小昭努力控制住面部的表情, 清咳几声,淡声开口似是迟疑:“这……” 顿了几秒,她才叹声说:“唉,老板的苦衷吹雪明白……我无意让老板难做,也并非固守成规不可……罢了,事已至此,前去世子府为宴会奏乐一事,吹雪应承便是。” 一只手穿帘而出,接过了请帖。 影一淡淡掀着眼帘,看着少女一段话里因为实在抑制不住的笑色,停顿了数次,待她憋着说完,拿过了请帖后,便将红扑扑的脸蛋都埋到了素白的请帖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唇边都快笑出了花朵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情敌登门把狼送! 然而,这一番话,在帘幕外的茶楼老板听来,却是少女声音含着几分凄切,几分无奈,为了不累及他人,不得不放下身段,委屈求全答应前去世子府。 以至于她说到最后时,声音似乎都带上了压抑的凝噎,而后久久沉默。 “这实在是……谢过吹雪姑娘恩德啊。”茶楼老板唏嘘道。 “老板切莫如此说,能为世子府宴会奏乐,是我的荣幸。”少女咬了咬拇指,回道。 真是一个体贴的好姑娘呐……茶楼老板闻言甚是宽慰,心下暗道以后要对这身世可怜的歌姬更关照些才是。 …… 茶楼老板一走,苏小昭就揽着琵琶“嗷”了一声,差点没乐得直接在地板上打滚。 本来这么久了,她还没有关于如何打入敌营的头绪,加上世子府守卫森严,要闯进去也是不可能,所以近日来她正郁卒着,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进去了? 谁给她的好助攻? “我没听错吧?大影儿,我真的没听错吧?那个什么世子的,明天真邀我过府奏乐?”苏姑娘捧着小心脏问。 “是的,小姐。”影一平静答。 “吼哈~太好了,大影儿,回去和我抄家伙!偷狼小分队的第一次出动,不容有失!”苏姑娘紧握着双拳,在房间里一蹦一跳,杀气腾腾。 影一微顿,像是对他为她正式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感到一股淡淡的难以言说。 然后,他点头说:“是,小姐。” ※※ 提前离开茶楼,取下了面具,摩拳擦掌地赶回家“抄家伙”的苏姑娘,偷溜着一回到苏府,就看见院子里,背对着她坐在石桌前的影六。 苏小昭心情颇好,回过头,竖指朝影一嘘了嘘,悄悄踮着脚走过去。 影六正低头,用刻刀利索雕着木头,不时传来“沙沙”声响。 若是往日,他不难察觉这种小把戏,但此时他专注于手里的动作,是以没注意到她的靠近。 “做什么呢……”苏小昭忽然搭上他的肩。 她开口比她的动作迟缓了一瞬。 就是在这一瞬之间,无害地低头雕木的少年,霍地侧身抖腕,刻刀射出,直逼身后之人—— 他的本能动作太快,以至于侧身一霎,在闻到少女熟悉的气息后,在听到她欢快的声音后,顿时大惊失色。 但刻刀已脱了手,疾射而出,向着她脆弱的颈项。 “噔!” “……咦?”苏小昭出声。 看着影一的小石子后发而先至,击飞了锋利的刻刀,和影六惊魂未定,后怕不已的苍白脸色……苏小昭终于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摸发凉的脖子。 又瞅了瞅被击落在地的刻刀。 然后,她嘴角一动,压下了点儿,二话不说眼眶里就安静地蓄起了泪水,越来越满…… “小、小姐,小疯子!你别哭,忍住点儿……” 影六慌了,抬起手又不敢动,生怕那两汪泪珠真掉下来,又怕会再吓到她,一时手足无措,慌乱地干看着她。 都怪他,怎么就本能地反击了呢? 影六后怕又懊恼无比,第一次如此庆幸,影一的武功远在他之上,否则刚才真是不堪设想。 然而苏小昭的泪水从不是谁叫停就能停的。 她微昂着头,睁着泪汪汪的乌眸,定定看他。眼神倔强,委屈,坚忍,又隐含着一丝控诉的——期待。 那样饱含复杂的眼神,影六自然是看不懂的,只是心道糟了,不小心吓到小疯子,她肯定更不带他一起玩了。 这下可好,哄不回小疯子,他的一番功夫恐怕都白费了……对了,他做的东西! 影六脸上一亮,赶紧转身,把桌上的物件都一股脑捧起,合手凑过去,小心翼翼道:“小疯子,先别哭,你看看我给你做的东西?” 苏小昭本来倔强而隐忍的泪眼,终于一动,“……什么来的?” 她也不眨眼,像生怕好不容易蓄起的泪水不见了,双眸如泡在水里的墨玉,湿漉漉地睁着,努力看清楚眼前的东西, 影六提心吊胆,看着那要掉不掉的泪珠子,赶紧说:“你之前不是想要些小巧的暗器吗?这几样暗器,都是我用了伸缩弹簧,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你看我做的对不对?” 不管怎样,快让泪包小疯子转移注意力是正事。 “比如说,这个按下去,中间就会弹出针来……” 得知有新玩具的苏泪包顿时不倔强了,也不隐忍了,手背一抹,就伸手拿了过来:“都给我了?” 她破涕为笑,说:“果然,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放在哪儿都管用。” “你……”影六瞪了瞪眼,才反应过来上当了。 “看我做什么?我以前也是过了许多年,才懂得这个道理,从而晋升为‘所宠’的。”她眉梢得意一弯,摇着自己手中的战利品,“大自然赋予人类发达的泪腺,可不是无用的器官,而是一件奇特的礼物。” 不会哭的人,永远也没有人会在乎你。这是她第一次尝试着,去流出这种生理性泪水时,在所有人愧疚的眼里读懂的。 泪水总是比刻板的笑容,更能激起人们的共情心。 “算了,小疯子你喜欢就好。”影六挫败地吁了一口气。 只要她不再惨兮兮地要哭不哭,对他而言都不算难题,毕竟影卫部可没教过他,该怎么哄被他惹哭的女孩子。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危险,不肯给我做暗器么?”她说。 影六挠了挠腮帮:“应该没关系吧,只是做给你玩的。” 真论起杀伤力,其实还不如她拿绣花针,直接扎人来得强。再说了,小疯子最近都不闹腾,乖得很,估计也闯不了祸吧? 影六如是想着。 “不愧是偷狼小分队的道具师!”苏小昭乐得一拍他肩头,“太好了,恰好我明晚就要进世子府,一瞌睡就送枕头,这下子就能深入虎穴了!” “啊?”影六楞住。 她说什么? 影六惊得抬头望向影一,见他站在那儿平静垂眸,不禁皱起眉:怎么他也由得小疯子胡闹? 她要去晋斐白的府中,还敢打他的歪主意?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不行不行,小疯子你可别贸然去招惹晋斐白,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暗器也千万不能带,要是被发现……” 见影六要反悔,苏小昭连忙把手往身后一别:“哦,我知道了,我不会惹事的。” 不会才怪!影六一鼓腮帮子,急道:“那起码……你去世子府时带上我。否则若真出了事,你怎么脱身!” “啰嗦,都说了我不会惹事。”苏小昭摆了摆手,边转身走开边说,“不能带你,你太碍事了。” “……” 身后的影六霎时被打击得不轻。 ※※ 直到苏小昭抱着暗器,乐滋滋地消失在房门后,僵立在原地的影六还是深受打击的模样—— 小疯子说他啰嗦,小疯子说他碍事……小疯子说他啰嗦,小疯子说他碍事…… 正灰心丧气间,见影一从身旁经过,影六忙跨步过去,拦住他。 “影一,我怎么……”他耷拉着眉眼,犹豫问,“怎么感觉小疯子自从回京后,似乎就……渐渐疏远我了?是我想多了吗?” 影一站定,侧头看了苦恼的少年一眼,然后说:“她确实是。” “啊,为什么?是我做错什么事,惹到小疯子了吗?”影六满脸颓丧地问。 “不关你的事。” 影一说完,迈步越过他。 “你等等,影一你肯定知道原因,对不对?”影六跨步追上,心急问。 静默了片刻,影一冷然抬眸,问:“你还记得,那时雍家的人离开后,她说的那一番话吗?” 影六皱了皱眉,回想起来,可那不是小疯子自娱自乐,折腾出的什么隐藏结局吗?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或许在她看来,回京之后,我会和影卫部的人,设法将她的魂魄驱赶出小姐的身体。”影一淡淡说,“她只是早有打算,不想牵扯太深。” 他闭起眸,脑中想起那时梨花树下,少女昂着头,说着真假难辨的话: 原来你们……都想赶我走啊…… 从来没有人在意我,也没有人懂我说的话,我做的事。我的一生,不过是一个笑话…… 我本来就不该来此地…… 影六一怔。 他一直没有去想这件事,或者说,是下意识地回避去想这件事。 但是,小姐身上出了这么离奇的事,影卫部怎么可能置之不理。何况在最初之时,他就知道影一已联系了影卫部,去找能人异士,试图为小姐还魂。 能人异士…… 影六猛地瞳孔一缩,紧盯着影一,眼里有复杂的警惕:“影一,难道你……” 难道他放任小疯子涉险,去靠近晋斐白,就是想打听身怀奇能之人? 那晋斐白的母亲,睿亲王妃,据说便是出身于南疆的一个神秘部落,而他的手下也有能施异术的人,甚至有人能搜寻记忆,邪门得很。 所以,由不得他不怀疑影一。 影一睁眼,望着房门半晌,忽而冷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影六,关于顾家你有太多不了解的事,所以你可以毫无忧虑地,跟在她的身边,可我不能。” 他摇了摇头:“我只能说,现在的我不会利用她,也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说完,他再不多解释,抬脚离开。 “那你为什么不和她说清楚?”影六不解问,“而且,回京后她只是疏远我,并没有疏远你呀。” 影一脚步不停。 “因为她从不曾在意我的存在。” ※※ 华灯初上,世子府。 夜色浅薄,瓜形的灯高挂,照映得府中一片旷朗明亮。 一辆一辆的车辇停在府前,谈笑声不绝。今晚睿亲世子为回京的至交好友,秦家参将秦子墨,特意在府里设下了洗尘宴,故而诸多权贵门客来往于府门前。 后门处,一辆简陋的马车停下,抱着琵琶的女子下了车,递过帖子。 “等等,你身边的是什么人?”派人搜过身后,守门人又问。 “这是奴家的护卫阿影,他平日都是跟在我身边的。” 守门人摇头:“没有世子的允许,闲杂人等不可进入府内。” 女子蹙起了眉,然后转身说:“既然如此,阿影,你就留在府外等我吧。” 马车上,戴着帷帽的男子微一点头。 苏小昭弯了弯唇。所以说,还是带他省心,如果是小影儿的话,这回肯定说什么,也不同意按照计划让她一个人进府。 正要走进府中,身后忽然又传来了轱辘车声,还有一个熟悉又欠揍的声音:“哟,我说是谁在挡路呢?这不是那什么清高的‘苏半曲’小娘子吗?” 苏小昭抱着琵琶回身,挑眉:这位秦家的二世祖,怎么不顾身份,从后门入世子府?难道就是为了截在这儿,羞辱她一顿不成? “嘁,这会儿倒哑巴了?”见她不说话,秦觅更得意了,探出头来:“怎么,那日你不是很能耐,不畏权贵,非要坚守什么破规矩,不肯唱完剩下的半首曲子吗?怎么现在就不管规矩,来世子府宴会鼓乐了?” 他也不提被她扔出窗外的事,就使着劲儿,在话里刺她。 说完,他就兴味地望过来,想看这刚烈女子是委屈求全,含泪忍下他的羞辱呢,还是恼羞成怒,不顾后果地顶撞他呢? “这么说,是秦公子向世子引荐我来府中奏乐的?”女子偏头,看着他问。 “哼,是我又如何?”秦二世祖得意扬起头。 灯光惑亮,在少女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亮光,她半偏着头,望定他一瞬。而后清浅一弯唇,笑得轻软如云,真诚道:“原来如此,吹雪谢过秦公子的引荐。请秦公子先入府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十十一十 的地雷x2,手榴弹x2 感谢 领草 的火箭炮x1 感谢 yoo\'孔太太 的手榴弹x1,地雷x1 感谢 朕的皇后是叶英! 的地雷x6 感谢 叫我汪 的手榴弹x1 感谢 胖月又不更今天也很累 的手榴弹x1 感谢 梦馨心 的地雷x3 感谢 一条咸鱼味的乱码 的地雷x2 感谢 小覮 的地雷x2 感谢 戈曳曳 的地雷x2 感谢 南墙 的地雷x2 感谢 从此陌路 的地雷x2 感谢 陛下曰: 的地雷x2 感谢 莫静 的地雷x1 感谢 枫丫孜 的地雷x1 感谢 星堕め往世 的地雷x1 感谢 书迷 的地雷x1 感谢 23284759 的地雷x1 感谢 relieve 的地雷x1 感谢 蠢而不萌是为瓜 的地雷x1 感谢 米珧 的地雷x1 感谢 不要从梦里叫醒我 的地雷x1 感谢 三月酱 的地雷x1 感谢 雨落晨安 的地雷x1 感谢 19745002 的地雷x1 感谢 相沢 的地雷x1 感谢 婠倾魄 的地雷x1 感谢 觋 的地雷x1 40、第四十章 诶?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秦觅一时楞了神, 抬眼看见灯火下, 少女面容姣好,柔柔软软冲他笑着……等回过神时,她已经退身到一旁,微低头,为他让路。 秦觅一下子皱起眉, 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既为她不同于之前的举动,也为自己刚才一霎意外的失神。前者让他感觉一口气堵在胸里出不来,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憋屈无比,后者则让他更加气恼:不就是一个守望门寡的女子, 容貌算不上顶好, 脾性虚伪又趋炎附势,他失个屁的神!真是猪油蒙了眼! 想到这儿, 秦觅连针锋相对的心都淡了不少,哼声一甩袖,就越过她走进去了。 只是一边走着,一边越想越不舒服。他费尽心思是给自己找乐子来的, 可不是找烦闷, 眼下这算怎么回事? 秦觅寻思着, 可能只是因为没听完那半首曲子, 他心里才憋屈着一股气,等听完了,他管她是苏吹雪还是苏吹牛! 当然, 不想听其他歌姬学来的这曲子,只是他想在哪儿栽跟头,就在哪儿找回场子罢了。 这般想着,秦觅心头便好受了许多,在进了府邸,见到阔别已久的堂兄时,也咧起笑去勾过他肩膀:“嘿哟,子墨,去北方边境待了那么两年,精壮不少嘛,我都差点儿认不出你来了。” 身形魁梧的男子转头,看着比他年幼三岁的堂弟,也不由笑起:“好小子,都长这么高了。走,我们先进去见斐白,再好好叙旧叙旧。” 秦觅点头,跟秦子墨并肩走入。 四大家族有崔家,秦家,林家,和因太后雍宁把持朝政而后起的雍家,而晋斐白之所以能与太后党派分庭抗礼,很大一部分,是归功于手握军权的秦家的扶持。 众所周知,秦家是世子党派的,所以两家交好也从不避讳旁人,秦觅自然也是早就认识晋斐白的。 三人碰面后,寒暄一番,便坐下相谈。 对于两人谈的朝局之事,秦觅向来是没什么兴趣的,便只顾着托头,看宴会上觥筹交错,歌舞翩然,心想着那歌姬什么时候登场。等他听完剩下的曲子,事后再派人教训她一顿,便算是了结了,省得他总是心头烦闷不已的。 等了一阵,还没等到人,秦觅就看得无趣了,都是千篇一律的歌舞,他早几年就已经看腻了,便又转过头来…… “其实我顾虑的从来不是雍家。一个新兴的氏族,纵然一时得势,看似风光无两,但根基尚浅,还撼动不了南宛江山。” 座上,白衣的男子旋着手中酒杯,似笑非笑:“否则太后也不会急于将手伸进南麓书院,大费周章,弄出了什么女子入学试法。” 秦子墨明了地点头:“不过,太后这个法子看似荒谬,却不得不说是一步铤而走险的好棋。” 晋斐白淡淡笑了笑:“棋是好棋,但不一定能合执棋人的心意。” 既想拉拢其余两大氏族,又想在不触犯大家族利益的前提下,徐徐图之,从氏族女子入手,撬动边角去培养雍家的势力。然而夹缝求生谈何容易,太后推行试法多年,最终也鲜有成效。 听到两人谈起书院,秦觅便坐不住地挪了屁股过来,很有兴致地加入,迅速往带歪话题的方向扯了起来。 “哈哈哈,说起这个我就想再笑一晚上!”他拍腿笑道,“斐白,子墨,我和你们说啊,你们知不知道,苏家那得了疯症的丫头,哈哈哈,你们知道她第一天来书院时,做出了什么事吗……” 忍着震动胸膛的笑意,秦觅好不容易说完那日发生的事,自个儿又趴在案上大笑起来,连下面其他座位的人都纷纷侧目了,他还是笑个不停:“……笑死老子了,可惜那疯丫头被先生罚闭门抄书,没怎么见过人影不说,脑子好像也没那么疯了,看起来好像抄书抄傻了,啧,真是无趣。” “哦?苏家小姐……顾老将军的孙女吗?”晋斐白记起了当初在小镇,那偶然遇见一面的少女。 这种小事,晋斐白本来该是没有印象的,然而当时他途径那小镇,得知雍和璧也在镇上,便顺手借她来向雍和璧打个招呼。 本以为至多起点儿波澜,没想到无心插柳,那苏家小姐似乎是真的疯癫了,反而把这事闹开,替他拌住了雍和璧返京的脚步,算是帮了他一把。 对面的秦子墨也听得莞尔,随后又忖思道:“说起来,我听闻那位苏家三小姐,正是因疯症被林家退的婚?” “不必多想,也知道是太后促成的。”晋斐白淡声说,“林家也是顺水推舟罢了,林家的公子林端之,心仪她的侄女雍隋珠,太后心里清楚。若是能成事,便算是拉拢了林家……” “嗤,成不了。”秦觅插嘴道,“我倒是试探过,想拉着端之去青楼,他三番两次都借口不去,看起来是真对雍小姐有意。当时我还道糟糕,不过后来就发现,那雍小姐芳心另有所属啊,每次看我同桌的眼神都不同,当我瞎呢?” “崔家大公子?”晋斐白问。 “这你都知道?”秦觅挑起一边眉,叹道,“好吧,我是白操心了,敢情都在你眼皮子底下。” 他说:“但这回要联姻就更不可能了。那位‘崔铁花’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又不是不知道。” 秦觅毫不留情地埋汰道。说起来,“崔铁花”一名,还是他给起的绰号。 就是因为那人长得比花还抢眼,但别说会被什么女子采摘了,就是使劲掰也掰不动分毫,此谓乎“辣手也摧不了崔铁花”。 秦子墨也点头认同:“朝中或许没有哪一个党派,能够拉拢得了崔家吧。恐怕太后也不会去动这个念头,倘若雍家小姐执意于此,太后当算是培养了个无用之棋。” 四大家族之首的崔家,显赫尊贵甚至比皇族更甚,“两朝天子,七崔宰相”便足以证明其地位。就是改朝换代,也撼动不了崔家分毫,也难怪崔家从不在朝中结党,因为谁当天子,从来就不是他们关心之事。 而崔家的大公子,更是南宛皇朝里行事最不必权衡利益的人,包括他的婚姻大事。 因为以崔家的显赫地位,就算他娶出身再高的女子,也不会为家族增色。同样,就算他娶出身再低微的女子,也依然损不了崔家的名声。所以崔家的历任家主,都可以选择自己看中的人。 但不知是不是家族的特性,历来的家主,大多都于情感之事上寡淡异常,虽然每一任家主都只有一个主母,再无二娶,但除了寥寥无几的确实是出于夫妻之情,大多都是无关情爱的。 纵然如此,还是有许多势力盯着崔家继承人,自小依照他的性格喜好,花上漫长的十余年,来培养一个又一个符合他喜好的女子。比如说,崔家上任的主母,就是这样来的。 然而,到了“崔铁花”这一届,便都打了水漂了。 也因此被秦觅起了绰号,不留情地取笑。 …… 正当秦觅对同桌数落得兴起时,抱着琵琶的少女终于上了场。 秦觅忽地一闭口,中断了谈话,转身去看。 “阿觅,那歌姬你认识吗?”秦子墨问。 “嗯,算是。”秦觅语焉不详地说,举起酒喝了一杯。 “原来你到我府中,是为了听这歌姬的曲,而不是来看我这个主人么?”晋斐白抬头淡淡望了眼,中间那端坐的少女身姿纤弱,半抱着琵琶,看不出有什么与其他歌姬的不同之处。 “她唱的曲子还是很独特的。”秦觅别扭夸着,总之他就是为了听曲才引荐的,与她这个人才无关。 那边,苏小昭正要落手抚琴,秦觅开口了:“你就唱那首什么‘三笑姻缘’,我不听别的。” 他就是要在栽倒的地方,狠狠羞辱这胆大妄为的歌姬。他甚至已经想好,等会她唱完后,他该说什么样的话,来教她下不了台。 苏小昭微抬起脸,听他说完,便点了点头。 秦觅支着肘,半眯了眼睛看着。 “铮铮……”一阵悠扬的琵琶音在她指间流泻出,正是三笑姻缘的前奏。 秦觅又眯了眯眼,数日不见,她的琵琶弹得进步很大嘛……唔,不可能进步那么快,难道她当时,是故意对着他弹不好的?这是什么意思? “锵!” 秦觅正神思逸飞间,一阵拔剑声蓦地从身旁响起。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到秦子墨已跃至场中,提剑正对着弹琵琶的女子,冷喝道:“停下。” 女子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剑锋,乌眸里透出一丝迷茫。 秦觅同样迷茫地转眸,就看见晋斐白不知什么时候搁下了酒杯,眸色冷冷地审视着场中的人:“说吧,谁派你来的?” 剑锋又逼近了一寸,少女抱着琵琶,缓缓眨了眨眼,充满不解。 “哦?不肯说吗?” 晋斐白低声笑了笑,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近,衣袂平稳地掠过地面。 作者有话要说:手机发的不方便,下章再一起感谢投雷~ 41、第四十一章 此时四周的人已退开, 只余秦子墨举剑在她面前, 外面近卫营的侍卫闻声,也纷纷赶来。 看着晋斐白走近,苏小昭眸光闪烁了一下,“世子此言何意?民女……不是应世子之邀来府中奏乐的吗?” 晋斐白闻言冷笑道:“好一个歌姬,只怕你接近秦家公子是故意而为, 只为了借他之手入府吧?” 听到他的话,原本茫然的秦觅张了张嘴,眼里也露出一丝怀疑来。 若是寻常的刺客, 晋斐白自然不会多费唇舌,可她是利用秦觅进府的, 况且他看出, 秦觅多少对这歌姬有几分上心,索性便让他看清楚了。 “说吧, 谁派你来的,入我府中意欲何为?”晋斐白冷声问。 苏小昭睫毛轻轻一颤,垂下,扬起, 又垂下, “回世子, 没人派民女来……” “哼, 还敢狡辩。” 晋斐白冷哼一声,忽地上前,探手取过她的琵琶。 “啊!”苏小昭短促惊呼, 然而碍于脖子前的剑尖,不敢再动作。 “琴是好琴,只可惜……”晋斐白懒懒伸手一拨,琴弦震颤的声音响起,“因内置异物,稍损了音色。这种伎俩,能瞒得过寻常人的耳朵,却瞒不过我的。” 这些年,他碰见过的刺杀手段,可谓数不胜数,这种不过尔尔。 果然他手一移,便按在了底下一处微凸出的地方。 秦觅见此情形,哪还不明白这歌姬是有备而来。当下也面色微冷,想不到自己竟着了这女子的道,险些害了兄弟。 “斐白,此事交由你处置吧,要审清这歌姬是何来历!” 在苏小昭惊惶的眸光里,晋斐白掀起眼,轻轻笑起:“我倒要看看,你藏了什么东西在里头。” “不!” 苏小昭身子往前倾了倾,秦子墨的剑尖却骤然逼近。 晋斐白打量着她失措的容色,微挑了一下眉,缓缓说道:“匕首?□□?还是别的什么暗器?” 一边说着,他一边横托起琵琶,手摸索过去。 “等等别,我的——” “啪嗒。” 一声细微的暗扣启动声,女子忽然噎住的急唤,侍卫们齐齐拔剑的声响…… 杂乱的场面中,晋斐白唇边的笑意已染上乏味:这些乏善可陈的伎俩,无论看过多少次,还是这般无趣。 晋斐白笑意未散尽,低下头。 然后他看见—— 那“啪”地掉落在地上,然后弹跳着,从油纸袋里滚出,滚到他华贵的靴子旁,滚到宴中众人呆滞的视线里的…… 不是他预料中的行刺之物。 而是,几块干巴巴的肉干,皱得一如此刻少女要哭不哭的苦瓜脸。 不止如此,油纸袋敞开的口处,还洒出了一捧瓜子来。 拔出剑的护卫们猛地怔住。 臭着脸色的秦觅眉峰一抽。 …… 这是什么??? 肉干和瓜子?藏着掖着装在琵琶的机关暗格里??? 晋斐白唇边浅淡的笑意也一霎僵住! “……”苏小昭两条柳眉一垮,样子惨兮兮,终于将话说完,“我的,口粮……” 她深深注视着地面肉干的视线,是如有实质的凄婉,与一丝凉凉的哀怨。 去她娘的口粮,哀她大爷的怨!秦觅面容一阵扭曲,自觉被耍了个心绪跌宕起伏九曲十八弯又柳暗花明,看了眼站着的晋斐白与秦子墨,心想兄弟的脸面要给,于是他拧起眉一拍案,打破满堂安静—— “大胆!” 顿了顿,秦觅紧绷出的怒容一动,还没撑到开口斥责她藐视世子,就蓦地破功般,放声大笑了出来:“哈哈哈……” 笑都笑了,于是他不再顾两人的脸色,边笑边拍着大腿,停不下来的架势:“哈哈哈,苏吹雪,你……哈哈……” 亏她想得出来,居然把零嘴,放在琵琶的机关暗格里! 好她个苏半曲!难不成,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总是边听着别人讲故事,边躲在帘子后,悠哉悠哉地嗑瓜子? 那些客人知道她原来这样吗? 秦觅越想越笑得停不下来,直笑到那边的秦子墨都脸色一黑。 秦子墨放下手中的剑,看向眼前容色可怜的少女,又看了眼旁边看不出神色的晋斐白,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的堂兄,你就赶紧回来吧,别把这当战场了。”秦觅止住笑,说着风凉话,“要是让你的部下知道,他们的参将大人缴获了一名‘刺客’与若干瓜子肉干,可就太损你英武威风了。” “……姑娘,得罪了。”少顷,秦子墨面色赧然地朝她点头。 苏小昭摇了摇头,小脸上摆出一副没关系的神情,湿漉漉的乌眸里却满是相反的控诉,看得秦子墨一怔,暗麦色脸上都显出了尴尬的微红——这女子,怎的还能眼神和表情完全不同? 秦子墨忙转了脚步,在秦觅的取笑声中走回落座。 那边,晋斐白狭长的眼尾一挑,一直注视着苏小昭的眸光里,怀疑之色却没有退去。 端详着少女无破绽的面容,他复又垂眸,看落手中的琵琶,问:“这机关,藏得倒有些巧妙心思。你一介歌姬,是从何处得来的?” 刚才那一打岔,已然打消了满堂人的惊疑,令人只觉满心好笑,可没想到这晋斐白还如此难缠。 苏小昭眼睑一掀,柔柔弱弱的,细声细气道:“回世子,此琵琶乃民女未婚夫生前手制,以此谋我欢心,他去世之后,民女便一直携带在身旁。” 远处苏府里,某心神不宁的影卫鼻子忽地一阵发酸。他揉着鼻尖,压下打喷嚏的欲望后,越发坐立不安:莫不是小疯子有危险了?要不要去看一看?要不要? …… “哦,你未婚夫是江湖中人?”晋斐白又问。 “咦,世子怎么知道的?”苏小昭睁眼看他,随即又摇了摇头,说:“可我遇见他后,他便答应我从商了,而后来他……” 她半垂下眸,似是伤怀。“所以他以前的事,民女也知道得不多。不过世子明鉴,我未婚夫他不是坏人,如今跟随我的护卫阿影,正是他曾救下的江湖人……” 秦觅忍不住插嘴了:“哼,就是那个莽夫吗?难怪下手没轻没重的!我看他不像什么光明正大之人,就该抓来也审审!”想起上次被丢出窗外的事,他愤愤不平道。 这一番明显挟私的置气之话,自然没被众人放在心上。不过他这一插话,倒显出她话里的真实度来。 苏小昭摇头说:“阿影是个哑巴,也不认字,恐怕问不出什么的。何况此事又和他无关,问我便是。” “世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她抬头说。 晋斐白轻轻嗤笑一声,语气意味不明:“怪不得,你虽看着柔弱,胆色倒是不错。” 被当成刺客,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还能当着他的面对答如流,不露怯意,可不像是寻常女儿家能做到的。 这也是他对她怀疑的地方。 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苏小昭恬不知耻地点头,语调依然平平:“嗯,我未婚夫生前也是这么说的。” “放肆!”一旁的侍卫皱眉呵斥道。 苏小昭又茫然眨了眨眼,眼里雾蒙蒙的,看起来十分无辜又可怜。 这女子哪是有胆色,分明是粗神经吧? 这下连秦子墨都觉出好笑了:她仿佛天生就有让人紧张不起来的本事。 或许她那什么未婚夫,也是看上她这一点吧?毕竟这样的特质,对于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来说,不得不说是很舒服的。 被呵斥之后,苏小昭有些委屈地别开眼,见晋斐白没有接着问话,便又怔怔看落地上的肉干—— 大有想捡起来擦擦收起的意思。 宴中众人一时汗颜,这时秦觅站了起来,走过去扯起苏小昭的衣袖,然后他扭头说:“这歌姬不懂规矩,真是丢了爷的脸。啧,我这就领她出府,顺道训一训她。” 他是替她解围吗? 苏小昭有些意外地看了秦觅一眼。 晋斐白微蹙了蹙眉,不说话,视线依然胶着在她的面容上。 “好了,斐白你也别太多疑了,不就一个守望门寡的弱女子,你多心做什么?”秦觅说。 “看什么看,还不跟上?”秦觅不怎么温柔地一扯她衣袖,转身迈步走出。 两人一直出了廊外。 秦觅忽地站定,也不顾远处巡逻的侍卫,腰一弯,手肘撑在廊柱上,就捂住肚子笑了起来:“哈哈哈,好你个苏吹雪,不枉我今晚挤时间来宴会!居然能让我堂兄和斐白,露出了那种吃瘪的表情……” 苏小昭看着他不作声。 他站直身,冲她咧嘴笑道:“好吧,看在你让我看了一场好戏,而且比你唱的故事还有趣的份上,爷就不跟你计较上次的事了。” 说完他也不管她反应,扭头继续往前走,苏小昭只埋头跟在他身后。 走到无人处时,苏小昭突然开口了:“秦公子,你要送我出府吗?” “爷难得好心,怎么了?”秦觅回头道。 苏小昭抬起头,指了右边的方向:“可是,出府不是那个方向吗?” 秦觅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瞥,不在意说:“那边是下人房。” “哦。”苏小昭又指向左边,“那应该是这边吧?” 秦觅轻嗤她:“你什么记性?我们进来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道。” “可我还是觉得像是左边这条路。” 秦觅鼻间哼了声,“你是谁,我是谁?我来世子府又不是一次两次了,熟得闭眼也能走。” “真的?”她不太相信。 “当然了。”他下巴朝左边一扬,说:“那边是马厩,还有斐白的什么狼啊蛇啊,也都在那边室子里养着,过去的话当心把你吓得屁滚尿流。” 苏小昭深深看他一眼:“谢谢你,今晚帮了我这么多,还是不劳烦秦公子相送了。” 秦觅听得一脸不自在,扭过头说:“嘁,爷是今晚看了好戏,难得心情好,才顺路和你走的,别啰嗦!” 他走出两步,却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地一回头,便看见月色下,少女的眼眸像是裹了琉璃的黑玉般,定定望过来:“秦公子,你……” “什么?” “是不是喜欢我?”她稍偏头。 “!” 秦觅一瞬间露出像不小心吃到苍蝇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 不敢看评论,怕被揍,瑟瑟发抖去码字 42、第四十二章 “你、你还是不是姑娘家了?”秦觅睁眼瞪着她, 一下子羞恼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是吗?” “谁喜欢你了?我?!!你在开什么玩笑?!”秦大公子急眼到跳脚道。 “没用的。”苏小昭兀自摇头, 伸手比划了一下,“我还是喜欢高高壮壮,结实有力的男人。像你这种的,还不如你堂兄,我是不会喜欢的。” “呸, 爷我是穿衣显瘦,脱衣精壮有肉!” 秦觅顺口反驳一句,随即反应过来:“不对, 等等,你这女人是听不懂人话吗?” 他恼羞成怒, 竭力澄清道:“爷才见你几次?喜欢个屁啊!而且以爷我的身份, 会看上你这种守望门寡的歌女?你想得美!” “那你为什么帮我解围,还殷勤地送我出府?”苏小昭说。 “你!” 秦觅哪受得了激, 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最后狠狠一甩袖:“好,很好!苏吹雪,你别再跟着老子, 一步也别跟!” 他以后都不想再看见她了! 望着像火烧脚后跟一般飞快走远的秦觅, 苏小昭眉眼一弯, 转了脚步, 往左边的路走去。 …… 影一是在草丛里找到苏小昭的。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蹲在草丛里,手里抓了好几根草, 每一根底下,都缚着一只叫得欢快的蝈蝈…… “你来啦。”少女压低了声音,旋即如同炫耀战利品一般,冲他摇了摇自己抓的蝈蝈一家老小,笑得比蝈蝈的叫声还要欢快。 他走进草丛中,蹲下身,半跪在她面前。 苏小昭立即扬手把蝈蝈们一甩,蹦到他的后背上,趴好:“大影儿,起飞!” 影一点了点头,纵身飞起。 风声微动,夜色里一道人影飞掠而过。 然而,仅是飞出一小截路,男子就落在树梢上,停下。 “小姐,请松开手。”影一皱眉说。 横着死死勒在他脖子前的手臂一松,苏小昭偏过头,说:“我恐高,我说过的嘛。”在她还是苏杰克的时候。 影一默了默,说:“不会掉下去。” “好吧,我试试。”苏小昭重新把两手搭上他肩头。 下一刻,坠落又飞起的瞬间伴随着失重感传来,苏小昭一个激灵,当即出尔反尔毫不犹豫地一横臂--用力勒紧他的脖子。 “……”又一次被迫停落树梢的影一。 “别怪我,是身体本能。”苏小昭说,“这就和不系安全带坐云霄飞梯一样刺激,我的身体只是很坦诚地在自力更生而已。” 她用手肘抵了抵他的肩,语气讨好地说:“哎呀,大影儿,反正你武功高强,让我勒一勒也没关系,就一小会,你忍忍嘛。” 听着少女不要脸的恳求,影一静默了片刻,淡声说:“上来吧。” 苏小昭乐颠颠地又抱住他的脖子。 “对了,杀气也收收,不舒服。”她屈指敲了敲他硬邦邦的后背。 影一讶然侧头,深黑眸子瞥了她一眼。 原来她也知道…… 从影卫部训练出来的人,即使是开朗如影六,那一日她骤然靠近时,仍会忍不住下意识动杀意,至于他,便更是如此。 单是背着她,就足以让他全身警惕紧绷起,何况她还不管不顾,将手臂也勒了上来,但凡是习武之人,恐怕都会本能摔下她。 感觉到身下人的肩背松缓了些许后,苏小昭笑得没心没肺,说:“大影儿,别怪我。你难受,总比我难受来得好嘛。我都这么可怜了,你说是不是?” 影一不置可否,目光睃巡在黑暗的下方,避开府内护卫的耳目。 他不说话,苏小昭也不在意,心情十分好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啊,飞得真高,风真大!你知道吗,我以前住的地方,天空就只有这么高,里头更别说有高楼大厦了,所以我从来没机会去很高的地方,唉,我真可怜……” 怎么可能有这么低的天空? 影一只当她在胡言乱语,专注观察下方。 “对了,那时在镇子里,我让小影儿替我做跳崖用的降落伞,其实,就算他做出来了,我大概也不敢用。要不下次,你们谁来背着我一起跳试试?”她异想天开地提议道。 这样的话就算失败了,应该也不会摔死吧?就算摔了,起码也有一个人给她垫底吧? 听到她的提议,影一眸光默然。 “小姐,我的武功并不能在跳崖时护住你。”他说。 “对哦,也不行,失败后被以为是殉情什么的就糟糕了。”苏小昭苦恼道。 影一已经不想再出声,稍提速度,背着她用轻功飞跃在世子府上空。 ※※ 等到他落在一处屋檐上,背后的少女终于收住了话音。 “就是这里吗?”夜色里,她两眼熠熠发光。 影一点头:“晋斐白的雪狼,平时会跟在他身边。今晚他赴宴,那头狼就歇在下面。” 苏小昭眼睛更亮了,压低声音说:“很好,但我不喜欢你第一句使用的定语,以后记得改。” 她说着,便摘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雀跃地问他:“这样可以了吗,可以了吗?” “……可以了。”影一答。 像是近乡情怯的小娘子,苏小昭忽而又握拳道:“该死!我带来的肉干被晋斐白取走了,没有见面礼怎么办?会不会被嫌弃?” 她的“与其对付情敌不如讨好情狼”、“通过征服它的胃来征服它的心”的冰雪聪明的计策就此胎死腹中了! “不会。”影一漠然的声音。 苏小昭成功被安慰到了,也用力点头说:“没错,我相信银狻一定不是那种看重物欲的狼。” “在它和我一样深邃透彻的心灵里,一定装着更伟大的东西,比如诗歌与宇宙,对吗?” 影一沉默转过头:他听不懂,他不回答。 …… 四面白色石砖雕砌的房屋十分朗阔。 月光从镂空窗桕射入,落在中央一处灰白高大的身躯上,泛出幽幽的银蓝色,像是月光反射下的冰雪。 细微响动从屋顶上传来的一霎,原先伏在柱子旁的银狻,蓦地睁开眼,一双三角吊眼满是警惕地望去-- 只见上方天窗,忽然飞下一个藕粉色衣裙的少女。 腰间缠着丝索,少女一边努力维持着身体平衡,一边款款将目光投来,深情咏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狼啊狼,你可还记得当初巷子里……” 话未说完,银灰色的庞大身影倏然向她跃去,疾如割裂夜色的雷电,同时发出了一声雄浑的低嗥。 腰间一紧,苏小昭立即被屋檐上的人吊了上去。 “啊嗷,这么迫不及待就要对我投怀送抱么?”刚避过一劫的苏姑娘,幸福地摸了摸脸,“不过,小银狻,要循序渐进慢慢培养感情哦。” 黑暗里,郁金色的狼眼透出冰冷凶戾的光芒,紧盯着正悠然吊在半空中的少女,不知道这位私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有何企图。 她的身体又一次缓缓落下,半途停住,然后在空中朝它伸出手,笑起来:“我叫苏小昭,请问,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 宴会间,听到远处隐隐传至的狼嚎声后,席中众人只道是世子养的那头雪狼,也无觉不妥。 晋斐白却微皱起了眉。 他侧过头,对身旁的一位幕僚耳语几句,那幕僚点头,便退席离去。 …… 试过几次后,似乎是知道屋檐上的人武功高强,银狻站定在原地,不再去攻击吊在半空中的少女。 狼眼半眯起,来自冰冷兽瞳的凝视,丝毫没有影响苏小昭脸上的灿烂笑容。 她依然滔滔不绝地念着诗。 “什么,这种风格你也不喜欢吗?那我再换成浪漫主义的西方诗歌吧?听着——” “啊!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隐没而没有穷期……” “怎么样?喜欢就叫一声,不喜欢就摇摇尾巴?” 孤傲的雪狼一族自然不可能对谁摇尾巴,哪怕是对着自己的主人。银狻抬头望定她,喉间发出暗沉的音。 “哇,你也喜欢啊?我们真投缘。来,继续!” “啊!你像一朵花儿,如此甜美、可爱、纯洁。我凝视着你,一丝哀伤,潜入我心田。我觉得似乎应该,将手心放在你头上……” “嗷吼——”某狼压抑怒意的低嗥。 屋檐上,影一右手握丝索,用臂力吊着底下喋喋不休的少女。 听着下面不断传来的肉麻情诗,蒙面的黑布上,那双向来淡漠的深黑眸子里,渐渐地,不由露出一丝极浅笑意。 许久。 苏小昭终于满足地笑了:“嗯,进展很不错。下次再见面,我大概就能摸毛了吧?” 闻言,银灰色雪狼的三角吊眼里,露出了人性化的不屑。 “啧,你别不信,我说到做到。”苏小昭扬起下巴,说:“下一次,我会光明正大地摸,让你心甘情愿给我摸。” “好了,是时候该走了。” 她摆摆手,然后叹了口气,语气里是满满的、肉麻的宠溺:“再见了,你个故意拖延时间的小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按着作痛的良心感谢地雷: 感谢 十十一十 的火箭炮x1,手榴弹x2 感谢 朕的皇后是叶英! 的地雷x6 感谢 传说中的巨龙咻的一下 的手榴弹x1 感谢 大总攻丸子君 的地雷x3 感谢 lm杯 的地雷x3 感谢 三月酱 的地雷x3 感谢 崩人啊崩文 的地雷x3 感谢 阿米 的地雷x2 感谢 水潋滟 的地雷x2 感谢 婠倾魄 的地雷x2 感谢 慢慢卖萌猫 的地雷x2 感谢 归海笑生 的地雷x1 感谢 有一条鱼 的地雷x1 感谢 青梅煮酒 的地雷x1 感谢 叫我汪 的地雷x1 感谢 米珧 的地雷x1 感谢 诗诗诗诗 的地雷x1 感谢 常三藏 的地雷x1 感谢 雨落晨安 的地雷x1 感谢 凌 的地雷x1 感谢 23631006 的地雷x1 感谢 yoo\'孔太太 的地雷x1 感谢 泽漆 的地雷x1 感谢 暖暖女儿养不起 的地雷x1 感谢 切西亚 的地雷x1 感谢 晶晶小魔仙 的地雷x1 感谢 mc三千 的地雷x1 感谢 陌上行桑 的地雷x1 43、第四十三章 幕僚领着手下匆匆赶到院中时, 已经人去楼空了。 那位幕僚提着灯, 正犹豫再三,不知要不要入屋内仔细查看时,忽而听见里头一声暗沉的低嗥,连忙躬身退了出来。 那头雪狼,除了世子, 寻常人可近不得。 而以世子的作风,他养的狼自然不需要锁链,要的就是野性与血性。以往捉到刺客之后, 世子甚至会直接将刺客丢给雪狼,让它当猎物撕杀。 这种凶戾冰冷的生物, 幕僚也不敢轻易靠近。 于是他在附近看了一圈, 见没什么异状,便领人离开了。 …… 晋斐白听到禀报后, 用指腹摸了摸杯沿,目露思索之色。 银狻不会无缘无故嗥叫,那一声是警示。 只不过唯恐是敌人声东击西之计,他才没有亲自前去。但奇怪的是, 今晚就算有势力前来打探, 也不应该跑到他饲养宠物的东院才是…… 总不能是在他府中迷了路吧。 正忖思间, 底下的李御史站了出来, 面有不忿道:“世子,那太后雍宁实在是欺人太甚。先是设局让世子去北境平乱,而世子离京后, 她就开始以诸多借口,削弱我等权职。” 这段日子,趁着晋斐白鞭长莫及,朝野中的世子党派,大多都受到太后打压。 闻言,晋斐白的面容依然平稳,不见一丝愠怒。 “我今晚找你们来,便是要说这事。”他缓缓说。 那人立即拱手说:“请世子吩咐,我们在朝中忍了这么久,就等世子从北境回来,一举反击。” “不。”晋斐白却摇头,一双狭长眼睛扫过底下众人,“先按兵不动,让她去闹。” 烛光下,他眸色深湛:“最好让她困在朝局里,暂时无暇他顾。” ※※ 又是三日。 苏小昭抱着用雕版印刷术“嗖嗖嗖”地一晚上印出的厚叠纸张,一大清早,又准备赶往南麓书院了。 帮忙收拾书篓的影六,瞟了眼苏小昭,忍不住碎碎念道:“就见了那头狼一面,有那么开心吗?” 打从世子府回来,她的心情就十分好,于是每日天未亮时,她一边晨跑,便一边用歌声污染了苏府一整圈。 “你在嘀咕什么?”正压腿的苏小昭敏锐地转头,“我听到你说什么‘狼’的?” 影六没好气地哼了声,说:“你就只听到这个……我说小疯子,你怎么就非看上晋斐白的狼呢?”要是别的什么宠物,他都还能给她弄来。 “我问过影一了,你那晚可是自己独身进了世子府。你怎么就为它去以身涉险?出事了怎么办?” “我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苏小昭原地蹦了蹦,笑得明快。 “它就那么好吗?”影六耷拉着眉眼,心情糟糕。 苏小昭走过去一拍他的肩:“小影儿,不要悲伤,不要心急。你在我心里还是排第二的。” 影六听了先是一喜,随即想起,排在他前面的还能有谁? 于是他耸了耸眉头,转为恼气:“小疯子,难道那头狼比我还好?” 苏小昭给了他一个“当然”的眼神。 “果然,我是随时会往下掉的第二吗?”影六郁卒不已,扭开头说:“要是哪天出现个阿猫阿狗的,我又会排到第三第四了吧?” “当然不会,其他的莺莺燕燕花花草草,我看不上的。”苏小昭眼神坚定,“我的初恋小银狻是最好的,才不会有其它什么阿猫阿狗。” 影六无语半晌,问:“如果真有呢?” 苏小昭:“那我就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影六听得“扑哧”地喷笑出,他还以为小疯子多坚定呢。于是他随口说:“这么说来,难不成小疯子你曾经还有旧爱?” 苏小昭压腿的动作一顿。 对她身上的变化很敏感的影六忙问:“小疯子,怎么了?” “嘛,是有一个。”她继续下压,乌黑瞳眸里似有一丝诡谲。那样的诡谲,除了最初在小姐的身体里醒来时,便渐渐很少出现了。“一个我以前很喜欢的玩具。” “玩具?” “嗯。” “是什么玩具?”影六又问。 “就你啰嗦。书篓拿来,再不走迟到了。” 看着离开的脚步又明快起来的苏小昭,影六不安地抿了抿唇,很少有小疯子不愿意提及的话题…… ※※ “哟,疯丫头今天又来了。” 苏小昭踏入书院的第一步,听到的就是秦觅阴阳怪气的声音。 不怪他心情糟糕,每次一见到她,就想起他被连累一起抄书抄到手软,连出门都得掐着时间的憋屈。 “我今天没疯,聪明伶俐得很。”苏小昭回嘴道。 她今日来得晚,这会儿堂上人都来齐了。然而她转眼一看,发现居然雍和璧也在。他端坐在夫子与学生之间,一个虚设的座位上,一身月白衣袍显得温文儒雅。 她一敲同桌的案面:“嘿,你哥啊!你被夫子罚叫家长了?” 雍隋珠蹙了蹙柳眉,还是不太习惯她的说话方式。“他是南麓书院司业,偶尔来堂中当秉笔者,也是职务之一。只是之前有要事在身,故而缺席。” “啊!”苏小昭低呼了一下,问:“秉笔者吗?是不是专门盯谁在课上有小动作,偷偷写下来,报告给夫子的?” 雍隋珠哑然。 那边雍和璧温声开口:“苏小姐,在下只记录夫子授课内容,以及与学生辩论之言,请苏小姐放心。” 一句颇有深意的“请苏小姐放心”,听得堂内众人莞尔。 “那就好。” 笑声中,绝缘体的苏小昭坦然一笑,伸手去摸笔——嗯,多转点儿笔,既能排遣无聊的上课,又能锻炼她弹琴的手指灵活度,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后面的秦觅也埋汰道:“嘁,这还不算疯?” 苏小昭回头:“那是你没见过我疯的时候。” “你疯的时候?”秦觅挑眉。 苏小昭伸笔一指雍和璧,说:“对,当初我真发病的时候,可是冲上去摁着他肩膀,问是不是他女扮男装,抢走我未婚夫的……” “咳咳咳……”“咳咳……” 一大片笑咳声骤起,堂内人仰马翻的,只有神色微滞的雍和璧,和另一边尴尬皱眉的林端之。 “哈哈哈,疯丫头,你不会真做出过这种事吧?”秦觅说。 苏小昭一摊手,“不信你问他。” 正热闹间,杨夫子进了书院,大家便安静了下来。 只见杨夫子落座后,翻了翻苏小昭抄的《中庸》,而后抚着山羊胡,点头道:“苏小姐果然勤勉好学,不过,就是字没什么进步。” 苏小昭扯了扯唇:“学生愧怍,请夫子指点。” 印刷板盖出的字,还能要它怎么进步? 见到她乖顺的模样,杨夫子心里甚是满意,加上这段日子来对她改观不少,当下颔首说:“闭门练字难有长进,索性今日起,抄书先暂时搁下,你一起留在书院中修习吧。” 苏小昭眼皮子一跳。 这不就意味着她也要住进书院里,每日晨昏准时来上课吗? 不好,她现在发疯还来不来得及? ※※ 下午。 吩咐影一去茶楼为苏吹雪请假后,苏小昭丧着脸,又一屁股坐在座位上:不行,这不是长久之计,她得想个办法。 她眼珠子瞟来瞟去,看到雍和璧最先进来,坐下并布好笔墨纸砚时,举右手掩在唇边,悄悄出声唤道:“喂,我同桌她哥……” 雍和璧掀了掀眼眸。 书院里又没有其他人,她瓮声瓮气做什么? 苏小昭又加上左手,更为隐秘地说:“你是书院司业,不如替我和杨夫子说说,我病情还不稳,我爹说让我在家静养,每日上课就免了呗?” 雍和璧执袖磨砚,眸光不动地说:“杨大学士让你留在书院,便算是承认你是南麓书院的学生,苏翰林不会不乐意。” 言下之意,搬家长也没用。 “哎呀,我是草包你又不是不知道。”苏小昭说。 “杨大学士既承认了你,想必自有考虑。”雍和璧岿然不动。 他翻开记录簿,说:“你之前在课上,对《中庸》里君子之道的解释,很得杨大学士的赏识。” 苏小昭眨了眨眼,悄悄道:“嘘!那是我在山庄时,偶然听苏度娘说过,才记下的。其实我就只会这一句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雍和璧怔了一下,很快又归为平静,点头道:“原来如此。” “对,你可不能告诉杨夫子。”快去打小报告!快去! 然而雍和璧不接着说话了,继续磨墨。 苏小昭等了等,又说:“打个商量呗?你跑书院来当秉笔者,总不会是闲着没事,不如你有什么小九九,我来助纣为虐。你就帮我一帮,反正对你来说,只是动动嘴皮子的小事而已嘛。” 雍和璧忽地抬眼,看向她的深雅眸子里,带一丝凉凉审视。 苏小昭期待地回视。 “助纣为虐不是这么用的。”看不出少女是有意还是无心,他缓缓收回眸光,淡声说。 “哦,那你想做什么,我来匡扶正义除恶扬善。”苏小昭顺溜地改口。哎呀,这种沽名钓誉的君子,她懂。 雍和璧默然,少顷,他缓声说:“记录书院内的授课,是在下职责所在,无须麻烦苏小姐。” 顿了顿,他又说:“至于苏小姐身体抱恙之事,在下会向杨大学士代为传达。” “唉嘿,够义气!”苏小昭顿时明亮笑了起来。 雍和璧不说话。 他只是怕隋珠被她带坏,加之也不想朝夕对着她而已。 雍和璧敛下眼眸。但是,如她所言,他来书院确实另有目的。 两月前,晋斐白与秦家征伐边境,大败北番,两方定下降退协议。但当时任北番将领的二王子耶律丹真,回到草原之后,却大动兵戈,夺取王权后,又大有吞并草原其余部落的野心。 虽然早知北番内斗纷乱,但雍和璧隐约觉出那位二王子夺权太过顺利,一路斩棘如有神助。故而前段日子,他想去打探清楚个中情由,不过才刚有了些许眉头,太后便让他回书院,当心秦家与崔家结盟。 太后忙于在朝中剪除党羽,完成势力更替,此时若崔家倒向秦家,那便是前功尽弃。 虽然崔家向来中立,但外人都传言,近来秦家大公子与崔家大公子似乎走得很近。 就算崔家没有旁的意思,可对于这个庞然大物的家族来说,单单是大公子与谁走得近,都足以牵动朝中人的神经,何况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 于是雍和璧便被派来书院了。 随着时间推移,来到书院的人越来越多。而得偿所愿的苏小昭,一直埋头在看书,间或咯咯笑几声。 雍隋珠向雍和璧点头一礼后,见她笑得隐秘的样子,不由疑惑看过去—— 一看之下,原来那书只是《大学》的皮子,内里却是坊间的低俗话本子。 有辱斯文…… 雍隋珠只粗略扫了一眼,便红着脸别开了头。 此时秦觅等人也来了,他一坐下就对同桌喋喋不休道:“铁花,后天是书院休沐日,你就陪我去一趟茶楼吧?” “你自己去。” 秦觅苦恼托着头:“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宴会上闹了个大乌龙,害得我那晚也没听全曲子。后来,又发生那样的事,我哪能拉下面子,再去找那歌姬!” “你就跟我去,然后你来点曲,她坐在帘幕后也不知道是我来了。”秦觅缠着说,“铁花,你就不想也听听那曲三笑姻缘吗?听说最近都在京中传唱开了。” “没兴致。” “崔铁花你……”秦觅气结。 苏小昭竖了竖耳朵:哦,原来二世祖想听她说完故事啊,不用瞒了她都听到了。 抬头看见雍和璧停了笔,正垂眼不知在想什么,苏小昭两手将书一合,起身背着书篓,走到那两人面前。 她笑看着秦觅,屈指敲了敲他身旁同桌的案面,说:“这位同窗,可以暂时和我换个位子吗?” 书院里没有谁敢换那人的位子,疯子除外。 一时众人的目光都被牵引了过来。 然而那人意外地好说话,“可以。” 一身青衣的男子起身离开后,苏小昭笑容不改,大咧地坐下:“嘿,秦大少爷……” 44、第四十四章 看着苏小昭脸上灿烂到渗人的笑容, 秦觅心里一咯噔:“喂, 你过来做什么?等等,铁花你回来……” 青衣男子恍若未闻,掀衣落座。 对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况,雍隋珠也是一怔。等到男子坐下后,她霍地转开头, 双手拘谨地揪紧了膝上衣裙。 雍和璧抬起眼,视线在几人身上游移着,最后看向紧张不安的雍隋珠, 眉心微拧。 “别嚷嚷了,不就是聒噪被嫌弃了么?”苏小昭补刀说。 秦觅眉一扬, 调头看她:“我说疯丫头, 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小昭坐下,说:“没什么, 刚才听你说到‘三笑姻缘’,真巧我也听过,来,我给你说说啊。” “不用!”秦觅当即拒绝道, “这种故事的曲子, 就是要亲自去听才有意思。” 而且挑剔如他, 还非得找原主听, 否则他若是去别的歌坊,也早就能听到这首流传开的曲子,可是那样, 就配不上他秦家大少爷的身份了! 剧透党苏姑娘眉眼一弯:“哎呀,使得使得,后面的我都知道,我给你说嘛。” “话说,宁皇、师爷和夺命书生来华府后……” “疯丫头,说了我不听!” “唐寅一见,就和秋香到了书房里……”苏小昭用杨夫子讲课的平平语调,用最无趣的叙述方式,用最让人厌烦的残念脸,语速飞快地一骨碌将故事讲完。 最后在秦觅苍白的眼神里,她愉悦地笑了起来:“呐,‘三笑姻缘’后面讲的就是这些了。怎么样,听完后满不满足?” 满足她个杀千刀的! 秦觅双眉一竖,鼻翼鼓起正要怒起发火。 “呀,杨夫子来了,不说了。”苏小昭立马端正坐直,目不斜视,开始看摊开的话本子。 秦觅:“……” 他感觉自己快要憋出内伤了。 最近真是诸事不顺!为什么他碰到的女人一个还比一个欠揍?! ※※ 第二日,苏府里。 苏小昭还在晨跑,果然听闻有人来禀报,杨夫子特地允肯她在府内静养,每隔两日去一日书院即可。 这也不难料,毕竟杨大学士是太后派的人。 于是苏小昭摸摸下巴,心想这雍和璧人还挺实诚,说不定到月底的月考时,还真能让他给塞小抄了。 跑完步,回到房中时,正好碰上满脸通红、抱着一摞书回来的影六。 苏小昭“哇喔”一声,两眼闪亮地接过他手上的话本子:“小影儿辛苦了,来,都给我!” “小疯子,你怎么就突然喜欢看……这种书了?” 影六用手往火热的脸上扇了扇,那不是累红的,是买书时给羞红的。 “哪种书?” “就是……”影六艰难地说,“反正是小疯子你不该看的书。” “啊,你说小黄书啊。” 苏小昭摇了摇头,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念起其中一段:“于时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遂与十娘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 “别念了!”影六惊吓地瞪大眼,面红耳燥,“小疯子你快别念了!” “噗嗤!”苏小昭忽地笑出了声,“这有什么讳言的。你听听,这样匮乏的想象力,这样苍白的语言,这样单调的动词,根本就不具备小黄书的灵魂好吗?” 含蓄到连儿童性教育启蒙书都比不上,他至于像炸红了一般么? 影六继续用手扇了扇脸,忙转移话题道:“那你让我买回来,是为了什么?” 苏小昭眼神充满学术性的深邃:“我在研究,你们这里是怎么写话本子的。” 听了她的话,影六顿时警惕地眉头一动:“……小疯子,你为什么要研习这个?” 千万不要是他想的那样! 苏小昭眼神一亮,竖起食指“嘘”了声,四周张望几眼,然后神秘兮兮地对他一勾指:“小影儿,过来让你看个好东西。”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本子。 “这是什么?”影六疑惑问。 “活生生的素材!”苏小昭点头,说:“这些都是我在茶楼里,听别人讲的故事,我都记在了里头。” 她翻捻起来:“你看,有江湖情仇篇,灵异怪谈篇,宫廷秘闻篇……尤其是宫廷秘闻,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之事,可稍作加工就是个好故事。” “比如这儿,太后与摄政王少年邂逅二三事……还有还有,睿亲世子因好男风,不愿婚配,而与王爷生出争执,一怒为蓝颜的故事……” 影六听得满脸黑线:“你确定说的人不是晋斐白的政敌?” 苏小昭摊手:“这你就不懂了,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毕竟艺术来源于生活,胡诌的故事,也总有一些真实的地方嘛。” “然后呢?”影六继续问,心生不详的预感,“你记下这些故事,然后呢?” 苏小昭一拍被面,斗志昂扬道:“然后串成一个集皇室、世家、江湖、礼教、禁忌、爱欲、悬疑、灵异、惊悚、爱恨纠葛元素于一身的惊天动地的故事!” “……” 影六张了张嘴,最后用手背捂住脸——果然是小疯子,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糟糕! 她不是去得罪哪一方势力。 她压根就是大杂烩一锅炖,直捅马蜂窝!!! “事到如今,就只差一个新面具了。唔,暂时没有也没关系,需要露面的时候应该不多。” 见到苏小昭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影六连忙打断她:“千万别,小疯子。你想想,真这样做的话会……”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苏小昭抱着小本子站起身,拿过琵琶,愉快地跑出去,“小影儿再见,我出门去收集素材。” “诶,小疯子!” 看着头也不回跑远的苏小昭,影六顿时欲哭无泪。 天哪!天降小疯子于斯人也,必是为了苦他心志,劳他筋骨! ※※ 听说茶楼的苏吹雪姑娘又唱了新曲,一时之间,经由听者的口口相传,许多文人雅士闻风而至,其中亦不乏富豪商贾,贵胄子弟等,生怕落了后脚,就见不到那规矩奇怪的苏半曲。 先是《长恨歌》,后又有《三笑姻缘》,不知这次又是什么? 众人啧啧称奇,那位歌姬不知是有什么机缘,竟屡次得了如此绝佳的故事与诗词,一经传唱,便在京中、甚至是在南宛国传了开来。 所以得知她今日有新曲,众人便蜂拥而至,当然也有其他歌坊之人,是抱着私下学了去的心思而来…… 而这些,苏小昭通通都不关心。 她关心的,只有—— 转过拐角,见左右无人之后,苏小昭脸上视金钱如粪土的表情一改,用手掂了掂分量颇重的荷包。 “喔,金钱,金钱,你是被铸造出来的自由!”她用悠长的咏唱调唱道。 要知道上一次当私塾先生,她可是一个子儿都没有收到。 以帷帽遮住面容的男子,抬头看了眼正喜笑颜开的少女,复又垂下。 其实作为苏家三小姐而言,她并不缺银两。就算苏家少了小姐那一份,但有影卫部在,小姐是从不用去考虑这些的。 不过好像在她看来,她还是个一无所有、穷得叮当响的小可怜。 而此时,“苏小可怜”双手捧着荷包转过身,眨了眨乌溜大眼,咬唇看他,“大影儿……” 影一会意递过小铲子,抬脚离开。 “记得远一点哦。”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点头,然后走远。 …… 见到影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苏小昭左右张望了一阵,找到苏府外边的一处大树下。 确认是标记的位置,她立马用手中的小铲子,吭哧吭哧地开始挖了起来,挖了一阵,便摸索到底下的箱子。 她掀开盖,将一堆碎银“哗啦啦”地从荷包豁口倒出,然后满足地合上—— 唔,照这样下去,等她老了的时候,肯定是一个可爱和蔼又富有的老婆婆。 然后每天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逗逗狼…… 苏小昭蹲在原地,眯眼托腮想了一阵,才心情愉快地站起来。 然而还没等转身,忽然身后一个惊喜的、似乎带着期待的男声响起:“小昭?” 苏小昭奇怪地回头。 借着月色,她看见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然而对方在看清她的一瞬,狭长清秀的眼睛里泛出喜色,立即激动地上前几步:“小昭,真的是你!” “你是……”苏小昭疑惑侧头。 男子惊喜的神色一滞,眸光微黯下,随即又动了动唇角,重新笑起:“小昭,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赵桓。” 苏小昭讶异抬头,他是原身认识的人? 见她还没有想起,男子抿了抿唇,似乎是哀伤失落。 “也对,从你离开京城后,我们都三年多不见了。”他抬起眼眸,深黑的眼睛专注地注视着她,里面是不容忽视的思念,“我听说你得了病,那你还记得,我以前常常来这里找你,带你偷溜出苏府玩吗?” 咦?私会情郎? 苏小昭又挑了挑眉。 “果然忘了吗……”对上她陌生的眼神,男子一瞬间痛苦闭上眼,双肩也颓然地垮下,紧拧起的眉宇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感。 “小昭,是我不好,当初知道你有婚约在身后,就一直躲着不敢见你……可是,这三年多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牵念着你。小昭,我承认后悔了。” 他睁开眼睛,深深望入她的:“所以得知你回到京城,又和林家公子退亲后,我欣喜若狂,发誓这一次绝不会再违背自己的心意。” “所以,就算你得了疯症,就算你忘记我,我也不在乎了。不,应该说,这些都是对我曾经懦弱的惩罚。小昭,现在你可不可以……重新认识我?”男子的目光近乎哀求。 “赵桓吗?”苏小昭看着他半晌,才开口道:“你是说,时隔三年,现在的你还依然喜欢我?” “没错。”男子情难自抑地上前一步,随即又克制停下,双手紧握成拳,像是忍住拥抱她的冲动,“都怪我以前,没有认清自己对你的感情,才错过了你三年。可是,我对你的感情一直没有变,只要你还是小昭,只要你还是当年我在墙下接住的女孩。” “告诉我,你还是我原来的小昭吗?” 对着男子哀伤又深情至极的眼眸,恐怕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忍心去欺骗、去辜负他的深情吧? “我……”苏小昭迟疑地开口。 男子紧锁住她的目光满是期待。 苏小昭闭上眼,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睁开,对上男子专注的目光:“我当然,还是你的小昭啊。” 男子眸光微动。 一步之近的距离,苏小昭却再进半步,靠近他的身前,垂眸说:“我虽然是忘了你,可是听你说完之后,我知道,如果我还记得一切,我肯定会愿意回到你身边的。” 她将左手搭上男子的右肩,感到手下的身体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小昭……” “嗯。”苏小昭浅浅弯唇回应,“赵桓,我真庆幸和林家退了婚。这样一来,我们就有机会在一起了,对吗?” 男子没有出声。 苏小昭抬眼凝视着他,然后,缓缓偎依下去—— 蓦地,男子抬手按在她肩前,阻止了她的动作,眼里露出隐忍。 “怎么了?”苏小昭问。 他眉心动了动,似乎是再也无法忍受如此亲近的距离,手上一用力,猛地推开了她,后退两步。 男子狭长清秀的眼睛里,原先的深情与哀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堪忍受的嫌恶与冰冷。 “哈哈哈哈……” 苏小昭忽然捧腹弯下腰,同样也是不堪忍受地……大笑起来。 她一边大笑一边说:“噗哈哈哈……这三年多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牵念着你。我承认后悔了……我欣喜若狂,发誓这一次绝不会再违背自己的心意……” 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在男子紧缩的瞳孔里,苏小昭止住笑说:“《窃香记》第六回,男主人公在后院私会寡妇表妹时,所说的话。” “你是背了多久才过来和我说的?真是啊,我当初看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这么好笑呢?” “说吧,你是谁?” 男子注视着她的眸光微微闪烁。 这时,等了太久后找过来的影一,见状飞掠至两人之间。 他冷冷望向前面的男子:“影二,你怎么来了?” 45、第四十五章 “影二, 你怎么来了?” 听到影一的话, 玄青色衣袍的男子抬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稍显苍白的面容。上面有一道三寸长的疤痕,从他的脸颊狰狞贯至额际,煞是冷厉。 本来清秀俊郎的青年, 转眼变了一个模样。 男子细长眸子泛出森冷,意味不明地说:“你当然不希望我来。” 他伸手一指苏小昭:“为什么不回影卫部的信?你就任由这个不知来历的孤魂野鬼,强占了小姐的身体, 不管不问了吗?” 影一眉头轻蹙,语气却沉稳依旧, 回:“她不是强占, 此事只是偶然。” “哼,你当真信她的话?” “所以你就来试探她?”影一问。 “我传信让你带她回影卫部, 你不愿去,我只好亲自来了。” “影二!”影一冷然出声。 不同于他跟在小姐身边,影二在影卫部中,负责制作能以假乱真的面具, 供影卫行事。 除此之外, 他的职责还有用严刑拷问敌人。 他要他将人带去影卫部, 目的一目了然。 “你是小姐的第一影卫, 不是她的,难道要护她不成?”影二冷哼道。 他抬起眼,瞥向一旁不知为什么走来走去的苏小昭:“而且, 依我看来,她也不见得,是真的不贪恋小姐的身体。” 男子天生森寒的低沉嗓音,在夜里听来只觉渗人。 至于苏小昭…… 她对两人叽叽歪歪的话才不感兴趣。 从听到影一叫破他的身份后,她便了无兴致地扭头,走开,这时正若无其事地来回踱着步——努力将之前挖坑藏银的位置,踩得不着痕迹。 此刻听得他暗讽的话,苏姑娘头一扭,叉着茶壶手,捏着公鸭嗓就开口道: “喔!我对你的感情一直没有变,只要你还是小昭,只要你还是当年我在墙下接住的女孩……” “喔!告诉我,你还是我原来的小昭吗……” 重复完他之前的话,“苏小茶壶”脸容皱起,“呃”一声,受不了地吐了吐小舌头。 “这就是你的试探?” 在男子微凝的注视,与影一似笑非笑看来的目光里,她眼神嫌弃又带一点小骄傲:“你该不会是想看到,我对你们的往事感动涕零,受到了内心深处的愧疚与罪恶感的鞭策,忍不住向你坦白一切。然后,在你的震惊难过之下,淌着泪水恳求你原谅我,并安慰你真正的小姐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得了吧,这位影卫大叔,这么尴尬的对话,要我配合不辛苦的啊?”她昂了昂下巴,别开头。 男子森厉的脸色彻底僵滞。 不知是为她的数落,还是为她的称谓。 “……”影一移开视线,若有若无的笑意蔓延在眼角处。 空气里一霎的安静。 苏小昭耸了耸肩,谁让他一副暗沉沉的、久不见天日的后娘脸,还有下巴隐隐的青茬,看起来森冷又显老。 “哼,不管你怀有什么心思,反正到刑房一问便知。”少顷,影二生硬说道。 “就是嘛,术业有专攻,你能明白这一点我就很欣慰了。”苏小昭乐得扭头瞟他。 只要别再当她瞎,在她跟前硬邦邦地背话本子。 “小姐……”影一无奈地抬眼,望向完全不着调的少女,影二是说要严刑拷问她,她怎么还像胜利的孔雀一样乐起来了? 他摇了摇头,又看向脸色阴霾的影二,淡淡说:“影二,你先回去吧。至于小姐的事,我自有分寸。” 看来他是不让他带人回影卫部了。 影二目光沉凝,半晌背过身,说:“你还记得谁是主子就好。” 顿了顿,他又说:“还有,影三已经打探到消息,据称北番二王子耶律丹真的身边,出现了一名通晓神怪之事、甚至能传达死者意志的异士,我已经派影五去查了。” “耶律丹真?”影一低声说。 之前在北境一战中,被晋斐白领兵击败的将领? “没错,到时她无论怎样,都要离开。”说完,影二抬脚要走。 “等等。”影一突然出声。 “嗯?”影二转身。 影一静默了一瞬,然后在苏小昭无比期待的挤弄表情里,探手如疾风,倏然掠向他袖里:“无事,借你面具一用。” 没等影二反应过来,袖中便一空,刚放进去的人·皮面具已经被抢劫了,眨眼间,就到了笑颜粲然的少女的手里。 “你!”影二咬牙说了声。 这种巧夺天工、足可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制作起来极不易,每一张都耗费他大半年的心血,而玄非子过世后,当今世上更是只得他拥有这门手艺,还真当他制作的面具是大白菜? “呀,谢过影卫大叔,等下次我去探望影卫部就还你!” 不顾影二难看的面色,苏小昭熟练地把面具往怀里一揣,飞也似的开溜了。 ※※ 难得的书院休沐日,秦觅却憋了一肚子的气。 都怪苏家那疯丫头多事,自作主张将那苏吹雪的曲子,给他一股脑讲完了,害得他泄气无比不说,这下子连找他同桌崔铁花外出的理由都没有了。 其实,秦家也不是非拉拢那人不可,只是两人关系若能近些,总归是他爹喜闻乐见的事。 秦觅正值心烦,此时书僮却进门禀报道:“公子,崔家大公子来了,正在前院亭子候着公子。” 秦觅顿时精神一醒,举步生风地走出门。 “我说铁花,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秦觅咧笑地走近亭子。 石桌前的青衣男子搁下茶杯,声音温淡:“你上次不是说,要去茶楼听曲吗?” “是这么说没错,难道你也打算去了?” 秦觅大步迈入亭中,坐下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嗯。”男子应声。 手一抖,茶水险些溅出茶杯,秦觅忙放下茶壶,惊异地端详着眼前的男子:“铁花,你是说真的吗?” “怎么,你不想去了?”男子掀眼问。 “去去去!当然去!”秦觅当即站起身,“我就是好奇,你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之前不是任他磨破嘴皮子都没用吗? 况且,他这同桌也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人,少有踏足歌舞之地。 青衣男子淡淡一笑,点头道:“昨晚偶然看了一场戏,便有了兴致,想到或许多看些有趣的戏,也并非坏事。” “看什么戏?那茶楼里的歌姬是唱曲,又不是唱戏的。”秦觅诧异道。 “差不多吧。”男子平淡说。 秦觅心道这差得远了,也不知道这同桌是什么心思,不过难得他肯与自己出门,秦觅自然是乐意至极,说:“行,我这就让人备车。” ※※ “吹雪姑娘,吹雪姑娘——” 苏小昭抱着琵琶,正要进入阁子,就见茶楼老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急声道:“吹雪姑娘,你先跟我来吧,里头的客人待会我再去赔罪。” “赵老板,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赶不及了,边走边说吧。”茶楼老板急忙领她上楼,说:“方才崔家大公子来到茶楼,在册子里点了你去奏乐。” “崔家公子?” 茶楼老板只以为她不知道,解释说:“可不是,就是四大氏族之首的崔家,你可千万怠慢不得。” 苏小昭眨了眨眼,点头:“吹雪知道了。” …… 来到阁子时,护卫打扮的影一仍是守在门外,没有跟进去。 苏小昭举步走入,听到几人的交谈声,便抬眸一瞥—— 为了避嫌,秦觅不止邀了崔家公子,还捎上好几个同窗好友,此时正聊得兴起。 而当中青锦衣袍的男子,自始至终没有出声,也不与众人攀谈,只在她进门时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移开。 那人自然是崔铁花。 苏小昭也诧异他怎么跟来茶楼了,想不明白,就索性不去想。 她随意收回目光,掀起帘幕入内坐下,抱着琵琶信手便弹了起来,只当帘外是一群普通的客人。 外面,秦觅用手肘碰了碰同桌的袖子,不忿地嘟哝:“她怎么就只看你,不看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子抬手拂开袖上他的手,淡然说。 “喂喂,崔铁花,你敢不敢含蓄一点?”秦觅岔气道。 帘内。 苏小昭拨着琴弦试了音后,便抬声问:“崔公子想点什么曲子?” “得了吧,你不是就只唱那两三首吗?”秦觅插话道。 “是的。”苏小昭平淡答。 那还有什么好问的?这女人就是爱装模作样,不止装模作样,还忘性大兼翻脸不认人! 秦觅气哼哼地扭开头不说话了。 青衣男子瞥眸看他一眼:人是他嚷着要来见的,见到了就开始生闷气,算怎么回事? “别看我。这讨人烦的歌姬是你点的,你跟她说去。” 秦觅托着头看窗外,余光却扫向帘子里——听听,可不是他特意来找她,他只不过是顺便地、勉强地跟着崔家公子过来而已。 “那么,吹雪姑娘唱近来的新曲便是。”男子说。 闻言,苏小昭低下头,手腕微倾弹起了前奏。 前奏未完,忽而又一人掀帘入阁内。 “崔公子,秦公子,还有诸位,在下闲步至此,闻琴声而来,不期在此巧遇。” 来人温润的声音在阁子里响起。 正是雍和璧。 “不请自来,希望不会扰了各位的雅兴。”他说。 秦觅顿时唇角一扯:什么巧遇,分明是知道他和崔家公子聚在此处,特意前来的吧? 于是他出声讥嘲道:“哪里,不过雍公子的琴艺冠绝南宛,为何要屈尊跑来茶楼听曲?” 一身月白色银绣缎袍,雍和璧站在众人面前,如玉树琅琅,闻言只摇了摇头,神色不矜不卑:“不敢当,曾经有人说过,在下的琴音太过曲谨,失了琴意……” “而适才偶过此处,闻得楼上琵琶声清妙幽雅,故而在下冒昧前来。” 秦觅讶然挑眉:“哦?敢这么说你的人,琴艺一定比你更精湛吧?我居然不知道,南宛国还有这等人物。” “那人的琴艺……确乎一言难尽。”雍和璧眸光微涟,神情间似多了几分轻松,也不深说。 “既然雍公子想来听琴,那就请便吧。”秦觅无所谓地扯了下嘴角,说:“区区茶楼歌姬,能得到雍家大公子如此赞誉,可不容易。” “喂,苏吹雪你还不继续唱?难不成又在里头嗑你的瓜子肉干了?”秦觅恶意揶揄道。 “……喳。”苏小昭凉凉地答他。 琵琶声响起。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贞华六年春,小女子路过乡间田野,偶然访得一名孔氏隐士,交谈甚欢,后于孔老先生处,得赠此词与故事,听毕伤慨万分,故作曲唱与诸公一听。” 依旧是先模糊地道出故事出处,隐秘而不得探,引人心神向往后,再将故事唱来的苏氏套路。 秦觅心下轻嗤,但仍是不否认吃她这套,托腮听了起来。 “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 连原先别有所思的雍和璧,渐渐地,也将注意力移回,认真倾听起这一位近来在京中声名鹊起的歌姬的曲子。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众人停下交谈,凝神而听。 听到了才子候方域邂逅了歌妓李香君…… 听到了两人互生倾慕赠题诗扇…… 听到了国破家亡,女子矢志守楼,凛然撞头血溅宫扇…… 听到了标榜气节的名士候方域,竟苟且偷生,攀附新朝…… 然后。 果然没有了。 秦觅深呼一口气,居然习以为常地生不起气来了,反而往后一倚,悠哉地摊着两臂,看周围憋得不轻的友人。 “后头的,老规矩。” 女子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帘内传来,欠揍得让秦觅忍不住失笑。 他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人,幸灾乐祸道:“崔铁花,你点的曲,你来讲故事。” 青衣男子不愠不怒,只是坐正了身子,望向垂帘。 然后,他缓缓说:“我并无什么有趣轶事,不过,倒是可为姑娘讲一则鲜为人知的野史。比如说,贞元十三年冬,也就是十六年前,前朝镇国公顾老将军,在北疆一役中,全军伤亡惨重,乃至孤身被困于九篁岭……” “但是最后,顾老将军却从敌阵中无伤而返,并令得戎族胆破心惊,连夜撤出边境。十六年来,无人得知顾老将军在那时的遭遇,而那一役,至今仍被奉为神迹……” “吹雪姑娘,可有兴趣听我说来?”男子声音深而广纳,不辨其意。 帘内,苏小昭按弦的手顿住。 作者有话要说:刚搬完新家,腰酸背痛,终于能入住了。 毕业季忙,停更这么久,估计坑底的小天使都长出翅膀飞走了qaq 46、第四十六章 门外的影一头微动, 转向屋内, 目露戒备。 雍和璧讶异抬眸,看向神色淡然的崔家公子,又看向安静的垂帘之后,神情若有所思—— 他说的那件事,其实在皇室世家里并不是秘密。 至少在座的世家公子, 多少都有所耳闻。 只不过,这位向来行事难测、让人捉摸不定的崔家大公子,居然在茶楼里, 向一名歌姬说起此事,这就很可疑了。 就连秦觅都对他投来困惑的目光。 形形色·色的目光中, 青衣男子岿然不动, 垂眼看落杯中的茶水碧波,安静地等待, 垂帘后女子的应声。 苏小昭掀起眼,凝定的视线像是要穿透串珠帘幕,落在他淡然的面容上。 “崔公子且说。” 半晌,她开口道。 “南宛皇朝建立十六年, 历经大小战役数十, 而其中最为有名、最为奇诡的当属九篁岭一役。此战在南宛建国之初, 震慑诸国, 奠十六年北境之稳。” 青色薄袍的男子抿了一口茶,说:“九篁岭地势凶险,当年顾老将军行军至此, 遭北番戎族伏击,险至全军倾覆。幸而,顾老将军任主帅多年,临事果敢决断,先是用断枝遮了草,缚于马尾,然后领百余人假作突围。敌军被迷惑,倾巢而出前去追击,最终使带来的八千军实力得以保存,并反过来埋伏反制敌军。” “以身作饵,牵制住敌方,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境地,跟随顾老将军同去的,多半是死士。传言,当年顾老将军被追击进九篁岭断壁下,死士们拼死相护,崖下血流成沟,凄烈之极,最后只剩下陷入绝境的顾老将军,被敌军策马追入断壁深处……”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至于后来之事,便无人知晓,只知当麾下八千军折返杀回时,竟看到以骁勇著称的北番敌军,从断壁内打马冲出,胆破逃窜,以至于被追来的南宛士兵围剿杀尽。” “据眼见的士兵所说,当时北番敌军中,有人惶然间提及有神兵突临,手法极其残暴,所过之处哀嚎遍野。但众人领兵进壁后时,却只见到孤身走出的顾老将军,再无他人。而多年以来,不管是谁相问,顾老将军始终绝口不提在断壁里的遭遇,对自己为何奇迹般得以幸存,也讳莫如深。所以至今,无人得知其中内情。” 男子语气清淡,如古井无波,叫人揣摩不出他说这番话的用意。 “野史乏味,姑娘或许听得无趣了吧。”他说。 顿了下,苏小昭回他:“有一点。” 崔公子微弯唇,又听得帘内女子声音传来:“近日来,关于顾老将军建国初征战的故事,吹雪也听得不少了。虽众口纷纭,可无一不是道听途说,知之甚少。吹雪本料想,公子会讲得更多一些……唉,也罢。” 女子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此事确实还有后续,不过只是杜撰之言,真伪难辨,姑娘听过便罢。”崔公子淡声说,“相传断壁后,是顾氏一脉私养的一支奇兵。此兵神出鬼没,通晓五门八卦之术,故而能易地设阵,隐于世人眼耳。” “而能令之现世的,唯有持顾家信物之人。” “信物?”苏小昭眉心一动。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劳什子的信物了。 阁内众人也面面相觑,当中大多数人也是不信的,不过这话从崔家大公子的口中说出,利益攸关,谁知他是在说故事,或是暗示什么,众人都不得不多揣摩几分了。 雍和璧眼底也划过一丝意味,不过,不是看向崔家大公子,而是看向垂帘之后,眼神微深。 崔公子敛眸,说:“所以说是杜撰之言。若是真有此等奇兵,顾家如今又怎会没落至此,人丁零落……况且十六年来,世人皆不曾见过那支军队半丝踪迹,至于信物一说,大抵也是以讹传讹。” 苏小昭也摇头:“就是,信不得信不得。” “若是有,也是在顾家后人的手中吧。”他又说。 苏小昭眼角一跳。 旁边有人下意识道:“可是说顾老将军的义子,顾飞昀?” “顾家,不是仅有一个后人。”崔公子答得不温不火。 苏小昭磨了磨后牙槽,抱着琵琶有点儿想抡起来。 这下子,她敢说这见鬼的崔铁花,十之八·九摸到了她不知露出哪里的马脚了! 嗟乎!大业未竟而中道崩殂! 到底哪里出的错呢? 苏姑娘低着头,陷入认真的反省。 这时座中的人也笑开:“那倒是,说起来还有一位不时犯疯症的小姐,但总不会是她?” “对对,她疯了的。不是她不是她。”苏姑娘随口附和。 到底哪里出的错呢? 苏沉思者拧起深沉的眉头。 “不知我的故事,姑娘可满意否?”帘幕外男子清淡的声音又传来。 “满意得很。” 反正都得被揭穿,要不要提前自暴自弃呢? 苏小昭耷拉着脑袋,意志消极,肌无力般伸手去拨弦—— 喔对了,她久违的土拨鼠怎么唱来着? “如此便好。”青色薄袍的男子站起身,对着她的方向,“姑娘的曲子,我就暂且不听了。” 苏小昭眼睑一掀。 “咦,铁花,你怎么不听了?”秦觅抬头不解地问。 “好曲不贪多,听姑娘半曲足矣。余下的,待到下次再听姑娘唱罢。” 话音落下,青衣男子举步离去。 阁子内一时默然无声。 留到下次再听? 众多贵家子心中微凛,不由琢磨起来:这歌姬到底是什么来历,居然让崔家大公子透露出袒护的意思? 连雍和璧也将目光转回,落在他的背影上,眸光深雅:这位崔家未来的家主,一如历任家主般难对付,不参与任何事,却又总是像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苏小昭却纠起眉来,听出不同的意思。 这算是什么事? 要说那崔铁花对她无恶意,他先前的言行,无疑都是在推她到风口浪尖,不用说她也知道,在座的这些人,今日之后都会死命查她老底。 可要说他抱有恶意吧,他非但没有揭穿她,反而说会再听她的曲,这多少保证了她的人身安全,至少不会被套麻袋丢到黑屋……而且他话里的意思,是笃定她之后不会暴露身份吗? 怎么都想不出所以然,苏小昭突然心烦地拨了下弦。 管它呢! 她玩她自己的,他们玩他们的,互不相干。 如果非要搅和在一起的话,那就一起相互折磨啊,反正这就是人类共同存在的意义不是吗? 人生观价值观闪闪散发着与众不同光芒的苏姑娘豁然开朗了! 她揽过琵琶就起身:“既然崔公子离开,那么吹雪也该告辞了。” “姑娘请留步。” “不留,谢谢。” 在一众贵家子弟惊愕的目光中,她停也不停,脚步生风走了出去。 对不起,从现在起,她不是歌姬苏吹雪了。 她是焕然一新的—— 有牛逼轰轰背景的歌姬苏吹雪! 作者有话要说:短小的一章。 微博里答应催更读者的更新?(? w ?)? 今天加班回得晚,短小是短小点,将就吧。明晚要是不加班就继续更,加班就得晚点或周六更(此处已立flag) 47、第四十七章 出门后, 看见一个茶楼小二托着茶盘低头匆匆走过, 苏小昭瞥了眼,便手臂一探,抓住他背后衣领:“笨蛋,躲什么躲,还不跟我走。” “诶, 姑娘?” 茶楼小二愕然低呼一声,已经脚步后退着被她往外带去。 影一诧异抬眼,继而目露了然。 出了茶楼, 拐入无人的小巷后,“茶楼小二”郁闷地抬手挠了挠头:“小姐, 你怎么认出是我的?” “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你了呀。”苏小昭说。 闻言, “茶楼小二”郁闷的表情一换,不知怎么的憨笑起来:“小姐真聪明, 连影一都没立马认出我。” “你怎么来这里了?”苏小昭眯眼问。 “我听影二说,秦觅带着那群公子哥们上茶楼了,我怕他们过来欺负你,所以就跟来了。”影六忙说。 算了, 在他眼里, 估计除了他自己和影一, 所有人都会上赶着欺负她吧。苏小昭无所谓地撇了撇唇, 选择包容这个像老妈子一样操心的笨蛋影卫。 她抬手,掀下他的面具:“这是从影二那边要来的吧?唔,不够俊朗, 但也勉强能用。” 影六倾过头方便她的动作,闻言惊了惊:“这是我跟影二借来的,答应他要还回去的。” “唉哟,反正没说什么时候还。”苏小昭笑嘿嘿地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啊……”影六挫败地垮下肩,这是他磨破了嘴皮子才好不容易借来的,回去得被影二揍了。 但很快他又鼓起精神来,担心地问她:“小姐,那个崔家公子,他是不是知道苏吹雪是你了?” 苏小昭面色整了整,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了。” 她摸了摸下巴,眼神严肃:“大影儿一直跟在我身边,按道理不会被他看到才是……除非,是我昨晚把大影儿支开后!” 影一点头:“我猜也是。” 苏小昭握拳一锤手,恨恨道:“肯定是了!糟糕,卑鄙的蹲墙角的家伙,看来他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 “那该怎么办?”影六着急问。 苏小昭抿唇:“我可以接受他揭穿我,但我绝不接受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揭穿我。事到如今,我们也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少年沉重点头,也跟着她冷下目光:“我明白了。要杀崔家大公子,虽然不容易,但我会尽力……哎呀!小姐!” 他痛呼地捂住被苏小昭大力赏了个爆栗的额头。 “杀你个头。”苏小昭恨铁不成钢,“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整天说打打杀杀的,不用谈人权的啊?” 影六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望向她:“那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咱们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负责把风,大影儿身手快,就负责去给崔铁花套麻袋,然后你冲上去,蒙头黑打他一顿,打晕就好。”苏小昭摸着下巴,严肃忖思道:“然后,我们给他脸上泼一辈子洗不掉的墨水,灌他喝会变成公鸭嗓的药,然后卖他到很远的煤矿里,再也回不来京城。” 影六听得满脸黑线。一辈子洗不掉的墨水,喝了会变公鸭嗓的药?卖崔家公子去挖煤矿?这法子怎么想出来的? 而且杀人不过头点地,她这样做摆明比他更可怕吧? 于是他立马打住她的念头:“不行,这么做不绝后患,他要是回来了怎么办。” “你说的对,深山老林的煤矿可能困不住他。”苏小昭转念一想,打了个响指,“那就把他卖给哪个山头,让他当压寨相公去,以他的姿色,好色的女山匪不会让他走的,咱们还能撇清关系。” 喂喂,小疯子的想法更奇怪了啊! “小姐,哪里有女人会跑去当土匪的?”影六十分无奈地说。 “咦,没有吗?” “当然没有。”影六肯定答。 苏小昭摩挲着下巴,目露精光:“那就只好我亲自出马,创建一个山寨了。等书院事了,我就去跟苏翰林说要离京养病吧。” 影六嘴角抽了抽,女先生就算了,歌姬也勉强,但小疯子该不会一拍脑门,就跑去当女土匪吧?! 这么一想,简直比她身份被揭穿更可怕! 影六顿时后悔不已,都怪他瞎接话,于是连忙试探说:“要不,还是放过他吧?崔氏不是那么好得罪的,而且崔家公子目前也没有做什么不利于你的事。大不了你换一个身份,不当苏吹雪了?” “我辛辛苦苦建起的名声与人设,凭什么因为他放弃?”苏小昭勾唇酷拽狂霸一笑,“至于放过他?嗬,小骚货,敢为了引起老娘的注意,故意踩着老娘的脸面趾高气扬?嘿嘿嘿,看我不把他绑回去,等他喊破喉咙也不管用,才会知道我苏元霸不是吃素的!” 糟糕!小疯子连女山匪的名字都起好了! 影六忙朝影一挤眼,示意他阻止几句,却只对上他平静的目光。好吧,影一也不靠谱,小疯子要是真跑去占山为王,他估计也是跟过去当二当家的。 说不定还会帮着抢良家男子…… 影六一个激灵:不行,他回去要让影二把女人的面具都藏起来! ※※ 回到苏府后,没等他去找影二,影二已经在走廊里候着三人了。 苏小昭摸了下袖里两个面具,对着站在廊中的人,笑容多了一丝虚伪的和蔼:“你们三个慢慢叙旧,我先回房了。” “等等。” 男子森冷的面容微绷,一双清秀细长的眸子却泛着令人很不舒服的幽芒,但苏小昭知道,这不是针对她,这人的眼神天生就是寒渗渗的,看谁都是这样。他叫住她,问:“这次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指的,自然是早上崔家公子一番话,必然会引来人查她的身份来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睡到自然醒后就会有办法了。”她说。 “嘁,你自己能应付得了京中多方势力的调查?别连累了影卫部。”影二眸光冷冷看定她。 一旁影六一听,忙对苏小昭解释道:“小姐,他的意思是,你需不需要影卫部的帮忙?” “闭嘴。”影二冷然瞪他。 “还有,她不是小姐,影卫部不会轻易帮外人做事。” 影六又说:“这句话是说,要你亲自和他开口,他才肯帮你。” “闭嘴,影六。” 影六一撇嘴,他又不是真那么讨厌小疯子,好奇就直说,非要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干嘛? 苏小昭颇觉有趣地看着两人,然后说:“有人帮忙当然好,但若是有什么条件的话便算了,我先自己瞎应付一下。” “就你?”影二森凉笑了一声,眼里露出轻视。 “嗯……哈……我觉得我挺好的呀……”苏小昭困得靠在门扉上打哈欠,等他后文的废话。 “一个满嘴谎言,只会欺骗玩弄他人,连来历和名字都不敢说出来的女人,怎么会是什么正常人?” “影二。”“影二,够了!”影一和影六同时出声喝止。 苏小昭耷拉着眼皮,还是爱答不理的困乏模样。 “哼,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居然就让你们如此袒护她了?”影二下颔微抬,森然的眸光从半敛眼睑下投出,望向闭目倚在门扉上的少女,“但是她呢?她甚至连关于自己的一点一毫,都不曾跟你们提起过吧?她分明是不想让你们知道她的过去,更不想和你们有任何瓜葛,她只不过是在利用你们罢了。” “一个将自己隔绝于人世边缘,不提前世的孤魂,却霸占着小姐的身体不离去,究竟是有何目的?” “影二,我说够了!”影六怒目瞪他。 影一不说话,看向他的眸光却转冷。 影二不理会,视线始终锁在少女的面容上:“你们看,当初在镇中被所有人诬蔑诋毁,她不在意,回京后亲情友情寡淡,她不在意,而眼下你们二人为她不平愤怒,她更不在意。她从来只会高高在上,像俯视蝼蚁一样,玩弄却漠视世上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不知名的孤魂,恐怕你在前世,也根本不会付出任何感情,直至被所有人放弃,才会自我放逐来到异世吧?” “锵——”影一倏然身形一动,已然拔刀掠去。 影二纵身避开,随即兵器交接,与逼近的影一过招。 影六扭头,看向苏小昭—— 少女依然闭着眼,侧头枕着朱红的门,脸上还是之前平静困倦的模样,只是独属于少女才有的轻红的唇,被鲜艳的朱红色门叶衬显得淡白了一分…… 没有被触怒的愤慨或是伤心,她唇边泛起的,是轻而淡薄的笑弧,笑得清冷又清灵。但是那样的笑,比起她不笑时,更让影六觉得心里难受。 “小疯子,你……别听他的,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 “我知道。” 苏小昭站直了身子,看向廊外打斗的二人,忽然笑出声来。 她的声音一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转头看来。 她停下笑声,双臂展开撑在走廊栏杆上,俯视着两人:“没错,既然被你道破了我的阴谋,那我就告诉你吧。” “你说对了,我是一个又孤又野的鬼魂,没人爱了,才只能换一个世界活着,我的意思是,我再说一次,我是个可怜的小鬼魂,就是因为被所有人放弃,我才来到这里,知道了吗?我都这么可怜了,哪还有心思管别人的喜怒哀乐?”她说。 影二紧抿了下唇,眸光微动,却又移开,用硬邦邦的语气问:“那你占了小姐的身体……” “听好了,愚蠢的麻瓜们。没错,我憎恶人类,向往着永生,所以故意施放了术法,将这幅躯体变成魂器之一,目的就是让我的灵魂不死不灭!” “现在你想让我拱手相让?哈哈哈,痴心妄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等用完你们小姐的身体,我就会去祸害下一个,再下一个……所以我怎么会和你们这种蠢而短暂地活着的人类,有什么真正的感情呢?听着,无能的人类,你要么就去找能将我驱逐出这副身躯的人,要么就乖乖闭嘴,别妄图猜度我的事,听到了吗?” 影六踌躇不敢开口,小疯子这次,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时间,半夜悄悄更~ 48、第四十八章 “如你所愿,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至于我是谁?”苏小昭扯了扯唇角,“……没有人敢提起我的名字。” 撂下一句大反派的台词后,苏小昭转身就进了房门。 随着“砰”的一声合门声,影二脸色变幻,眼里翻卷着不明的情绪。最后, 他皱眉说:“一派胡言。” 影六又气又焦急:“影二你……算了,不管你了,我去找小疯子。” 他飞快跃上屋顶, 绕去敲房间后面的窗。 影二抿了抿唇,默不作声。 影一收回剑, 漠然看他一眼:“你该学学, 怎样与旁人正常交谈。”而不是像在刑房里审讯犯人一样。 影二眉心微蹙,别开头哼声道:“多事。” 影一不再多说, 转过身离开,走出几步,听到后面声音传来:“影一,你已经认她为主了吗?” 影一不说话。 “那么小姐呢?你从她出生之时就跟随至今, 也就此不管了?”影二质问道。 他知道影一向来心性寡淡, 即使以影卫的身份守护小姐十六年, 可能也不见得有多深的主仆之谊, 但至少是忠心于小姐的。 “原本的小姐,已经不在了。”影一说。 “什么?” “我亲眼见她咽了气,不会有假。”他回头, 眸光淡淡道,“从生到死,我已经尽了守护小姐的职责,无愧于心。若不是她到来,我今日也不会再在这世上。” “所以,不是她害死小姐,你不必如此恶语相向。”他说。 影二看定他半晌,说:“我原以为,你不是会易主之人。” “如果她才是真正的小姐呢?”影一忽然说。 “什么?”影二惊愕抬头,而后紧蹙起眉,“简直荒唐!” 影一望着紧合的房门,声音且低且沉:“她不是鸠占鹊巢,而是一直都在这副身体里,甚至,她的意识比小姐还要早出现。” 说完,不理会惊楞在原地的影二,他转身迈步离开。 ※※ 接下来,苏小昭以身体抱恙为由,既没有去书院,也没有再去茶楼,整日在院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中途好几次,影二总是像幽灵一样飘过她面前,不经意地问她:“你还没想好怎样做吗?据我所知,不少人已经开始派人查探你的来历了。” 苏小昭躺在软塌上,眼皮上搭着一大片叶子,懒洋洋道:“随他们查去吧。” “哼,纸包不住火,那些人很快会查到,你信口胡诌的身份是假的了。” 苏小昭移开遮在眼皮上的叶子,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眼满脸阴森森写着“快来问我怎么办”的男子,便又用叶子遮上了:“哦,查到就查到吧,根据墨菲定律,如果事情可能会变得糟糕,那它一定会变得更糟糕。” 男子又一次气得不轻,调头就走。 苏小昭耸了耸肩,继续消极对待地瘫在阳光下。 其他人她倒是不在意,只要那位崔家公子没有弄出什么动静,俨然表态了不会当大嘴巴子,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这对她来说不算是坏消息。 那晚她为了埋银子,支开影一后,估计她和影二交谈的那一幕便落在了他眼里,之后影一现身与影二对峙时,仍是戴着帷幕的苏吹雪专用侍卫的打扮,要猜到她的身份也不难。 关键是,这样一来,估计她不是原身的事也瞒不住了。 其实他要是真听到了,苏小昭也是不怕的,这种借尸还魂的事,无凭无据,料他也不会四处嚷嚷。只是,苏小昭依然感觉十分不好,总想着要将他卖得远远的才安全。 但要说建一个山寨,收些落难的人是少不了银两的,而她很穷,很穷。 果然还是要想法子赚银两呐…… 苏小昭第无数次怊怅地叹气。 ※※ 躺在院里晒足三天太阳后,苏小昭终于开始活动筋骨,准备出门了。 她给了他们三日时间,足够发现苏吹雪身份是假的了。 “小影儿,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没?”她手一伸。 影六忙上前递过一个木牌子,见她接过,他神情犹豫又担忧道:“小姐,这么做真的没事吗?” 苏小昭满意地翻看着雕刻图案极其花俏、足够一眼就惹人注目的木牌子,上面赫赫印着“玄溟门”三字,“要是不想让人顺藤摸瓜,查到你的老底,最好的方法不是藏着掖着,而是让别人心存顾忌不敢去深查。” 所以这就是她要大喇喇地冒充隐世流派门下的原因? 影六欲哭无泪,不敢想象这么做后,一旦出事会是什么景象。 见他担忧,苏小昭一拍他肩头,说:“相信我,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他当然相信。 他相信小疯子在作死这件事上的天赋无出其右者! “你看,玄溟门已经消失了一百多年,毫无踪迹,看样子我估计是歇菜了,不会那么轻易被揭穿的。”苏小昭继续安慰看起来很不好的少年影卫。 影六不信,回她:“可是,按照你说的墨菲定律,只要有被揭穿的可能,就一定会被揭穿,不是吗?” “那也没关系呀,欺世盗名的是苏吹雪,关我什么事?” 影六一怔:“咦,也对……” 她面具一脱,再不出现不就完事了。 “但玄溟子门下,可不会那么好假扮吧?这和一个歌姬有什么关系?”他又问。 “当然有关系。”苏小昭响指一打,“相传玄溟子智慧卓绝,通天彻地,非常人所能及,然而他性情狂放,不羁世俗,曾辞去一朝宰相之位,而跑去当了山野樵夫,最终隐于山谷,创立了玄溟门。而他教出的弟子,封侯拜相之前,也有做过修锅的补锅匠,裁缝店里的裁缝,甚至连佩四国相印的燕浒,当年都是挑货郎担的货郎,何况一个区区歌姬……” 影六听得瞠目结舌:“小疯子,你该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看这功课做的,从她是苏度娘开始,就已经筹谋已久了吧? “出来混,总得考虑点风险。”苏小昭摸了摸下巴,“只是没想到,雍和璧那厮当初居然没有去调查苏度娘,还算他实诚。” 影六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妥:“可是你说的那些人,虽然原先身份普通,但都是能逐渐显出大能之辈,可一介歌姬,又能有什么出人头地之法?”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她负手而立,两指挟着木牌指天,一个世外高人的剪影。 “歌姬也是可以走高端路线的。”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短小。 以后周末会双更,工作日加班不稳定,随机掉落,不加班作者菌就更。 另外重申崔铁花不是男主,不是男主,不是男主,没看他连名字都还没有,至今还挂个绰号的待遇? -- 很久没感谢姑娘们的雷了,先刷屏感谢一波: 感谢 平淡最真 的手榴弹x2 感谢 归海笑生 的地雷x6 感谢 chazzi 的地雷x1,手榴弹x1 感谢 朕的皇后是叶英! 的地雷x6 感谢 参见齐神 的地雷x1,手榴弹x1 感谢 20010596 的手榴弹x1 感谢 月白不黑真的! 的手榴弹x1 感谢 彼岸花痕 的手榴弹x1 感谢 十十一十 的地雷x4 感谢 婠倾魄 的地雷x4 感谢 日和 的地雷x3 感谢 米西 的地雷x2 感谢 lm杯 的地雷x2 感谢 泛舟潭 的地雷x2 感谢 三月酱 的地雷x2 感谢 雨落晨安 的地雷x2 感谢 暖暖女儿养不起 的地雷x2 感谢 觋 的地雷x2 感谢 系统 的地雷x2 感谢 鸡肉味嘎嘣脆 的地雷x2 感谢 19071975 的地雷x1 感谢 24779857 的地雷x1 感谢 捻弦弄轻吟 的地雷x1 感谢 半夜不睡觉 的地雷x1 感谢 21412811 的地雷x1 感谢 一袖卷风云 的地雷x1 感谢 二二二酒 的地雷x1 感谢 tsukase 的地雷x1 感谢 墨北微 的地雷x1 感谢 风魂 的地雷x1 感谢 侯晓 的地雷x1 感谢 莲叶何田田 的地雷x1 感谢 丶老板来碗八宝粥丷 的地雷x1 感谢 红颜老了少年心 的地雷x1 感谢 一个观望者 的地雷x1 感谢 冬日的鱼 的地雷x1 感谢 21826686 的地雷x1 感谢 封蓳 的地雷x1 感谢 阿米 的地雷x1 感谢 lady大恶意 的地雷x1 感谢 凉夏不凉 的地雷x1 感谢 啊啾 的地雷x1 感谢 mc三千 的地雷x1 49、第四十九章 这时, 已换了侍卫打扮的影一走来, 正将黑色帷帽罩上。 苏小昭一看就乐了:果然不愧是以黑面巾为本体的男人,居然连戴着帷帽都不会摘下。 见他走至面前,苏小昭拇指一翘,点向鼻尖:“大影儿,记住了, 从现在开始,你主子我就是玄溟门的人了。” “玄溟门?”影一微怔,声音里似乎有一丝怪异。 苏小昭立即转眸:“怎么了?” 他略一沉吟, 答:“无事。” “嗯?你说无事就是有事。”苏小昭微挑眉,一下子警惕起来, “快, 把你脑子里正在想的东西统统告诉我。” 影一摇了摇头:“属下什么都没想。” “骗子。”苏小昭一下子蹦到软塌上,借着地势之便, 掀起他帷帽下飘动的黑纱,盯住他平静的眼眸,“大影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 一旁的影六见状, 无奈地朝影一投去好自为之的眼神:原谅小疯子吧, 她闷得快发霉了。 “看着我!”苏小昭勾起食指, 轻托了托男子的下巴, 低头审视看他,“在我三分睿智三分通透三分洞察的目光下,再说一次?” “……” 男子瞳眸黑且幽深, 像一泊静水流深的潭,平静倒映着她的身影,但在她逼近的凝视下,本不起波澜的眸光微涟,像是一霎间掠过碎光。 他垂下眼睑,低低笼着的眸光不明,语速不着痕迹地快了些:“小姐想扮作出身于玄溟门吗?这样做,或许会惹祸上身。” 苏小昭皱眉,似乎是失望:“就这样?” 影一点头。 歪头端详他一阵,苏小昭无趣地收回手,跳下软塌:“果然不能对你无趣的想法抱有希望……至于惹祸?对我来说,单调到庸俗的生活才是最大的祸难。” 少女伸着懒腰走远,影六也跟小尾巴似的,赶紧跟上。 午后静谧,院子中风如低吟…… 少顷,影一微重地呼出一口气,眉心蹙起,轻轻偏开脸,不知道是避开那灼人的夏日阳光,还是那仍萦绕在脸上一般的温浅气息。 ※※ 茶楼里,此时的来客似乎比往常多了些,但当苏小昭抱着琵琶走入时,四周却霎时一静。 立即有不同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隐晦投来。 “吹雪姑娘,你可回来了,身体可好些没有?”茶楼老板搁下算盘,忙要从柜台后走出。 苏小昭却是站定,屈身朝他微微一福:“看来给赵老板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是吹雪之过。” 茶楼老板一怔:“吹雪姑娘……” 对上少女了然的目光,茶楼老板顿时露出复杂的触动神色:“姑娘莫要如此说,是赵某近来托了姑娘的福,生意才有起色。” 她摇了摇头,说:“赵老板言重了,我此来,是向赵老板告辞的。” 茶楼老板一时内心五味陈杂,既有感激,也有慨叹:也不知道这位小姑娘是什么来历,这几日多少达官贵人前来问讯,不像是怀好意的样子,民不与官斗,他说不惶恐是假的。 但这女子是在他的茶楼里声名骤起,他心中也有与有荣焉的亲近感,眼下正是左右为难之时,没想到却是她提出了离开…… 周围的人听见她的话,纷纷露出讶异之色,有的是确实惊讶,有的是裹着狐疑与探究。 “吹雪姑娘,为何突然生出离意?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与我等听?”有相熟的客人不明所以,着急地问她。 “对啊,无端端的,怎么说走就走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大多是曾慕名而来的人。 少女眉眼低垂,柔弱若云的面容笼着一层忧愁之色,闻言也只是摇头不语,似乎不想多作解释,转身就要离开。 “啧,苏半曲真是好高的心性。”不知是哪位贵家子出言讽道。苏小昭站定回头,恰好见那人走近她,对她说着风凉话:“就算你身份不简单,这京都也不是你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影一脚步微动,要阻在那人面前。 苏小昭眼色一使,示意他别动。 然后,她皱眉退开半步,说:“小女子不懂公子的意思。” 这句不是作戏,她是真的疑惑:她还没粉墨登场呢,他们怎么就得出个她身份不简单的结论? 周围有迷弟们看不下去了,开口就骂:“喂,你这人怎么就不说人话呢,吹雪姑娘走不走,干你何事?”“就是,我看是被吹雪姑娘下过面子,来找茬的吧?”几个年轻气盛又想在佳人面前表现一番的跋扈公子说着就开始捋袖子了。 那人见状缩了缩脚步,又梗着脖子反驳:“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今早听友人提起,这苏吹雪可不像她说的,是守活门寡的孤女这么简单,不信你们且问她。” 他对她说:“听说连那几位派人去查探你,都被不知何方的势力中途阻断,哼,我就不明白了,有这等手段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歌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小昭脸上的“惊慌”一闪而逝,匆匆又要转开脚步。 “等等……”那人伸手要拦。 而转身间,想明白过来的苏小昭心中暗骂了句“竖子不足与谋”——影二那家伙,做事前就不能先和她通个气吗? 所以说,不知影二使了什么手段,总之这些人暂时还没查出更多。 她本是想等造假的身份被揭穿后,众目睽睽被人逼问之下,才实在无奈地报出师门,但现在既然没有被揭穿,她也就没了自报家门的理由。 但刚迈出脚步,她心念陡然一转:不对,这样也算歪打正着效果更佳。 她自己说的,总比不上别人脑补的来得更无漏洞。 思及此,她脚步顿住,回身举手作推拒状,幽怨道:“公子请自重!” 是现在,快来拦她——苏姑娘幽怨而饱含暗示的目光。 那人一愣,纳闷自己还没拉住人呢,怎么就不自重了?于是将要抓住她手腕的手便是一顿。 磨磨蹭蹭的! 苏姑娘不满意了,径直将手腕前移了一寸——好的,她被抓住了。 “放开我!”女子羞愤难当的叱声,伴随着她用力挣扎时,从她袖间飞出的某物,那“啪”的一记落地声。 莫名其妙抓住人的男子不明所以地低头,看清那东西的样子后,愕然地张了张嘴,愣在原地…… 影一也低头,借着目力看得比那人还清楚,然后眉峰微动:精制的木牌上,赫然有方正的“玄溟门”三字,然而,周边那花里俏气雕着的,竟是数匹骚姿弄首的狼,卧姿站姿均是妖娆无比。 不止如此,像是生怕别人看不清牌上的字,上面竟然还撒了青铜粉,此时落在地上,便折射出金灿灿的光泽来…… 总之,这是一块骚气至极点又庸俗到极致的、足以让始祖玄溟子从棺板里跳出大骂有碍观瞻的金闪闪的门派木牌。 但无法否认,一眼看去是很惹人眼球的。 “咦,那是什么?” 众人正要上前,看清那一望就知不是凡品的木牌,苏小昭却一下子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来,猛的蹲下身,将那落地的木牌重新纳入袖中,眼睛乌溜溜地一转,扫了众人一眼,然后便飞快小跑开了。 “怎的这么慌,喂,你刚才看到是什么了没?” 大家纷纷问那呆住的男子。 嘈杂的问声里,男子忽地醒过神来,不信地摇了摇头:“应该是我看错了……怎么可能呢……” “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就是,急死个人了。” “那个已经匿踪百余年,若是现世,就意味南宛要大乱的流派……” “玄溟门。” ※※ 苏府里。 “影二,急急如律令,立即现身!”苏姑娘风风火火地走入院中。 黑色身影从廊后转出,面无表情地望来:“何事?” “你挡了那些派来查探我身份的人?”苏小昭说着,也不等他回答,边大步走边说,“到此为止,让你的手下们回去吧。” “什么意思?”影二皱起眉。 “意思就是不用继续了,谁爱查就查吧。接下来的事,我自能应付。”苏小昭说。 影二不说话,目光晦暗地定定看她。 “如果我说不呢?” 苏小昭停也不停,擦肩而过时抬手推开他左肩:“别妨碍我。” 被推开的男子眼中霎时酝酿起冷怒,顺势扣住她的手:“妨碍你?” 苏小昭回头。 “我不会跟你提条件,虽然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他眼里怒意若沉,却又压下,“或者你有什么计划,告诉我,我会让影卫部配合。” “说了不需要。”苏小昭眉间划过一丝烦躁,眼里泛出的光遥远而诡谲,“会替人遮风挡雨的屋檐,同样也能让人不见天日,我不是你们小姐,影卫部不需要保护我,我也不需要影卫部,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十十一十 的手榴弹x1 感谢 黑桃 的地雷x1 感谢 意意 的地雷x1 感谢 一袖卷风云 的地雷x1 感谢的地雷x1 感谢 难训 的地雷x1 感谢 相园 的地雷x1 感谢 蒂娜yousa~ 的地雷x1 50、第五十章 影二怔住了。 苏小昭轻巧一扭手, 就挣了出来, 头也不回走过他面前。 “小姐……”转角处的影六也不敢高声唤她,愣愣站在原地,茫然的样子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然后他回头,看向同样沉默的影一, 又回望影二,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我会回影卫部的, 明日一早。”男子缓缓放下手,阴影里, 神色依稀看不太清。 她推门而入的手没有停顿, 只是应了声:“哦,那一路顺风。” …… 见两人都不动作, 影六恼得拱了拱眉,脚步一转,自个儿又熟练地绕到屋后的窗棂处,敲窗就问:“小姐, 你真的不要影卫部吗?” “如果……如果连你都不需要, 那顾家影卫部, 就真要消失了。”少年声音里透出一丝委屈。 “……” “唉……”屋内的人忽而重重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耐,还是无奈。 正要离开的影二顿住,回头侧耳。 然而下一刻, 少女无所谓的声音远远传来:“谁会天生低人一等,非要仰赖着别人才能存在?所以这种不符合人道主义的东西,消失就消失了啊。” 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 少年影卫一下子红了眼。 影一抬眸,望了眼举步离开的影二,便移开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半空处——仿佛,依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心头莫名的,空落落。 小疯子说,不要他们了,真的不需要了。 窗棂前,愣愣站着的人,那属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看起来清朗无害的面容,第一次露出了脆弱的茫然神色。 影二走了,影一不知何时也似乎离开,他眨了眨眼,无所适从地站着,不知道该朝哪儿迈出脚步,许久许久。 久到他再次开口时,连嗓音都哑了许多:“小疯子……” 他不适地清了清喉咙,又叫:“小姐,你睡着了吗?” “嗯?你怎么还不走?” “小姐,我应该……去哪里?”少年问。 “什么去哪里?你想去哪?” “如果我不跟着小姐,我要去哪里呢?”他低低地重复问着,带着哽咽。 “什么?”屋内的人似乎一下子跳脚了,立马蹦到窗前猛的推开:“你敢!小影儿你翅膀长硬了是不……诶?”苏姑娘突然愣住,望着对面少年红红的眼眶,“你该不会哭鼻子了吧?谁干的?!影一吗?” 影六却忽地抬头,紧紧看着探出头来的少女:“你刚才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我是说,你平日里奴大欺主就算了,但一日为主终生为主,小影儿你要做一个有职业道德的优秀影卫啊。” 苏姑娘脸一板,努力打消他危险的念头:“再说了,像你这种笨蛋影卫,除了我愿意牺牲自己,来提高咱们二人的平均智商,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愿意了。所以说,别再恃宠而骄,知道吗?” 她一股脑说完,滔滔不绝,却发现对面的少年正直直看着她,每听她说完一句,咧出的笑便多一分,最后笑得脸都灿烂起来了。 “可你、可你不是说,影卫部消失就消失了,你不需要吗?”他压着怎么都压不下的笑意,努力抿着唇,确认般地问她。 “影卫部是影卫部,你是你啊。” “那……你说什么人道主义?”他又问。 “啊呸,宏观的大道理不适用于个体,”苏小昭拇指一翘,指着自己,“更不适用于身为幸福的剥削阶级的我,所以,你只要安静地被我剥削就够了,别反抗,明白了吗?” 她目光斜斜一瞥,却看见露齿傻笑的少年。 “怎么了?” “没、没什么。”影六挠了挠头,继续笑得见牙不见眼。 苏小昭脸色怪异地看他—— 明明是被欺压,怎么笑得跟地主家傻儿子娶到了媳妇似的? ※※ 京城中心的繁华地带,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高处阁楼上,易容的少女抱臂而立,看着底下百姓们拥挤而上的同一个方向。身后,戴黑色帷帽的男子随从在一旁,对于少女突然来此的做法,也不问缘由。 “阿影,你知道前面那座楼阁是什么地方吗?”少女忽然开口。 男子点了点头。 “天下第一阁,摘星阁。” 摘星阁,一年一启,是选擢天下英才之地,而现在,还有一个月才到启阁日,京中已经涌入大批学子,摘星阁前也每日门庭若市,无数人前来观瞻。 “怪不得,连南麓书院都暂休假三日,让杨夫子先对大论战的题目做准备,看这阵势,到时恐怕每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吧。”少女摸了摸下巴。 “不会,摘星阁启阁七日,杨大学士只会在第一日坐镇文斗馆,在此之后,都是由当日辩驳胜出者任主讲。”影一说。 “哦?你知道的倒不少,那你知道我又是来做什么的吗?”苏小昭回头问。 影一摇了摇头。 她换了苏吹雪的打扮,一大早来这儿候着,却只是像在看风景一样,什么也不做。 “我在等人。”她说。 等谁?影一抬眼看她。 “吾之所指,即为目标!”苏小昭突然并起两指,往楼下作射击状伸手一指,神秘说,“看好了,这就是我们小分队的宿敌。” 一辆藏青色车辇正从街角处拐出,上面印着的图徽,正是睿亲世子府无疑——车内的主人,自然是晋斐白无疑。 “不过,我现在等的不是他。” 影一转回头,看见她收回手指,凑到唇边吹了吹:“再等等。” 不一会,果然有另一辆车辇出现,迎面遇上世子府的车辇。双双停下后,轿帘掀起,眉目温雅的男子走出,远远见他双唇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然后晋斐白也挑起了帘,步下辇,含笑回话…… “你看这空气中浓浓的□□味,了不得,了不得。”苏小昭感兴趣地凑到栏边,圈起两手抵在眼前,凝目望去—— “两人狭路相逢,各不相让,雍和璧先声夺人,走出来说:‘晋家小儿也敢挡路?速速让开。’晋斐白怒极而笑,也下辇反骂:‘咄!雍家泼皮子,在此拦路狺狺狂吠,可要我送你根骨头儿衔去?’” 那边雍和璧也回以笑,平举起手,向晋斐白作揖—— “雍和璧听得目眦欲裂,紧握双拳,当即反唇相讥道:‘汝母婢也!我倒是有拳头一双相送……’” “……小姐。”听不下少女胡乱翻译得兴起的话,影一无奈回头,他多少能读些唇语,便说:“他们二人是在寒暄,说暌违已久,互相问候几句罢了。” “诶呀,你懂什么?他们这种假惺惺的敌对上位者,说‘幸会幸会’,就是说‘去你娘的,居然生下你这种小兔崽子在世上。’说‘久违久违’,意思就是‘若是上次你就寿终,如今便能看到你丈高的坟头草,可惜了!’”苏小昭说,“我这是在替他们念出旁白。” “……” 影一无言以对,默然片刻后,才转而问:“小姐等的人,可是雍和璧?” “没错。”苏小昭答,“据我的小道消息,今年摘星阁盛会中,坐镇棋斗馆的会是雍和璧,坐镇兵斗馆的是世子晋斐白。而我,要借此机会曲线救国,深入狼穴。” 摘星阁是为朝廷各方势力输送优秀门客的地方,除去文斗,还有棋斗,兵斗与乐斗,不单单是考究文人才华,更是考察政治之道。 棋斗是以诸国为运势,以棋盘为山河的诸国逐鹿棋,兵斗是以沙作城,以机械为攻城之物的夺城战,乐斗是以政事为体,颂讽喻谏皆可的鼓乐。而大论战则直接多了,士无贵贱,鼓动三寸舌辩倒对方即可……而今日雍和璧和晋斐白的出现,正是因为两人前往摘星阁,早早布下棋局和战局。 “小姐打算如何做?”影一问。 “投靠世子府啊,不是很明显吗?”苏小昭转眸看来,“不过现在时机不对,所以我要先投靠他的敌营,雍和璧那边的太后派。” 这就是所谓曲线救国吗? 她的逻辑与想法向来是常人难以预测的,于是影一顿了顿,便放弃了追问,只是说:“晋斐白行事周谨,要想取得他的信任,进入世子府,绝非容易之事。” 苏小昭继续圈着手张望,摇头道:“不,人本身就是最大的漏洞,而攻破这个漏洞的方法,叫做社交工程学。只要搜集足够多的信息,没有渗透不入的人心……唔,等我的小黑板做好了,再给你和小影儿上集训课。” “歌姬的身份,也是为了搜集信息?”影一说。 “一半吧。”她说,“这么做也是为了以后的可持续发展呀……嘘!来了!” 那边雍和璧让了路,待到晋斐白离开后,才乘辇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加班orz,赶紧先码完一章放上 -- 感谢 意意 的手榴弹x1 感谢 郁焜 的手榴弹x1 感谢 觋 的地雷x1 感谢 归海笑生 的地雷x1 感谢 婠倾魄 的地雷x1 51、第五十一章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 惟闻女叹息……” 车辇驶过楼阁前,琵琶声自高处传出,雍和璧吩咐车夫停了车。闭目听了一会后,他微忖思,然后便下了车辇。 “这听着, 像是那位苏吹雪姑娘的琴声?”幕僚陆子燮在身后说。 “嗯,且上去一看吧。” 看看那位近来惹起许多风言风语,又一连消失数日的歌姬, 是为何而来。 少顷,走到声音来处的阁子外, 听得歌声未完, 雍和璧便驻足在外,等到她一曲终了, 才拾帘走入。只是他还未开口,里头的女子便唤道:“雍公子?” 虽是问话,语调却笃定。 雍和璧停下,不去窥视垂帘后的身影, 目光守礼地落在帘珠下, 说:“姑娘知道我会来。”同样笃定的话音。 “嗯。”女子弱声弱气地应了声, 低低道, “上次在茶楼公子夸过我的琴音……素闻公子琴技高超,能被公子记住琴音,是吹雪之幸。” 跟在雍和璧身后的谢筠闻言眉一皱, 不满地想,这歌姬该不会是想委身公子吧? 雍和璧神色不动,淡淡点头说:“姑娘的曲子很让人印象深刻。” “那人呢?”她又问。 这下不仅谢筠,连陆子燮都皱起眉来,南宛虽说民风开放,但如此直接大胆的女子,仍是少见。只有雍和璧神情依然不变,只是问:“姑娘的意思是?” 似乎是难以言齿,少女声音忐忑,迟疑道:“唔,小女子的意思是,秋天快到了,冬天也快到了,公子你需不需要一位暖……” “放——”肆。 谢筠竖起眉正要呵斥。 “……暖衣饱食,自给自足,不需要公子发月俸的手下?”苏小昭开门见山道。 “呃”一声,谢筠硬生生把叱骂给憋了回去,哽得脸红脖子粗的。 见雍和璧微讶异,苏小昭又接着说:“想必我的境况,雍公子也有耳闻。众口纷纭,在京中我已难有容身之处,所以无奈之下,才想来寻求公子庇护。” “姑娘怕是找错人了,我们公子从不在府中养歌姬,怕是收留不了姑娘。”缓过气来的谢筠出声道,虽然收回轻鄙,但心下仍是不屑,区区歌姬能助公子成什么事? 苏小昭一掀眼,瞟了谢筠一眼:啧,还是这老样子。 雍和璧不说话,只是视线落在帘幕上,似乎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这个传闻中有可能是玄溟门弟子的歌姬,雍和璧是不怎么相信的,但如果她有令世人相信的本领,且投奔他门下,那么“相信”也未尝不可。 随手轻拨了几个音,苏小昭开口说:“听说雍公子的琴技与棋艺都闻名南宛,不过一个月后,摘星阁的启阁之日,公子会前往棋斗馆,而不是乐斗馆吧?” “确实如此,看来姑娘消息很灵通。” “敢问公子,如今摘星阁乐斗馆的首日坐馆人,可有人选了?”苏小昭又问。 “尚无。”雍和璧答。 “那我如何?”苏小昭单刀直入,“公子觉得,我的曲子唱得怎么样?” 雍和璧稍一沉吟,缓缓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的确是好词好曲。” “公子也这么觉得吗?”苏小昭盈盈笑起来,一点儿也不鸡贼:“其实这样的故事,吹雪还听了许多。除了代父从军的木兰,还有离家出走女扮男装,高居丞相的孟丽君;进京应试中状元,被皇帝招为女驸马的冯素贞……等以后谱好曲子后,或许能再请公子一听。” 雍和璧眸光一动,看定帘幕后的女子片刻。 如果说之前是全然不信,那么现在,他倒是对传言有几分怀疑了。 原因无它,这歌姬所说的话,正好直指摘星阁背后的利益攸关之处。他琴艺高超,本是众望所归的乐斗馆坐馆之人,但是琴乐虽风雅,却不如棋斗馆的诸国逐鹿棋更易招揽人才,这是他选择棋斗馆的原因。 正如晋斐白选择了兵斗馆,如此一来,若是发现军事上的可造之才,甘愿归顺的他自然会招纳至门下,至于不归顺的,宁愿扼杀也不会让其效力于政敌。 所以摘星阁之斗,虽说是选拔民间人才,但这里头更多的,是朝廷党派间一次暗地的角逐。 而这位叫苏吹雪的歌姬,这一番话针对的,正是这场角逐的根本——明确示意会站太后派。 这样一来,便能把关入围者,确保都是能为太后党派效力的士人。而且,摘星阁首日坐馆之人,本就能借此机会向百姓们传达政治见解…… “姑娘的曲子,在下当洗耳恭听。”雍和璧垂下眼眸,说:“至于摘星阁坐馆之人,历来不分贵贱,姑娘或许可一试。” 啧啧啧,这是答应替她走后门的意思了! “承公子吉言。”苏小昭嘿嘿笑了笑。 虽然不会明面上收她为己用,但各取所需,他让她为自己效力,同样也会为她提供庇护,各取所需,相得益彰,再好不过了。 “不过,可否请问姑娘,这些脍炙人口的词章是从何处得之?”雍和璧问道。 苏小昭歪头想了想,然后摇头,答道:“请公子见谅,这些词都是偶遇的人所赠,他们多数不愿向世人透露名姓。吹雪也仅是代为传唱,其他的并不知晓。” 简直睁眼说瞎话! 谢筠和陆子燮难得一致地想道:哪儿来的那么多惊才绝艳的隐士,能隔三差五的就让她给偶遇上了?那他们怎么就没遇到过几个? 雍和璧顿了片刻,点头道:“即是如此,便不为难姑娘了。” 想起之前手下的禀报,说各方在调查这名歌姬的身份时,中途似乎遇到一股不知名势力的阻挠,但过了三日后,那势力又无声息地隐去。于是众人再接着查时,便发现扑了一场空,根本查不到这女子的来历。 若是有心阻挠,为何又骤然撤去势力,让人查出这是不存在的假身份?但若是简单的信口捏造,本就能查出是作假,更无必要特意去阻拦这三日。 于是,联系前因后果一细想,各方人马自然觉得,这样做,除非是为了借这三日抹去她的痕迹,让人追寻不出她背后的势力…… 久浸官场的上位者大多多疑,于是越想便越觉得可疑,越觉得她来历复杂难测,加上此时,又传出她有可能出自玄溟门,众人一时举棋不定,不知是继续追查,还是就此罢手。 现在看来,说她是玄溟门之人,也未必不可能。 雍和璧心下忖思,面上却神色不动,作礼与她道别。 走了几步,他心中忽地一动,回头问:“吹雪姑娘,你可认识一位叫苏度娘的女子?” 苏小昭指尖一动,尾指不小心触到了琴弦上,发出微颤的低音。 雍和璧睫羽微动了动,眸光深雅。他想起,那个女子曾与他说过,‘师门有训,入世不可借助家师名气’…… “苏度娘?也是歌姬吗?倒是不曾听说过。”她平平答。 “如此,那么无事了,告辞。” …… 半晌,安静的阁子里。 苏小昭托腮笑了笑,冲小尾指一吹气,然后对着空气说:“大影儿,我仿佛看到他头上冒出了信任度加十的字,你看到没?” “没有。” “啧,无趣!” ※※ 回到苏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经过院落时,果然不见平日里总突然走出,责问她去哪儿的身影,只有影六一如既往地从屋檐上冒出:“小姐,你回来了?” “当然,我那么大个人杵这呢。” 苏小昭无所谓地收回目光,然后感慨人类似乎总是喜欢重复无意义的问话,就像只是为了得到答复而问一样。果然,屋檐上的影六闻言挠了挠头,咧嘴一笑,便满足地缩了回去。 “影二今早离开了。” 注意到她的视线,影一对她说。 “我知道。”她了无兴致地说。 “他原本的打算,是让你答应去影卫部,跟他去看一下,那件顾家信物。”影一又说。 这就是他之前说过,想对她提的交换条件?“听起来就很麻烦,还好我没答应。”她说。 “听了崔家大公子的话,你不好奇顾家的信物吗?”那件惹起各方猜疑觊觎,却从来不知道真正存在与否的神秘信物。“十六年来,顾老将军都不曾提及那件信物,甚至是对着皇帝。” “没兴趣,反正藏着吧,要么是为了要挟朝廷,要么是为了扶植自身势力,都是权谋的老套路,有什么可好奇的?我才不给自己找麻烦,让它晾着。”苏小昭说。 “……”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幸好没答应影二,不过像我那么冰雪聪明,才不需要他帮忙。你看,明明撤走了阻挠的人马,让他们查出来真相,结果最不相信的还是他们,唉,人类真是一种喜欢自己吓自己的神奇物种……” 她絮絮说着往前走。 “是担心影卫部被牵扯进来吗?”影一忽然说。 “嗯?”苏小昭放下手,回头看他。 “因为让影二继续下去,挡住各方人马替你掩护身份,可能会让影卫部面临暴露,所以你让他不要插手,是吗?” 苏小昭眯了眯眼,说:“大影儿,你最近好像有点话多嘛。唔,这是好事,不过还是要做一个不胡乱猜度主子的好影卫哦。” “影六也是这样。” 被他平静至极的眸光看得怪异,苏小昭挑了下眉:这可不像是大影儿说的话啊。 “所以你待他,才会不同吧?”他说。 他的意思是像影六一样话痨且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吗? “不,如果我哪里待他不同,一定是因为他蠢。”苏小昭摇头,抬脚就走,“你别学。” “可那日……” 影一闭了闭眼,没有再说下去,恢复为平日的安静,默默跟在她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郁焜 的火箭炮x1,地雷x1 感谢 三月 的地雷x9 感谢 啦啦啦 的手□□x1 感谢 季安 的地雷x1 感谢 桥厌 的地雷x1 感谢 归海笑生 的地雷x1 感谢 米西 的地雷x1 感谢 陌上行桑 的地雷x1 感谢 相园 的地雷x1 感谢 米珧 的地雷x1 52、第五十二章 京城的京西, 一处阔朗的半敞开式房馆里, 数道琴音袅袅。 苏小昭前晚没睡好,此刻在案前端坐,闭目听着一片琴声,有点儿瞌睡。 “姑娘?”雍和璧声音微提。 下巴骤然一点,苏小昭撑开眼皮, 两眼清明地目视前方:“嗯,雍公子说的对。” 雍和璧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是问, 吹雪姑娘在这里可住得习惯?” “此地清静,授琴也方便, 甚好。劳烦雍公子费心了。”苏小昭点头, 以帕掩唇,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 那日楼阁相谈后, 两人彼此都有了默契,她不再在茶楼卖唱,转而在他安排的馆舍中,以乐师的身份教授一些乐坊的女子。一来要准备好应对摘星阁甄选乐斗的曲目, 二来如今她不方便出面, 让其余歌姬将她编的词曲在京城代为传唱, 无论对她的名声, 还是对雍家的舆论倾向,都有好处。 但是不用打听也知道,她藏着掖着不露面, 跑来当乐师传授技艺,而且雍家大公子三不五时会前来坐访,任人都知道,她是背靠雍家的大山了。 但雍和璧百忙抽空来,也不是为了看她如何教那些乐坊歌者,每次都不过坐歇一两刻,做做样子便会离开,话也很少说。 正如此时,他不过寒暄一句,便止住,垂眸提笔写着什么。 俨然把这儿当成是临时的办公署。 见他写得认真,苏小昭等四周的歌姬曲子弹毕,简单指点了几句,便让她们退下。 “琴音沓杂,恐怕会扰了雍公子的正事。”她解释道。 再不撤下,她就要听得睡着了,不能当着上司的面留下消极怠工的印象。 “不是什么重要之事。”水色锦袍的男子摇头,声音温润如同一方打磨的玉砚,“只是在出书院月底的考题罢了。” 哎嘿?考题? 苏小昭精神醒了点儿,眉目一动,不着声色地伸了伸脖子,瞥眼窥看:“雍公子的字真好看,我能不能……” 见雍和璧抬眸看来,她顿了顿,咽下这拙劣的借口:“无事,我还是不看了,反正也看不懂。” 话虽这么说,她眼角却瞅了瞅旁边的影一,衣袖下努力比着手势:习武之人视力好,靠你了,给我多看几眼记下来。 影一微不可见地对她点头。 大影儿办事她放心,苏小昭刚抿了抿笑,便听得雍和璧问:“姑娘可识得字?” “只能粗略认一些,并不全。所以对于能识书断经的人,吹雪一向很是仰慕钦佩。”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苏小昭顺溜地奉承了一句。 除了皇室贵族,南宛本就少有女子识字。就算她伪装成隐世流派门下,但术业有专攻,她说不擅长读书也不会引起诧异。 雍和璧笑道:“我倒是遇见过一位学富五车的女先生,恰好相反,她说最向往的,就是当一名歌姬。” “哦?还有此等事?那定是一个在诗书和琴乐上都造诣颇深的女子吧。”苏小昭脸不红心不跳道。 “并非如此,她曾以‘疏谷’奏了一曲,琴技……一般。”雍和璧缓声说。 苏小昭听得心里一动,看着手里寒碜的影卫牌三无琵琶,突然手痒痒的,有点儿怀念起他的那把名琴来。 “疏谷?可是雍公子的那把名琴?”她试探道,“不知吹雪可有荣幸一睹名琴风采?” 雍和璧淡淡笑着,却拒绝得不容分说:“‘疏谷’不外借,那次也是机缘巧合罢了,望姑娘见谅。” 她出名是胜在词曲,不是琴艺,雍和璧自然是不同意借琴的,而且除了那个女子,他也不想有第三个人再碰这琴。 苏小昭粉唇紧抿,有点小情绪了。 “莫非我的琴艺还不如那女子?”她问。 “并非如此。”雍和璧摇头。 “那么,她一定是另有让公子折服之处?”苏小昭眨了眨眼,眼底是隐晦的“快夸我,快夸我”的晶亮。 人类尽管相互蔑视但又会相互奉承是一种美好的品质。 雍和璧却默然不语了。 他低垂着眉目,眸光清而空濛,想起那日亭下,一身浅灰色衣袍,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的女子…… “公子能泰然处之,是因为对自己的琴技有信心……而我方才弹琴之时,有文人质疑于我,有武者拔刀向我,举目无一人信我……” “敢问公子,若是千夫所指,举世皆非之,公子行事可还能不受侵扰……” 他还是那沉静神情,悬提着笔,手腕轻轻搁在洁白的纸张旁,淡定雍容,眼底却泛起了隐约的涟漪,像摇曳的烛光。 最初触动他的,或许是那时她骄傲又孤独的眼神吧…… 那种纵然世人不解,亦贯彻她自己的准则的执拗,看起来清冷,内心却又似乎嚣张到,孤寂。 “时辰不早,我该离开了。”他轻拢了衣袖,不作答便起身告辞,“姑娘自己多加小心。” 闻言苏小昭眼角一跳:喂喂,风口浪尖的就这么撂下她,不给几个小弟护身? “姑娘的侍卫武功高强,想必不需要在下的帮助。”雍和璧含笑道。 放屁,不就是想置身事外,不愿牵扯到自己,顺便一探她虚实么? 苏小昭挠了挠琵琶,顺手从暗格里掏出一块煎饼恶狠狠啃起来:你不仁我不义,活该被我卖! ※※ 苏姑娘办事效率极高,说卖队友,就卖队友。 这日见到秦觅领着手下前来,一看见她就露出兴师问罪的神情:“苏吹雪,你果然跑这里来了。” 苏小昭眉毛一挑,也不说话,只示意四周的歌姬退开。她教了那么多歌女,曲子也已在城中传唱开,他找上门也不难料。 只见秦觅风风火火地走入,倒了壶茶就喝,喝完就问责:“什么玄溟门弟子,爷我可不信你有这个能耐,但你撒的谎肯定不少……”他不耐烦地挥开垂下的纱幕,望着眼前的人,“你上次在宴会说的身世,也都是假的吧,你这女人!” 苏小昭抱着琵琶,不慌不乱地回看他,一派无辜的迟钝模样:“啊?秦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秦觅重重搁下茶杯,愠怒道:“好,先不问这事,苏吹雪,你现在是攀上雍家,为他们办事了是吗?” “雍公子见我一介女子,漂泊无依,让我在此当乐师,有什么不对吗?”苏小昭回。 “喂,别给我装糊涂……”秦觅迈步上前要抬手。 但影一更快地拦住。 秦觅身后的手下见状,当即疾掠而来,以剑柄击向他手腕:“不准对公子无礼!” 影一收手避开,然而那手下肘臂顺势往上,不依不挠地继续缠上…… 秦觅一叉腰,得意道:“我这次可是带了高手过来,想让你的哑巴侍卫再丢我一次,没门!怎么样,要比斗一下吗?” 那人见一击不中,顿时眼神发亮,摩拳擦掌又跟上,显然是个争强好胜的武痴。 “阿影,他要打就陪他出去打,别弄坏了房子。”苏小昭说,“刚好我有话,要和秦公子单独说一会。” 影一瞥了秦觅一眼,确定他没有危险,便点头掠向窗边,决定速战速决。 “等等。”苏小昭唤道。 她搬下身旁的一盆花,递过去:“顺便抱着,给它晒晒阳光。” 秦觅和那手下听得俱是满脸黑线,影一却习以为常般,微一点头,将花盆接在肘臂中,便纵身飞下。 “秦公子先坐下吧。” 见打斗的两人离开,苏小昭坐下在案前,并招呼着他,一副要详谈的样子。 “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秦觅皱眉看她。 这歌姬,丢过他,骗过他,眼下还跟了秦家的对头,谁知道她还藏着多少花招? “我知道你现在有许多疑惑,但请相信,我并非如传言所说,投靠了雍和璧。”她柔柔弱弱地垂着眉眼,低声说,“刚才有旁人,我不便明说。事实上,是雍和璧将我软禁于此,意图逼问我的来历,还想让我为他效力,无耻之尤令人发指……” “胡说八道,你扯谎也先打听一下他的行事作风,你以为我会信?”秦觅不信地打断,看向她的目光却怪异起来。 虽然他不信雍和璧会做出这种事,但如果她是雍家的人,怎么抹黑起雍和璧会使这么狠的劲? 苏小昭缓缓眨了下眼,然后说:“好吧,我承认因心中怨愤,才说了些许偏颇之辞,但事实也相差无几。雍和璧虽待我如座上宾,但他用心险恶,昭然若揭,想来还是无耻之尤令人发指……” 秦觅眼角一抽:这是什么深仇大恨? “你该不会想说,你还真是那什么上百年不见个影的玄溟门子弟,所以雍和璧才这么看重你,以至于要拘禁你吧?”秦觅抱臂不屑道。 苏小昭眉眼一抬,欲说还休,最后又垂下眼睫:“……吹雪不能说。” “不过,”她说,“我真正仰慕且想要追随的人,不是雍和璧,而是睿亲世子。眼下是受他人所迫,不得已才写下违心的词曲,愚弄百姓,扰乱民心……还望秦公子能替我向睿亲世子传讯,助我脱离困境,日后吹雪自当为睿亲世子效力。” 秦觅听后嘲笑一声:“得了吧,你这种满嘴谎言的女人,有心编那么多谎话,还不如编多些故事唱曲,说不定爷我还能勉强收容你当个府中歌姬……” “咔呲”一声,窗户被从外推开,几道黑影提剑跃入屋内,冷锐剑尖反射出森寒杀意。 有刺客! 两人俱是一惊,来不及开口,三名训练有素的黑衣人身形如鹰,已然朝两人疾刺而来。 秦觅当即起身踹翻凳子,想挡刺客一挡,顺便弄出动静。 “喂,谁派你们来的,知道爷我是谁吗?”秦觅又惊又怒道。 刚才刺客跃入屋中时,秦觅正好背对着窗户,此刻他一转身一开口,几名刺客似乎都微微一愣,飞快对了个眼色,显然是没想到秦家公子居然也在这儿。 旋即几人身影微错,却是避开了秦觅,直刺他身后的苏小昭。 敢情是冲她来的? 苏小昭眉一皱,秦觅也眉一皱,转身探手就要将她拉近:“小心。” 恰好此时,苏小昭也向他伸出手—— 然后,用力一扯。 “站住,再过来,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秦觅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脖子一凉,就发现自己被挟持了! 被身后的少女给挟持了! 为了省力,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偷踩上的小木凳,此时持着一把匕首,贴在他脖子上…… “苏、吹、雪!”足足愣了半晌,秦觅才猛地回过身,咬牙切齿地,冲身后恩将仇报、临敌倒戈相向的少女吼道。 “闭嘴。”她的声音依然柔弱轻细,没什么杀伤力的样子,但手中的匕首却更紧贴了一分,她仰起头,对愣在原地的黑衣人说,“现在我数三声,立刻离开。一、二……” 她数得飞快,快到让秦觅一度以为,在她看来自己就是一头爱宰不宰的猪牛马驴。 简直过分! 好在黑衣人反应也极快,其中一人手一挥,便立即退出了屋外。 眼见危机解除,秦觅恶狠狠回头:“苏吹雪,你……” “嘘!” 她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只是跳下凳子,一手持匕首贴着他,缓缓往后退去。 “还不放开我?他们都……” “别出声!”少女低而坚定的声音,明明并不有力,附在耳边说时不比呢喃轻语更重,却奇妙地有一种难言的威慑力,秦觅竟一时滞住,不自在地微挣了挣后,便任由她步步将自己带去。 背后力道霍地传来,秦觅低呼一声,往身后栽倒了下去。 下一刻后背触及细软被褥,身旁少女飞快探出手,将床头帐勾一挑,霎时布幕垂落,将床内空间围起遮住。 秦觅惊吓得险些没一蹦而起,迅速退至床角,不可置信地盯着少女,连前一刻想计较她恩将仇报的举动的愤怒,都顷刻间消失殆尽了。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刺客惊魂,她却强拽男子入罗帐作甚?!! 苏小昭以为他要逃,皱起眉伸手一拉,趁他惊骇愣怔,反锁起手以右膝压住他,匕首抵在他的后背上,压低声:“不许出去。” 不明其意的秦觅一下子憋红了脸,左挣挣,右挣挣,还没有挣动,反而因为动作间研磨到腰后少女的膝盖,脸上绯红更甚地停下,一时不知是怒是羞。 不过这一番复杂的神色变幻,苏小昭是没看在眼内的,她只是仰起头,侧耳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屋瓦上很快响起了轻微的响动。 这响动落在秦觅的耳里,他蓦地扭头,定定看着一副果不其然表情的女子,微翕动了嘴唇。 原来她改换位置,带他退至床帐内,是早就料到,那些刺客会从屋檐上暗杀。 如果留在原位,头顶若突然落下一剑,普通人定然料之不及,难以招架。而此时两人都掩身在床帘之内,那些黑衣人反而不敢出手乱刺。 秦觅目光里忽地多了一丝亮光。 乍起劫持,逼退刺客,隐入帐中,世上不缺聪慧之人,但在危急关头有这种急智,沉稳不乱的人却很少。 虽然这个女人谎话连篇,恩将仇报,机敏又无情,但越是困境,才越显出平常所不显露的一面…… 思绪刚及此,秦觅没想到接着他便被拉起,而少女嗖地躲在他身后,俨然将他当盾牌一般,无耻至极,探头冲外面说:“别白费力气了,回去对你们主子说,现在我不是他的敌人,但若执意对付我,我将来会是。” “告诉他,除掉我,或收我为己用,从长远利益上来说,后者会是更明智的选择。” 被当成肉盾的秦二世祖本来觉得该十分生气,但听着少女躲在身后叨叨念着,居然发现来不了气,反而是他忍不住回头,偷觑了几眼她眸中的熠熠光泽。 屋檐上又传来了一些响动,但很快归于寂静。 …… 下一刻,帐外有人拱手单膝一跪:“小姐,属下来迟。” 苏小昭从中间探出一个脑袋:“解决了吗?” “解决了。” “没下重手吧?”她又问。 “只是晕过去。”影一答。 他知道她要投靠世子府的打算,自然不会下杀手。 苏小昭这才满意笑起,一下子掀开了床帘跳出。 “咦?你的侍卫不是哑巴吗?”回过神来的秦觅也探身出来问。 “哦,他是哑巴啊,你幻听了。”苏小昭答。 “你……”这个满嘴谎话的女人! “对了,记得告诉你兄弟,我是来辅助他的,先跟着雍家,只是权宜之计。都是大人了,就不要玩小孩子的暗杀游戏了。”她说。 又是提斐白!敢情他是用过就丢的肉盾?秦觅鼻翼鼓了鼓,气一上来,就想起秋后算账了,“哼,我还没计较,你胆敢挟持我的举动。” 苏小昭回头,望定他一瞬,在他快要露出不自在的时候,才叹气摇头说:“所以我才说,不喜欢你这种徒有其表,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看起来人高马大的,一下子就被制服了。” “什、什么,我只是没有防备。”秦觅也不清楚自己在急眼什么,胸膛一挺就说:“嗤,我刚才是故意配合你而已,料你也没那个胆子敢伤我……” 话音未落,苏小昭霍地转身,手中的匕首一下插入他胸膛,一霎间,鲜血骤迸—— “啊!” 秦觅大脑一片空白。 “噗嗤……”苏小昭忽地扬唇笑了声,伸指一抹弹·簧匕首上的鲜红,然后嫌弃地,擦在他嘴角,“傻大个,尝尝这番茄汁甜不甜。” “阿影,走了。” …… 不知道愣了多久,秦觅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唇角的汁液,怔忡地尝了一下—— 格老子的,他心动了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临时通知加班,没来得及更,肥章补上qaq --- 么么哒感谢雷: 桥厌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8-02 04:01:42 归海笑生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8-02 09:29:44 对酒当歌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8-02 13:08:15 桥厌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7-08-03 19:10:13 赤司教教主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8-04 11:26:06 一别两宽^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8-04 22:51:34 觋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8-06 18:17:37 郁焜扔了1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7-08-07 18:58:20 米珧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8-07 20:45:05 啦啦啦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8-07 22:14:05 53、第五十三章 前日, 吹雪姑娘在西坊遇刺, 幸而秦家大公子路过,挺身相救,才无大碍。 然而吹雪姑娘也因此受了惊,拒见了前来慰问的雍公子,以身子不适告假, 连乐馆的训练也暂时搁置,闭门不出了…… 正喝茶的秦觅听见这话一口喷了出来:谁说的他挺身相救?! 哪有人像他一样,被匕首架在脖子上“挺身相救”的? 对面的晋斐白执起酒壶, 又为他斟满:“哦?你对那个歌姬还真是有情有义。” “斐白,”秦觅抬袖一抹下巴, “那时情景你又不是不清楚, 哪像京城里传的那样,何须取笑我……这么说, 苏吹雪说的没错,还真是你派的刺客?” 正斟酒的晋斐白不抬头,眉梢优雅轻挑,是默认的意味。 “一个无足轻重的歌姬, 你找上她做什么?难道你真信她是玄溟门的人吗?”秦觅皱起浓眉。 “原本不信, 不过现在信了六分。”待杯盏满, 晋斐白搁下酒壶, 慢悠悠道。 这样的机敏和胆魄,不是在寻常人家能养成的。 这一场刺杀,究其原因本来无关那名歌姬, 只不过太后前些日在朝中以监察不力为由,撤了邵刺史的官职。而邵刺史是他的人,太后挑衅在先,他只是稍稍还以颜色。 当然,如果那苏吹雪真是出自玄溟门,顺手除了,又何乐不为? “不过,她说她并非雍和璧门下之人,而是一时兴起,想相助于我……”晋斐白唇角微微一撩,露出颇有几分耐人寻味的笑,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不管如何,投于雍家门下,又说出这番话,她的目的肯定不会简单。” “横竖一个女子,能掀起得了什么大浪?”秦觅一撇嘴,一口气饮尽了酒,对他说:“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哪里值得斐白你费心?要是实在不放心,我给注意着就是。” 晋斐白眉一挑,看向他,“呵,你莫非真对那位歌姬上心了?” 这是让他别对她出手了,晋斐白笑道:“难得见你对一个女子上心,也罢,我若再不识趣,恐怕府里以后就要少上一位能够喝酒的朋友了。” “胡说什么,什么上心不上心的。”秦觅闻言,顿时坐立不安地挪了挪屁股,然后,在晋斐白含笑的目光中,大概也发现自己扭捏得不像样子,便站起身一挥手掌,“爷就是觉得她还算有点儿意思,总之,就是这样而已。再怎么说,以爷我的身份,是不可能找一个歌姬,来当秦家少夫人的,这样以后生下嫡子,外人会如何看我秦家?若她是玄溟门的人,姬妾倒还勉强。” 晋斐白揶揄的笑意愈深:“哦?我竟不知,你还想的那么远了?” 见到秦觅恼羞成怒地快步离开,晋斐白垂下眼睫,杯中的酒微涟,倒映他眼波深湛…… ※※ 秦觅恼得出了世子府后,正要往回家的方向走,忽然一顿——那个苏吹雪,多半是诈病不出门的吧?看她那日的样子,哪像有半分受到惊吓,真要说,也是他受惊才对! 走出了几步,复又顿住:说不定她事后才知道怕,真生了病呢? 踟蹰一会儿,秦觅就转过身,抬脚向城西走去…… 人自然是没有找到的。 到了馆前,秦觅听得下人说,出于对安危的考虑,吹雪姑娘已经暂时换了住处,至于是哪儿,就不便相告了。 秦觅不甘心地往里头张望了下,仍是见不到人,只好悻悻离开。 这苏吹雪,到底藏哪儿去了? …… 小姐到底藏哪儿去了? 苏府内,影六转了一大圈,也没见到苏小昭的人影。这日,一如往常的晨跑后,小姐却没有准时回来,像每日的此时一样,蹬上她的滑板车,在院里自个儿溜达几圈。 他挠了挠额头,见灶房有炊烟生起,便绕了过去。 灶台前只有影一,正在用长勺缓缓翻着菜。 现在还不是用膳的时候,影一在这儿干什么?影六疑惑想着,不过现在找小姐要紧,于是他问道:“影一,你有见到小姐吗?” 谁都可能不知道苏小昭在哪,只有影一不可能。 没想到影一却摇了摇头。 他的视线依然胶着在冒着热气的锅中,握着长勺的手掌稳得一如握着他的剑,冷静,专注,心无旁骛。 “啊?”影六愣了下。 半晌,他试探地换了一个问法,“那你知道,小姐现在会在哪里吗?” 影一横过勺,微抿了抿味,拧起眉。 “后门,陶伯。”他说。 影六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影一像是在思考什么极重要的事,不容打扰的模样,便只好退出了灶房,一头雾水地继续找小疯子。 “陶伯……” 身后,依旧隐隐传来灶房里,男子的暗沉中带一丝困惑的话音:“……明明也是如此,为何会……不同?” …… 等影六好不容易打听到,大公子身边的随从,前些日子将独居老父陶伯接了来,在后门旁边的小杂院里安置,依此一路找到后门隔壁所在时,终于看见消失了一早上的苏小昭。 “陶伯,你看我这样捣得对不对?” 简陋的宅屋前,背对着他的少女编着麻花辫,正一边使劲舂着米,一边问面前的年迈老人,那垂在两边的麻花辫摆起,又落下,一派邻家少女的娇俏天真。 “小姐!”乍一看见苏小昭,影六惊喜走过去,提声唤道。 苏小昭立马回过头,两手按着棒槌,阴测测看他。 “欸?小龙丫头,他叫你什么?”老人惊疑地抬起头,看了看跑来的影六,又看看苏小昭。 影六一路小跑到她跟前,才一个刹住,气吁吁地站定。 然后,他问:“小龙姑娘,你有没有看见我们家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出差一个半月,过着9116的日子,然后不小心刷新了断更记录tat 不敢说话瑟瑟发抖,先码一篇找回感觉,今晚再更新下章。 54、第五十四章 苏小昭瞬间脸色多云转晴——好小子!还算他反应快。 她望定他, 摇头说:“没有呀, 小六子,小姐不是应该在房里吗?” “哦,我想起来了,小姐这时辰应该是歇下了。”在苏小昭赞扬的目光下,影六挠头笑了笑, “嘿嘿,我怎么没想到呢,多谢小龙姑娘。” 陶伯眼中疑惑褪去。 “陶伯, 这就是小六子,有点呆头呆脑, 他和我一样是三小姐院里的。” 听着少女像含了蜜糖般的甜糯声音, 影六转开了头,暗暗心道:小疯子又来了。 这回是扮她自己的丫鬟? 没想到陶伯一听见这话, 顿时同情地望着影六:“你也是苏三小姐院子里的下人?” 影六不明所以地点头:“嗯,我是三小姐的人,陶伯。” 苏小昭侧头甜笑看着他。 陶伯看过来的眼神满是复杂:“唉,你一定也跟小龙丫头一样, 不但被其他院的下人欺负, 还整日被苏三小姐折磨, 重活多, 饭又吃不饱吧?” “啊?啊,是啊……” “唉,作孽呐!”陶伯看着两人叹气。 苏小昭也努了努嘴, 低头,可怜兮兮地说:“陶伯,你别这么说,三小姐只是患了疯病,性情才变差了。我们做下人的,皮糙肉厚,三小姐怎么对待我们都没关系,真的。” 影六额头一抽:就算是假扮丫鬟,有这么下狠手抹黑自己的吗? 若是旁的人,敢这么说他家小姐,影六铁定捋了袖子就不手软地揍一顿,但眼下是小疯子自己使劲埋汰自己,他能怎么办? “啊,是啊……”影六继续呆呆应和。 陶伯拍了拍苏小昭的手背,怜爱道:“小龙丫头,你放心,以后你们常来我这,我不会让你饿着肚子的。” “呜,陶伯,你对小龙真好!”少女连连点头,两眼一下子盈满泪花,亮闪闪的,不知是折射的日光,还是眼睛本身的发亮,衬得她仰起的面容说不出的娇俏动人。 陶伯越看越是心喜,这真是他见过生得最俏,又讨人喜欢的丫头了,于是忍不住牵起红线,道:“小龙丫头啊,老拙有个儿子在大公子手下做事,叫寿生,他很是孝顺,力气也大,人又老实本分。丫头你看今日要不要留晚一点,等他回来,一同用晚饭?” 晚饭? “好呀好呀……”苏小昭眉眼一弯,挂着甜笑的脸,歪歪枕在握着棒槌的手上。 陶伯一张老脸刚笑开了花,忽然感觉后颈一凉,转头看去,只见那刚来的小厮正移开视线。 “小龙姑娘,要是小姐醒来见不着你,怕是要生气的。”影六说。 见苏小昭双眼一眯,他立即又说:“还有,我做好你说过的几样小物件了,得找你看一下我做得可对。” 眼里的不快立即被期待取代,苏小昭转过脸,犹豫道:“陶伯……” “是陶伯老糊涂了,可不能让三小姐发现你跑了出来,待会儿用完午饭,小龙丫头就赶紧回去吧。”陶伯有点失望,还是摇头摆手道。 “那陶伯,我继续帮你舂米嘛。”苏小昭糯声说着,站直身,抬手捏了衣袖擦额头的汗,又要开工。 “小……小龙姑娘,让我来吧,你在旁边歇一会。”影六忙上前,接过那根比她还要高的木棒槌。 苏小昭也不推辞,让开了位置。 看他弯腰开始帮忙砸起了米糠,她也不好好坐在凳子上歇着,反而蹲下了身,双手交叠抵在木凳上,托着脑袋,甜甜笑着睨他。 篱笆墙上伸出的不知名的草,绿得青翠。 风低吟,鸟轻鸣,花浅歇,一声声捣谷声响得规律。 影六擦汗的空隙看了她一眼。 她正低垂了眼,看着木棒槌一下下砸落在石臼上,唇边浅浅挂着蜜糖般的笑,像是对他的动作十分感兴趣…… 阳光投在脸上,睫毛纤长,剪开暖融融的光影,那双眼巴巴看过来的乌黑瞳眸,干净到迥澈,像是夏天明亮的味道。 果然,就算知道不是真正的小疯子,还是会迷惑那么一下的吧? 影六忙甩了甩脸,放下手,继续舂起米。 一旁的陶伯将两人的模样看在眼内,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这小厮比起自家儿子,似乎跟小龙丫头看起来更般配一点。何况,看他对小龙丫头的紧张劲儿,哪有他再多牵线的余地? “唉哟,这把老骨头坐不住咯,得动一动。”陶伯慢慢站了起来,笑着道,“老拙先去灶房生火,也省的坐在这儿,碍得你们小两口都不敢说话哟。” “啊?我不是,小……小龙姑娘她,和我并不是什么小两口。”影六听得一愣,反应过来后脸色一红一白的,忙摆手解释道。 那副受了惊吓又急着解释的模样,像是他自己做了什么大不韪的事,以下犯上了似的。 见他不似作伪,陶伯“咦”了一声,转而看向苏小昭。 头枕在小凳子上的少女,听了这话倒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是歪了歪头,眼里布满了趣味,就这么看着少年急慌的神情,一副习惯拿他取乐子的样子。 唉,年轻人啊,他看不懂咯。 “我去做饭,做饭……” “那个,我、我去帮你生火。”影六烫了手般忙扔下棒槌,在身后少女的取笑声中,飞快跟了过去。 …… 影六搭了不少手,所以午膳的时候,陶伯也留他下来。 对于和苏小昭一起同桌吃饭,影六显得很不习惯,连端碗的姿势都有些别捏。 “奇怪,这几日做膳时,怎的总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住的心悸。”陶伯摆着碗筷,随口埋怨了一句。 两人都没有应话。 影六只敢低头,默默扒着碗里的白饭,也不敢去夹菜,生怕不小心碰上她的筷子。 所以,如果不是听到了一声抽鼻子声,他估计整顿饭都不会抬头—— 当影六抬眼看去,看见对面的少女已然满脸泪水,还在一边吃着饭,一边安静淌着两行泪时,硬是愣了片刻。 “吃吧,这孩子几天来都是这样的。”陶伯见怪不怪地夹了菜到她碗里,又夹一筷子给他,“唉,可怜见的娃儿哟,以前苏府三小姐到底是怎么待她的?” 望着还在淌泪的苏小昭,影六哑然张了张口。 见陶伯盛了饭菜,出去喂外面看门的狼狗时,影六才小心翼翼说:“小、小姐,你怎么了?” “我讨厌大影儿。”苏小昭扒一口饭,落两滴滚圆的泪珠子。 又扒一口饭,“我讨厌大影儿。” “以前在研究所里,没有人会在给我的菜里加调料,因为多余的调料不是必须的。”她又抽了抽鼻子,自艾自怜道:“你知道吗,就跟喂小猫和小狗一样,我不能吃你们人类的调味品。所以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加在菜里,会这么好吃。” “我讨厌大影儿。”最后她回归主题,淌着泪的眼睛里,布满控诉,“他虐待我,再也不跟他世界第二好了。” 影六觉得自己终于跟上了她的思路。 “你是指……影一做的饭菜,很难吃吗?” “咔嚓!”苏小昭回以沉默,以泪水,以一声咬碎脆藕的沉重。 “……” 原来,影一早上一反常态,在灶房里一边做菜一边低声喃语,是因为小疯子的事儿? 这还真不能怪影一,影六心忖道。 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影卫,对气味都很敏感,使自己身上沾染上任何特殊的气味,都是不允许的。 他并不算暗卫,所以不如何苛刻,但对影一而言,是习惯了饭菜十分寡淡的。加上以前的小姐重病后,不愿近任何下人,而影一做的饭菜清淡,倒正好适合小姐的病体,也没有人提出异议。所以,久而久之,影一怕是从没发现,他做的饭菜在口味上有什么问题吧? 不过看小疯子此刻悲痛交加的模样,影六也不会自讨苦地解释,只摸了摸鼻子,在心底为影一默哀,然后转移她注意力道:“小姐,你之前不是说在摘星馆启阁前,要研究出神兵利器,去一挫晋斐白吗?不如早点回去一看?” 苏小昭抬起泪眼,问:“哦,我要的弹匣式重力装填神臂弓五十矢连弩轮转式发石车做好了?” “什么?小姐,你之前说的明明不是这个吧?!” “哇呜——” “啊,我、我这就回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更 55、第五十五章 苏小昭的情绪来得快, 去得更快。 因为借病翘课了半个月的苏家三小姐, 不得不在月底考试前,回书院临时抱佛脚。别的不说,为了苏翰林的面子,她就算不求卓异,也不能落一个才力不及的考核。 所以这日一早, 她就被苏老爷赶着来了书院。至于陶伯那儿,只好让影六去带话,说她在小姐手下活儿多, 暂时脱不开身了。 南麓书院。 背着书篓的苏小昭走进学堂时,全然不顾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目不斜视, 径直走到第一排,雍隋珠的座位旁。 原先她承包的位置, 已经坐了另一位与雍隋珠交好的世家小姐。 不可原谅! 苏小昭把书篓一搁,右手撑几案,弯下腰,幽幽看入那位世家小姐惊讶的眼睛:“女人, 谁让你坐在她身边的?得到我准许了吗?” 鹅黄衣裙的少女张了张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对着一个传闻中犯了疯症、刚养好病回来的人, 要较真也是丢她的脸面吧? 所以世家小姐只好憋屈地抿唇点头,回到先前的位置。 看着一脸若无其事地坐下,开始布笔墨纸砚的苏小昭, 雍隋珠也一时哑然,不过她毕竟是幼承庭训,诗礼传家的贵家女子,出于良好礼节,仍是委婉地问候道:“苏姑娘,听闻你身体不适,多日来都告假,在家休养,如今身子可有好些了?” “其实还没大好,我今日只是勉强出门。”苏小昭认真摇头,然后压低声音凑近她说,“嘿,月底考试临近了,不如我们约好结为小抄之友吧?” 这才是她今天来书院的最高目标。 雍隋珠一怔,摇头:“不可,读书之人怎可有如此行径。” 三言两语交谈后,苏小昭见不成,便战略性退让道:“听说你的考核一直是卓异,那你帮我划一下帖经的重点,再押押策问的题目呗?” 雍隋珠又摇头,“题目我也并无把握。” 并不是她藏私,而是这是名门望族子弟惯有的谨慎作风,往往没有十成的把握,话就不会轻易说出口,以免有牵扯的麻烦。 雍隋珠想了想,又正色规劝她道,“苏姑娘,须知读书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也无坦途可走,不若平日多用苦功。” 苏小昭托腮勾唇看她一阵。 忽然,她身子朝雍隋珠一歪,声音压得更低:“打个商量,你帮我押题,我再跟崔铁花换一次位置?” 雍隋珠脸上微微一红。 “成不成?” 玉面微晕的女子不说话,少顷,低垂了头,默默拿过她案上的书。 苏小昭打了个响指,起身往后走去。 她屈起指,敲了敲秦觅同桌的几案:“这位同窗,可以再和我换次位置吗?” “疯丫头,你又来干什么?”秦觅先大叫起来。 苏小昭一瞥他,眼角垮下:“我以为,上次跟你说完那出戏后,我们就算是朋友了,不是吗?” “你还好意思提?!”秦觅瞪眼道。 苏小昭移开视线,对他同桌说:“麻烦了?” 青色衣袍的男子微顿了一下,颔首起身。 不顾秦觅的大声反对,苏小昭提裙跪坐了下来,转过脸对他不善地笑起,然后你来我往地说起话。 一旁收拾纸砚的青衣男子,见状,目光淡淡落在她脸上,似乎对于她在被看穿后,还如同全然无事一样,坦然面对他的反应,有几分好奇与讶然。 就好像,无论别人怎么看她待她,从来都影响不了她自成一体的天地。如同隐士退居在乡间,或无人的山野,但他以为那是再庸俗不过的事,而她,是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孑然独立…… 正和秦觅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暗捅心窝的苏小昭一顿,转过头来,对上了他不躲避的视线—— “挪开你的眼睛。”她掀眼,说:“我不喜欢你看我时的样子。” 那种不怀任何目的,只是冷静而理智地观察她的反应的样子。她再熟悉不过。 学堂内霎时一静。 所有一直注意、或是先前没注意这边的动静的同窗们,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悄然竖起来——苏家三小姐和崔家大公子,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就一下子对上还起了火? 满堂的安静中,崔铁花缓缓移开目光,点尘不惊:“让苏姑娘不喜,是我的过错。” 这在外人看来近乎无理取闹的事,苏小昭只是眨了下眼,一副“你知道就好”的表情,也移开了目光。 …… “……你不会是男扮女装吧?”过了半晌,秦觅难得好奇地凑过来问她,还不怀好意地,瞄了下她的胸前。 苏小昭:“什么意思?” “啧啧,我曾经还以为,世上的一切雌性无论种类,都对那张如花似玉人神共愤的脸冷不下脸……我现在倒相信你是真疯了。” 苏小昭诧异挑眉。 “不会吧?”见她还没自觉的神情,秦觅指了指前面青衣男子的身影,低声嘀咕道:“虽然不想承认,但你没看到那人的皮囊,简直能让全京城的女人,都羞愤自己身为女子吗?” 苏小昭撩了撩眼皮,随着他的手指又看了那边一眼,又无趣收回:“是吗?你不说,其实我都没注意过他长相。” “骗人。” “骗你做什么?那种肤浅的长相,我过目就忘的。”苏小昭瞥他一眼,“还不如你。” “啊?你说什么?”秦觅愕然看她,宛如在看一个瞎子。 肤浅的长相?!他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形容崔铁花! “就是说,比起他的话,还是你这种歪瓜裂枣看得顺眼点。”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认真说,“人类嘛,就是得有点残败感、缺损感才与众不同。” 去她娘的残败感、缺损感!!! 秦二世祖愤愤将屁股一挪:“滚开,老子有心上人了,你看上老子也没用。” “噫!” ※※ 傍晚,苏府。 刚从书院回到院子里,影一就落在了她的面前,凝重道:“小姐。” “怎么了?”苏小昭问。 “有两件事。第一是晋斐白在京中放言称,自从上次在世子府听了吹雪姑娘的半曲,甚是难忘,所以想延请吹雪姑娘到世子府一叙。”影一说。 苏小昭有趣地笑了一下:“哦?在人尽皆知,我入了雍家门下后,公然挑衅雍和璧吗?这也不像是在让我表明立场,否则,便不会逼我公然叛旧主,毕竟毁了名声后,我也于他无益……他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影六一边替她解下书篓,一边问:“小姐,你打算怎么做?” “接受挑战!”苏小昭打响指说。 “小姐要入世子府?”影六皱了皱眉,不安说,“可是一旦进去,晋斐白会不会不肯轻易放你离开?” 不论是为了逼她表明立场,还是为了落雍和璧面子,恐怕晋斐白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苏小昭伸出狼爪,揉了一把他的头顶:“笨蛋影卫,这种弯弯绕绕的权谋套路,你就别为难你的脑子了,放着我来就成。” 影六气闷,正欲反驳,苏小昭已经转向沉默的影一,问:“第二件事呢?” 影一默然片刻,说,“影卫部……可能出事了。” “什么?”影六讶异道。 “还不确定。”影一望向她,似乎有些迟疑。 “和我有关?”苏小昭眨了眨眼,说:“还是我不方便听?” “不是。”影一摇头,“是之前影二提过的,他派了影五去北番,打听王子耶律丹真身边突然出现的能人……” “他找到了?”影六突然问。 那个有可能懂得还魂奇术的能人异士?影六一瞬间扭头看向苏小昭,目露紧张。 “没有,”影一说,“不过影五现在不知为何,到北番后便失去了踪信,影二来信说,他一直联系不到影五。” 影六刚松了一口气,又提起心来:“影五失去踪信了?怎么会这样?” 虽然影五和影四一样常年在外,在影卫部中很神秘,多年来,连他也没有在影卫部里见过他几面,但却知道影五的武功远在他之上,行事也十分谨慎,怎么会突然出事,而且无半点音讯呢? “所以尚未确定,影二说,他已经派人手去北番查探影五的消息。”影一眉心微凝起,“现在担心的,是影五绝对不可以落在敌人手中,他的手里,有太多顾家的机密。” “影一。”影六皱眉说,“我相信影五绝对不可能背叛影卫部,透露任何信息的。” 影一摇头:“我相信影五,但是我不放心耶律丹真身边那位奇人,或许他有什么难以料及的手段也说不定……” “你们打算怎么办?”苏小昭问。 影一顿了顿,说:“影二派了人去找,等影卫部的消息吧。” 苏小昭看定他一瞬,摇头:“不,大影儿,你现在该回影卫部,就像你原先打算的那样。” 见影一要说话,她扬起下巴表明道:“我接下来要去世子府,是我的决定,我也有为我的决定承担后果,和努力确保我自己安危的觉悟。你不必为了这个原因,选择留在我身边。更需要你的,是影卫部。” 就像她不打算因为迁就,而改变自己的选择一样,他也没有必要迁就她的选择,留下来保护她。 说到底,她不是影卫部真正的主人,影卫部也不是属于她的东西,谁也没有必要为谁牺牲什么。 说完这番话后,她看见影一立在她身前,望着她,沉默良久。 许久。 影一垂下眼眸,平淡说:“小姐,我原先并没有打算离开。” “我只是担心影五若暴露,会给小姐的处境带来危险。我的职责只有保护小姐,所以,除非是影卫部的情况会危及到小姐,否则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小姐左右。况且,眼下影卫部的情况并不至此,交给影二处理足矣。” “小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至于影卫部,本就是为了小姐而存在,哪怕全部牺牲,只要小姐无事都是值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卡了一下文,又重新翻了一遍细纲,发晚了_(:3ゝ∠)_ 56、第五十六章 苏小昭定眸看了他一阵, 忽地“嘁”地一声捂住耳朵, 扭头走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走出去几步,停下,又重重踱步回来,苏小昭鼓气瞪着面前不为所动的影一。 “你们好烦呀, 影二是,你也是。对于不在意的东西,我没有什么乐于助人的高尚情操的你们不知道吗?”她小茶壶腰一叉, 一手指向影六,“有本事你们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 告诉我, 乖乖听你们的安排,否则每过一炷香, 就剁掉小影儿一根手指头……不,就捅小影儿身上一刀,那样或许我就会听话了呀。” “小姐……” 影六忽地抬起头,像是感动地看着她:“小姐, 真、真的吗?原来你对我这么好。” 影一:“……” 苏小昭:“……”来道雷劈死这个笨蛋影卫吧! “我是举个例子, 不是说你。”她一把推开影六的脑袋, 对沉默的影一说:“总之, 我必须谴责你们的乏味,你们是社祭的牛羊吗?非得用‘自我牺牲’这种贫乏的情感,来换取我不存在的感激或者同等的付出?就算你们要达到什么目的, 别的手段也可以的吧。” 影一依然平淡答:“没有任何人要小姐为影卫部付出什么,包括我。” “啧,死脑筋,随你吧。”苏小昭鼓了鼓腮帮,想想还是怄气,握拳撞了一下他胸膛才算数,下一瞬却“哎哟”一声,委屈地吃痛走开,“真是跟你的人一样硬邦邦。” “啊,小姐!你的手痛不痛?”影六担忧跑过去。 看着走远的委屈地吹着拳头的少女,影一手微动了动,而后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胸膛前不说话。 ※※ 平静的京城里,这几日因为一篇广为传唱的坊间歌谣而炸开了锅。 事情的起因,是当日睿亲世子放言,要邀请已入了雍家门下的苏吹雪进府,言中之意俨然是欲拉拢她为自己的人。京中之人一时也看起了好戏,只等看那歌姬如何应对。 但凡稍微有点儿节气的人,都不会如此背主投敌,只怕那位刚刚名声鹤起、甚至传闻可能出自玄溟门的苏吹雪,会是慷慨陈词断言拒绝吧? 正当京中人如此想时,竟然听闻苏吹雪答应了三日后赴世子府,为睿亲世子鼓乐。 这消息一出,京中许多曾追捧过“苏半曲”,甚至出于仰慕为她作过诗词的文人,纷纷愤而撕书…… 他们原以为她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只当那苏吹雪如同寻常女子那般,莫不是恋慕于睿亲世子,竟不顾名声被毁,仍要背叛旧主,甘愿为与雍家对立的世子效力? 然而,还没等舆论四起,只隔了半日,作为舆论主角的苏吹雪,便带着她教导的十余名歌姬,在京中最为有名的歌坊中,一同合奏了一曲《讨睿亲世子赋序》。 “哀乎南宛,淆之一斗泥。” “沐猴食禄,颜之何厚矣……” 一篇洋洋洒洒的,糅合了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自由主义的集大成国骂体骈文,一夕之间,便迅速风靡了上至京城文人贵胄的圈子,下至三教九流的街巷之间。 全篇唱词从睿亲世子的父亲晋国公,当年远征边疆,强夺了南疆的一名美貌女子纳为侧室起篇,然后到该女子来历邪僻,嫉害宗室,为儿子夺得权位等的众人皆有耳闻,却不敢公然说起的王室秘事。 接下来,词曲便一直唱到睿亲世子成人后,终日与禽兽为伍,豺狼成性,兼好男风,无仪无德。结尾是一通感慨,竖子乃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通篇唱词词彩华艳,无一个难入耳的脏字,但总结下来,大意就是——汝父贼也,汝母婢也,竖子沐猴而冠实乃禽兽也,鸟! 此歌一出,便绝倒京中一大片文人骚客。 早上刚撕了诗书,暗骂自己有目无珠错看了人的读书人,赶紧又翻出碎纸,铺开压住,重新工整誊抄了一遍,接着洋洋洒洒写一大堆赞颂吹雪姑娘不畏权贵,痛斥王侯的溢美之词。 然而,舆论风向虽然变了,但京中人对于吹雪姑娘答应入世子府后,却又作词曲嘲讽睿亲世子的举动大为不解。 她这一曲,无疑是把睿亲世子给往死里得罪了! 再怎么想,她都绝无可能再入世子的门下,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又要答应赴约呢? 思来想去,众人都觉得或许是吹雪姑娘认为,世子的举动辱及了她的主子,这才慨然赴约,打算痛骂世子一顿? 那睿亲世子又会作出什么反应? 种种猜测众说纷坛。 于是这日,当苏吹雪抱着琵琶,乘辇去世子府时,路上便跟了一大群闻声而来的支持者和围观百姓——毕竟她作为一名门客,能为了自己的主子而敢冒大不韪,出言讽刺高位者,是极受文人追崇的行为。 所以这一路沸沸扬扬的,好不热闹。 到了后,府内的下奴一打开门,看见这阵仗,脸便黑了一半,忙让人去禀告世子。 …… 苏小昭在车内慢慢打了个哈欠。 “这个重视士人的世道,果然很不错。”隔着窗帘,她托着腮,用只有窗外的影一才能听到的声音如此说道。“哪怕你指着一个上位者的鼻子破口大骂,只要用文绉绉的辞藻稍加包装,对方就拿你没辙,就算他心里骂爹骂娘,也还得恭恭敬敬听你说……喏,比如现在。” 她步下车辇,低蹙着眉,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望向正在一群人簇拥下走出的、脸上挂着得体淡笑的男子。 “民女苏吹雪,见过世子。”她缓缓屈膝一礼,“劳世子大驾,吹雪不胜惶恐。” 人群一时屏息。 浅银红锦袍深黑大氅的男子,立在她面前,望着她盈盈行礼时乌黑的发顶,神情温和,一双细长明媚的眸子却幽冷入骨。 半晌,苏小昭才听到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吹雪姑娘无须多礼。” 她抬起头,见男子勾唇笑起,唇色潋滟如春水,他上前一步倾过身,轻轻扶住她手臂:“姑娘才趣高雅,至诚高节,是京中闻名的有才之人。先前派人遍寻姑娘无果,未能亲自登门送请帖,是本世子怠慢在先。” 意思是他并非故意落她面子,也不是不尊重她主子,只是寻不着她,才放出话来要邀她入府? 苏小昭挑了下眉,不置可否,跟随他进了府。 睿亲世子亲自相扶,已经是无上尊荣了。围观的众人看到这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毫无想象中火花四溅的一幕也讶异不已,世子果真如此好涵养,一点儿也不恼怒? 大门缓缓合上。 离了众人的视线后,晋斐白却依然没放手。 男子唇边泛着料峭的笑意,手上仍然保持着搀扶的姿势,“先礼后兵,苏吹雪,你认为如何……” 他话音未尽,苏小昭已经立马扯长脖子喊道:“阿影!” 几乎是同一瞬间,身后卸下武器的影一身形一动,瞬息而至,他一手拉住苏小昭,另一手指尖疾击向那扣住她手腕的、已由搀扶变为紧扣动作的手。 晋斐白左手一扬,衣袖翻飞落下间,两人已然过了十数招。 “嗖嗖嗖——”近卫营的士兵们当即拔刀要上前。 “退下!”“阿影!” 晋斐白和苏小昭同时开口。 见众人动作停下,她身边的护卫也隐忍地收回手,晋斐白才挑了挑眉,打量着帷帽后的影一:“你的护卫,看来不简单。” “世子过奖了。”夸她家影卫就是在夸她! 晋斐白移回目光,跟她的对上。 苏小昭瞥了眼自己的右手——上面留了浅浅的青痕。刚才他果真没留一点情,若不是她早有防备,她的手此时怕是要断了的。 “哎哟痛!”她夸张地皱起脸,“世子下手可轻点,否则以后您名垂青史的优秀门客,在记载上就是一个独臂女子了,多不好听,多损世子您的威风,是不是?” “哦?”晋斐白握着她的手臂抬起,在影一警惕的目光下,指腹亲昵地,轻轻摩挲过她手腕内侧,笑意懒洋洋的,“‘沐猴食禄,颜之何厚……’,这就是你说的,意欲相助于我?” “世子不信我在先,吹雪不得已为之罢了。不过,若是吹雪真打算与世子为敌,现在便不会站在这里。” “呵,好一个不得已为之,好一首《讨睿亲世子赋序》。”晋斐白唇边笑意愈深,眼神也愈幽冷,“你说不欲与我为敌,那么倒是说说,你意欲何为?” “我来送世子一场好名声,使天下贤士尽趋之的好名声。” “哦?怎么说?” “很简单。”苏小昭眉飞色舞地说道:“接下来在世子府里,我负责骂你,欺你,恶你,陷你不义;你负责忍我,让我,敬我,以德报我。如此,大事可成矣!” 作者有话要说:【面巾精小剧场(一)】 影六感动抬头:“小姐,真、真的吗?原来你对我这么好。” 苏小昭:“……”来道雷劈死这个笨蛋影卫吧! 主人影一:“……” 它看见主人幽幽望着影六,然后,它听见主人的心声: 【不如,下次让影二架刀在他身上试试?】 ※※※ 【面巾精小剧场(二)】 她握拳撞了下主人的胸膛。 “哎哟!”她扁嘴,委屈走开,“呜,真是跟你的人一样硬邦邦。” 它看见主人的手一霎微动,像是想抬起握住,问少女痛不痛…… “啊,小姐!你的手痛不痛?” 主人顿住,手放下,垂眸不说话—— 【算了,有影六了。】它听见主人如是想。 57、第五十七章 “大胆!”近卫营的亲信怒色呵斥。 “多嘴!”苏小昭扭头更有气势地瞪回去, 然后转回, 对着脸上喜怒不辨的晋斐白,缓缓道:“世子可知道,信陵君为监门小吏侯嬴执辔御车的典故?” “昔有堂堂王子信陵君,手执缰绳,为一个寒酸的看门老人侯嬴驾车辇, 任他将自己当车夫驱使,去往市屠中。而侯嬴在市井之中,众目之下, 非但叉腿和信陵君说话,还将他晾在车上, 自己与好友久立谈笑风生……” “‘嬴欲就公子之名, 故使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久立公子车骑巿中, 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 能下士也。’”苏小昭声音不疾不徐, 半敛眼说道, “这是侯嬴事后对信陵君的解释之辞。侯嬴不惜自毁声誉, 成就信陵君重才之名,使得后来天下贤士闻名而来,入其门下, 乃有信陵君战国四公子之首的美称。” 晋斐白忽地轻笑了一声,看着她说:“苏吹雪,你是说,你在效仿侯嬴之举吗?我可不见得,你有什么自毁声誉的壮举,倒是信口诬赖的本事,似乎很是炉火纯青?” “还请世子明鉴!” 苏小昭殷切诚恳地回望他:“我所作的《讨睿亲世子赋序》,通篇并无涉及世子的任何功过,只耿耿于世子的私德,这正是侧面盛扬了世子的强大。” “而且,那些所提的过错,也没有立得住脚的证据。百姓不过一时被煽动,日后便会知晓根本经不起推敲。世子应当明白,要推翻这种诬陷不过易如反掌。”苏小昭说。 “不过由你来推翻,功必倍之?”晋斐白眯眸看她。 “正是!世子睿智,举世无双。”苏小昭眼神真诚而狗腿,“有什么比一个忠心耿耿一心为主的门客,却感于敌对者的厚遇与胸怀,羞愧难当,最终自刎以谢旧主的戏码来得更曲折,更动人心扉,更广为传之呢?” “自刎?”晋斐白挑眉笑道。 “假死,假死。”苏小昭忙摆了摆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桎梏在他指间,只好停下,说:“金蝉脱壳后,吹雪方可弃暗投明,从此为世子殿下抛头颅洒热血!” 晋斐白低垂了眼,眸光明灭幽微,不知在想什么。 还不放手?还不放手? 苏小昭以细微的幅度一点点从他指间挪出来。 “嗯……”正在此时,晋斐白微微沉吟,抬起一双细长尊贵的眸子,含笑道:“本世子明白了。你说的事,我也可以应允。” 苏小昭点头如捣蒜。 就是就是,都是聪明人,利益之下,哪还谈什么意气之争?他忍忍不就行了嘛! “世子明鉴。如此一来,咱俩相得益彰,各自博得好名声,岂不妙哉。”苏小昭也挂上合作愉快式微笑。 “确实妙哉。”晋斐白轻笑,眼波潋滟明媚。忽地,毫无预兆之下,他指间一个大力,看着少女扬起到一半的笑容突然僵住变了形—— “既然吹雪姑娘如此诚心,愿为本世子抛头颅,洒热血,那么本世子相信,姑娘身上即便带着三分伤,也断然叫旁人看不出端倪,可对?”晋斐白眉眼含着浅笑,缓缓问道。 死变态死变态死变态! 小鸡肚肠的死变态! 苏小昭在衣袖下一把摁住影一抬起的手,感觉摁不住了,干脆攥紧了他的食指,一边在心里不断循环大骂。 “回世子,世子千金之躯,万万不可为民女劳累了!” 苏小昭瞥了眼自己的手腕,上面居然看不出什么伤痕,只是刚才一霎的剧痛传来……鸟!这么高明的手法,他是容嬷嬷再世吧?是的吧是的吧? 晋斐白微挑了眉,兴味地看着她眼里瞬息万变、如有实质的凶恶,仿佛下一刻就要凝成言语从齿间喷出。 “无事,我稍活络筋骨,也替你松松筋骨。咱俩相得益彰,岂不妙哉?” 他唇边含笑,用她刚才的说辞回道。然后,他手指微移,按在微下凹处,像是还要给她上演一出,如何让手脱臼再接上…… “喂喂!”苏小昭一个激灵反手握紧他的,阻止他的意图。 当她的手是充气的,想怎么拧捏就怎么拧捏,想怎么拉扯就怎么拉扯?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苏小昭微翕动唇,正当晋斐白好奇她会说出什么时,却见到少女眸光一滞,瞳孔缩起。然后,那双本是满溢着凶恶的乌黑眼眸,下一瞬间,如同天光破云洒下、山雨洗尽霾尘,春风吹起遍野桃花,一霎点亮,落在,他的身后—— ※※ 雍家,府内。 “公子,苏吹雪就这样进了晋斐白府邸,不怕有蹊跷吗?”谢筠皱眉问案前的男子。 他说:“若是那位歌姬真为晋斐白所收,用来对付公子……” 雍和璧摇头,淡淡说:“晋斐白不会信她,用她。” “公子怎会知晓?”谢筠不解。 与雍和璧相对而坐的陆子燮,落下一颗白子后,也捻须说道:“公子都不敢轻易用的人,以晋斐白的谨慎,又怎会轻信她?据载,玄溟门的子弟,曾经也有数人以周旋诸国,鼓动唇舌挑起纷争为乐,那样一个心思捉摸不透的女子,若是用之,永远不知刀刃是对着敌人,还是对着自己。” 谢筠仍是不服:“既然如此,晋斐白何必让她进府?” “晋斐白其人,心思同样不可捉摸。”雍和璧敛目,对于这个宿敌,多次交手,他比旁人更了解他几分,“或许是觉得,将不安定的因素留在自己身边观察,最为稳妥。又或许……” “又或许什么?” 陆子燮替他补充道:“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想毁了她也说不定?” “他的心思难以捉摸,我也并无定论。”雍和璧说。 “那么,那个苏吹雪又为何要赴约?”谢筠追问。 雍和璧沉吟片刻,答:“一是自作聪明,以为此举会让晋斐白对她另眼相待。二是,她有足够信心,能在晋斐白手下周旋并全身而退。” 谢筠闻言笑了出声:“公子说的后者,岂非与前者无异?” 晋斐白若是那么好对付的人,就不会让手握大权的太后忌惮至今,就连四大家族之首的崔家这种庞然大物,如非必要,也不轻易与他交恶了。 “也许是我多虑了。”雍和璧细思一阵,也觉得并无可能,于是摇头道,“那女子,可惜了。” 再好的才华,选错了立场,也不过是落井下石的□□。 …… 另一边,从书院回来的秦觅才刚收到消息,便火急火燎地往外赶去。 这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斐白那家伙是她招惹得起的吗?她进了世子府,怎么想都是羔羊进了狼窝,肉包子打狗…… 秦觅一拍自己脑门:好吧,他不该将斐白比作狼啊狗啊的,但是,怎么想那女人都是在自寻死路啊! “快一点,去世子府!”他将书篓扬手一抛,丢给跑来的书僮,径直上了马车便吩咐道。 “公子,才刚回府呢,您怎么这么赶?”气喘吁吁的书僮问。 “赶着去替那女人捡尸!不,说不定赶快点,只是缺个胳膊少个腿。” 58、第五十八章 那样桃色的专注目光, 晋斐白见过不止一次。 他也从不觉得, 有女子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神态,是什么值得称奇的事情。但当他顺着她的视线,向后望去,见到正从护栏上一跃而下的银狻时,优雅挑起的眉梢差点儿没走茬了。 一条银灰色身影疾掠而来, 带风声起,于半空落下的身体,在阳光下像是无数层冰雪堆积泛出的色泽, 幽幽散射着逼人的冷蓝光,比守卫们手中的剑还要冰冷, 还要锋利无匹…… 银狻平常不会轻易出来走动, 眼下怎会如此仓急冲出? 晋斐白心中疑惑陡生,立即转眼望向还在痴痴凝望的少女。 看到主人的雪狼, 飞驰的身形微顿,像是不欲打扰主人会客。然而,它仰起头颈,嗅到空气中一丝丝熟悉的气息后, 凶戾的三角吊眼便微眯, 循着气息的来处, 正正朝着苏小昭走来—— 晋斐白眉一皱。 苏小昭身一蹲。 她打开双臂, 一个等待投怀送抱的姿势。 “小银狻,一别经年,你可有想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确实和它离别了太多年。 银灰色的狼脚步一顿,随即,它眼角向后一拉,被触怒般竖起颈背部的毛,当即朝着眼前挑衅的人类冲去。 “银狻,她现在还不是送你的猎物。”晋斐白不急不慌开口道。 他出声的时候,雪狼已经逼近苏小昭,咧开了嘴筒,展露出锐齿和垂着涎液的粗砺红舌,然而一听见晋斐白开口,它便猛然刹住去势,像是不甘心地,踟蹰了片刻,便往回走到晋斐白身边,只是阴冷的目光依然停落在她身上。 晋斐白伸手,抚了抚雪狼表示服从、贴在脖上的竖耳,然后抬起眼,对上苏小昭复杂的眼神。 他问:“苏吹雪,你以前有见过银狻?” 银狻自幼被他养在身旁,它认识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 苏小昭缓缓收回手,平静答:“嗯,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其实我曾经是它的朋友。”虽然是她单方面宣布的。“直到它和我之间发生了一些误会,后来又为奸狼阻挠,不得相见,导致今日它仍对我耿耿于怀,唉……” “嗷吼——” 银狻站起半人高的身体,冲她发出威慑的怒吼。 “哦?可依我看银狻不是这个意思。”晋斐白凉凉说,“它在愤怒,你撒谎了。” “不,它在撒娇。”苏小昭眼神坚定,“它以前就一直这么对我的,你不了解它。” “……”晋斐白忍不住开始怀疑起玄溟门的门风。 “你是说,你在多年前遇见过银狻?在什么地方?”他换了一个问题。 苏小昭目光一霎变得警惕起来,游移了几分,摇头说:“太久了,我已经不怎么记得地点了。” 她这个回答可谓十分敷衍,但晋斐白眼中的警惕却减少了几分。 银狻是他九年前,前往北地的布拉玛雪山带回的,相传那处雪山至为神圣,才孕育出极富灵性的雪狼,但雪山人迹罕至,寻常人多是有去无回。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百年前隐世的玄溟门,很可能就是在那一带,只是具体方位无从得知。所以才历经百年,亦无人知道玄溟门的踪迹。 晋斐白正思索,便听得少女提议道:“世子,吹雪知道世子还不足够信任我,若是吹雪留在府中,世子想必也会派人严加看守,可对?” 晋斐白挑眉,想看她要说什么。 “世子,我有一个想法。”苏吹雪诚恳道,“今日百姓们都看见世子以礼待我,延请我入府中。若是世子又派近卫营的人防备于我,一旦被有心人发现传了出去,恐怕会有损于世子……不如,世子让这匹雪狼看守我。传说雪狼对主人十分忠诚,这样一来,世子既免去困扰,也不用担心我会做什么手脚,或是行策反离间之计了。” 晋斐白忽地轻笑:“苏吹雪,是不是你的每一个私心,都能找出一个大义凛然的理由?” “民女以为这也是一种才能。”苏小昭并不否认,一番话下来,她也看清他不相信旁人所谓的忠诚,更相信利益攸关的选择。“宾主俱欢,各取所需,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不是吗?” 晋斐白低头把玩了一阵手上的戒指,淡淡说:“好,我允了。” “不过,若是被银狻拆吞入腹,可罪不在我了。”他抚过银狻高高竖起的毛发,含笑道。 他倒要看看,这个为了银狻才入府的女人,究竟想玩什么把戏。横竖不过一个将死之人,他拿来取个乐子也不错。 “吹雪谢过世子!”心愿达成的苏小昭行礼行得叫一个标准利索。 正在此时,一个幕僚打扮的男人匆匆步入,附耳向晋斐白说了什么,只见他眉梢一挑,打断那人,便挥手道:“好了,天色不早,本世子还有要事处理,来人,先送吹雪姑娘下去歇息。” …… 被士兵带到住处的途中,苏小昭碰上了汗淋淋赶来的秦二世祖。 两人一照面,二世祖睁眼就来了一句:“你还活着?!” 然后又接着:“咦?脖子没被拧?腿也没断,手也没折?!”这这可不是斐白的作风啊! 苏小昭脸色一黑,若不是见到他脸上煞有其事的惊疑与后怕,恐怕还以为他是来挑衅,或是落井下石的。 “劳秦大公子关心,民女并无大碍。”苏小昭款身道。 秦觅偏偏就烦她这一套。 “嗤,苏吹雪,在我面前,你装什么良家女子?”二世祖抱臂望着别处,“那日你拿假匕首胁迫我,压我的时候,可不见你这么文绉绉的。” 见半晌没回应,秦觅头一扭,就看见苏小昭正幽深看着他:“秦大公子,你……吗?” 中间的字眼秦觅听不清楚,追问:“你说什么?什么都饿?” “没什么。” 苏小昭一副不欲再说的样子。 喂!这样他更在意了好吗? 见她要走,秦觅一把拽住她的手,然后在她武功高深的护卫要动手的前一刻,改为抓住她的衣袖:“你是问我肚子饿不饿?哼,也对,斐白这么轻易放过你,肯定是念在我之前跟他提过你的份上。不过爷我的救命之恩,可不是一顿饭就能了事的!” “那么,秦公子是想让民女以身相许?”苏小昭问。 “呃”一声,二世祖哑言了。 苏小昭抬臂抽出衣袖,说:“秦公子自重,吹雪对秦公子并无意,告辞了。” “苏吹雪,你站住,你倒是敢说说,本公子有哪里被你这个歌姬瞧不上的?”秦觅怒道。 “你想知道的话……”苏小昭回头,用挑剔的目光从他的面容打量到他的脚尖,随后摇头道:“脸尚可,只可惜,四肢不够健壮有力,肱二头肌不够贲张,背部肌肉不够精实,耳朵不够竖挺。” 她叹气,最后沉重一击:“你和它,天壤之别。” ※※ 回到安排的住处后,收拾摆置好行李,下人们便一一退去。 “咳咳咳……”苏小昭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影,替我把把脉,可是旧病又犯了?”她靠在坐榻前,脸色虚弱地将左手一搭。 正要离开的影一顿住,他不是影二,又不会医术,更何况她哪有什么旧病? 但习惯了作妖的苏姑娘,影一当即走到塌边,依言探指把上她的脉。 苏小昭指尖弯起,在他的掌心飞快写下:“出什么事了?” 影一睫羽一动,当时的情景,他以为她全副心神都在晋斐白和那匹雪狼的身上,没想到会注意到他几不可察的异常。 顿了顿,他也同样写道:“那人,提到北番。” 影一才写半个字,苏小昭便险些一下咬了舌头——她超怕痒的啊!! 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是周身上下全是痒点的体质。 强抑着头皮发麻想抽手的条件反射,她努力一个字一个字辨认了出来,等影一写完,苏小昭便是一怔。 北番?影五前去打探消息,却无故失踪的地方? 苏小昭反手写:“怎么做?” 虽然那人禀报的,不一定是和影五有关的事,但无论如何,影一肯定是要去打探一番的。 影一也写:“幕僚,寻机下手。” 他已经尽量言简意赅,但苏小昭还是不得不剧烈咳嗽着,掩饰那要被痒翻在地的震颤。 “带上我。”苏小昭写。 “不。”影一写。 这么刺激的事,敢不带她玩? 苏小昭腮帮子一股,报复性地不断写道:“带我带我带我带我……” 训练有素的影卫不动如山。 苏小昭泄气了。 她写:“你走了,我就去以身饲狼,我就去骂晋斐白不举,我就自甘堕落蹲地牢,我就……” 影一无奈,只好写:“可。” 苏小昭得意骄傲的小表情还没露出,就见影一低头,在她手心写:“还有,小姐,外面并无旁人。” “靠!”快忍成羊癫疯的苏姑娘响亮的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作者菌决定要换工作了,加班如卖身,比以前当游戏开发还狠,哭唧唧,不和他们玩了…… 在工作之余,想要保持一个爱好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尤其是写作tat 59、第五十九章 这是她入住世子府的第一天。 一觉醒来, 下意识去摸晨跑用的便服, 却摸到一片空的苏小昭怔了怔,终于想起了这个事实。 “阿影?”她拥簇着被子坐起,立即提声唤道。 房门外响起“笃笃”两声,示意守在门外。 “吹雪姑娘可是起身了?”外面有婢女听到动静,脚步窸窸窣窣的, 像是要进来为她梳洗打扮。 “我只是醒了,还没有起。”苏小昭后倒翻个身,既然不能晨跑, 不如赖床。 门外端来水盆的几名婢女,闻言进退两难, 说:“世子吩咐, 早膳后有请苏姑娘去前堂。” 苏姑娘嫌弃地挤挤鼻子,摸一把脸上整夜没摘的面具, 才起身踢着鞋说:“那就进来吧。” 婢女们正要入内,影一横步拦在门前,二话不说接过了水盆。为首的婢女一怔,忙道:“这、于礼不……”然而抬头见男子立在阶上, 宽肩窄腰的, 显然是练武之人, 虽戴着黑帷帽不见容貌, 周身却是不为所动的漠然气息。婢女见状低头,暗骂一声武人鲁莽,只好带下人退开。 铜色水盆边沿搭着一方手巾, 热气袅袅上升。影一单手托着,合门转身。梳妆台前,正扭头望来的少女见到他,下巴微抬,心安理得地使唤道:“手巾来——” 说完她转头,将面具小心地向上揭开。 就算这面具薄如蝉翼,戴了一晚上也是憋闷的。还算大影儿体贴,给她争取了一个透透气的机会。 绞干的热腾腾的面巾,被苏姑娘随手一搭脸上。 然后,闷闷的声音自下传来:“看来昨晚的行动还挺顺利嘛。” 影一垂眸:“小姐刚才唤我,便是担心此事?” “唔……”少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在热湿的手巾下含糊应着。“打听到了什么吗?”她转而问道。 “昨夜世子屋中灯火通明,与那一位回禀消息的幕僚夜谈至三更,像是在商谈重要之事。”影一淡声说,“世子府守卫森严,属下不敢贸然深入。后来尾随那位幕僚出府,但他未回住处,而是入了京中烟花巷……”他微顿,觉得不该让这种污秽之词入小姐的耳,“我已传信影六,留意他的去向,之后属下会再寻机行事。” “等什么等?直接捋袖子动手啊。”苏小昭扯下脸上的巾帕,幽幽盯着自家沉默的影卫片刻,忽然问:“不会是因为担心殃及我吧?” 她初来乍到,又亲眼目睹那名幕僚回府禀报,要是幕僚这么快出了事,难保晋斐白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影一摇头:“昨日那人虽提到北番,但晋斐白与北番交手不久,或许只是汇报敌国军情,未必就与影五失踪之事有关。小姐不要多想。” “就不!” “你果然,还是嫌弃我碍事了。”苏姑娘目光变为深沉的悲伤,她看向镜中的自己,轻轻抬起手,按在了脸上,“可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明明我苏日天,拥有大乘期修为,是只差半步就成神的男人……可是,到底为什么会一朝变为废柴,沦落到会连累他人的境地呢?”她望向铜镜的目光淡淡的悲凉,淡淡的愤怒,淡淡的倔强。 “……”影一下意识往身旁一瞥——影六不在。 没人镇得住作妖的苏姑娘了。 “属下并非……” “闭嘴!你到底要把我变得多狼狈你才甘心啊!”苏姑娘连脸带身子一扭,伏在妆台上就抽泣起来,“为什么要顾忌我这个废物呢?本来身为主子,你出了事当然我兜着,兜不住就一起跑路啊,不是很应当的吗?” 影一眉峰微蹙,难得地目露难色,他一时也猜不准小姐的用意,只能顺着说:“可是,小姐似乎对雪狼颇为心喜,费尽心思才进府。” “大影儿,你过分了。”苏小昭含泪回头,仰起脸看他,“你难道是想让我说出‘当然是你重要啊’这种可恶的话吗?怎么可能,想不到你也是这种恃宠而骄的影卫。” “属下没有。”影一语气近乎无奈。 “小姐,想让我怎么做?” “不要叫我小姐!我只是一个修为全失的废物,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下涉险,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废物,我不配。”苏姑娘抽泣着捶桌道。 影一心念一动,忽而出声,“小姐是想下次和我一起行动?” 止不住哭的苏姑娘打了个嗝。 “我昨晚传信时,已让影六替小姐准备一套夜行衣。属下答应过小姐的,不会忘记。”影一微不可察地叹气,也罢,将她独自留在这儿,他反而不安心。 房内顿时静了下来。 然后,苏小昭坐正了身子,抬手一抹脸:“不早说。” ※※ “民女吹雪,见过世子。” 堂内,晋斐白搁下兵法书卷,眸光掠向下方屈膝作礼的少女——一席素衣,眉眼低垂,展现出弱质女子的谦卑与顺从。 虽然他知道,这个女子总是喜欢以谦卑的姿态,行不惊人不休之事。 “你昨日,可是私下对秦觅说了什么?”晋斐白问。 苏小昭不解抬眼,见他轻笑了一下,又说:“今日天未亮,他便来府中和我说,要随他的堂兄秦子墨习武,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他本来底子很好,不过后来一直耽于玩乐,加上嫌弃习武枯燥苦累,任秦家家主如何相逼都不肯顺从……想不到,他竟有主动提出习武的一日。” “哦?那是好事,秦家家主应当很欣慰了。”苏小昭回。 晋斐白端详了她一会,不咸不淡说:“依他的性子,只要他不被人利用,已是最好。” 啧,贵圈就是多疑! 苏小昭低着头,微不可察地一撇嘴。“世子多虑了,秦公子只是力图上进而已。况且,秦公子也不像是一个会轻易被利用的人。” 能够在书院里和崔铁花,林家公子等中立派系都混得开,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晋斐白微一撩唇,似笑非笑,不接她明显的挑拨离间。 “世子召吹雪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件事?”苏小昭问。 晋斐白抬眼看来,说:“还有一事。自你踏进世子府后,京中已流言纷起,皆猜度你会遭遇何等下场……恰好,明日本世子会宴请一些近来涌入京城,即将参与摘星阁盛事的士人,所以明日你露面之后,该如何做,应当心中有数吧?” “吹雪明白。”苏小昭颔首应答。 说完后,晋斐白便半敛了眉眼,靠在座上,垂头转着手上不知材质的指环。见他没有说话,但也没说让她退下,于是苏小昭垂手而立,默不作声,堂内一时安静。 深殿帘栊,晨间淡薄的日光,被紫檀色雕花长窗割裂,端严气派的堂内一片灰沉之色,座上人华贵的浅银红锦袍,在淡薄的灰影里浓艳。 苏小昭向上望着,他还是那昭示高贵的神情,墨蓝色书卷压在他的指下,一双看人时骄傲尊贵的眸子,此时似是而非地,不知是落在色泽质朴的纸张上,还是空无一物的半空…… “世子累了吗?” 堂内的沉静终于被女子询问声打破。 细长明媚的眼眸蓦地掀起,带一分冷意瞥向座下的少女。晋斐白没有出声,只是眼神平静地望定她—— 因为习的功法不同,他的目力较常人卓异许多,也因此,他第一次发觉,眼前乍看去只算容貌尚可的少女,拥有一双很奇异的眼睛:说不清热或冷,浓或淡,而是一种诡离虚幻感,像是最深的湖水,迥透得能洞穿所有人的想法。 “世子别多虑,不过随口一问。”但下一瞬少女便垂下睫毛,遮了眸光,似乎确实是随口说起,他答也罢,不答也罢,都不打算多言。 晋斐白却眉心一紧,那样的目光,与她给人的感觉格格不入,他自负少有看错人的时候,于是冷声说:“抬头回话,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女顺从仰起面容,刚才那一霎捉摸不定的诡离,似乎只是室内灰沉光影的错觉。此刻她的眼底,只有纯粹的惑色:“世子?吹雪不敢有不敬之意,只是觉得若累了困了,便该休息一下,有何不妥吗?” 难不成以为她会对他动见鬼的恻隐之心?她一点儿也不关心他的想法,他要追逐权利,就得承担所引起的负担,谁不是在限制内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当然,她也不怀疑,假如她刚才的回答透露出一丝怜悯的意思,都会被这阴晴难测的世子当场给扭断了脖子。 只是,他坐着腰不累,她直愣愣站着也能不累?她只想提醒,没事了就该让她回去了吧? 晋斐白看定她半晌,然后淡淡收回目光,说:“你说的没错,昨夜歇下得晚了,是有些乏。既然如此,你便随意弹奏一些曲子助兴吧。” 喂喂! “左右无外人,你也无须摆出顾全大义不屈权贵的姿态,至于只弹半曲的规矩,也不必假意守着了吧。” “世子,我手痛。”苏姑娘木着脸说,还出示了一下昨天差点被他折断的右手。 “哦?是吗,来让我看看。”世子笑得很尊贵很优雅,一点儿都不危险。 “诶,好像是已经不痛了。”苏小昭扭了扭手腕“恍然”道。 “如此便好。”晋斐白微一勾唇,吩咐道,“来人,将吹雪姑娘的琵琶拿来。”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想必你也知道,本世子一向喜搜集珍奇事物,故而寻常曲子,也入不了我耳。吹雪姑娘曾周游各地,见多识广,应当听过不少我未曾听过的曲子才是,可对?” 想试探她的来历? 苏小昭微一挑眉。上一个试图这么做的人,还是当初在山庄里的大影儿。嗯,就是不清楚,她累得影卫部的人总共白跑了多少趟…… 于是她不慌不忙,简单试了音后起手弹拨。 “今年初春,从临沅传入京城的《泽畔操》,换。”晋斐白说。 苏小昭从善如流地换一首曲。 “《慨古引》,林家一庶子去年所作,换。”晋斐白再打断。 苏小昭一连弹了数首,无不是在起头处便被他叫停。 她粉唇微抿,像是认真忖思了半晌,才谨慎地换一首曲子。 …… 这一回,晋斐白却没有立刻打断,只是眉尾略显怪异地一挑,任她弹下去。 少顷。 “曲调杂乱无章,如市井小儿喧闹之音,可是姑娘临阵自创的曲子?姑娘意趣倒是独特得很。”晋斐白忽而凉凉笑起道,眼光像一道危险的刃光。 琵琶声停。 苏小昭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这种需要富有深层次情感的艺术性创作事业,对她来说还是有难度的。 无视头顶上凉飕飕的目光,苏小昭自顾自地陷入了自怨自艾中。 “嗥吼……” 此时,一声沉厚的兽吼声响起,紧接着,通身银灰色的雪狼自门外踱步而来,它的步姿慢而优雅,像是狮王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闲散又富有攻击性。 见它一步步向座上走来,晋斐白两边的护卫皆避让开,不敢接近这头凶兽。 要知道世子养的这头雪狼,在初来王府,野性未泯时,可是连靠近世子身边的人,不论亲敌都一概咬杀,即使现在克制了杀性,但对于任何接近它主人的生物,仍是会表现得凶戾而狂躁。 “你吵醒银狻了。”晋斐白淡声说着,等银狻在身侧安静地伏下后,他才伸出手安抚地顺了一下它的背部。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毕业后又刷新断更记录了...这两个月作者君换了一个城市,换了一份工作,现在虽然很忙但是作者君喜欢的工作内容。很抱歉因为三次元生活的问题,没有余力顾及写作。2018年,希望能尽力写完这一本书,以后会谨慎开坑了,不然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自己笔下的人物。共勉。 60、第六十章 一霎间, 苏小昭眼里又出现那种复杂而嫉妒的光芒, 在被晋斐白发现的前一刻,她垂下了眼,徐徐说:“请世子见谅,吹雪弹琴一向讲究心境,是以要先正心宁绪, 感悟曲中真意,方可弹曲。” “怎么说,莫非吹雪姑娘还需沐浴更衣熏香一番吗?”晋斐白轻笑道。 “世子莫要取笑, ”苏小昭低头,此刻的她像普通人家少女一般, 微含一丝羞赧, “只是,吹雪想起家乡的一首曲子, 却迟迟捕捉不到曲中意境,唯恐糟蹋了作曲之人的心血……所以,吹雪想斗胆恳请,让我更近些去看世子座下的雪狼, 不知可否?” 她的家乡吗? 晋斐白眼里笑意凉凉, 他倒想看看, 这女子愿意站在这儿任人羞辱, 现在又反过来以他的目的为饵,究竟是做什么打算。 只要一个人有所求,就不怕不露出端倪。 “这么说来, 难道这曲子还跟银狻有关?” 于是,在晋斐白似是来了几分兴味的神情里,苏小昭诚挚点了点头,然后便见他随意一挥手,说:“银狻,你且过去。” 晋斐白身居高位已久,自诩对人心的斟酌细察入微。只不过,这前提是站在他对面的人,思维得在正常人类范围之内。 可惜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苏姑娘显然不在此列…… 听见主人的吩咐后,某狼竖挺的耳一动,狼眼里流露出不情愿,与一抹狂躁之色。 雪狼一族一旦认主后,从不会违背主人命令。 它缓缓朝座下走去,完全站起的身躯,足有半个成人男子高,看上去像一柄最锋锐的血刃。当幽金色的兽瞳锁定对手走来时,铺盖而来的压迫感,足以让一名高手心惊。 但它走至她身前,她看定它,眼里始终只有惊艳。 苏小昭伸出手,望着眼前情绪郁躁,只肯转过身,屈尊给她一个侧脸的银灰色雪狼,忐忑地将手掌放上他后背。 啊~~~就是这种触感!! 苏小昭瞬间全身汗毛都舒适地立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微眯起:就是这种,她午夜梦回摸过许多次的触感。 这种比她想象中更鲜活、更令人满足的触感。 如果不是有人在场,苏小昭想她大概会发出十分淫?乱的满足叹声,但此刻,她只能压下唇角的翘起,压下眼里发光似的喜欢,压下一把扑过去将世子家宝贝狼的毛给撸到秃的冲动,克制地,眯起眼感受内心一万匹鹿在乱撞。 是吧,她就说过,再次见面,一定会光明正大地摸,让它心甘情愿地给她摸。 虽然还不是真正的心甘,但身甘也差不多了,毕竟肉体也很重要。 苏小昭此刻感觉像是吸入过量猫薄荷的猫,飘飘正欲飞升……但还来不及慢慢品味这种莫大的满足,眼前的雪狼已经嫌弃地一闪身,从她狼爪下避开,留给她一个结实高冷的屁股,施施然走远。 啊!!她刚才摸了有零点五秒吗? 有吗?有吗有吗有吗?! 苏姑娘恍然回神,痛心疾首,她还没将五指搓入它柔软又坚硬的毛发,她还没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地搓一顿那销魂的肉感身躯!怎么可以? 恨不得咬着小手绢,挥手唤回情狼的苏怨妇,只能幽幽地盯着雪狼走回主人的身边,闭上眼休息,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吹雪姑娘的意境可‘感悟’足够了?”世子似笑非笑问。 “够了。” 苏小昭一脸看不出深浅的平静。 够了,忌妒已经使她面目全非了。 现在的她,连鼻孔喷出的气都带着绝美的悲壮感! 晋斐白好整以暇地往后倚着,唇边泛起一抹兴味笑意,但他眼底却是无趣的。 在他看来,这个歌姬虽盛名在外,不外乎都是以奇取胜。但是,她的琴音没有情感。或许说是有,甚至连情绪细末处都拿捏自如,但是……这与其说是人的情感,不如说,只是一种在模仿这种情感的行为? 晋斐白挑了一下眉,这样的猜测来得连他自己都觉怪异,毕竟连三岁稚儿哼的不成调的曲,都不至于完全没有一丝人味。 而她的琴音,抽丝剥茧后便是空无。 那边,苏小昭垂眼挽手,五指极富技巧性地快速轮弹琴弦—— 听,就是这种索味的琴音。 就像这京城最高处的巍巍宫殿,富丽堂皇,灯火通明,也掩盖不了内里的冰冷寡然。 晋斐白微弯唇,果不其然地淡淡笑着。 可惜了,起手便无情乏味,再怎样绝世的曲也是枉然。这样的心思蔓延开来,晋斐白忽然就不想在这女子身上再费心力,毕竟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他去处理,他何须拿捏一个摸不准的棋子?弃了便是。 “停罢。”他唇边仍是那抹惑笑,出声叫停座下女子的琴声。 琴声连片刻的停顿也无。 在男子转冷的注视下,苏小昭依然垂目认真弹着…… 对不起,她不是弹给他听的。 她掀起眼,目光浅浅掠过上方,那伏下的,正随着呼吸轻浅起伏的银灰色身影,那样的光泽,一如冰雪初覆盖上原野…… 她收回视线,手下的动作疾而不急,随着前奏规律重复的旋律,力道逐渐加重。 晋斐白听得微皱起了眉。 如果说,她之前的琴声还带有伪装的情感,纵然不真实,仍勉强算是世人耳中的上等琴声,那么现在,就是连伪装的华衣也除下,袒露出内里的干竭。 简直是,难以入耳。 身边的银狻却突然睁开了眼。 晋斐白偏头,看见它半抬起头,幽邃的郁金色狼眼微眯,定定望着弹琴的少女,竟是一种少有的专注? 越来越疾乱的琴声,毫无章法,像带雪的风滚进原野——是狂风、急雪、冰面破裂,是狼群奔跑急促的呼吸,是在夜色血泊中厮杀的嗥声,是辽渺的原野上,起起落落的生命更替的节奏。 这是不属于人类听觉审美范畴的旋律。 摒弃了音符和谐的组合,仿佛亿万年以来大自然的冷酷与无序,剔除去人类强加的情感。只剩下自生自灭,物竞天择。 这是一种,只有曾在冰冷原野上生存过、厮杀过的原始意识,才能于琴声中·共鸣的,灵魂的纵深感。 晋斐白抬起手,打断正要出声的幕僚。审视的目光,在弹琵琶的苏小昭和银狻之间游移。 最后一个重弹的尾音落下,狼眼微阖,似乎被同类呼唤时,野性的幽光倏然亮过—— 狼身一跃而下,苏小昭一激动,伸出手。 “啪呲!” 银狻将送上门来的纤纤色手一把含住,咬破了弹性的肌肤,液体涌出…… 不是同类血液的味道。 幽冷的狼眼一黯,吐出嘴里的手,看着少女惊慌失色抽回手。 “银狻,你在做什么?”晋斐白皱眉,还是第一次见到,银狻没有听吩咐擅自行动。 接下来,在晋斐白惊异的视线,和苏小昭退后一步的动作里,银狻忽然直身凑过头,将涎液从张开的嘴筒滴至她手背上的伤口,才转身走开。 银狻从不会给咬伤的猎物治疗。 她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让敌视她的银狻,对她一下子变得独特起来? 堂内熟知银狻习性的一干人纷纷对视,晋斐白微眯起眸光,看定一脸受伤和嫌弃狼口水的少女:这个歌姬,看来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 ※ “哇呜……” 她被渣狼骗身又骗心了!! “大影儿嗝!你看,你看!”苏姑娘长长伸着手,伏在桌上打哭嗝:“它、它咬我!咬完还不算嗝,它还朝我吐口水,我有、嗝,我有什么不好的?” 影一还没说话,门被打开,走进来的正是某人口中恶贯满盈的“负心狼”。 “嗝……你来干什么,我不要看见你了嗝。”苏小昭哭着扭过头,“让它走开!” 之前和晋斐白谈条件,要让它来监视你的人,不正是小姐吗?影一抬起眼,当然,他并不会说出来。 银狻不理她,四周扫了一眼,便跳上靠门的软塌上假寐。 苏姑娘气得更伤心了,决定迁怒,一手掌恶狠狠拍上影一肩窝:“呜,都怪你嗝!” “请小姐责罚。” 这种力道连让影一避开都觉多余,他垂眼看着,见她没打痛自己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才收回视线。让小姐在眼前被伤了,是他保护不力。 “那还不打水,我要洗手。”苏姑娘捶桌道。 “小姐,雪狼的唾液,是治愈皮肉伤绝佳的药。”他解释说。 “嗝。”苏小昭哭嗝止住,抬起头问,“你是说,它吐我口水不是羞辱我,是在给我治伤吗?” 诶,手好像是不怎么痛了。 软塌上银灰色的狼转过头,一瞥而过,目光像是在讥嘲她不识货。 得到影一肯定的点头后,苏小昭眼里一下子散发出枯木逢春的光——嘿,她就说嘛,银狻怎么会对她那么无情! 眼见苏小昭的心思又要活络起来,影一打了个手势,阻止了她,似在示意什么。 “……”她又不是小影儿,和他没默契的。 影一只好望了眼她床尾的拱起。 苏小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恍然大悟:她的夜行服!差点儿忘了两人今晚的潜出计划,她还要跟大影儿去烟花巷,蹲守昨天那个幕僚。那么问题来了—— 一,美狼当前,上或不上。 二,花花世界,去或不去。 苏小昭眼里犹豫了三秒,转而变为坚定:她两个都要! 当机立断的苏小昭转身,一个猛虎扑狼,冲软塌上梦寐以求的身影扑去:“小骚货,我来了!” 郁金色的狼眼霎时睁开,狼爪勾起。 半空中的身影一往无前,即将落下。 影一摇了摇头,身影后发而先至,千钧一发间,将雪狼攻击的利爪打偏…… “借过!”一堆白色粉末从半空中撒下。 影一立即收招,后退。 紧绷起身线,蓄力将跃起的雪狼顿时一软,和正好落在它背上的少女一起倒在软塌上。 “唔……”紧捏住鼻子的苏小昭,用力将脸往柔软的皮毛上一蹭,然后心满意足地从狼身上滑落。 “哈,果然不愧是大影儿的药。”苏小昭用力摇头,抖落头发上的粉末后说。 “……”他也没想到她用得如此直接。 “小姐,这样一来,恐怕它会警惕防备于你,日后再难寻机离开,而且明天……” 苏小昭一摆手说:“你都说了是明天,那就等明天再说,做人最重要的不是开心吗?” 于是影一沉默了。 “赶紧走。”苏小昭兴奋地摩拳擦掌,她接过影一的面具,一边戴上,一边将声线压沉,面容也露出几分猥琐:“在这世子府里我可憋够了,嘿嘿,一想到要去烟花巷,我苏建钢就跟蹲了十年牢狱刚被放出来一样,裤裆倍儿硬。” “小姐……”影一终于破功地黑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回来了 61、第六十一章 戴好面具后, 苏小昭看向镜子里, 那眉目精致清秀的少年,嫌弃地一扬眉毛:“咦,我好娘娘腔。” 这张面具,是当时她让影一从影二脸上摘下的。但不同的人脸部骨架有异,戴在影二脸上, 只是正常清秀的男子面容,在她的脸上则显出一种少年特有的青涩的精致。 如果不是这东西实在珍稀,苏小昭也不想像穿别人的旧袜子一样, 用被影二戴过了的面具。 这么一想更恶心了,苏小昭忙打住想法, 待束好了胸, 便出声唤影一进来。 “大影儿,这晋斐白的府邸防卫看起来还怪麻烦, 你真能带着我溜出去吗?” 影一颔首:“回小姐,属下可以。” 既然影一都这么说了,苏小昭自然是放一万个心的。 “可是,小姐决定要再返世子府?&影一视线落在被药倒的银狼上, 说, &这狼不比寻常野兽, 颇有灵性且十分记仇, 怕是醒来后,会对小姐不利,再者, 晋斐白那边也不好交代。” “说了不碍事。”苏小昭任性摆手,瞥他,“好啰嗦呀你,难道真这么担心我吗……哎别说是,反正说了我也不会听。” “属下不敢。小姐如何行事,不是属下该干预的。” 影一低头,解释道:“是影六托话说,他无法跟随小姐身侧,所以在府内日夜焦虑,难以安心,怕小姐为晋斐白所欺负。所以今日,他又一次来信探问,小姐可有回去的想法。” “那小子。”苏小昭笑骂,“管他的。” 但话音才落下,她一寻思,又回头补充道:“算了,免得他睡不好觉,变成熊猫影卫了。喏,告诉他,之前我画给他的那些玩具,等他做出最后一件,他的小姐就回来咯。” “是。”影一低低应道。 等苏小昭雀跃着走出,半晌,房内角落的阴影处,才溢出一句比鼻息更轻的话: “小姐,真是偏心至此……” …… “小疯子,真是好偏心啊。” 远在苏府的某少年,恹恹打了个哈欠,呼起一桌的木屑,“为什么,影一就能跟着她,我就只能在这里当木工。太偏心了……” ※※ 入夜,富贵子弟所热衷寻花问柳的深巷里,簪粉飘香。 是京中最为有名的宜春楼。 夜色浓稠,没有人看见一抹黑影自屋檐上飞跃而过,于弥漫着旖旎笑语的嘈杂中,落在了此处屋上方。 “哈啾……”苏小昭将喷嚏声掩在双手间,然后,闷声问身下人,“你说那名幕僚所在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黑衣男子点头:“他名叫孙榆,七年前投于晋斐白门下。据打探,他从北番回京后,每日必来此处夜宿,且会指定一女子服侍。”男子微皱眉,接着说,“据说是有不宣于人的癖好,所以夜宿时,他会谴退左右,是下手的好时机。” “小姐若是不喜此地,属下可先将小姐带回。” “大影儿,你不适合开玩笑。”苏小昭放下手,抽出一方黑巾捏着角抖了抖,蒙住脸,隔去刺鼻的胭脂味,才瓮声瓮气道,“小爷我这才锵锵锵地刚登场,好比裤子都还没脱到膝盖,回什么回。” 正说着,两人就见到穿着藏蓝服饰的孙榆,从门外被簇拥进来。 “姑娘们都让开咧,人家孙公子可是指定要素琴的,别扰了孙公子的兴致。”老板娘挂着笑上前挥退众人,心下却冷叱,这孙公子岂是好服侍的?一个两个尽不知死活。 “还是芳娘知趣,今晚可没让素琴姑娘去陪其他客人吧?” 女子忙带笑故作恼道:“哎哟瞧孙公子说的,芳娘哪能这么没眼力劲,敢动孙公子的人。这不,素琴正在楼上候着孙公子呢。” 屋檐上的黑影一动,悄然移了位置。 刚一落稳,背后少女就唰地滑下来,捋起袖子趴下头,摆出一副熟练的架势就把屋瓦给掀了。 “小姐,当心脚下。” 也不指望她能安静待在背后,什么也不做,于是尽职尽责的影卫只能半蹲下,探出手臂虚揽住她,以防她脚滑。 “嘘!”苏小昭竖指嘘声,继续趴下看底下。 由于她抢占先机,霸占了大半的视野,影一只能从空隙处看落,观察屋内布置。 屋下,一名女子正端坐在床上,微低着头,轻轻啜泣着。自上而下,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头顶,看不清容貌。 “等等,不对。”苏小昭忽而回头,压低声音道,“差点忘了,我们又不是来偷窥的,待在屋檐上,要怎样下去对付孙榆?” 影一不作声,只从袖间取出一支竹制吹管——内里的针,沾着连世子家猛狼都能放倒的药。 苏小昭顿了顿,看向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奇异:“大影儿,你不会是要用这种江湖下三滥的手法吧?” 影一拧开吹管,默认。 以前跟着夫人,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他并不陌生。 “服气。”苏小昭大拇指一翘。也对,好歹也是武林高手吹出的针,怎么能算下三滥的针,是吧? 她挪开了头,让自家影卫好办事。 在孙榆进来前,得先把这女子放倒,不然她一旦叫唤,引来外人就麻烦了。 影一低下头,将吹管对准床上的女子,凑过唇—— 药针将吹出的一霎,男子目光却微滞,动作也顿住,飞快抬眼瞥向她。 苏小昭见状,也往下看去:“怎么……”话音未完,她也愕然停下。 底下,正抬头擦拭去泪水的女子,面容竟然与她有七八分相像! 两人惊然对视了一眼。 天哦!她不会还有个流落在外的亲姐妹什么的吧? 影一迅速移开目光,他心下想的,与苏小昭想的并不一样,夫人与老爷没有其他孩子,他是清楚的。但眼下,其余想法姑且压下,先掳走孙榆再说。 然而,耽搁的这一下,等再凑近吹管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孙榆已举步走入。 影一放下了吹管。 这样一来,只能入屋内直接挟持了。 只不过…… 不等影一眼神投来,自知是累赘的苏小昭刷地举起了双手,忍辱负重道:“没关系的,随便把我扔哪里吧。”她只是一个没有尊严的腿部挂件啊。 确实不带着她的话,以影一的身手,随便怎么样,都能神不知鬼不觉掳走孙榆的。 但把她搁在这儿,影一终究不放心,稍一想,便将她背起,飞身向另一个方向。影一轻功绝佳,饶是带着她,也用不了多少功夫,便到达相隔不近的一座高楼。 “这里是摘星阁藏书处,平时闲置无人,小姐可安心待在此处,属下很快便回。”影一叮嘱道。 苏小昭点头如捣蒜:“我不乱跑的,你去吧。” 影一不甚放心地离开后,苏小昭便盘腿坐下,乖巧得不行,努力做一个出门在外不给手下添麻烦的好主人。 然而她不去就山,山硬来就她。 这种深夜时分,本该无人来访的书馆,却蓦地被推开了门,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紧随而至。 苏小昭立马往窗边的书架后缩去,屏住呼吸。 很快,女子隐忍的抽泣声让苏小昭放下了紧张。看来这是哪家姑娘夜半离家出走,跑到这里来了? 不过摘星阁她听说过,除了她这种飞着进来的,能正常进出的应该都不是平民吧? 夜已深,苏小昭也有些困了,便闭眼靠在书架上,想等那女子哭够了离去。 但等了好一会儿,那抽泣声都不见止住。苏小昭皱起眉头,看来睡觉是不能睡的了,今晚碰到的女子,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在哭。 她探头,接着清幽月光一看。 嗯? 这可不就是她在南麓书院的同桌,向来端庄清贵的雍家大小姐,雍隋珠同学吗? 了不得了不得。 …… 那边,雍隋珠身子无力倚着几案,正兀自垂泪,一个带着慵懒睡意的少年声音却突然响起: “哎呀,哪家姑娘好不大胆,竟然三更半夜乱闯我一个良家男子的房间?” 雍隋珠万没想到,此处竟然会有人在,一张泪痕犹在的脸霎时惨白。 她蓦地转身要跑,身后人的声音却悠悠响起,不稚嫩,不低沉,是一种让人舒适的清朗:“姑娘莫跑,姑娘莫跑,否则我手里的飞镖,会比姑娘跑得更快。” 雍隋珠定住身形。 随后,她慢慢转过身,声音恢复了镇定:“这里是摘星阁,现在由我兄长雍和璧掌管,不是阁下的住所。阁下到底是谁?还请现身一见。” “呵,勇敢的姑娘,我喜欢。不过这招不管用,我可不怕你兄长。” 少年似乎打了个哈欠:“至于我是谁?唔,你可以叫我,采花大盗。” 雍隋珠脸微微一白,但也听出少年是戏谑之言,出言道:“阁下何故戏弄我一介女子?我不知你名姓,也不知你样貌,不若放我离去,雍家也无法追究。” “非也非也,我可不是戏弄姑娘。只是被姑娘扰了清眠,甚是烦恼,而我又一向怜香惜玉,见不得美人垂泪,只想解了姑娘的衣……哦,不是,烦恼。” 别有用意的转折,激得雍隋珠脸上一红一白。 “不说吗?那我来猜猜。” “我看姑娘伤心神态,应该是为情所伤吧。只是不知哪家的少年郎,如此不解美人风情?” 雍隋珠面容一黯,语气依然强硬冷清:“并非如此,还请阁下放小女子离开。” “不可不可,我不会让出现在眼前的女子,带着心伤离去,这是我苏留香不多的原则之一……哎呀,好像不小心说出了名字,那似乎,更不能让姑娘轻易走了。” 一身夜行衣的少年,逆着月光,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重新更文删改了几遍,重撸了大纲,感觉太久不写文自己废了。 62、第六十二章 那人走出, 目光却没有如雍隋珠所想, 落在她的身上。 少年把玩着一只银色飞镖,走至窗边,站定,忽然说:“今晚月色真美,对吧?” 雍隋珠微愣了愣。 “人世多悲苦, 可谁知会不会也是九重天之上的倒影呢。” 皓白的月光,镀上窗边少年侧身,将他修短合度的身形, 在屋内拉出长长的影子。 少年手上把玩的飞镖,不时将月的光影, 折射至他仅露出的一双眼眸上, 渲染出一半月色恬淡,一半兵刃清凌……与他之前恶言谑语相比, 令人觉出一种奇异的矛盾之美。 而那样似有深意的话,也不像能从一个惯常作恶浪荡之人口中说出。 “当然了,月色纵然美,还是姑娘更美上三分, 嘿嘿。”达成完美剪影的苏小昭, 双眼一眯, 眼神转为直白的风流。 幸好她够灵性, 今晚乔装打扮,也不忘记穿上特制增高鞋,看她随便一站, 就是一派翩翩玉立佳公子。 苏小昭从容朝雍隋珠走去:“我说,姑娘索性跟了我,浪迹天涯去,忘了那个让你伤心的人吧?” “别过来!”雍隋珠惊得退后一步。 “呵,姑娘怕什么。” 雍隋珠悄悄握紧身后的右手,手里攥着的,是她刚才趁机拔下的发簪。 那人并未停住脚步,继续向她走来。 发簪上的花饰硌得掌心作痛,雍隋珠忍下慌乱,如果对方真要对她行孟浪之事,她也只能殊死一搏,用这发簪,刺落在他和她之间的一个。 雍隋珠心下后悔不已,如果今晚不是无意听到父亲发怒,说几次三番向崔家家主探话,有意将她许配给崔家大公子,却屡屡被不着痕迹推拒掉,她也不会一时悲从心起,瞒着下人跑出府外,更不会遭遇这个登徒子。 她伤心父亲将她作为拉拢崔家的棋子,不顾及她女儿家的矜持,多次向崔家探话,往后崔家该如何看轻了她。 但她更伤心的是,以那人在崔家的地位,但凡、但凡他是有一分心思待她,又怎会任由崔家家主做主呢? 思及此,雍隋珠心下更是悲极,但眼下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雍家因她蒙羞。 决绝心思乍起时,眼前的人却忽地停下脚步。 “唉,姑娘莫伤了自己。我苏留香虽爱采花,却从不行折花之事,若是姑娘不愿,我也不会强迫姑娘的。” 雍隋珠闻言一愣,握着发簪的力道没有松懈半分,依然紧盯着眼前人。 对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她自然不会轻信他的话,只是心下暗忖他的用意。 似是看出她的不信,面前人嗤嗤笑了起来。见雍隋珠越发紧张,少年摸了摸鼻子,收了笑,流转的眼光风流却不下流:“美人别这么看我。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我也曾为情所伤,深知其中苦楚。” “唉,佛家有言,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同是深受情伤之人,我只会怜惜姑娘,又怎会有意伤害呢?” 或许是他的谈吐不是她想象中登徒子的粗俗,又或者是他风流语气里沉敛着的落寞,实在不似作伪,雍隋珠紧纠起的心放下了些,然后,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心思。 可是,一个不算目不识丁,又满怀深情的男子,又怎会沦落为一个卑鄙龌龊的采花大盗呢? “唉……”面前人又落寞地低叹了一声。 “我今晚还有要事,三日后,若是姑娘想听我的故事,不妨在窗台上摆一壶酒。我苏留香闻到好酒,便会前来。” 雍隋珠神色不明:“你就不怕,我带人来捉拿了你?” “哈,像我这种人,能够死在美人手下,尤其是姑娘这等绝世之姿的美人,也不枉一遭风流了。”少年恢复了没正经的笑,转身走向窗台处,“何况,我当姑娘是朋友了。” 苏小昭走到窗边,背影一僵:该死,大影儿怎么还没回来? 这个时候搁完话,来一个飞身离去,那得多神秘多潇洒啊! 糟糕,要怎样强续下去,快想想…… “哦,对了。”苏小昭在窗边转过身,黑色方巾遮住了嘴角僵硬的笑意,“忘了送姑娘一样东西。” 雍隋珠有些茫然地看来。 苏小昭眼睛一瞥,随手取过书架上的一本书,撕下扉页。 在雍隋珠诧异的目光里,她一边不疾不徐地将纸折起,一边柔声道,“有一句话,叫'好花须买,皓月须赊'。你是一个好姑娘,不该被不懂得珍惜的人轻视了你,也不该轻视了自己。你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和最温柔的对待。” 明明是一个遭人鄙弃的采花大盗,为什么他的声音会有那样平和的温暖,为什么他的眼睛会有那样温柔的怜惜? “今夜仓促,只能以一朵纸花赠美人,愿还能再会。” 折成的纸花被搁下,苏小昭利落转身,以绝世高手之姿,从窗台上跃出—— 差点儿没一脚踹到刚赶过来负责接人的影一脸上。 等雍隋珠快步走至窗台,向外望去时,那人已是了无踪影,只有一轮皎洁明月,照落窗上一朵精致的纸花。 …… 某小巷深处,苏姑娘蹲在墙角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碎碎念:“哇呜,都怪你,都怪你。” 哪怕知道影一会接住她,可作为恐高症人群,苏小昭一想到上面那么高的地方,那么大的风,再靠谱的人肉安全椅,也无法抹去她的心理阴影! “……”影一无奈蹙眉。 虽然对她为了一时兴起的表演,把自己吓成这样很无奈,但影一见她蹲在那儿,可怜巴巴哭诉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流落街头、遭到恶霸欺负的脏兮兮的猫,眉头也不由微紧。 他伸了伸手,似乎是想安慰少女,但想到这举动逾越主仆,便收回,说:“请小姐责罚。是我考虑不周,不该把小姐一个人留下。” 如果她碰到的是其他人,出了什么事,那他即便是以死谢罪,也不足弥补万一。 见他较真,苏小昭反而没劲了,自己抽泣了几下便止住。 “好了,说正事。那个幕僚你抓到了?”苏小昭用袖擦了一把眼泪鼻涕,抬头问。 影一点头。 “那个叫素琴的呢?”想起那个长相和自己相近的女子,苏小昭皱了皱眉问。 “她被我先打晕了,并不知情。”影一解释道,“我将孙榆带到一处民宅,那里是影卫部暗线用的,我略施手段逼问了北番的事,但他不肯透露任何信息……想到小姐在外面,属下不敢多耽搁,便先离开了。” “不肯说吗?”苏小昭摸了摸下巴,影一的略施手段,肯定不是什么让人好受的法子,看来那孙榆虽然人品不好,却意外地硬气嘛。 “他还被绑在那个地方吧?”苏小昭问。 “是。” “先带我去看看。” ※※ 那处民宅离得并不远,两人很快就赶到了。 到了门前时,影一伸手,阻了欲入内的苏小昭,摇了摇头,说:“我进去。” 这种事不该让小姐看见。 “……好吧。”她也觉得论起武力威胁,大影儿比她专业。 然而影一刚进去,隔着门,苏小昭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恶狠狠的男声:“呸!你有种就一刀杀了我,今日死在这里,我孙榆也算是忠义烈士。来啊!要是怕了就算我孙榆孬种!” 然后里面半晌无声。 大概是被堵上了嘴,以免之后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苏小昭坐在阶梯上,双手托腮,内心挣扎了三秒钟,而后站起,敲门—— “笃笃笃。” 不行,这种不人道的滥用酷刑是不对的,有违于苏姑娘核心价值观,她看不见就算了,但眼睁睁在面前发生,她不能坐视不理。 影一几乎是出来了,关上门。 他眉心笼着不安,还是吓到小姐了吗? 见他又准备说请她责罚,苏小昭一摆手,抵住胸膛将他推出好几步远,小声说:“你站远点,让我来。” 不等影一说话,苏小昭一把扯下面巾,开始脱身上的夜行衣。 她里面还穿了一套男装,鼓鼓的。 既然乔装打扮了,身量不够,总要有一些外物来凑凑,比如她的靴子增高垫,比如她花里花哨的男装。 “小姐……” “叫谁,我苏建钢你不认识啊。”粗声粗气的回应。 “……” 苏小昭三五两下脱完了外罩的夜行衣,才在影一不赞同的目光中,推开门,□□生风地走进去。 63、第六十三章 “小相公, 别急, 爷这就来好好疼惜你嘿……” 听见开门声,孙榆还以为是刚才的黑衣人,正梗起脖子,不料进来一个搓着手、面带□□的少年,当下就是一怔。 被布堵住口, 孙榆只能死死瞪着走过来的男子: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要逼供他,令他说出主子派他去北番的目的吗?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少年一边粗鲁地扯松腰带, 一边对他说:“别乱瞅,小爷不知道你啥来历, 只知道有个黑衣人, 把你三两银子卖给小爷了。” 说着少年绕到他身后,猥琐的目光自上而下, 打量被捆绑在柱子上的他,一巴掌,清脆地拍在他臀上,兴奋道:“一看后门就没开过苞, 这三两银子值当!小人儿, 快乖乖张开腿, 小爷一定怜惜你!” “呜呜额……”孙榆闻言羞愤地挣扎起来。 门外, 影一按住抽紧的眉心,低头挣扎想着,要不要把乱来的苏姑娘拎出来…… “装啥子贞烈, 将你卖给我的黑衣人说了,你懂的花样也不少。” “当然,没人敢说比小爷我更会玩!” 苏小昭满面春光,任衣带松垮着,走到一旁举起烛台上的蜡烛,而后折返,在孙榆惊恐的目光下,嘿嘿笑着,手腕一斜,将滚烫的蜡滴在某个不可言喻的部位—— “嗯唔!!!”孙榆顿时目眦欲裂,眼中愤恨万分。 “开不开心?惊不惊喜?瞅这小眼神!小爷就知道你会喜欢哈哈!” 孙榆的眼神转为绝望。 他宁愿被那黑衣人用刑,或是被直接杀了头,也好过雌伏在这人身下被玩弄!若遭受此等大辱,别说能留个好名声,传出去整个南宛国都会耻笑孙家的人。 少年取下他口中的布,“呐,开心就大声叫出来,给小爷助助兴。” “诶你是想咬舌?”少年一击掌,双眼乍亮,“我喜欢!快点,小爷我会趁热乎的,等会就能随便玩了,之后草席一卷扔街上,省事!” 孙榆停下欲自尽的动作,连死也保全不了自己吗? 眼见那少年屁颠屁颠去拿了剪刀,走过来凉凉抵上他臀后,竟是要剪他衣物!孙榆菊花一紧两眼一黑,再也顾不上许多,破了嗓子大叫:“我说,我都说,让他滚开——” 屋外。 手已放到门上的影一顿了顿,难得地微松一口气,不是为了幕僚的招供,而是终于不用再忍下去,能拎走自家小姐了。 …… 面对如救星降临的影一,孙榆惨白着脸,终于一五一十交待道: “两个月前,世子在北番一役中大败耶律丹真,但世子尚未与北番定下停战割偿之事,便因京中太后生事而赶回。” ”我只是受世子吩咐留下,与二王子耶律丹真的人继续交涉,代为传话……你是太后派来的人吧?嘁,我就知道,太后那毒妇想倒打一耙,将通敌之事栽赃给世子,但你找上我也无用,世子不算重用我,我孙榆也还没那么大用处。” 见他误会自己是太后的人,影一也将错就错,匕首在他颈上留下一道浅痕,冷声道:“再骂一句,便要你的命。” 孙榆冷哼一声,死了倒是干脆。 “既然晋斐白留你们在北番,你又为何单独一人返京?”影一问。 孙榆正犹豫,木门“吱呀”一声,苏小昭探出头来,目光似是颇为不舍。 他竟然还在!! 孙榆顿时双目赤红:“你把那小子杀了,我保证一切如实相告。” “啊!”苏小昭状似惊恐地转身就跑。 影一眼底藏着无奈,在孙榆的叫嚣里跟着出了门。 “不要!救命啊!!” 苏姑娘一边痛苦地哀嚎,一边周身摸索,终于摸出了她的演戏专用小匕首,故技重施地,一把插在自己胸口上。 弹簧将红色果酱挤压出来,喷得她周身都是。 “额……你好狠的心!”苏姑娘舌头一吐,就此去世。 影一扶了扶额头,罢了,随小姐高兴。 …… 看到黑衣人拎来了满身是血的“过世版苏姑娘”,孙榆面上露出了解恨之色,畅快笑了一声。 “好,我说。北番的人抓到了一个顾家影卫,后来,耶律丹真说有世子感兴趣的东西,让我回来呈一封密信给世子。” “至于信中写了何事,我并不清楚。但是单凭这一点,你们太后想栽赃世子也未免太过可笑……” 那边孙榆还在絮絮说着,躺在地上的苏小昭却心中一惊,差点没忍住睁开眼去看影一。 北番的人抓到的,看来就是失踪的影五了。 苏小昭记得,影二说过影五是被派去北番,打听耶律丹真身旁出现的一位能人异士,好把她这个冒牌货给赶走。唔,看来还跟她有关了。 只听得影一声音微冷:“你可知,那人是如何落到耶律丹真手中的?” 孙榆摇头,说:“我也不知一个小喽啰如何值得耶律丹真大费周章的,顾老将军死后,顾家本就没落了。不过那人也算厉害,身负重伤,最后竟逃脱了出来。” 苏小昭内心一叹,看来这孙榆根本不是晋斐白心腹,估计再多也打探不出了。 问完话,影一手刀落下,将他劈晕。 苏小昭才从地上爬起来,看向眉目凝重的影一,挠了挠下巴,她不清楚影卫部的事,也提不出什么建议来,只问:“唔,你怎么打算?要派人去北番看看吗?” 影一思索了一阵,摇头道:“他说影五已逃出,那么,纵使影五负伤,回京应该也比他慢不了多少。等寻到影五,再行打算。” 影五在北番发生了何事,他们尚不清楚,贸然前去可能情况更坏。 “那你要现在赶去影卫部,告诉他们这件事吗?”苏小昭说。 “我留在小姐身边。”影一否定道,“让影六去吧。” 苏小昭有点不放心:“啧,那只会雕木头的二傻子行吗?” 影一默了默,忽然有些为影六感到无奈。 “他武功并不差。况且影卫部位置十分隐蔽,外围又布有重重机关,旁人无法轻易进入,应当安全。” “……好吧。”依然不放心二傻子跟班独自出远门而忧心忡忡的苏主子如是应道。 远忧不及近虑,苏小昭打了个哈欠:“哈~好困,还是回世子府补个觉,再起床顺狼毛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有人发现我的短小。 64、第六十四章 作为自幼跟随在世子身边、兴风作浪惯了的狼, 大概, 狼生里最耻辱的事,莫过于被一个它不放在眼内的人类少女,用卑鄙的手段给放倒了,还酣睡了一晚上。 而狼生里最憋屈的事,莫过于一觉醒来, 看见仇人居然正偎着它,呼呼大睡,它兽性怒发想一巴掌将这个人类少女拍稀烂, 却发现药性未散,浑身软趴趴的像只家猫。 “嗥呜~”一声娇吟, 是床上的雪狼之王发自心底的怒吼。 发泄不得的怒火, 烧得它浑身都火热! 少女惺忪揉着眼醒来,看它一眼, 然后抬起手,给它掖了掖被角…… 被角? 凶戾的三角吊眼斜斜一瞥—— 顿时,堂堂雪狼之王气得两条后腿一蹬! 怪不得它醒来就周身火热!原来是这个人类少女给它盖上了一条厚厚的棉被,捂得密不透风! 非但如此, 看得出一人一狼本是同盖一被, 大概是少女夜半嫌闷热, 将手腿都伸了出来, 压在盖着它的被子上,犹如火上浇油一般的热。 简直是可忍狼不可忍! 于是兴风作浪威风凛凛的狼王银狻,粗粝狼舌一吐, 开始威压尽失地——散热。 刚睡醒的苏小昭一愣,然后下一刻,仿佛两眼都要冒出粉红泡泡,隔着被子一把将它雄硕的身躯抱住,嗷嗷叫道:“好可爱好可爱,银狻大人好可爱!好喜欢!” 狼爪举了又举,始终挣扎不出药力和被子的双重镇压,也不能一掌拍糊这个恶心巴巴用头蹭它脖子的人类少女。 它眯起狼眸,低眼看着毫无防备的少女,不知她压着被子,是真的随性为之,还是在钳制它的行动。 苏小昭也抬眼与之对视,她红唇俏生生地弯起,唇边眼角都泛着喜爱之色:“银狻大人,请原谅我昨晚的失敬。因为,我实在是太歆慕您了。”说着,她眼角压了压,流露出几分伤心,“可我没几天时间了,若不这样做,怕是永远不能像此刻一样近地挨着你。” 少女的眼眸像黑玻璃一样通透,如此喜爱又伤感地,注视着它郁金色的狼眼:“银狻大人,会原谅我的吧?” 狼眼冷冷一闭,看也不看少女。 向来被万兽惧怕的雪狼,哪受过这样的对待?但它毕竟是野兽,分不清人类的谎言,只对人类的喜恶分得清,正如此刻眼前少女恍若真切的喜爱。当然,这不足以让它放下疑惑和防备,出于狼性,会本能警惕所有主人之外的生物。 “银狻大人早膳想吃什么呢?是吃烤肉呢,还是蔬菜呢,还是我呢?”苏小昭说着,娇羞地一拍狼头,“哎呀不行,我害羞。” 在再次染上怒意的狼眼下,苏小昭扭头,吩咐房梁上的影一去膳房。 影一打量了眼床上的狼,估计它的药效还没那么快散,而小姐也不是全无分寸,便应声离去。 苏小昭歪头,以手支着下巴,望着影一的身影,等到他走出去,带上了门,她依然维持着姿势,不过唇边的笑意,像是因为走神,淡了一点。 下一刻,她回过头,冲银狻笑得甜蜜:“趁他不在,我和你说一句悄悄话哦。” 她眨眼看它,神色轻松而神秘:“不用疑心我的,或许你觉得我喜爱你很奇怪,可我又不是第一天这么奇怪了。” “其实吧,我以前也有个挺喜欢的玩具,想起来,气质跟你还蛮像的。不过后来我觉得太麻烦,就不要了。”她说。 银狻微睁着狼眼,没有感情地看她。 苏小昭一个回神,忙竖起三指表衷心:“呀,别误会,我才不会把你当成替身手办,毕竟世界第一可爱的、独一无二的银狻大人,我最喜欢了。来,让我吸了这一口,我苏吹雪死而无憾矣!吸溜——”当然死的不包括苏马甲们,苏小昭如是想着,一脸陶醉地将头埋到毛堆里。 郁金色的狼眼瞬间流露出嫌弃,又转过头阖上。 ※※ 话虽这么说,等银狻身上迷药的药效快散去时,苏姑娘还是麻溜地带着影卫溜了。 要战术性无畏,战略性撤退,才是可持续吸狼之道。 但出了门,世子府也不是她随意走动的地方,苏小昭想了想,决定拉着影一去跟主人打个招呼。 “对了,大影儿,昨晚宜春楼那个素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苏小昭摸着下巴,眼神耐人寻味,“你猜,我这身体的爹娘谁出的轨?” “只是寻常长得相像之人,小姐多想了。”影一眸色微深,说:“若是小姐在意,我会让她消失的。” 想到那名风尘女子,与小姐有七分像,影一目光转冷,一霎生出杀心。 苏小昭顿时扭头看他,张了张嘴,故作愕然:“哇哇大影儿,人家只是不小心长得跟我有点像,就要被人道毁灭了吗?噫,你好可怕!” “小姐……” “我就随口问问,不知道就算了,你也别管。”苏小昭摆手说。 影一点头应允,世子府已近,两人不再说话。 刚要让仆人通报,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啊!实在是那太后的人太歹毒,孙某也怕连累世子府名声啊……” 两人抬头一看,被侍卫架出来的正是孙瑜。 看来就算影一放他一命,晋斐白也不会留他。 她好像来得不是时候?苏小昭心一咯噔,也不让人通报了,脚下一转就打算撤走。 不料那门一开一合间,竟被里面的秦觅眼尖给看到了。 “喂,苏吹雪!”秦觅眼一亮,出声叫她。 苏小昭两条眉毛一纠,只好停下动作。 那边秦觅已经径直走了出来,也不避讳地拉住她衣袖,说:“你怎么来了又想走?” 见她面色不好,秦觅抬头看一眼被带走的孙瑜,恍然大悟道:“哦,你是看到他被拉去喂斐白的宠物了,所以害怕了想走吗?怕什么,有爷在呢。” 他一副眉飞色舞,等她过来求保护的模样。 “这人是犯了什么事吗?”苏小昭抽了抽衣袖,故作不知地问。 “你说他啊,一个叛主的人,杀了就杀了。”秦觅也不为难,收回手,抱臂说,“不过斐白说,杀他是因为他太蠢,连敌人是谁都分不清。” “他不是说了太后下的手?难道是其他人?”苏小昭想问更多。 秦觅不耐了,又去扯她:“女人家的,管那么多做什么?走,难得书院休沐日,我带你出府去玩。” “不行,世子那边……” “喂,斐白,这女人我先带走了,晚点还回来。”秦觅直接用大嗓子喊话要人。 “去吧。”晋斐白淡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还楞着干什么,走啊。”秦觅用蛮力一扯,差点没让苏小昭一个趔趄。 “等等,你别跟着。”见影一跟上,秦觅大眼一瞪,“我又不拿你主子怎样,再说我带了一群护卫,也出不了事,你别来碍眼。” 苏小昭对影一使了眼色,也示意他留下,毕竟还要等影六的消息。 …… “秦大公子,你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马车上,苏小昭声音冷淡地问。 秦觅也不在意,一直咧嘴笑着看她:“当然是带你去见识见识爷的威风。” “威风?”苏小昭左边眉毛一挑。 “你那是什么眼神?”秦觅不忿说,“上回你利用我的那次,明明爷是一时不备,竟被你说成徒有其表,却手无缚鸡之力。哼,我这就给你看看,秦家把我养得人高马大,不是白养的。” 算了,她跟这种成年小屁孩计较啥。 于是苏小昭敷衍道:“行,吹雪拭目以待。” ※※ “锵锵——吼——”练武台上兵器交接与吼叫的声音。 “快看!百夫长也要被打倒了!”“秦大少爷的枪法好厉害!”“都上去三个了,秦大少爷果然威风!” 台下的苏小昭嘴角一抽,这群人也太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吧? 什么一挑三?那几个人摆明是上去陪假打,讨五军都督之子、二世祖秦大少爷的欢心。 看,秦二世祖一脚踹上去,对方身子动都没动,却大叫一声,忽然倒地痛呼翻滚四圈…… 什么好枪法?只见秦二世祖握枪一刺,去了枪头的枪,眼见就要刺中地上那翻滚的人——身边好大一截的距离,那人见枪势不妙,当即违反惯性定律,立马加速滚动身体,终于顺利滚到秦二世祖的枪下,送了人头…… “彩!秦大少爷又大获全胜——” 苏小昭耷拉着的眼皮撑开,礼貌性鼓掌。 她昨晚没睡好,还要被逼着看这种无聊的假打,简直是受刑,她还不如回家看自己左手打右手。 “秦大少爷威武!”“秦大少爷威武!”“秦大少爷威武!” 在整齐划一的呼声中,秦觅跳下了台,迈着有力的步伐,朝她走来。 他满是汗的脸上神色飞扬,昂首阔步,敞开的衣领里贲张着精实肌肉,像一杆最锋利的枪,视线定定锁着她,张扬地走过来。 仿佛一只情窦初开的孔雀,向她展示自己雄性的美丽。 苏小昭感觉眼角也开始抽了。 秦觅在她身前站定,唇角扬起又压下:“怎样?爷没有你想的那样弱吧?” 苏小昭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他说的都对。可以放她回去睡觉了吧? 秦觅眼底神色提亮,又抓过她的衣袖:“走,我再带你去看看我的箭法。” 他脸上是不可一世的笑容:“我射箭比打架厉害多了,就算我堂兄秦子墨,也不是我的对手。” 要她老命! 苏小昭脸上假笑维持不下了,忙推拒:“天色已经不早,别耽误士兵们吃饭了,我也该回了。不如下次再来看吧。” “那你下次可一定要来啊。”秦觅活动着有些酸痛的胳膊。 “一定一定。” 秦觅顿住动作,忽然觑她一眼:“现在有没有觉得,爷我这么厉害,你来秦家当个妾侍也不亏?” 苏小昭脸一黑,反问他:“嗯?为什么不是主母?” 秦觅哼哼几声,抱臂说:“想得美,就算你真有那层劳什子玄溟门弟子的身份在,也还够不上秦家主母的资格吧?” “那我不干。”苏小昭说。 “为什么不干?!” “你三妻四妾的,想娶多少娶多少,妾侍还不用半点成本,我亏了。” 秦觅生气道:“那你要怎样?” “我说了,不是主母我不干。”苏小昭凉凉说,“所以,秦大公子还是另谋良配吧。” “苏吹雪!” 没想到秦觅急眼了,怒道,“你若有敢要秦家主母位置的野心,那你倒是努力抓住我的心,你倒是试一试,让我喜欢你到心甘情愿只娶你一人啊。” “……喔,那就算了,太麻烦。”苏小昭难得被别人的不按套路出牌噎了一下,顿了顿才说道。 “告诉你,要是错过了我,你可是会遗憾可惜的。” “有什么可惜的,天涯何处无芳草。”苏小昭答。 “你敢当爷我是草?!”秦觅眼里都要冒出火来,控诉道,“你这不领情的女人!” 他往她面前站了一步,身体的热力也逼近,瞪着她说:“老子都不嫌麻烦,为了你一句不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就辛苦练武这么多日,还决定跟我堂兄去剿匪。老子可是为了你才这么努力的,你还嫌什么麻烦?” 苏小昭摇了摇头,放低语气:“好吧,是我刚才不该逗你的。”她也没想到这秦二世祖,连她贪图权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设都吃得下。 “其实是我有意中狼了,秦大公子不要为我煞费苦心了。”苏小昭淡淡说。 秦觅定定看她一会儿:“就是上次你说的,我与他天壤之别的那个人?” “是。”苏小昭说。 “他是谁?” “恕吹雪不能奉告。” “好,好!”秦觅紧抿了抿唇,转身离开,“你尽管护着他,总有一天,我会将他揪出来,跟他一比高下。” 走了几步,他顿住:“你答应来看我射箭,还算数吗?” “……算数。” “你别食言。” “好。” ※※ 回到世子府时,天色已暗。 苏小昭疲倦地打着哈欠,走进房内时,一个黑影忽然从屋梁上落下。 影一单膝跪地,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回禀道:“小姐,影卫部来信了。” “影五在北番受刑后,被人用了搜魂之术。”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早点更的,但周一到周六都在加班orz 以后周日晚上会固定更的(大几率在半夜),加班少的话每周会多更 65、第六十五章 “搜魂之术?”苏小昭没反应过来, “那是什么来的?” 影一目光深而冷, 解释道:“我也只是听说过。传说那是一种楚巫古术,能够搜寻人的记忆,但对方若非意志薄弱之人,施术者也很可能受反噬,甚至暴毙……所以此古术已经几近失传, 据我所知,只有在崇尚楚巫文化的南疆之地,才可能有人知其一二。” “但影二来信说, 他们找到了身受重伤的影五时,他已是强弩之末, 只在昏迷过去前说出, 被耶律丹真的手下使了搜魂之术……” 苏小昭默然片刻,问:“所以那些人对影五用刑, 是为了削弱他意识,好搜寻他的记忆吗?” “没错,否则以影五的心性,无论遭受何等酷刑, 绝不可能松口半分。” 影一神色一凛, 冷声道::“若我所料不错, 那个对影五施术的神秘人, 正是晋斐白的手下,柒瞳。” “那是谁?”苏小昭皱起眉。而且晋斐白的人,为什么会跟在耶律丹真身边? “小姐放心, 你的事,影五并不知情。”影一说,“之前派影五去打听出现在北番的奇人时,影二只说是为了给小姐治病,并没有告知影五详情。” 毕竟小姐借尸还魂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该早想到的。”影一摇了摇头,目露深思,“睿亲王妃,也就是晋斐白的母亲,便是出身南疆。那个柒瞳本是睿亲王妃的人,后来睿亲王妃去世,他就跟随了晋斐白。” 他之前也有打探过此人,难怪……在世子府内他一直没有找到,原来是被晋斐白安排在北番二王子的身边。 “现在影卫部最担心的是,会暴露出顾老将军的信物确实存在于世一事,引起南宛动乱,更怕会牵连到小姐身上。”哪怕有小姐的小舅舅身处江湖,分去了朝野党派大部分的视线,到时小姐也难免被注意上。 影一沉默思索着,再抬头时,苏小昭已经不见了人影。 “……小姐?” 影一声音平平,望向角落处桌子底下微动的布。 “嘘——”桌下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朝他竖指嘘声:“别那么大声叫我,晋斐白很快就要带人来取我项上人头了!糟糕了,你要一起躲这儿吗?” “小姐,你现在是苏吹雪,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影一闭了闭眼,又睁开,说,“而且那搜魂之术虽听起来玄妙,但也并非能够全然知晓他人记忆,至多读取到零星片断。所以影二也仅是先做戒备,并来信让我注意世子的动向。” 晋斐白回朝后已卸了差,眼下他若要对付影卫部,能调动的只有他的近卫营了。这般大动干戈,两人在府内自然能知晓。 “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做内应?我不要,你去。”苏小昭又缩了回去,闷声闷气的声音自桌底下传来,“我苏蘑菇以后就长这儿了,大影儿你记得定时给我浇水喂食。” “小姐……” “嘘,我听不懂人话。” ※※ 清晨的阳光透过镂空窗棂,斜斜照在屋内,桌上花瓶内,有一枝不知名的花儿盛开得正好。 桌下,有一个苏姑娘枕着柔软的枕头被褥,睡得很安稳,很恬静。 房梁上,有无奈守了一宿,闭着眼假寐的影卫。 忽而,影一睁开眼,目光清醒警惕,他身影一动,从天窗处跃出,然后看见有数位侍女正快步而来,举着盥洗器具,为首的人抬手轻叩门:“苏姑娘可起身了?有贵客要见苏姑娘,世子吩咐奴婢们前来服侍。” “贵客?是什么人?”屋内犹豫沉闷的声音。 “回苏姑娘,是崔府的大管家要见姑娘。” 屋檐上的影一蹙眉,莫名的不想让小姐与崔家的人打交道。 屋内,苏小昭闻言将盖过头的被子扯下,面上疑惑:好端端的怎么崔府的大管家要见她? 思来想去也只有崔铁花可能要找她了。 若是其他人,进入苏蘑菇角色的苏姑娘是不会轻易挪位的,但想到那崔铁花知道她这个身份,苏小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抱着被子枕头爬了出来,走回床上:“……进来吧。” 她倒要去看看崔铁花无端派人找她做什么,总不至于是来拆穿她的吧?真是这样的话也太无趣了。 片刻后,苏小昭已整好衣装,跟随侍女到了大厅。 “这位便是近来名动京城的歌姬,苏吹雪姑娘?”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座上响起,崔家大管家望过来的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显然他也不明白,向来少与朝中人打交道的大公子,为何专程让他来世子府,向这女子传话。 苏小昭微屈身一礼:“过奖了,民女不敢当。” 区区一个崔家的大管家,在晋斐白这儿都能得到上座的礼遇,且态度不卑不亢,苏小昭自然也不怠慢。 晋斐白拿过茶盏,呷了一口,缓声问:“吹雪姑娘才华斐然,本世子慕名延请她来府中探讨琴乐,竟不知崔大公子也对吹雪姑娘感兴趣?” 管家微笑,拱手道:“大公子说,之前在茶楼偶然听了吹雪姑娘半曲,只不过未能听完后半曲,甚是遗憾。得知姑娘在世子府中,大公子便让奴前来询问,不知吹雪姑娘意下如何?” 晋斐白低下眉眼,淡笑着注视茶水碧波,不发一言。 苏小昭顿了片刻。 什么意思?嫌她身份不够乱,来掺一脚搅和? 她刚入了雍和璧门下,又来向晋斐白投诚,眼下又立刻冒出个崔家,看晋斐白那凉飕飕的小眼神,不用想苏小昭也知道他在怀疑她的图谋了。 苏小昭眸光转淡,朝管家微微一礼,回绝道:“管家有所不知,吹雪如今已入雍家门下,不再是市井卖唱的歌姬,若是再四处献艺,岂非害我家公子落人口舌?恕吹雪不能从命,管家请回吧。” “既然如此,奴也不强人所难。”崔家大管家也不愠怒,只说,“大公子让奴原话转告,他说,想见吹雪姑娘本人一面,若姑娘不愿,便算了。” 见她本人? 她本人还能是谁?苏家三小姐是也。 苏小昭眼珠一转,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于是摇头道:“还请管家也代为转告,苏吹雪是不会见他的。” 苏吹雪不会见他,但她苏小昭会去。 下人送走了崔家大管家后,上座的晋斐白终于开了贵口,他慢悠悠说:“哦?崔家大公子的邀约你竟是拒了?本世子还以为,你们多少有些交情,他才会邀你相见。” “世子多想了。”苏小昭摆手,同样慢悠悠地,真诚地说,“其实,我连他家公子叫甚名谁都不知道……” ※※ 这一日,世子府内风平浪静,并无任何异动。 晋斐白的近卫营士兵,还是兢兢业业地在巡逻着世子府,保护着自家主子。 “或许那个什么柒瞳,并没有从影五身上,发现顾家信物的线索吧?”苏小昭双手托着腮,对着刚向影卫部传完信的影一,猜测说,“你说了那搜魂之术不见得那么厉害,就算他们知道有顾家信物,也不一定知道信物被守护在影卫部,就算知道它在影卫部,也不一定知道影卫部的位置。从概率学的角度来说,我觉得他们得到完整线索的可能性比较低。” 但不等影一说话,苏小昭转眼就被悲观型人格主宰:“糟糕了,太糟糕了……” “从墨菲定律的角度来说,坏的事情只要有可能发生,那它就一定会发生。” “比如说,影二大嘴巴肯定半夜说了梦话,被影五听到了,他知道了我是冒牌货,知道我是苏吹雪,然后又被那叫柒瞳的家伙发现了,说不定,晋斐白现在已经开始悄悄磨刀,只是假装还不知道,享受着最后猫抓老鼠的快感,等待着我最后的绝望表情……真是太糟糕了。”苏姑娘又开始到处找隐蔽能躲起来的地方了。 影一半晌无言,只说:“小姐放心,影二从不说梦话。” 苏小昭爬上桌子,垫脚去够房梁的动作顿住,回头问他:“真的?” 见影一肯定点头,苏小昭放下了心,她在桌上盘腿坐下,作沉思状道:“那么来考虑另一个问题吧。你说,崔铁花无端端找我做什么?” 影一眸色深黑,摇头道:“我也不知。”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就我自己猜不到。”苏小昭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彩,打了个响指,说:“明日去书院会会他就知道了。” “反正……”一道森冷的亮光,从左至右闪过苏小昭的眼睛,她幽幽说,“没有什么问题,是把他从书院楼上推下去不能解决的。” 望着手持飞刀,努力将月光反射到自己脸上的苏小昭,影一摇头否决:“小姐,高估属下了。” “诶?” “崔家大公子所在之处,暗地里会有死卫相护。我未曾正面对上,不好估出对方实力。”影一正色道。 “死卫?我怎么没有?”苏姑娘不平衡了。 “若是小姐需要……” 苏小昭摆手打断:“得了,你们影卫部不景气,我是知道的。而且死卫一听就死气沉沉的,岂不是比你还无趣?” “……” 苏小昭打了个哈欠道:“好了,今晚我们偷偷回苏府,明日我去书院,你继续留意晋斐白这边的动静。” “是。” ※※ 翌日清晨。 苏府的马车一路驶来,缓缓停在了南麓书院门前。 路过的学生见状纷纷侧目,然后奔走相告:大家快看,那位书院话题人物今个儿又回来了,看来终于不用在茶余饭后,继续重复那些他们已经嚼烂了,又吞回去混了新口水,再嚼嚼吐出来的老梗了! 轿帘一开,首先出现在众人眼里的不是纤纤素手,是一大摞墨迹满满的纸张。 没有了小跟班影六,苏小昭艰难地扛着这些证明她在家养病期间,一直在刻苦学习的“抄书”,迈进了南麓书院。 “砰”的一声,纸堆砸在案上的响声,惊得一旁心有所思的雍隋珠回了神。 苏小昭一脸满意地看着案上扬起的灰尘,看来没有人再占过她的位置了。 “雍小姐早啊。” 苏小昭一打完招呼,才发现雍隋珠脸色有些苍白,一副郁结于心的弱气模样。 美人就是美人,病了还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病美人。 苏小昭赞赏地扫了一眼,然后将背后的书篓放在一旁。 忽然,她眼角余光瞄到雍隋珠的书篓里有一个纸团,看起来毫不起眼,像被主人心烦意乱地随手揉作了一团。 但苏小昭认得出,那是她亲手折的纸花。 可惜了,她觉得自己还折得怪好看的,要是送给影六,他铁定会乐半天。 苏小昭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不在意移开。她想起,今天正是苏留香,与雍隋珠相约的第三天…… 她差点儿给忘了。 不过她早料到,以雍家大小姐的清贵矜持,绝不可能真去突破什么世俗桎梏,与一个采花大盗夜间会面的,对于一个古代贵女来说,也太没羞没躁了。 不过看样子,她似乎竟然曾犹豫过,这点倒让苏小昭意外地挑了挑眉。 见到雍隋珠向后看了一眼,又转回,无声低下了头,苏小昭也调过头,看着书院门口处,背着书篓走进来的崔铁花。 青衣男子走到她右后方座位,坐下,布纸砚书具。他目光清凌无波,没有看旁物一眼。 看样子是要下课再谈了。 苏小昭收回目光,倒是奇怪他的同桌秦觅今日怎么没来。 66、第六十六章 久违地见到杨夫子的山羊胡子, 苏小昭还觉得甚为怀念。但看见小童将一张张纸分发下来时, 苏小昭发现有点不妙了。 随即她想起,今天好像的确是书院考试的日子。 苏小昭回头诧异看了崔铁花一眼:莫非他派管家来找苏吹雪,就是为了提醒她,该来书院考试了?啧啧,不愧是南麓书院堪称“学习委员”一般的存在! 崔铁花似有所感地抬眼, 碰上她意思直白的眼神后,他容色不变,只是眼里有一闪而逝的、一种微妙的情绪变化。仅一瞬的情绪波动, 他便移开眼,执笔落纸。 苏小昭手中转着的笔骤然一停——喂喂,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 那个微妙的表情,分明是对她的想法致以人类情感最深刻层次的藐视吧? 苏小昭咂嘴, 收回目光,开始低头奋笔疾书。 接下来,她一边用狗爬式字体飞快答题,一边在在内心对雍隋珠五体伏地:不愧是学霸划的重点, 一押一个准。这十题贴经, 在上次雍隋珠用笔给她圈出的二十余处里, 就中了八题。余下的两题, 有一题苏小昭依稀有点儿印象,半蒙着写下,剩下一题苏小昭便扼腕跳过。 接下来这五题经义, 又有三题是押中的。 苏小昭咬了下笔杆子,虽然近日她缺课太多,没听过夫子的释义,但厚颜混点笔墨分还是可以的,便提笔开始强行解读。 最后两题策问,一道政治题,一道吏治题。别说,雍隋珠还真帮她押了一道相似的题:今南宛学堂之设,不拘于男女与贵贱,旨在招延四方贤才,试详言其策得失利弊。 这种题,结论不重要,站队最重要。 于是苏小昭笔杆抖擞,根据雍隋珠给的标准答题大纲,开始围绕‘君明臣直,南宛之大幸’一个中心,抓住‘学优则仕最光荣’,‘为民谋事不容辞’两个基本点,点出励志将一身所学贷与帝王家,辅助圣明君主,为人民幸福做番大事情的政治觉悟,至于得失利弊,便东摘西凑几个典故名句,这题便十拿九稳了,不得卓异也有个良。 洋洋洒洒答完这一题,苏小昭满意点头:雍隋珠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 然后她抬头,看了一眼杨夫子案上用于计时的香。 不看则已,这一看苏小昭便发现,那一柱香只烧剩下一小截了。 余光飞快一扫,雍隋珠的笔已搁下,四周同窗的题卷显然也落笔到最后了。 苏小昭含恨叼住笔头:这能怪她吗?能吗?!她虽然字最丑,但是写得也最慢啊! 留空是不可能留空的,苏小昭倔强地提笔,笔杆子刷刷刷地,将剩下的吏治题以寥寥两三句话答完。 正好时间已到,童子将众人的题卷收起,最后杨夫子捋着山羊胡须,留下了一句“逢摘星阁盛事,书院休沐七日”,便扬长而去。 苏小昭擦了下汗,将笔一搁,墨砚用具也不收拾,便大步走至崔铁花跟前,简洁道:“走,外头凉亭。”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顿时让书院众人都看了过来,露出看好戏的眼神。 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因为她说话的对象。 这下子大家都不急着收拾回家了,动作慢悠悠的,纷纷与身旁的同窗攀谈起来,视线却不时瞥向这边—— 众人只见崔铁花不急不躁地收起笔墨纸砚,不作应答,正要取笑那苏家小姐不知利害,连崔家的人都敢惹,下一刻,却见崔铁花起身,竟然真的跟上了走在前头的苏小昭…… 无视身后同窗们呆若木鸡的眼神,两人一前一后往凉亭处走去。自然,没有谁敢凑过去,听崔家大公子的八卦。 凉亭里。 苏小昭站定回身,深深看他。 崔铁花也站定,抬起眼,等她发问。 “你真有死卫?” “有。” “能叫出来让我看一下吗?” “不能。” “嘁,小气。”苏小昭撇了撇嘴,“北番的事你知道多少?” 崔铁花微顿,像是有几分意外。 “应该比你多一点。”他答。 苏小昭思索了片刻,没有追问,而是说:“铁花兄弟,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男子睫毛掀起看向她,瞳色至黑,宛如一道墨线,然后,他淡声说:“我没有什么要从现在的你身上得到。” 莫非还一眼看出她是潜力股不成? 苏小昭挑眉,说:“好吧,不说这个。你今天要见我,就是想告诉我北番的事?” 不料崔铁花摇了摇头,说:“说了也无用,而且你很快也会知道。” “我来,是想告诉你,若是你不想被卷入纠纷,第一最好不去掺合顾家影卫部的事,自然北番之事也无须管。第二,你的身份走到明处才会安全,入宫到了太后眼皮下,会比你如今的境况更好。”他语气淡淡,似乎她听也好,不听也好,都不甚在意。 “哦。”苏小昭应声,随即偏头说,“虽然有道理,不过,我堂堂一个叛逆期的少女,总不能听别人说什么,就乖乖做什么。” 崔铁花轻红的唇一弯,忽而问:“异世之魂都是这般想法不同常人?” 苏小昭眸色深了一些。 崔铁花继续说:“我也并非全无好奇,所以,若说眼下我对你有所求,那么,便是想知晓你来历……毕竟崔家再势大,也打听不了此事。” “作为交换,若你愿意说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或许你会想知道的事。”他说。 苏小昭默然片刻,沉沉点头道:“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这是我唯一的原则。既然你诚心帮我,又知道我并非真正的苏家三小姐,我说了也无妨。” “不过,此番话只能你一人知晓,绝不可告知第二人。”苏小昭正色道。 崔铁花眼神微涟,似染上几分淡淡的好奇,点头。 苏小昭微转过身子,怊怅的目光落在云端上,似在回忆前世。 “其实,我叫苏十娘,前世是一个孤苦无依,以卖唱为生的女子。” “那时有一个书生,他许我承诺,说定要骑白马披红褂迎娶我。”苏小昭面色由怅然转为悲愤,“可惜,从来薄幸男儿辈。回府途中,他却慑于其父威严,开始心念动摇,顾虑我出身低微,难堪良配……” “之后的事,哪怕重生了这么久,我苏十娘也始终无法释怀。” “谁会料到,当初情深意重,愿意为我挥洒千金,以致穷困潦倒也说不曾后悔的人,最后,竟会将我以千两纹银,卖给了一个觊觎我已久的邻船商人呢?” “我心性刚烈,得知此事后悲怒攻心,便当着那书生的面,取出妆奁盒内的千金珠宝,尽数沉江,后来,我也一同投身江中。” 苏小昭闭上眼,神容惨淡而漠然。 “或许是怨气难消,我魂断故土后,便来到了此地。” 空气静默了半晌。 苏小昭终于平复地睁眼,转过身,看向神色不明的崔铁花。她浅浅勾起唇一笑,说:“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前尘往事,让你失望了吧。” 崔铁花微拧起眉,摇了摇头说:“只是有点出乎意外罢了。” “出乎意外?” “你不太像……是你口中说的女子。” 苏小昭无谓浅笑:“这世间的糊涂事,往往比虚构的故事更虚妄,谁说得准呢?你此刻分不清我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会知道,你接下来要对我说的事,又有几分真实。”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对旁人说起此事。”苏小昭眼里浮现一丝浅浅落寞,“你真不信我吗?” 崔铁花看定她一阵,笑意若深:“我方才尚有几分相信,但仔细想来——不信。” 苏小昭眼角一跳。 “可惜了,看来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好说的。”苏小昭转身走人。 “但那件事,我依然可以告诉你。” 崔铁花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不听。”当她不要面子的啊。 苏小昭大步走回学堂的时候,正对上一道道满是探索的视线,其中有几个开朗不拘谨的,便殷勤上前,替她收拾书具,问她:“苏小姐,可否说说你与崔家公子,怎的两人私下谈了那般久?” 乐得有人帮忙,苏小昭双手往后一背,悠悠说:“哦,是这样的,崔铁花他说要四抬大轿,我说不行,要八抬大轿才体面。他想了想,说不如六抬吧。我也想了想,感觉这不成样子,便拒绝了。” “噗——” “噗嗤!” 喷茶的喷茶,喷笑的喷笑,学堂内一片人仰马翻的,都顾着笑她这逻辑不通的一番话,加上门外崔铁花的身影也已出现,便没有人再去追问了。 苏小昭耸了耸肩,拿过书篓背上。 忽然感到一道复杂难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苏小昭转头,对上了身旁雍隋珠复杂的眼神。 视线遇上,雍隋珠率先转开了头,本就憔悴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她不是不知她在胡言乱语,但,想到那个从不愿与她多说哪怕一句的男子,她此生注定得不到,只能遥遥相望的人,却愿意与她说这么久的话…… 苏小昭看定她一瞬,然后,忽然矮下身,单手按在她瘦削的肩上,凑近头在她耳边说:“恨我吗?我可是很喜欢你的,所以,如果因为这种肤浅的原因,就恨我的话,我怕会同情你。” 雍隋珠愣住,一时怔怔的躲不开,也说不出话。 苏小昭起身,背着书篓往外走去,与进来的崔铁花擦肩而过。 “苏小姐。”崔铁花忽然对着她的背影开口,淡而沉静。 苏小昭停下脚步:“嗯?” “秦公子,他今日并没有来考试。” “我知道啊,我又不……”瞎。 苏小昭蓦地止住话音,望着他清凌凌的眼神,思绪一瞬飞快剥茧而出—— “老子都不嫌麻烦,为了你一句不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就辛苦练武那么多日,还决定跟我堂兄去剿匪……” “影二来信,让我注意世子的动向……” “晋斐白已卸了差,能调动的只有他的近卫营……” 苏小昭:“!!!” 剿他娘的匪!她家的老窝都要被端了!! 作者有话要说:再用锤子便签码字自杀!吞了我两千字qaq 67、第六十七章 车夫一路快马加鞭, 疾驰至苏府。 “大影儿, 从这里到影卫部要多久?”苏小昭提裙奔跑进院子。 “最快半日。小姐,出了何事?”影一从屋檐落下。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以城门最早打开的时辰来算,秦家的人已经差不多抵达影卫部了。 “立刻走,去救影卫部和小影儿。”没有多余时间解释, 苏小昭言简意赅道,“不是近卫营,晋斐白是让秦家以剿匪名义出军了。” 影一眉头骤紧, 当即道:“我立即回影卫部。” “不是你,是我们。” “不可, 小姐。”影一否定。 苏小昭奔跑的脚步不停, 砰地推开房门,一边动作飞快地开始卷包袱, 一边思辨清晰道:“别担心则乱。第一,我一人留在苏府,反而更危险,晋斐白既然能围剿影卫部, 难保他不会知道更多, 对我下手。第二, 秦觅也在其中, 说是跟他堂兄去剿匪历练,必要时候,我还有苏吹雪的身份能挡一挡, 不至于出事。” 她戴上苏吹雪的面具,又戴上苏留香的面具,迅速换了装扮。 影一略一思索,点头:“好,我去取马车。” …… 墙后,影一勒马停车,正待去接人,一个满当当的包袱从墙头被甩了出来,紧接着苏小昭人也翻了出来。 “这是什么?”影一单手接过包袱,再接住不稳落下的苏姑娘,一起塞马车里。 苏小昭往车榻里一滚,抱过包袱:“杀人越货逃命装死必备用品。”本是给苏建钢的身份用的,可惜小影儿还没做完她要的东西,就回了影卫部。 影一策马疾行,闻言后,在帷帽纱后微一皱眉:“影卫部的事交给属下处理即可,小姐不可涉险。” “只是以防万一。”苏小昭边乖巧应道,边一件件挑拣着,往自己衣服里塞。 影一听着身后马车的响动,无奈摇头,扬鞭加速往城外赶去:但愿影二等人能守住秦家军队的进攻。 ※※ 然而情势似乎不容乐观。 天刚蒙白,连夜赶至山脚下的两人,抬头一看,山上已隐隐有火烟冒起。 影一眸光冷峻:“是影卫部所在之地。” 影卫部地势高峻险要,外围设有重重屏障,难道是秦家军队僵持不下,开始换以火攻,打算将人逼出? “影卫部有一条隐秘捷道可通往山下,我们先过去,或许有人从那里出来了。”影一说。 苏小昭探头,往山上冒烟处望去,眸色隐约的深暗。 “小影儿不会有事吧?”她低语道。 许久,两人来到了一处丛林密蔽之地,清晨山内雾气缭绕,目之所至不过四五丈。 忽而影一勒住马,飞身而起,持剑立于高处树梢,凝眸望定远处白雾。 下一刻,他松开眉头出声道:“影二,是你?” 远处白雾里,一个人影现出了身形,以轻功掠了过来:“影一!” “你受伤了?影卫部现在情况如何?”影一落下地面,问他。 “一点小伤,并无大碍。”影二面色微沉道:“昨夜秦家的军队强攻进影卫部,看样子,是冲着密室里的顾家信物而来。不过早在之前,我已将其转移地点。那物不容有失,未免晋斐白再抓了我们的人施以楚巫之术,如今位置只有我一人知道。” “那火是我们放的,一来毁去影卫部的痕迹,二来争取时间,让我们的人从后方秘道撤离。” 影一点头,又问:“其他人呢?现在怎么只有你一个?” “我让影三和影四,先带着其他手下离开,前往青璧城汇合……” “影六呢?”苏小昭探出身来,盯着影二打断道。 影二这才发现她也在,顿时脸色不好:“影一,你怎么带她来了……” 她戴的面具,还是从他脸上抢过去的,影二自然认得出。 “影六呢?”苏小昭依然是原来的语调,凝视他的目光却极静,不容避让。 影二怔了怔,转开脸说:“我此番折返,正是为了影六和影五。” “我让手下带着昏迷的影五离开,不料他半途醒来,说体内已被柒瞳下了追踪的子蛊……所以他让手下离开,自己一人留下,说要替我们最后拖延一点时间,引开秦家军队。” “影六半途听到手下汇报,就折回去找影五了。”影二沉声道。 苏小昭沉默了下来。 影一眸光也转为冷沉。难怪影五逃出北番后,迟迟没有回影卫部。只是他被找到时,只来得及说出被耶律丹真的人搜了记忆,便重伤不支昏迷。 “影二,你带着小姐离开,我上山去寻他们二人。”影一说。 影二刚皱起眉,影一便说:“无须多言,小姐身边不能没有人。而且你是唯一知道信物位置的人,不能冒险,何况你有伤在身。” “保护好小姐。”影一冷声说完,便已飞身远去。 二人相对,片刻的安静。 影二望着苏小昭,目光沉了又沉:“你跟来碍事做什么?” 话一出口,影二紧抿了抿唇,明明是担心她出现在如此危险的地方,但一对她说话,怎么就不由自主变得阴阳怪气? “我碍大影儿的事,又不是你的事。”苏小昭缩回身子,淡淡说,“你可以离开。” 影二冷哼了一声,不回话,上车就要扬鞭离开。 “等等。”苏小昭说,“这马跑了一夜,你去取些草来喂它吧……好了,最后一句说完了,接下来都别跟我说话。” 影二脸色呈现发黑趋势,但看了一眼马匹,确实显出饥饿与疲态,便离开去捡草。 脚步声远去。 少顷,车内的苏小昭睁开眼,取过包袱从车上跃下…… ※※ “禀秦参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不知从什么地方逃出去了。” 身着盔甲的秦觅打马上前,看向拧紧眉的秦子墨:“我说堂兄,那些人可不像是普通的山匪,你把我骗来这山旮旯的,还差点挂了彩,也太不讲情义了!” 秦子墨转脸瞥他一眼,说:“还不是你爹,秦家家主吩咐的,难得你有从军的念头,带你出来见世面。” 不然以他半吊子武功,整日在军营里拉着人比武,还真以为自己武功盖世了。 秦觅一咧嘴,气笑了:“所以给我找了群这么难对付的家伙?” “不是有我在吗?你爹说死不了就成。”秦子墨回。 “喂,少看不起人,不给你露一手你还真以为我是二世祖!” “拭目以待。”秦子墨随意应着,拿出一个黑玉盒,打开。 “这是什么?”秦觅凑过头一看,顿时嫌弃别开眼,“好丑的肥虫子,一看就是斐白家养的。” “这是蛊。”秦子墨抬起眼,伸手一指,冷声说:“那个方向,追。” …… “咚……” 一扇沉重的石门落下,挡住了身后的火光、浓烟和追杀声。 一身紧身黑衣的男子滑坐在地上,双臂撑在身侧,浓黑长睫沾满了尘土,如被压沉至再抬不起的黑羽,虚弱而无力。但片刻后,他复又睁开眼,以手扶着墙缓缓站起,青白的石板上印下斑驳猩红。 他扶住右肩,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迈步。 “哎,你是影五吗?”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 黑衣男子瞬息转身,抬手用力扣住来人的脖颈。 他伤得太重了,以至于被一个毫无武力的人近身都不能察觉。 “咳等等,我是……是……。” 像待宰的脆皮鹦鹉一样被掐紧了脖颈的人艰难说着:谁知道眼前这个重伤得跟丧尸一样的家伙,还有这么强的攻击力?! 黑衣男子微一愣。 是一名女子? 趁那人手上力道松了一点,苏小昭赶紧撕下面具,指着自己:“你们家小姐啊!我是你们家小姐啊,看清楚了没?” “……” 看见男子木讷死板的面容上微妙的表情,苏小昭一拍额头,赶紧又撕下一层面具:“错了!是这个,是这个,看清楚了没?” “小姐!”黑衣男子立即单膝下跪,低头恭敬道,即使身受重伤,他的动作依然标准到让苏小昭看得膝盖一痛。 苏小昭揉着脖子盘地一坐,顿时比他还矮了一头。 她微微仰头,一边将两张面具往上贴,一边看着男子木讷的、连重伤的痛楚都丝毫不敢展现的面容,说:“你没见到影六和影一?” “回小姐,影五并没见到影六和影一。” 他是答没有见到,而不是问他们两人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呆板到毫无情感。 苏小昭揉了揉被掐到发痛的脖子——看在他是小影儿要救的人的份上,算了算了。 远处隐约有踢踏的脚步声。 苏小昭眼皮子一跳:“你还揍得动人吗?” “可以,小姐先从那条路走。”黑衣男子说完,以手捂住胸口处咳出了血。 苏小昭一个原地蹦起,顺手就抄起这位二级伤残兄贵:“信了你的邪!还不赶紧一起跑!” 作者有话要说:老大说,以人格担保21号发完版本后不加班了 orz 如果老大人格没炸裂的话,会多更一点。 68、第六十八章 影五被她架着手臂, 往前踏出了几步, 身形稍显踉跄。但他旋即站稳,环臂护住身前还不及他胸口高的少女,往左边一推石门,那扇门是活动的,“小姐, 请走这边。” “一直往前走到尽头,爬梯出去后,左十步有个空桶, 下方有路通往出口。”他的声音很沉闷,像掷下的石头沉没入一潭死水, 像他此刻的面容一样, 木讷而毫无波动——如果不是他被汗水湿透的衣领,和微微颤栗的呼吸, 苏小昭险些真以为,他没有在承受任何痛楚。 所以,不等他放开手转身,苏小昭一撩腿, 干脆利落地将门给踹合上了, 扯着他手臂继续走。 “小姐, ”男子薄唇抿成一线苍白, “请恕影五不能护于你身侧。我体内被下了蛊,同行会暴露小姐行踪。请小姐先走,我去外头引走追兵。” “忠心没错, 想法也没错,不过,”苏小昭眉一挑,说,“有一点错了。我不是你们真正的小姐,让你拿命护我,我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小姐……”影五不解。 他不知道本该在京城的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也不知道她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想起影二说过小姐得了疯症,影五眉头拧得更紧,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东西的时候,“小姐,请……” “别啰嗦,再啰嗦我自杀了。”苏小昭烦躁的眼刀瞥去,不料男子一下子噤了声。 额,该不会真的以为她会自杀吧? 苏小昭难得无语,这家伙怎么比影六还好骗? 不过省事就好。 于是苏小昭以劣势的身高,努力架着一个受伤的大男人,撒开脚狂奔在黑暗的暗道里……还好她穿越过来后,日日晨跑锻炼,眼下这脚速总算不拖后腿。 两人不知道摸黑走了多久,终于见到了尽头处的一丝光亮。 “这里有梯,上去。”影五说。 苏小昭点头,被影五以手护着,上了三米高的梯子,她推开头上的挡板,爬了出去。 然后她向下探手—— “那里有人!”“快,拿下他们。” 突然远远一声呼声传来,两人俱是一僵。 追兵来得真快!苏小昭扭头一看,瞳孔缩起:远处一队精装骑兵正向此处而来,有两人驰马当先,其中一个正是秦觅。 苏小昭一瞬间念头百转,几乎立即想好了晋斐白为何派她来,她又如何以玄溟门中人的身份,可以助他们解开神秘的顾家信物的好几套说辞…… 但是,无论怎样胡诌的说法,都要放弃眼下这个他们视为目标的影卫。 苏小昭眼神一流转,复为平静,她向下探手,冷静说:“快上来。” 见影五一举借力跃上,苏小昭声音幽幽说:“要是活着回去,我一定会告诉小影儿,他得给我当一辈子木工,卖苦力赔偿我了。” 影五不知道,她这一下拉他上来,放弃的便是她盘算的后路。 “你说的,就是那个木桶下面有路?”苏小昭转头,拉着他往那边跑去。 地面上一片朗阔,敌人们又骑着马,自然跑不了,两人只能走地下的暗道,别无他法。 事已至此,影五再不想拖累她,也是木已成舟了。 于是他面色一黯,说:“是,小姐。” 远处人马越来越近,不容多想,影五便踢开木桶,掀开茅草虚掩的模板,带着苏小昭跳了下去。 地道比苏小昭想象的要宽敞,两边有照明的火把,足够容纳那队士兵一起下来。 这显然对两人更为不利。 “小姐快走。我身上有伤,不能再拖累小姐,便留下拦住他们。”影五抿紧唇说。 苏小昭恍若未闻。 影五只见她从怀里、衣袖里掏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件,环顾了一周后,动作飞快地将其布置在两边,并将物件垂下的细线拧起成一股,缠绕在两端灯架的低处。 “小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嘘,别吵。” 麻利地做完这一连串动作,最后,苏小昭将火把熄灭,却不带走,继续挂在墙上,并在火把旁的烛台上撒了几把碎粉。 此时,外边的脚步声已逼近了,甚至听见秦子墨冷厉的吩咐声:“下马,下去追。” 苏小昭忙一把拉过影五,脚底抹油地往前方黑暗处跑去。 “小姐,你布置下的是什么?”影五回头望了一眼,低声问。 黑暗中,苏小昭唇角一扯,隐约露出炫耀的自得,不喘气地说:“那是我和小影儿独家创作不外传,采用弹匣式重力装填并由活塞门与内置勾爪配合完成,以尾管□□为动力驱动,天下只此一家的名为“豌豆射手噗噗噗”的初代未改良机动性暗器。” “什么?”一脸茫然、怀疑自己重伤以致理解迟缓的影五。 “好吧,被你发现了。”苏小昭挫败努了努唇,自顾自说,“其实就是听起来厉害,实际上没什么杀伤力的玩具。你等着,回去后我会鞭策小影儿改良的。” “……”仍然是一脸茫然,但已经感到处境堪忧的影五。 …… 那边,秦子墨刚吩咐完众人下了马,便见到自家堂弟秦觅兴致勃勃地拿出武器,就要下去追人。 “阿觅,你跟在我身后。”秦子墨说。 虽然听从秦家家主的话,带他出来历练,但仍是要以他安全为先,否则任由秦觅的性子,秦子墨还真怕他乱来伤了自己。 秦觅砸了砸嘴:“怕什么,我还能打不过那个重伤到快断气的人?难道怕我抢了你风头不成?” “谨慎为上……” 话未说完,看见他已率先跳下去,秦子墨无奈摇头。 于是一行人下了地道。 “我们快追,那两人有一个受了重伤,跑不远的。”秦觅走在前头说。 秦子墨一皱眉,“阿觅,当心一些。” “行行行,这黑不溜秋的,子墨你也当心闹鬼。当然,我是不会怕什么鬼的……”秦觅嘿嘿笑着回头开玩笑道。 “嗯?我踢到了什么?”秦觅忽然说,纳闷地蹲下身去看。 “小心机关!”听到异响的秦子墨立即提声道,一步跨到秦觅身前。 “噼啪噼啪噼啪——” 蓦地一阵阵接连不断的细小爆破声响起,士兵们纷纷竖盾掩护。 “哒”,“哒”,“哒”…… 是小石头弱弱地砸在盾上,再毫无威力地落下地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等了好一阵,那像小孩子砸石头一般的机关才停歇。 “噗,那是什么机关?闹着玩的吧?”秦觅不怕死地凑出来,“谁点个火把,我过去瞧瞧。” 秦子墨皱了皱眉,但想到这机关威力虽小,但前方可能还布置有其他机关,不宜摸黑前行,便点头道:“去取火。” 士兵立即听从吩咐,拿出火折子,恰好旁边墙上有火把,便取过来点燃。 明黄的火光一霎冒起,照得地道亮晃晃的。 “追人要紧,我们先走。”秦子墨提抢往前。 “等等!”秦觅忽然大惊小怪地叫出声。 “阿觅,现在不是研究机关的时候……”秦子墨又皱眉。 “不是,子墨你看,”明亮的火焰照出秦觅眼里清晰的惊愕,“有、有鬼火啊!真闹鬼了啊!!” 秦子墨转头一看,不知何时,烛台上飘起了几簇幽蓝色火焰,浮在半空中,惊得一众士兵目露惊惧,纷纷后退。 但不知怎的,他们不动则已,这一后退,那些幽蓝鬼火竟然像长了眼睛一般,正正朝着他们飘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讶异道。 这种幽蓝色的鬼火,据说不是乱葬岗里才会出现的吗? 见大家纷纷自乱阵脚,秦子墨眉眼一沉,拉过吓得面目失色的秦觅,只好出声吩咐:“我们出去,从上面追他们。” ※※ 地道内,影五转过头,疑惑拧眉:“那些人没有追过来。小姐,怎么做到的?” 苏小昭长呼一口气,终于停下脚步歇息。 “一些小把戏,躲过算我们侥幸。” 她坐下,往身后的墙一靠,累极地舒展开四肢,用最舒服的姿势跟他说话:“你也坐下,歇一会吧。逃亡的路还长着,我们要商量一下怎么跑。” 影五扶着墙,也缓缓挨着她坐下。 “小姐,为何要救影五?”他忽然问,目光困惑地看着这个他自小并没见过几面的主子。 “那你为何要救我?”苏小昭反问道,“看起来,你和我并不算熟悉吧?” “你是小姐。”影五不假思索道。 苏小昭沉默了片刻,百无聊赖地用手划着地:“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没意思。算了,怎样都好,至少你们活着还有一个目的,虽然是一个很愚蠢、完全经不起逻辑和人性推敲的目的。” “唉,我也想这么肤浅而简单地活着,”苏小昭眼里氤氲着一种名为欠揍的雾气,“可惜我深邃的心灵,让我无法随波逐流,用这种单调到庸俗的人生,来诠释我斑斓的内心。悲乎,哀哉。” 影五接不了话。 “所以小姐,为何要救影五?”他继续执着地问。 “碰上就顺手救了。而且,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很无聊的。”苏小昭说。 没想到他却点头,说:“影五明白了,小姐。” 像他总是发呆,也很无聊。 苏小昭意外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懒洋洋地歇着,问他:“这里的地形你比较熟悉,你有什么好的逃跑路线吗?” “小姐确定要带着影五吗?”他问。 苏小昭随意点头。 “那么,小姐请等我片刻。”影五说。 苏小昭奇怪转头,然而接下来,眼前血腥的画面令她头皮发麻到恨不得自己压根没转头—— 他取出一把匕首,面不改色地挖入受伤的右肩,在苏小昭惊悚的目光下,挑出一只蠕动的、肥大的奶白色虫子,将之钉在地上。 “可以了,小姐,影五已将体内的蛊虫取出,不会再被追踪到了。”他木讷的目光掩盖了隐忍的痛楚,却浮出一丝极浅的愉悦,“我试了三次,才终于将它取出了。” “!!!” 这种非人的痛楚,他还可以连着承受三次?! 苏小昭躺也不躺了,寒毛一个颤栗便蹦起,撕下衣服布条在他肱动脉上扎紧,为他止血,悚然道:“喂喂,你都不怕让我留下心理阴影的吗?!” 天哪,现在她感觉自己的手臂也很痛! “小姐……”影五苍白的面容一愣,好像想起确实不适合让小姐看到这种场景。 “你缓一下,然后我们赶紧走,不然晚了我怕要背尸赶路。” “小姐,我还撑得住。我们从通往山下的密道走吧,其他出口,估计已经被秦家的士兵封住了。”影五低低说着。 苏小昭眉一皱:“那条路?我来的时候花了快一个时辰,现在我们两人只会更慢。” 哪怕影卫的身体素质再好,也拖不了这么长时间的流血吧? “不如……” 不知是不是影五的错觉,他觉得眼前的少女,眼神一下变得有些许诡谲起来: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犹豫不决而又试探的诡谲欲望。 影五的心格了一下。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她的眼睛宛如最深最深的大海,却又仿佛倒映出如洗星子,扑闪扑闪的,一种诱人深陷的、诡谲至深的灵动。 “不如,我有一个很大胆的逃亡计划,你要来跟我试一试吗?” 作者有话要说:啊咧,昨晚写到最后,突然电脑更新了,只能一早起来再开电脑 69、第六十九章 “子墨, 这丑虫子怎么没反应了?” 秦觅伸手拨弄了一下他手里的盒子, 不解问道。那原本扭动着身躯,指向子蛊方向的母蛊,突然不管怎么摆弄都毫无反应了,“难道那人已经死了?” “不会,斐白说这蛊寄于体内, 就算人体身亡,蛊也能继续存活三五日。”秦子墨眼眉压了压,说, “看这情况,应当是那人刚才趁子蛊被母蛊催动之时, 找出子蛊游走的位置, 硬生生将子蛊剖出体外了。” “嘶……”秦觅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忙缩回手,不敢再靠近斐白家可怕的虫子, 生怕也被它钻入了自己身体。 “子墨,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秦觅问道。 能有这样超乎常人的狠劲,而且让斐白和他堂兄大动干戈,甚至得背地里偷摸行动的, 当然不可能是骗他来时说的什么土匪窝。 秦子墨也不瞒他, 说:“是顾老将军留下的影卫部。” “顾家的影卫部还没遣散?”秦觅闻言疑惑说, “顾老将军都作古这么多年了, 除开一个压根没养在京城的养子,只剩下书院里的那个苏家疯丫头,能有什么威胁……”忽然顿了顿, 秦觅压低声,神秘兮兮问,“难道,子墨你们是为了传闻里的那件东西而来?不会吧,那东西真的存在于世?” “找到便知道了。”秦子墨不再详说,合起装着母蛊的盒子。 “那现在该怎么办,这虫子没反应了,我们要如何找人?” “他们这么多人,不可能无故消失,肯定是有密道离开。”秦子墨伸手,一旁的随从便递上地图,他一边展开,一边说:“我方才看了这里的地势,除了被我们堵住的来路,周围皆是陡峭天险的悬崖,只有这一处地坡稍缓,若是修有密道下山,很可能是在这处。” 秦子墨以指圈了地图上某处,秦觅一看,便说:“好,我领一队人马去那边守着,子墨你继续带人搜寻。” 秦子墨点头。 …… “嗖——” 一个士兵被影五射出的匕首封喉,悄无声息倒在地上。 苏小昭惊叹地睁了睁眼,不过此时不是夸人的时候,她让影五转身回避,自己走上前,将士兵的衣物脱下。 再走回时,她已经换了秦家士兵的装扮。 “好了,你先到我说的地方等我。我要去一趟密道入口,取回我的东西。”苏小昭一边解开马绳,一边没良心道:“你自己当心,我回来要是没见到你,就当你已经被逮住了,我会自己逃跑的。” 影五摇头。 苏小昭领会地一挑眉:“不会吧,你还要我舍身救你?休想!” 影五这回摇头更快了,虽然还是那样木然的眼神,语气却有一种固执的笃定:“小姐,影五的意思是要与小姐一起去。” 苏小昭忙伸手虚推。 “第一,两人行动太引人注目,很容易暴露,第二,眼下你的武力比我强,我的行动能力比你强,但若正面碰到敌人,我们两人在一起会互相拖累。我不要。” “影五绝不会让自己拖累小姐。” 影卫的职责本就是关键时刻为主子舍命相护。 真是的,对付这种思想简单的家伙,她动什么脑子。于是苏小昭直接说:“这是命令。虽然我不承认,但是,如果你此刻当我是主子,就遵从我的话。” 果然对面的男人立刻木愣愣地跪下道:“是,影五听令。” 瞧,比糊弄大影儿省事不知道多少倍。 苏小昭乐得翻身上马,摇摇摆摆地夹着马儿走了。 …… 苏小昭的骑马技术并不纯属,但凭那些年模拟世界里的虚拟驯马骑马经验,摇摇摆摆了一段路,也摸清个七七八八的门路。 她不慌不急地骑着马,一路装作张望的样子,不让别人看见自己面容。 如此一来,倒也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偶尔有远处士兵瞥来,也只是吼一声“那边的小子别偷懒,快在附近找那两人出来”。 她哑声应是,四下转悠着,逐渐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然后,一路往来时的密道入口驶去。 过了约莫半刻钟,苏小昭好不容易避开士兵们,到了上山时的密道出口。 但一看清前方把守的士兵们,苏小昭便心下一咯噔。 看来他们已经发现并封死了这条路。 苏小昭心下寻思着,照他们搜寻的情况,追捕的应该只是她和影五。若所料不错,影一很可能是先碰上影六,然后或许是影六受了伤,影一没有再继续找影五,而是带着他离开了。 想到猜测里那个笨蛋影卫可能受了伤,苏小昭苦恼地皱了皱眉。 算了,明明是她眼下的处境更危险,再逃不出去,今晚就是大影儿小影儿为她哭坟了。 好在,上山后她将伞包藏到了杂乱草丛里。 没错,那是一个伞包。 是一个有故事的采花贼专用保命伞包。 很久很久以前。 在苏府内,她指着灵魂画作,将内部结构、折叠方式和用处讲解给小影儿听的时候,那笨蛋影卫惊吓得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要是想练轻功,我和影一可以教你。虽然你骨架已长成,恐怕不适合学武……但小疯子你绝对不能有这种想不开的念头!” 当时她一掐他脸颊,颐指气使:“做。” “不做!”绝不向疯势力低头的影六。 僵持了几秒后。 “做嘛。”她眼角委屈一垮。 “……不、不做。”片刻的动摇不能撼动影卫的坚持。 她望定他,眼里的一汪晶莹缓慢蓄起,也缓慢摧毁眼前人坚定的意志。就在某种生理液体即将以摧枯拉朽之势落下时,她忽地收回手,止住欲言又止的某人:“算了。” “什么?”影六有些茫然道。 她微仰头,彼时明灭的火光,将眼底降落未落的泪水照得凄美,“我说算了。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唉,男人。” “啊?”影六半晌没明白过来,只知道小疯子又要作妖了。 “小疯子,你想要说什么?” “你都忘了,我再提来作甚,自取其辱么?” 她撇开脸,再不说话。 然而一连几天,苏姑娘都是哀婉的苏姑娘。 留下影六急得团团转,甚至跑到屋顶上找了影一:“糟了,影一,你看小疯子这几天任我怎么问都没说,我一定是真的忘了什么重要的约定,惹她生气了。影一,你知道我忘了什么吗?” 影一淡淡望着说傻话的某人,然后说:“自己想,我如何知道她跟你有什么约定。” 望着影一飞身远去的背影,影六挠了挠额头:怎么他觉得,好像把影一也惹恼了?大概是小疯子说的,他又蠢到别人了? 于是影六更苦恼了。 于是影六一边回忆着,到底自己这个天杀的忘记了什么,一边兢兢业业地打磨伞包滑轨…… 终于,影六心怀忐忑地,看着伞包到手似乎心情不错的苏姑娘,终于鼓起勇气问起这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哦,你说那件你答应过我的事啊。”苏姑娘沉吟一下,肃色道,“当初在山庄外,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闯荡江湖,我当采花大盗来你当护采花使者,我们一起风靡江湖无数少女。到时飞那么高,我不害怕的呀?当然要想办法保命……” “小疯子,你——” 苏小昭瞥眸看来:“嗯,怎么了?” 他什么时候答应她这种可耻的事情了?! 少年的脸红了又黑,黑了由红,像被街头恶霸欺负了,只能瞪着双眼却无力顺从的良家妇女,“小疯子,我、我真是败给你了!” …… 只可惜,由于技艺和布料的限制,影六只找到制作帆船的帆布用以替代尼龙布,不适合太过低高度的跳落,更不存在苏姑娘杞人忧天的什么“半空中影卫一个手滑,把她栽了下去”的操作。 于是苏姑娘只是把玩了一阵子后,便当成装机关的背包用了,用她的话来说,论装东西,它好歹不是普通的包袱,配得上她要的独特。 然后,直到现在。 苏小昭在知道影卫部地处高险之地时,便惜命地带了过来,以防爬山下坡的时候,她一个脚滑便呜呼离世。 但这足有十斤重的包也不是背着玩的,于是苏小昭上了山后,便将它卸下,取出机关随身带着,便藏在了草丛里,想等下山时再背上保命。 想到这儿,苏小昭叹了口气。 如果早知她会碰上重伤的影五,早知两人会碰到这种险境,早知秦家士兵们会这么快发现这条密道,她宁愿负重随身背着它。 眼下,是要偷偷把那个伞包拿回来了。 于是苏小昭远远下了马,放轻了脚步,绕到了距离驻守士兵三四百米的草丛堆里。 她矮下身子,隐在半人高的丛木间,悄悄地摸过去。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终于,透过层层叠叠的草丛,苏小昭看见了那个灰沉沉的包—— …… 从昨晚开始,折腾了一整夜的秦觅没精打采地坐着,将枪立在了地上,扶着枪打哈欠。 等了半天,还是没见到有人来,或许堂兄那边已经逮住人了也说不定?秦觅这样想着。 等来又等去。 人有三急,于是秦大公子环顾了四周,一眼相中了旁边那片茂密的草丛,决定放下身份,回归大自然。 解下弓箭和箭筒在身旁,秦大公子竖起耳朵,耳听八方,菊花收紧,以世家子弟的标准严格憋着声音。 “呼!”解放完毕的秦大公子精神抖擞,提起裤子,自觉这人生大事解决得神不知鬼不觉。 突然,秦大公子菊花一下紧缩。 前面草丛里,出现了一个身着士兵服装的家伙。 秦觅第一反应是脸上一赧,立马后退一步,下意识想用鞋拨土毁尸灭迹。 第二反应是眉头一拱,不对,那个士兵的瘦削身形,不像是他带来的这一队人里面的。 “喂,前面的,你在这里干什么?”秦觅提声问道,眼里出现狐疑,“转过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发哦 70、第七十章 熟悉的声音一下子传入苏小昭的耳膜。 下一刻, 苏小昭转身弯腰低头, 以他看不清面容的姿势。 她压沉了声音回:“回秦公子,小的发现前面有个奇怪的包袱,前来查看。” “包袱?什么包袱?”秦觅疑惑。 “小的这就取来给秦公子。” 苏小昭走了过去,拿起了地上的伞包,状似恭敬地拿起——刚好挡住了脸。 “就是这个。秦公子可要查看一下?” 果然秦觅的注意力一下子从她的身份, 转移到了伞包上,“什么东西,我看看。” 苏小昭举着包, 缓缓往前踏出,朝他走近。 秦觅也往前踏出一步。 然而, “啪叽”一声, 秦觅脸上一僵:糟糕,他好像踩到了什么软趴趴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 顿时五官都被恶心得皱起来。 “啊,包里有蛇!!”那个士兵一声惊呼,连连后退了好几大步,“秦公子小心, 小的先丢掉这蛇, 再呈给秦公子!”再后退几大步。 秦觅随意瞥了一眼, 也顾不上了, 只低下头,努力将鞋底的东西蹭干净。 恶,太恶心了!实在是太恶心了!! 蹭着蹭着, 秦觅觉得不对劲了,怎么那人的脚步声原来越远了。 于是他抬头一看,顿时惊怒交加:好小子,都跑那么远了! “喂!站住!” 站住她就是影六! 苏小昭充耳不闻,飞快背着包往马匹处跑去。 秦觅脸色一沉,再蠢他也知道对方正是追捕的人了,立马拿过放在一边的弓箭,搭箭上弦。 远处的士兵们听见喊话,纷纷骑马冲向这边,“有人,快追!” 苏小昭扭头一看,往前面的歇马处跑得更快了。 “让开。”秦觅沉下声,心里是自觉被玩弄了的愤怒。 想着秦子墨吩咐要活捉,秦觅压下火气,将瞄准她脑后的箭下移,对着她的左腿,弦拉满,松手。 一支羽箭从他手里激射而出,像一道利而冷的光影,瞬息划破空气—— “嗽!” 一声利箭入肉声。 眼见奔跑到了马匹身后的人,忽地身子往左一跌,她伸出左臂,往地上重重一撑,连掌心也被砂砾撑得印血。 但苏小昭已经感觉不到手上的不适了。 她额头上飞快渗出冷汗,浸湿了额际垂落的几缕发。 小腿上钻心的痛楚侵蚀入脑,这种从未有过的痛意,险些让苏小昭放弃一切抵抗的动作,只想坐在地上哇哇痛哭,让大影儿和小影儿看看她有多惨。 但是他们不在,只有她了。 她来自大脑的指示总能快过身体本能的反应。 只是眨眼的时间,甚至她的左身还没有跌实在地上,她便左臂一用力,弹跳起来,片刻不停顿地,一瘸一跳地上了马,夹紧了马腹,疾速驶出。 在外人看来,那人仅仅是被箭射中时一歪身,却是连跌倒也没有,甚至违背了身体的受激反应,像丝毫没有影响一般逃去。 “这就是顾家训练出来的影卫吗?”秦觅微怔了一怔,见那人出了箭的射程,便放下了弓箭,吩咐道:“上马,追。” …… 没人知道的是,此时的苏小昭一边骑着马,一边抬手摸着脸上哗啦啦的泪水——痛死她了,杀千刀的秦二世祖! “我射箭比打架厉害多了,就算我堂兄秦子墨,也不是我的对手……” “你答应来看我射箭,还算数吗?” 算、算她大爷的数! 她怎么想到是以箭靶的角度看?!早知道就不该答应他,简直见了鬼。 而且,秦二世祖居然没骗她,箭法真麻溜,痛死她了! 一路靠诅咒秦觅挨过了腿上的痛楚,到了和影五约定见面的悬崖时,苏小昭才身子一软,瘫倒在马上。 “小姐!” 影五惊然的声音。 “小姐,你的腿怎……” 苏小昭睁开眼,努力咬了咬下唇,却是打断他:“别问了,他们要追上来了。影五,帮我拔了这箭。” “不行,小姐的伤势要影二亲自处理,擅自拔出恐怕会痛楚难当。” “这是命令。” 影五微愣,抬起头,对上女子湿漉漉的眼睛里,冷然又果决的目光:“这是命令。你没有过低空极限跳伞的训练,我有。”虽然是虚拟的模拟游戏,但也是接近于真实的状态,“所以接下来的事,只能我来做,这根箭会影响我的动作,拔掉它,我相信你的手法。” “是。” 影五一默,握住苏小昭的脚踝,以极快的速度将小腿上的箭拔出。 他没有听到痛呼,但抬起头,却看见她颤栗不已的后背。 “过来,转身。” 影五装作没有听出她声音里的哭腔,依言而行。 她从马上一滑,趴在他背后,没等影五来得及说什么,她已经牵出几根系带,在他胸前扣住。连同她自己一起,绑在他背后。 她不断说着话,像是想分散自己的痛楚,抑或是安抚他:“你放心,我们应该可能大概或许不会摔成肉饼的。” “虽然只有一副伞,不像以前的时候,有备用的选择余地,但我从来是一次性通关的,从起跳点选择,开伞程序,开伞时机,我都是评分最佳,又准又正又稳。你也别怕,我会带你摆好下降姿势的”她伏在他身后,絮絮地低声说着意味不明的话。 “不过真实世界里,我很恐高的,待会你要替我起跳。这么一想,我腿没白伤了,这样就能理直气壮交给你了。”她含痛的声音里忽然露出得色。 “当然,前提是,你不会不敢跳吧?”她偏头问。 “但凭小姐吩咐。”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快速逼近两人。 “嗯,我数三声,你就跳下去。谁闭眼谁是王八蛋,真实世界里,我就跳这么一回了,估计你也是最后一回,不睁眼就亏了。” “他们就在前面!拿下他们!”身后杂乱的声音。 “啧,烦人……”最后,苏小昭不放心地加上一句:“对了,这是命令。” “是,小姐。” 她垂下眼,下巴搁在他肩上,用一种他陌生的,在他往后余生也再没有听到过的,清冷到近乎冰冷,却异常好听的声调,低低数着: “三。” “二。” “一,跳。” 在一众持枪下马的士兵眼前、在秦觅和秦子墨怔住的目光中,男子背着另一人,一同跃落下悬崖—— 消失在所有人睁大的眼里。 ※※ 二十米…… 五十米…… 一百二十米…… 这一刻,速度与风的阻力,足以撑开她背后帆布制的降落伞。 从一百余丈,约四百米的山峰上,跳落到这个高度,仅过去五秒。 而距离她能掌控的最低一百五十米米开伞高度,还剩下一百三十米。 从一百二十米到二百五十米的高度,是她仅有的开伞时机——只有两秒时间。 一般训练有素的跳伞运动员,可以做到三至四秒内开伞,两秒的是佼佼者,而且必须配备最专业的的开伞设备…… 在急速的下降,和强劲的风里,苏小昭微眯起眼,脑内异常清晰地计算着时间和距离,像是冷眼旁观着自己。 然后,拔下牵引索。 两百米……两百二十米……两百五十米。 突然,影五察觉到急速下坠的身体,忽地像被什么东西栽住,下落的速度,倏然转慢,身体落空的难受压迫感慢慢褪去,变得轻缓,柔和…… 他第一次忍不住内心的好奇,转头望去。 然后看见,在两人的上空,一块亚麻色大帆布蘑菇般地张开,条条绳索,正是连到两人身后的背包。 “没错,向上看,不过要看前面,不是后面。” “腿并好抬起,抬起,别把我往下拉。” “看前面,看我做什么?” 苏姑娘用下巴一怼他脸上:“你转头挡住我视线了,别碍着我找落地点。” 她不慌不忙地拉着绳索牵引器,语气里是难得的放松:“看风景,以后可没这机会了,我也不敢再跳了……咦,找到组织了。” 苏小昭控制着方向,避开了树枝,带着影五一同落在草丛里。 影五立即解开系带,将软到趴在草地里的苏小昭扶起:“小姐……” “等等。” 苏小昭注视着刚才的方向。 果然,影一,影二和影六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视线里—— “小姐!”“小姐!”“小疯子——” “等等,影五,你先别扶我。” 在他们惊喜的目光,和影五疑惑的目光里,只见苏小昭努力踮脚站了起来,然后,她眼里含着痛意逼出的、圆滚滚的泪珠子,却扬了扬下巴,露出一种骄傲炫耀的目光。 “快看,我是跟影五从上面跳下来,一百多丈!” 影一停下了脚步,望定她。 影六肩上受了伤,却跑得比停下的影一和放缓脚步的影二快,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小疯子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顿时满腔的担忧忍不住变成“噗嗤”一声。但笑过之后,影六又忍不住抽噎起来:“小姐,小疯子,我……” 噎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论说什么,也表达不出在他跟影一回来,却发现小疯子不见了的时候的深恸,和此刻见到她的灭顶惊喜。 “小姐,你受伤了。”影一注意到她的脚伤,上前将她背起。 依然是宛如平淡的嗓音,却又和以往的平淡不同,是一种静水深流的深沉。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那样的目光,那样糅杂了痛楚和炫耀,独属于她的斑斓的目光,那一霎,真是让人,想不顾一切地……影一垂下眼,不再去思考更多。 影二也回过神来,上去扶住了影五。 苏小昭左瞥瞥,右瞥瞥,嘴角压下,眼神也转为幽沉沉的:所以,都没人接话夸一夸她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发哦 (都没人夸一夸我的吗?) 71、第七十一章 离京数百里的一处郊野里, 罕有人烟。 旧墙青瓦间, 有一簇簇欲绽不绽的雏菊探出,在夏末的风里斜曳。细看去,掩在竹林中的几间宅屋比邻挨着,简陋而荫凉。 苏小昭是在舒适的鸟鸣声中醒来的。 刚睁开眼的时候,一只宽阔粗砺的手, 便端着茶杯送至她视野里,用干巴巴的声音说:“小姐,喝水。” 苏小昭看了一眼, 杯中的水正好冒着热汽。 她从被下伸出手,接住眼前的茶杯, 才转头, 对上影五那与声音一样干巴巴的眼神:他怎么在这儿?这是哪里? 旋即苏小昭想起,昨日影一才背起她走没多远, 她好像就昏厥过去了。 外面的人约莫听到了声音,很快,门砰地被打开,匆忙跑过来的正是影六。他在床沿蹲下, 眼下有些缺觉的青黑, 但看过来的眼睛却满溢急切:“小疯子, 你总算醒了, 你都昏迷一天两夜了,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不舒服就和我说……” “有。”苏小昭弱声弱气地打断少年的念叨,“我的手好累。” 见苏小昭平躺在床上, 却高抬起手握着一杯水,影六微怔了怔,丧气地看了眼一旁的影五,说:“影五,你不习惯照顾人,还是让我来吧。” 被挤开的影五站到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影六接过茶杯,小心地扶起苏小昭,还仔细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的动作,目光专注得像是在记武功招式。 “我已经昏迷了一天两夜?”苏小昭抿了口递至唇边的水,皱眉问道。有这么久吗?她还以为受伤是昨天的事。 “没错,你昏睡了将近两日。”一声冷哼传来,影二正拎着药壶迈进门,一边说:“这伤势,放在普通人身上,也不至于昏迷不醒。你的体质倒是奇特,像是为了逃避身体的痛感,硬生生让自己睡过去一天两夜。不过,也算让你少遭了疗伤的苦头。” 依然是那样寡冷而嘲讽的,让苏小昭听了有些牙根痒痒的声线。 “这药你喝下,影一正在灶房弄吃食的,待会便过来。”影二提起药壶,缓缓将稠黑的药汁倒入药碗内。 不待见归不待见,苏小昭瞟了眼男子稍显苍白,还因为贯至额际的伤疤,而显得更为森冷沉郁的侧脸,仍是配合地接过了药碗,试了试不烫口,她便捏着鼻子仰头一下子灌下了。 “小姐你慢着点。”影六忙搭手扶住碗。 见她配合不扭捏的动作,影二沉冷的面容上似乎有些意外,毕竟他的药,不是一般的苦。 苏小昭放下碗,皱巴了一下脸,便抹嘴说:“没事,这事我熟练了……对了,他为什么一直待在这儿?”她指了指一旁的影五。 没失忆的话,她记得这家伙的伤势,比她严重不止十倍八倍吧? 影六倒了水,一勺一勺喂着让她除去苦涩,接话道:“他清早便醒来了,知道小姐还没醒,就说要来小姐这里守着。” 说着,影六露出颇为苦恼的神色,说:“影二说了男女有别,他也愣是不懂,我们拗不过他,就让他在这里守着了。” 见苏小昭望来,影五也平平地回视过去,闷声说:“影五无碍,小姐醒来便好。” 影二看得眉目微皱,对着苏小昭冷嘲道:“哼,看不出你倒是挺会收买人心。” 说完他拉着影五便离开:“你有碍无碍,是我说了算。既然她醒来了,你也给我回去躺着。” 见两人终于离开,苏小昭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小疯子,你头不舒服吗?”没人在,影六又改了口,见状担忧得也要帮忙伸手去揉。 “没事,那个影二虽然阴阳怪气了一点,医术还是不错的。”苏小昭偏开头说,她感觉得出受伤的左腿并没有太大痛感,显然是被妥善处理过了。 半晌,苏小昭没听到影六说话,奇怪地抬头。 这一看,便见到影六唇角挂着蠢得不行的笑,黑溜溜的眼睛正端详着她,抬头看她一眼,低头咧笑着吹一口热水,又抬头看她一眼……反反复复地,苏小昭几乎能确认是地主家的傻儿子没跑了。 于是苏小昭眉尾一挑:“小影儿,你傻笑什么?” 影六闻言想收起笑,但抬头见着她,又怎么都压不住嘴角翘起,只好挠了挠额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好久没见着小疯子你了,突然见到,心里就很是欢喜。” 想到前日若是丢了性命,现在还真的再看不到他这副蠢样子,苏小昭也笑了笑。随即,她便嫌弃地一挤眉眼,抬手推开那正在傻笑的脸:“好了,那你自己一个人傻乐去,别把傻气传染了我。” ※※ 午时。 坐在饭桌前,苏小昭觉得怪不习惯的。 大概是身边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虽然除了她和小影儿,其他都是平时沉默寡言的主。 一张不大不小的方桌,影六坐在她左边,影五在右边,影二与她相对而坐,还有旁边正在布饭菜的影一。 起因是刚才她随口的一句:“一起吃啊,你们躲在那角落,不会是背着我在偷偷吃什么好吃的吧?” 于是简陋的主屋内,唯一的一张方桌上,饭菜便由一人份变成了五人份。 布好了饭菜的影一,看了眼不算大的桌子,顿了顿,无意与谁挤在一起,便拿过自己的一份,出门飘上了屋顶的老地方。 剩下四人相顾无言。 苏小昭率先动筷,但扫了一眼桌上饭菜,便又苦巴巴咂了一下嘴:果然,还是没什么好吃的。 大概是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连惯常多话的影六也只是瞄着众人,几次欲言又止,随后便一同默默扒饭了。 很快苏小昭发现,只要她一动筷,他们就不会去夹菜,像生怕碰上了她的筷子。 这样下来,几乎其他人都只在吃白饭。 忽地,苏小昭放下筷子,开口打破沉默道:“我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猜想……” 几人的目光果然都投了过来。 “影卫部的训练方式,其中是不是有一条,”苏小昭低下眉眼深思,缓缓地说,“每一届影卫中,都会挑出最出色的那一位,成为影卫部的伙夫,然后,以杀气注入饭菜,温养所有人,日积月累昼夜不休,使影卫部中人日益心志坚韧,无欲无求……” “噗——”正低头默默扒饭的影六喷起一脸的饭粒。 “……”微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的影五。 “……”顿住了筷子的影二。 只有头上屋顶毫无动静。 影六狼狈地抹脸,然后心虚望了一眼头顶,暗暗心道;他算是知道了,小疯子就是欺负影一脾性好,她还真不怕,影一被气得撂担子了,谁来给她做饭? …… 风平浪静的一日过去了。 这一日,除了晚饭莫名变得更难以下咽一些,并无什么异常。 而苏小昭也没有问他们前日之事的后续,只是晚饭后,打着哈欠,被影六搀扶回去接着倒头就睡。 一连三日。 养伤的人养伤,煮药的人煮药,还有跑出跑进、忙着照顾人的影六,和除开饭点外偶尔离开的影一。 如果不是影卫部刚遭受重创,这样的时光,众人只怕会觉得宁静到不像真实。 除了苏小昭。 望着凉棚下,正姿势惬意地舒展开身子,躺着晒太阳的少女,连着经过几次的影二,脸上都看不出情绪来。 直到他又一次走过,看见她旁边,多出了负责斟茶递水,以及扇扇子给她纳凉的影六后,影二脸色一阵变幻,终于走上前。 “影二……” 看见影二走来,影六有些忐忑地出声唤道,又小心看向躺椅上快睡着的苏小昭。 他知道影二跟小疯子向来不合,就怕两人碰面,又冒出什么□□味来。 听见声音,苏小昭半睁着眼,转头看一眼,又转回,语气懒散地说:“早啊。” 影二在离她数步远处站定。 “……无论如何,影五这次得救,确实得助于你。” 正当影六和苏小昭都以为他又要冷嘲热讽时,却听见了他沉沉的声音。 诶? 这算是在向她道谢? 苏小昭睁开一只眼睛,瞟一眼从东边升起的太阳,又转过来瞟向神色不明的影二,顿了顿,说:“哦,碰见就顺手带上而已。反正你也帮我治了伤,算扯平了。” 半晌的静默。 面对她,影二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在影六都快看不下去想开口时,他缓缓地,又用那种不怎么令人舒适的语调,说:“你不管身处什么境地,都这般悠然自得吗?” 果然,又开始了…… 影六叹了一口气,继续尽职尽责地扇扇子给苏小昭纳凉,不去掺和。 “你是指我现在这个样子吗?”苏小昭将手臂惬然搭在眼皮上,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多晒点太阳,有助腿上伤势恢复呀。” 影六赶紧捏着袖角抬起手,用宽大的衣袖替她遮挡脸上的阳光:“小姐,我来。” 苏小昭放下手臂,提议道:“不如你们也一起来晒太阳吧?很舒服的。” 影六立刻摇头:“我站这里,给小姐纳凉就行。” 影二抱臂转身,冷声说:“我不像你,影卫部本部受创后,我还有一堆事要处理。” “别将自己逼得这么紧。”苏小昭风凉地说,“子曰,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听说过吗?” 影六表情微妙抽了下,别以为前面加了个“子曰”,他就不知道是小疯子不着调的瞎话。 “敌强我弱,又失去了在暗处的掩护,这样的结果迟早会到来,如今情况已经算是好的了。”苏小昭拖长了懒散的声调,“所以,与其闷头苦干,不如一起躺下享受阳光,养精蓄锐,再想好以后该怎么走吧?要知道,在错误的道路上,越努力只会走的越偏离哦。” 影二低头,看着她。 “什么意思?”他说。 “你心里也明白,就算现在重整影卫部,也不足以对抗我们面临的敌人吧?” 影二不说话。 确实,以如今没落的顾家影卫部,要说对抗世子和秦家,简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更何况,事态一旦扩大,只会导致敌人越来越多。毕竟觊觎的大有人在,除非,你们放弃守护那什么顾家信物……” “不可能。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顾老将军的遗物,绝不可落入旁人之手。”影二立刻拧紧眉。 苏小昭耸肩:“好吧,当我没说过。” 顿了片刻,影二望着苏小昭闲散的神情,问:“难道说,你是有了对付晋斐白和秦家的办法?” 苏小昭摆手,又挪了挪身子,换一个角度躺着说:“还没有想法,不过躺着再晒晒太阳,很快就有了嘛。” “……”影二抬头望了下太阳,噎住。 “而且,谁说我在想的复仇大计,是针对晋斐白和秦家的了?”苏小昭忽然说。 “什么?”影二微楞。 连一旁扇风的影六也停下。不解问她:“小姐,你刚才说要对抗我们面临的敌人,难道不是睿亲世子他们吗?” “嘁,才不是。”苏小昭从鼻间哼哧了一声,眼睛幽深深的,“还没有想明白吗?” 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被风吹至身上,她伸手摘下。 然后,指间一碾。 “我们要对付的真正的敌人,是崔家大公子,崔铁花。”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昨天有事耽搁了,没写完。今天加班完回来继续写完(晚上加班还是要加的,周一周二都会加,周三到周五视情况加,还好周末不用跑过去了) 抱歉抱歉,周四补一更orz 72、第七十二章 “崔家大公子?” 不止影六, 连影二也愕然看过来:这关崔家什么事? 谁人不知道, 作为南宛大族的崔家,一连经历了新朝换旧朝,能在政权更迭中,始终稳坐第一大族之位,以至有“两朝天子, 七崔宰相”的无双显赫,这不仅是因为握有旁人难及的势力,更是因为两朝以来, 崔家只涉政事,而不涉政局的中立立场。 谁都拉拢不来, 谁都拿捏不得, 这样一个四面不靠的崔家,如何想都不会掺和进这件事。 影二皱了眉, “你指的可是崔家的那一位公子,崔——” “没错,就是那个虽说不清楚他名姓,但我也懒得去记的崔铁花。”苏小昭盘腿坐直了, 眉头渐渐皱起, 像在慢慢理清思路。 “但你昏迷时, 我听影一说了, 正是崔……铁花透露了秦家军队出动的消息给你,他若是敌人,又岂会帮我们?”影二也改口道。 “顾家以前与崔家有交情?”苏小昭突然问, “并无。”影二摇头。 “苏家跟崔家交好了吗?”苏小昭又问, “也没有。”影二答。 “那是崔家的人向来会多管闲事?”苏小昭继续问, “据我所知,不是。”影二再答。 “那么,崔铁花若是无所图谋,又为什么要帮我们?”苏小昭摸了摸下巴,说:“虽然我也不知道,顾家或者我的身上,有什么值得崔家觊觎的……” 影二低下头,拧眉犹自思索。 苏小昭将手肘往身侧一支,懒懒地换了个姿势,接过茶润了润喉,正要再说…… “啊!”影六突然咋呼出声,“我知道了。” 两人同时向他望去。 影六两手握拳,狠狠一锤,怒目道:“崔铁花看上了小姐!” 空气仿佛凝固了三秒。 “咳——”苏小昭口中含着的茶水,突然跑茬了气管,从鼻间呛了出来。 影二眉头耸动,右脚一退,险险避开被喷出的茶水弄湿鞋子的下场,再抬头望向影六时,眼底的阴沉与平静也被粉碎了。 苏小昭止住呛声,扭过头,眼神悚然地盯着影六。 “小影儿,你是从哪个异世界穿过来的吧?”否则怎么会有这种魔鬼般的想法? 被两人诡异的眼神盯着,少年脸上的凶神恶煞慢慢褪去,他赧然挠了挠头:“难道不是吗?” 苏小昭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小影儿看她的多层自带滤镜柔光,她习惯了就好—— 呸!习惯个屁! “啊,小姐,轻点轻点!” 苏小昭伸手扯了影六耳朵下来,假笑得柔若春风,翘起拇指一指自己鼻头:“我们大人说话,小影儿你别瞎插嘴,丢的可是你家小姐我的面子,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小、小姐你先放手,我疼……” 望定了两人胡闹的样子一阵,影二别开眼,森沉沉哼了声。作为影卫,影六再怎么不济,也完全能轻松挣开一个妇人家的钳制,她明明不是真正的苏小姐,也值得他影卫部的人如此迁就? 但纵然如此想,影二也没有上前阻止。 直到影一不知从哪处竹子上飞身跃落,走近他们,苏小昭才大赦地放开嗷嗷叫的笨蛋影卫,看了过去。 “咦?大影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回小姐,属下刚到不久。”影一淡声答。 她眉毛一挑:是错觉吗?最近他似乎越来越少出现在她眼前了? “小姐既疑心崔家公子,之后打算如何做?”影一走至她面前问。 影二皱皱眉,看了眼影一,又转头对苏小昭说:“且不说崔家是敌是友,尚未明了,以我们目前的情况,对上崔家是下下之策。” “放心,我没打算现在正面对上崔家,又不是不自量力。”苏小昭牵了牵微乱的衣袖,一边思索一边说:“崔铁花这个人,我只是直觉对他没有好感……你们看,雍和璧想助太后雍宁窃取大权,他要的是民心,和剪除党羽。晋斐白想威慑雍氏、夺南宛至尊之位,他要的是兵力。而秦家一族,是想扶持睿亲世子,他们要的是保住晋氏皇权。” “每一个人,在这一盘波谲云诡的角逐里,都有作为执棋之人想要的棋局。” “唯独崔铁花,他将长手伸进了顾家的事,我却看不出,他要的是怎样的最终棋局?”苏小昭十分难得地露出正色,“总之还是擦亮一点眼睛吧,说不定,只盯着晋斐白他们,着眼于眼前的苟且仇恨,我们也会沦为不自知的棋子。” 一时之间,几人都沉默思索起来。 唯有影六将她看了又看,终于,嗫喏地开口:“小姐,我有话想问。” “说。”苏小昭眼刀飞来。他要是再说蠢话,别怪她心狠手辣。 “小姐,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何会如此慎重地对待这一次的事?”影六缩了缩头,然后惑然问。 她可是小疯子啊,旁的事只要不是天塌地裂,打扰到她的兴致了,小疯子估计也不会放在眼内才对。 就像之前在苏府时,她对影二说的那样,影卫部的事,顾家的事,她统统不想管。所以眼下正经起来的小疯子,他怎么看怎么不安心? 他这一问,不但影二,连影一也投去了目光,摸不清她的用意。 苏小昭不说话,定定看着影六,许久。 被看得越来越心慌的影六,开始手足无措起来:“小姐,我、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苏小昭仰头望着他,乌溜溜的眼眸里,突然间,浮起了厚厚的水层,几乎是一霎间,便凝成圆滚滚的水珠,因着她仰头的姿势,要坠不坠地,悬在了眼睫下。 隔着那般剔透的水珠,她的眼睛宛如沁在水里的黑玉,折射出幽沉,黑暗,怨极的目光。 山河星辰,轰然崩塌! “!” 一下子影六的心都惊得漏跳了! 这,这,这不就是当初小疯子的吉麦斯多米尼克滑板车被毁时的复仇小表情?!! 小、小姐到底又怎么了? 旁边从没有直面过苏小昭噩梦级淌泪场景的两人一时愣住。 “小影儿,我……嗝呜……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什么、什么代价?崔铁花他对你怎么了,小姐?!”影六脸上惊怕交加。 苏小昭打着哭嗝,幽怨的目光望着半空:“还有他们,姓晋的姓秦的……嗝呜……他们一个都别想就这么算数。” “到底怎么回事,小姐?”难道小疯子吃什么亏了?! 苏小昭粉唇紧抿,含泪的眼里眼神变得坚定:“第一,他们要对付顾家,放着我这个顶名的顾老将军外孙女不管,冲着作为我附庸的影卫部来,分明就是蔑视我。” “等等,小姐……”影六忙想打断小疯子奇怪的脑回路。 苏小昭泪水不管不顾地淌着:“第二,崔铁花个该死的爬虫,影卫部的事连我们都不知道,他把崔家信息网撒那么广,我以后还要不要在道上混了?断我路还三番两次来踢我场子,分明也是蔑视我。” “小姐,这想的不对……” “第三,最重要的是,我回不去了。我好不容易步步筹谋,才去到它的身边,我不甘心。”苏小昭身周的气压一下子阴沉无比。 “如果不是为了我的意中狼,”她眼中的泪仿佛已被灼烫的悲痛蒸发,泪水尽去,只遗留下幽沉的残痕,“早在一开始被崔铁花发现后,我便会毁去苏吹雪。可是我作为苏吹雪忍辱偷生,历经千辛万苦,还没有成功对它骗心骗身,就因为他们联手的这一出,毁于一旦,我好恨!” “所以,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影六已经哑言了,所以小疯子就是因为觊觎世子家的狼,却骗心骗身失败,才开始迁怒了? 与苏小昭接触得少的影二,此时仍愣着没回过神来。 影一已经上前,垂眸轻声说:“小姐,想要怎样做?无论如何,属下定会为小姐达成。” 苏小昭摆手,摸了摸干涸的眼角,说:“这种事,我不会假他人之手。不过现在,确实要你帮我一个忙。” “小姐请吩咐。” “对了,摘星阁开启,是什么时候?”她突然问。 “回小姐,是后日。”影一答。 后日,便是南宛上下举国瞩目,选擢天下英才的摘星阁盛事开启之日,届时天下文人武士,都会荟聚于摘星阁。 “很好……影二,你先过来这儿。”苏小昭挪动了一下伤腿,艰难地下地。 “怎么了?”影二走过来。 “这张苏吹雪的面具,我不要了,还给你。”苏小昭掏出一张面具递了过去。 影二微挑了挑眉,接过,放入衣袖。 苏小昭定定盯着他的动作。 影二抬头,冷哼道:“怎么,难道不舍……” 突然,她一把扣住影二的手臂,在他微怔的目光下,雀跃地扬声道:“大影儿,你鞠躬尽瘁的时候到了。快,打劫他,我看到还有一张了!” “是。” “影一你!!” 第七十三章 巍巍燕都, 是南宛国最为繁华的城。 而这一日, 燕都内最为人头拥挤的地带, 是居于巍峨皇城之下的天下第一阁——摘星阁。 正逢一年一度的摘星阁启阁, 亦是南宛国擢选英才之盛事,而京中人员混杂, 大街小巷上处处可见巡游的士兵, 比起往日多出数倍有余。就连周遭的客栈,都早在半个月前便住满了人。 至于进京路上被耽搁来晚的倒霉蛋,或是寒窗苦读的穷书生,只能赧颜借居于民宿,再不济,就挤在官府临时搭建的大草棚下, 以求有瓦遮顶—— 而炎炎夏日, 这部分衣衫满是汗味尘味、甚至跑去领了官府派发的遮阳竹笠帽的寒酸人士, 自然是在这一场人挤人盛况里的鄙视链底层。 比如此时。 “借过,借过,我住官府大棚的,先让我报名!” 拥挤的人群里, 众人纷纷回头看这么不要脸的喊话出自何处——呔,又是一个身着粗布衫头戴大笠帽的穷酸小子。 不过挤了官府大棚, 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要挟的,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眼见那灰扑扑的青年撑着木拐杖, 一副腿脚不便的样子, 又是一身的风尘泥土味, 众人只好忍声,掩了鼻给他让开一条道。 …… “雍公子,你可算来了。那位歌姬苏吹雪应承了坐镇第一日的乐斗馆,却至今不见人影,大人差我来问雍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一身银锈锦云青袍的雍和璧,在幕僚的簇拥中上了楼,听到来人的话,温雅面容上不见急色,只颔首道:“我知道了,告诉李大人且放心。苏姑娘既是我引荐的,她的缺席我会做处置,不会让乐斗馆首日的甄选事宜受影响。” 有了雍和璧的保证,来人也稍放下心,回去禀告。 送走了礼部尚书派来问话的人后,谢筠微不忿道:“那歌姬真是不知好歹。当初是公子不嫌她身份低微,引荐她当乐斗馆的坐馆之人,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事,她却不辞而别,还大言不惭让公子帮忙,替她收拾这烂摊子!” 直至昨日傍晚,那位失踪多日的苏吹雪才让人送来信,说是有急事要离开,撒手不干了,还留下一纸他看了就嗤之以鼻的狗屁对策。要知道此事若处理不好,不止得罪礼部尚书李大人,还会陷公子于不义。 偏偏公子看了,还点头吩咐人去照做。 “乐斗馆一事,我原本就备有候选之人,不过依她所言也无碍。”雍和璧容色淡淡,执子布棋,目光只落在手上的棋谱。 谢筠点了点头,也是,公子怎会将胜筹压在那捉摸不定的歌姬身上,她是来是去,公子肯定都有应对之策。既然公子采纳她的方法,必定是有所打算,虽说乐斗馆,往往不如棋斗馆和兵斗馆人才辈出,提供的朝中官职也不见得多重要,但很多时候可以拉拢的,不止是某个人,还可以是一个人身后的势力与世家,雍家自然也不会轻易放弃。 外头人声嘈杂纷扰,夹杂着各种或悦耳、或嘲哳的丝竹之声,还传来一阵阵响亮的哄笑声……听得谢筠皱起了眉,想去看底下发生何事,又怕推了窗,扰了主子的思绪。 雍和璧不在意,只从容布下棋局。 过了一会儿。 “铛!铛铛——” “铛铛叮铛——铛叮铛铛铛铛叮叮铛——” 一阵鸣声穿透所有的乐器声而来,极富节奏感的尖锐,足以让所有在嘈杂声里渐渐听觉麻木的人,瞬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气来。 雍和璧落子的手一顿。 见主子被打搅,谢筠便走到窗边,推开窗:“公子,我看看是何人在吵闹。” 那边门前人头攒动。 人群中,有一位灰衣青年左手抵着拐杖,提着三角状的铁架,右手正拿一根铁棍叮叮锵锵地敲着,那扰民的响声正是从他手里发出。 “哈,我道这小子是奏什么鼓乐,原来是敲一块破铜烂铁,哈哈哈……” “作诗也不行,鼓乐也不行,快些走吧,别再碍着我们进去了。” 门前,负责记名册的摘星阁下人也出声驱逐道:“这破铜烂铁算什么乐器,拿开拿开,不作数!既然你不是师承名门,也无名士的引荐信,文不成乐不就的,还是离开此地吧。” 灰衣青年放下铁架,拖长了悠闲的语调解释道:“这不是破铜烂铁,是一种在世上失传已久的乐器,传说中的三角铁。”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响起了质疑声:“一根掰弯的铁棍算得上什么乐器,三角铁更是闻所未闻,简直胡诌。” “嘘,屏息,你们仔细听——”灰衣青年又举起手中的三角铁架,垂眸敛眉,轻轻地、“叮”地敲了一记。 “听到了吗?”灰衣青年高深莫测的目光扫过众人,“这无以伦比的清灵声响里,所蕴含、的曲径通幽的透彻,守拙若愚的朴鲁,以及人铁合一的无上意境。” 屏息的众人一口气吁出:“吁——” 信了他天王老子的邪! 人群整齐划一的嘘声,让灰衣青年不由叹了一口气:“好吧,你们听不懂,是在下的错。是在下曲高而和寡,知音零落。” 只见灰衣青年以拐杖驻地,看向门口负责登记的人,不无怊怅地说:“此事不论,但方才你让我依题出口成诗,我做到了,你说不算数,现在我奏了乐,你仍说不作数。未免欺我这瘸子太过了吧?” “就你还出口成诗?”负责登记的人抬眼。 “怎么不是了?”灰衣青年慢悠悠道,“你让在下以明月,沧海,相思为题,难道在下不是作出来了吗?” 那人也笑了,搁下笔:“我是有眼不识得阁下这尊泰山了。”环顾一眼周围不少刚过来看热闹的人,道,“你倒是敢把你刚才的‘出口成诗’,再念出来一遍?” “在下凭本事作的诗,有何不敢念的呢?”灰衣青年扬起沾了灰尘的脸,抑扬顿挫、富有感情地念道:“沧海啊,你倒映出明月的光辉。明月啊,你照亮我情狼的背影。情狼啊,我却追不上你的四条腿。” “这难道不是明月,沧海,相思俱全了吗?”灰衣青年侧脸问道,而且情感多饱满? 一阵比之前更响亮的笑声传了开来。 更有好事者起哄说:“没错,好诗好诗,敢问这位‘人铁合一、出口成诗’的兄弟,师承于哪位名士?” “出门在外,在下就不借助家师名声了。”灰衣青年摆手,然后摸了摸鼻子揶揄道,“但若说名士,在下现在似乎也有了名号,大抵也算半个名士吧。” 在又一阵的哄笑声中,灰衣青年抬手一按宽大的竹笠帽,摇头说:“也罢,看来今日是无功而返了,容在下告辞。”明日再换一个身份来吧。 灰衣青年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一步步走出人群。 “等一下,这位……”身后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想起这人刚才的称号,随即忍不住带上一丝笑意续上:“这位小兄弟请留步。” 灰衣青年回身,挑眉。 “我家主子说,让我领你进摘星阁,你便无须考核了。”谢筠微忍住笑,打量了一眼面前不起眼的青年,也不清楚公子为何吩咐他这样做。 “哦。”灰衣青年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意外或惊喜,只是无甚起伏地应了一声,居然也不问他主子是谁,只道:“那麻烦兄台带路了。” 在周围形形色色的目光下,去而折返的灰衣青年宠辱不惊,弯身,提起笔,想了想又放下,换成从腰间拿出一个印章,呵了口气盖下。 然后跨进门走人,留下一句:“谢过这位兄台。” 谢筠摇了摇头,此人行径真是古怪又可笑,但想起公子只是吩咐帮他进阁,没有刻意结交的意思,或许公子也是一时莞尔,才随意而为吧。 谢筠转回头,不在意地瞥了眼册子上,那个印得模模糊糊的名字: 谷歌。 ※※※※※※※※※※※※※※※※※※※※ 诈尸。 去年立的完结flag已插在作者胸口。(所以丢我进有生之年没错了) ps:本来想圣诞更的,但周末都在加班,本来想元旦更的,但元旦三天还在加班。。。然后就新年快乐了。忘记多久没放假了,已经分不清每天是周几了。 根据以往经验,诈尸应该能持续个一段时间的…吧 /&>/a>) 第七十四章 阁内人声沸扬, 一瘸一拐走进来的灰衣青年, 显得毫不起眼。 苏小昭口渴得紧, 径直走到一个空位坐下, 斟了水便喝。“咳咳……”被意料之外的酒味呛到,她掩袖咳几声, 微顿, 又皱眉喝完。 酒杯方搁下,眼前光影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落座对面。 “兄台请。”来者不语,苏小昭只将酒壶推去,拿宽袖胡乱擦了下嘴,便起身让开。 忽地, 拐杖被桌脚一绊, 身子一歪, 只见对面本来沉默的男人,瞬息间放下酒壶,探手去扶她。 “砰”一声,人是扶住了, 桌上的酒壶却被撞倒,洒了黑衣男子一身, 浓郁的酒味散开在两人间。 “哎呀,兄台对不住。”手臂被男子的大掌稳稳托住, 苏小昭抬眼, 这么近的距离里, 看到了男子无光的黑眸下不易见的紧张,她退开身子满是歉意,“都怪谷歌腿脚不便,还请见谅,兄台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无碍。”男子微沉的声音。 苏小昭歉意一躬身,拐着杖擦身走过,连眼神也没有多给一个。 男子忍下身上伤痛,微张嘴,欲言又止。 眼见她走远,男子又欲起身跟去,却被一个来人按下。 对方小声低语道:“影五,可算找着你了。你别再跟着小疯子了。” 影五木然抬头看向影六。 “你怎么伤没好就跑了出来,而且来这里,若是被晋秦两家的人发现该怎么办?”影六急道。 影五说:“可是小姐……”需要影卫保护,何况还腿伤未愈。 “嘘!”少年眼珠子一转溜,见四下无人注意,说:“别叫小姐,小疯子唱起戏来六亲不认的。” 看着影五木讷死板的眼睛,影六无奈摇头,别指望小疯子,不,是谷歌,在这种时刻会对他怀有一丝主仆之谊,至于嘘寒问暖、关心伤势更是不可能的。 而且连他和影一都被吩咐不能跟着,更别说是影五了。 影六瞥向他脏兮兮的衣服:“快走吧,不然小疯子又跑回来撒你一壶酒了。” ※※ 两人离开的时候,苏小昭拄着拐杖来到了乐者云集的乐斗馆。 明明是乐斗馆,但在今日的摘星阁里,反而是此处算落得个清静。 想来也不奇怪,毕竟奏乐奏乐,要是大伙儿一起抚琴、鼓瑟、吹笙、击磬地一锅上,任你绝妙之音也是噪音,谁会这么不惜面子? “听说今日坐馆之人,是前段时间名声鹤起的歌姬苏吹雪……”有人低声交耳道。 “正是,我素有耳闻,却不曾听得她的琴音。”一名抱着古琴,正值芳龄的女子好奇道。 “不过一介平民,能奏出什么高雅之乐?”有人鄙夷道。 本来算安静的馆内,因这个话题而稍热闹起来。 “哼,真是井蛙之见,”果然,当即有“吹雪后援团”的人一搁酒杯,起身唾道,“在下有幸听过吹雪姑娘的歌乐,确乎是余音绕耳,令在下寤寐思之。” 一名蓝衣贵胄子弟反驳道:“呔,我倒是听过,但那等俗气的新乐,又怎比得上雅乐、古乐?” 一时间馆内两派互不相让,要不是抱着乐器顾及斯文,就差捋袖子上手了。 苏小昭支着拐杖,拎着三角铁,云淡风轻地从中走过。 不关她的事。 “既然你自诩琴技高雅,不屑吹雪姑娘的琴音,待会鼓乐之后,何不第一个上去应战,让我等开开眼界?”先前出声维护的男子道。 “这有何难?”蓝衣贵胄子弟轻笑。 “铛——”这时一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昭示摘星阁的乐斗正式开始。 “好了。多说无益,是骡子是马,待出来溜一下便知。” 众人齐齐望向正中央的高台。 苏小昭放下拐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托着下巴——打瞌睡。 按照以往惯例,此时是一名德高望重的乐官,先在上面讲解乐斗的规则事宜。 乐斗并不只是比谁的旋律悦耳、谁的技艺高超那么简单。 当今南宛皇朝,向来推崇“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强调“乐”之于人的品德修养作用,与某种意义上的政治教化作用。而摘星阁有擢选英才,为朝廷输送新鲜血液的天然职责在,更是偏向后者的考察重要性。 所以乐斗,往往是以政事为体,颂讽喻谏皆可的形式进行。 至于如何分出胜负,则是由坐馆之人谱乐而奏,而座下但凡挑战者,须听律知其意,然后以技高一筹的乐曲压制之,即可得胜,成为次日的坐馆之人。 七日间若一直无人得胜,坐馆之人便不会变。 胜负之分其实并不难,乐官皆精于审音调律,孰高孰低,于他们而言是一听便知,当然座下诸人也不是聋子。 当然,虽说曲高曲低好分辨,也不是每一场乐斗都是悬殊的,两年前摘星阁的一场乐斗,便是有两人高低难分,听者和乐官都各执一词,那时据说是搬来了雍家大公子救场,才最终决出胜者。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常见,十年间可能出现两三次,便算多了。 …… 高台上的乐官细细讲解完后,话音一转,却道:“今日吹雪姑娘不会亲临乐斗馆,她已将所谱之乐,教于四位歌姬齐奏。” 台下一时间议论纷纷,颇有异词。 齐奏的方式素来有之,算不得稀罕,但坐馆之人完全不出场,便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公子,就真由得那歌姬如此胡闹?”楼上,谢筠不解望向自家主子,显然苏吹雪不是多么忠主的人,公子比他更清楚,为何还如此做呢? “且看吧。”雍和璧不说话,温淡的目光随意落下。 楼下,打着瞌睡的苏小昭睁开了一只眼的眼缝,又阖上——其实作为一名门客而言,比起其他人,雍和璧算得上是最合她眼缘的“主子”了。 他不信任她的忠诚,或者说是不在乎。但在用人方面,他选择将重要的乐斗馆首日的坐馆之位交与她后,只要不是毫无理由,便任由她不拘一格地行事。 他只用有用之人的,有用之处。 只是他惯常爱惜羽毛,不会像晋斐白一样,肆意招收三教九流之徒,不顾声名的狼藉而已。 当然,苏小昭知道像雍和璧这样的人,不至于没有后手,用她不疑的基础,很可能只是建立在拥有为她兜底的实力上,但这也不妨碍苏小昭对他有一种“矮子里拔将军”的欣赏,毕竟是他的话,总好过对头那位她的情敌,也好过抄了她家影卫部的秦家小子…… “这样恐怕有不妥吧?”果然底下有人疑道,“齐奏并非不可,但吹雪姑娘若不露面,就算是她谱曲,又如何能考察她的琴艺?” 台上乐官道:“吹雪姑娘说,她自有考虑,诸位若是对考察琴艺一事有疑虑,不妨等奏乐后再提。” 此时,有四名歌姬怀抱琵琶,走至高台上。 座下人顿时更觉不解:这四位歌姬,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人,让她们在摘星阁奏乐,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 但乐官话都这样说了,众人只好压下心下疑虑或不满,不再讨论。 于是歌姬们起手之际,馆内鸦雀无声,等乐章奏起。 然而这一起手,台下众人皆愕然。 因为高台上的四位歌姬,弹奏的竟是不同的曲子,琵琶音混在一起,竟是嘲哳到难以入耳。 不但台下喧声渐起,连正在弹奏的四位歌姬,也目目相觑,不由随着台下的嘘声,渐渐停下了手中动作。 显然,她们几人之前并不曾一同齐奏过,才在乐声响起时,彼此颜色尽失。 “公子,这……”谢筠呐呐道。 苏吹雪送来的一纸对策上,只说了让公子找来她训练的四名歌姬,齐奏即可。 可是,她娘的可没说这四人学的是不同曲子啊? 这要怎么齐奏?! 谢筠只觉替自家公子感到颜面尽失——不对,苏吹雪的信上还有一句话: 若奏乐有意外,则再起奏之。 谢筠脸上都险些发烧了,所以这意思,是让公子不止颜面尽失一次,还要颜面尽失第二次?! 简直是双倍羞辱。 少顷,雍和璧点头,示意乐官继续上台。 然后,在乐官的授意下,四名歌姬硬着脸皮,再次一同弹起曲子—— 不出所料地,几息之后,杂乱的琵琶音便被喧闹声盖住,然后不堪地停下奏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弹的曲子不一样呀?” “简直荒唐。”有人怒不可遏问道,“难道苏吹雪就是这般教的你们不成?” 台上歌姬赧然颔首,只懦懦说:“奴都是自个儿练的,往日吹雪姑娘只击案让奴奏乐此曲,不曾试过与人齐奏……” 座下顿时喧声四起。 雍和璧半垂着眸子,半晌道:“谢筠,你去唤来隋珠,让她携琴前来,还有林家公子林端之,我已托他候在——” 话音未完,一阵“铛铛铛”的清脆声音响起。 只见那名拎着三角铁的灰衣青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这股直入天灵盖的、贯彻灵魂般的声音,一下子压过了馆内所有嘈杂声。 众人目光所向之处,灰衣青年用初醒的柔软嗓音,缓慢说着:“诸位莫急,我好像懂了吹雪姑娘的用意,若是不介意,不妨让我来一试?” 客气话是这么说,但灰衣青年的两条腿连同第三条拐杖腿,却已经不客气地跨上了台。 不等其他人质疑,只见灰衣青年倚仗问:“你们刚才说,吹雪姑娘平时是如何训练的你们?” 众歌姬回他,吹雪姑娘是以指叩案,让她们循其音而奏乐。 于是灰衣青年忖思片刻,回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清冽的眼眸里隐隐有一丝痛心疾首:“难道诸位还不明白吹雪姑娘的用意吗?” 座下人面面相觑,皆是惑然:什么用意? 灰衣青年叹了一口气,继而缓缓摇头,沉声说:“若我所料不错,此乃吹雪姑娘有意为之。但仅凭口舌,你们恐怕难以理解其意……唉,诸位不妨稍安勿躁,再听一遍此曲罢。” 众人见灰衣青年虽身有疾,但容貌明澈,声音清迥,又言之凿凿,一时倒不出言反驳,也存心想看他怎么个自圆其说。 只见对座下人说完,灰衣青年便转身,举起手中三角铁架,与四位歌姬说道:“且看我手中铁架形制,待会我会以这小铁棍,于空中虚画三角,每画一笔,便当作是吹雪姑娘击案一次,你们依照往日的方式来奏乐即可。” 灰衣青年举起手中小铁棍,自如挥动。 歌姬们纷纷依言而行,再次奏起乐章。 乐起,满堂渐静。 馆内各处絮絮低语的声音,逐渐消了下去。 这一次响起的奏乐,似乎与先前两次大有不同,台上的宫廷乐官们,阖上眼,也开始审听起其中迥异之处—— 如果说,四种不同的旋律,原本是散乱成一团的丝线,那么此刻,在灰衣青年的挥手穿梭下,却如同被绣娘的一根细针,以极其精巧的技法编织到一起。 低音的意蕴,中音的繁复,高音的提亮…… 不同的时刻,众人若凝神于其中之一的旋律,其余便是伴奏,反之亦然。 若泛泛听过,有人便觉出了分明是互不相同的韵律,分明在各自的意境里兀自吟唱,却奇异地被穿织成一曲极为协调,恢弘,华美的盛世乐章。 一时间,众人入耳的竟是不同的乐曲。 奇哉!大奇哉! 众乐者脸上逐渐都浮起了奇异。 最先变得神色凝重的,是突然正襟危坐的雍和璧,和几名极为精于审音的乐官—— 比起寻常的乐者,他们的造诣足以同时聚焦四个不同的旋律声部,所入耳的,更是另一场造化天工的盛宴。 …… 这般的奏乐方式,自古未有。 披一身深黑色大氅,立于窗棂旁的男子,一双细长明媚的眸子微敛,流转出几分意外的惊异。 看来对于苏吹雪,他并没有预料到一点:她的琴音虽如草木,无情无感,但比起意境深远的乐师,她更像是一位精雕细琢的工匠。 结构精妙至此的谱曲,凝神听去,就是一重浩渺天地…… “禀世子,吩咐诸事已备妥,请世子移步兵斗馆。” 楼下乐音渐歇,深黑色大氅男子掀起眼,半晌转身离去。 /&>/a>) 第七十五章 曲终。 乐斗馆内, 漫长的安静。 不止是听者回不过神, 连弹琵琶的四名歌姬也怔住——这一曲, 她们仅是起始的时间不同, 可是整首曲听起来却是天壤之别。 往日吹雪姑娘演练时,只跟她们说了从击案的第几下起奏, 因四人从未互相见过, 谁也不知道个中玄机。 而这一次,跟随着苏小昭挥动细铁棍的节奏,四人于不同处起弹,竟齐奏出谁也预想不到的绝世乐章…… 而场内,除开寥寥几位造诣极高深之人,脸上皆是惊艳却不知所以然的复杂容色。 惊艳, 是为了这一场听觉的盛宴。 不知所以, 是无从解读这一曲的恢弘与共鸣因何而生。 至于造诣足以听清这一曲结构的, 在场仅有雍和璧和几位高层乐官,此刻几人眼里翻涌的情绪,更是远超于普通人的、毋庸置疑的震动与激赏。 这一刻,连空气也恍若静止的乐斗馆内, 唯有台上的灰衣青年,亦即苏小昭, 泰然自若地,振袖收起三角铁的铁棍。 她脸上没有意外, 也没有得色, 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因为,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曲,之所以造成此刻的人人缄默失色,不是因为这首曲真有多么天工造化惊鬼神,而是它引入了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音乐理念。 这一首以苏吹雪之名谱曲的四声部琵琶重奏,其实就是用了对比式复调,才营造出听觉层次丰富的恢弘感。 这个时代凡是论起齐奏,便是所有乐者一起奏出相同的旋律,并没有复调的概念。所以千百年来,无论独奏或是齐奏,乐师们谱起曲,都是在单一的旋律之美上穷尽心力。 而她只是将远超这个时代千年的、属于西方巴洛克时期理念的复调音乐织体,摆出来给他们看——而且是听觉造诣越高的人,越能看到其结构的严谨精巧。 其实复调乐曲在后世的古典音乐里是很普及的。譬如人人耳熟能详的卡农,就是用了模仿式复调,将同样的曲调错开时间演奏的;又譬如用了对比式复调的牧童短笛,则是各不相同的旋律重叠在一起;以及还有融合了两种复调方式的,著名的巴赫平均律。 所以,就像是漂流至原始部落的矿泉水瓶,就像是给山顶洞人鼓瑟吟唱雅乐,正是这一种跨越了时代与地域界限的文化疏离感,以及多声部旋律线并行交织的独特方式,才造就此刻此曲摧枯拉朽的感染力。 但是…… 苏小昭目光一溜,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她是不会向众人解释的。毕竟这样复杂的概念说出来,人们也不是一时就能接受的,不过徒费唇舌。 更何况她这一曲采用的是地狱难度的四声部对比复调,一静一动,一松一紧,即便是后世用复调专业练耳的人,要同时分辨出四个声部的旋律也是十分艰难,多数人能分清三个声部已经不易。 那就简单走个过场吧。 “咳咳……”某人掩唇轻咳,打破了安静。 于是被拉回神的众人,便见到台上灰衣青年转过身,清透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真理的光辉,然后,听他用一种不疾不徐的声音说道:“诸位——” “先前我听歌姬们提及训练方式,才突发此感,试着将四种琵琶声规整为一。一试之下,果不其然,看来这才是吹雪姑娘要展示的真正的曲子。”苏姑娘虚伪道。 “没错,想不到吹雪姑娘竟能谱出此等旷世之曲……” “唉,今日得闻这一曲,赵某远来南宛问乐,已无遗憾!” “之前是我出言冒犯了,实在想不到,吹雪姑娘的乐技已登峰造极……”是最早出言挑衅的那一位蓝衣贵胄子弟,此时双颊已染赧红,露出一脸的愧怍。 众人回过神来,心下各有万般不同的心绪,即便他们当中多数人受限于天赋,不能听懂曲中的结构,但直观上绝不会听不出,这一曲里常人难及的高妙。 可以说是,一曲冠南宛。 而之前质疑苏吹雪没有出场的麻衣男子,也击掌叹道:“难怪吹雪姑娘不露面,只让我等听后再定夺……此曲委实精妙如天人所作,唉,在下才疏学浅,恐怕领会的不及十之一二,却也能听出,这一曲的高妙不在于一人的技艺超绝,若再说考察吹雪姑娘的琴艺,反倒是亵渎了吹雪姑娘的心血。” 能谱出这一绝世之曲的人,谁还会去考究、去在意她的琴艺几何呢? 馆内一片的惊叹声与欣赏声中,苏小昭背过身,支着拐杖滞涩地往台下走去。 “小兄弟请留步——”一名宫廷乐官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众人纷纷止声投来了目光。 苏小昭也顿住回头。 那名年轻乐官脸上还留有得闻佳曲后的激动,此时只见他双眼带着期待望向她,声音急切:“这位小兄弟,方才你识破了此曲的奏乐方式,想必对曲中的精繁奥妙也有见解,不知可否为我等解惑一二?” 别人可能不清楚,但驻馆的乐官们知道,那位苏吹雪姑娘已经失踪数日了,连雍公子也不知她的踪迹,若她从此不出现,这一曲恐怕再难有人能解其深奥。 闻言,座下所有人也将目光殷切转向苏小昭。 苏小昭顿了片刻,众人只见她蹙起眉头,一股深秀文弱的气质浮然而出,明明看起来是弱冠之龄,眸光却清亮的仿若不谙世事的少年。 “我不知道。”她没有答不上的羞赧,也没有众人瞩目的紧张,嗓音一如之前的柔软,“如大家所见,我只会敲一下这三角铁,说起音律,其实我并不懂的。” 灰衣青年的眸光敞亮,笑起来的笑容也敞亮。 问话的年轻乐官一霎仿佛也恍了神,见她又要走,忙不死心地追问道:“等一下,小兄弟纵使在乐技上,挑战不来这曲子,但也算是吹雪姑娘难得的知音,不知小兄弟能否听出此曲的涵义?” “这个……”灰衣青年眨了眨眼,侧头思索着,说,“知音谈不上,在座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伯乐,不过我姑妄言之吧。” “既然是以政事为体,如此恢弘的乐章,非辽阔江山无以载其重:此曲四种乐音起伏交织,旋律虽迥异,却不偏不倚,无主无次,正是不因长江水清而偏用,不因黄河水浊而偏废,不因登泰山而小天下,不因困庐山而障双目。” 不顾底下已经听得一愣一愣的众人,苏小昭自顾自地想到哪说到哪:“而其中至关重要的,能够平衡这万里山川、奏就我南宛贞华之治下繁荣盛世的——” 她抽出小铁棍,遥遥对众人一点:“可谓之,君道矣。” 一番话掷地有声,然而不等众人回味醒转,苏小昭已脚底抹油地飞快退场:“当然,这只是我一家之言,且当抛砖引玉,诸位心中想必自有分晓……哎呀!时辰好像到了,我还赶着去凑文斗馆的场子,来这是赶错场了,不多说了诸位——” 啥? 众人低头一品味,再一抬头的功夫,台上哪还有人影? …… “嗤……”雍和璧低头佯轻咳,轻红的唇抵着手指,将难得的轻笑掩去。 似乎是个有趣之人。 敛起笑意后,雍和璧抬指示意,一位幕僚上前躬身:“公子?” 雍和璧起身,今日他还要坐镇棋斗馆,便抚衣正冠,往外走去。 “去找谢筠,查一下那人名姓与来历,然后你们去文斗馆继续观其言行。待棋斗馆事了,随我亲自去见他。” ※※※※※※※※※※※※※※※※※※※※ 接下来文斗馆这章难写一点,先在这里断章。继续码字去 /&>/a>) 第七十六章 苏小昭来到了文斗馆。 由于耽搁不少时间, 此时文斗馆的第一场辩论已经结束了。 苏小昭听到周围人还在交头接耳, 讨论之前对辩的精辟之处, 显然方才的辩论很精彩。 苏小昭悄然用手肘一拐身旁的人, 打听道:“这位仁兄,我来的晚, 请问方才第一场辩论题目是什么?” “小兄弟错过了上一场的王霸之辩?唉, 实在可惜啊。”旁人闻言道,“第一场的题目,是由坐馆之人,任教南麓书院的杨大学士提出的:为图南宛治安事,应该实行王道还是霸道?” “那杨夫……杨大学士可有擢选出优胜者?是哪一位?”苏小昭问。 按照惯例,下一场辩论的题目, 是由上场的胜出者所出, 所以苏小昭有此一问。 “你看台上那位青衣人, 他就是崔方庭,在方才辩论中最为出彩的人。”对方指向高台上,一位正执袖弯身写题目的简装男子,心悦诚服道:“崔家不亏是第一大族, 连偏远旁支出来的一名庶子,出口都是斐然成章, 才学过人。” “崔方庭?”听到令人不太舒服的姓氏,苏小昭随口接了一句。 “你不知道他?莫不是外乡来的吧?他早些年就已崭露头角, 出了几篇好文章, 名声极佳。这次摘星阁文斗, 也属他夺魁的呼声最高了。” 身边有其他人听到交谈,也凑过来说:“没错,方才他一番‘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既南宛初定,战事渐歇,治国应以王道为本,卑礼以下天下之贤而王之,均分以钓天下之众而臣之。’的对辩,才学力压众人,难怪赢得了杨大学士的青睐。” “估计今日过后,他该会被各方势力招揽了吧?”又一人凑近说。 “呵,毕竟人家再怎么说,也算跟崔家沾亲带故,哪里怕没人招揽呢?可不像我们这些没背景的清贫学子……”一人阴阳怪气插话进来。 “呵,阁下真是好酸的口气。” “我看是有些人自己倒腾不出什么,跑来这愤世嫉俗吧……” “笑话,不如阁下先拿出自己的文章,让我等一瞻仰?” “……” 文人相轻,文人相轻! 为免殃及池鱼,在一干人七嘴八舌的对骂中,苏小昭果断挪了个地儿。 “快看快看,题目出来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台上的崔方庭拿起题卷,走至前方展开,朗声道:“诸位,上一题是王道与霸道之争,秉持何种道固然重要,然推行王霸之道的人,更是关乎苍生。” “国君,执国权柄者也。故而这一题,在下斗胆议论一国之君与百姓孰轻重。”身着青麻衣的崔方庭站在台上,目不斜视,看着手中题卷,道:“六十年前,郑国的郑惠文王好左风,一生虽无功过,却违乎伦理,时人诟病颇多。后登基,郑国一连三年旱灾,滴水未降……” 苏小昭悄悄用手一拐身旁的蓝衣男子,不懂就问:“这位仁兄,好左风什么意思?” 蓝衣男子瞟了一眼被她碰到的手臂,听到她的问题后,暗暗与她拉开了些距离,皱眉的样子就差说出“男男授受不亲”了。 “就是好男风。” 这么含蓄?苏小昭了解地点头。 “当时有高人占卜,郑国若要降雨,须亡天子。后来,郑惠文王南下,被随从的一名将士刺杀,将士也随即自刎。次日,举国得雨,连下七日方歇。” 崔方庭放下了题卷,正色道:“弑君,是为不忠,死国事,是为忠。对于那名将士所为,后人也褒贬不一。所以今日,敢问诸位若处其位,是舍其君,为社稷计,还是忠其君,而亡郑国?” 喧杂声乍起。 大多数人交头接耳的,已经在思考如何着手辩论了。 苏小昭用拐杖抵住下巴,一琢磨,感觉这题目似乎有点儿说不出的……缺德? 这点儿深长的意味,在苏小昭瞟到杨夫子似乎变得有点难看的脸色时,心思稍一活络,便想清了个大概—— 不怪她在茫茫人海里就盯上杨夫子,还能透过山羊胡子和杨夫子看似稳重的面容,看清他表情的难看,毕竟是老脸孔了,而且她课堂上没少让杨夫子吹胡子瞪眼的,因此苏小昭看他的脸色一看一个准。 如果她没眼拙,杨夫子应该是雍和璧一条船的人才对。 而他这一次坐镇文斗馆,肯定也有为雍家党派排除潜在敌人的目的,这样一来,听到崔方庭出的问题,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也是情理之中了。 原本选了一个背景看起来清清白白的崔家旁支庶子,崔家又向来是中立党派,若是他先抛出橄榄枝,再稍加培养磨砺,就算不指望和崔家搭上关系,将来也说不定是个得力帮手——但崔方庭这题目一出来,普通人觉不出什么异常,利益攸关的人却能一下子听出厉害了。 什么违背伦理,什么招人诟病,指桑是前朝他国国君好男风,骂魁可不就是当今太后牝鸡司晨、窃取政权? 但是这一题的险恶,在于它的意图,并不是要指着太后雍宁的鼻子,暗嘲热讽上一番,而是借他国之史,引导众人去造出可能日后对太后不利的舆论形势,计谋深远,还把自己撇得清清楚楚。 这对雍家党派来说,自然并不是好事。 果然,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身着灰黄衣的男子就顺着这个路子开口道:“汤放桀,武王伐纣,于传有之。郑惠文王既失民心,虽非桀纣,也是天子危社稷。郑国三年旱灾,民不聊生,为社稷诛一人,非弑君也。” 苏小昭点头:妙啊,这番说辞高举了当代“心怀天下黎民”的核心价值观,大力挥动“仁”字鲜明旗帜,意图让想辩驳的人无颜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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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斗馆内,雍和璧在与这轮胜数最高的一人对弈。两人相对而坐,有侍人立于一旁,依照二人的落子,以竹竿将棋悬挂于上方的大棋盘上,供馆内人观看。 “白子三六。” “黑子四八。” …… “白子,雍公子胜。” 在满馆的喝彩声中,雍和璧举手一揖,整衣而去。 文斗馆的辩论应该比棋斗馆早结束,不知谢筠二人打探得如何了? 如此想着,雍和璧入了阁,已等候多时的谢筠与另一名幕僚,便迎上前说:“公子,此人辩才实在厉害啊。” /&>/a>) 第七十七章 见二人神色似乎难抑激动, 雍和璧先问:“如何?可招揽了?” 见两人摇头, 雍和璧微蹙了眉:“难道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 “公子所料差矣, 今日这一场文斗后, 并无一方势力招揽此人。我二人也不敢擅作主张,才来请示公子。”谢筠摆手道。 见雍和璧讶异, 另一名幕僚笑出:“公子莫急, 听我们说来。” 幕僚先将崔方庭的胜出,和他的出题如实道出。 “是舍其君,为社稷计,还是忠其君,而亡郑国……公子,崔方庭此题居心叵测啊。” 雍和璧一忖思, 眸光微动, 也不由摇头:“出题之人显然是用心颇深, 有备而来。这种辩论题虽不高明,但要诱使众人对当今太后责之以乱纲,却很有成效。” 这题的构造太过刻意,迫使人两者择其一, 但两者却都没有讨论的余地。所以,结果自然是智者噤声, 剩下流于表面的人,任谁也难答得出色, 甚至会被众人口诛笔伐, 落得吃力不讨好。 听到公子这么说, 幕僚禁不住抚掌,说出后来的事:“可是公子你猜怎么着?就是那个拿着铁架的瘸腿之人,非但答了这一题,甚至让整个文斗馆的人,都无一敢应声!” “哦?他赢了辩论?” “不,他输了。”幕僚道,“不但输了,还连原本看好他在乐斗馆的表现,想去招揽他的几个家族,都打了退堂鼓。” “怎么说来?”雍和璧疑惑。 “哈哈哈,公子,让我来说吧。”一旁的谢筠笑出,想起那人在文斗馆说的话,脸上满是笑色。 雍和璧见状,也难得生出几分好奇。 “那人初时不动声色,只听着旁人讨论,我还以为他也是个明白人,轻易不淌这浑水。不料,后来他却走了出来,要答这一题。”谢筠回忆着之前的场景,复述道:“他说,‘国君与百姓,犹如舟之于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舟的地位怎能与水相比?’”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论其他,这一句确实算文采出众。”雍和璧沉吟道,但语气说不出是欣赏还是失望。 “哈哈,看来公子也料想不到啊!”谢筠此时已憋不住笑了。 雍和璧不解。 “当时,馆内也是不少人都在为这句话喝彩,但公子你一定想不到,那人下一句是什么。” “他说了什么?” 这下子不但谢筠,连另一位幕僚也笑出来了。 “公子可知道,那人竟是接着说——没错,区区一国之君之躯,又怎么能跟一坨高贵的牛粪相提并论?当然是君为轻,牛粪为重!” “可惜公子当时不在,没看到那等滑稽的场面,当时这惊天地的一句话,愣是把所有还在喝彩的人给噎死了。” 向来处事淡然的雍家大公子,第一次怀疑自己耳背,怔住了动作。 一句话,从文采斐然,跌落成彻底的粗俗。 “偏那人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接着说:题目若要论一国之君与百姓孰轻孰重,拿郑国的百姓权衡,不免失于大而无当。所以,咱们不妨把问题等价缩放一下,将百姓拿下来,把一坨牛粪放上去。” “如此,我们再来细聊方才那位仁兄之所言,‘天子失德,则失民心,逆民,则倾其朝’,小弟实在心悦诚服!没错,正所谓得粪土沃,失粪粮竭。积粪,则可得国,弃粪,则倾其朝啊!” “所以说,一个国家驾崩了个把国君,仍是一个完整的国家,但若没了牛粪,就失去了肥沃土地和谷物,就会饿殍遍野,就会失去万代社稷,国家便将荡然无存啊!” 雍和璧只觉已失去了说话和思考的能力,仅剩下极致的愕然。 他这哪是表示赞同,分明是在明晃晃地,恣意嘲讽整场辩论的荒谬,也把所有参与辩论的文人都变得荒谬。 荒谬到,任何人都能在这种滑稽感中,多少察觉到出题者不可告人的倾向性。 这下子,何止是粗俗,这人简直是带着这道辩论题,一起滑落到深渊里了。 什么样的人,才敢无足轻重地说出“驾崩个把国君”的话来? 什么样的人,才敢堂而皇之用一国之君与一坨牛粪相比较? 竟是连雍和璧也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这个人了。 “这还不止。”谢筠与那位幕僚俱是乐不可支,大笑问:“公子可知文斗馆有个恼人的规定?” “……”雍和璧怔了片刻,说:“发言者若未有言尽之意,谁都打断不得。” “哈哈确实如此,所以眼看着那人像连珠炮一样,竟然气也不带喘地一气呵成,洋洋洒洒说了个尽兴,令旁人半分插话的机会都不曾有……当时一众人瞠目结舌,欲骂不能,后来都憋得快背过气,只听他当众大谈特谈牛粪的利国利民,乃社稷之根基,百姓安居乐业之源,上达天子为轻,无牛粪则国亡矣。” 谢筠说:“实在大快人心,他这样乌烟瘴气的一搅和,后来的人若要证明百姓与社稷比君王重,就要证明牛粪比君王重——这已经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偏偏他虽用词粗俗不堪,满嘴荒诞之言,却又能做到句句条理清晰,明思善辩,直至后来,竟让所有人都回过味来,是此题出的本就别有用心。” “可不是,崔方庭给雍家设的圈套,却被此人用牛粪之说破解,公子是看不到,崔方庭当时已被逼的下不了台。快哉!” 两人相视大笑,雍和璧却沉吟许久,目露思索之色。 “可是,说来也奇怪啊。不知道那人是如何想出来的,居然想到用牛粪之鄙去驳此题,压得全场不敢说话。”谢筠不得其解道。他只觉得这招高,但高在何处,他又实在说不清楚。 思来想去,雍和璧越觉出其中奥妙。 “崔方庭此题,为了置喙太后无争议,刻意压上了‘百姓社稷’的重量,一个大而无当的概念,足以碾压上位者的威势。构造之苛刻,本就让这道辩论题失去了探讨本质的用意……” 雍和璧击案道:“从百姓社稷到牛粪之说,绝不是他信口一说,崔方庭有心宏大叙事,他便反其道为之,化大为小,化肃然为荒诞。” “其他人要用‘百姓社稷’这种虚化之物,来碾压万物,碾压一个君主,彰显出他们的心怀黎民,他就用‘牛粪’这种粗鄙而滑稽的具象之物,来反讽题目,与所有参与辩论之人。” 雍和璧了悟,叹服道:“他是故意把辩论弄得乌烟瘴气,把看似深刻的题目,往浅薄甚至是邪路上引去,就为了暴露出刻意的构造方式下,所掩盖的真正问题……如此一来,旁人纵使再愚钝,也不会毫无所觉了。” 这一点拨,谢筠与那幕僚稍深想,便恍然大悟了。 “确实如公子所言!”谢筠击掌道:“他输了,但输的妙哉!哈哈哈,君与牛粪熟轻重?不是此等粗鄙的具象,还真抵消不了崔方庭出题的刻意,实在是妙!” 雍和璧目生赞叹,说:“此人确实大才,不但心思剔透明澈,更难得的是能不畏世俗眼光,粗俗而高妙。” “只是,我也还有一点想不明白。”雍和璧忽而道。 “是什么?”谢筠怪道。 “无缘无故,那人为何相助雍家?这番辩论太剑走偏锋,不但容易得罪崔家,传出去也于他名声无益,连不少原本有意招揽他的势力,都有所顾虑了。”雍和璧说。 腹有才华,性格却毫不圆润,谁用也怕扎手。 “或许,那人与崔家有过节也说不定?”幕僚也想不出所以然,“不论如何,他与我们并非敌人,公子也不必多虑。” “那,公子可要招揽此人?”谢筠小心问。 雍和璧点头:“如此才士,为雍家所用,总好过为敌人所用。” 谢筠奇道:“公子不担心用了此人,会惹人非议?这人可是一日之内,就被冠了‘人铁合一’、‘牛粪名士’之称,日后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笑料。” 雍和璧但笑不语。 谢筠忽而明白,心下不由叹息了一声。 公子似乎确实变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那个杳无音讯的女子吧? …… “敢问公子,若是千夫所指,举世皆非之,公子行事可还能不受侵扰?” 谢筠眼前仿佛还能清晰勾勒出,少女一身宽袖灰衣猎飞,鲜明至极的模样。 一股怅然若失之感刚浮起,公子的话就传至耳边:“其实,相比起会落人口实,我更担心,崔家会提前一步招揽此人。” “不会吧?虽说崔方庭只是旁支庶子,但他今日所为,也是落了崔家的面子。”谢筠回。 雍和璧不答,只追问:“你可去打探那人名姓了?” “回公子,我领他入馆时便见其落名,他……” “雍公子真是料事如神,怎么知道方才我见了崔家大公子?” 一个声音突兀插了进来。 几人转头一看,一个灰衣男子拄着拐杖,正从外面踱进来,眼睛明澈又讪然:“不好意思,刚走近,就好像听到你们在说我?” 在雍和璧讶然的目光中,苏小昭迈进了门,站定朝他一揖:“在下谷歌,前来拜会雍公子。” ※※ 苏小昭现在可以说是春风得意拐杖疾。 不是因为之前在辩论中满嘴喷粪舒爽了一番,也不是欣慰于杨夫子第一次对她露出激赏的激动神色,而是方才见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崔铁花是也。 当来人说是崔家大公子有请时,苏小昭一霎间说不虚是假的,但心神一定,想清自己言行无破绽,便坦然跟着下人过去了。 不但坦然,还一见到端方如玉的崔家公子,就拄着小拐杖半走半蹦跶,热情万分地上前给崔同学斟了茶,殷勤道:“素闻崔家乃南宛第一大族,良相辈出,书香不绝,今日一见崔公子周身气度高华,如秋之皎月,朗朗明濯,实在令我心生折服啊!” 澄碧色的茶水哗啦啦地流着。 水光流荡间,苏小昭悄然抬眼看向对面的贵公子…… 只见,号称“辣手也催不了崔铁花”的崔家大公子,此刻一反平日里清凌凌、不见波动的尊贵模样,微蹙的眉,低敛的眼,轻屏的气息…… 无一不显示出,这位幼承庭训、礼教严谨的崔家大公子,正在出于礼貌地忍受她身上传来的气味。 苏小昭刻意控制着才不至于想笑想到手抖。 说起来她也不是故意的,但今天赶时间,出门时便在官府派发处领了个遮阳竹笠帽,还在路上找了个才赶路到京城,来不及盥洗的书生,用银子换了对方一身旧外袍。 她没什么洁癖,只图一时方便而已。 但谁想得到,这身衣裳还能三生有幸地熏了京城最尊贵的鼻子呢? 真是衣生圆满了呐! 苏小昭喟然地放下茶壶,退身入座时,仿佛听到对面男子极其隐秘的气声——别说是认出她苏小昭了,估计崔公子这会儿,连眼角都不愿意瞟她一下了吧? 崔铁花瞥了一眼案上的茶盏,没有动。 他淡声说:“谬赞了,方才阁下一番高谈阔论,听来实在有趣,故而邀阁下前来相谈,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师从何人?” “在下谷歌,无师,只是自己平日爱看些杂书。”苏小昭回。 “之前在文斗馆中,无意冒犯崔家,还请崔公子莫见怪才是。”她说。 崔铁花摇头:“不会,崔家对于想招揽的人,一向宽容以待。” 苏小昭微滞。 想不到崔同学还是这么直接了当的人。 言下之意,就是她若不投于崔家门下,就别怪崔家对她不宽容了? “崔大公子亲自相邀,谷歌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苏小昭把拐杖搁在一旁,一震衣袖,带起一股凛然“香风”。 “但我向来闲散惯了,也无心建功立业。所以此来京城,并不是为了得谋良主,只是为了寻一个人而已,待寻到了,我便离开京城。” 崔铁花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说:“也好,他日若你改变主意,可来崔府见我。” 苏小昭可不怵他,闻言只起身告别。当然,不忘走路虎虎生风,拂得崔家大公子连欲起身相送的动作也止住了…… …… 于是乎,恶意熏了一顿崔同学的苏姑娘,出了门便春风得意地踱着小拐杖,去找雍和璧谈事儿了。 一番问路,便寻到了门前。 可还没走近,便听得雍和璧的声音传来:“你可去打探那人名姓了?” 然后是谢筠的声音,“回公子,我领他入馆时便见其落名,他……” 啧啧,一说曹操,她曹操干脆就自己送上门吧。 开口接了话,她便走进门,迎着几人讶异的目光,朗声说:“在下谷歌,前来拜会雍公子。” ※※※※※※※※※※※※※※※※※※※※ 作者良心突然一痛,决定恢复隔日更。 /&>/a>) 第七十八章 谷歌? 这个名字…… 雍和璧脑中一瞬间掠过熟悉的记忆: “若说到才学, 我还比不上我的师兄谷歌, 你若有机会遇到他, 便会知晓他比我厉害了……” “是你?”雍和璧一怔, 望定眼前朗朗笑着的青年,“你是……百度姑娘的师兄?” “正是。”苏小昭谦而不卑地一笑, “时常听师妹提起雍公子, 今日一见,果然是君子端方,如璧玉清琅。” 乍然提及故人,雍和璧神思恍惚了一瞬。 谢筠也是惊楞,问:“你是苏度娘的师兄?” 苏小昭转向他,端详几眼, 然后弯唇笑了笑, 揖手一礼:“阁下可是谢筠, 谢先生?” 谢筠一下子有些受宠若惊,忙回礼道:“是、是的,苏姑娘也有提过我吗?” 苏小昭笑了一下,点头。 然后谢筠不说话了, 抿唇低头在一旁。 半晌安静。 雍和璧神色已如常,缓声说:“原来是百度姑娘的师兄, 请谷歌先生先入座。” 苏小昭撩袍坐下,摆手道:“听师妹说, 以前承蒙你处处照顾, 想必是麻烦雍公子不少了。这番前来拜见, 也替我不懂事的师妹向公子道谢了。” “无需言谢,我不曾帮上百度姑娘什么忙,受之有愧。”雍和璧摇头,顿了一下,他问:“百度姑娘,她如今可安好?” “师妹不是坐得住的性子,她前一阵子回了师门,也待不多久,便又去游历四方了。”苏小昭说。 “那可知她去向?”雍和璧道。 “不曾过问,师妹总是去的鲁莽,待她吃了亏,才会回师门一阵子。”苏小昭笑道,“随她去吧,世间风霜,多经历一些也好。” “如此……” 案旁的小鼎里,升起淡白的檀香烟气,雅而静,迤逦而上…… 雍和璧低垂了眼,心绪仿佛也沉入一重薄烟,黯淡,而平静。 “一别之后,山川阔远,我只愿她少历风霜。”他温声说道。 那个昳丽绝艳的女子,他自知终究是有缘无分,不再多求。至此只将淡淡的想望,永久存留在心底,也不至于唐突。 若是还能得幸相逢,他日共坐一案,再欢畅相谈,便是期许的归处了。 苏小昭抬起眼眸,有些意外。 雍和璧浅浅笑起:“谷歌先生能带来故人的消息,在下已深感慰藉。” 而后他转了话,不再追问更多,只说:“之前在乐斗馆,在下便得见谷歌先生过人之才,方才又得闻先生一番高妙辩论,本想亲自造访,想不到谷歌先生先来了。” “雍公子唤我谷歌便可。我们年纪相仿,而且师妹的朋友,便是我谷歌的朋友了。”苏小昭扬唇朗笑道。 雍和璧点头,回以浅笑。 “方才,听谷歌的意思,可是已经见过崔家大公子了?” 苏小昭点头。 雍和璧不无可惜道:“崔家是南宛第一大族,而且能得崔家大公子亲自招纳,对谷歌来说,也算是个好去处。” 苏小昭笑着摇头道:“雍公子误会了,我并没有答应崔家的招纳。” 雍和璧闻言,微讶异道:“为何?在燕都,崔家地位比于皇室也不失显赫。” “其实,我并不打算投于任何一方的门下,先前对崔家大公子,我也是这般说的。” 她说:“我此来燕都,只是为了寻一个人,不过恰逢摘星阁盛事,才忍不住来凑个热闹。” “不知你是要寻何人?”雍和璧也不勉强,不带私心地说道:“百度姑娘是我故交,若有能帮上忙的,但说无妨。” 苏小昭犹豫了一下,随后苦笑道:“其实吧,这事我可不敢让我师妹知道,我是背着她偷偷找的人。” 雍和璧讶异,见苏小昭讪讪摸了摸鼻子,他不由笑道:“谷歌既当我是朋友,我自然也不会泄漏与人。” “唔……实不相瞒,我要找的人正是我师妹的心上人。” 雍和璧一怔。 “此人名为苏留香,乃是一位声名狼藉的大盗,偏偏我那师妹年少不更事,才见一面,便被骗了芳心。” 苏小昭叹了一口气,郁郁不平的样子:“我最近得到消息,他似乎来了燕都,才一路追寻至此。” “怎么会?苏姑娘她怎么可能喜欢上那样的人?”却是一旁的谢筠禁不住出声道。 谢筠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恍然道:“我想起来了……苏姑娘是有和我说过,她心悦于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 “苏姑娘……度娘并不姓苏,只是在外行走,一直用那人的姓。”苏小昭摇头道。 “原来如此。”雍和璧怔忡了片刻,竟不知连名字也是错的……他不由也想起了那时,无意听到的烂漫而情深的告白,与少女明艳羞涩的笑容,心下有些苦涩,却反而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既是百度姑娘心悦之人,我相信那人,应当有其独特之处。” “谁知道呢?所以谢先生的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苏小昭又叹气说:“身为师兄,我也纳闷得很,怎么说,也不该放着我这个方便的窝边草不啃,去舍近求远找一个总是不见踪影的采花大盗吧?” 谢筠看着她噎住:“谷歌先生,难道你……” “少年慕艾,也是正常吧?”苏小昭瞥了一眼,散漫道。 她自己喜欢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妥吧? 谢筠一时哑口,欲言不能,又看了眼公子:那他与公子岂不是情敌了? 雍和璧也愣了一下,随后不由失笑。他收回黯淡而复杂的心思,问:“那苏吹雪,也不姓苏?” 苏小昭毫不避讳地点头:“那丫头玩心重,随意跟着度娘用的姓,不必在意。” “这……”谢筠愣住,半天没转过弯来。 怎么他认识苏吹雪?不对,苏吹雪也认识苏度娘?但是,苏吹雪不是玄溟门的人吗?那岂不是…… 见公子朝谷歌点头,谢筠才反应过来:原来,原来度娘也是玄溟门的人?而且看样子,公子早就知道了。 也对,度娘那样的人,出身怎么可能普通呢?是他没有想到而已。 “雍公子日后若是有苏留香的消息,还烦请告知,谷歌感激不尽。” “好,我会派人去打探的,若有消息,便立即通知你。” 雍和璧说完,顿了顿,而后缓声说:“其实,今日谷歌在文斗馆对峙于崔方庭,虽帮我们脱了困境,却很有可能得罪了一些人,崔方庭的背后,还不一定是崔家之人。” “若是谷歌近些时日不急于离京,不妨让我作东安排,外人不敢得罪雍家,必不言打扰。”雍和璧释放善意说道。 谢筠在一旁听着,对公子实在心生钦佩:试问古往今来,谁比得上公子求才若渴的架势?看,这可是连情敌都要招纳了! 见雍和璧还不死心,想试图说服她入门下,苏小昭笑着摆了摆手,正想要婉拒,却传来了一个温和清越的女子声音—— “和璧说的没错,况且于情于理,雍家也该报答先生今日的相助。” 竟是杨大学士,与一名不曾见过的、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华贵女子,一同走了进来。 雍和璧见到两人,也是一愣,而后起身一礼:“杨大学士,姨母。” 女子深深看了雍和璧一眼,笑道:“你我亲人相见,何须多礼。” 雍和璧恭色颔首,向苏小昭介绍道:“这位是今日文斗馆坐馆之人,杨大学士,这位是我的姨母,宁夫人。” 苏小昭目光移去:那宁夫人的面容,确实与雍和璧有三分相似,不是如雍隋珠的惊艳,而是很少见的容貌气质,沉稳的,高华的,飞凤般的眼角,虽不再年轻,仍旧尊贵,而慢慢挑起的眉毛弧度,几分凌厉……咦?? 苏小昭忽然想起现在还是男儿身,而她,似乎看得久了些? 苏小昭掩饰地咳了一声,忙行礼,说:“在下腿伤不便,礼数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抬头时,只见宁夫人正端详着她,笑意若深。 ※※※※※※※※※※※※※※※※※※※※ 好像有人误会了,隔日更,隔日更,隔日更,不是日更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冯虚 2个;蓝光、归海笑生、shine、蝴蝶爆肾再加两更吧~、哈哈哈哈哈哈、李狗蛋、梅老哒、黄泉不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wyswd 30瓶;小兔子朱迪 27瓶;yuki、涧关莺语花底滑 10瓶;无期、吃鱼的猫 6瓶;鶭、知否知否 5瓶;倾倾 3瓶;雨晰浅晴 2瓶;空水澄鲜一色秋、easa、清晨、雨落红尘云归处 1瓶;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