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陷阱》 第1章 《月光陷阱》作者:喝粥还是吃米饭【cp完结+番外】 简介: 傲娇“小凤凰”&心软人妻 2011年的夏天并不太平。邹良高考失利,倍感挫折。宋迎春感情要好的堂妹,未婚先孕,深陷流言风波。 泉灵村有条漂亮的泉灵溪。夜里,失眠的邹良和来洗澡的宋迎春在溪边相遇,在说笑中相互袒露心中隐匿的情绪,偶遇变成了每天晚上的约见。 月亮洒下皎洁的光,让溪滩上的两个男孩落入懵懂的陷阱中。 夏天结束,邹良复读,宋迎春准备去上大学。告别的晚上,邹良在溪边强吻了宋迎春,挑明了两个人昭然若揭的感情。 一吻定情,十年拉扯。邹良的感情偏激又直白,而宋迎春总在自我和世俗中不断挣扎。再次分手后,邹良远赴西北,宋迎春留在村里做了木工。 三十岁那年,邹良成了邹总,泉灵村的小凤凰终究是飞了出去。 可这时候,宋迎春的婚讯也传了过来。 避雷:攻和女性好友发生过冲动未遂行为,两个主角性格瑕疵明显。节奏慢,风格比较压抑,攻控和受控都不适合。介意勿看。 追妻、成长、虐恋、剧情、he、乡村、破镜重圆 第1章 2011年6月27日。今天是高考查分的日子,邹良一大早坐车去县城。 其实电话也能查,但是总占线。趁这个机会正好去县城转转,也是不错。 泉灵村距离县城不远,通常村子往上的单位是镇,但泉灵村这样的地方却凑不起来镇。坐车去县城也就十几分钟,现在村里兴买电瓶车,骑车过去也花不到半小时。村里人家有什么缺的用的,或者想图个新鲜吃吃玩玩,直接去县城就行。 村不村,洋不洋。严格来说泉灵村是个城乡接合部。 邹良站在路边等车,不多会一辆长面包驶过来,挡风玻璃里卡一张纸牌子,鲜红的手写字:“江州”。是去县里的车,邹良招了招手。 车门一开,挤挨挨的都是人,售票的女人把身下的板扎一拉:“坐这,带上你正好坐满。”她放大嗓门朝驾驶座喊话,“后面不带了啊。” 开这种长面包载客的,都是夫妻档。去县城这点路,这几年车费也涨了不少,邹良高一的时候才3块,现在是5块。 女人没了座位,撑着手弓着腰,一只大虾似地杵在车门边,冲邹良打招呼:“去查分的吧,今天拉了不少呢。” 邹良看看女人汗津津的脸,并不答话。 “唉,你是不是邹家那小子啊?” 邹良笑笑,算是默认。 “我这车,今天还拉一状元呢!哈哈哈。”她朝车里洒出话题,“这孩子,打小成绩就好。” 很快就有人接话:“我们那边几个孩子也是,早就坐车去查了,也不知道考啥样。” “不管啥样,总得查不是么?” “就是就是,苦这么多年书不容易。” “……” 话题没有就他展开,邹良是满意的。车里很挤,他只想快点下去。 车开到县医院门口就不再往前了,邹良下车,朝网吧方向走去。他在县城读了三年高中,玩得不多,只认识学校附近的网吧一条街。时间还早,邹良在医院旁的早餐店坐下,要了一笼包子。 很意外地,一笼四个包子他没吃完。邹良看着笼里剩下的两个,心里很不快活,他扯下个塑料袋装好包子走了。 暑假里网吧生意还是很好的,邹良开了台机,找到号牌坐下。开机后,他一顿敲打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按了回车键。 查分网卡得很,毕竟全国千万考生都在点击。邹良看着屏幕里缓冲提示,圆圈转得很无聊,他低下头去扣座椅。皮质的扶手老旧,三五个烟头烫出来的洞,洞口下是发黄发黑的海绵。 邹良旁边坐了一个漂亮姑娘,笔直的半头刘海上别一个老大的星星发夹,带着耳机键盘敲得起飞,她在玩炫舞,样子很酷。邹良没打过游戏,高三觉得太烦翘过几次晚自习出来上网,一起过来的男生带他玩穿越火线。玩一局输一局,眼睛被狙击枪晃得发花,他又一次验证自己,除了念书好像什么都不行,邹良愤懑地放下鼠标,随便点开一部电影看看。 后来邹良来网吧,就真正儿八经看电影,选两小时以下的电影看。网吧5块钱1小时,充多了他舍不得,电影不看到结尾又难受。10块钱看完一整部,是邹良高三期间最低成本的放松。 他回头看向屏幕,分数出来了,560分。他回想去年一本线,估计他的分数也就在今年一本往上多10分而已。 他早就猜到了。邹良上了这么多年学,做了无数张卷子,考过的试比家里养过的鸡还多。他当然知道这次考砸了,从考场走出来的时候就知道。 心知肚明的结果在教育局的网站上公布,板上钉钉。邹良盯着屏幕轻蔑地笑了笑,好像这样就可以反击那三个数字,让它们知道邹良并不在乎。 邹良还是充了10块钱。他原本打定主意,查完分数后再看一部电影,然后回家去。可点开电影网站,挑挑拣拣半天都没找到喜欢的。 邹良的手指扣进烟灰洞里,海绵深处藏着一个硬块,他手欠地扯开皮革,定睛一看,是一块僵硬的、粉红的口香糖。邹良恶心地甩开手,拎着袋子走了。 第2章 他嫌拎包子麻烦,拿出一个准备三两口吃掉。刚咬下去,冷包子湿咸的肉馅碰到舌头,闷坏掉的腥膻味道。邹良猛地想起,抓包子的手刚刚还碰过口香糖,马上恶心得喉头紧缩,一个深呕吐了出来。 他转手把包子扔进路边的水沟里,啐几口唾沫,刮干净嘴里的肉味。 还是难受,没好多少。 邹良抬手看看表,正好十一点,回家算了。从网吧往车站走,得十来分钟。太阳不比来的时候温和,正是火辣的时候。喧嚣的大街上车来车往,穿裙子的姑娘打起洋伞,邹良顶着滚烫的光,一路走到车站。 回去他不想坐面包车了,邹良上了一辆中巴,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他和一个拎着蛇皮袋的老头,人不满车不走,看来还得等一阵。 邹良现在有的是时间,就等着吧。 人陆陆续续上来,位置满了大半,蛇皮袋老头催促司机:“满了满了,可走啊?不走下去了。” 马上有人附和:“就是,热死了,赶紧走。” “路上还带人呢,装这么多可以了。” 司机对这样的催促早就应对自如:“就走就走,待会开起来就有风了。” 他巡视了一下车里:“小孩坐腿上啊,要不算车票。” “大娘你担子往里面挪挪,那过道待会坐人呢。” 正说着,又上来几个人。三个跟邹良差不多大的女孩嘻嘻笑笑,手里拎着精品店的纸袋。不带小孩,东西也少,是司机喜欢的乘客。 女孩子一上车就喊热,不满地扇起手掌。蛇皮袋大爷很会来事,一把老嗓子又喊起来:“你还不走,这几个人小姑娘就下去了。” “走走走!”司机应着,真就踩了油门,车厢轰隆隆地晃起来。 车开得快,风从窗口灌进来,邹良汗湿的t恤吹得鼓起,清爽多了。他喜欢坐中巴车,坐在窗口发呆,这是高中三年,在泉灵村和县城间一次次的往返中养出来的爱好。 县道两边种满白杨树,白的枝,绿的叶,长得高大逼人。从车窗看出去,挺拔的杨树齐刷刷地往后退,硕大的叶片在刺眼的太阳光下摇摆纷飞。 邹良靠在座椅上想着,这车要是一直这么开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前半段都是有点土的乡土文。请注意看一下文案中的避雷,不喜欢及时退出去就好,别骂人。 谢谢大家。 第2章 快到了,邹良朝驾驶室喊:“泉灵村那个土地庙停一下。” 司机不应声,但听见了。 土地庙是邹良初中的时候建的,村里人有求有拜的,都会来这边放鞭炮烧香。邹良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向来看不上这些。但土地庙却是个极好的路标,老远就能看见一个黄灿灿的庙顶,司机往那停好,一条笔直的碎石道直通村里。 邹良下车,风没了,太阳晒得他眼晕。他站在土地庙旁边,抬头看看前面的庄子,夏日的光热出浪来,一幢幢楼房泡在浪里,海市蜃楼一样不真实。 土地庙早上还有人拜过,新鲜的香灰味,邹良不喜欢这味道。庙里的土地老爷笑呵呵的,彩色的泥塑脸上全是灰,村里人只是拜,从不打扫。毕竟拜是自己的,扫是大家的,没谁愿意干这种蠢事。 邹良踢开脚边几根朱红色的断香,往家走。 到家刚好12点,正是农忙的时候,村里人午饭都晚。邹良回到家,堂屋的四方桌上摆开三菜一汤,顶上的吊扇呜呜旋转。 “回来了。”邹潮端起搪瓷缸,大口喝水。 “回来了。”邹良不带情绪地回答。 一家三口坐在桌上吃午饭,邹良吃不下,只盛了一碗海带汤。吃完饭父母还要抓紧时间午睡,还要下地收割。时间紧迫,邹良划拉划拉墨绿的海带片,没胃口,他放下筷子,开了口。 “560。” 邹良只说了这么一句。 饭还是照常吃,就是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只剩下叮叮的碗筷声和头顶越转越响的风扇。 这憋着多难受,邹良忍不了,正想开口,被邹潮抢了先。 “一本线出来再看看,超了就走吧。” 他刚说完,陈春梅就拍了筷子。 “走?他哪次考试不是第一?” 邹良朝他妈看了一眼,她红着脸,也红着眼。 “现在大学生那么多,不是个重本,念出来有什么用?” “他成绩那么好,你让他一本走?你不是害孩子吗?” 邹潮听不下去:“差不多就行了,你就是太争。” “我争?”陈春梅瞪大眼睛,抓起筷子扔到地上。“我争什么?他姓邹还是姓陈?我哪里不是为他好。你怕不是在工地干傻了,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水平?” “你当年要是有个文凭,置于现在还窝在村里?你们家上人不争气,不给你谋前程,邹良也得走你的路?” “行了!”邹良推开碗。“我去复读。” 说开了就行,再往下,陈春梅又得说起邹潮那点破事。 陈春梅生得白净,漂亮机灵,年轻时候是生产队文化组的组长,唱歌跳舞样样拿得出手。刚到嫁人的年纪,媒婆就踏破门槛。陈春梅好看是好看,可家里太穷,她是个老来女,十几岁就死了爹妈跟被哥哥拉扯大。陈春梅没读过书,偏喜欢读书人,媒婆介绍了多少好人家,她就是选中了邹良爸,邹潮。 第3章 那会邹潮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据说邹潮爹妈为了给他凑钱接着考,找本家兄弟下跪借钱,人家看不上,都不借。不过那个年代,十里八乡也找不出几个高中生,邹潮也算是有个正经文凭。邹潮喜欢陈春梅,写情诗,写日记。一笔好字看得陈春梅动了心,哪怕邹潮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 邹良初三以前,邹潮还是在税局上班,每天夹着公文包,骑个二八杠去县城,虽说是小职员,但在泉灵村这个谋生只能靠能土地的地方,在税局上班吃公家饭,那是相当体面。只可惜时代是变化的,新一批的大学生毕业了,他们要吃饭,他们要岗位,邹潮这样的编外人员自然也是第一批被砍掉。 村里人的羡慕马上就变成笑话,邹潮都快40了,没干过重活,他还能干什么?老婆孩子怎么养?陈潮低下头,求着村里人带他上工地,从小工干起,吃尽苦头磨了这些年,也混成熟练的钢筋工。 陈春梅向来傲,她收着那些鄙夷的眼光,存下那些风言风语,暗自的劲头全出在邹良身上。 邹良吃穿用度比村里的孩子都好,长这么大家里几亩地都分不清,寒暑假人家孩子忙农活,忙着玩。邹良总是骑车去补课,那补课费从来不低。陈春梅可以不吃饭,但是她儿子不能不念书。 好在邹良争气,打小成绩就好,初三那年邹潮下岗,家里晦气一片,邹良还是考出全校第一,上了县一中。高考,不说清华北大,那肯定也得是个了不得的大学。 邹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越到高考他越不想看书,高三后半年就那么吊着、荒着,全靠之前的底子参加高考,成绩自然不如意。 可事情怎会就这么算了呢?他念书这事,是上了锁施了咒,背负家族使命的。他这么多年只是读书,也只会读书。成了,光宗耀祖,不成,也没退路。 邹良就等他爸妈这顿吵,心里顿时痛快多了。 陈春梅吃完饭,带上草帽就出了门。邹潮抓起水壶跟上去,心疼地念叨:“你闹什么脾气,不睡会?大中午暑气重的很!” 陈春梅不回头,两人一前一后走了。 邹良想睡午觉,他的房间在楼上,楼顶没有隔热,一开门热气便急冲冲地推搡而来。邹良攥着门把手朝房间看看,桌上的课本试卷摞得老高,热腾腾的空气混着旧书味,吸一口进去沉甸甸地压人。 他关上门跑下去,擦擦竹床扛到堂屋,门窗大开,过堂风吹得正好。邹良躺在凉飕飕的竹床上,盯着墙上花开富贵的牡丹贴画出神。苦夏的蝉发疯地叫,却吵不到邹良,不多会他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长,醒来已经是傍晚。邹良一睁眼,感觉魂都睡丢了半条,他浑浑噩噩走到大门口,坐在马扎上醒觉。 他丢掉的半条魂,很快就被吓回来了。 宋迎春抓了条蛇。 那蛇还没死透,被宋迎春掐着喉咙张大嘴,青灰色的蛇身缠在他健硕的小臂上,黑乎乎一大坨。宋迎春是巴掌脸,少年气很重,他光着膀子,甩开手臂,一身肌肉被夕阳一晒,刀刻似的清晰干净。 宋迎春穿的拖鞋,小腿上全是泥点子,不知道哪里抓的蛇,但是高兴得很,跨着大步子威武地走来。他身后跟着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手舞足蹈地唱:“迎春抓蛇啦,迎春抓蛇啦!” 一看见邹良,宋迎春跑着过来了。举起手臂把那蛇伸到邹良眼前,一笑,一口漂亮白牙。 “大良!看!这东西劲还不小,我追了两条田埂才逮住。” 邹良缩缩脖子,蛇身还在宋迎春的腕上纠缠蠕动,活脱脱的吓人。 邹良挤出一点笑:“它不咬你?” 宋迎春又把蛇往前凑了凑:“菜头蛇,没毒的。” “迎春,回家扒蛇呀!” “迎春快回去了!” 孩子们在催,宋迎春被小孩簇拥着走了,没走几步他回头冲邹良喊:“大良,待会我把蛇胆摘给你啊,补眼睛!” 邹良下意识地推推自己的眼镜。 第3章 宋迎春家有个大院子,没砌围墙,敞敞亮亮。院子里有棵高大的合欢树,树冠浓密茂盛。正值花期,红嫩的合欢花开得灿烂,从远处看去,宋家院子里升了一片粉红的云彩。 村里人都喜欢种果树,再其次也会种点樟树、玉兰什么的常绿树。合欢树全村只此一棵,是宋迎春他妈嫁过来的那年,他爸亲手种下的。 宋迎春妈妈就叫合欢,刘合欢。宋迎春本也不姓宋,姓高。他5岁那年亲爸上山炸石头出事故死了,家里跟包工头闹赔钱,闹了一年钱没赔到。那包工头倒是有法子,传出刘合欢克夫的谣言,连带宋迎春是谁的种也说得不干不净。刘合欢她婆婆可不是什么清醒脑子,前半年在家哭早死的儿子,后半年变本加厉不待见那对剩下的母子。 刘合欢娘家人发了火,找了个纵横十里八乡都能说亲的名嘴媒婆,张罗着给刘合欢改嫁。刘家人重新凑了嫁妆,不要彩礼,就一个要求,得是个憨厚人,家里老人也不能是胡搅蛮缠的主。 媒婆那嘴快的,五天后就找到了宋怀民家。宋怀民家里穷,爹妈走的早他带着个病弟弟长大。农忙种地,农闲打工,挣了钱还委屈自己,先帮衬弟弟宋怀平娶亲。谁都知道他踏实能干,也就是缺个媳妇。 宋怀民等这么多年,终于见着说亲的媒婆,他一听见是个寡妇,心里有点嘀咕。可真见着了刘合欢,那双大眼睛像是受了长久的委屈,水汪汪的,宋怀民一看见就心疼了。 第4章 刘合欢带着儿子嫁过来,泉灵村人也等来了新话柄,谁在村口地里碰见,不得说上几句。宋怀民娶得了寡妇也拿得定主意,刘合欢要给儿子改姓,他就带着一家三口穿的漂漂亮亮去县政府办事,还买了棵合欢树苗带回村里。 高迎春成了宋迎春,合欢树也在院子里种下了。刘合欢不知是伤了身子还是怎么的,后面一直怀不上,宋怀民也不恼,又不是没儿子。 一晃十几年,宋迎春长成壮小伙,合欢花开得一年比一年旺,村里谁还记得刘合欢改嫁那档子旧事。宋迎春和宋怀民下地割稻,村里人碰见了都会打声招呼:“老宋,跟儿子干活啊!” 宋迎春回家时候正是傍晚,一路走来不少人都瞧见了,跟过来看,院子里热热闹闹。 他拿起菜刀剁下蛇头举起手臂,蛇身瞬间脱了力气,软绵绵、肥嘟嘟的一个长条垂下来。宋迎春捏着口子挤出点血,扯开蛇皮猛地一拽,脱衣服似地扒出花白的蛇肉。 人群里有人唏嘘:“哎呦,这能烧三大碗!” “迎春哪里抓的?赶明带上我?” “你那瘦猴样能跑得过人家春儿啊?” “哈哈哈……” 宋迎春抄起剪刀顺着肚皮剌开,掏掉肠子,小心翼翼地摘下蛇胆,去井边压水冲干净血丝。 殷勤的小孩捧着瓷碗过来,宋迎春把蛇胆扔进碗里,取出他爸的烧酒倒进去泡上。 宋迎春的婶子,杨兰芳来了,看样子是来讨蛇肉的。她长得圆润嗓门也大,人还没进来就嚷嚷开:“我迎春大侄就是能啊,蛇都能逮着。” 宋迎春把蛇肉团着扔进盆里,压出井水:“二娘,玉玲子今晚回不回来?” 杨兰芳蹲下帮忙洗肉:“玉玲子今天不回来啊,厂里忙着呢。” 宋迎春不高兴:“她怎么老不回来,厂里还没个休假的?” 杨兰芳没抬头:“就这会农忙挣钱啊,老板给加班费呢。” 正说着,刘合欢也回来了,她摘下草帽,脸晒得通红。 宋迎春拿出菜刀砧板,在水井边咔咔剁开,雪白的蛇肉一段段躺在红面盆里,他分出一半装进瓷缸,端给杨兰芳。 “二娘,拿回家炖。”宋迎春又补充道,“哪天玉玲子回来,你提前跟我说,我去小坝坎那边再抓,玉玲子今年还没吃过蛇肉呢。” 杨兰芳笑嘻嘻地接过蛇肉:“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天天惦记你妹。” 宋玉玲是宋迎春的堂妹,村里人都知道宋迎春宝贝他这个妹妹。杨兰芳拿了蛇肉并不走,问宋迎春:“大侄,你那蛇胆呢?” 宋迎春说:“蛇胆我答应给大良了。” 杨兰芳一下子就急眼:“你给他干啥?” “他天天看书,眼睛不好。” “那我们家兴子也天天看书,也得补眼睛啊。”宋兴是宋玉玲的弟弟,杨兰芳的宝贝疙瘩。 宋迎春不答话,杨兰芳便拉着刘合欢掰扯:“你看看迎春,自家有弟弟不照顾,给外人。” 刘合欢赔笑:“不说人家大良这次没考好么,后面还得念,送个蛇胆也是应该的。” 杨兰芳狠狠翻了个白眼:“就是该!让她陈春梅天天眼睛长到天上去,狂个屁!我当考个清华北大呢?不还是蔫掉了。” 刘合欢赶紧拉扯她的胳膊:“兰芳你这可不兴说,院里这么多人呢!” 杨兰芳反倒嗔怪:“我怕什么?又不巴着他们家。” 刘合欢沉下眼:“什么叫巴着,人家大良就是念书好啊,没考好都是一本,你看看村里谁家孩子能成。” “再说了,早几年,怀民砍柴摔了腿,那不是人家邹潮发现的,背了二里地把怀民驮回来。” 杨兰芳拧起嘴角:“就你,记人家好能记一辈子。”她端起蛇肉,扭着肥胯走了。 宋迎春翻出手机里拍的抓蛇照片,发了个说说。又点开宋玉玲的对话框:“你看哥今天抓的蛇。” “你都多久没回家了。” “你啥会回来,哥给你抓蛇吃,抓个比这个更肥的。” 宋迎春跟着刘合欢来泉灵村的时候,他才6岁。宋玉玲也才5岁,圆乎乎一张脸,怯生生不说话。混熟后天天围着宋迎春屁股后头转,一口一个哥哥喊得清脆,宋迎春跟她一起长大,当亲妹妹待。 越是亲,宋迎春就越看不惯她妈重男轻女。 玉玲子7岁的时候,宋兴出生了。有了男孩,杨兰芳像是长了天大的志气,张口闭口就是他们家兴子,宋兴打个嗝都是吃饭香,那饭总是宋玉玲做。 杨兰芳养宋兴,学的是陈春梅养邹良,吃好的用好的,一门心思读书就行。哪怕宋兴不争气,考不出来成绩也无所谓。 宋玉玲初中毕业,想读卫校家里不让,得进厂打工补贴家用。这种事情在农村很常见,可宋迎春就是心疼宋玉玲。他经常想玉玲子要真是他妹妹就好了,他去打工也行,玉玲子想上卫校就去上。 工厂比较忙,宋玉玲没回消息,宋迎春收起手机,端着碗送去邹良家。 晚饭桌上,陈春梅因为收到蛇胆,脸色稍微好了那么一点。邹良闷头喝完粥,转身就走。陈春梅叫住他:“迎春送的蛇胆快吃了,不经放。” 邹良走去厨房,打开橱柜。白瓷碗里的烧酒辛辣刺鼻,黑绿的蛇胆泡在里面闻不出异味,清澈得溪水里的小石子一样。 第5章 邹良皱皱眉,端起碗灌进嘴里,舌头没咂摸到蛇胆,一口东西就火辣辣地滚到胃里,烧心烧肺。 邹良被刺激得重重闭上眼。 第4章 即便是晚上,楼上的房间还是很热,蒸馒头也不过如此。邹良找了卷竹席摊在堂屋里,打好地铺准备睡觉。 堂屋旁边就是父母的卧室,农村的夜晚没什么消遣,看完电视就睡了。白天农活很重,陈春梅和邹潮没看一会关灯睡觉了。 灯一关,天地都黑了,只剩下虫叫。夜里的虫子不吵人的,安安静静地叫着,求偶或是捕猎。农村人不烦虫叫,生下来就听,那是夜的一部分。 邹良在竹席上,烙饼似地翻,滚到后半夜他受不了了。倒不是困得,都睡不着了谈什么困呢?他受不了的是自己现在这副德行。半个月前他走出考场,就知道这次没考好,知道自己要复读。 可成绩一公布,父母和村里人都知道了,他却没想象中自在。邹良不想承认自己失落,不想摆出一副被考分重创的可怜样,可眼下自己毛毛躁躁的情绪,睡不着的觉又算什么呢? 窝囊就是窝囊。 邹良起身走到院子里,后半夜温度下降凉快不少。一抬头,便是浩瀚的夜空,满天的繁星。农村的天好,好到一条银河玉带似的铺在天上,旁边还有轮明亮的月亮,就那么独自美丽着,才不管下面有没有人看。 邹良家的小楼对面是两间平房,中间圈起来个院子,是农村房子最常见的构造。他走上平房屋顶,屋顶上谷堆盖着塑料膜。 白天摊开晾晒,晚上堆起盖膜防露水,晒到稻谷金黄彻底脱水,扬去灰尘落叶,就可以装进蛇皮袋祈祷今年能买个好价钱。 晒了一天的谷子很香,朴实的粮食味道。邹良就地坐下,往后撑起手臂放空目光,洁白的银河延申至远处的山峦中,星空下是熟睡的泉灵村和每家屋顶上都堆起的谷堆。 邹良眯着眼欣赏夜色,看着看着又不对劲了。那银河里下起了雨,一张张卷子,一杆杆笔,伴随着清脆的上课铃从天上砸下来,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冲着邹良砸。 他闭上眼,觉得自己真是快疯了。 这看天也解决不了失眠的事,邹良躺回竹席上继续翻饼。窗外的天泛起青白,鸡叫一声连着一声,他才迷迷瞪瞪睡下。 这里是个南方小地,种两季水稻。夏天是最忙的时候,春天种下的稻子熟了要收割,收完马上翻地播种,秋天便可以再收一季。 夏天忙,庄稼人起得就早,五六点趁着太阳还没出来,正好下地。邹良被吵醒,借着困意继续睡回笼觉。 他再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陈春梅也回来了,却不是从地里回来。她骑着电瓶车停在院子里,从车上搬下三箱牛奶。 她看见邹良,吩咐着:“搬进去,每天都喝啊。” 陈春梅很少在村头的小卖部买东西,且不说那边买娃哈哈没有只有笑哈哈,买特仑苏多半会买成特纯苏。小卖部门口的肉摊,砧板常年不洗,血垢堆得三寸高。陈春梅不想买,但是村头就这么一家店,每次买肉回来,她巴不得拿洗衣粉搓搓再吃。 给邹良买牛奶,当然得去县城,她儿子绝不能喝冒牌货。 陈春梅今天上午似乎不打算下地,牛奶在屋角放好,她便在堂屋坐下招呼邹良过来。 “茶叶厂的活我歇一年,开学了我去陪读。” 邹良一听就窝火,他不喜欢陪读。租个房子带个妈,天天吃喝拉撒有人伺候,高三本来就紧张,一陪读,邹良感觉人活着就只剩下命和书,有什么好的。 他冷声回了句:“不用。” 陈春梅擦擦额头的汗:“怎么就不用?今年高三我就说陪,你偏不要,我过去你不用分心,你们班上多少人都是陪读的。” “我考不好,跟你陪不陪没什么关系。”邹良起身,准备走。 “你给我坐好!”陈春梅喊道,又不敢真的惹怒他,放低了嗓子。“再来一年,都好好准备着,肯定可以的,你……” “妈。”邹良看着她,“我考不好,就是没考好,没别的原因。再念一年,不好我也不会再考了。” 再来他真的要疯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从小到大哪次不是第一……” 邹良很烦,不想听她唠叨,念咒似的。自己房间太热没法呆,在楼下免不了要跟陈春梅吵架,他推开院子的红铁门,去外面溜达。 一辆拖拉机咳咳嗽嗽开过来,黄绿的水稻刚从地里割下,一捆捆堆在车斗里,阳光一照,那拖拉机像是拉了一座金山。 开拖拉机的男人住在村尾,身上是泥脸上是汗,泉灵村不大,邹良却想不起该喊那个男人什么叔或者什么伯。看着他开过来,邹良有些紧张地堆出笑容,掩饰没主动打招呼的不礼貌。 “大良!遛弯啊!”男人的嗓子混在拖拉机的轰鸣里,响亮地朝他招呼。 邹良点点头:“你忙、你忙。” 在村里,不干活的男人有两种。小坝坎那边,老张前年春天中风瘫在家里,你不能叫一个瘫子干活。还有就是邹良和宋兴这种念书的,他们或许说不出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种酸话,但是读书人,村里允许他们高人一等。 邹良今年夏天不补课也不想看书,村里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狗看家叫不响都会挨上两脚踹,他却能闲得理直气壮。 第6章 邹良不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他闲得发慌,大白天他像个孤魂野鬼般地荡。 到了晚上,他又开始睡不着。9点多了,他在堂屋翻找手电筒。 陈春梅走出来,看着邹良拿起手电筒就往外走,问道:“大晚上的你去哪?” 邹良说:“睡不着出去溜达。” 陈春梅心疼白天对儿子发的那通脾气,不再说话随他去了。 邹良出门,也不知道去哪,由着性子乱走。泉灵村有一条主村道,笔直地通向西边的山里。月亮正好,压根不用打灯,他关掉手电筒顺着村道往西边去。 路是石子路,光是白月光。前面有座小木桥,桥下就是泉灵溪。小溪旁有座信号塔,老些年前要盖塔村里人听说有辐射不让盖,最后供应商承诺给塔上放盏灯,大家这才答应下。 毕竟那块黑,拖拉机晚上看不清路,翻进去过溪里。越靠近塔路越亮,邹良不再往前,顺着溪流往下停在滩边。 溪水静悄悄地淌,月光和灯光交织在水面上碎碎闪闪,跟天上的银河掉下来似的。溪边一排野生野长的直柳树,溪滩上大片发白的碎石。 晚风夹着腥香的水气吹过来,邹良深吸呼吸,觉得浑身舒爽。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还真是个好去处。 第5章 邹良正图清净,身后来人了。 他扭头一看,并没有不快或者觉得被打扰,因为来的人是宋迎春。 宋迎春和他同岁,是同村但交集不多。事实上邹良这些年被陈春梅养的很封闭,跟村里人大多没什么交集。 宋迎春不如邹良成绩好,上的是隔壁镇上的高中,也是刚高考完。他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让邹良有好感的人。 同龄人之间总能聊上几句,宋迎春爹妈也很明事理,这点连陈春梅都很认可,愿意跟他们家结交。 宋迎春大步走来,朝邹良打招呼:“大良。” 邹良觉得,宋迎春大概是要问一下他大晚上在这边干啥的,可他并没有。自然地打完招呼后,就站在滩上脱衣服。 宋迎春穿一件白t恤,已经汗透了紧巴巴贴在身上,下面穿的一件牛仔裤,裤管上全是泥。他抬手脱下上衣扔在地上。解开腰带,脱下裤子,腰带的金属头摔在石头上,清脆的叮当一声。 邹良看着宋迎春脱了个精光,甩开一条毛巾往溪里走。溪水不深,宋迎春走到中间,正好淹到腰际,剩一片光裸的后背。 肩宽腰窄,结实精悍的一片背,矗在暗黑的夜色下、粼粼的水光里。迎春舞着毛巾,大剌剌地擦洗开,搓搓脖子抹抹脸,腰边荡开一圈不安的水波,哗啦啦响着。 不多会,宋迎春转身,从溪水里走来。 邹良看着他一步步上来,头上是月亮,身后是高塔,两簇光打在他身后,显得整个人更加阴沉健壮。邹良看着看着,看见宋迎春身下湿漉漉的毛发露出水面,竟有些不自在,下意识移开目光。 宋迎春走到邹良旁边,拧干毛巾动作粗糙地擦水。他穿上一条宽大的条纹短裤,就地坐下。 “抽不?”他从那条脏牛仔裤里,掏出一包烟。 那烟盒已经压扁变形,被汗泡的有些潮湿,泥味和汗味很浓。邹良不抗拒,他抽出一根,凑过去借宋迎春的火。打火机咔哒一声冒出火苗,两根燃烧的烟头,叼在两张嘴里。 邹良吐了口烟,开始说话:“怎么来这边?” 泉灵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村头有很多水塘,夏天一到,村里人都喜欢去那里洗澡。 宋迎春夹下烟,手撑在身后:“这水凉快,也清净。” 邹良还在等宋迎春问他,大概是,你呢?怎么也来这边。 可是宋迎春答完就不再说,优哉游哉地抽起烟。 越是这样,邹良反倒越想聊:“白天很忙吧。” “上午割完公路边那个田,拉回家没耽误,直接把谷子脱了。下午翻翻稻子还没睡一觉呢,我二娘喊我去给他们家栽秧,那秧发得长了,再不种就得荒。”说起农活,宋迎春的话多了起来。 “玉玲子不在家?”邹良问。 宋迎春声音低沉下来:“说厂里忙呢,赚加班费。”他顿了顿,又说:“我二叔家忙不过来,还不如回来。” 邹良往宋迎春身上看,他的胳膊已经晒分了层,t恤袖口往下,黑红色。往上连带胸口腰身,是漂亮的小麦色。宋迎春的肩头磨破了皮,红通通的一片。听他这话,邹良便知道宋迎春这个暑假不会轻松,他对自己二叔家的事情向来不推辞,更何况现在还是农忙。 邹良抽完烟,放松不少,他看着水面像是自言自语:“我晚上睡不着。” 宋迎春笑道:“那你是不累,像我们这样的,白天累得跟猴似的,晚上倒头就能睡。” 宋迎春嘴快,说得也毫无恶意,可话刚讲完,他便察觉不妥,扭头察看邹良的表情。 “我那啥……害……” 邹良苦笑一声,心里默认了宋迎春说的“我们这样的。”他知道迎春的脾性,也并未多想。 都聊到这了,邹良继续问:“你考得怎么样?” 宋迎春答:“就是个大专。” 宋迎春看邹良还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心里有点燥,直愣愣地说了句:“大良,你明年一定能考好的。” 第7章 邹良心头很堵,问他:“你怎么知道?” 宋迎春认真地把他看着,他眼皮薄,眼尾露出一点双眼皮褶子,稍稍睁大的时候褶子又看不见了,变成线条规整的单眼皮。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给他脸上添了几份轻松的天真气质:“你有拿笔杆子的命,肯定行的。” 邹良笑道:“这跟命有什么关系?个人努力罢了。” 宋迎春也笑:“这话不对,我妈老说,有人坐轿有人抬轿。没坐轿的那个能耐,好好抬着也不赖。” 邹良心想自己最近可能是真的脆弱不少,他被宋迎春的话打动。宋迎春在讲一个很合理的社会分工,什么人应该干什么活,没有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像历史书里无上崇高但未实现的、绝对理想的共产主义。 邹良还想聊,讲一些自己不愿意吐露的心思。 “我不太想复读,也不想走,挺矛盾的。” 宋迎春像是在帮他思考:“也没啥好法子。” “也就多一年,好赖再考一次就明白了。” 宋迎春又补充了一下,小声的,怕冒犯了他:“春梅婶,也不答应吧。” 话就这么几句,邹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换成宋迎春的嘴说出来,这些话就褪去了目的和眼色,只是一段平淡的阐述。邹良察觉自己很需要这样的沟通。 宋迎春抽完一根烟,觉得不过瘾,又来了一根。邹良不再抽了,他本身就不大喜欢。 两根烟屁股扔在碎石上,宋迎春起身,拍拍大腿,捡起地上的脏衣服准备回去。 “大良,你回不?” 宋迎春要走,邹良也觉得没意思了,站起身来:“回。” 他们走出溪滩,走在村道上,石子路上拉出两个细长的影子。 邹良不如宋迎春壮实,但个头很高。两人并肩靠的近,宋迎春暗自比了一下,邹良比他高上大半个头。 宋迎春闻到邹良身上的花露水味,他的眼镜框被月光照的闪亮,镜片后是一双暗沉敏锐的眼。宋迎春知道邹良最近是不大高兴的,就像他要是撒坏了一亩地的水稻种子,也一样不高兴。 邹良家住上面,远一点。路走到一半,岔开两条小路。左边那条往下,第二栋楼房就是宋迎春家,他们一家三口都能干,早早盖了楼还里里外外都装修了,贴着红瓷砖的门楼格外大气。 宋迎春朝着小路看看,说了声:“回了啊。” 邹良应声:“嗯,回了。” 很神奇的,这天晚上邹良的失眠好了些,翻滚到半夜他就睡着了。 次日醒来,邹良端着脸盆去井边洗脸。冰凉的井水一碰上就让人清醒,他洗漱完,叼着牛奶坐在房里打开电视。 邹良上初中的时候,家里买了彩电,他上高中了,村里流行装“锅”。就是一个圆盆状的信号接收器,装上就能看见很多频道,外国台都有。 邹良随手按开遥控器,一个台接一个台的换,不知道要看什么,看什么都不喜欢。 电视里跳出模特大赛的转播,可惜女装组已经结束了,一排肤白腿长的女模特穿着泳装谢幕。 随后男模特上场。 邹良接着按“频道+”不停换台,一圈快打过来,牛奶喝完了。他又无聊地找回那个转播模特大赛的频道,盯着屏幕里穿短裤的男模特。 高挑白净,肌肉饱满,一个个都绷着脸走台步。邹良想起昨天晚上,夜色下宋迎春的身体,还是他更好看一点。 第6章 邹良也是会干一些农活的,喂喂牲口,煮个晚饭。傍晚,他和完猪食倒进石槽里,两头猪挤着脑袋吭哧吭哧地抢,挺肥的,入秋就能杀。如果自己考得好,家里收完庄稼会盛大摆席,这两头猪有一头会成为席上的主菜。 晚饭很简单,煮一锅红薯稀饭,烙几张米饼子,待会下乡卖卤菜的男人过来,切一卷千张,半斤猪头肉,菜就齐活了。邹良饿了就自己先吃,不饿可以等父母回来。 他干完家务又闲下来,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邹良抬头看看平房顶上晒开的稻子,想起宋迎春的话,他觉得宋迎春说得很对,睡不着纯粹是自己闲的。 邹良走上房顶,金灿灿的稻谷划成长陇,一条条陇子整齐地铺在水泥地上。他没多想,拿起农具开始收稻子。木推子的把手磨得光滑锃亮,握在手里很有分量。推板杵在地面上,插进稻谷里,一陇一陇向前进,排了一地的稻子很快就堆成一座小山。邹良也浑身汗了个透。 傍晚暑气重,上楼的时候他忘记戴帽子,干到一半邹良便被夕阳晒得皮肤滚烫。闷热的血气上涌,脸像是被煮开一样热得发胀。可他不想下去拿草帽,不知道是自己懒,还是就要跟太阳小小地抗衡一下。 活还没干完,地上散着一层薄薄的稻子,木推子铲不起来得换扫帚扫。是那种大号的竹扫帚,比木推子更沉些。邹良挥开扫帚把稻粒往小山上赶,扬起一片呛鼻的灰尘。 原本金黄一片的地面没了遮挡,变回灰白的水泥色,干净又安静的感觉。 邹良收获到一种,做题之外的专注的快感,他集中精神,推完高高的谷堆,累得皮松肉软,身体和脑子却是痛痛快快放松了一把。 “大良,你在什么啊?”陈春梅刚回家,就看见儿子在楼顶忙活,手上的扫帚还未放下。 邹良低头,看见陈春梅那鄙夷惊慌的脸,像是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说道:“收稻子啊。” 第8章 陈春梅不满:“这活不用你来干。” 邹良扔下扫帚:“我怎么就不能干了?” 他走下楼,拎起塑料盆去井边,压出井水洗手。陈春梅在一旁喋喋不休:“家里的活再忙有我跟你爸就行,你只管把书念好。” “下个月你就开学了,现在不想看书就好好休息,开学了有的辛苦。” 这些话邹良从小听到大,小时候他听话,长大了他烦躁。跟自己亲妈,哪有什么道理可讲。邹良听着陈春梅的唠叨,洗干净胳膊上的汗和灰,他不想吵架,可又确实听不进去。 对比一下,邹良真的很想跟宋迎春讲话。他看看自己汗透的身体,决定今天晚上也去泉灵溪洗澡。 邹良吃完晚饭,等到天黑,他拿起毛巾短裤往溪边走去。到了溪滩只有他一个人,宋迎春不在。 邹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想来溪边洗澡只是顺带,见宋迎春才是主要的。只是他也没跟人家约好,天天都来?什么时候来?邹良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可是又免不了没看见宋迎春真的挺失落。 他脱下衣服下水,溪中心水凉,邹良招招水玩了两下,把毛巾扔进水里擦洗身体。一身的汗垢都落在溪里,被灵动的溪水冲走。 邹良洗完,神清气爽。他坐在滩上等了一会,也不知道宋迎春今晚会不会来,反正他不想马上回去。邹良想起来他上小学那会,村里孩子都喜欢结伴上学。早的等迟的那个,跟现在的等待挺相似。 邹良盯着水面发了好一会呆。溪边的直柳树,黑灰色的一排,阴沉沉地站着,树丛里不时传来几声咕咕的鸟叫。泉灵溪空荡荡、静悄悄,他心里也跟着放空。已经过去很久了,邹良起身回家。 他拿起脏衣服,刚出溪滩,看见村道上迎面走来的宋迎春。 邹良欣喜地喊了声:“迎春。” 宋迎春笑着:“大良你洗好了啊。”他擦过邹良身边,往溪里去。 邹良应该回家的,走了两步又回了头,他看着宋迎春的背影,小小地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过去。 还是作罢,邹良冲他喊:“你每天都这个时候来吗。” 宋迎春回头露出大大的笑容:“差不多吧,这会正好忙完。” 邹良得到回答,迈开步子往家走。回家后他找出手表,推算了一下时间,默默记下。 邹良没有手机,陈春梅固执地认为手机会影响学习,邹良自己无所谓,他也没什么重要的社交。手表倒是挺贵,是他考上高中后邹潮带他去县城的贸易中心买的,戴了三年很有感情。 卧室里,陈春梅还在跟邹潮抱怨邹良的反常举动,只是收个稻子,陈春梅却如临大敌,生怕儿子就此一蹶不振,成为庄稼人。 邹良不是刻意听,可陈春梅也不避着说,邹良就当自己听不见。 他往竹席上一躺,身体压在硬邦邦的地面上,白天劳作过的四肢开始反馈酸痛,肩膀那边尤为明显。但是这酸痛的身体让邹良很满足,脑子里那些虚无缥缈的烦恼没资格让他失眠了,他累的很,需要休息。 邹良不再翻滚,躺没多会,眼皮发沉,憨憨睡去。 睡得好自然醒得也早。邹良次日醒来,蹲在院子里刷牙,王茂平笑呵呵地来了。 王茂平是村长,并不讨村里人喜欢。王家奶奶生了5个儿子,有酒鬼、有混混、有赌徒,王家老大年轻的时候是个浪荡人,二十岁出头去外面打工,从此生死不明再没回来。王茂平是老幺,也算是家里混的最好的儿子。 只是王家的劣根在他身上也有展现,王茂平是个极度爱显摆的人,拿村长当主席干。大家面上客气招呼,真正买账的人很少。 他站在邹良家的院子里,穿一件花衬衫,西装裤,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 “大良在家啊。” 邹良还没回话,陈春梅正好回来了,她没什么表情地接话:“茂平啊,有事吗?” “怎么,地里活不忙?” 王茂平晃晃脚:“害,政府要开会啊,哪里能耽搁。”他拿出夹在腋窝下的公文包,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凑到陈春梅身边:“春妹子,你可看看,上面新发的文件,说要考察一下我们这里,能不能做林木开发。” 陈春梅瞟了一眼,没说话。王茂平的话平时只能信一半,遇到什么公家事件,只能信三分。 王茂平翻开手里的文件,给陈春梅看落款处:“有红头章的,假不了。” 陈春梅有些不耐烦,问他:“我地里还有活,上面考察就考察,跟我这有什么关系。” 王茂平收起文件,顺手点燃支烟,高深莫测低伸伸头:“春妹子,你可不知道,这次下来考察的,是个老外。” 他指指一旁已经刷完牙,正在洗脸的邹良:“你们家大良文化高,明天接待的事情,大良和村干部一起。” 陈春梅露出几分笑意,常年不憋好屁的王茂平总算识货一回。 她答应下来:“成啊。” 邹良起身把毛巾挂在房檐下的绳子上,不回头:“我口语不好,没到那个水平。” 王茂平笑嘻嘻地说道:“人家老外会说中文的,你这再不好,全村也找不出强过你的了不是?” 他跳过邹良,直接给陈春梅招手:“春妹子,这事情就这么定了,这可是村里的大事。” 第9章 “我还得往下通知,你先忙。”说完,王茂平伸手抻抻西裤褶,夹着包走了。 第7章 王茂平一路向下,来到宋家。 宋迎春端着咸菜煮鸡蛋往桌上放,宋怀民和刘合欢已经坐好,一家子准备吃早饭。宋迎春见了王茂平,招呼他坐下:“平叔来了啊,吃早饭不?” 王茂平摆摆手,拧着眉头做出无奈的痛苦状:“不吃不吃,一大早刚开完会,忙得没得歇,都是政府的事情,可不敢耽搁。”说完,他拉开长凳坐在桌前,阔气地放下公文包,接过宋迎春递过来的鸡蛋。 他拨开蛋壳,说着林木开发的事情,他一口咬下半个鸡蛋,噎得慌。宋怀民赶紧盛了碗粥送过去,王茂平喝下一口粥汤,满足地拍打胸口顺顺气。 “来的人,是老外呢,明天你们家迎春也去接待。” 王茂平划拉着筷子吃完粥,临走又在盘子里拿走一颗鸡蛋。 “老宋,记得啊,明天别让迎春干活。” “成的,成的。” 王茂平一走,刘合欢忍不住笑了:“这个王茂平,喊我们家迎春干啥。” 宋怀民也笑:“他你还不知道么,就是个咋呼人,全村人都去接才好呢。” “去就去呗,稻子收的差不多了,迎春明天歇一天。” 宋迎春嗯了一声,锅里的粥还剩点,他添到碗里一气喝完。刘合欢起身收碗,被宋怀民拦下:“你割破的指头还没好,碗我来洗。” 宋怀民收完桌子去洗碗,宋迎春翻出抽屉里装药的塑料袋,给刘合欢换了一个新的创可贴。 今天晚上邹良带了手表,这样溪滩上就有了时间,比方说现在是9点钟,按道理宋迎春快来了。 他来了,还是那张笑脸:“大良!” 宋迎春洗好坐在邹良身边,点烟。 “茂平叔说的,明天考察的事情你知道不。“ 邹良点头:“他早上来我家了。” 宋迎春叼着烟,声音有点咕哝:“还让我去,我去干啥。” 邹良却来了精神。早上王茂平走后,他因为陈春梅痛快的、带着显摆的答应不太高兴,虽然他当时没有反驳。 “他也喊我了。”邹良说道。 宋迎春笑道:“喊你才对,你读书好。“ “你怎也这么说?“邹良的声音冷下来。 宋迎春察觉到他的不悦:“哎……”他停顿下来,随即又恢复声调,讲了一个不太重要的承诺:“那我以后不说了。” 邹良扬起嘴角,说:“好。” 他问宋迎春:“那明天一起?” “明天一起。” 8点钟,一把好太阳照在泉灵村。村头的槐树上缠着疯长的喇叭花,一树攀着一树,连成一片花墙。蓝紫色的鲜花旁,是一群等候已久的泉灵村人。 王茂平还是那身打扮,多了个打满摩丝的油头。他左边是林业局下来的领导,右边是邹良。身后是一群最能拿的出手的,泉灵村的姑娘小伙。 邹良也穿了衬衫,白色的一件。那是邹良参加县里数学竞赛买的,花了两三百块,换下来陈春梅都是单独拿个盆洗,绝不跟其他衣服掺混。 他对接待的事情很无感,扭头看看,宋迎春就在身后。 邹良等得开始不耐烦,终于有辆黑色的桑塔纳开过来,在晒谷场停好。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不认识,大概也是个什么领导。另一个就是王茂平说的老外,年纪挺大估计有个五十来岁,人很亲切,让大家叫他马克。 王茂平忙不迭迎过去,点头哈腰地散烟,马克拒绝了,伸出毛茸茸的胳膊挨个握手。中文说得生硬:“你好、你好。” 握到邹良这里,王茂平使了使眼色,示意邹良打招呼。 邹良握住手,回了句:“你好。” 握完前面三个人,和马克同行的领导带着他往前走。王茂平跺跺脚,小声问:“你怎么不说英语?“ 邹良不理他。 一群人顺着村道往前走,马克东指指,西问问,陪同的人抢着回答。邹良觉得没意思,想退到后面找宋迎春,稍稍往后,就被王茂平拽回来。 路过村里的榨油坊,马克很好奇,问这里是干什么的。 王茂平抢答,说是榨油的。 马克不太能理解榨油是个什么活动,又感兴趣得很,站在那边端详半天。王茂平着急地解释了一大通,越说马克越糊涂。他手舞足蹈地上下比划起来,邹良觉得他很快就要回家拿点菜籽,当场演示一下榨油过程了。 邹良简单地组了组句子,用英文解释了一下榨油坊的作用。 他的口语是很流利的,一点口音不带。邹良高中的英文老师,跟陈春梅是同村人,他说陈春梅唱歌好听,是通音律的人。遗传到邹良身上,就变成了语言天赋。 这个天赋没啥用,高考又不考口语,只是这时候讲两句英文,确实像模像样罢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马克欣喜地朝邹良竖起拇指,热情地揽住邹良的肩头,开始跟他聊天。 马克的中文一般,他跟邹良的沟通是中英掺杂。想不起来的中文单词,他就用英文来说。整体表达是中式的,马克讲的很舒服,邹良听着也不费劲。 可在身后的人看来,这可太了不起了。邹良跟人老外都能聊上,人家都对他笑嘻嘻的,就愿意跟他说话。 第10章 邹良和马克走在前头,宋迎春在身后看着他。邹良很高,跟人高马大的马克站在一起都不输个头。他穿着白衬衫的背影干净体面,不时推推眼镜。高挺的鼻梁上,闪烁镜片后,一双锐利的眼睛。 马克问点什么,邹良都能笑着回答,偶尔也会停顿下来想一想,思考的样子随性大气。再回话过去,马克会跟他一起笑。 宋迎春又想起他妈说的那句话,有人坐轿有人抬轿,可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村里人都说陈春梅傲,可是傲怎么了?宋迎春遐想了一下,他以后的儿子要是也像邹良这么能耐,他也傲,尾巴翘上天去。 宋迎春发现邹良总是回头,还在看他。邹良一看过来,宋迎春就对他笑笑。邹良和马克走走停停,一停下,后面的人也停下。宋迎春不自觉往前面凑凑,队伍被拉长,宋迎春却走到了前面。 邹良拉住宋迎春,插进了最前排,和他并肩站着。 宋迎春有些拘谨,邹良却是更加轻松自在,他甩开那些个领导,领着宋迎春和马克朝前走。大家默认了这样的队形,一路往村尾的山里走。 前面就是宋迎春家,合欢开了一树的花,挺着高大粉红的树冠长出院子,站在耀眼的日光下。 马克说了点什么,邹良便指指宋迎春,随后比出一个ok的手势,马克连声说几句重复的英文,那个单词他听得懂,是“nice。” 邹良扭过头,朝身后的干部说:“马克说那棵树很漂亮,晚上能不能在树下吃饭。” 这不是问询,是通知。王茂平赶忙应道:“好嘞好嘞。” 这下,宋迎春站在前排不觉得拘谨了,他小声问邹良:“马克喜欢花啊?” 邹良贴着他的耳朵说:“他说好看,我说那就在这边吃晚饭,他很高兴。” 宋迎春睁大眼睛,邹良轻笑着敲敲他的肩头,示意继续走。 第8章 马克要去宋家吃饭,宋怀民和刘合欢也提前从地里回来了。 傍晚时分,宋迎春家的院子热热闹闹,未受邀的村民路过也都进院看看,跟宋家人聊几句,夸一夸那棵天天看见,也并未察觉有多好看的合欢树。 王茂平找了辆小货车,拉过来一张阔气的圆桌摆在树下。酒店订的菜,也说好了打包送过来。 邹良问马克,都来村里了,要不要尝点农家菜。一天的相处下来,让马克对口语流利的年轻人很有好感,连声说好。 要吃农家菜,宋迎春便去杀鸡。他从圈里抓了只毛丰羽亮的公鸡拎出来,邹良走过去要帮忙。 宋迎春不让:“你这衣服白,别弄脏了。” 邹良说没事,跟着宋迎春走到井边。邹良擒住鸡翅和鸡脚,宋迎春拉直鸡脖子,拔掉喉咙附近的毛,公鸡哀鸣着挣扎起来。宋迎春的手很快,抄起菜刀割下去,封闭的喉咙豁开一个深邃的口子,温热的鸡血哗啦啦落在地上的白瓷碗中。 “大良,别松手,待会它会抽抽。”宋迎春提醒着邹良。 邹良点点头,手抓得更紧。 宋迎春用菜刀在水泥地上轻轻划拉三下,那菜刀沾了鸡血,划三道鲜红的杠子。 那三刀是给鸡送行的,一种很古老的仪式。邹良只在小时候看他爷爷杀鸡时那样干过,嘴里还念念有词:“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邹家一道菜……” “你还知道这个啊。”邹良问他。 “畜生也是命啊,也知道疼的,你说是不?” 公鸡果然开始抽搐,邹良手下死死地攥着,低声说:“是。” 血放干净,鸡也死透了,宋迎春折过鸡脖子压在翅膀下,往灶台一扔,准备烧水拔毛。 王茂平转了一圈找到邹良:“你不陪着马克,杀什么鸡?赶紧过去啊,人家跟我们说不上话!” 邹良被他拉着回到院子里,坐在圆桌前喝茶,干部又多来了几个,要一起吃晚饭。 邹良不大喜欢这样的话局,奉承和官腔太多。好不容易挨到太阳落山,可以吃开饭了。是圆桌,又是院子,饭桌上讲究的那套上座下座便不好施展。邹良随便找个位置坐下,马克很自然地坐在他旁边,趁着那群领导还没落座,邹良一把抓住过来摆碗筷的宋迎春。 “迎春,你坐这里。” 宋迎春被他按坐在身边凳子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觉得靠近马克的地方,村领导肯定要坐的,但是邹良在身边,他又不好直接走。 王茂平显然对这个座位安排不满,他冲邹良使眼色,宋迎春也看见了。邹良却并不搭理,跟宋迎春说道:“别管他,就坐这。”扭头跟马克介绍桌上的菜。 宋怀民和刘合欢忙前忙后,菜摆满桌子,白酒洋酒连开好几瓶,刘合欢招呼着:“领导干部你们吃好喝好啊。” 王茂平称赞:“欢大妹子辛苦,辛苦。” “来来来,我们吃,我们吃。” 邹良看着刘合欢退下去的身影,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皱皱眉。 他努力回想着因为暑假放纵,而变得生疏的英语写作技巧。几分钟后,脑子里还是把小作文写出来了。 他是这样跟马克说的:“嗨,马克,你知道吗,这棵树叫合欢,这个屋子的女主人也叫合欢。这里面有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你想听吗?” 马克也放下筷子,说我很期待。他们俩一放,桌上人都跟着放下筷子,王茂平刚夹起的拍黄瓜都识相地扔在碗里。一群人看着邹良跟马克,叽叽咕咕讲着听不懂的话。 第11章 邹良接着渲染刘合欢当年改嫁的故事:“合欢曾经有一段不幸的婚姻,她意外失去了丈夫,遭受了很多霸凌。就在她对人生失望的时候,她遇到了这个家的男主人。他们一见钟情,合欢带着孩子来到这里。她的爱人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种下了这棵合欢树。” “他们就在厨房里,为我们烹饪,给我们最好的招待,这个是他们的儿子。” 邹良搭着宋迎春的肩膀,问马克:“他很英俊对吧!” 宋迎春一直在看邹良讲话,听不懂,只觉得厉害。他被邹良搭得一愣,又看见马克感动得直拍手,大声回应着邹良,那个单词宋迎春倒是听懂了,是:“handsome。” 马克站起身来,指着桌上空出的座位,用中文说到:“我们应该邀请他们上来,感谢他们的故事和食物。” 一群干部没空想马克为啥要找宋家夫妇,总之老外高兴就对了。王茂平跑去厨房,夺下刘合欢手里盛粥的碗。 “欢大妹子,怀民。快、快!出去吃!” “人老外不见你们上桌不肯吃饭呢。” 刘合欢和宋怀民被迎上了桌。马克很高兴,举起酒杯要敬他们酒,一桌子不明所以的领导干部赶紧站起来,跟着敬。 一杯酒下去,晚饭就这么吃了起来。 宋迎春看着桌上的父母,问邹良:“你跟他说啥了。” 邹良回答:“你爸妈以前的爱情故事。” 邹良又说:“马克说你很帅。” 宋迎春看着邹良轻松自如的样子,脸红了起来。 邹良心想,下半年复读,英语得好好学,这玩意还真有点用。 饭局上要逮准时机敬酒,计算谁喝了谁没喝。要说客套话,吹吹牛逼,邹良并不怵,只是这局上要发挥的人太多,他只管跟宋迎春吃好喝好就行。 宋迎春指指那盘澄黄油亮的鸡肉:“大良,这鸡吃苞米长大的,很好吃,你尝尝。” 邹良便听他吃了一块,称赞着:“真的很好吃。” “上次我收了一地的稻子,晚上很好睡。”邹良自嘲,“你说的对,我就是不累。” 宋迎春赶忙纠正:“你不用干那些……”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邹良不爱听,马上把话停住。 邹良朝他笑笑,说没事的。 一朵合欢花慢悠悠地飘下,不偏不倚落在宋迎春的碗中。宋迎春看着碗里的花,又看见邹良的筷子伸进来,很自然地帮他夹走。 邹良夹起花,举在两人眼前说到:“合欢好看。” 宋迎春看着筷头上粉红的花,和邹良眼镜上折射出来的零星光彩,认真地点点头。 王茂平的白酒已经打了一圈,油头下一张通红的脸,酒劲上来了他大着嗓子朝邹良说:“大良,人马克这么喜欢这花,你来给咱们念首合欢花的诗!给马克宣传宣传,那叫啥……”他眯上眼睛,敲敲桌子。“宣传中华文化!对不对不?” 桌上一群喝入兴的干部,纷纷把目光投在邹良的方向,这是赞同王茂平的提议,等着邹良发挥。 宋迎春考不上本科,但是他语文成绩很好。他搜肠刮肚地回想,小学到高中课本里面的诗词歌赋,哪有什么合欢花的诗? 他开始鄙视王茂平没文化又好大喜功的性子,尽出馊主意。又在替邹良着急,这哪是说有就有,说来就来的。 宋迎春担忧地看向邹良,他还是那副平淡样子,似乎在跟宋迎春说,没事。 邹良放下筷子,开口吟诗:“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这是正儿八经是首古诗,还有合欢花三个字,虽然除去邹良,没人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他刚念完,桌上又热闹起来。一张张着喝醉酒的红脸堆满笑意,大着舌头纷纷称赞:“好诗,好诗。” “文化人啊。” “文化人!” 宋迎春替邹良开心:“大良,这诗学过吗?” “课本上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我高三的同桌喜欢纳兰性德,老买诗集,我看过几次。” 宋迎春很好奇:“看几次你就记得了?你记性是不是很好?” 邹良想了想:“应该能算好的。” 宋迎春心道,这怎么能算好?这记性得是很好很好才行。 邹良继续说:“这诗也不是什么好意思,纪念亡妻的。” “糊弄糊弄那些人。” 宋迎春又想夸邹良,夸他怎么这么厉害,夸他就是不一样。只是他记得了邹良不喜欢听这些,存在心里没说出来。 第9章 这件事情给泉灵村人留下三个讨论方向,林业开发的事情是真是假?宋家那天晚饭安排得好,给村里长脸了。邹良是只实打实的金凤凰,迟早要飞出去。 宋迎春地里捆稻子。他起了大早割完最后两分地,趁着上午太阳不热捆回去,中午脱粒下午晒谷。捆稻子用到的草绳不够,刘合欢回家拿,宋迎春坐在田坝上,刚喝下两口水,身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刘合欢的声音很急:“迎春,你快点回来,玉玲子出事了。” 宋迎春听完,扔下水壶就往家里跑。他去到宋玉玲家,刚跨进院子,就听见杨兰芳的大嗓门:“你要不要脸,干出这种事情!” 第12章 “你一个小姑娘,这么不要脸?” 宋迎春很慌,他奔跑着进了堂屋,宋玉玲正跪坐在地上,哭得满脸都是泪,看见宋迎春,恐惧的眼中闪过一丝哀求的神情。 杨兰芳瞥了宋迎春一眼,并未表示欢迎。宋迎春扶起宋玉玲坐在凳子上,挡在她身前:“二娘干什么?发玉玲子这么大火?” “我干什么?”杨兰芳扯开嗓子,“你问问你妹妹干了什么?” 宋玉玲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哥……哥……” 她说不出来,杨兰芳更加厌烦:“你有脸干没脸说?你倒是说啊!” “有脸没有?”杨兰芳发出底气十足的叫喊,响彻整个堂屋。 宋迎春往前站了一步:“二娘,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讲?你别吼她。” 杨兰芳向来憋不住什么话,她指着躲在宋迎春身后的女儿,咬牙切齿:“你妹妹,怀孕了,5个月。” 一说完,宋玉玲哭得更狠,耸着肩膀喘不上气。 宋迎春是吃惊的,他扭头去看宋玉玲,宋玉玲小巧的身板上,小腹微微隆起。惊了几秒,他又心疼开来,坐在宋玉玲身边哄着:“别怕。” 宋玉玲越是哭,杨兰芳的火气越是下不来,扬起巴掌作势要打过去:“没出息的东西!” 宋迎春蹭地站起来:“二娘!” 杨兰芳发作完,甩下一个白眼,带上草帽走了。 宋迎春揩揩宋玉玲脸上的眼泪,看她哭得一身汗,把吊扇扭到最大档位。 “是蒋顺吗?”他问。 宋玉玲点点头。 宋玉玲初中上完,15岁。家里给她安排进县里的电绣厂,她未成年,大厂进不去,那电绣厂是个私人老板开的。宋迎春去过几次,很偏僻的一个地方,最近的小卖部都要走10分钟。 宋玉玲跟他讲谈了男友,宋迎春是没太在意的。村里结婚都早,她算乖的,进厂三年年,18了才谈这么一个。 年初的元宵节,宋玉玲带着蒋顺给宋迎春看,宋迎春不大喜欢蒋顺,那个男孩子话少,个头也不算高,。据说家里也不种地,父母长期在外面打工,条件还可以。宋迎春觉得蒋顺太闷了,玉玲子内向,找个活泛点的男孩更好。可宋迎春也看得出来玉玲子喜欢他,小姑娘喜欢人的眼神瞒不住,宋迎春便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现在这事情闹得有点大,村里多的是谈了对象带回来要结婚的。宋玉玲这样怀孕了的也不稀奇,可她瞒得太久,都五个月了兜不住才肯说。 宋迎春当然向着自家妹妹:“都这么久了,蒋顺都不管你?” 宋玉玲哭声小了点:“他说要结婚,在跟家里说呢。” “你自己呢?也不说?” 宋迎春的语气稍微重了点,宋玉玲却被吓得不轻:“我不敢说。” 她抱着宋迎春的胳膊,战战兢兢:“哥,我不敢说,我不敢……” 她害怕极了,哭得不管不顾,眼泪和汗糊了一脸。打着哭嗝身体一抽一抽,隆起的肚子也一抽一抽。 宋迎春舍不得,他跑去井边拧了块湿毛巾,细细地擦干净宋玉玲哭脏的脸,轻声安慰:“你别怕,有哥在呢。” 他叮嘱宋玉玲好好在家呆着,有事情给他打电话。 宋迎春下午的农活干的漫不经心,这个状态一直保持到太阳落山,到天黑,到他吃完晚饭去泉灵溪边洗澡。 邹良一眼就看出来宋迎春不对劲,他有一张轻松的面孔,藏不住心思。宋迎春走来,他的笑容里掺杂着丝丝缕缕的苦恼,招呼声也淡了很多,平平的一句:“大良。” 邹良看他洗完,坐到身边,心烦的人应该是更喜欢抽烟的,但今天宋迎春没抽,只是干坐着。 宋迎春的侧腰上,多了一片擦伤。几条暗红的伤口刮开他腰身紧致的皮肤,异常生动,呈现一种别致的美感。邹良朝口子指指:“伤到了?” 宋迎春低头,满不在乎:“下午上拖拉机,没注意蹭的。” 邹良忍不住问他:“怎么不高兴?” 宋迎春没说话,他做了一个短暂的思考。宋玉玲的事情大家迟早会知道,但是当下他不能主动说起,谣言是长翅膀的东西,一开口就满天飞。 可问话的人是邹良,他不一样。 宋迎春紧着嗓子:“玉玲子,怀孕了,五个月。”这话是对着邹良的眼说出来的,邹良听见,一副无关紧要的表情。 “那确实有点麻烦。”邹良说。“玉玲子多大了?” “18.” “18……太小了。” 宋迎春很动容,他知道宋玉玲大概率就是要结婚的,算算日子年底就能生。可宋迎春一直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小孩怎么可以生小孩? 邹良不适应苦恼中的宋迎春,也不擅长对家长里短的分析,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 邹良还是开口了:“男孩子见过吗?” “见过。” “你觉得怎么样?” 宋迎春觉得蒋顺不怎么样,却还是答道:“还行。” 邹良看出宋迎春的口是心非,戳破他:“拖到五个月才来说,能是什么好人家。” 宋迎春恼羞地看着邹良,又很快泄了气。他心里的不痛快很多,最重的那块,便是对蒋顺家的不满,以及延伸开来的,对宋玉玲日后的担忧。 失落的宋迎春,让邹良捕捉不到他身上那股子蓬勃的灵气,整个溪滩都变得压抑。邹良有些急,尝试开解:“她还小,路还长着呢。” 第13章 “真定下来,也就那么过吧。” “你别难受了。”邹良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关心玉玲子的事情,他只是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太多地干预到宋迎春。 邹良又说:“你别太担心。” 宋迎春发现,话讲出来心里是会好受点的,更何况是跟邹良讲。在村里除了邹良,宋迎春对谁都开不了口,说了就是祸害自家妹妹。 宋迎春朝邹良感激地笑笑:“我没事。” 第10章 宋玉玲这事,是瞒不住,圆不了的。更何况杨兰芳是个出了名的碎嘴,不消两日,大家都在讨论宋玉玲怀孕的话题,别的事都不如这件有聊头。 宋玉玲不出门,宋迎春每天都去看她。 蒋顺家里人过来,是一周之后。一大早,杨兰芳穿一件蓝底红花的裙子,肥硕的身材撑的那花都大了不少,头发盘得很高,两元店买的盘发器,镶满亮闪闪的红珠子。宋怀平身材矮小,默不作声地站在杨兰芳身后。 蒋顺的父母进了院子,空手的。衣服穿得普普通通,看的出来料子不差,一男一女脸上不黑不红,比庄稼人细致不少,但也比不上城里人精巧贵气。 蒋顺跟在父母旁边,一进院子,宋迎春就沉沉地看着他。蒋顺不敢对视,低下头躲着。 蒋家人这趟过来,面上是提亲的。双方很勉强地寒暄几句,坐到了堂屋的四方桌上。宋玉玲在里屋,事情说出个眉目,才能出来见见。 蒋母四下打量了宋玉玲家,本就不和善的脸上多了几分轻蔑。不等宋家人开口,她便说:“孩子怀上了,月份这么大,得生下来吧。” 这毫无诚意的开场,激怒了杨兰芳。 “生下来?婚事你们家准备怎么办?” “你们家姑娘过来啊。” “就这么不明不白过去?你想的倒是挺美。” “那怎么办?这婚不结,孩子你们家养着?” 杨兰芳只是嘴碎,吵不来什么高明架,蒋家人不是来提亲,是来要人的。杨兰芳气得满脸发颤,被蒋顺妈一句话噎得干瞪眼。她一巴掌拍在桌上,肥软的胸脯上下摇晃,猛地站起来指着对面女人的鼻尖嚷嚷,两家就这么撕破了脸。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杨兰芳尖锐的嗓门叫骂开来。骂蒋家人缺德,想屁吃,一分钱不花就想娶走玉玲子,孩子打了也不会生下来。 蒋顺妈毫无忌惮,她不骂,声音却也不小。底气十足地叫嚣,有本事你们家就打,蒋顺还小呢,她并不着急当奶奶。 两个女人吵出天翻地覆的气势,宋迎春发表不了什么意见,刘合欢也不说话,只是适当地劝劝杨兰芳多为孩子想想。 直到话题延申开来,她们开始相互指责对方的家教和孩子。蒋顺妈很有底气,细数着玉玲子的罪状。 “她不检点就算了,还不跟家里说,自己拖拖拉拉到现在,怪到我们家头上了。” 蒋顺妈刚说完,宋迎春就拎起坐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蒋顺,挥起拳头打上去。 蒋顺被他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挨揍,他不挣扎不还手,看着宋迎春怒得喷火的眼睛,哭了出来。 宋迎春在女人的嘶喊和拉扯中,松开了蒋顺,隐约听见他嗫嚅地说话:“迎春哥,对不起。” 宋迎春打得不轻,蒋顺右脸青紫一片,嘴角不住流血。蒋顺妈的气焰一子高出了房顶,纠缠着说打人没道理,宋家得赔钱,不赔钱就报警。 宋怀平和杨兰芳瞬间没了脾气,讲不出回怼的话,任由蒋顺妈在屋里长篇大论地威胁。 闹了一上午,蒋家人走了,他们的态度依旧明确,玉玲子愿意嫁就过来,不愿意就算了。 堂屋里安静下来,宋迎春走进卧室,玉玲子缩在床头,抱着膝盖哭成了泪人。圆溜溜的眼睛兔子一样胆怯通红,抬起头看着宋迎春的时候,一点光彩都没有。 杨兰芳冲进卧室,跺脚开骂:“老子养了你这么个赔钱玩意!你麻痹的找了个什么人家?” “你看看,人家把你当回事吗?你这是把你爹妈的脸扔出去给人家踩!” 杨兰芳嗓门大,骂声震天响。她又很胖,脚一跺,浑身的肉都跟着颤,花裙子快要炸开。宋迎春眼看着玉玲子缩瑟得更厉害,哭声渐渐没了力气。 宋怀平向来话少,杨兰芳骂累了,他终于低沉又凶狠地朝床上的女儿说了一句:“你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宋玉玲不哭了,像是真死了一样毫无生气。睁大的眼睛合不上,咬紧牙齿哽着喉咙,一口气喘不过来,憋得浑身哆嗦。 杨兰芳坐下歇歇,拉着刘合欢继续说,蒋家一群狗养的玩意。说着说着,她有些心虚:“大嫂子,那女的不像是好惹的,后面再有什么,迎春可不能打人了。” 她自以为聪明地提醒道:“打坏了,打出事情,算我们家的还是算你们家的?” 这话,倒是有几分怪罪,刘合欢听出来了。 刘合欢气笑了,朝宋迎春招呼:“跟我回家。” 宋迎春下午割水稻,镰刀刃上细细密密的齿,雪白锋利。镰刀沙沙响,一束束稻杆应声倒下,码成金黄的稻堆。 他又想起宋玉玲。往年的夏天,他跟她都是一起下地,玉玲子认东西,有一把用了好多年的镰刀。水稻开始灌浆的时候,她便缠着宋迎春给他磨刀,磨得锃光瓦亮。玉玲子活干得漂亮,小小的一个姑娘蹲在稻田里,挥着镰刀埋头就割,像童话故事里勤劳的小蚂蚁。宋迎春没她快,经常被她笑话。 第14章 这块田马上就要割完了,宋迎春却乱了心神,手上在忙活,头顶被太阳晒着,眼前却都是玉玲子哭断气的脸。 镰刀一划拉,他的食指破开一个细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混着手上的汗渍,落在黑黄的泥土上。 刘合欢埋怨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又心疼儿子流了不少血。她跟宋迎春的心情都不太好,稻子割完就回家了。 傍晚,卖卤菜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吆喝过来,刘合欢在筐子里挑出一块色泽晶亮的猪头肉。 晚饭在院子里吃。合欢树下,一张折叠桌,三把矮凳子。桌上摆开两碟咸菜,一盘炒鸡蛋,还有一大碗猪头肉。 刘合欢给儿子夹菜,思忖半天还是开了口:“往后,你妹妹那个事情,你尽量别掺和。” 宋迎春抬起头,不服气地质问:“那玉玲子怎么办?” “他们家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别多管。”刘合欢难过又坚定,“她毕竟不是你亲妹妹。” “蒋顺!蒋顺家欺负她!”宋迎春很少对他妈大声,这次他忍不住。 刘合欢也无奈:“那你二娘就是个窝里横的人,你说怎么办?” 刘合欢年轻的时候,尝过流言的苦,早就知道厉害。偏偏自己的妯娌是个拎不清的,她也着急玉玲子,可再着急,她也是先疼自己儿子。 宋怀民端起碗,吸溜口粥,看向宋迎春:“这事,听你妈的。” 宋迎春放下筷子,吃不下了。避嫌也没什么错,可是他想不出来,玉玲子往后的退路在哪里。 第11章 邹良在溪滩边等宋迎春。 今晚的月亮不好,压着薄薄的云层投下浑浊的光,比不上溪边信号塔上的灯光亮堂。 流言之所以叫流言,那是因为这个东西是生命的。它凭借着风和阳光的力量游荡在泉灵村的房子间,遇见人就扑过去,每从一双耳朵中穿过,它便能长大一些。 上午蒋家人从村里走出去,下午邹良便知道了玉玲子的事情。 邹良有点焦虑,待会他要怎么开解宋迎春?他还没想好。 宋迎春果然蔫蔫的走过来,步子比平时小,气度比平时弱。左手食指上,扎着一圈碎布条,看样子是又伤到了。 邹良先打的招呼:“迎春。” 宋迎春应了声:“哎。” 他脱下衣服,朝溪里走去。邹良眯着眼睛盯着他腰侧看去,腰上的几道口子长好了,留下深色的斑痕。光不好,水面也跟着暗淡,宋迎春站在溪中央,像一座冰冷又漂亮的雕塑。 他在邹良身边坐下,拉扯手上被水浸湿的布条,伤口和布黏在一起,邹良觉得扯下来会很疼。可宋迎春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极不耐烦,胳膊发力一挣,拽下布条扔到旁边的碎石上。初见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拉伤,血从那条狭长的口子里涌出来,在夜色下,看不出来红,酱黑色的。 宋迎春流血的手,就撑在邹良身边,他着急地朝手看,又朝宋迎春看。 “小伤,待会就好了。”宋迎春说道。 邹良便认真地盯着伤口,等它变好。 手下的滩石被染黑一片,那片黑色在不断扩大,朝邹良吞噬过来。 邹良穿的一件白色工字背心,他抬手脱下来,抓起宋迎春的手捂了上去。 “大良……”宋迎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很吃惊,邹良并不看他,用衣服给他的手作包扎。 背心还是大了些,邹良包好,宋迎春的一整个左手被裹成粽子,有些滑稽。 “这,洗不干净了。”宋迎春喃喃。 “没事。”邹良这下踏实多了。 “聊聊吗?”他问。 宋迎春苦笑:“好啊。” 说着好,他却并没有开场。邹良没了衣服,露出光洁白净的上身,也很壮实,配上鼻梁上那副细边眼镜,整个人都是教养很好的精细模样。 “你在看我?”邹良扭头问他。 宋迎春笑道:“你好白啊。” “你更好看。”邹良非常肯定地说。“肌肉很漂亮。” 宋迎春被邹良毫不掩饰地肯定弄得拘谨起来,他赶忙岔开话题:“玉玲子,大概不结婚了。” 邹良嗯了一声,他还是没想好怎么开解宋迎春,话到这里,也不逃避。 “那小孩怎么办?” 宋迎春垂下眼角:“不知道呢。” “你二娘,不会让她生下来的。” 宋迎春躲一天的事实,又被邹良说了出来。他并不生气,只是没勇气继续往下讨论。 邹良又说:“玉玲子,熬过这次,后面也就没事了。” 怎么熬?后面怎么就能没事?宋迎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邹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 他质问邹良:“你知道五个月的小孩,什么样吗?” 邹良答:“我是文科。”他又想了想,“心跳肯定是有的。” 宋迎春知道邹良没有恶意,可他无法做到邹良这么冷静,他不再说话,拉扯过自己的脏裤子,翻找烟盒。 左手被包成一坨,他单手抠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急躁地擦着打火机。 邹良的手伸过来,拿起那只不太好使的打火机,敏捷的大拇指轻轻摩擦,淡蓝色的火苗窜出来,邹良帮他点燃了烟。 宋迎春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邹良问:“好些了吗?” “一点点吧。” 第15章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婚结不成,孩子生不了。玉玲子还小,这事总会过去,以后她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邹良的声音轻柔不少。“你别太担心。” 宋迎春被邹良弄得很别扭。他深埋心底无法昭示的微弱情感,在邹良的安慰下,没出息地疯长起来。那是一点点、酸涩涩的委屈。 宋迎春大口地吸着嘴里的烟,扔掉烟屁股。 “不早了,回去吧。” “好。” 他们并肩走着,离开泉灵溪,塔上的灯光渐弱,月亮虚虚地躲在云层后,村道是昏暗清冷的。 邹良忍不住去看宋迎春的侧脸,细瘦的下巴对男孩子来说有点过于精巧,侧脸上一条分明的下颌线。 宋迎春还是不见高兴,邹良明白过来,自己安慰人的技巧很烂。 —— 宋玉玲要去打胎。 杨兰芳带着她去县医院,宋迎春听了他妈妈的话,说是不管,可是还不放心,跟着去了。 医院的长廊很凉快,只是浓烈的消毒水味让他不适。妇产科的门口也有男人,但都是笑盈盈陪老婆的。宋迎春这样的身份少见且尴尬。 号叫到宋玉玲,医生是个中年女人,问了些简单情况后,眼神不忿,她问宋迎春:“这么大的孩子,你们说不要就不要?” 宋迎春答不上来,杨兰芳在旁边解释,那是她哥哥。 医生了然,让把门关上。 她带着医生的严谨和女人的悲悯,告知了风险。宋玉玲很小,孩子很大,这样的手术,不排除一尸两命的意外。 “这个该是术前讲的,只是我们院做这么大月份的不多,提前跟你们说一下。” 宋迎春被医生说得口干舌燥,关上门的诊室,空气不太够。 杨兰芳问:“那什么时候住院。” 宋迎春受惊地喊了一声:“二娘!” 医生低下头,开了张单子:“想好了就去楼下登记。” 杨兰芳拿着单子去窗口排队。宋玉玲一路都没有说话,宋迎春拉着她坐到大厅拐角处的长椅上。 “你怎么想的,你跟哥说说。” 宋玉玲的眼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淡淡地说:“就这样吧,哥。” “你就舍得?” “你就不怕吗?” 宋迎春舍不得,他很怕。 宋玉玲忽然拉着他的手放在肚子上,她竟然笑了:“哥,他活不下来啊。” 宋迎春第一次摸孕妇的肚皮,饱满的,温热的,里面还有个孩子。他很紧张,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正准备抽回手的时候,手掌下方传来一下子鲜活的跳动。 宋迎春的太阳穴突突鼓起,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刚刚动了?他动了。” 宋玉玲点点头:“四个月就会动了。” 晚饭桌上,宋怀民问起玉玲子去医院怎么样,听完宋迎春简单的讲述,他放下碗,走出院子。 刘合欢和宋迎春心照不宣地跟在后面。两家离得很近,走完一个下坡,就到了。 宋怀平家也在吃晚饭,一张长条竹床摆在院子里。两家人坐下,一次正式的家族会议。 宋怀民问:“老二,你可想好了。” “什么想好想不好,你还有别的法子?你让她没结婚就生孩子?让这孩子没爸?” “理是这个理,但玉玲子是自家女儿,这弄不好,两条命啊!她不死也得脱层皮,姑娘得多受罪。” 杨兰芳立马反驳:“老大你这话说的,我们怎么不心疼了,可你别说打胎了,谁家闺女生孩子也是鬼门关走一遭不是?” “这能一样吗?”宋怀民恼怒。 “这怎么不一样?”杨兰芳气焰不低。 再说就快吵起来了,刘合欢拉着宋怀民回去。 路上,刘合欢劝了劝:“你这当大哥的,该说的也说了,人家不听,你也别多想。” 她说完,朝宋迎春看了看,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 第12章 今晚宋迎春提前来了,邹良老远就看见他坐在滩上。 他没有洗澡,身上也很干净,看来今天没下地干活。邹良很高兴,宋迎春这是在专门等他。 邹良兴冲冲地过去,坐在他身边:“迎春。” 宋迎春扭头,笑得很勉强。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不开口。溪滩上明明那么大,可邹良觉得这氛围愈发凝重起来,眼前的泉灵溪都是黑漆漆,死沉沉的。 宋迎春捡起石块,往水里扔,咕咚一声,溅起几朵水花。 “你说,命不是最重要的吗?”他问邹良。 “是啊。”邹良答道。 “那比命重要的,是什么?” 邹良很聪明,他虽然不知道玉玲子怎么了,但是心里猜出了个大概:“你说在这吗?在我们村?” 宋迎春认真地把他看着,等他的回答。 邹良笑了,很自然。又带着这么多年被陈春梅教出来的,对村子的轻蔑:“脸啊。” “脸。”宋迎春重复了一句。 他的面色瞬间变了,莫大的怒气、不甘,在和邹良的对视中一股脑全扔了出来。 邹良被他狠狠地推了一把,身体撞在碎石上,膈得生疼。手腕磕出一声脆响,应该表带松了。 宋迎春缓过神,惊慌地过来查看。他撑起胳膊,身体笼罩在邹良上方。泛红的眼睛看着身下的邹良,他眼镜歪了,头发凌乱,不太好看。只是神情依旧平和骄傲。 第16章 两张都不不好看的脸,相互盯了一会。短短的距离,呼吸太近,空气掺杂着彼此的味道,人也跟着变得不太对劲。邹良欣喜地追着这方寸间变得黏腻的情绪,后背的疼痛都在助兴。 宋迎春不敢看了,他躲开邹良复杂的眼,退到一边。 “对不起,我不是冲你,我……” “没事啊,我知道。”邹良打断他,摘下手表,揉揉手腕。 宋迎春捡起手表,大惊失色:“给你弄坏了,这表。” 表盘上碎出一道裂痕,指针也不动了。 邹良无所谓:“戴好多年,本来就该坏的。” 这安慰对宋迎春没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邹良发脾气,事实上,他甚至没想清楚自己火气应该怪在谁身上。他把表放在手心,止不住懊恼:“都怪我。” “我……带回家修修看?” “行啊。”邹良爽快地答应。 邹良放下手,他是无意的,却正好离宋迎春的手掌很近,两个小指头挨在一起。邹良感受到宋迎春比他高一点的体温。 “你现在好点没?” 宋迎春被他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好那么一点吧。” 他开始向邹良讲述医院的事情,每个细节,每句话,都复述出来。邹良听完,问宋迎春。 “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宋迎春没刻意想过,邹良继续说:“其实我跟玉玲子差不多,呆在这里都不舒服,就算考不好,以后我也不会留下。” 宋迎春问:“外面就一定好?” “不一定,但是这里我呆腻了。” 宋迎春对泉灵村的感情,比不上教科书里宣扬的对家乡的热爱之情,但是从不讨厌。 他告诉邹良:“我也会出去的,但是我肯定会回来。” 宋迎春起身准备离开,邹良手边的热源消失,空落落的凉快。 他们一起回去。两人的步伐声中,多了装在送迎春裤子口袋里,那块坏掉的手表撞出来叮叮响动。 宋迎春回家后,翻出一干梅花起子、螺丝刀等工具,坐在书桌上点亮台灯。手表是银白色的,表盘和表带做工精良,掂在手里分量刚好,宋迎春平时没注意看,但他能想出来邹良带着这块表一定是很好看的。 忙活一通后,宋迎春很泄气,家里的拖拉机、摩托车坏了,自己研究一下都能修好。可是手表这样的精细玩意,一打开表盘,他就被里面小巧的零件搞得无从下手。 宋迎春重新组装好手表,放进书桌的抽屉里。 三天后,宋玉玲住院了。 病床上,她一直在输液,输完一瓶换一瓶。来陪床的还是杨兰芳和宋迎春,其他人还在农忙,地里地活耽搁不了。 病房里有几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小孩咿咿呀呀哭得吵人。宋迎春刚想出去走走,护士端着针管和药水过来了。 “宋玉玲,打针了啊。”护士瞟了一眼宋迎春。“是家属吗,不是就回避一下。” 宋迎春退出去,病床被蓝色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护士刚走,宋迎春进去,宋玉玲按着肚子上的棉球。 “针……打在这里?” “嗯。” 上午还好好的,午饭一过,宋玉玲有了反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头发黏腻腻地散在枕头上。 她像电视里难产的女人一样,艰难地喘气,手指一下下攥紧床单,指甲在床单上磨出沉闷刺耳的剐蹭声。 再抓,指甲就要裂了。宋迎春蹲在床边,拉着宋玉玲的手:“玲子,你难受就喊出来,喊出来啊。” 宋玉玲摇摇头,呼吸被身体止不住的痉挛打乱,她猛然地捏住宋迎春的手,蜷缩起来。 汗湿的衣服贴着肚皮,肚皮上一凸一凸,宋迎春不敢去想那里面是个挣扎的小孩,那像一条鱼,要钻出困住它的水面。 杨兰芳哭嚎起来:“我姑娘啊,妈知道你疼,你忍忍,过来就好了。” 宋玉玲艰难地开口:“哥,你出去。” 她又朝杨兰芳喊:“妈,你让哥出去……出去……” 杨兰芳推搡着宋迎春:“迎春呐,你出去等,你妹妹不忍心你看。” 宋迎春站在走廊上,听见新生儿嫩生生的哭,听见女人和男人说话,听见护士小推车急匆匆的滚轮声。 宋玉玲还是没有声音。 傍晚了,医生来看了看,说开指还差点,再等等。宋迎春不肯回家,刘合欢索性也过来了。 晚上十点,宋玉玲被推进手术室,三个人在门外等。走廊墙上贴着医院的宣传画,优生优育,先进案例,无痛人流。彩色的画报中,子宫是一个圆圆的圈,里面装着一个不成型的小孩,小老鼠模样。 无痛两个字加红加粗,在白炽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宋迎春看不下去,低头看地上的瓷砖。 护士出来了,说宋玉玲没了力气,生不出来。杨兰芳问那怎么办,护士说夹出来,你们知晓一下。 宋迎春很不安,他坐不住了跑去窗口透气,窗外是黑色的天空,和县城里一盏盏明亮的路灯。 这里的夜太冰冷太陌生,让他开始想念泉灵溪边的夜晚。有干净的水,和头脑清醒的邹良。 护士走出手术室,喊:“宋玉玲家属。” 她手里端着一个长桶,桶上写着:“病理性废物。”桶里套着黄色塑料袋,边口斑驳着些血水。 第17章 “拿出来的,你们是带回去还是我们处理?” 杨兰芳慌张地回答:“不带不带。” 护士转身就要走,杨兰芳又拦住说:“医生你等等。” 她拉扯着宋迎春手腕:“迎春啊,你去看看,看看行不。” “当送送他,要不他走的不甘心,会缠上你妹妹的。” 刘合欢质问:“你怎么不去?” 杨兰芳怯得人都矮小了些,说道:“大嫂子,我不敢看。” 宋迎春走上前,刘合欢在身后呵斥:“迎春!” 他站在护士面前,低头看向那个深桶。 第13章 宋迎春又提前来了,没坐下,在溪滩上来回踱步。 经历过几天的阴霾,今天的月亮白得像一轮玉盘。明晃晃的光洒下来,泉灵溪的水闪闪地回应着,美得像仙境一样不太真实。 邹良跑过来,看见宋迎春满脸的惊慌。他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经历过难以讲述的重创。不安从眼中流露,从停不下的肢体动作中泄出。 踱步,攥手,低头,张望。 邹良跟着慌了,他站在宋迎春面前急急地看着:“迎春。” 宋迎春神经一跳,试图挤出一点微笑,嘴角动了动,笑容没出来,哭却拦不住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试图压下已经漫到喉咙里的眼泪。 邹良伸手过去,握住宋迎春的手腕,低低问道:“你怎么了?” 那一握,让宋迎春身体的眼泪疯狂上涨,淹到头顶脑袋发胀。他睁开眼,闸口大开,眼泪一颗颗落下。 “你知道,五个月的孩子什么样吗?” “你知道五个月的孩子,怎么弄吗?”他挣开邹良,反手抓住邹良的手腕,很大的力气。他的大眼睛不甘心地朝邹良看着,向他讨要说法。 “我知道,我知道。”邹良回答,他不知道五个月的孩子什么样,也不在乎。他知道的是宋迎春现在很难过,难过到自己能感同身受。 “一块一块的。”宋迎春的颤抖传到着他的手臂上。 五个月的孩子死了,在手术台上变成肉块,从玉玲子的身体里夹出来。 “都是血,都是血。”宋迎春的哭腔变得激烈刺耳。 鲜红一片,血肉模糊。 “是个男孩子。”宋迎春嚎啕开来,哭声在空旷的溪滩上无限放大,惊扰到这里沉睡的鱼和鸟。 小孩子已经发育出了成熟的器官,在某块肉上,被宋迎春看见。 宋迎春一句句讲着,画面一帧帧在邹良眼前滑过,压迫他紧崩的神经。 莫大的慌张感袭来,撞击着邹良高傲的天性。怎样安慰宋迎春?怎样让他好过一点?他能不能不哭了?高考失利都比不上此刻无力。 宋迎春垂下头,眼泪反射着月亮和塔上的光,大颗地、晶莹地落在滩石上。他的手依旧抓得很紧,像是借着邹良的身体才能站稳。邹良站得用力,绷着身子不敢动弹,沉默地陪着宋迎春。 “迎春、迎春。” “你别哭了。” 邹良乏力地安抚着。 宋迎春的哭声渐渐小了。他抬起头,深深地呼吸几下,快速地擦擦眼,几秒后恢复了正常神情。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大良……” 他又猛然间松开手:“对不起。” 邹良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宋迎春便仓促告别:“大良,我先走了。” 邹良一个人站在溪滩上,宋迎春的背影融进溪边高大的直柳林中,模糊不清。走出溪滩,挺拔的身影在村道上又变得清晰遥远。 邹良站得累了,蹲坐下来。他想抽烟,可宋迎春不在。邹良对自己很不满,他复盘了一下刚刚的对话,自己没有承接好宋迎春的悲伤,不是一个好的开解者。 小臂的皮肤上,还记得那阵强硬的力量感,邹良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刚刚应该抱一抱宋迎春的。 没了手表,邹良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雪白的月光变成雪白的针尖,扎在泉灵溪的水面上。这里还是很漂亮,但不像仙境了,清冷诡异,像妖怪的洞穴。 夏天的暑气在这里没了踪影,邹良有些冷,起身回家。 —— 宋玉玲住了两天院,回来后,家里很热闹。 村里人是讲究礼节的,宋玉玲这次小产,要当生病来探望,带上鸡蛋和红糖。 夏天热,宋玉玲自己的房间没法住,小月子就在楼下的床上坐。宋迎春是上午来的,手里领着一大早去县城买的水果零食。刚进门,杨兰芳家的卧室里站满了人。 杨兰芳向来喜欢热闹,更别说现在成为人群的焦点。村里的奶奶,婶娘,围着她绕成一个圈子,杨兰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诉苦。 “大奶奶,你说怎么不难啊,老小还在上小学,老大吃了这么大的亏。” “莫哭莫哭,哎呦,这当娘的操心啊。” “我操心啊,一颗心都操碎了。哪个娘不心疼孩子,姑娘受这么大罪,我这整夜整夜都睡不好。” 杨兰芳哭的伤心极了,带动着身边的女人们跟着伤心。 房间里一股人堆出来的汗味,一台落地扇吹着没用的风,哭哭卿卿的谈话声让本就闷热的房间更加拥挤凌乱。 杨兰芳见宋迎春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大声音喊:“你们看看我这大侄,买的这是啥。” 第18章 几个脑袋凑过去,看袋子里的苹果。 “害,男人家懂什么。” “小月子可不能吃这些。” 宋迎春说:“吃一点都不行吗?等玉玲子好了再吃也行啊。” 很多人都笑了,理解他的好意,又笑他无知。 杨兰芳把东西放下,摸摸桌上的海碗,碗边一个红糖罐子。那是一碗飘着黄油的鸡汤,她用汤匙剜下一大勺红糖,和在鸡汤里,油光都被染成暗红色,像一大碗药。 杨兰芳虔诚地端着鸡汤走到床边:“姑娘,快喝。” 众人的目光都跟着过去,看着宋玉玲。 宋玉玲接过碗,咕咚几大口喝完了暗红的鸡汤,嘴边挂着油花,露出一点讨好的笑容。 人声又围绕着杨兰芳展开,她的嗓门向来大,即使表现悲怆都是尖锐的。 “我们家圈里的鸡,也不留了,这几天都留着给玲子补呢。” “是得好好补,玉玲子这把伤身啊。” “向海平家那个媳妇你知道吧,月子没坐好,要二胎一直要不上。” “还没要上啊,这都好几年了吧。” “没要上没要上,我上个月去县医院拍片子还遇到她呢,听说没少为这事情吵架。” “一胎是姑娘,肯定着急么。” 话题刚刚说开,又扯到宋玉玲身上,宋迎春听见有人问,是男是女。 杨兰芳的眼泪又下来了,动情地哭诉:“是个男的。” 人群中响起一片咋舌声,随后又唏嘘感叹:“作孽啊。” 宋迎春听不得那两个字,那些声音像是在努力压制音量,证明自己说的是悄悄话,又语调清晰得生怕别人听不见。宋玉玲躺在床上,一碗鸡汤发出浑身的汗,她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宋迎春知道一些这边坐月子的规矩,比方说再热都不能受凉,比方说要喝很多很多红糖,不能吃一颗盐。 玉玲子是个嘴馋的小孩,最喜欢的零食是辣条,她打工的厂子太偏僻,宋迎春买过一整箱辣条,放在她宿舍床底下。初三的时候,县城开了肯德基。宋迎春揣着200块钱带玉玲子去吃,吃到撑,还剩140。 宋迎春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呢,玉玲子却在床上,在人们嘴里,坐实了小媳妇的身份。 他站在屋子里,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赶走人,让她们带着嘴,带着声音都滚蛋。可他终究是不敢这样做的,被赶走的只有他自己。 宋迎春转身,迎面撞到邹良,提着两袋子红糖和一筐鸡蛋,被宋迎春撞得趔趄一下。 “迎春。”邹良喊他。 宋迎春不答话,扭头就走。 第14章 邹良追着他来到院子里,宋兴正在鸡圈里来回跑,十来岁的男孩子有些怕似的,追到鸡又不敢逮,折腾得一身鸡毛。 宋迎春走过去问:“你抓鸡干什么?” 宋兴答:“冰箱里的鸡没有了,我想再抓几只杀了备着。” 宋迎春让他出来,宋兴便乖顺地退到一边。宋迎春站在圈里,伸手抓住一只肥硕的母鸡,母鸡咕咕叫唤,不停蹬着爪子。邹良想过来帮忙,可宋迎春还是无视的模样,简单说了句:“不用。” 他走到井边,小腿死死夹住鸡身子,接过宋兴递过来的菜刀,扯长鸡脖子,毛都没拔,一刀豁开喉咙。母鸡长得壮,力气也大,没死透的时候挣得最狠,扑腾得宋迎春裤腿上全是血。 他压下鸡头抵在水泥地上,白亮的刀刃剁下去,砍在水泥地上。干巴刺耳的一声钝响,鸡头咕噜滚到一边,不挣了。 那一刀,邹良看出来惊心动魄的凶狠气势,心口跟着掉落的鸡头缩了一缩。 宋迎春蹲坐在井边,低头不说话。邹良站在他身后轻轻喊:“迎春……” 他抬起头,好像才意识到这人是邹良:“里面热的很,回去吧。” 邹良点头说好,跟宋迎春一起出了宋玉玲家的院子。 后来的一周,宋迎春都没去溪滩。邹良开始关注宋玉玲的恢复情况,以及村里的流言是否换了新的话题。他没去深究宋迎春为什么不来了,但认定玉玲子这事过去了,宋迎春便会好起来。 可是泉灵村已经太久没出过大姑娘的丑闻了,又是农忙,村里的酒鬼赌徒偷情人都忙得没空作妖,玉玲子打胎这事,热度经久不衰,顺道拽出一堆相关的陈年往事。谁家媳妇以前也打过,谁家姑娘怀上了直接跟人跑了,多少年都不回来。 流言长成一个调皮的孩子,在泉灵村的天空迎风飞翔。听见人们的讨论就停下来,落在屋头上,歇在树梢里,汲取力量壮大自己,再去反哺大家无聊的神经。 邹良极少出门,陈春梅也向来不屑嚼舌根,即使这样,邹良也知道宋玉玲还在舆论中心。邹良宁愿自己再高考失利一次,金凤凰变成衰麻雀,显然更有聊头,更何况他妈还这么不讨人喜欢。 晚饭时候,陈春梅又说去复读的事情,说二中的老师打来电话,邹良过去复读可以不收学费。又朝邹潮说,家里差这点续费吗,大良要去就去一中,一中的班主任也打电话了,等着邹良来报道呢。 从马克来过,邹良出色露脸之后,陈春梅便更加坚信,自己的儿子一定是能考出去的,这个信念有多坚定?就像是陈春梅已经魂穿到一年后的高考,看见了邹良的成绩。现在的她只不过是花点时间,等着这个结果到来而已。 第19章 听陈春梅说这些,邹良忽然反应过来,再有半个月他就要去上学了。还是教室,还是老师,做不完的题目考不完的试。读书是什么难事吗?对他来讲不是,可那些知识早就懂了,要怎么考出更高的分数,他已经没了主意。 邹良便又想去找宋迎春。 一想到宋迎春苦恼的缘由,邹良便厌恶起泉灵村这块庸俗不堪的地方。思路兜兜转转,陈春梅的做法好像都是对的了,不读书怎么离开这里。 邹良好久都没失眠了,这天晚上他又开始久久睡不着。 父母房中的电视关了,那时间大概是10点钟。邹良在虫鸣中开始浅眠,他听见远方传来汽车的轰鸣声,应该是辆大车,从村头驶过来。 邹良睡的是地铺,声音听得真切。那车驶过他家门口,轮胎碾在村道的石块上,闷沉沉的响。车急吼吼地开过去,邹良的耳朵追了一会声音,大概是停下了。 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嚎哭,女人的声音破开沉睡的夜晚,向没睡的人发出信号,给睡着的人泼一瓢冷水。 是杨兰芳在哭:“我的姑娘啊!我的姑娘啊!” 邹良滚坐起来,跑到门口。陈春梅和邹潮跟了过来,对门的大奶奶家也开了门,两家人面面相觑。大奶奶好热闹,颠着佝偻的身体跑下去。 陈春梅没看出啥来,喊邹潮回去。 只剩邹良站在门口了。不多会,一辆救护车开过来,极快的车速让狭窄的村道显得不够用。车从邹良面前驶过,带着汽油味的风剐蹭到他身上,沉甸甸,热腾腾。 红色的车尾灯在村道上渐渐模糊,大奶奶气喘吁吁地跑来,压地声音吆喝:“不得了啊,宋家大姑娘喝药水了!” 邹良像是被大奶奶劈头甩下一个耳光,真正地醒了过来。他站在路中央向下看去,下面是宋迎春和宋玉玲的家,他踌躇了几秒,还是决定去找宋迎春。 邹良刚跑开的步伐,被轰隆隆的摩托声打断。明亮的车灯照在眼上,叫人看不清后面的东西,可邹良还是认出来那是宋迎春,老远地就冲他喊:“迎春!迎春!” 车声是正常的,邹良的叫喊在黑夜里更显突兀。他顾不得那么多,不住地喊。宋迎春汽骑着摩托车越来越近,擦过邹良身边,不看他,也不停留。 邹良只经历了几秒的失落,车还是在前方停下了。邹良追过去,看着宋迎春发红的眼睛,征求说:“迎春,我跟你一起去。” 宋迎春没答话,算是默认。邹良一步跨上去,摩托车载着两个人,风驰电掣地跑。 车太快,风没命地吹过来,燥热的夏夜都吹出几丝凉意。车灯在前方照出一段暖黄色的路,村道颠簸,上了县道就平坦多了。邹良很怕宋迎春在前面哭了,现在要是哭起来,邹良的安慰会被风刮走,宋迎春听不见。擦眼泪也不行,遮着眼睛太危险。 邹良盯着宋迎春的后脑勺看,猜想着会不会有眼泪飞过来砸他脸上。就这么瞎想了一路,撞到脸上的只有细小的飞虫,和风都刮不走的,宋迎春蓬勃的气血。 摩托车在县医院停下,两人跑到抢救室。杨兰芳看见宋迎春便又嚎开:“迎春呐,你说你妹妹,怎么这么想不开?” “迎春呐,你得好好劝劝她啊,你说话比我们都有用。” 宋怀平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黝黑的脸上滚着眼泪。 宋迎春问得很冰冷:“你们是怎么让她摸到药水的?不是坐月子吗?” 杨兰芳大惊:“哎呦呦,人想死谁拦得住?现在谁家不打农药?” 宋迎春不再说话,邹良陪他站在抢救室门口。 这时间过得是非常慢的,熬到宋玉玲被推出来,邹良看见宋迎春趔趄了一下,人像挨了拳头一样站不稳。 宋玉玲惨白着一张脸,白织灯一照,一点血色都见不到。她微微张开嘴唇,又讲不出话来。宋迎春扶着床,面无表情地往病房走。 护士过来输液,宋玉玲累的睡着了,针扎进去,也就哼哼一声,不睁眼。 杨兰芳坐在病床前的小马扎上,说道:“玉玲子命大啊,救过来了。” 她哭了起来,没力气的那种哭:“迎春啊,你早些回去吧,她没事了。” “害,怎么把大良也闹过来了。” 宋迎春的样子让邹良很惶恐。他不说话,也不动弹,无神的一双眼盯着病床看。这深夜里,满是消毒水白床单的医院,骗走了宋迎春的魂。 邹良拉起宋迎春往外走,步伐越来越大,变成跑。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拉长着手臂,脚步急促。他们穿过病房的走廊,停在花坛的凉亭中。 “迎春、迎春。”邹良攥着他的双手在喊。 宋迎春不回答,邹良便一把抱了过去。 宋迎春吓得一哆嗦,他睁大眼睛四下看看。凉亭上开满橘红的藤花,凉亭下,他被邹良死死抱住。 他找回些力气,试图挣脱,一动,邹良就变本加厉地抱得更紧。他明明是个健壮的人,这会却没用地柔软起来。 宋迎春不动了,他气恼地任由自己柔软,眼泪滚到邹良肩头。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玉玲子凭什么?” 第15章 邹良回答不了宋迎春的话,怀里抱着人却无比踏实,比起那天在溪滩干看着宋迎春哭强多了。 良久,宋迎春推推他,示意放开,邹良不愿意。宋迎春轻声说:“我没事了。” 第20章 邹良松开手,检查宋迎春的神情是不是真的好了,他的目光太直接,宋迎春刚刚对上,便受惊一样地躲开。 宋迎春局促不安,眼睛不知道朝哪里放,转身往外走:“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他跨上摩托车,嗡嗡地发动起来,邹良在后面坐好,摩托车载着他们一起回家。 回去不比来时着急,宋迎春骑得慢了些。邹良双手撑在车后座上,街灯一盏一盏在眼前划过,深夜的大街上没有人,邹良又凑上前去,下巴枕在宋迎春的肩头。 宋迎春的身体明显紧缩了一下,惊愕地喊了声:“大良。” 声音随着风刮到邹良耳朵里,这样的提醒对他毫无作用。 宋迎春飞快地侧了侧头,仓促地看了邹良一眼,邹良的神情平静如水,越是这样,宋迎春越慌。他下意识地用力拧了一把油门,摩托车加速飞驰,邹良被晃得撞在宋迎春的后背上,紧接着,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了过来。 宋迎春想哭的念头,早已经在医院发泄干净,他现在很清醒。他觉得自己应该停下车,告诉邹良别这样。或者迎着风大声说:“你快松开。” 可宋迎春只是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紧张地看着路面,摩托车在县道上起飞。很快就会回村里了,回村就下车,邹良就不能再抱他。 邹良的视线与宋迎春齐平,县道上没灯,连汽车也不见来一辆。他们被黑暗包围,只有车灯在眼前劈开一小段路面,车速太快是有些危险的,可邹良很喜欢,觉得疯狂又浪漫。 宋迎春一紧张,身体更硬了些。隔着薄薄的衣料,邹良摸了一把他的腹肌,坚实有力。邹良凑到宋迎春耳边:“迎春,你骑得好快啊。” 宋迎春张口要说什么,话像是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消失不见。他微微低下头,一瞬间,邹良看见他的耳朵红了。 —— 宋玉玲在医院住了两天,回了家。 姑娘已经死过一回了,没有什么比以死明志更有仪式感。村里人再喜欢闲话,也是不敢把人往死了说,是要是还嘴上不干净,那杨兰芳是可以掐腰跺脚上人家里叫骂的:“一张破嘴要害死我家闺女,全家损阴德!不给人留活路!” 那些刀片一样的流言开始团结起来,搭建成一座铁质的高大牌坊,是玉玲子知错能改,坚贞不屈的赞歌。村里人来看望她,宋家院子的门楼都变得高大不少。 这次不拎红糖鸡蛋,陈春梅准备的是麦片和藕粉。邹良走进房间,杨兰芳还是被一群人围着。 “你说啊,大奶奶,现在这孩子,脾气就是烈啊,讲两句就跟你寻死觅活。” “芳子二娘,当妈就是这个命,给孩子操心一生。” “别讲了,我们家那个也犟得很哦,说了三门亲都不要,不晓得要找什么样的。” 宋迎春坐在床头削苹果,他手稳,小刀一圈圈转,脱下苹果水红的外皮,露出黄澄水灵的果肉。 “玲子,等你身体好了,你跟我去南市吧。”宋迎春切开苹果递了过去,“我大学在那,那边离家里不远的,也有很多厂,你去找个活干,放假了我带你玩。” 宋玉玲摇摇头,一口苹果没吞下去就开始啜泣:“哥,我妈不让。” “你管你妈妈那么多,你自己呢?” 宋迎春的声音因为愤怒变大,几个聊天的女人朝这边看了看,很快又被拉回话题圈。 宋兴两岁的时候,宋玉玲九岁。还是暑假,宋迎春来找宋玉玲玩,那年泉灵溪干了,正好抓鱼。她欢喜地起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着杨兰芳。杨兰芳横了一眼,哼声说道:“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只顾着自己,你看看村里哪家姐姐不管小弟?” 宋玉玲垂着脸,说哥我不去了。 宋迎春一把夹起宋兴扛在肩上:“那就一起去。” 那是宋迎春第一次清楚地明白,原来在他们家,宋玉玲事事都要给宋兴让步。 杨兰芳怕女儿去了外地就脱了管,自然是不肯。家里不肯,宋玉玲便不敢。 宋迎春不再多说,叮嘱道:“那哥去上学,你有事情,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他不放心,又强调:“可别再委屈自己了。” 宋玉玲点头答应。 宋迎春起身要走,看见邹良站在门边,好像看了他很久。 他们一前一后出去,邹良问:“下午还忙吗?” “要栽秧,还得打农药。” “那……溪边你去的吧。” 宋迎春迟疑了一下,回想起自己确实很久没去泉灵溪了。 “去的。” 邹良回到家,陈春梅正好也回来。她放下竹篮,喊邹良过来吃苹果。 陈春梅又去烧香了。邹潮下岗后,陈春梅烧香的频率便越来越高,邹良生病,考试,家里盖房子,陈春梅都要去庙里许愿,事成之后再去还愿。 邹良不觉得她迷信,只觉得她孤单。陈春梅不喜欢讲闲话,麻将也不爱搓,娘家早就没了爹妈,又是个孤傲的性子在村里没什么妇女好友。那遇到事情跟谁说?菩萨就变成最好的选择了。 村里人烧香,大多是小媳妇大娘凑一起,挑个好日期一起上山,像大人的春游一般有趣。陈春梅连搭子都不找,大多一个人去,诚心诚意地拜,不消半日便能回来。 这次去烧香,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邹良复读。邹良不信鬼神,但在这事情上很理解自己妈。他走过去,接过一个饱满嫣红的苹果,细闻一下还带点香灰味。 第21章 他去井边把苹果冲冲干净,一口气吃完。 邹良在溪边,抬手看了好几次手腕,空空的手腕在提醒他,这是个无效的习惯性动作。邹良在想,开学了得买块新手表,不看时间他会着急,不知道在溪边等多久了。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变蠢了,开学了还有泉灵溪什么事。 宋玉玲的事情告一段落,可邹良还是觉得宋迎春的精神不如以前,他看着宋迎春脱光衣服,走到溪水中,向往常一样背对着他招水洗澡。邹良也脱下衣服,下了水。 宋迎春见他,问道:“你怎么也下来了?” 邹良回答说太热,再洗一遍。 溪心的水凉,邹良不自觉朝宋迎春走了两步。又是一轮好月亮,宋迎春被溪水打湿的上半身淋上月光,抹油一般亮泽。水面被两人搅乱,扬起阵阵水花,两个腰身边荡出一圈圈凌乱的波浪,相互撞击。 邹良甩甩毛巾:“迎春,你怎么还是不太对劲?” “有吗?” “有的。” 宋迎春还是不适应邹良这样讲话,不习惯他总是能察觉并关注自己的情绪。邹良光着身体站在他对面,在等他回答,宋迎春浑身燥热开来,大步朝岸上走去。 他们擦干净水穿好衣服,坐在溪滩上一起抽烟。 “就是……”宋迎春看着水面,长长地吐了口烟。“我总是梦见那个孩子。” 邹良心里咯噔一下,开始着急:“噩梦?” “算是吧。” “多久了啊。” “这几天一直梦见。” 邹良不想去打听那梦境的细节,开始认真思考解决办法。 他猛然间想起陈春梅给他的那个,香烛味的苹果。 “迎春,那我们去烧香怎么样?” 宋迎春有些犹豫:“烧香?” “对啊,去龙王山,我妈总去。” 宋迎春想了想,应道:“好。” 第16章 龙王山上有座灵台寺,是江州县最大的一座庙宇。从泉灵村出发,坐面包车去县城南车站,那边有班车直达龙王山。 这里的习俗,拜佛是不可以下午去的。一大早,邹良便和宋迎春站在村口等车。农忙时节,路上车也少了。到达龙王山,太阳已经开始发烫。 邹良只在初中的时候,来过一次灵台寺。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陈春梅坚持要带上邹良亲自去还香愿。 也是夏天,爬了一个小时才上去,台阶陡峭,到达山顶邹良累得不轻。稍稍喘口气,便被陈春梅按在每个大殿前,给每个叫不上名字的佛祖磕头。 来烧香的人并不多。邹良和宋迎春并排走在石阶上往山顶爬去,他们体力好速度快,一路上甩开几个香客。邹良擦擦额头的汗,抬头望去,灵台寺金黄的正殿塔尖在山林中若隐若现。 “歇一会?”宋迎春问。 “行。”邹良四下看看,坐到一块大石头上。 他拍拍身侧的落叶,招手让宋迎春也坐下。 两个人挨在一起,邹良顺势上宋迎春的后背,衣服被汗水浸透,粘腻得不太舒服。交错的体温让本就燥热的身体,更烫了些。 邹良轻叹:“有点累人。” 宋迎春制止他:“不能这样说的,这样心不诚。” 邹良笑了:“你懂好多啊。” “昨晚问的我妈。”宋迎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发绳,挂着两个粉色的樱桃珠子。 “我还带了玉玲子的东西,这样菩萨能认出她来。” 邹良来提议烧香,纯粹是为了宋迎春安心,他自己并未有多真诚。听完宋迎春的话,他决定剩下的路,都要带着虔诚的心思去走完。 到了山顶,邹良才知道灵台寺这些年过去,已经翻修的这么辉煌。黑底金字的招牌悬在朱红的屋檐下,庙前的台阶宽敞,青白的石板一阶阶铺开,显得庙更大,人更小。 台阶两旁有几个香烛店,开门的只有两家,老板们摆开桌子下棋。宋迎春买了两把粗长的竹签香,分给邹良一把。 走完台阶,庙里的门槛万万不能踩,一脚跨进去,是灵台寺的院子。院里矗立几座风铃石塔,正中央一座巨大的香炉,烧着粗细不一,红黄颜色的香。邹良不喜欢香烛味,觉得熏人,可已打定主意要虔诚,他便努力让自己觉得这香味是神圣的。 龙王山高,庙里的风透着山林的野气,很凉快。宋迎春只在前一晚向刘合欢讨教了烧香的些许门道,实际上并不精通礼佛。灵台寺大大小小的庙宇、神佛,加起来没有一百也够八十,挨个跪拜,宋迎春猜测邹良是不喜欢的。 宋迎春告诉邹良,拜完正殿他们就回去。 香炉里燃着几根蜡烛,蜡泪虬结,火苗摇曳。宋迎春去点香,手一探进去,滚烫的热气就要灼伤皮肤。他马上拦下邹良伸过来的手,把香拿回来:“很烫,我来点。” 香头在摇摇晃晃的烛火中,对峙半天才烧出黑烟,燃出一把红亮的火头。宋迎春的小臂在炉中熏得黑红,沾染浓郁的香烛味。 他甩甩手,灭了香头上的火。交出一把给邹良:“我们先朝正殿拜拜。” 邹良跟着他伏下身来,举着香在正殿大门前拜了三下。邹良忍不住朝旁边看去,宋迎春是闭着眼睛的,认真专注。 三拜之后,他拿过邹良手里的香,一起插进香炉中。 第22章 正殿的佛邹良叫不上名字,威严地立在大殿里,身旁两个手持莲花的孩童护法。宋迎春跪在蒲团上,准备磕头。 “迎春,你等一下。”邹良掏出一百块钱,塞进功德箱里。 “大良……”宋迎春很是心疼,话说了一半,被邹良打断。 “你可不能多嘴,心不诚。”邹良说得毫无破绽,宋迎春吞下后半句话,心却被压得沉甸甸的。 宋迎春双手合十,磕长头。邹良看他久久都未起身,也跟着磕了下去。 宋玉玲的祈祷,有宋迎春就够了。邹良额头抵在蒲团上,闭上眼,心里默念道:“佛祖,请保佑迎春好过一点,不要再有噩梦。” 宋迎春起身,手上套着头绳,樱桃珠子撞出声响。 邹良跟着他又拜下去,补充道:“迎春,就是我身边这个人。” 最后一拜了,邹良抬头看向高大的佛像,那眼睛很是传神,半闭着的,庄严慈善地俯瞰众生,看透香客们的一举一动。 邹良在佛像下真的虔诚起来。最后深深拜下:“佛祖,刚那一百,算两张五十。” 邹良初中来,吃了庙里的素斋,这素斋不是谁都能吃,也不知道陈春梅想了什么法子。今天就不行,别说素斋了,整个庙里和尚都不见几个。邹良在小卖部买了水和面包,当午饭吃。 他们都饿了,闷头吃完,一起下山。 正午的太阳狠毒,好在下山的路好走。龙王山多是松树,太阳晒在浓绿的松针上,青葱的松香味很是强烈。林子里有鸟叫,有蝉鸣,再有的就是邹良和宋迎春的脚步声。悠长的台阶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急不慢地下山。 下山便是巴士停车场,没了山林的庇佑,阳光肆无忌惮地晒下来,宋迎春发红的小臂,出现针刺般的疼痛感。 停车场里,一辆采血车特别显眼,穿白大褂的宣传员,坐在车门口低头玩手机,见邹良和宋迎春路过,瞬间来了精神。 “帅哥帅哥,求神拜佛,不如献血积德啊。” “献出的是爱心,托起的是生命。” 邹良停下来,接过宣传单,封面上印刷着一滴放大的血液。邹良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宋迎春哭着说的话。 “都是血。” 他有些不悦,拉着宋迎春就要走。 “大良你等我一下,我想献血。”宋迎春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邹良明白了他的心意:“那我们一起。” 宋迎春一伸胳膊,护士就连连夸赞,这胳膊长得真好,血管清晰,实习生来了都好扎。 止血带捆上,粗青的筋脉暴露出来,在皮肤下鼓出交错的线条。深红的血涌进袋子里,被护士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宋迎春没有献血的经验,采完他站起来,眼前一黑扶了把桌子。 宋迎春没想到,失去200毫升血液,身体竟然会有这么大反应。护士提醒道:“要休息一会的,那边有牛奶和蛋糕,吃一点补充体力。” 邹良把牛奶塞给宋迎春,他并不想喝。 “大良,你不要抽了吧。” “没必要的。” 邹良不答应:“我正好看看血型。” 邹良很白,护士也夸他好扎。外面的宣传员进来邀功,跟小护士说晚上高低得请他吃顿大排挡。 尖细的针头扎破邹良的皮肤,宋迎春不安地看着那轻轻摇晃、一点点鼓起来的袋子。他那被100块钱压得沉甸甸的心上,又多了包200毫升的血浆。 抽完血,邹良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插好吸管又把牛奶递过去,催促宋迎春喝完。 等了一会,护士递给他们两张献血证件。红色的证件上印着两人的名字,献血这件事情一下子就有了仪式感。邹良很开心,凑过头去看宋迎春的。 “迎春,我们都是a型。”邹良欣喜得有些幼稚,拿着献血证当宝贝,仔细地揣到兜里。 回去不着急,邹良找了辆很空的中巴,靠窗的两个座位他们一人一个。还是正午,还是火热的太阳,中巴车凑满了人开出城去。宋迎春坐在窗边向外看去,车窗外是大片挺拔的白杨,白杨树后可以看见栽满新秧的农田。风吹起他的t恤,邹良终于看见宋迎春的脸上,露出轻松的微笑。 宋迎春在纠结如何向邹良道谢,车上的距离和氛围倒是挺好,可他迟迟未能开口。前面有人在喊:“石头碑那边停一下。” 大巴车停下,路边一块矮小的青石碑。再往前开开,就可以看见泉灵村的土地庙了。 宋迎春靠近邹良,缓缓说道:“大良,今天谢谢你。” 邹良皱起眉头:“你不用这样说。” 邹良是真的不高兴,就像宋迎春之前说他读书好,很厉害那样的不高兴。 宋迎春把这点也记下了:“好,那我以后不说。” 第17章 距离开学的日子又近了些。邹良不肯陪读,陈春梅也不敢坚持。邹良的高中班主任打来电话,确认他还会在一中复读,放心不少。 班主任跟他聊的挺多,他坚信邹良天资聪颖,这次失利不一定是坏事情,来年会有个更好的成绩。复读班,他也安排好了邹良进最好的那个,新的班主任也资深老师。 邹良很敬重他的班主任,挂断电话后,他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是傍晚,但房间还是蒸笼一样闷热,只是这次邹良不能关门离开,一周后真得开学了。 第23章 教材,资料,试卷,堆在桌上。书桌正对着窗,透过窗户向前看,远处是一座座青山。夕阳只留下一点光,橘红的云彩落下来,落在山头上,连接天地。 邹良觉得山很美,又觉得自己的书比山还重。白墙上还贴着水墨画,“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那是初二的时候,家里盖好楼房,陈春梅把楼上装修好,添置书桌新床,贴了好几张字画给邹良当卧室。 邹良那个反叛劲又上来了,他一把撕下发黄的贴画扔到一旁,拿起书包一股脑装完桌上的书。 刚吃完晚饭,他便往泉灵溪走。宋迎春还得好久才能来,邹良并不介意等他。 宋迎春还有两个月的暑假,邹良一去复读就没什么时间回家,周末大概率也是上课或者考试。邹良现在坐在溪边,心里安静下来,想到读书也不会烦躁,只是有些莫名的惆怅。 宋迎春来的时候,邹良已经看了好久的月亮,脖子都有些酸痛。他听见宋迎春的声音:“大良。” 邹良揉揉肩膀,笑了笑。 宋迎春今天很干净,白t恤蓝牛仔裤,清清爽爽地过来了。 邹良问道:“今天没下地吗?” 宋迎春有些兴奋:“收也收完了,就剩下小坝坎边上的几分地还没栽秧,已经不忙了。” “不忙挺好的。”邹良沉下嗓子,“我马上开学了,去复读。” 宋迎春收敛起笑容,他知道复读对邹良至关重要,也知道复读非常辛苦,压力很大。甚至一中的复读生,往年还有人跳过楼。 他相信邹良一定能考好,即使不好,也还会是本科,怎么着都是很强的。可邹良的标准不一样,不是名校就不算考上。 宋迎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能夸赞,也不能鼓励。他扭过头,有些焦急地看着邹良。 邹良笑着问:“怎么了?” 宋迎春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不太高兴?”又自言自语地答:”复读确实挺累的。” “不是累的事情。”邹良顿了顿,“就是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念了。” 宋迎春更没有发言权了,他成绩不好。 邹良也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改口说道:“你开学还早吧。” “还早。” “学校在哪的?” “南市。” “学什么?” “机械工程。”宋迎春话多了起来,“我爸说这个专业能学点技术,以后出去上班能用的上。” 邹良很认同地点点头。宋迎春考了大专,一家人既不开心,也不失落。他就像按时长大的水稻,小时候是秧苗,长大了灌浆,而后能结出饱满的稻谷。一切顺其自然,按部就班地享受生命中的每个阶段。 可他却要拼命读书,由成绩决定人生的成败。 邹良很羡慕宋迎春。 邹良接话:“上大学应该挺轻松的。” “人都说念大专没用,可好歹也是个文凭,听说我那个学校,大三就出去上班了,也就读两年。”宋迎春舒服下来,朝水中扔了块石头。“也挺好,早点出来挣钱。” “你这样真好,我也想像你这样。”邹良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宋迎春认真地反驳:“大良,你其实也就是说说,真让你去进厂打工,回家种地,你愿意吗?” 邹良无法与自己的骄傲的天性和解,宋迎春只是提点,可邹良心里堵得发慌。他确实不愿意,但这也不能怪他,他被教养出来的认知里,人生就没有其他选项。 邹良不仅仅是羡慕宋迎春了,如果可以,他很愿意跟宋迎春互换生命。 邹良泄气地笑了一下:“好像是这样。” 聊宋迎春的人生显然更轻松有趣,邹良继续问:”毕业了你想干什么?” 宋迎春想都没想:“上班啊,找个厂什么的,外面好干就去外面,赚了钱就回家。外面不好干就回来,跟我舅舅搞装潢,都行。” “挺好的。”邹良真心这么觉得。“再后面干啥?” “再后面?”宋迎春思索了一下,笑的不太好意思。“再后面得结婚娶媳妇了吧,不对,先攒彩礼钱。” 宋迎春没有憧憬的态度,没有炫耀的口吻,可邹良恼怒得莫名其妙还来势汹汹。 他像那天晚上宋迎春推倒他那样,猛欺身压上去,宋迎春倒在碎石上,后背传来阵阵新鲜的痛感。 他仰面看着邹良。镜片后,邹良的眼睛野火一样地肆意狂浪,他靠得太近,变粗的呼吸打下来,宋迎春觉得空气没有了,吸一口都是邹良的气息。 那种黏腻腻,沉甸甸的东西又来了,它到底是什么,宋迎春没去多想。只是这次他还没来得及躲,邹良就吻了下来。 邹良给了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吻。两双嘴唇贴到一起,温热绵软。宋迎春像遭受电击一样浑身酥麻,又像是从悬崖跌落,惊恐失重。 邹良张开嘴,含住他的上唇吮了一下,他尝到了清淡的烟草味,和宋迎春一如既往的,在口腔里更蓬勃的气血。邹良很快就不满足,他伸出舌头,撬了撬唇下紧闭的牙齿。 宋迎春的眼倏然睁大,一瞬间找回了力气,邹良这才被反推一把。那力气真大,邹良的后脑勺撞在石滩上,眼前黑了几秒。 宋迎春起身要走,邹良着急忙慌地站起来拉住他:“迎春、迎春。” 第24章 宋迎春回过头,邹良这才看清他的脸,焦虑的,茫然的,带着点怯懦羞愧,又极力压着火气。 邹良像个架打赢了,又察觉自己太欺负人的小孩,胜利后忍不住心虚。 宋迎春没有朝他发脾气:“我回去了。” 他往前走一步,邹良的手不肯撒,紧抓着他的腕子。宋迎春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扒下:“你松开。” 邹良急切地许诺:“迎春,你等着我。我明年一定会考的很好,我保证。”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太蠢了,等什么?邹良也不知道,乱糟糟的心思蹦到嘴边,也就这么乱糟糟地说了。 宋迎春平静了些:“你一直都挺好的。” 邹良站在溪滩上,丧着脑袋泄了气,看着宋迎春往前走,走上村道,背影变成侧身。 宋迎春还是忍不住回看了一眼,邹良还站在溪滩上,黑漆漆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单。那么远的距离,看不清什么东西,可宋迎春很确定他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宋迎春很快扭过头,脚步更急些往家走。 第18章 夏天的行李简单,邹良收了几件衣服算完事。陈春梅把家里没喝完的牛奶放到书包旁,待会一起带去学校。 邹良检查了一下书包,想起来英语词典还落在书桌上,他走到楼上站在桌前。他家住在村头,窗外是泉灵村一栋栋的两层小楼,泉灵溪被挡在楼层下,宋迎春家的合欢树却挡不住。花期已过,粉红的树冠回归翠绿,盎然地站在宋家院子里。 邹良吻了宋迎春后,再没去过泉灵溪,倒不是他不敢,只是清楚宋迎春不会来。 学校里没有泉灵溪的夜晚,只有白炽灯下的晚自习。 邹良扔下词典,从楼上跑下去,跑得楼梯咚咚响,他推开院子的红铁门,跑在村道上,村道两边一面面花白的水泥墙,脚下的碎石坚硬,头顶的太阳滚烫。 他停在宋家的院子里。合欢树下,一大片粉红的落花,残留着衰弱的香气。树旁是水井,井后是楼房。木制的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绕着金色的链子锁。 邹良的心脏因为奔跑,扑通扑通地跳,又因为宋迎春家静悄悄的院子,畏畏缩缩地冷。 一家人都不在啊。邹良想着,转过身慢吞吞地回家。 刘合欢迎面走来,挎一个竹篮,肩上扛着锄头。邹良欣喜:“合欢娘。” “大良啊!开学了不?”刘合欢没停下脚步。 “迎春不在家吗?” “迎春去地里了,你有啥事给他打电话,你们不是喜欢用那个什么扣扣吗?你给他发。”刘合欢笑呵呵地走了。 邹良讪笑,说好的。 回到家,陈春梅已经把东西都搬上了电瓶车,邹良背起书包,跨坐到电瓶车上。 电瓶车在村道上有些颠簸,路上遇到几个村里人,都跟陈春梅打招呼:“春梅子,送儿子上学啦。” “大良开学去啊!” 陈春梅中气十足地应:“是呢,你忙。” 路过土地庙,上了县道,颠簸感消失,电瓶车平滑地驶着,速度都快了些。 书包很沉,肩膀压得发胀,邹良扭头回看泉灵村,后悔起来。他应该等一等的,等宋迎春回来,看看他再走。 到了学校,邹良在宿舍刚铺好床,陈春梅拎着水果零食进来了,复读班的学生大多是陪读,宿舍只住满了6间。陈春梅又想唠叨陪读的提议,可邹良挺满意,拆开袋子给舍友分苹果。 新班主任打过招呼,要见见邹良。收拾完宿舍他便往办公室走,陈春梅想跟着,他也没阻拦。陈春梅向来和自己的老师关系好,小学就是如此。 新班主任姓江,教英语的,精神抖擞的一个中年男人。一开口没聊复读的事,夸起邹良英语好,他提起高一的时候,邹良参加学校的英语竞赛,考试虽然不是第一,但整体表现很好。那会他正好是评委,印象深刻。 陈春梅本就敬重老师,见他这么夸邹良,激动得都站不好,拉着邹良说:“你看看,老师都认可你的,这次你好好读。”她看向陈老师,想继续攀谈。“他这次没考好,暑假的时候……” 陈春梅没有继续说下去,邹良反倒接话了:“那时候我情绪不太好,现在已经没事了。” 江老师笑着说:“我带过很多年复读班,学生的状态看得出来。心态保持好,明年记得请我吃谢师宴。” 复读班的节奏很快。当天晚上就开始上自习,周考,双周考,月考会公布全校排名。周末下午放假,来回跑耽误时间,邹良不准备回家。 教室里挂满标语,“11年已成过往,12年再创辉煌!”“决战百日不问芳华,高考在前无问东西。”邹良的座位在中间,白炽灯一开,教室里只剩下翻书和细簌的写字声音,他做完一张文综卷子,感觉不错,习惯性地抬手看表。腕上空空的,那块银色的,陪伴了他三年的手表,在宋迎春的推搡下摔坏,又被宋迎春带回家。肯定是没修好的,这样最好。 邹良看着手腕,欣慰地笑了笑,埋头钻进课桌上一套套卷子里。 —— 查分那天,邹良还是去了县城,和去年一样,坐车、吃包子、去网吧。他看到成绩的时候小小地高兴了一下,又很快平静下来。意料之中的成绩再次在查分网上得到验证,只是这次他能上重点了。 第25章 邹良记下成绩,关掉网页。去视频网站找电影,滑动几下鼠标,他选了部爱情片。一小时四十分后,男女主在历经磨难,在一片战火中热吻,邹良满意地走出网吧。 春节时候买的猪仔,照理说还能再养两个月,可陈春梅这次养猪,就是为了升学宴上杀掉。一大早,杀猪匠穿着皮围裙过来,蹬腿甩耳朵的肥猪被几个健壮的男人拽出圏,前后蹄子捆好,八九只手按死了。杀猪匠持一只雪亮的尖钩,一钩子下去,扎破肥厚的皮脂,划拉出个黑洞般的窟窿。 濒死的猪叫得凶,凄厉的猪叫一声大过一声,吓得几个小孩蒙住了眼。不锈钢盆里接满黑红的血,猪死透了,杀猪匠的麻利地把它吊在梯子上。剖开肚皮,掏出油花花的肠子内脏扔在桌上,几砍刀下去,一头整猪劈成两半。 猪杀完,人群中纷纷夸赞:“这猪养的好啊,肥的。” “春梅子高兴吧,这猪好,待会饭也好。” “待会使劲吃,沾沾状元郎的喜气。” 门口扔出一串鲜红的炮仗,噼里啪啦响起,硝烟蹿到后院,和腥膻的血肉味混在一起,是喜宴该有的空气味道。人群四散开来,大姑娘小媳妇在后院帮工,男人们围坐在一张张桌席上抽烟喝茶,小孩子满院跑,喜糖得开饭才能发。 邹良的升学宴开始了,宋迎春却没有回来。 邹良等到大学放暑假,便总是出门转悠。从前不认识的村里人,都在一声声“大良这次考得好”的称赞中,逐渐熟悉。一周后,他还是没见到宋迎春,邹良终于忍不住了,遇见刘合欢的时候打听宋迎春的消息。 “迎春说跟同学去厂里干暑假工了,暑假不回来。我说不着急他挣钱,他说干着玩玩。唉,他爸说随他去。”刘合欢说完爽朗地笑开。 邹良站在她面前,心头很空。 饭桌上,王茂平喝得醉醺醺,他拍着邹潮的肩头唏嘘,你看看你没念完的书,你儿子替你念了,你们邹家攒了三代人劲,可算是把邹良推上去了。 说完把杯子撞向邹良:“来,跟你茂平叔好好喝!” 邹良喝了不少,待会还要挨个桌子敬酒。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喝白酒,察觉自己酒量不错,王茂平菜都夹不稳了,邹良还是很清醒,清醒到空空的心头喜宴都填不满。 陈春梅把喜糖装的很有分量,小孩子们拎着红通通的糖袋子嬉笑打闹,饭不吃了,吃糖去。 发完糖席也吃了大半,邹良下了桌子上厕所。走到后院,看见宋玉玲坐在板凳上洗碗,大圆盆里装满撤下来的碗碟,宋玉玲的手快极了,手腕抖动,抹布一转,从泡沫里捞出一只只干净的碗碟,放进一旁的清水盆里。 “玲子,你吃饭去啊。”邹良打断她的动作。 宋玉玲抬头:“大良哥?” “你咋下来了?不喝酒了?”宋玉玲继续低下头洗碗,“我早吃饱了,你们家菜太多后面吃不动。” 邹良并没有走,蹲在宋玉玲身边。 “这碗我马上就洗完了,不累人的,春梅婶待会才有的忙。” “你哥哥……,暑假不回来?”邹良看见宋玉玲,还是想聊宋迎春,宋玉玲肯定知道宋迎春更多的事情。 “不回来,打暑假工呢。”宋玉玲拧干净抹布揩揩手,掏出手机。“我把我哥手机号给你,qq你要不要。” “要。”邹良赶紧掏出手机。 第19章 邹良的电脑、手机、新衣服,早就置办好了。他存下宋迎春的手机号没回饭桌,爬上自家的楼顶,那里安静些。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宋迎春在一阵机器的噪音中大声问:“你好。” “迎春!”邹良的酒意瞬间上来,晕乎乎地说:“我是大良。” 电话那头不说话了,停顿一会,噪音也消失了。 “大良。”宋迎春的声音清晰很多。 “迎春,我这次考上了。”邹良还想说,我跟你说过的我今年能考好。 “恭喜你。”宋迎春的话太客气,让邹良感到陌生。 “你怎么没回来?”刘合欢和宋玉玲已经告诉过他了,可他还是想亲口问问。 “打暑假工呢。” “暑假农活也很多,你不回来帮忙?” “我们家今年种的少,我爸说今年村里会来收割机,不用那么忙了。” “嗯。”邹良忽然没了话,他开始难受起来,低沉地责怪:“迎春,你应该回来的。” 你要是在该多好。 宋迎春没有答话,只是说道:“大良,我得回去上班了。” “我的号码,是这个,你存一下。” “好。” 邹良默默挂断电话,在楼顶蹲坐下来。是正午,太阳把水泥地面晒得滚烫。身体里的酒精蛰伏了很久,一股脑地攒着劲头攻击过来。邹良很热,脑子也昏沉,他翻看手机,qq上好友验证已经通过,宋迎春的动态不多,邹良一直往下翻,看到一张泉灵溪的夜景,明月当空溪水潺潺。再往下,是一条乌青的蛇缠在宋迎春的小臂上。 邹良举起手机,朝宋迎春家的方向拍过去,灰白的楼宇间,一树粉红的合欢花。邹良把照片发过去:“你们家的花又开了,很漂亮。“ 楼下的喜宴接近尾声,邹良收起手机下楼去,一桌桌回礼敬酒。他心里不痛快,酒喝得很大气,半两的杯子仰头干掉,每张桌子上都引出一片赞叹。 第26章 散场后,邹良去井便洗了把脸,掏出手机看看,宋迎春还是没有回复消息。 暑假变得很漫长,三个月。中间发生的有趣事情,只有领通知书那天跟老师同学聚了一下。这届复读班考得都不错,饭桌上大家讨论自己的大学和专业,邹良被f大录取,在申市。复读班建了个qq群,邹良和几个同学约好,上学后去各自的学校玩。 邹良希望快点开学,一方面是对大学有期待,另一方面宋迎春不在,泉灵村实在太无趣。 村里来了收割机。在地里来回几趟,就能完成收割,脱粒,装袋这一系列曾经让庄稼人忙活半个月的活。夏天忽然不忙了,村里人很不适应。一边夸着机器是个好东西,一边讨论赶紧去县城找活干,天热工地上价格给的高。 陈春梅没有出远门,申市虽然算不上远,但是个标准的大城市。是泉灵村人外出打工去的最多的地方。距离开学还有一周,陈春梅也买了新衣服,还做了新发型。在邹良的记忆中,陈春梅很少打扮自己,并不是她不喜欢,邹良见过她年轻时候很多漂亮照片。陈春梅把养邹良这件事情当成信仰,必须苦行僧般虔诚,打扮自己、娱乐自己都是不够虔诚的表现。 现在邹良已经考上大学了,陈春梅的人生大事已经落地,神经松懈下来,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了。 县城有大巴直达申市,邹良的行李不少,下车后他也没去研究怎么坐地铁,直接上了一辆黑车。邹良一路上都没什么话,反倒是陈春梅情绪一直高涨,到了申市后,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念叨着:“这大城市的人,穿的也就这样啊,挺随便的。” 宿舍是四人间,同学都到了,邹良和他们相互认识了一下,其中有个叫钟原的非常活跃,组织大家晚上一起吃饭。 邹良把陈春梅送到学校附近的宾馆,陈春梅坐在床边,脱下鞋子松了口气:“早知道这大城市都不穿高跟鞋,我也就穿运动鞋过来了。“ 新买的白色漆皮鞋,跟不高,但是穿一天肯定不舒服,陈春梅脚尖磨得发红,满脸疲倦:“你不是跟同学吃饭去吗,快去啊。” 饭店也是钟原找的,学校边上一个小馆子,味道很不错。饭桌上邹良问哪里有鞋店,钟原帮他下了导航和点评软件,简单教了一下使用方法。 邹良吃完饭要去买鞋,钟原提议同去,正好消消食,四个男生便一起去溜达。学校附近的商业街很是热闹,邹良找了家装潢看起来不太贵的鞋店,照着陈春梅的码子买了双帆布鞋,物价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贵。 邹良回到宾馆,陈春梅坐在床边看电视,看见邹良拿过来的鞋子,笑着抱怨他乱花钱。陈春梅试了一下,鞋码很合适。 “你早点回去休息。”她催促道。 邹良还想跟她说点什么,只可惜长久以来他们母子之间除了读书考试,极少讨论其他话题。 邹良坐到床边:“我陪你看会电视。” 宾馆的电视比家里的大些,放着晚间新闻。儿子在身边,陈春梅又忍不住念叨起来:“上了大学,学习也不能放松。” “跟同学同学好好处。” “该吃什么该买什么,不用省着。” 陈春梅说一句,邹良就点头,说:“嗯。” 她看着老高的儿子有些动容:“以前,我是管你太严了,你也别怪我。都是为你好。” “没怪你。”邹良答道。 “你也不小了,大学里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可以谈。”邹良从小勤奋,从没闹过什么女孩子往家里打电话,谈恋爱被请家长的事情。 邹良微皱眉头:“我不大想跟女孩子谈恋爱。” 陈春梅权当是儿子刚上大学,还放不开,也不再多说:“慢慢来也行。” 邹良出了宾馆往学校走,路上还在思考着陈春梅的话,他没谈过恋爱,更不知道怎么跟宋迎春谈恋爱。这件事情让他无比困扰,从暑期到现在,宋迎春给他回复的消息极少,也都保持着朋友间正常的沟通态度。 这又让邹良有些愤愤不平,毕竟他是真的很想念宋迎春。 邹良刚回到宿舍,钟原就叫嚷着人齐了,掏出扑克,四个人一起玩牌。钟原显然是个玩乐高手,说大家都来自不同省份,先统一一下纸牌规则。牌局上钟原的话也很多,聊家乡,聊父母,聊过去不久的高考。 钟原是本地人,父母是公务员,同样也是复读了一年才考进f大,但听见邹良的成绩还是吓了一跳。 “这么高的分数?我可考不出来。” 邹良笑道:”我也是考了两次。” “考十次我也不行啊。” 一旁的张柏辉调侃:“那你不也是进来了,有个户口,能抵消大半的努力。” 这话,邹良听出来酸味。张柏辉也是小地方来的,前面聊到高考,张柏辉表示那会差点抑郁,还去看了医生。 钟原意识到气氛不对,尴尬下来不说话。邹良对钟原印象不错,打了个圆场:“那后几天你当导游,带我们出去玩玩。” 钟原一口答应下来,又开始吐槽申市哪里宰人,哪里名声大实则毫无乐趣。 邹良对大学生活适应得很好,课程不难,课余时间也很充足。邹良读书之余,最大的爱好还是看电影,并且开始偏好爱情片,试图找到一点谈恋爱的灵感。 第27章 第20章 天气渐凉,f大里的桂树很多,花一开,秋天清冷的空气里全是香味。钟原跟邹良走的很近,他爱玩,拉着邹良参加社团,邹良闲着也是闲着,跟钟原一起报名了篮球和话剧社。 报篮球是因为邹良想试试,话剧社是钟原的主意,说是美女很多。 周三话剧社的彩排弄到很晚,社长拿着改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剧本,在讲角色分配的事情,钟原很积极,要了一堆女孩子的qq号。 散场是9点钟,邹良没去参加社团的聚餐,一个人回去。f大的人工湖小有名气,湖边种满香樟树,湖里养着一对黑天鹅,每年孵化出小天鹅,学校里情侣们的讨论度都会很高。 邹良没直接回宿舍,在湖边坐了一会。临近中秋,月亮很好,但比不上泉灵村的月亮,人工湖自然也没有泉灵溪好看。夜风微凉,夹杂着湖水的野腥味,湖面反射着路灯光,碎成鳞鳞一片。 四周的香樟树枝繁叶茂,树下种着低矮的花木,把每个座椅都隐藏的很好。邹良觉得有些冷,拉上外套拉链。起身准备回去的时候,周遭那一直细细簌簌的谈话声变了味道,他听的出来,那是两个人在接吻。呼吸急促,口水声啧啧响,女孩子在轻声哼叫。邹良心头热起来,他扭头朝声源方向看过去,看见一对拥吻的情侣,他们的吻太激烈,类似啃咬。 邹良开始躁动,他想起和宋迎春在泉灵溪边浅尝辄止的吻,似乎太不明不白了。 回到宿舍,钟原还没回去,他给邹良传了一堆照片,聚餐上的好看姑娘确实不少,钟原一个劲吐槽邹良太亏了。 快到国庆,班级群里开始聊各种旅游计划,宿舍的牌桌上也不例外。张柏辉和周齐云都要回家,钟原和家里人出国旅游,话题转到邹良身上,他正看着自己抓到的王炸窃喜。 “我去南市。” 钟原以为他也会回家,好奇地插了句:“找朋友啊?” “对。” 钟原又八卦:“找对象?” 邹良短暂地想了想:“是的。” 牌桌上一片唏嘘。邹良抽出王炸甩到桌上,冲当地主的张柏辉说道:“你输了。” 那局结束后,邹良站到宿舍阳台上,拒绝了qq上几个老同学要来f大玩的邀约,给宋迎春打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宋迎春的声音传来:“大良。” “迎春。”邹良攥着手机,声音大了些。“国庆我去找你。” “你要过来?” “行吗?”邹良问道。 宋迎春沉默了片刻,回答说:“那我去车站接你。” 宋迎春挂断电话,次日去车站退掉了回乡的车票。车站非常拥挤,窗口前不扯开嗓子,声音听不到。旁边的大娘问了三个车次,票都售空。 他说要退票,窗口里的售票员像是没听清,确认了两遍:“是要退?” 宋迎春回答了两遍:“是的。” 南市跟老家一样,经济不够发达,农业为主。邹良票订的晚,只买到站票,好在东西不多,他背个书包站在高铁过道上,车越往南市开,窗外的麦田越聚集。金黄色的麦子晒在秋日的艳阳下,丰收的景象总是很美。国庆期间的列车人很满,大人看不住的小孩在过道上奔跑嬉闹,被凶了又哇哇大哭。窗外的麦田让邹良心里很平静,隔着窗户,邹良似乎闻到了充实的麦香味,这里确实是宋迎春会呆的地方。 邹良下车,在拥挤的人群中眺望出站口,搜寻着宋迎春的身影。他个子够高,视线开阔。宋迎春站在人群边上,穿一件浅灰色卫衣,蓝色牛仔裤。他戴了顶棒球帽,帽檐压低,本就不大的脸衬得更加俊朗。 宋迎春变帅了很多,邹良一眼就认出他来。 邹良站到他身前,宋迎春露出微笑:“吃饭了吗?” 车上不饿,邹良也不喜欢高铁的盒饭味,自然是不吃。 宋迎春带着他站台等公交,南市没有地铁,公交班次很多,不多会两人就上了车。邹良扫视了一下车厢,往最后排走,和宋迎春坐在车尾。 车上没开空调,车窗大开,吹进来车站两旁小吃店里热腾腾的饭食味,邹良站了一路的累劲上来了,他往宋迎春身边靠了靠,抓住了他的手。 帽檐下,宋迎春的眼睛忽闪起来,手却没挣开。车开开停停,乘客上来下去,宋迎春拉住邹良的手藏在身后,手心变得湿漉漉。 到站,正对着学校门口。宋迎春抽出有些僵硬的手掌,提醒昏昏欲睡的邹良:“到了。” 他的宿舍也是四人间,两个室友回家了,剩下的一个在打游戏。见邹良过来,摘下耳机打招呼:“迎春,介绍一下啊。” 宋迎春放下邹良的书包:“姜锐,我室友。” “邹良,我们一个村的。” 姜锐笑道:“你们村可真是人杰地灵啊,净出帅哥。” “哎,上次商务系那个姑娘不是追你呢,有戏没有?” 宋迎春飞快地察看了一下邹良的脸色,语调仓促:“闹着玩的,你还当真了。” 姜锐没继续下去,商量着要不要一起吃饭。邹良还是不饿,只是有点累了。吃饭的事情定在晚上。 宋迎春的床在上铺,邹良爬上去躺下。他的床很整洁,床单被罩都像是刚换不久,邹良没多会就睡着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睡丢了魂的感觉,邹良醒来,周遭一片昏暗,恍惚间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他挣扎起身,伸手摸到冰冷的床栏,想起来这是宋迎春的宿舍。 第28章 邹良朝下看去,宋迎春坐在桌上插着耳机听歌。他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仰视着邹良,两双眼睛碰到一起。 “醒了?” 邹良在昏黑的宿舍里,心脏被清楚地撞击了一下。 宋迎春拉开窗帘,打开灯。邹良揉揉被灯光扎疼的眼睛,戴好眼镜爬下床。不多会,姜锐也回来了,招呼着可以一起去吃晚饭。 大学附近总是不缺小吃街、小市场。姜锐挑的拍档很有南市特色,一整排烧好的样品菜前放着卡片,没有服务员点单,选好牌子交给窗口就行。邹良开始饿了,跟在宋迎春身后,他只拿走了几个卡牌就递给窗口的阿姨,向邹良解释:“这边的菜,分量很足。” 菜端上来,四个搪瓷盘就能占满一张桌子,姜锐打趣说,申市肯定吃不到这么大份又这么划算的,邹良点头附和。晚饭吃得尽兴,且毫无压力。 饭桌上,姜锐问道邹良晚上住哪里,邹良楞了一下,笑着答忘记想这个事情了。 “宿舍不行,最近查得严,你带他去小西门那边开个宾馆吧,那边不贵。” 宋迎春点点头。 吃完饭,姜锐回宿舍,宋迎春带着邹良去找宾馆。 他们并排走着,街道两边很热闹,小吃,衣摊,化妆品,地摊前有情侣,有结伴出来的女孩子。 宋迎春走得热了,脱下外套穿一件白t恤,他总是这个打扮。 来之前,邹良有很多话想问宋迎春,你大学好玩吗?适不适应?最想问的是,暑假你真的一天空闲都没有?你是不是在躲我? 见到宋迎春,邹良却问不出口。 拐过几个街口,路上安静了些。银杏成熟,果子落在街道上,清冷的晚风中多了腐烂气息。宋迎春指指前方:“就快到了。” 第21章 宾馆确实便宜,像自建房改造出来的,吧台后面贴着红底黄字的价格表,宋迎春选了间100块的标间,邹良看了一眼,换成50块的。 “能睡觉就行,不用定好的。” 宋迎春也不再坚持,拿了钥匙往楼上走。推开门,里面的格局有点奇怪,房间很小,装修简陋,壁纸像是被水泡过,长出些黑灰的霉点。房间里隔出一间窄小的洗漱间,一张宽大的双人装占了大半空间,电视柜上放着些矿泉水、茶包、安全套。 灯也不太好使,打开后灯管闪闪烁烁,整个房间都跟着光在晃动。邹良摁掉开关,打开床头的台灯,灯光竟然是粉红色的,暗淡旖旎。 “要不,还是换一间吧。”宋迎春问道。 “不用,不碍事。”邹良放下书包。 邹良忽然想起,之前跟钟原在小吃街溜达,钟原带他找了一家开在巷子里据说很有名的排骨年糕店,他一边啃排骨一边指着邹良身后的楼栋说:“这里,看着是茶馆对吧,楼上都是包间。” 邹良没搭理,钟原嘬嘬手指继续说:“房间很便宜,就是个小炮楼,生意很好的,附近大学的小情侣都来这边。” 邹良扭头看了看茶馆的招牌,以及印刷玻璃门上的包间价目表。 看来不管哪里的大学城,都会有这样的地方。邹良反应过来,局促几秒后,房间粉色的灯光让他开始悸动。 宋迎春的电话响起来,姜锐在电话那头问他,晚上回不回去,查寝的大叔快来了。宋迎春答,回去的。 挂断电话,他给邹良打招呼:“我回宿舍了。” 床边的墙壁上,贴了一面很大的穿衣镜,宋迎春起身离开,看见镜子里的邹良,正盯着他的背影。那眼神很锋利,让他想起泉灵溪边,邹良给他的那个吻。 宋迎春深深地吸了口气,房间里有种久无人气的陈旧霉味,他后悔了,刚刚应该坚持给邹良换一间更好的。 宋迎春两步走到门前,握住门把手。他知道自己一转身,肯定会撞上邹良灼热的眼,可是门刚打开,他还是毫无征兆地转身回看,转身是要确认什么呢? 门外是宾馆打扫干净的走道,瓷砖上有花白斑点。宋迎春探出的手被迅速拉回,连带着响亮的摔门声。后背撞在门板上,并不疼,只是邹良让他紧张地颤抖起来。邹良面对面抵着他的额头,嗓音莫名地沙哑,沉沉地喊了一声:“迎春。” 邹良吻了上来,他的唇上有些微微冒头的胡茬,扎在宋迎春的皮肤上触感鲜明。嘴唇很软,伸进口腔里的舌头灵活有力,宋迎春喘不上气,伸手推了一把邹良。 “邹良!”宋迎春喊他的全名。“这样不行。” 邹良松开他的嘴唇,身体还是压得很紧:“为什么不行?” 宋迎春努力保持冷静:“这样,我们就回不了头了。” 邹良问他:“为什么要回头?” 宋迎春哑然,理由那么多,邹良怎么会不知道。 发霉的空气开始燥热潮湿,从门边蔓延至整个房间。邹良粗喘着,低头更凶狠地吻下来,眼镜挤压在鼻梁上不好受,他单手摘下,眼镜扔在地板上。 宋迎春倒在床上,才觉得那张床很大,整理干净的被面像海一样,跌下去很是安静。邹良失去眼镜的遮挡,眼窝更加深邃。两张脸没了隔阂,紧贴在一起,很快两个身体也变得光裸。 宋迎春被吻得很渴,邹良起身去电视柜前拿安全套的时候,他一直盯着那两瓶矿泉水,却迟疑着没有开口让邹良拿过来。 第29章 那种干渴的感觉,混合着身体的疼痛让宋迎春倍感折磨,他抬起头压下邹良的脸,大口地吻上去,纠缠的唇舌和被打开的身体,都在发出水声,一种倒错的满足。宋迎春的渴变成热,到处都是热的。密不透风的房间,氤氲着汗渍的床单,还有邹良粗重的鼻息。 床边的镜子里,映出一白一黄两个耸动的身体。邹良察觉他真的很紧张,紧绷的肌肉更加漂亮,邹良瞟了一眼镜子,吻着宋迎春说:“你看。” 宋迎春侧过头,惊恐地睁了睁眼,看不下去。他催促着邹良:“你快点。” 事情并没有潦草结束,宋迎春痉挛、瑟缩,极力压制却还是喊声来。快感让他恐惧,失焦的眼睛恢复清明后,宋迎春第一眼看见的,是床头那盏灯。圆柱形的灯罩,荡开粉红的光晕,那是一朵被欲念浇灌,在床边开放的罪恶花。 邹良从身后抱着他,在耳边问道:“怎么了?” “是很疼吗?” “换你到上面来?” 宋迎春仓促回答:“不用。” 邹良醒来,宋迎春不在身边。窗开了,初秋的早上,风清清凉凉,吹到脸上消弥残存的睡意。邹良撑着胳膊坐起来,掀开被子,浑身赤luo。 卫生间里传来搓洗声,邹良走到门口,宋迎春在洗漱台前洗衣服。 他看见邹良,有些惊愕:”怎么不穿衣服?” “想冲个澡。” 宋迎春拧开水龙头,快速地冲冲水,拎起t恤拧干净。 “好了。” 宋迎春转身退出卫生间,邹良抓住他的手腕:“要不要一起?” “不用。” 邹良看看湿哒哒的衣服:“你自己的怎么没洗?” 宋迎春还穿着昨天的白t恤,有些汗味。“我没带衣服换。“ “穿我的啊。“邹良作势要去拿包,被宋迎春拦下。 “不用。”他抻开衣服挂在窗台上,“待会我回宿舍换。” 邹良冲完澡,神清气爽。出来的时候宋迎春在打电话,他问姜锐,要不要带早饭,姜锐说了什么,宋迎春笑骂过去,不轻不重的一句脏话。 宋迎春带邹良下楼,早饭吃当地有名的胡辣汤。他们走到小吃街,阳光照在大街上,包子铺门口的蒸笼冒出白烟,煎饼店的油锅滋滋作响,邹良跟着宋迎春拐了两个弯,停在一家店铺前。 生意很好,虽然不排队,但店里已经坐满了人。一口深锅里煮着黏糊糊的褐色汤水,汤里料很足,邹良认得出豆皮和木耳,其他的看不太清。 店里转了转,还是找到两个座位,邹良坐下后,宋迎春走到门口,端过来两碗快溢出来的汤,一只发黑的竹筐里,盛着两个油亮的煎饼。 “你尝尝,看着不怎么样,味道很好。”宋迎春说。 邹良舀了一勺厚重的胡辣汤送进嘴里,说不上多喜欢。 “不错。” “申城的菜,是甜的吗?” 邹良笑道:“是的,食堂的红烧肉夹一块,汤汁能拉丝。” 宋迎春咬了口饼子,跟着笑起来。他吃东西很爽气,烧饼咬得清脆,低下头扶着碗大口喝汤。 一顿早饭吃完,邹良冒出细汗,回回味道才觉得,这里的胡辣汤确实挺好喝的。 宋迎春打包了一份,拎着袋子和邹良一起回宿舍。推开门,宿舍阳台的门关着,太阳穿过阳台玻璃照射进来,闷闷的暖意。姜锐光着膀子坐在桌前打游戏,见宋迎春回来,摘下耳机扔到桌上。 “才回来,饿死了。”姜锐解开塑料袋,狼吞虎咽。“唉,你昨晚不说回来么。” 问的是宋迎春,邹良却激灵一下,像是在课堂上忽然被老师点到名字。 宋迎春抬手准备脱衣服,又想起什么,快速放下胳膊:“打游戏去了。” 姜锐吞了口饼:“通宵了吧,衣服都馊了。” 宋迎春笑笑:“嗯。” 他打开衣柜门,随手拿出件上衣,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半掩着,从邹良的角度看过去,宋迎春脱下白t恤,麦色的皮肤,后背健壮挺拔,右边肩头上两处暗红色的吻痕。 第22章 钟原总是骂话剧社的社长,脑子不太好。 艾建秋人高马大,衣服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最近总穿一件齐膝的风衣,破洞休闲裤,裤脚在运动鞋上堆了好几层,他头发长,随便抓个马尾在脑后,额前垂几绺碎发,看不清眉眼。他长得挺帅,但是脾气古怪打扮另类,对话剧要求很高,经常发脾气。 艾建秋大三,钟原巴不得他大四快点实习,换个社长。钟原告诉邹良,艾建秋家里很有钱,一直梦想当导演,话剧社的很多道具、活动资金都是自己出的。可是拗不过家里学了金融,没个艺术命,一身艺术病。 钟原甚至觉得,话剧社漂亮妹子,很多是奔着钓艾建秋来的。 一场秋雨一场凉,躲在枝叶后散发香味的桂花,哗啦啦掉在树下,花朵淡黄细小,落下薄薄一层。邹良穿上毛衣,撑一把格子伞,跟钟原往话剧社走,听了一路艾建秋的坏话。 下雨天,来的人不多。艾建秋把最新打印好的故事,发给到场的每个人。 钟原弹弹手里的a4纸,嘀咕着:“我说他装逼吧,上次改编《罗密欧与朱丽叶》,演得一塌糊涂,这次还要搞外国剧本,搞点国产的拉倒了。” 第30章 邹良低头看看,黑体加粗的剧名《夜莺与玫瑰》,作者叫王尔德。 邹良从没参加过话剧活动,每次来,都是被钟原硬拽着过来充数。《夜莺与玫瑰》他没听说过,邹良有些兴趣,推推眼镜看了起来。 年轻的大学生在花园里痛苦呼喊:“她说过,只要我送她红玫瑰,就和我跳舞。”可整个花园里都没有红玫瑰。 花园里有一只夜莺,总是为青年学生彻夜歌唱,夜莺听见他的哭诉,心疼得流下的眼泪。 花园里的蜥蜴嘲笑大学生:“他竟然为了玫瑰哭泣?太可笑了。” 夜莺决定给青年学生寻找玫瑰。他在花园里,一棵树一棵树地找,问那些玫瑰树,能否给他一朵红色的花。 长在学生窗台前的玫瑰树答应了,可是冬天太冷,开花需要付出可怕的代价。 夜莺说,求你告诉我吧,我不害怕。 玫瑰树回答,你要在月光下唱歌,创造玫瑰。胸口抵住我的尖刺,用心血把花染红,歌唱一整夜,尖刺刺穿心脏,红玫瑰才能绽放。 夜莺看着倒在草地上哭泣的青年说道,你要开心啊,你会得到那朵红玫瑰的。 月亮升起,夜莺停在玫瑰树上,把心口抵向尖刺,放声歌唱。 玫瑰花一点点绽开,夜莺的歌声越来越大。玫瑰树不断提醒:“小夜莺,压的更深一点、更深一点。” 夜莺的歌声从狂热变成微弱,它跌落在草丛中死去,心口插着那根尖刺。 青年学生早上推开窗户,惊喜地发现,自己有红玫瑰了。 他向喜欢的女孩子献上花,请求她兑现那支舞。女孩皱着眉头拒绝:“花和我的衣服不配,我更喜欢珠宝。” 青年学生把花扔进水沟,大声咒骂着爱情的荒谬。 对比《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故事太短,邹良看不出什么名堂,准备耗到结束去食堂吃饭。 艾建秋又是一副阴沉脸,向大家讲述,这个故事非常有深度,改编难度大。 钟原跟邹良讲小话:“有个屁深度,不就是个同性恋吗?” 邹良听不懂,好奇地等钟原继续说。 钟原很来劲:“公夜莺才会唱歌,明白了不?” “那夜莺,喜欢那个男的。” 邹良猛地一颤,头皮发麻,捏皱了手里的a4纸。 钟原指着作家名那一行:“历史上有名的基佬,自己谈不成恋爱,天天写书意淫呢。” 散场,邹良没有去食堂,在宿舍楼下超市买了桶泡面就上去了。邹良坐在桌前,打开电脑搜索王尔德。 奥斯卡·王尔德,出生在爱尔兰,他是伟大的艺术家和作家,写过诗集、短剧、小说,深受人们喜爱。他也是个同性恋,出柜之后,深受人们唾弃。 王尔德被审判的时候,那个年代还没有同性恋这个词,他被指控为“鸡女干罪”入狱服刑,就此跌下神坛。 他46岁死于脑膜炎,一个世纪后,,英国给了王尔德树立雕像的荣誉,人们追捧他的作品,赞颂他的才华,对他的遭遇唏嘘不已。 人物简介以王尔德的名句结尾,邹良盯着那句话,念出了声音:“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晚上,钟原约邹良跟他一起去吃排骨年糕,巷子有点远,下过雨的路面还潮湿着,到了店里没几个人。 钟原啃起排骨翻看手机,得意地笑道:“这个艾建秋真能搞事情,一个短剧,还搞什么英文版,你看,没人买账吧。” 邹良打开手机,话剧社的群聊里,艾建秋发了一大段文字,介绍《夜莺与玫瑰》的改编计划,召唤组员积极报名。消息发完,群里很是安静,连个调侃的表情包都没有。 邹良敲打出:“我报名。”发送出去。 钟原不解地放下手机:“我说良哥,你什么情况?” “你竟然报名?” “难道女主内定漂亮妹子了?” 钟原劈里啪啦地发问,又吐槽起剧本:“估计艾建秋那个鸡毛,能把这个故事改的基情四射。” 邹良嘴角浮起一点笑容:“那最好。” “我是同性恋。” 钟原一口年糕没吞下去,噎出白眼。 艾建秋没扎头发,脸被遮挡得更厉害,眼下发青,神色倦怠,感觉是熬了个大夜。他歪坐在椅子上打量邹良。 “你英文怎么样?” 邹良答还可以。 艾建秋哼笑一声:“还行是个什么水平?”甩手扔给邹良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艾建秋写好的英文台本,邹良接过,快速看了看,念出夜莺临死前的独白。 还是雨天,剧场不大,每个人都带着伞来,脚下踩上泥水。剧场里的水汽很重,空气湿哒哒的。邹良的诵读声在剧场响起,流畅清晰,大家都安静下来,听邹良读完。 艾建秋站到邹良面前,脸凑得很近,笑得玩味:“很不错。” “我觉得你更适合演那个学生。” 邹良微微皱眉:“我要演夜莺。”他补充了一句,“只演这个。” 当天把角色都定下来了,邹良拿到夜莺的剧本,石晓月演红玫瑰树,她是话剧社最漂亮的姑娘。钟原很后悔没提前报名,青年学生的角色他没争取到,艾建秋嫌他发音蹩脚。 艾建秋一整个礼拜都在剧场呆到很久,反复观看排练视频,时常盯着舞台出神。邹良的课余生活算的上单调,又是主演,经常跟着艾建秋呆到很晚。 第31章 排练效果一遍比一遍好,艾建秋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懒散地躺在椅子上,递了根烟给邹良。他指指剧场落灰的假花,吐了口烟:“破地方,真他妈寒碜。” 而后的三天,剧场吵得没法排练,一群工人换完灯光换地板,脏得发黑的帷幕扯下,扬起一片灰尘。新的幕布挂上去,深红的丝绒布料贵气十足。 剧场完工,大家都在讨论艾建秋的大手笔。隔天,又来了两个工人,半人高的纸箱一个个往下搬,石晓月一打开就尖叫:“靠,这衣服也太好看了吧。” 《夜莺与玫瑰》定下来的角色只有7个,一群女孩子看着精美的演出服,闹着要艾建秋加一点群演,向来冷脸的社长竟然一口答应了。 动静太大,平时无人问津的话剧社吸引了很多同学,演出当天台下坐满了人。邹良换好衣服,社团的两个女孩给他化妆,艾建秋站在身后,看着镜子里邹良被粉底液抹得白花花的脸:“你确实更适合夜莺。” 演出很成功,邹良来不及卸妆就去艾建秋,他想要演出视频。艾建秋正被一群人围着,回答入社要求和后面的演出计划。 邹良很急,不耐烦地从人群里把他拉出来。 艾建秋甩甩被抓红的手臂,问道:“着急看自己的表演?。” “我不是自己看。“邹良不满地催促。 艾建秋心情很好,不再打趣,发给邹良一个网址。 第23章 邹良最近的消息很多,总是提到自己的话剧。宋迎春时不时就收到他发来的照片,翻新的舞台,热情洋溢的男孩女孩,和中英文的台本。 演出前一天,邹良打来电话。 “迎春,等演出结束,我给你发视频。” “好。” “迎春,这个故事……”邹良在迟疑,“他是讲爱情的。” “嗯。”宋迎春应了一声。 “你,去搜搜看这个故事?还有这个作者。”邹良的口吻有些犹豫,又有些兴奋。 宋迎春答应下来,挂完电话,他打开电脑搜索王尔德,搜索《夜莺与玫瑰》,屏幕里弹出很多链接,“《夜莺与玫瑰》到底在说什么”、“《夜莺与玫瑰》背后的隐喻”,宋迎春一个个点开,认认真真看完。 宋迎春喜欢校门口的那家牛肉面,面条抻的细,口感顺滑筋道。他在店里坐下,拆了双一次性筷子,对话框弹出邹良发来的网址。 宋迎春冲店主喊:“老板,面条帮我打包一下。” “多加一份牛肉浇头。” 宋迎春回到宿舍点开网址,置顶的视频就是《夜莺与玫瑰》,视频封面上是邹良的侧脸,妆很浓,看上去有些奇怪。 他点开视频,边吃边看。视频做得很精良,配了中英文字幕。姜锐正好回宿舍,脑袋凑过来。 “春哥你看啥玩意?电影啊?” “不是,邹良演了话剧。”宋迎春端起餐盒,喝了口热乎的面汤。 “我靠,这好大学就是不一样啊,演个话剧跟拍电影似的。”姜锐胳膊撑在椅背上,跟着看了一会。 “嚯,还是英文呢。”姜锐没什么兴趣,坐到桌前打游戏。 青年学生痛哭后,在窗前闭上眼睛。舞台变暗,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聚光灯打在邹良身上,他通身洁白,白色的衣服,苍白的脸。演出服很紧,衬得他的腿更加修长,袖口和胸口装饰着夸张的、雪白的羽毛。 邹良在聚光灯下低着头,开始歌唱。宋迎春从没听过邹良唱歌,他从抽屉里翻找出耳机插上。 唱的算不上多好听,但发音依旧流利,让宋迎春觉得歌声很高级。那首英文歌低沉悲伤,唱到高潮部分,邹良抬起头笑了,强光照在脸上,他笑得很是牵强。夜莺从一开始,就并不快乐。 青年学生走出窗框,继续痛哭,邹良躲在树丛后偷偷看他。他晕倒草地的一瞬间,邹良站不稳,跟着倒在地上。 花园里走出来很多人,穿着造型各异的演出服,蝴蝶、蜥蜴、雏菊。颜色夸张艳丽,妆容鬼魅惊悚,他们围在青年身边发出阵阵嬉笑,邹良站起身推开人群,跪坐在青年身边,伸手想要抚摸他,又僵在半空迟迟不敢放下手臂。 宋迎春夹起一筷头面条塞进嘴里,几滴汤汁溅到键盘上。 舞台上站满穿同款裙子的女孩,黄色、白色、粉红、深紫。邹良穿梭在女孩中间,诸逐个询问:“你可以给我红玫瑰吗?” 哀求中带着哭腔:“求你,给我一朵红玫瑰吧!” 每个女孩子都拒绝了他。 “不,冬天我不能开花。” “对不起,我只有黄色的花朵。” 舞台的光再次暗淡,邹良沮丧地垂下脑袋,满脸疲倦。 女孩们悄悄散去。红玫瑰树站在舞台中央,她的裙摆红得像淋了鲜血,一双眼睛大的出奇,浓黑飞翘的睫毛快遮住半张脸,睫毛边缘一左一右点缀着两根羽毛。 邹良匍匐在裙摆下,祈求玫瑰。 演红玫瑰树的女孩子声音冰冷,她对邹良说:“午夜吧,你过来,给我你的歌声和血液。” 幕布落下,屏幕短暂地变成黑色,再亮时,剧场右上角,挂起一盏硕大的圆灯,皎洁的光充斥整个舞台。 宋迎春看着空空的舞台,等邹良上场。 红玫瑰树先出现了,她摆弄着自己的裙摆,漫不经心地看看头顶的月亮。邹良站在暗处,迟疑着没有出场。 第32章 红玫瑰树魅惑地呼唤:“小夜莺,你准备好了吗?你如果不快点,今晚玫瑰就来不及开放了。” 邹良走出来,站在红玫瑰树对面。她从身边的荆棘丛里抽出一柄长剑,抵在邹良的胸口。 “来,让我听见你的歌声。” 他低沉地吟唱起来,还是开头那首歌,可邹良唱的平静极了,丝毫听不出先前悲伤的调子。 他唱着,缓缓向前走,锋利的长剑扎进他的身体,邹良的歌声开始颤抖,夹杂着痛苦的喘息。 红玫瑰树的笑声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种非笑非哭的尖叫,叫声从耳机里钻出,钻进宋迎春脑子里。 她不断催促:“小夜莺,快一点,再快一点。” “小夜莺,我听不见你的歌声了。” 邹良张开双臂,艰难地挺起胸膛,向前迈出一大步。 长剑刺穿他的身体,胸前炸开血浆,那片羽毛装饰滴着血,像极了一朵巨大的、绽放的花。 宋迎春知道这是演出,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可当长剑猛然抽离邹良胸口,他应声倒地的时候,宋迎春惊出了浑身冷汗,他下意识地大口吞咽,嘴里残存着油腻的面香。 红玫瑰树从华丽的袖口抽出一枝鲜花,扔在邹良身旁。他捡起玫瑰,一寸一寸爬向窗边。 刺眼的灯光聚拢在邹良身上,他浑身像是只有胳膊能动,扭曲的手臂带动着身体缓缓移动。舞台并不大,可邹良的爬行让宋迎春觉得,抵达窗口,太过漫长。 邹良在玫瑰上落下虔诚的一个吻,他伸长手臂,撑起身体,把玫瑰放在雕花的窗台前,他笑着呢喃:“你要开心啊,你得到玫瑰了。” 手臂重重摔在舞台的地板上,邹良仰面倒下。夜莺彻底死去。 后面没有邹良的戏份,宋迎春压抑的神经稍稍放松一点。他不记得那碗牛肉面,是在什么时候被自己推到一边的。面条在汤汁中膨大,变凉,不再可口,发僵发硬。宋迎春舍不得扔,攥着筷子大口进食。 话剧结束,深红色的帷幕落下。再打开,是站成一排的主演们准备谢幕。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掺杂着喧嚣的口哨和讨论声。 邹良站在正中央,胸口还是一片血红,宋迎春看见他热切的眼睛穿过屏幕,直直地看着自己。 凉掉的牛肉块很硬,嚼得咬肌发酸,一大口吞下去,噎得喉结狠狠抖动。宋迎春“啪”地一声合上电脑,专心跟那碗牛肉面较劲。 姜锐把键盘敲到起飞,宋迎春一筷子一筷子挑开成坨的面条。姜锐骂了很多句:“傻逼!”宋迎春的餐盒也终于见了底。 宋迎春笃定,往后的一周,不,可能是一个月,他都不会再吃这家牛肉面了。 邹良的电话打过来,他走到阳台接通。快入冬了,外面很凉,宋迎春只穿了件衬衫,他摸摸口袋,很想抽烟。 “迎春……你,看完看吗?” “看完了。” 邹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的语气问他:“你看明白了吗?” 宋迎春笑得很轻:“我看懂了,你演的夜莺么,公的。” 电话那头传来邹良的笑,宋迎春也跟着笑出声音。 第24章 话剧结束后,钟原开始正式追石晓月。 石晓月脾气很糟,钟原的电话经常说着说着就被挂断,然后找邹良复述谈话内容,试图盘点出来自己哪里错了。邹良当然说不出来什么名堂,但总能保持耐心听他唠叨完。好在钟原耐心足,脸皮厚,元旦那天,石晓月终于答应,两人可以交往试试。 钟原很开心,邹良在这个过程中虽说不是军师,也是战友。钟原请邹良去吃海鲜自助,餐厅不便宜,钟原夹了一盘子刺身要吃回本。邹良不大喜欢生食,象征性地拿了几块三文鱼。 饭桌上,钟原聊起石晓月,他说石晓月太独立太要强,嫌谈恋爱麻烦,跟他之前谈的女朋友都不一样。 “她连春节都不回家。要留着申市打工,说是找了个很高级的酒店,当服务员。”钟原叹了口气,“我感觉她跟她家里人关系不好,一打电话就吵架,我撞见好几次了。” 钟原继续说:“晓月上学,家里都不给钱,她申请的贫困补助,现在一下课还去做各种兼职。话剧社也说要退了,耽误打工。” “你说,你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三文鱼蘸上芥末,勉强可以下口,邹良正纠结着要不要再来一块,听见钟原的话,放下了筷子。 钟原忙不迭解释:“良哥我没别的意思,我这嘴,就是话赶话。” “没事,我知道。”邹良说道,“我只是没想到她是这样的。” 邹良和石晓月打交道不多,他记得排练话剧的那会,艾建秋要求高,念错台词就会摆脸色,石晓月第一次彩排被凶了一顿,散场的时候她把剧本甩到艾建秋身上:“有什么了不起,我不干了。” 石晓月转身就走,听见艾建秋在身后轻蔑地说了句:“不行就直说。”她转身回来,捡起剧本卷成筒,敲敲艾建秋的鼻尖:“你等着。” 第二天的彩排石晓月还是来了,发挥的很好,比邹良更强。排练完,石晓月又扔下剧本,走到艾建秋面前挑衅地笑开:“看见了吧,是我不想干,不是我不行。” 邹良知道艾建秋脾气古怪,没想到他还能屈能伸,石晓月前脚刚走,他后脚追就了上去,不知道磨了多久,反正红玫瑰树是不会换人了。 第33章 邹良顿了顿,“她挺不容易。” 钟原无奈地笑笑:“对吧,可是脾气很倔呢,特别骄傲。” “那不是骄傲。”邹良推推眼镜,“被逼出来的,她也没办法。” 钟原喝下一整杯香槟,开始感慨:“我这次遇到的是真爱,我铁定好好对她。” 申市的冬天很冷,跟安市比,这里更潮湿一点。刚入冬,陈春梅便着急要给邹良寄棉被,邹良的宿舍不大,晚上门窗一关,四个大男生睡在一个屋子里,倒是人气十足温度不低。 邹良向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跟自己妈起争执,当陈春梅第二次提起棉被的事情,邹良回了句:“行。“ 陈春梅很开心,多说了很多话:“你要是嫌麻烦,买也不是不行,我不是舍不得钱,只是那丝绵被子哪有棉花被强,我秋天刚收的棉花,做新被子才叫暖和。” 过了几天,陈春梅又打来电话:“被子做好了,我今天给你寄过去。” 邹良应了一声。 “我去做被子那天,正好遇到你合欢婶,她要给迎春寄被子。你猜猜是什么样的?她把家里的大床被扛出来了。” “我赶紧拦下她,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儿子的宿舍床才多大,这被子往上一放,哪有迎春睡觉的地方。” “我笑死了都,你合欢婶说我讲的对,跟我一起做新的去了。” 邹良问:“那迎春跟我的一样吗?” 陈春梅难得跟儿子聊天,语调欣喜:“他们家今年没种新棉,他妈妈买的棉花,不过也不差。” “我们一起选的被套,待会一起去邮局。” 邹良开始期待那床被子。他记得那家作坊,开在城西的旧街上,招牌破破烂烂像是很久都没换过,老板是个跛脚男人,话还没说人就先笑,特别温和的性格。 棉花投进机器里,白色的棉絮飞舞,轰隆隆的车床吐出一块平整棉被。绑红线,套薄沙,装进绿蛇皮袋里。 陈春梅和刘合欢结伴去邮局,给异地的儿子们寄出快递。 快递员打来电话的时候,邹良正好下课,他在校门口拿到一个很大的包裹,胶带捆得乱七八糟,面单上是陈春梅类似小学生的、扭曲的字迹。 邹良拎起包裹往宿舍走,初冬的下午,阳光正好。邹良的宿舍是旧楼,有些远。走到宿舍爬上三楼,邹良热出了汗,他脱下大衣扔在椅子上,拿起剪刀拆开包裹。 浅蓝色的格子被套,软绵绵又很有分量,带着棉花特有的气味。邹良抖抖棉被,晾在阳台上去潮气。 邹良拍下照片,给送迎春发过去。 “迎春,你的到了没?” 宋迎春回复道:“邮局说最近单子多送不过来,待会我自己去拿。” 晒过的被子很好闻,新棉仿佛还保留着植物的生命力,晒了一下午的太阳,把光和热储存好,在夜幕降临时,和人体共鸣,转化为冬夜里惬意的温暖。 邹良坐在床上,收到了宋迎春的照片。同款的格子被套,他那床是深蓝色。宋迎春也是坐在床上,被子被撑出两条腿的形状。 两个包裹从江州县城出发,分别到达南市和申市,邹良想,宋迎春现在的温暖,和他是一模一样的。 宿舍熄灯后,四个床铺亮起四台手机,邹良躺下,摘掉眼镜看小说。身上的被子像一片从夕阳里裁下的云朵,蓬松柔软,热量十足。不多会,邹良困得拿不稳手机。 他点开宋迎春的对话框:“迎春你睡了吗?” 宋迎春发来一个黑眼圈的表情包。 邹良很轻地笑了笑,发给宋迎春一个小月亮。 手机压到枕头下,邹良往上拉拉,把被窝理成舒服的形状,安然睡去。 大一新生刚摆脱高中的折磨,免不了会疯玩放纵一阵,有的还收不回来心。临近期末考,钟原很担心自己挂科,组牌局和约会都不积极,下课也回宿舍看书。 邹良没想过拿多好的名次,但不挂科的话还是可以轻松做到的。张柏辉和周齐云同样也很有信心,钟原一边背重点一边嚎:“合着宿舍就我一个学渣,好寂寞!” 熬到考试结束,钟原兴冲冲地组了个火锅局,特地招呼周齐云带上女朋友,这样他就有理由说服石晓月也来吃饭。考完试大家都很放松,火锅也吃得尽兴。散场时间还早,钟原提议出去唱歌,一群人正在兴头上,嘻嘻哈哈都说好。 冬夜寒冷,年轻人穿的也不多,吃火锅攒的那点热气很快在昏黑的街头消散。好在ktv不远,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6个人开了个小包,刚好坐下。钟原高兴得很,买了两筐啤酒,一字排开砰砰撬开瓶盖,嚷嚷着今晚谁都别跑,不唱歌就喝酒。 每个人都点了自己的歌。关上门,打开音响,音乐声锁在里面无处可逃,包厢吵得说句话都得贴近耳朵。 石晓月开场,她唱的很好,钟原爱慕的眼中多出几分虔诚。 轮到邹良,他随便点的首《关不上的窗》,邹良刚拿起麦克风,兜里的手机响了,宋迎春打来的。 邹良推门出去,对着电话喊:“迎春,你等等,这边有点吵。” 他急匆匆跑到厕所,周遭总算安静了一点。 “迎春。” “你在唱歌?”宋迎春问。 “嗯,跟室友出来玩玩。” “大良。”宋迎春声音沉沉的。 第34章 “嗯?” 邹良听见宋迎春吐了口烟:“过几天你回去了吧。” 邹良答到:“票买好了。” “回去……”宋迎春顿了顿,“回村里,我们不能那样。” 邹良站在厕所隔间,浑身僵硬,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又很快强装出笑容,仿佛宋迎春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邹良笑得干干涩涩:“好,当然了。” “你不用特地说,我都知道。” 他挂断电话,推开包厢门,喧嚣的乐声涌出来,钟原正在唱歌。 “只是,爱要怎么说出口,我的心里好难受。 如果能将你拥有,我会忍住不让眼泪流……” 钟原嚎着,一脸花痴地看着身边的石晓月。石晓月很嫌弃朝他翻白眼,却并未推开钟原紧搂着她肩头的手。 邹良坐在沙发上,看着屏幕里的一段段变红的歌词,不停地空空吞咽,试图让发紧的喉咙松弛一些。钟原唱完,嚷嚷着切回邹良的歌。 包厢里彩色的灯光,在玻璃酒瓶上穿梭跳跃。邹良抓起一瓶啤酒,放大声音喊:“唱什么歌,喝酒啊。” 第25章 在村里,春节最隆重的节日。 扫尘,炸年货,祭灶神,贴春联……每件事情都有固定的日子和独特的仪式,稍不严谨,年味便跟着少了几分。 邹良家圈里剩下的一头猪,留到的腊月,前几天刚杀完,陈春梅留下自家要吃的,剩下猪肉村里人当场就买完了。 邹良起得晚,洗漱完去厨房找吃的。电饭锅里温着粥,煮鸡蛋捞在一旁的盘子里,已经凉透了。邹良端着碗,在灶台边快速吸溜完一碗粥,冷鸡蛋有些噎人,但他懒得热,凑合凑合吃掉。 邹潮拎着一桶泡好的豆子走进来,陈春梅跟在后面。每个主妇对春节都会有自己的安排,比方说陈春梅每年都要亲自做豆腐。村里会做豆腐的不多,她称得上是个能手。 邹潮放下水桶,捻了颗胀开的黄豆:“你看看,是不是差不多了。” 陈春梅蹲下,捞起一把豆子嗅了嗅:“成了,下午送到张守平家机成浆,晚上就做。” “你顺道,把这两条排骨送到宋怀民家,前几天杀猪,我特地留下的。” 地上放着一个大红盆,盆里装满过年用的猪肉,两条整排骨穿了根稻草绳,摆在最上头。邹良放下碗:“排骨我去送。” 陈春梅没有抬头:“行啊,你正好找迎春玩玩。” 申市和安市的温度差不多,但是在冬天,农村的寂静会让寒冷更加深刻。今天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压在泉灵村上方,好像爬上楼就能摸到。 吃完午饭,邹良换了件更厚的羽绒服,身上暖和了些,脚趾头还是冻得发疼。他看看时间,走去厨房。 他拎起排骨掂了掂,又扔进盆里。邹良找来个塑料袋,装好两条排骨,一对猪脚,和一条切割漂亮的五花肉。 顺着村道往下,是宋迎春家。放寒假的小孩子满村瞎跑,时不时扔出几个摔炮,噼啪作响。村里是没什么声音的,短促的爆炸声显得格外清晰。邹良拎着肉,走到宋家院子。 宋迎春在劈柴。水泥地上躺着个圆柱形的大木块当垫子,上方立一根碗口粗的短木。他穿着件条纹毛衣,浅口的,俯身可以看见锁骨。袖口挽起,小臂紧实,手背上青筋突兀。一斧头下去,利落的劈砍声响起,短木头破成两半一左一右倒地。 邹良走到宋迎春身边,他嘴唇干燥翘起死皮,嘴角破了个口子,鲜红的还未结痂,身上一股好闻的松木味。 见邹良过来,宋迎春放下斧头,抖抖身上的木屑:“过来了。” 宋玉玲也在一旁,看见邹良,笑着打招呼:“大良哥。” 邹良把肉递给她:“给合欢娘。” 宋玉玲拿起袋子,蹬蹬跑去厨房。很快,刘合欢也出来了。 “大良,你怎么送这么多肉,这多不好的。” 邹良坐到身边的马扎上:“不多,过年吃得完。” 刘合欢拾起几根新劈的木柴,笑道:“那叫你妈今年别蒸米粑了,后天我多做几笼给你们家送去。这柴好烧,蒸米粑正好。” 宋玉玲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递给邹良:“大良哥,你妈今晚做豆腐不?” “嗯,做的。” “那我晚上过去。” “好啊。” “我去学学,明年我也自己做。” 刘合欢抱起一摞柴火:“那你好好学,你春梅娘会的很。” 邹良分出一把瓜子递给宋迎春,宋迎春不要,他指指嘴唇:“上火了,怪疼的。” 宋迎春的脸颊发红,鼻尖上沁出一颗颗细密的汗珠,邹良看见他,就觉得不那么冷了。 “哥,晚上你也去啊,可以吃豆花。”宋玉玲瓜子磕得清脆。 “好。”宋迎春应道。 没有太阳,天比往常黑得更早些。冬天里,村里晚饭吃得早,吃完好钻被窝,暖和暖和。陈春梅收完碗筷,把磨好的豆浆倒入锅里,生豆子味道不好闻,豆腥味很浓。邹良坐在灶台后,架起几根细柴点燃。 火苗舔舐着黑乎乎的锅底,越烧越旺。豆浆还煮开,宋玉玲就蹦蹦哒哒来了,头上带着顶俏皮的红色绒线帽,宋迎春跟在身后。 “春梅娘,我来学艺啦。”宋玉玲搓搓手,站在锅边。 第35章 陈春梅露出宠溺的笑容:“刚下锅,再等等。” 陈春梅说起自己做豆腐的经历,说到自己是老来女,爹妈走得早,和哥哥过年最羡慕人家有豆腐吃,买不起,就想自己做。天天去村里卖豆腐的人家偷看,看多了,就学会了。 柴架好后,人就不用守着。邹良从灶台后走出来,递给宋迎春一管药膏:“下午找出来的,记得抹上。” 宋迎春接过:“只是上火而已。” “会好的快一些。” 宋迎春大概率是不会抹这管药膏的,但他还是浅笑着放进衣兜里。 宋玉玲要烤红薯,邹良去桌下的竹筐里挑了几个大的,扔进灶火里。宋玉玲凑过头朝里看,笑嘻嘻地拿起火钳:“大良哥你一看就是外行,放火心里会烤成炭的,得放边口,小火慢慢烧。” 她麻利地用火钳把红薯夹到一边,红彤彤的火苗旁,整齐地摆上三个圆墩墩的红薯。柴火也被她重新收拾一番,架成标准的堆子,中间空,火头旺。 很快,笨重的木头锅盖下,响起不安的沸腾声,陈春梅招呼宋玉玲:“铃子快过来,锅开了。” 锅盖掀开,大片白烟升起,浓白的豆浆咕嘟嘟冒泡,腥膻的豆子在高温的催化下,煮出醇厚的香味。那片白烟升腾上去,聚在屋顶。火苗,豆浆,厨房存放的各种生肉菜蔬,融汇成地道的烟火气。 陈春梅拿起水瓢,扬起滚烫的豆浆倒进桶里,招手让宋玉玲过来。她们蹲桶前面,陈春梅用水瓢搅动着豆浆,舀出半勺试探地喝了一口:“这个温度一定要把控好,将将可以入口,又有点烫嘴就可以了。” 说完,她把卤水倒了进去,用预先准备好的厚棉布把水桶盖好。宋玉玲去给红薯翻身。冬天门窗紧闭,厨房的水汽无处消散。圆形的白炽灯泡,吊在电线下,亮在烟雾里。模糊的黄色灯光,让屋子多出几分暖意。 邹良擦擦眼镜,瞥见窗户,白天里死气沉沉的天空,到了晚上,终于下出雪来。借着昏暗的光线能看清,那是大片大片的鹅毛雪。 邹良推推宋迎春:“下雪了。” 打开门,新鲜的冷气扑面而来,邹良缩了缩脖子,宋迎春也跟着出来。 他们站在走廊上,宋迎春还穿着白天那件浅口毛衣,套一件深蓝色羽绒服,露出一段清晰的脖颈,喉结微微滚动。 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无声又激烈,明明是冰冷的东西,却让人觉得热热闹闹。只这么一小会,湿了院子,白了枝头。 一片雪落到宋迎春的眉上,刚落下,便凝成水珠。邹良看的心很痒,他下意识地伸手,又一瞬间缩了回去。 邹良问:“不冷吗?” 宋迎春伸出手,探进纷扬的雪中,小孩子一样好奇地抓了抓,手掌很快变得湿漉漉。 “不冷,穿多了碍事。” “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宋迎春感叹了一句。 “明天我们堆雪人?”邹良问道,“带上玉玲子。” 宋迎春露出柔软的笑意:“好。” 宋玉玲在厨房嚷嚷:“哥,你们快来啊,吃豆花了。” 灶台上摆开三只蓝花瓷碗,滑嫩嫩的豆花上,一层白砂糖还未化开。陈春梅甩甩汤匙上的水,挨个递给三个孩子。 汤匙动动,撞到瓷碗叮叮响,搅出浓郁的豆香。一口下去,甜润热乎。宋迎春似乎很喜欢,三两口吃完,向陈春梅称赞:“好香啊,春梅娘。” 陈春梅拿起汤勺,从桶里舀出一大瓢给他添上:“白糖在那边,自己加。” 宋玉玲放下碗,跑去灶台:“哥你留点肚子,这边还有红薯呢。” 火钳子夹出三个灰土土的块状物,在地上滚了几下,宋玉玲伸手摁了摁,烫得一哆嗦:“烤得正好。” 吃完豆花,邹良浑身热了起来,他接过宋玉玲递过来的红薯,拍干净草木灰,一掰开,甜腻腻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雪更大了些,宋玉玲跑到雪地里蹦跶,雀跃得像是没见过雪。 宋迎春站廊上喊:“玲子,别冻着。” 宋玉玲跑回来,红彤彤的手塞进宋迎春脖子里:“哥,给我捂捂。” 宋迎春催促:“冷就快进屋去。” “我去看春梅娘压豆腐!”她一跳一跳地跑进厨房。 宋迎春的脖子上,忽然间感受到一阵温柔的触碰,他受惊地耸肩。扭头,是邹良恶作剧一样的笑容。 “迎春,你好热。” “你怎么也闹。”宋迎春轻轻推开邹良的胳膊,低头咬下一大块黄澄澄的红薯。 邹良看见他的脸上泛起红晕,像是真的热红了脸。 提前开了电热毯,被窝很暖。邹良躺在床上搜索雪人照片,他才知道原来雪人有这么多花样,他找了个女孩子会喜欢的造型,发给宋迎春。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悄无声息,气势磅礴。明早一推门,定是个雪白的世界。 第26章 除夕夜,一串鞭炮扔在门口,劈里啪啦响完,规矩杂,讲究多的年夜饭就开始了。 四方桌上摆上10个菜,四条长凳围在桌边,邹潮点燃红烛,弓着身子往杯子里倒酒。凳子和桌子是万万不能碰的,现在是在祭祖,祖先吃完才能开饭。喧哗和触碰都会惊扰先灵。 陈春梅不喜欢剩菜多,10个菜中有两个是重复的,充充数。守规矩,也糊弄。十来分钟过去,陈春梅在地上垫一打黄纸,让邹良先拜。 第36章 邹良跪在纸上,对着空空的四方桌磕头。往年陈春梅都是念念有词,邹家先祖,保佑我们新的一年平平安安,保佑邹良能考出去…… 邹良倒是从不祈求什么,磕三下就退到一边。陈春梅脱下围裙,理理衣角,她跪得笔直,深深拜下。起身的时候,陈春梅双手合十:“邹家先祖,邹良考上了,感谢先祖保佑。” 陈春梅磕下第二个头,讲出新年愿望:“先祖,邹良也大了,让他寻到好姑娘,有个良配。” 除夕夜发脾气,是犯忌讳的,陈春梅大抵会记恨他半辈子。邹良忍住了,转身去院子里烧纸钱。 天地银行,红绿钞票,劣质印刷下的阎王眼珠漆黑。百亿元的冥币在火盆里一张张烧尽,变成片状的黑灰。邹良忍不住去想,在天有灵的先祖们,早就知道他喜欢宋迎春这回事了,他们会嘲笑陈春梅吗?嘲笑就嘲笑吧,她早晚也会知道。 菜凉的快,电煮锅放到桌上,什么都可以涮涮再吃,汤底是炖了一天的土鸡汤。邹良陪邹潮喝酒,陈春梅兴头很足,也来了几杯。酒精辛辣,鸡汤鲜香,屋外是此起彼伏的烟花鞭炮声,泉灵村的年夜饭,大多就这么开始。 父子俩酒量都好,过年又是高兴,不多会一瓶白酒就空了。饭吃到一半,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宋玉玲的声音:“春梅娘,过年好呀!” 这是来串门了。吃完年夜饭,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会去熟实的人家走走,宋玉玲手里擒着一盏红灯笼,底端的红穗子晃个不停。宋迎春跟在他身后。 “玉玲子来啦,吃过了没有?添个碗这边再吃点?” “迎春也在啊,一起吃一起吃。”陈春梅放下筷子,忙着招呼。 宋玉玲跺跺脚下的泥水,没进堂屋:“吃过啦,春梅娘,我今天晚上烧了豆腐呢,自己做的。” 宋玉玲打开手机,给陈春梅看年夜饭的照片。 “丫头就是聪明,一学就会。“ “这灯笼好看,喜庆的很。“ “我哥给我买的。“宋玉玲欢喜地应答。 “大良,你带他们放烟花去,我今年买的多。“ 邹良走去杂房,挑了两个最大的礼花,宋迎春帮忙接过一个。院子里放不尽兴,三个人顺着楼梯,爬上屋顶。 漆黑的天幕被礼花点亮,四面八方都是烟火,落下一朵,绽开一朵。邹良摆好烟花,宋迎春递过来打火机,温热的,带着他的体温。邹良点燃信子,站到宋迎春身边。 漫天的烟花里,多了邹良家楼顶飞上去的几朵,礼花冲向天空,轰然绽开。宋玉玲胆子小不敢靠的太近,在一旁高兴地直拍手。 宋迎春看向天空:“新的一年了。“ “过完年我20。” “我也20。”邹良问,“你几月的?” “8月。” “那我比你大,我3月。”邹良莫名地有些高兴。 “大良。”宋迎春看向他。“我大三没课,要去找工作了。” “一整年都没课?” “嗯,大二暑假就得出去。” “那你比我多两年工作经验啊。”邹良笑起来。 宋迎春抿了抿嘴角,勉强露出笑意。毕业、工作、对宋迎春来说是人生很重要的节点,他一定会努力赚钱,让生活步入成年人的正轨。 这些邹良显然没有意识到。可除夕夜,讲不出不开心的话。邹良的眼镜反射出各种烟花的光彩,他眼神清亮,表情放松,有着新年该有的欣喜快乐。宋迎春看不下去,别开脑袋。 泉灵溪的方向,炸开大朵菊瓣状的烟花,轰的一声响彻天空。美得宋迎春心头一跳,他挪了半步,往邹良身边靠的更近。 “哥,刚刚那个花好漂亮!你看见没有。”宋玉玲欢呼。”肯定是王海洋家放的,他们家每年都买最好的。“ “哥,我们去泉灵溪那边放花好不好。那边更好玩。” 邹良刚想答应,宋迎春摸摸宋玉玲的帽子:“不早了,回家睡觉去,明天还早起呢。” 宋玉玲听话地点头,朝邹良喊:“大良哥,那我们明早一起拜年啊。” “好。” 年初一,规矩更多。今天大人不能吵架,孩子不能哭。扫帚剪刀针线,一干跟劳动相关的工具也不能触碰,新年第一天,只管喜气洋洋,吃喝玩乐。把头开好,这样才能保佑新的一年舒舒服服,顺顺当当。 邹良是被鞭炮声炸醒的,他打开手机,6点钟,还很早。邹良在床上迷瞪一会,直到自家门口也响起鞭炮声,他才穿衣起床。 堂屋里烧起线香,红蜡烛点了一夜,只剩下一坨凝结的蜡泪。桌上摆着糖果盒子,四个格子堆满糖果瓜子,旁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塑料袋,装着拜年糖。 院门大开,鞭炮炸碎的红纸屑铺在门口,空气里全是硝烟味道,吸猛了会呛得咳嗽。邹良刚洗完脸,门口就走进来三两个人,带着个小孩,都是一身新衣,笑意盈盈。拜年,进门第一句话,必得是:“新年好。” “春梅娘新年好!潮叔新年过得好。” “哎,你好你好,都好!” 邹潮和陈春梅招呼人进屋,大人散烟,小孩发糖。陈春梅在袋子里抓起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往小孩手里的糖兜里装,泉灵村的人家一圈打过来,男人手里的烟会多出各种牌子,小孩的糖兜也能装满各式各样的糖。 第37章 陈春梅每年初一准备的早饭,都是鸡汤面和茶叶蛋,拜年已经开始,邹良有些着急,胡乱拨开几个鸡蛋吃下,他走去房间,换好新衣,等宋迎春。 宋玉玲带了顶猫咪造型的新帽子,竖着两个尖耳朵。她蹦蹦跳跳地跑来院子,和宋迎春异口同声地喊:“春梅娘新年好呀!” 宋迎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剃了头发,整个人更加清爽干净,眉眼清晰。 算算宋玉玲的年纪,也有19了,糖兜拿了显小,不拿估计她不乐意。她提的是一个粉色的帆布包,陈春梅给她抓糖果,又塞进去一个红润的苹果。 邹良和宋迎春,是村里为数不多在上大学人,在拜年的队伍里,他们是相对特殊的存在。年纪是不小了,但学生的身份又让人忍不住当孩子对待。 邹潮给宋迎春发烟,宋迎春接下。陈春梅给他递糖,宋迎春笑着只拿走两颗,放进宋玉玲的袋子里。 宋玉玲性子急,打头走在前面,邹良和宋迎春在后面并排走,挨家挨户说新年好。前几天雨雪多,路还是烂的,今天的太阳很好,残雪肯定会在今天化干净。路过宋迎春家,院子里的雪人还在歪歪斜斜地坚挺,胡萝卜鼻子已经掉了,白肚皮上尽是泥水。 邹良有些舍不得,堆好那天,雪人特别漂亮。他还拍了一张宋迎春的照片,宋迎春站在细碎纷飞的雪花里,给雪人画嘴巴,邹良喊他一声,宋迎春抬头冲他笑,雪人也是笑的。 路不好,村里一圈走下来,脏了新鞋。脚下都是烂泥,沾着潮湿的鞭炮纸。宋玉玲的帆布包已经满了,沉甸甸的,被宋迎春拿过去拎在手上。宋玉玲把喜欢的糖果都单独捡出来,放在衣兜里,她抓出几颗分给邹良和宋迎春,邹良低头一看,是小时候很爱吃的金丝猴。 糖捂得发软,宋迎春拎着袋子不太方便,剥了几下糖纸都没撕开,他把糖重新揣回兜里。 邹良的手出现在眼前,夹着一块干净的奶糖。宋迎春警惕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宋玉玲,又看看前后无人的村道,微微张口接过糖果。 熟悉的甜腻感在口腔扩散。他舔了好几次嘴唇,那里刚刚抿到了邹良的手指。 第27章 初一在玩闹中度过,往后的几天,邹良一家都在走亲戚,从舅舅家开始,到最小的姨娘家结束。泉灵村家家如此。 年初八,邹良家的年礼堆满屋角,村里也恢复了人气。打麻将,推牌九,每张桌子上都摆好瓜子茶水,牌局不停,吃喝不停,到了饭点也不觉得饿。小孩子这时候最奢侈,往常想绿了眼睛都不一定有的饼干糖果,现在也是挑挑拣拣地吃,压岁钱即使被家里扣下,多少也是能要到一点买摔炮的小零钱。只要不干点人家草堆,炸猪石槽、崩水缸这种顶级坏事,再闹腾都不会挨打。 相较之下,大学生是最无聊的人。邹良能喝点酒,但是混牌桌还不到时候,他也不喜欢。 从初一开始,都是好太阳。村道晒得干透,再不会脏了新年衣,中午吃过饭,邹良在院里晒太阳。同村的王海洋来了,他穿着时髦的皮夹克,紧身小脚裤,染了一头黄发,笔直的刘海斜斜落下,快遮住半只眼。 王海洋比邹良大两岁,大专没上,打工去了。他走进院子,爽朗地打招呼:“大良。” 年轻人没那么多规矩,邹良拉出板凳,王海洋坐在一旁。他说到自己开年要去申市打工了,邹良是村里唯一在申市读书的人,过来扯扯淡。 他们聊到物价,聊到那里偏甜的菜系,邹良讲了些他认为重要的小事,王海洋甩甩黄毛,眼神光亮:“还是读书好,见世面啊。” 邹良笑笑不说话。 “我想这几年多出去走走,再大几岁,我家老头就得催我结婚了。” “大良,明天去县城看电影不?”王海洋发出邀请。 邹良只知道县城有个老旧的大戏院,放些碟片,还有乡镇戏演出。 “县城开电影院了?” “嗯,年底新开的。总算有了,我在外面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讲,我们县城连电影院都没有。”王海洋掏出烟盒,“这小时候过年有意思,越大越没劲。” 邹良推了他递过来的烟:“是这么回事。” 邹良打开点评软件,搜出了那家新开的电影院,他想叫宋迎春一起。 王海洋很高兴:“我把迎春也叫上,村里就咱们几个现在玩的上。” 他打开qq,给宋迎春发消息。发完,他按灭手机:“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们三一起。” 不知道是电影院的宣传不够,还是春节大家都在忙着走亲戚。下午这里人并不多,邹良看看屏幕上的排期,今年贺岁档最火的是一部谍战片,可他更想看下面那部小众爱情片。 王海洋在一旁跟宋迎春讨论起剧情,讲的是谍战片。邹良掏出银行卡,准备买票,王海洋不让。. “我来,你还上学呢。” “不打紧,票不贵。” 王海洋还想买单,邹良指着一旁的饮品区:“那你买爆米花吧。” 这下王海洋同意了。 售票的小姑娘让邹良选座位,屏幕弹出的可选座位还很多,邹良选了两个连号,错开一排,又单独点了一个。 出票后,还有十来分钟开场。邹良和宋迎春坐在沙发上等,王海洋出去抽烟。 “玉玲子怎么没来。”邹良问。 第38章 “他们家亲戚多,还没走完。” “嗯,她现在好多了吧。” 夏天早就过去,宋玉玲的事情随着气温一起变凉,她熬过了这次事件,变回之前那个生气勃勃的姑娘,最起码邹良是这么觉得的。 “好多了。”宋迎春笑笑,“就是身体不好,经常感冒。” 邹良还想说点什么,王海洋回来了,邹良把电影票递给他。不多会,入口处的工作人员拿着小蜜蜂播报,催大家进场。 宋迎春在南市,跟同学去过几次电影院,他很喜欢。关灯后,周围讲话声安静下来,新装修的电影院座位干净,屏幕清晰,音响也不吵人。宋迎春拿起几颗爆米花塞进嘴里,还热乎着,香香脆脆。 邹良碰碰宋迎春的手指:“把这个拿到那边去。” 宋迎春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只当是邹良不喜欢,他把两人中间爆米花挪到自己身侧的卡槽里,继续看电影。 宋迎春放在腿上的那只手,沾着点爆米花糖浆,不大舒服。被邹良突然牵起的时候,他有种两只手被粘连在一起的错觉。宋迎春轻轻挣了一下,邹良捏得更紧,邹良的拇指在他掌心摩梭,宋迎春很快出了汗,两只手湿湿热热地纠缠。 宋迎春的眼光不断跳跃,邹良旁边空了两个座位,再旁边,是过道。他这边,位置空了好多个,最边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王海洋坐在前排,电影看得很专注,他应该是不会突然回头的,即使回头,电影院太黑,他也看不见什么。 宋迎春的心神安静下来,掌心被邹良磨得有些痒意,他张开手掌,很快地调整姿势,十指交错。 邹良脸上划过一丝错愕,嘴角微微扬起,他扭头看向宋迎春,眼神热切。邹良没说话,可宋迎春知道邹良现在很想吻他。宋迎春捏捏邹良的虎口,摆正脑袋去看前方枪战激烈的大屏幕。 王海洋还沉浸在谍战片带来情绪中,眉飞色舞地讨论,一直走到大厅才安静下来。 “唉,爆米花怎么没吃啊。”他指着邹良和宋迎春带出来的,基本没少的爆米花桶。 “过年吃太腻,吃不动了。”邹良解释道。 王海洋点点头:“也对。” “哎,都出来了,晚上我们去吃麻辣烫吧,就一中旁边那家,回去又得吃肉。” 麻辣烫的生意,比电影院好多了。红色的防水篷里坐满了人,一碗热腾腾的麻辣烫端上来,可以短暂忘记篷子外寒冷的滋味。 真是吃肉吃怕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点了很多蔬菜,吃完,王海洋又来了主意,问去不去网吧玩游戏,包夜得了不想回家。 邹良在等宋迎春回答。 宋迎春擦擦嘴:“通宵头晕,我回去。” 邹良便跟着说,他也回去。 王海洋还穿着那件皮夹克,夜里凉,他裹裹衣服哈哈手,上了路边一辆黑车走了。 现在要回村,只能包车回去,邹良拦下一辆出租,向司机问价。过年,又是晚上,司机要的价格有点高,不过也没别的选择,邹良和宋迎春也上了车。 爆米花没扔,宋迎春用袋子拎着。车里空调开的足,暖得有些发热,宋迎春解开袋子,抓起爆米花漫不经心地吃着,已经不脆了,但甜味还是很重。 出租车驶出一中的街道,开过三个街口,停在一盏红灯前。邹良对这条路太熟悉了,高中走过无数次。往前会到县医院,再开,会到车站,那边有家宾馆,名字很土,就叫“车站宾馆”。而后出租车会开出县城,在县道疾驰,在泉灵村的村道上颠簸一段,他和宋迎春就到家了。 邹良热得脱下羽绒服,他凑到宋迎春耳边问:“迎春,不回家可以吗?” 宋迎春还没想好编个什么理由跟刘合欢说,就嘴比心快地答应:“好。” 说好的价格,因为中途下车,钱少了很多,司机不高兴地嘟囔几句。 车站宾馆比上次在南市住的地方条件好多了,推开门,床铺雪白,满屋子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 宋迎春被按在门上,邹良急急地吻他。嘴里沉寂的爆米花味被搅动的唇舌激荡开来,让吻变得香甜。 宋迎春伸手往一旁的玄关柜上够,没看准,哗啦一下,两桶爆米花洒了一地。宋迎春瞥见满地金黄的粒子,像是突然清醒,他睁睁眼睛:“邹良,这是……在家里。” 邹良粗喘着,纠正他:“这是县城,不算。” 邹良扣紧宋迎春的后脑勺,那里的头发短得扎手,他吻得太凶,宋迎春呼吸不动,猛地把他推开。 宋迎春眼角微红,嘴唇湿润,看得邹良很焦躁。没亲够,他重新凑上去,宋迎春按住他的肩头,呼吸滚烫:“等等,缓一缓。” 邹良不想等,他蹲下身,又觉得蹲着不舒服,索性屈膝跪在地板上,他膝头压到爆米花,碾出细碎的响声。 邹良没摘眼镜,宋迎春听见自己的喘息,压抑的哼叫,和激烈动作下,邹良眼镜撞击鼻梁的声音,既微小又清晰。 邹良再吻过来,味道很刺激。宋迎春下意识别过头,邹良松开他:“我去漱口。” 他刚转身,就被宋迎春用力拉回,邹良撞在门板上,宋迎春捧起他的脸,轻声说:“不用。” 宋迎春拽下邹良的眼镜,狠狠吻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28章 艾建秋问邹良,愿不愿意去当家教。以他的家境,是不需要赚什么家教钱的,邹良好奇,便多问了几句。 已经入夏,校门口的奶茶店出了好几款刨冰,艾建秋坐在桌对面,塑料勺子铲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家里逼的,那个小孩妈跟我妈关系很好。” “现在高二,数学不好,你随便教教就行,给的工资还行,不够我再给你补一点。” 邹良摆摆手:“倒是不用,我挺好奇你为什么就是不去。” “我快毕业了,忙找工作呢。”这话有点假,艾建秋自己都不信,他自嘲地笑笑。“我去了两天,那小孩脾气很古怪,我受不了。” “你纯当帮个忙,受不了也就算了。” 邹良答应下来,能赚钱当然好。 会到宿舍,邹良打开电脑,搜了几套申市高三的模拟卷,对着屏幕做完。教材不一样,但是难度不算高,邹良都能搞定。明天只要多忍忍小孩子的臭脾气就行。 李旭家在市区,转地铁过去要1个小时。晚上7点,邹良站在门卫庭,报出了李旭家的门牌号,确认身份后,保安放邹良进去。 一梯一户,隐私性很好。邹良敲门,开门的是个男孩子,瘦下巴翘鼻头,深棕色的头发打着自然卷,光脚穿一条家居短裤。应该就是李旭了。 他上下打量一番,微挑眉头:“新来的家教啊,进来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邹良在鞋架上找了一双没有logo,看起来是客用的拖鞋换上。李旭盘腿坐在电竞椅上,键盘敲得噼啪响。 “等我打完这局,冰箱里有饮料自己拿。”李旭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邹良拉开椅子,在旁边的书桌上坐下。等待的时间,他又看了几道奥数题解析。 估计是打赢了,李旭笑着关掉电脑,拉开罐可乐灌了一口:“行了,我们开始吧。” 邹良接过李旭的试卷看了看,比猜想中的好,填空和选择题能看出来底子,只是后面空了两道大题。 邹良指指其中一道:“这道大题,跟这道填空,套用的基础公式是一样的,你看……” “我知道啊。”李旭打断邹良,撑着下巴歪头看他。“邹老师,你长挺帅的唉。” 邹良皱皱眉:“我跟你讲一遍。” 稿纸上,邹良写下解题步骤,详细讲解最后算出答案。李旭支起脑袋坐在一旁,那神情像是在看什么表演。 “明白了吗?”邹良问。 “明白了啊。”李旭笑得眼角弯弯,他皮肤很白,鼻梁上长着些雀斑,这会的模样很俏皮。 “好,我出一道类似的题目,你来做一遍。” “邹老师!”李旭发出一声抱怨的惊叹。“那个艾建秋没跟你说,混完时间就可以走吗?” “我会不会,考不好,跟你没有关系的。” 邹良快速地回想了艾建秋的叮嘱:“说了。” “你如果喜欢那样,我也可以做到。” 李旭凑过来,很近,邹良能清晰看见他和发色一样的浓长的睫毛,这样的距离让邹良很不自在。 “也不用啦,邹老师这样认真负责的样子,很吸引人。”李旭说完,伸了个懒腰 邹良在纸上写完题目,递给李旭。 “你的字也好漂亮。”李旭认真地看了看,笑容变得轻佻。 他伸手往邹良脸上摸,邹良一把推开,力气不小,李旭顺势摔坐到电竞椅里,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 “邹老师!你干嘛这么凶,我只是觉得你不错,很喜欢你啊。” 邹良不懂李旭为什么这么暧昧,但明白艾建秋说的他很难缠了。 邹良眉头皱得更深,不再掩饰心里的厌恶,冷声回答:“我有喜欢的人。” 李旭更来劲:“你给我看看。” 见邹良没反应,他开始胡搅蛮缠:“看一下这么了?” “我看完,肯定好好学习。” “邹老师,你也太小气了。” 邹良没当过家教,念着艾建秋的交情,马上摔门就走也不太好,他掏出手机,调出宋迎春堆雪人的照片。 李旭伸手要拿,被邹良拦住,手机放在桌上:“就这么看。” 他低头看了一眼,像是什么计谋得逞一样,拍手大笑。“我就知道,你是!哈哈哈,我果然是个小天才。” 邹良被他笑出脾气,不耐烦地敲敲桌子:“看完了,做题吧。” 李旭点点头,拿起笔刷刷写完,邹良检查答案,都是正确的。 “我们讲下一题。”邹良拿起试卷。 “那题我也会,做题多无聊啊,邹老师你陪我聊聊天呗。” 邹良提醒他:“你家里雇我,教你学习的。” “嘁……”李旭哼笑,“我只是想出国而已,考不好,我爸爸就只能送我出国。” “邹老师,你知道的吧,国外支持同性结婚。” 李旭还是一脸调皮的笑,邹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想聊天不?就一会。” 邹良这次没有拒绝。 “我的gay达,超级灵。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是,你看你多好,坦荡承认。我喜欢你这样痛快的。” “那个艾建秋,死gay装直男,真恶心!” 邹良很吃惊:“你搞错了吧,他怎么可能是。” 第40章 李旭不服气:“你能怀疑我的智商,都不能怀疑我的gay达,他就是,铁定是!” 邹良被逗笑了,不再争辩。 临走前面,李旭塞给邹良一瓶果汁:“很好喝的,这个牌子。” “邹老师,我刚刚已经跟我爸说了,你教的好。以后你每周都来吗?” 邹良点头答应:“每周三节,我晚上和周末有空。” “哈哈,那就好。” 李旭坚持送他到楼下,站在路灯下挥手告别,像小孩子认识新朋友一样不舍。 晚上的地铁没什么人,呼啸而来的隧道风吹走车厢里面攒了一天的人味,邹良坐在靠边的座位上给宋迎春发消息。 邹良说自己找了份家教,工资不错。宋迎春回复那很好,邹良提道李旭,说他很古灵精怪,有自己的想法。 “他一眼就看出来,我是……”邹良停下打字,“同性恋”这三个字,宋迎春大概是不喜欢的。 邹良按下叉号键,打好的字一个个删掉。邹良不知道怎么跟宋迎春分享这件事情,有钱人家顽劣的小孩,因为相同的性向,因为自己的坦率,立马对他好感倍增。 邹良因为这件事情快乐,可他不确定宋迎春会怎么想。 聊天记录停在宋迎春发过来的“那很好”上。邹良敲敲删删,还是把手机塞进口袋。 回到宿舍,邹良算了算自己的工资,如果李旭一直要补课,邹良能攒下一笔不菲的存款。如果宋迎春在这个夏天工作不顺利,邹良的钱正好派上用场,用不上,也可以买很多东西,吃的用的都可以。 宋迎春大概率是不会接受的,那也没关系,他有就行。 邹良打开购票软件,把申市到南市的车票截图发过去。 宋迎春:“?” 邹良:“我一个月的家教费,可以换两趟来回车票。” 宋迎春今天实训,去工厂折腾一天,那里灰尘大,眼睛不舒服。在学校懒散惯了,忽然来这么一天,身体发狠地累。晚饭他和姜锐都多要了2两米饭,狼吞虎咽吃完。洗漱好,他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邹良的消息看完,宋迎春干涩一天的眼睛重重闭上,两滴生理泪水一左一右滑下,溶在头发里、耳朵后。 “早点睡。”宋迎春发完消息,就按黑屏幕,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 应该马上睡着的,其实不然。很累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都在,相互叫嚣谁也不让。宋迎春难受极了,翻来覆去。 “春哥,别滚了,床抖。”黑暗中,姜锐迷迷糊糊地抱怨。 “对不住。”宋迎春再不乱动了。 “没……没事。” 宿舍里响起鼾声,宋迎春摸出手机,屏幕一亮,光线刺眼。邹良的对话框里,新增了一个小月亮图案。 作者有话说: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第29章 姜锐消息很多,吃散伙饭这天,他在饭桌上吐槽。 “你们知道我们为啥大三就没课吗?” “我们这个野鸡大学,不对,野鸡大专。前几年还是中专,好不容易升级成大专了,拼命招生。但是学校的宿舍和教学楼都不够,所以校领导就想出来这么个馊主意,大三一年都不设课程,都实习去把地方空出来,明年夏天直接拿毕业证就行。” “太坑了,我还想再玩一年,谁家大学大二暑假就开始打工啊!” 姜锐搭上宋迎春肩膀,抵着头装哭:“春哥,我还不想这么早卖身。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报这个学校了!我们都被骗了!” 啤酒已经喝掉半箱,大家都有些醉意,姜锐一吆喝,其他人都跟着抱怨。 宋迎春吃完手里的烤肉:“我知道。” 姜锐不大明白,宋迎春解释道:“填志愿的时候我知道大三没课,只是细节没你这么清楚。” 姜锐大惊:“那你还报!” 宋迎春笑道:“现在后悔了。” “对吧对吧,这谁不后悔!” “学校太坑了。” 实训两个月,宋迎春已经适应了工厂,早上8点上班,中午一个半小时午休,晚上7点下班,食堂的饭挺好吃,6人间的宿舍住起来应该跟学校没什么区别,过几天就正式搬过去。 迟早都是要打工的,宋迎春不贪图多一年的快活。只是对邹良,可能太不公平了。 餐馆就在学校附近,吃散伙饭的不止一桌,隔壁桌来的早,喝醉的女孩子趴在同伴肩头呜呜哭泣,说起疯癫又煽情的送别话。宋迎春这桌又叫了两箱啤酒,老板很会做生意,酒箱子哐哐落地,桌上又添了两碟凉菜,送的。 宋迎春酒量一般,但今天得放开了喝,喝到朱子飞趴在桌上抬不起头,杨超跑去厕所吐了两回,喝到姜锐开始发癫,撩开宋迎春的t恤摸他腹肌,喷着酒气大笑:“春哥,你这一身腱子肉……我替你未来女朋友先摸两把!” “就毕业了啊,我跟我春哥还没谈过妹子呢!”姜锐哭起来,鼻涕眼泪糊到一起,很动情,也很难看。 宋迎春处在一个醉酒的零界点,头昏昏沉沉,但意识还算清醒。 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比平时亢奋不少,今天哭的人那么多,他如果哭了,也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宋迎春仰头灌下最后半杯啤酒,走出饭馆。外面的露天摊也没什么人了,服务员拖着塑料筐一桌一桌收拾碗碟。宋迎春站在路灯下,拨通了邹良的电话。 第41章 两声后邹良接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邹良在电话那头说道。 “在补课吗?”宋迎春想挂断,本来他也是不想打的。 “嗯,没事。” “大良……”宋迎春深深吸气,“我这周,就去上班了,今天跟宿舍吃散伙饭。” “你喝酒了?” “嗯,喝了不少。” “那回去早点睡。” “好。” 讲到这里可以挂断了的,邹良那边也还有事。宋迎春伸手扶在路灯柱子上,低头挤出一个笑容。 “大良,我们……我们……” 宋迎春话没说完,潜伏在身体里的酒精一股脑作用上来,肠胃翻腾喉头痉挛,他压着呕吐感,颤颤巍巍地开口。 “邹良,我们分开吧。” “春哥,你在这!” 啪的一声脆响。“我靠,手机、手机。” 宋迎春回过神,看见马路上摔成零件的手机,保护壳、屏幕、电池,散落一地。他蹲下,找出电话卡揣进兜里。 杨超很愧疚:“对不起啊春哥,喝多了手没轻没重的。” 宋迎春笑笑:“没事,用好几年了,正准备换掉。” 见杨超还是过意不去,宋迎春宽慰道:“这不马上上班赚钱了?新手机还是买的起的。” “行,那我贴钱,春哥你买个好的。” “你说这话多生分。“ “行了行了,先回宿舍。”姜锐大着舌头催促。 宋迎春那种想吐的感觉消失了,只是身上的酒气不太好闻。一行四人歪歪斜斜地往宿舍走,姜锐是真喝大了,唱了一路的歌。 三个人一到宿舍,倒头就睡。宋迎春找了件衣服,趁水房关门还剩十分钟,快速冲了个澡。 马上要离校,大二的这层这几天很不守规矩,楼道里光明正大地抽烟。宋迎春洗完澡,人更清醒,他站在走道尽头的窗前点了根烟,直到抽完,他也没回忆明白,邹良到底听没听见他的话。 宿舍一股酒臭味,床都是上铺,下面是书桌。宋迎春上床前,看见杨超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好几次,屏幕上弹出很多未接来电。宋迎春把手机送上去,推推杨超。 “谁啊,大晚上的,接个屁。”杨超按灭手机,埋头继续睡。 宋迎春也上床,把风扇开到最大,准备睡觉。 不多会,宿舍的门被砰砰敲响,连拍带踹,吓醒了一屋子人。 “谁啊!” “麻痹的!” “大晚上有病啊。” 宋迎春迅速爬下床,一开门,就看见楼长气冲冲的脸。 这小老头脾气向来不好,查寝严,说话冲。 “宋迎春!谁是宋迎春!” 唾沫溅到脸上,宋迎春后退一步,答道:“我是。” “就你是吧!这不好好的么,没见你死外……”老头收收气,眼珠子还是瞪得老大。“也没见你出什么事情。” “给你那个同乡回电话,娘的,大晚上找到校保卫科去了,老子他妈的还以为什么事!” “宿舍长也不接电话,有个鸟用!” 杨超瞬间燃了脾气,翻身坐起:“你他妈再说一遍?” “对不起,对不起,辛苦秦叔了。”宋迎春陪着不是,送走了楼长。 宋迎春找杨超借来手机,一边走,一边按下邹良的号码。他停在走廊尽头,邹良也接通了电话。 “是我。” “迎春!”邹良的声音,跟宋迎春猜想的分毫不差,是那种焦急很久,终于放松下来的口吻。 “你突然就没声音了,联系不上。你又在喝酒……嗨,你没事就好。”邹良轻轻笑了。 “同学推着玩,手机摔烂了。” “那我……,那你什么时候买新的?” “过几天。” “好。那,早点睡。” “嗯。” 挂断电话,宋迎春往宿舍走,走道尽头是3302,他的宿舍是3310。宋迎春路过一扇扇红色的门,门上的号码牌越来越模糊,地上的瓷砖缝也变成灵动的线条,交错位移。走到3310,他眼眶的泪终于装不下了,大颗大颗地滚落。 四个人的教材旧杂志加一起,只卖了30块钱。杨超回老家,先把暑假玩完,再去舅舅家的公司实习。朱子飞和女朋友进了同一家公司,前天刚找好房子。姜锐还是觉得厂里太苦,熬不动,临时换了一份销售的工作,也在南市。他说时间自由,可以经常找宋迎春玩。 30块钱在宿舍楼下商店换成饮料,塞进一个个书包里。宋迎春明天报道,工厂离学校不远,他倒是不着急。 挨个挥手,互道祝福,宋迎春送走室友,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坐下。 地上脏,揉皱的抽纸,剪短断的打包带,姜锐的桌上,西瓜皮发烂发馊。宋迎春拿起扫帚把地扫了一遍,扔掉垃圾。 他坐在桌前,给刘合欢打电话。 “妈,我书桌上,右边抽屉里,有个饼干盒子,你有空寄给我。” 刘合欢连声说好,叮嘱他上班别太累,别苦着自己,不高兴了就回家,家里也能找到工作。 宋迎春挂断电话,把工厂的地址给刘合欢发过去。 新手机漂亮又好用,通话记录里除去刚给刘合欢拨的那通,往下五六条,都是邹良的名字。 要是那天,邹良听见就好了,这样他就不用再讲一次,再痛苦一回。 第42章 宿舍没人,也很干净,宋迎春在那里挨到黄昏。他站到阳台上,夕阳卡在学校的楼栋间,像亮在天际的一盏街灯。有几缕晚风,但吹不散宋迎春身上的热气,汗湿的t恤黏在后背上,很不舒服。 如果现在是暑假,他一定是在泉灵村,在溪边脱光了跳进去,洗得痛痛快快。 宋迎春嘴角浮出笑容,想到村子,他像是终于获得了一点勇气,宋迎春掏出手机,给邹良打电话。 第30章 是周末,李旭把课约下午,来的路上竟然出现地铁故障,车停在隧道里十来分钟。邹良告诉李旭,会晚一点。李旭回复一只小猫咪表情包说没事,晚了正好跟邹良一起吃饭。 李旭挑食,邹良煮面条他不愿意吃,做完两套试卷后正好是傍晚,李旭叫了两份寿司外卖,歪坐在沙发上等吃。 邹良的手机响了,李旭凑过去笑嘻嘻:“是迎春吗?哎呦是迎春唉。” 邹良无奈地笑笑,起身去餐厅接电话。 李旭在沙发上等了很久,邹老师的电话向来很短,这次有点不正常。李旭刷完微博,终于不耐烦了,跑去餐厅。 申市的夏天很热,餐厅夕晒严重。邹良坐在一片金黄的光辉里,双手撑着脑袋,面朝下看不清脸。李旭调整中央空调,餐桌上方吹出清凉的风。 他坐到桌对面,试探地喊:“邹老师。” 邹良抬头,满脸是汗,下眼睑上一条充血的红线。 “邹老师,你怎么了?” 邹良不说话,李旭着急了。“难道是迎春怎么了?” “他没事。”邹良嗓音沙哑,像累极了一样。“他说要分手。” 其实宋迎春说的不是分手,邹良听的清清楚楚,他的原话是:“大良,我们分开吧。” 分手是情侣之间做的事情,分开却有很多含义。这句话之前,是邹良听了很多遍的:“我明天去上班了,我其实就算是毕业了,以后就一直打工。” 两句话连在一起,邹良明白了大半,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为什么啊。” 宋迎春回答:“就……都大了,不能胡闹了。” “你一直觉得,我们是胡闹?什么叫……” “大良。“宋迎春打断他。“没有结果的事情,早点说清楚,也没什么不好。” 宋迎春说得对吗?好像是没错的。邹良汗湿的手快拿不住手机,挣扎着祈求:“可我还没毕业,等我,等我毕业行不行?” 宋迎春沉默了一小会,在电话那头,邹良听见他的声音软了下来。 “好。” “为什么啊,这也太突然了!”李旭很不高兴,没规矩地拍响桌子。 “可能,他觉得不合适了。”邹良艰难地笑着,“也不突然。” 宋迎春的规划简单明了,读书,毕业,工作,结婚。他会跟泉灵溪所有外出的孩子一样,往家里寄钱,春节回家给父母买礼物,二十多岁的时候最好在外面谈个姑娘回去结婚,谈不到也没关系,家里会在春节安排很多场相亲,总会遇到合适的。二十五吧,二十六不能再大了,他就会当爸爸,刘合欢忙着给他带孩子。 这是人生方向,也是宋迎春的信仰。 不突然的,曾经有那么多暗示摆在眼前。邹良早该知道,想太多的,想太美的,一直只有他自己而已。 情绪影响食欲,寿司邹良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天已经黑了,他想回宿舍。李旭指指手机里的天气预报:“邹老师,待会下暴雨。” “你不会想像电视里的狗血剧情一样,失恋的男主角,独自在大雨中哭泣吧。” 邹良想了想,那画面确实不好看。他跟李旭回到书房的沙发上,李旭盘腿坐在一旁,也不刷手机。 “不去打游戏?”邹良问。 “我陪陪你啊,虽然我没失恋过,但是。”他遗憾地叹气,“肯定是很难受的。” 邹良笑了,李旭说得没错,他确实很难受。 窗外电闪雷鸣,雨滴强有力地打在玻璃上,李旭安静下来,气氛反倒尴尬。邹良催着他去打游戏,弄点人声出来。李旭马上明白过来,带好耳机坐上电竞椅。 机械键盘敲敲打出清脆的声响,混着窗外激烈的风雨,像一场诡异的催眠。邹良松懈身体,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坐在泉灵溪边,空中有月亮,掌下是碎石。邹良等了好久,宋迎春还不来,他坐起身来,甩甩手,撑在溪滩上的掌心压出大大小小的肉坑。今晚的月亮真好,亮得周边都看不见几颗星星。 邹良一抬头,宋迎春来了,背对着他站在溪滩上。月光像聚光灯一样笼罩着他,邹良热切地喊:“迎春。” 他起身往宋迎春那边走,忽然就僵住笑容,停下脚步。 宋迎春转身,手里抱着个很小的孩子,快乐地冲邹良招手:“大良,过来看看我儿子。” 邹良的心脏剧烈跳动,他伸头看了一眼。婴儿很小,在宋迎春怀里,显得很没分量。宋迎春问他:“是不是很像我。” 邹良看不出来,客套地回答:“很像。” 宋迎春抱着孩子,转身要走。邹良终于忍不住了,站在石滩上对着他背影疯狂嘶吼:“是假的对不对?是假的对不对!” 他像是不会说话一样,重复着问那一句。宋迎春回头,认真地回答:“是真的。” 第43章 邹良在喘息中惊醒,真皮沙发上湿了一滩。邹良仓皇地四处张望,找不到纸巾,他低头用手擦拭,一边擦,眼泪一边滴落,皮革上砸出一朵朵水渍。 他没跟李旭打招呼,狼狈地跑出去。 暴雨灭了暑气,街道还湿着,空气清爽。这一觉睡得太久,错过了末班地铁,邹良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学校。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夹着申市方言问他,空气挺好,能不能不开空调,邹良把车窗压到底,说可以。大叔挺能侃,车一开,自言自语的话也来了。见邹良不搭理,便知道这趟车没遇到愿意跟他聊天的乘客,也不再多说。 开上高架,车速变快。出租车被风刮得好像只剩下一个钢铁框架。邹良还是没摆脱狗血剧情里,失恋男主的设定。眼泪在大风中凌乱,脸颊干了又湿,没完没了。压抑的哭泣让身体不住颤抖,邹良一抬眼,和司机好奇的眼神在中央后视镜里碰撞。 他抹了把脸,渐渐止住眼泪。与其这样,还不如淋雨来的痛快。 a大在暑假期间,也可以申请住校,费用很少,邹良留校了。李旭的父母在暑假期间把课程加到一周4节,李旭还是喜欢下午约课。 那天之后,邹良开始失眠。起初他还能在床上躺一会,后来就直接放弃入睡的念头,打游戏累了就看电影,电影看腻了就下去走走。邹良每天的路线都很固定,从宿舍楼走到操场,围着跑道走两圈,然后从南门出学校,第一个街口有家24小时便利店,他会买一个照烧鸡肉饭团,在回去的路上吃掉。 三四点左右,他能躺在床上睡几个小时,然后天亮。 第31章 李旭说邹良这是严重的心理创伤,让他赶紧去看看,推荐了一堆心理医生,邹良谢绝了好意。上周三李旭拿到了新的身份证,他18了,闹要跟邹良一起去酒吧。 邹良没去过酒吧,听说两杯酒水就要好几百,他自然是舍不得。但李旭很坚持,两人便约好,只是溜达一圈就回来。 周六的课比平时早了两个小时,李旭唰唰写完题把卷子扔给邹良,自己去衣帽间换衣服。出来的时候,邹良笑出了声。李旭上身穿一件无袖连帽衫,夸张俏皮的米老鼠印花,牛仔短裤很紧,勒出翘挺的屁股。 “邹老师你笑什么啊,不好看吗?”李旭有点生气。 李旭本身就长得乖巧,这样一穿更加好看,但邹良不大能适应。 到了酒吧,李旭还是点了两杯鸡尾酒,花里胡哨的名字邹良记不住,味道还算可以。李旭端着酒杯,坐在吧台边转椅子,每收获一声口哨就扭头朝邹良评价一番。 邹良反应过来,这里是个gay吧。 “靠,刚那个老男人,都能当我爸了,也好意思勾搭我。”李旭喝完酒,又叫了一杯。“人家说这里资源很好,原来是假的。” 新调的酒水淡粉色,跟李旭很搭,他端起酒杯准备自拍。快门还没按下,杯子被人夺去。 “靠,妈的有病啊!”李旭张口就骂。“哎,这不是建秋哥哥吗?直男来gay吧,你不嫌恶心啊。” “我帮朋友拍微电影。”艾建秋怒气腾腾,“你穿的什么玩意?骚成这样。” “关你屁事,老子穿什么你管得着?” “哪学的?嘴上不干净。”艾建秋抬手要打过去,李旭瞬间灭了气势,缩着脖子躲。 巴掌没落下去,李旭反应过来,挺起腰杆:“艾建秋,你当还是小时候呢,我随便你欺负,我告诉你,我爸都管不着的事情,更轮不到你。” “哎哎哎,你你你,你干什么?”李旭像一只被拎脖子的猫,被艾建秋拽到门口。 邹良追过去,艾建秋粗着嗓子说道:“待会就回来。” 李旭回来的时候,牛仔短裤变成了宽大的运动长裤。很新,大概是从附近的店里刚买的,艾建秋的脸色好了不少,李旭嘟囔着要回家。 艾建秋真是来拍微电影的,给李旭点完饮料后就去忙活了,他不忘叮嘱邹良看好李旭。 李旭扯扯裤腰,很嫌弃:“真丑。” 邹良问:“你喜欢他?” 李旭生气地反驳:“我脑子又没病。” “行。”邹良说道,“那就是他喜欢你。” 李旭甩甩卷毛,傲得像只开屏的孔雀:“我可没说。” 开学后,邹良的失眠还是没好。他延续着暑假期间养成的生活节奏,过完大二上学期。便利店的晚班营业员换了三个,现在上班的是个染红头发,很瘦的女孩子。睡不好,还是会影响上课的,期末考试邹良挂科了,正好是高数。 邹良把成绩单拍照发给李旭:“还能教你吗?” 李旭回了一张满分的数学卷照片:“怎么不能?” 邹良问:“不打算出国了?” 李旭回了个撇嘴的表情,没在多说。 寒假回家吗?邹良思考了很久,寒假还是可以申请住校的,即使李旭要去旅游暂时不用补课,他也可以找新的工作。钟原说石晓月还是不回去,在申市打工,并且怎么劝都不愿意去他们家吃年夜饭。 邹良抢了回家的票,他给陈春梅买了一套护肤品,给邹潮买了两条申市本地很受欢迎的香烟。拖着行李箱,在人潮中踏上了回泉灵村的路。 一周后,王海洋来找邹良玩。他变化很大,一头黄毛变回黑色,抹了发胶定型。时髦的夹克也没穿,大冬天的,穿一身西装,外面套着长款羽绒服。 第44章 邹良问道:“觉得申市怎么样?” “害,工资高,东西也贵,一年下来攒的,也没多多少。”王海洋穿着皮鞋不抗冻,跺了跺脚。“但是大城市,就是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哪不一样,大良你肯定知道的吧。” 邹良没接话,问其他的:“怎么穿这么帅。” 王海洋有些不好意思:“相亲啊,我老娘说谁相亲不搞身西装穿,就拉着我去商场买了。” 邹良笑笑:“你之前不是说再玩两年?” 王海洋抱怨开来:“你就别提了,都是陈志超害的。” “陈志超去年刚出去打工,就谈了个女朋友,今年带回来,对象都怀上了。他老头老娘在家忙喜酒呢,准备正月初八办。” 王海洋掏出烟盒:“我爸妈就急了非让我今年相亲。” 邹良接过烟点燃:“相到合适的了吗?” “有个还行。”王海洋挠挠头,“但是我春节肯定不结婚,跟人家姑娘谈一年再说。都什么年代了,哪有认识几天就结婚的,大良你说对不。” 邹良吐了口烟,沉沉地回了句:“对。” “都不知道我老头子急什么。”王海洋深深叹气,又笑起来,做出一副认命的态度。“农村就这样。” “还是大良你好,念的下来书,跟我们就是不一样。” 邹良冷下脸:“有什么不一样。” “你算算,大学毕业得24了吧,出来找个好工作上几年班,30不结婚都没人敢催你。不像我们……” 王海洋话多起来,邹良没心思听,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直到他说起宋迎春。 “要说念个大专也不错,你看迎春,进的厂子很正规,春节加班算三倍工资,说还有补贴。” 邹良把烟头捻灭在地上,抬眼看着王海洋,等他继续说。 “他妈说要元宵之后厂里补假期,也挺好,回家说不定也得被催呢,你说是不。” 邹良笑得硬邦邦:“是。” 邹良今年大二,距离毕业还有两个春节,宋迎春都不回来吗?他不敢笃定。王海洋走后,邹良点开石晓月的对话框,也不寒暄,直接问在申市的寒假工好不好找。 石晓月很晚才回的消息,她说春节的餐饮最吃香了,申市的外来人口多,春节就是个空城,本地人又喜欢在饭店定年夜饭。石晓月找的是个西餐厅,外语好的大学生,工资更高。 邹良说谢谢,明年跟你混。 开学后,邹良的失眠更加严重。以往还能睡几小时,大二的下学期,那个几个小时的睡眠,也变成了一种模糊的清醒。邹良在窄小的宿舍床上闭上眼,呼吸均匀,思绪空空。入夏后,天亮得越来越早,周齐云的闹钟第一个响,铃声是一段舒缓的钢琴曲。他会关掉继续睡,邹良便起床洗漱。 李旭高考成绩不错,改注意不去国外读书了,但暑假要出国旅游。临走前,李旭说实在太担心听见邹良猝死的消息,拽着他去看了神经内科。 邹良把拎回来的一兜子药扔到柜子里,暑假他还是不回去。李旭爸坚持认为李旭能考好,邹良功不可没,把他介绍给一家教培机构,工资也很好,邹良顺道带上了石晓月。暑假工就这么落下了。 期末考试的前一晚,邹良还是没睡着。考场上,他写完最后一道题,放下笔准备交卷。姓名栏上,忽然落下深红的鼻血。“邹”被染红,紧接着是“良”字,邹良站起身来,双手撑着课桌低下头,血像夏天的暴雨一样,试探两滴后,稀里哗啦落下。 “同学,同学!” “老师,他晕倒了。” “来个人搭把手啊,扛不动。” 邹良在慌乱的呼喊声中,终于睡去。 第32章 宋玉玲生在1月,宋迎春算了一下,现在她21周岁,农村都喜欢算虚岁,那她虚岁22,不算小。曹斌比宋玉玲大两岁,今年23。 宋玉玲还在县城的厂里上班,曹斌是她工友的哥哥,主动追的宋玉玲。宋迎春知道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交往了,这次的恋爱他问得很多。早早看了曹斌的照片,隔段时间就给宋玉玲打电话说说两个人的情况。 时间久了,宋迎春有了个大致的判断,曹斌除了家里条件不好,人是信得过的。 婚礼定在国庆节,宋迎春提前回家。三个人约在县城的一家茶餐厅,曹斌和宋迎春都话少,坐久了有点尴尬。柠檬红茶的浮冰化成水,冲淡了甜味,宋迎春推开杯子,盯着曹斌,半是不舍半是托付。 “以后好好过。玲子要是被欺负了,我肯定揍你。” 曹斌忙不迭承诺:“迎春哥你放心,我铁定好好待她。” 出了餐厅,宋迎春带着宋玉玲去了银行,他坐在窗口掏出银行卡,取了三万块钱转身交递给宋玉玲。 宋玉玲看着沉甸甸的信封不敢接:“哥,你哪能乱给呢?” “随份子,怎么是乱给。”宋迎春拉过她的挎包,把信封塞进去。 宋玉玲伸手往外掏:“这么多钱,我不能要。” 宋迎春来了脾气:“给你你就收着,结婚后,用钱的地方多呢。” 宋玉玲眼眶发红:“哥……” “拿着。” “嗯……”宋玉玲点点头,“等你结婚,我给你回个更大的。” 宋迎春低头笑笑:“我用不上。” 第45章 “哥你怎么瞎讲话。” “没瞎讲。”宋迎春替她把包拉好,“回家吧。” 邹良从诊室刚出来,就接到陈春梅的电话。邹良很少主动打回家,陈春梅倒是年纪越大话越多。 邹良快步走到安静的地方,怕被听出来是医院。陈春梅问了些家常话,提到了宋玉玲。 “丫头要结婚了,就国庆。” 邹良楞了几秒,说挺好的。 这是大四上学期,邹良吃药一年多,药量越来越少,复诊间隔越来越长。主治医生说再保持下去,可以彻底治愈睡眠障碍。 晚上回到宿舍,吃药前,邹良还是买了回乡的车票,他很幸运抢到一张无座票。10月1号,人最多的那天。宋玉玲2号结婚。 书包不大,塞几件衣服就装满了,药就不带了吧,被陈春梅看见,讲不清的。回去就这么几天,应该不会有事。 高铁开开停停,每过一个经停站都会换一批新旅客。越靠近安市,车厢里的乡音越重。邹良站在过道上看向窗外,高铁路过大片农田,金灿灿的水稻在风中荡出波浪,几台收割机不急不慢地吞噬过来,吃掉稻谷,吐出稀碎的秸秆,漂亮的农田被剃了难看的头。 这班高铁,安市是终点站。下车后,得坐市内公交去安市南站,那边有大巴发往江州县城,到县城选择就很多了,出租车、小面包、黑车,都可以去往泉灵村。 夕阳西下,邹良在土地庙下车,飒飒的秋风里带着香烛味,土地老爷还是落满灰尘。周转一天的疲惫涌上来,邹良抬头看看自家的小楼,迈开步子往家走。 村道不长,笔直的一条,村口的那个白色的,往这边过来的人影,是宋迎春。 他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白t恤,蓝牛仔裤,干净的寸头,胳膊健壮紧实。他像是从未离开泉灵村,忙活一天后沾了满身的稻谷味道,迎面走来。 邹良停下脚步,宋迎春站在眼前。 他先开口:“迎春。” “你回来了。” “嗯,玲子不是结婚么。” 宋迎春没再说话,冲邹良笑笑。 站在宋迎春面前很累,邹良感到脚下的碎石正穿过鞋底,硬邦邦地膈进来。 邹良问:“你,去哪?” 宋迎春说:“玲子家红蜡烛不够,我去村头买两根。” “好,我回家。” “嗯。” 脚下灌铅一样的重,邹良大步往前走,很快到家。他摘下书包,坐在堂屋的长凳上,摘下眼镜去揉鼻梁。 陈春梅觉得儿子瘦了很多,饭桌上一直问牛奶有没有喝,申市的菜吃的习不习惯,又问是不是家教的活太辛苦,累人就别干了。 邹良随口应付着,潦草吃完晚饭。家里装修了卫生间,安了太阳能,可水龙头不好用,怎么都拧不出合适的水温。一个澡洗完,邹良烫的浑身发红,他莫名其妙地来了脾气,觉得自己就是不该回来。 宋玉玲也不是他们家亲戚。婚礼,父母随份子参加就行,邹良不必特地回来,陈春梅早就跟他讲过。 邹良往床上一躺,就知道自己今晚睡不着了。失眠带来的痛苦感囚禁在身体里,被邹良翻来覆去的动作撞开牢笼,愉快地占据他的身心。 邹良很想现在就在宿舍,拉开抽屉抠出药片,和水吞下后,他能拥有舒适的睡眠。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不自量力没把药带回来,往深了想,又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回来。 邹良起身,站到窗前。月朗星稀的深夜,泉灵村的小楼有几家亮着灯,宋家院子里的合欢树好像又高大不少,夜色下隐约可以分辨出树冠的轮廓。 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睡不着,真的是因为没吃药吗?还是说再次看见宋迎春了? 夜晚就此变成更加漫长,邹良躺在柔软的棉花被子里,等来青白的天空,响亮的鸡鸣。 陈春梅穿一身暗红色的长裙,外面搭一件米白的毛线开衫,头发认真打理过,发髻盘在脑后,别了根兰花样式的发夹。一打扮,陈春梅还是挺漂亮的,邹良长得很像她。邹潮天没亮就去工地了,陈春梅和邹良去吃喜酒。 天气很好,秋天里艳丽的阳光和凉爽的风,今天都有。泉灵村不大,杨兰芳也不是个低调的性子,宋玉玲的婚礼,半个村的人都来参加。一大早,院子里站满了人。 邹良扒开人群,去里屋找宋玉玲。大红的双喜贴在窗上,屋顶上成串的喜字拉花,红鸡蛋,红苹果,木梳镜子红脸盆等等一堆婚礼用品摆了一地。桌上燃着两根红烛,宋迎春坐在桌前,愣愣地看着邹良。 “玉玲子呢?”邹良问。 “去县城化妆了,估计快回来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孩子的嬉闹。“新娘子来了,看新娘子啦!” 宋迎春和邹良一起走到门外,并肩站在人群边上。宋玉玲穿着洁白的婚纱,裙摆很大,她小心地拎着,头上的水钻皇冠晶莹闪烁。 “新娘子好漂亮!“ “新娘子脸上贴了宝石唉!” 宋玉玲走到房里在床边坐下,等曹斌来迎亲。起哄的小孩跟进来,玩闹一阵后,被大人赶出去吃糖。杨兰芳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的旗袍,高跟凉鞋踩得噔噔响,忙前忙后地招呼。 房间里闹哄哄的,邹良走到宋玉玲身边,掏出一个红包。 第46章 宋玉玲赶忙推开:“大良哥,你哪能给呢,春梅娘已经给过了。” 邹良说道:“这份算我的。” “那哪成,大良哥你还在上学。” “收起来,人多,看见了不好。” 宋玉玲怕闹出动静,不敢再拒绝。接过厚厚的红包放进一旁的拎包里。 第33章 门口响起鞭炮声,是曹斌来了。新郎官穿一身挺阔的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手捧一束玫瑰花,身后跟着迎亲的队伍,走进院子。 “快快快!” “小孩子都出去。” “关门关门!” 大门急匆匆地关上,门外,是求亲男方家人,门内,闹婚的女方亲属。 曹斌按照规矩,被刁难了很多次。 “新郎官!烟怎么没见着?” 门缝里塞进来几包中华。 “不够不够!差点意思。” 又要来两个红包。 曹斌在外面唱歌,答题,现编婚后保证书。闹到时候差不多了,宋玉玲舅舅转身问一直微笑,但不提要求的宋迎春。 “她哥,你也考考新郎官。” 宋迎春站到门前,顿了顿:“你说,你以后会照顾好玉玲子。” 这个要求没什么娱乐性,气氛也跟降了几档。 曹斌的声音有点小:“我肯定照顾好。” “听不见,你大点声。”是邹良,站到宋迎春身后大喊。 大家跟着起哄:“听不见!没吃饭呢这是?” 曹斌便在门外吼:“我照顾好玲子,我保证!” 邹良贴的很近,即使是笑着,宋迎春也能看得出来,他脸色不大好。 门刚被打开一道缝,等候良久的迎亲队伍便冲了进来,推推搡搡为新郎开路。宋迎春在人潮中跟邹良撞了好几次,他看得更清楚了,邹良镜片后的眼睛很疲倦,眼下微微泛青。 新娘到男方家之前,脚不能落地。宋兴还小,出不了这个力,背宋玉玲出门这个事情,自然是落给宋迎春。 宋玉玲一手拿花,一手钩住宋迎春的脖子,伴娘仔细掖好裙摆。宋迎春起身,背着宋玉玲往外走。 刚出正门,两只礼花筒砰砰炸响,金色的彩条、碎屑从高空落下,杨兰芳捧起手绢,干嚎着开始哭嫁。 “我的姑娘!怎么就去人家了!” “我舍不得啊!” 杨兰芳嗓门洪亮,宋迎春被她哭的心头很软。结婚是高兴的事情,哭嫁也只是个习俗,曹斌借钱凑够了彩礼,杨兰芳很满意。宋迎春却因为哭声真的难过起来,宋玉玲不娇气,小时候玩得再累也能自己走回家,宋迎春的回忆不到他背宋玉玲的片段,反倒是想起10岁以后,宋玉玲背着宋兴满村子跑。 “哥。”宋玉玲压低嗓子,在他耳边悄悄说话。“我重不重?” “不重。”宋迎春颠颠她,“路上你不能讲话,不吉利。” “知道啦。” 宋迎春是堂哥,坐在前面的轿车里,邹良坐上后面的中巴,车队往酒店开去。 也就近两年的事情,结婚都不兴在家里摆席了。不光是结婚,生孩子、升学、过寿辰等等一干红事,都要去酒店办,结婚是红事中最花钱,最隆重的一项。 下车,入席。大厅中央搭好舞台,司仪正忙着调试话筒。粉气球,红飘带,爱意浓浓的婚纱照,礼堂布置的很好看。邹良在一张张椅子上搜寻宋迎春,他坐在前桌,靠近舞台,和宋玉玲的舅舅表哥一个桌子。 音响杂音很重,婚礼进行曲吵吵闹闹响起,灯光聚集在舞台上,司仪噗噗话筒,煽情开场。 “缘,妙不可言,让两个陌生的男女,相识、相知、相爱。” “爱情,有人说它难遇难求,有人说它只是青春期的骗局。但是在今天,在这个看似平凡的日子里,让我们来亲眼见证一场爱情故事,见证宋玉玲小姐和曹斌先生浪漫的爱情故事……” 除去新娘的亲属,其他座位不讲究,邹良胡乱找了个位置,坐满了才发现同桌的都是大娘,还带着两个小孩。 这里比不上农村吃席痛快,司仪的开场很漫长,好不容易放下话筒,服务员才上了几个凉菜。小男孩刚伸筷头,被奶奶一巴掌拍回去:“没规矩,还没叫吃,不能先动。” 新娘新郎入场,宋玉玲的白纱被灯光照得神圣光洁,曹斌站在她对面,捧着戒指盒子单膝跪下。 “新郎,你觉得新娘漂亮吗?” “漂亮。” “什么什么?刚没戴眼镜听不清。”司仪卖力地活越气氛,场下一片哄笑。 “漂亮!”曹斌笑着大喊。 戒指套进宋玉玲的指间,司仪咳嗽两声:“新郎,这么浪漫的时刻,你的表白呢?” “大家伙想不想听新郎说,我爱你啊?” “想听!” “来一个!” 对比前面的热场游戏,对比说宋玉玲漂亮,“我爱你”这三个字,对于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显然太难开口。曹斌红着脸,干巴巴地来了一句:“我……爱你。” “哎哎哎,新郎怎么回事,听不见啊。” “就是就是!听不见!”场下起哄声很大。 曹斌攥紧话筒,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我爱你!” 声音由劣质的音响放飞出来,太响亮,太嘈杂。邹良失眠后的耳膜很脆弱,一瞬间耳鸣起来,单调的鸣响让他陷入一种孤独的寂静里。 第47章 宋迎春结婚的时候,也会这么煽情吗?会是哪个姑娘穿白纱嫁给他,宋迎春那么害羞,说我爱你的时候会很为难的。婚礼,他要不要来?还是来吧,随很多很多份子钱。 服务员推着车,菜一道道往上摆,小孩子只是闹得厉害,没吃多少就放下筷子说饱了。邹良没什么胃口,菜没吃几口,果粒橙喝了半瓶。 宋玉玲换了礼服,跟曹斌一起敬酒。他们在宋迎春那桌停了很久,宋玉玲的表哥们很能玩,曹斌喝红了脸还被拉扯着不让走。宋迎春只是坐着,吃菜喝酒,说说笑笑。 一圈敬完,婚礼进行到尾声,粉气球被嬉闹的孩子拽的满地飘,服务员开始发塑料袋给大家打包。司仪又站上舞台,拎着老大的一个口袋,掏出玩偶玩互动游戏。 邹良朝宋迎春看去,他站在舞台边上,看大家答题拿玩偶,并不参与。邹良喝掉塑料杯里最后一口果粒橙,走了过去。 游戏是猜歌名,司仪拿着手机开外放,前奏放完,还是没人回答。 “my heart will go on。”邹良轻轻说道。 “英文歌?”是熟悉的腔调,宋迎春很喜欢。 “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邹良回答,宋迎春的头发里,夹杂着一块细小的碎屑,金闪闪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游戏快结束了。 “现在婚礼,都流行这么办了啊。”邹良说道。 “嗯,这样也挺好的,酒店办省事情。”宋迎春淡淡的。 “你以后,也是这样办吧。”邹良挤出一点笑,试图让这句话显得不那么酸。 宋迎春楞了一下,低下头,又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邹良。 “我不结婚啊。” 邹良明明听见了,却觉得自己没听清,急切地看着宋迎春。 司仪把剩下的玩具全部抛下去,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人,一股脑涌到台前,尖叫着哄抢,踩爆的气球闷声炸响。 邹良被撞的趔趄,宋迎春抓住他的胳膊,站到一边。 “我不结婚。”喧闹中,宋迎春的声音平和清晰。“不能骗人的。” 邹良摘下眼镜,捂着眼睛揉了一把,那些失眠的痛苦,瞬间变得不值一提。 他挣开宋迎春的手,握住他的腕子松弛下来,痴痴地笑道:“好。” “我知道了。” 回程的票也不好买,七八号那两天的返程高峰票早就抢完了。邹良买了3号下午的票,陈春梅念叨着,好不容易回来,怎么吃完喜酒就走,一天也不多呆。 邹良的座位靠窗,很适合一路放空发呆,旁边是两个女孩子,跟别人换了座位坐到了一起,挨着头看剧,忍不住压低声音讨论剧情。 陈春梅在包里放了点吃的,邹良啃完一个苹果,靠在椅子上。高铁在轨道上飞驰,椅背细细簌簌地抖动,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歪着头睡着了。 这期间,邹良醒了很多次,车停在经停站会醒,熟睡的身体歪到一边失重会醒。他疲倦地睁眼,瞟一眼时间又很快闭上。他像是被裹在困意织成的茧里,怎么也睡不够。 下车后,邹良等不及地铁,打车回了学校。他拖着软绵绵的四肢回到宿舍,一头倒在床上,从黄昏睡到次日天亮。 第34章 婚礼升级到酒店办,其实结婚条件也不成文地拔高了,村里的房子不稀罕,得去县城买。 曹斌的钱,都拿来结婚了,买不起县城的房子,宋玉玲住进曹斌村里的小楼。宋玉玲闲不住,曹斌准备婚后带着她一起去工地。 三天后,宋玉玲回门,宋迎春隔天要回厂里上班。刘合欢正大包小包地给他装东西,咸肉、菜干、杂粮,什么都想给他带。宋玉玲来了,没聊几句,拉着宋迎春到到院子里。 “哥,大良哥那天单给了我一个红包。”宋玉玲说道。 “嗯,我看见了。” “可是他给的太多了,我不敢要。” “多少钱?” “两千八。春梅娘的份子钱才五百呢,村里都是给五百,他这个……太多了。” 宋迎春轻声回了句:“是有点多。” “大良哥还在上学,他哪来的钱。” “他干家教,还去外面上课,能赚不少。” 宋玉玲睁大眼睛:“大良哥可真厉害。” 宋迎春跟着笑:“他一直很厉害。” “哥,你有大良哥学校地址吗,我给他寄回去,或者给……” “不能!”宋迎春打断她。”他会不高兴的。” “给你,你就拿着。”宋迎春拍拍她肩头。“这人情往后哥给你还。” 次日,宋迎春回到南市。他在这家工厂上班已经快两年,一起来进来的大学生留下的没几个,组长总夸宋迎春踏实勤快,刚拿到毕业证,就张罗给他转正,宿舍也换成了4人间。 宋迎春把带过来的咸肉腊鸭切好,用电锅蒸了一大盘,几个室友买来花生米、凉菜和啤酒,摆开折叠桌高高兴兴吃了一顿。 —— 钟原平时不大喜欢抽烟,今天连抽了两根还觉得不尽兴。他跟邹良坐在操场上,夏日的傍晚,暑气伴随掉落的夕阳,缓缓褪去。 钟原摸着脸上的的抓痕:“你说,为啥毕业都要分手?” 邹良说没研究过,不知道。 钟原扔掉烟头,凶凶的语调:“石晓月跟宋迎春一样,都他妈是狠人啊!说分就分不带还价的。” 第48章 突然提到宋迎春,邹良心头微颤:“迎春不一样。” 钟原知道宋迎春不能在邹良面前多说,便专注讲他跟石晓月的事情。 “她忽然就说分手,我问为什么,她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走不到结婚成家那一步。马上毕业了还是趁早分开的好。” “好套路的发言啊!” “其实,我知道晓月也是舍不得的,她太要强了,什么都不愿意说。她说分手那天,我在操场哭了好久,妈的,现在想来好丢人。” “晓月就带我回她老家。看着也就普通农村,我奶奶住乡下,我小时候经常去。可是一上桌子,就变了味。她爸妈话里话外就打听我们家有多少钱,知道我是申市本地人,可高兴了。” “最后她爸爸竟然问她,那你以后是申市户口了,你不能光顾着自己逍遥快活,弟弟怎么办?你弟弟要是不如你,他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晓月当场掀了桌子,跟她爸妈打起来了。” “是真打,我都拉不住,你看看这脸。”钟原指指脸上的伤,狭长的一道红痕,从耳根划到下巴,像是被指甲抓的。 邹良问道:“那你怎么想的。” 钟原垂下脑袋:“我真的很喜欢她,但是她老家那一趟,我也是真的有点怕。” “我希望她以后好好的,我好怕她被家里吸一辈子血。”钟原带着哭腔,眼眶发红。 邹良说:“那你别放手啊,陪着她。” “事情到这一步,哪那么容易了。”钟原反驳道,“其实我妈,也一直希望我找个本地的。” 钟原看着他:“你倒是不放手,怎么着,人差点没了!” 邹良轻笑,自嘲道:“你说的也对。” 钟原一头靠在邹良肩膀上,又哭:“良哥,我跟晓月,就到这里了。” 还有两个月毕业,陈春梅的电话来的越来越频繁,问邹良工作找的怎么样,要不要多寄点钱过去。邹良大多回几句,“挺好”、“没事”、“不用”,就再没别的话。 学校很热闹,快递公司搭起塑料棚驻点收行李,大包小包的袋子,或是寄回老家,或是寄到工作地点。 他们宿舍一个留下考研的都没有,简历模板用的都是一个,写完还不忘相互调侃一番。钟原写的最牛逼,大学4年那点社团、实践经历,愣是被他编出4年上班经验的调调。 邹良带着简历参加了好几场校园招聘,上周一个hr对他很有兴趣,详细介绍了公司的晋升机制。从专员做起,拿到毕业证就可以竞聘高级经理,往后是总监,高级总监,公司现在的副总和总裁,都是在这个机制下升上来的。hr宣称,他敢说他们公司是这个招聘会里,对普通人最公平的一家。 邹良礼貌地点头回应。陈春梅给他规划的人生,只到考大学这一步。往后的生活,就可以简单用“找到好工作,顺风顺水”这两句话概括全部,就像电视剧里只有独白没有画面的转场,镜头一切,主角就脱下校服穿上西装。 但邹良很清楚,这跟上学一个套路。只是上学的时候老师说上大学就舒服了,上了大学就真舒服很多,上班的终点却无人定论。 实习生便宜,offer好拿。邹良看着手机里的短信,最终回复了上周那个热情的hr。很巧,石晓月也去了那家公司。 石晓月发消息调侃:“怎么签了华立网络?” 邹良回复:“他们家给的实习工资最高,画的饼也最香。” “你呢?” 石晓月回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和一句“和你一样。” 华立总部离学校很远,邹良和石晓月一起找房子。那边是郊区,距离公司五百米的小区,有大片的自建别墅,跟泉灵村盖得排场的小楼一个样。别墅三层,每层隔出7八个房间,装修和布局都差不多。10来平的地方,卫生间和简易厨房竟然都有,简陋是简陋,但对比附近的酒店公寓,这里租金非常划算。 他们看了两栋,第二家的房东是个独居的大爷,自己住一楼的一间房子,也不比租出去的大多少。 邹良说不是情侣,要租两间。大爷瞬间笑开花,带着他们去三楼,两间空房正好是对门,一起租的话,每个月便宜100块。 石晓月马上答应,邹良也没有意见。 出小区,邹良在路上算了一下:“20个房间,每个月700,大爷每月坐收房租一万四。比咱们挣钱多了。” “嗯,今晚我就洗洗干净脱光了勾引他去,后半辈子幸福在此一战。”石晓月信誓旦旦。 “行,事成之后,能不能免我三个月房租。”邹良问。 石晓月白他一眼:“没出息,我搞大爷钱包养你。” 他们在楼下面馆吃了顿晚饭,当晚就住进去。邹良简单打扫完房间,拉开行李箱,把衣服一件件放进衣柜,洗漱用品摆进浴室。 闹钟调成8点,邹良选了个柔和的起床音乐。最近天气不热,窗户开着,刚洗好的衣服晾在上面,飘散着洗衣粉的香气。床边有个电扇,不知道是房东的配置还是前租客遗留下来的。 风扇吹出规律的风,邹良躺在床上玩了很久的手机还没困意。明天就要上班了,最好不要熬夜,他点开宋迎春的对话框,翻看那些能背出来的聊天记录。 看完,邹良还是不困,但不想玩手机了。他关掉灯,摘下眼镜闭上眼。 第49章 第35章 邹良的领导叫袁尚峰,30出头。组里人说有求于他就喊袁老板,没事喊他老袁。他找了个会议室,把组里人都叫上给邹良开欢迎仪式。 邹良这批入职的实习生,是华立人事搞的新项目,叫金星计划。只招重点大学应届毕业生,拔高薪资待遇,交足社保公积金。旨在为势头正盛,计划上市的华立,养出一批优质人才。 邹良被大家调侃,喊做“小金星”。简短的仪式结束后,袁尚峰领他到工位上,让组里的秦莉莉带他。 秦莉莉发来四五个表格作为数据源,让邹良做测算。一整个上午,邹良都搜索中度过,现学各种函数公式。 测算结果发给秦莉莉,她笑着过来说:“还以为你做不出来呢,小金星就是不一样。” “我跟你说,我们公司的领导层都很水的,啥事都指望员工。比方说老袁,有段时间发奋图强说要学excel,三天就放弃了。” 邹良指着办公桌上一本《excel实战技巧精粹》,问道:“那个我可以看看吗?” 秦莉莉拿过书:“以前是老袁的,我现在宣布它是你的了。” “小金星。”她凑到邹良耳边假装神秘,“别那么努力,会被公司榨干的。” 邹良笑笑说没事,多学一点以后肯定用的上。 秦莉莉咂咂嘴:“新人果然不一样,我这个职场毒瘤就不祸害你了。” 下午,袁尚峰在群里宣布,晚上一起吃迎新饭,群里一片欢呼调侃。 邹良坐在袁尚峰旁边,听他从公司政策聊到申市房价,袁尚峰喜欢白酒,邹良陪他一起喝。半瓶下去,袁尚峰有些醉意,他举着杯子碰过来:“人事这次没坑我,这小子挺能喝哈哈哈。” “小良,后天晚上跟我一起出去。” 两周后,难得周末,石晓月约邹良吃饭。邹良换好衣服,石晓月还在化妆,她拿着睫毛刷睁大眼睛,哆哆嗦嗦对不准。一眨眼,黑色的膏体糊到眼皮上,邹良没忍住笑出声来。 石晓月扔掉睫毛膏:“笑屁啊,影响我发挥。” 邹良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晓月姐姐你慢慢来,我不着急。” 石晓月拿出化妆棉擦脸:“妈的,化妆真难,要不是组里小妖精太多,我才不凑这个热闹。” “唉,你在你们部门都干啥。” 邹良想了想:“做表,跟领导去饭局。” “嚯!可以啊,这么早就能出去见客户,等升了总监记得提拔我。” “我们公司总监不值钱。” “我知道啊,但好歹涨工资不是。” 石晓月擦干净脸,在鞋架前纠结了一下,还是穿上了高跟鞋。 “就不信了,这个都市丽人我当不了!” 石晓月走在前面,步伐不太熟练。刚下楼,楼梯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石晓月一看见就绷起脸。 “丫头,你连电话都不接是什么意思,要跟家里断关系吗?”女人拉扯着石晓月,一副委屈模样。 石晓月甩开手:“都找到这来了?这次又想要什么?” 邹良听出来,这是她父母。 “别跟她废话,当初说不给她上大学,你非说能行。行个屁!书念狗肚子里去了,父母不认,弟弟不管。今天跟老子回去,就在齐县好好呆着,还想飞了不成!” 石晓月爸爸骂骂咧咧,还伸手想打,邹良站到石晓月面前,推搡了一把。 “你谁?” “他男朋友。” “死丫头,换人还挺快。”男人上下打量着邹良,“我带我姑娘回去,你少管闲事。” 邹良没动,说道:“那打一架吧。” 石晓月脱下高跟鞋,光脚站在地上。 “跟老子玩这套?我告诉你,你最好跟我回去,要不明天我就去你们公司,你这工作铁定保不住。”他指着邹良的鼻尖,“还有你!” 邹良轻蔑地笑了一声:“工作没了,再找就是。你儿子不是还在上高中,我跟晓月回去,搞到他退学也不是不行。” “我操你麻痹!狗逼玩意你吓唬我?”男人气得涨红脖子,揪住邹良的衣领。 “那你可以试试。”邹良个头高,甩手推开他。 动静引来房东和租客,这里大部分都是华立的员工,楼上的男生推开窗问:“晓月,要不要报警?” 女人赶紧过来圆场:“他爸,你别闹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小瑞还在一个人在家呢。” “晓月,你答应给家里的钱,算数吧。”她问道。 “你放心好了,按月给你。” “回去吧,她都这么大了,你还能管她一辈子吗?”女人哀求地看着丈夫,拉着他就走。 男人气不过,回头骂了一句:“贱货!” 邹良追上去,恶狠狠地:“有种你再说一遍?” 石晓月拦下他,笑道:“没事没事,从小就这么骂我,别搭理。” 她蹲下身穿好鞋子:“吃饭去吧。” 石晓月心情很好,饭桌上喋喋不休。 “那时候高中就不想让我上了,我就忽悠我妈,说大学生毕业赚钱多,以后都给家里,给我弟弟买房,我爸妈就信了。” “良哥,你刚可真吊啊,你一说搞我弟弟,我爸脸都气变形了,他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哈哈哈!” “唉,良哥。”她笑嘻嘻地看着邹良,“你以后要是被家里逼婚,我免费当你女朋友回家过年,为了感谢你这次的搭救,本承诺终身有效。” 第50章 “你还能一直不结婚啊。”邹良问。 “为了不祸害别人,我得等我爸妈死了再考虑这个事情,早着呢!”她挑逗地眨眨眼,“要不我们俩凑合过算了,不算你骗婚。” “别了,我不需要。” “嘁,到时候被家里催到发疯,别哭着来求我。”石晓月翻了个白眼。 石晓月为了成为都市丽人,每天早起化妆,鞋跟越买越高。邹良早上还在刷牙,她便过来梆梆敲门,让邹良点评一下妆容和穿搭。 邹良看不出来名堂,每次都说挺好的,石晓月也就当真,沾沾自喜。 入职一个月后,邹良总算对得起简历上写的,“熟练掌握excel、powerpoint等办公软件”那句话。只是愈加频繁的酒局让他感到不适。 周一一大早,袁尚峰就跟邹良打招呼,晚上准备好,见个大客户。这条线要是搭的好,下半年指标就搞定了。 袁尚峰总是这么说,邹良也就听听,他今天起床喉咙很痛,估计是感冒了,晚上并不想去,但是推辞一番后,还是妥协了。 这次还真是大客户,下午陈莉莉就搞定了大笔的应酬费预算,定好包厢。晚上,饭桌上的酒水档次高了不少,白的红的开掉三五瓶。 袁尚峰酒胆很够,但是酒量一般,氛围到位了就把邹良推出去。辛辣的酒水一杯下肚,包厢里的酒精味盖住了饭菜香,甲方大哥摇头晃脑,猛拍邹良肩膀:“这个老弟!很上道啊,来,再来一杯!” 邹良舌根麻木,已经尝不出滋味,仰头把杯子喝干。很快,腹部传来灼烧感,刚刚那杯酒像带着火苗,把胃里积攒的酒精蹭蹭点燃。他借口上厕所,蹲在马桶前吐了一场。看看时间,饭局也差不多了,邹良泼了几捧冷水,整理好衣服,从厕所走回包厢。 散场是晚上十一点,邹良回到家躺在床上,大口喘气。他从未经历过这么强烈的生理疼痛,有种快要死掉的幻觉。邹良问石晓月有没有止疼药,消息刚发过去,呕吐感又漫上喉咙,他跌跌撞撞跑去卫生间,来不及蹲下就呕了出来。 邹良倒在马桶边,瓷砖冰冷,让发汗的身体舒适不少。他打开手机,点开通讯录,拇指在宋迎春的名字前徘徊着。 邹良还没有拿到毕业证,宋迎春答应毕业了再分开,他只是想打一通电话,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想到这里,他按下了拨号键。 手机嘟嘟响起,邹良混乱的脑子才注意到时间,12点了,迎春该睡了的。他眯着眼睛准备挂断,拨号画面却忽然转跳成通话计时,宋迎春在电话那头喊他:“大良。” “迎春,迎春。”邹良疼痛着,颤抖地回答。 “你怎么了?”宋迎春提高音调。 “我?我喝酒了,我没事。”邹良粗喘着笑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宋迎春又问。 邹良说道:“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说完,邹良就后悔了,他是醉得多糊涂,才会讲出这么矫情俗套的话。 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石晓月在门外喊:“开门啊,药给你找着了!” 邹良趔趄地往起爬,一站起来眼前天旋地转,他一手捂着手机,一手扶着墙,摸索着往门口走。 嘴里有腥涩的味道泛上来,一开门,邹良吐在石晓月面前。 “卧槽!我鞋!” “你吐血了!是血啊妈的!” 第36章 尖叫之后,宋迎春听见手机摔落的声音。电话那头很混乱,女孩子在给别人打电话:“张一鸣,快上来搭把手!”脚步声,拖拽声,开门声混在一起,还有让宋迎春忐忑不安的对话。 “怎么搞成这样。” “我他妈怎么知道。” “叫的车到了没?” “快了快了。” 宋迎春把听筒往耳朵里贴得很紧,可听不见邹良的声音,一声喘息都没有,直到电话倏然挂断。 他捂着手机,在深夜的走廊上心跳得很快,缓缓走回宿舍,推开门坐在床边。宋迎春干坐着,没出声音,可总觉得睡不着的自己会吵到室友。他拿起烟盒,跑去楼梯间。 宋迎春坐在台阶上,点燃一根烟,尼古丁安抚神经,他稍稍平静了一些。烟还剩9根,现在是12点,每隔半小时抽一根,会到凌晨4点半。这样安排一下,夜里就不会那么煎熬。 快三点了,宋迎春摁灭烟头,嘴唇发苦。手机忽然响起,空旷的楼梯间放大铃声,在墙壁间撞出回响。 宋迎春匆忙接通电话,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 “良哥让我打给你,他没事了,你别担心。” 宋迎春问:“他到底怎么了?” “喝酒喝出急性胃溃疡,在输液呢。看着吓人,不过问题不大,开点药明天就能走了。” “唉,你是宋迎春吧。”女孩子坏笑着问他。 “嗯。”宋迎春答道,“他没事就好。” “你别担心,他死不了,明天接着上班哈哈哈。” 挂断电话,宋迎春抓起烟盒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他给车间主任发消息请假,随后点开软件买高铁票,屏幕弹出提示,6-11点是服务时间,暂时买不了。宋迎春的耐心向来很好,现在却因为不能马上确认高铁班次闷闷不乐。 他关掉手机塞进枕头下,睡睡醒醒直到天亮。 第51章 一大早,邹良就去找医生沟通出院的事情,再三确认需要把下午的输液吊完,开好药才可以走。邹良算了一下,那是赶不上去高铁站接宋迎春了。 石晓月一夜没睡,蓬头垢面地坐在病床边啃包子。 “你屁事可真多,不好好在医院呆着还想着去接人。” 邹良从衣兜掏出钥匙,嘱托她宋迎春到了帮忙开一下门。 石晓月骂骂咧咧:“我困死了好不好,钥匙我扔你门口垫子下,他自己开。” 邹良愧疚地笑笑,说好。 石晓月坐在车上的时候还想着回家洗漱一番,一到家看见床全都忘了,她拉上窗帘倒头就睡。 醒来,是下午4点多。垃圾两天没扔酸味很重,石晓月拎起垃圾袋,打着哈欠推开门。 邹良家的房门大开着,地面拖得很干净,水渍还未全干。石晓月站到门边朝里看,房间里里外外都被收拾过,床铺整洁,杂物归位,很难让石晓月回忆起,昨晚这个房间有多脏乱。 她放下垃圾袋走进去,进门是3平米的简易厨房,电煮锅里飘出粥香,摘洗好的蔬菜放在一旁。石晓月瞬间觉得自己好饿。 她往里走,依在卫生间门边,里面有个男人站在洗手台前洗衣服。他的侧脸很好看,身材也不错,小麦色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更加健康亲切。 石晓月的好奇心得到满足,笑眯眯地打招呼:“嗨,帅哥。” 宋迎春吓了一跳,腼腆又温和地对她笑:“你好。” “你是迎春吧,我知道你哦。” “嗯,我来看看邹良。” 石晓月摆摆手:“都跟你说了他没事么,待会就回来了。” “那不是有洗衣机,干嘛还手洗。” 盆里是邹良不知道攒了几天没洗的衬衫。 宋迎春搓着衣服说:“领子这里,不手搓洗不干净。” 石晓月心里酸溜溜的:“唉,我还是太懒了。” 她偷摸拍了张照片发给邹良:“你的迎春已经到了,给你洗衣服呢。” 石晓月伸伸懒腰,准备回去,宋迎春问她哪里可以买炒锅。 “我找了半天,邹良这里只有个煮锅。” “有个煮锅就不错了,我们从来不做饭。不过正好,我那边有个,是以前租客留下来的,洗洗干净还能用,我给你拿过来呗。” 宋迎春点头说谢谢,跟着她来到门口。石晓月准备开门的一瞬间,回头看看对面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房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帅哥,为了避免吓到你,你还是不要去我家了,待会我给你送过去好不?” 宋迎春说好,并邀请她晚上一起过来吃饭。石晓月立马来了精神,连连点头。 邹良拎着药回家,一开门,宋迎春站在水槽边洗碗。他四下看看,收拾干净的房间让他感到陌生又安心。 桌上摆了四个菜,很清淡。宋迎春甩甩碗里的水,盛出一小米粥递给邹良,轻声问道:“还好吗?” 邹良伸手准备接,宋迎春又转身直接放到了桌上:“有点烫,你别拿了。” “我没什么事了,医生说注意点饮食就好。”邹良把一袋子药随手放在床头。 宋迎春担忧地问他:“现在的工作,要经常喝酒吗?” “也不算吧,我自己心里有数的。” 宋迎春也不再多说:“嗯,那你自己多注意点。” 石晓月在敲门:“迎春,我来蹭饭啦。” 三个人坐好,宋迎春带着歉意说菜有些清淡,让石晓月别介意。石晓月哈哈大笑,说哪有蹭饭还嫌东嫌西的,有的吃就不错了。 她又意味深长地冲邹良说:“对吧,良哥。” 邹良从不做饭,一天三顿在公司的食堂解决或者叫外卖,每天到了饭点不是拆开一次性筷子,就是端着餐盘找座位。这样家常的一顿饭,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石晓月显然有同样的感觉,爽气地喝完一碗粥,起身准备再盛一碗。 她指指邹良的空碗问:“给你也添一点?菜烧的好好吃!” 邹良还未答话,宋迎春先开口:“你刚好,一顿不要吃太多,晚点饿了煮个宵夜。” 石晓月撇撇嘴:“待遇可真好。” “宵夜我能不能过来吃啊?” 邹良说道:“都市丽人,你没发对比在学校,你已经胖了不少了?” 石晓月狠狠瞪他一眼:“昨晚怎么没吐死你!” 吃完饭,宋迎春打开门窗通风,房子太小,一开火做饭全是味道。石晓月胃口很好,菜被她吃得干干净净,宋迎春收拾桌子去洗碗。菜篮子里还剩一把青菜和一颗鸡蛋,那是他刚刚炒菜的时候留的,邹良待会要是饿了,可以给他煮碗清汤面。来的路上他在手机里查看了很多,急性胃溃疡的注意事项。 宋迎春搞完,坐到床边。空调开着,房间里很凉快。宋迎春打开床头装药的塑料袋,一盒一盒查看药名,网上说胃溃疡很容易复发,但他还是单纯地希望,邹良吃完这些药能彻底好起来,再也不要疼得给他打电话,再也不要吐血。 如果他一直不好,宋迎春就会不可控制地去想邹良,一想起就会惴惴不安。邹良应该在申市好好的,工作辛苦一点没什么关系,大家都这样,但人得好好的。 邹良在浴室洗澡,他推开门,带着一身水汽和沐浴露的香味。他的脸色好了不少,可确实瘦了一点。 第52章 宋迎春蹲在行李包前,拿出换洗衣服。邹良站在他身后:“这里不大好睡,我去旁边的酒店开间房。” 床是1.2米的,两个大男人肯定挤不下。宋迎春没回头:“不用,大夏天的,打个地铺就行。” 他洗完澡出来,床边已经铺好了一张凉席,下面垫着被子。宋迎春认出来,那是他和邹良都有的那床棉花被。 邹良坐在床边,不太高兴。宋迎春猜出他的心思,说道:“你刚好,睡床舒服,我无所谓的。” 宋迎春走到墙边,按灭屋顶的灯。窗外投射进不知名的光线,房间昏黑暗沉。邹良保持着关灯前的坐姿,在黑暗中看着他。 宋迎春走过去,站在邹良面前,轻声提醒:“早点睡。” 邹良靠了过来,脸埋进他的胸口,双手紧搂着他的腰。宋迎春不敢回应什么,只是站在那里让邹良抱着,他呼吸均匀,皮肤温热,疲惫又安宁。 黑暗让时间变得毫无概念,宋迎春觉得自己站了好久,邹良应该抱够了吧。 宋迎春推推他:“睡觉吧。” 邹良听话地松开手,在床上躺下。 第37章 邹良不记得宋迎春是什么时候起床的,他一醒来,床边的地铺已经不见了,早晨的阳光还算温和,把房间照得明亮。 桌上电水壶吐出热气,闷声鸣响。水开了,宋迎春把开水倒在洗菜盆里,袋装豆浆在开水里滚几下,小心地捞出来。 可能是吃药的缘故,邹良起床后觉得嘴里很苦,刷完牙还是这样。折叠桌收在墙边,邹良走到水槽边吃早饭,宋迎春站在一旁。厨房很小,两个人站一起,几平米的空间变得拥挤。 豆浆还没喝完,邹良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袁尚峰先是问他的病怎么样了,那天晚上真是对不住,谁知道那甲方酒瘾那么大。而后又扯到自己以前在酒桌上的事情,说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总会经历这些事情。 宋迎春在这,邹良不想跟他废话,逐渐不耐烦。他把话题抛出,直接问袁尚峰有什么事情。 袁尚峰把回去上班这事润色了一下,说利润测算最开始就是邹良在跟,现在要做报价单了,临时换人真不太好。 邹良很清楚,这个项目事情多,战线长。组里没人愿意搞才会甩给实习生,只是袁尚峰说的也没错,都跟这么久了,报价给别人做邹良自己也不大愿意。 他挂断手机,往衣柜边走。 宋迎春问:“是要上班吗?” 邹良套了件t恤:“嗯,有个急事。” “你昨天才出的院。”宋迎春的声音不大,手不知道洗了什么还是湿的,眼神暗淡下来。 他又问:“晚上想吃什么?” 邹良嘴里的苦味没有被豆浆冲淡,脱口而出:“火锅。” 然后邹良又笑着否定:“好像不能吃。” “吃什么都行。”他推开门,回头看看宋迎春。“我会很早回来。” 邹良走后,宋迎春把地拖了一遍,扎好垃圾袋。车间主任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已经是小组长了,人事招了批打暑假工的大学生,他希望宋迎春赶紧回来带带。宋迎春翻看了一下回程的高铁班次,买下次日最晚车票。 他下楼扔垃圾,一楼的大爷正在晾衣服。宋迎春向他打听哪里可以买到活鸡,大爷方言很重,宋迎春听着有些吃力,但还是记住了地址。 老人家话多,他挥舞着晾衣架向宋迎春抱怨,前天晚上有多吓人,整栋楼的租客都被吵醒了。 宋迎春笑笑致歉:“打扰到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 “你是他家里人吧,你们不要仗着年轻就胡搞,身体垮掉不得了的!” 宋迎春跟大爷寒暄完,照着导航找到一条小巷。巷子很隐蔽,往里走走就看见一家小店,门口架着几个鸡笼,臭烘烘的,活鸡和鸽子都有。 宋迎春低头在鸡笼前看了半天,选了一只个头中等的小母鸡。老板收拾干净后,鸡肉剁成小块装好袋子递过来。阳光开始发烫,把巷子里的温度照得升腾起来,路边有很多老人坐在马扎上,铺个蛇皮袋摆放好自家种的蔬菜,相互聊天,见人过来就招呼生意。 宋迎春在摊前,挑了几把绿叶菜,和一块水灵灵的冬瓜。他往回走,构想晚饭的安排,开在巷子口的是一家杂货超市,宋迎春在货架前漫无目的的逛了逛,停在生鲜区买了块豆腐。 这下晚饭是不缺什么了。 邹良的报价修改了三版,6点钟,终版价格过审的邮件发来,他重新检查一遍,连同项目策划一起发给甲方。邹良走去茶水间,接热水的空档,手机响了。宋迎春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邹良打字回复:很快。 消息还没发出去,宋迎春又发了一条:晚上吃鸡汤火锅。随后是一张厨房的照片。 石晓月冷不丁出现在身后:“什么事这么高兴,你跟思春一样。” 邹良收起脸上不自觉扬起的微笑:“没什么。” “晚上一起吃饭吗?有鸡汤。”邹良把图片放大,手机转了过去。 “哇!这么好,我现在就去关电脑。”石晓月跑着回了工位。 他们一起回去,石晓月对高跟鞋的驾驭能力进步很大,丝毫没有影响步行回家的速度。 门还是开着的,楼道里就能闻到浓郁的肉香。电煮锅放在桌上,鸡汤安静地冒着细小的泡泡,桌子不大,蔬菜和豆腐一摆就没多少空闲地方,一团切面放在旁边的凳子上。 第53章 宋迎春在收拾灶台,后背汗湿了大片,t恤和皮肤黏在一起。邹良把门窗关上,空调打开。 “怎么不开空调。” 宋迎春洗干净手,坐到桌边:“烧饭开了也没用。” 石晓月脱掉鞋子,穿上邹良的拖鞋,喜滋滋地搓手:“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宋迎春递给她一瓶辣酱:“太淡的话,你可以用这个蘸一蘸。” 石晓月感动道:“迎春,你好棒啊!唉,我都不知道火锅可以这样吃呢。” “我们老家,春节都会这样吃。”鸡汤很烫,邹良轻轻抿了一口。 宋迎春坐在邹良对面,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相互给了一个很自然的笑容。 石晓月左右各瞥一眼,吹吹碗里的汤:“好啦,这事儿我可没法共情。” “迎春,明天吃什么啊?” 宋迎春夹出一块豆腐放进碗里:“明天我回去了。” 石晓月看看邹良,他很短地停顿了一下,低下头接着喝汤。 “怎么这么着急,不能多呆几天吗?”她替邹良问。 “厂里有事情,要回去上班。” “好吧。”石晓月很惋惜,“这汤太好喝了。” 宋迎春在整理地铺,石晓月在外面敲门,邹良去开的门。石晓月站在门口递给他一个袋子,有零食和饮料,买给宋迎春路上吃的。 她往里面看看,压低嗓门:“我靠,你可真没用啊邹良,我套白买了!” 石晓月往袋子里翻翻,掏出一盒安全套塞到邹良手里:“我还以为这次是旧情复燃,情真意切的剧情呢,你们可真没意思。” 宋迎春整理好地铺走到门口,安全套还放在邹良手上,气氛瞬间尴尬起来。石晓月磕巴一下:“我那个……明天还上班呢,先回去了。” 关灯后,宋迎春躺在硬邦邦的地铺上很久都没有睡着,明天就要走了,他想再看看邹良。如果床铺够大,宋迎春觉得自己会起身躺在邹良身边,安静地陪他一整夜,弥补昨晚被打断的那个拥抱。 宋迎春坐起来,眼睛适应黑暗后,看得清邹良熟睡的脸和枕边的眼镜。他走过去轻低下头去吻邹良,嘴唇刚碰上脸颊,他就紧张得心跳紊乱。 他像是在夜里偷窃的贼,偷到这个短暂的吻后,轻手轻脚又速度极快的回到地铺躺下。 晚上八点的车,宋迎春在六点半收好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两件换洗衣服塞进包里,石晓月买的零食太多,他只装了两瓶水和一块面包,剩下的都放在桌上。 “真的不用送吗?”邹良问他。 宋迎春背好书包:“真的不用。” 送别是件麻烦又容易伤心的事情,宋迎春自然不想邹良去做。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道:“差不多了,我先走了。” “待会打车行不行?”邹良站到他身边,靠的很近。“打车只要半小时。” 宋迎春很难拒绝邹良什么,但是这次他想早点回去。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天,得快点走,晚了,这心就再也狠不起来。 邹良的胃已经好的差不多,他应该果断回去,出门,坐公交,上地铁。飞驰的高铁带他回南市,他和邹良各自安好。 宋迎春扭头,邹良的脸就在眼前,太近了他没勇气告别。宋迎春走到门口,扶着门框一边换鞋一边说:“我得回去了。” 邹良低头苦涩地笑了一声,没有回话。 房间在三楼,宋迎春向下走完一层楼梯,抬头回望。邹良站在楼道口,静静地看着他。夕阳从楼道窗口投射进来,金黄火热的一片光辉笼罩在他身上,让宋迎春有种,他把邹良一个人丢弃在这里的错觉。 宋迎春很快收回目光,他深深呼吸,一步步下楼走出那栋别墅。 邹良暂时不想回房间。一推门,已经不会再有宋迎春和他营造出来的响动了。他在楼梯口坐了很久,直到天黑,下班的租客陆陆续续回家,邹良蹲坐在那里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他看看时间,宋迎春的高铁还有一小时到站。邹良准备回房间,起猛了,他眼前发黑,踩空了步子顺着楼梯滚落下去。 天旋地转后,邹良躺在地面上艰难地睁开眼,上方是石晓月的脸。石晓月笑得戏谑,尖细的鞋头轻踢了他两脚:“唉,死了没?” 第38章 邹良在拿到毕业证转正后,年底,和石晓月前后脚参加公司聘任。石晓月初战告捷,邹良去了两次才拿到高级认证。 同批次过来的小金星,到年底离职大半,人事压力很大。邹良和石晓月是相对稳定的那一波。 工资涨了一些,石晓月想搬家,她说现在的房子太逼仄,感受不到生存空间,最近一周都在给邹良发新房子照片。事实上,石晓月的算盘打得很响,邹良是个很好的合租人,他们换个两室一厅,房租均摊的前提下,石晓月可以独占用客厅、卫生间、厨房的空间,邹良只需要一个卧室就好。 石晓月表明意图后,不断催促邹良快点定下来。最后他们选了一套装修一般,但是价格公道的两居室。 搬家那天下着下雨,呼啸的风夹杂雨丝,打湿羽绒服和行李。房子在12楼,电梯上上下下几趟,两个人的行李混在一起放到新家的地板上。 邹良干完力气活,石晓月开始收拾房间。她高兴得像是买了套房子,兴冲冲打开行李袋,毫无章法地抓到什么摆什么。 第54章 邹良在沙发上休息一会,把自己的衣服被子放进去房间,再出来的时候,石晓月坐在地板上身边一堆杂物,她晃晃手里的安全套:“这个,我待会放在门口的柜子里,属于公共财产,先用掉的人得请吃饭。” 邹良笑笑点头:“那我想想你请我吃什么。” “哎呀良哥,不要气馁么,这里是申市唉,你长这么帅找个男朋友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邹良没再接话,帮她一起收拾。 整理完,这里确实有家的感觉。卧室宽敞,卫生间和厨房也是正正经经的空间,不像之前的地方只有巴掌大。石晓月在客厅的鞋柜里摆满高跟鞋,给沙发上铺了新毯子,一瓶花果调的香薰摆在茶几上,驱散了房间里冰冷的雨水味道。 邹良拖完地,石晓月还在擦灶台。 他有些吃惊:“你还打算做饭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以前是环境太差我不想做,现在我得好好经营生活,下班,煲汤,早睡觉。”石晓月随手扔掉前租客留下来的过期调料,“待会去超市采购一波。” 雨还是没停,出门不方便。石晓月便放弃了去大型商场的想法,和邹良撑伞步行去小区附近的生鲜超市。买完蔬菜和水果,她站在肉类档口前犹豫不决,不做饭的人对食材缺乏想象力,卖肉的阿姨看出来这点,热情地向她推荐最后一只冷冻鸡。 “小姑娘,包你好的,就剩最后一只了,7折卖你。” 石晓月扯扯邹良袖口,悄悄问道:“唉,你看看这鸡,好不好啊。” 邹良皱眉:“我哪看得出来,都差不多吧。” 石晓月买下了那只鸡,回家后哼着歌在厨房忙活,邹良觉得她很像一个玩过家家的小女孩。 天很快就黑下来,雨小了些,风还是没停,窗户在风雨的撞击下不安地响动。餐桌上的顶灯老旧,光线不够明亮,但跟下雨的冬夜、跟桌上热腾腾的鸡汤倒是很搭。 石晓月过家家的劲头未消,亲手给邹良盛了碗汤递过去,自己也迫不及待地舀了半碗。 刚喝下一口,她就满脸嫌弃:“我靠,好难喝!” 邹良附和道:“是的,有点腥,还有点……” “还有股鸡屎味。”石晓月抢答。 “那倒也不至于这么犀利。”邹良笑着放下碗。 石晓月很不高兴:“还以为很简单呢,迎春做的就很好喝。” 见邹良敛起笑容,她不屑道:“还不能提了。” “唉,良哥,我们出去吃吧。” “还在下雨呢,凑合吃吃就行了。” “也对。” 半个月后,石晓月的鞋子不再安分地呆在鞋柜里,凌乱地甩在入门的走道上,邹良经常会不小心踩到。厨房除了深夜煮泡面外,也再没别的用处。 —— 宋迎春在春节攒的假期,一直拖到3月才开始休。厂里有了新规定,不休可以折工资兑现,如果不是宋玉玲出了事情,宋迎春最多休个三四天,剩下的全部兑成工资。 宋玉玲在年初怀孕,状态一直不好。宋迎春每周都会给她打电话,问问最近的产检情况,宋玉玲讲的细节不多,只提到她有出血,还会莫名其妙地疼,但医生说小孩子是好的。 宋迎春很担心,他听的出来宋玉玲很害怕。曹斌一开年就去了外地,说是跟朋友一起包小工程干活,宋玉玲那会还欢喜地给他打电话:“哥,曹斌说今年干完,我们结婚欠的债就能还完了,过几年我们说不定能凑个县城首付呢。” 宋迎春请假回家,宋玉玲也回了泉灵村。 阳春三月,合欢树抽出嫩绿的新芽。宋迎春坐在院里的凳子上,仔细看着宋玉玲,她穿着薄棉袄,看不出肚子。 “不都说怀孕会胖吗?你怎么还瘦了这么多。”宋玉玲脸小,瘦一点特别打眼。 “这个会吐,我前段时间吃什么吐什么。”宋玉玲说道,“以前不会的。” 提起上一个孩子,宋迎春心里更焦躁。他不懂怀孕生孩子是个怎么回事,但宋玉玲之前打胎伤了身体,那些事情宋迎春记得很清楚。 “医生说是都没问题吗?”宋迎春问她。 宋玉玲犹豫着:“每次检查,小孩的指标都是好的,可能我就是那种情况比较多的孕妇。” “说的什么屁话。”宋迎春来了脾气。 刘合欢走过来:“玲子,你自己得当回事,找个大医院看看。” 她嘱咐宋迎春:“把玲子病例带好,你带她去。” 次日,宋迎春陪着宋玉玲一起产检,接诊医生很忙,在听到他们想转院检查的时候,头也不抬,在病例本上写下一个专家名字。 “她的情况确实比较复杂。你们去申市,挂她的号。” 宋迎春有6天假期,回去的路上,他就在看申市的车票。县城的高铁站开春就运营了,从江洲县有直达申市南站的班次,很方便。 车票好买,但是挂号这事情不好办。县医院的专家号有时候都需要预约,申市的专家肯定更是一号难求的。宋迎春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也不放心宋玉玲一个人去。 晚上,刘合欢留宋玉玲吃饭,她问起后面的安排,宋迎春简单说了情况。 提起申市,整个泉灵村的人都会想起邹良。 “你快找大良啊,他在那边上班不是,找他先去医院把号挂好。”刘合欢着急地提点儿子,“你春梅娘说,大良年初升职了呢。那孩子,怕是以后都会留在申市了。” 第55章 宋迎春自然是知道可以这样做,只是他很抗拒见到邹良罢了。 吃过晚饭,宋迎春还是拨了邹良的号码。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 宋迎春问:“你还没下班吗?” 邹良笑笑:“马上就回去了。” 邹良似乎知道点宋玉玲的事情,主动问他:“迎春,玉玲子还好吗?” 宋迎春一惊,讲了宋玉玲的情况和要去申市看病的事情。 邹良的键盘又敲敲打打,他很快说道:“迎春,我查了一下那家医院,距离我这里不远。我明天去医院看看,最近能挂的号是哪天。如果来不及,玲子可以先住我这边,后面我带她去医院。也有可能最近都挂不到,但是申市这边有好几家妇幼专科医院,换别的专家先看一下可以吗?” “迎春?”邹良在喊他。 “嗯。”宋迎春回过神来,邹良的话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让他毛躁一天的情绪马上熨熨帖帖。 宋迎春不再多想,笑着回答:“好,我明天过去。” 第39章 他们傍晚抵达申市。车站的人总是很多,宋玉玲走得小心,宋迎春放缓步子,拉着行李箱跟在后面。 “大良哥!”宋玉玲招招手。 邹良站在大厅里冲他们微笑。他穿着毛衣和休闲裤,身形挺拔颀长,神情放松。状态比去年夏天见到的时候好了太多,褪去校园的青涩,成熟亲切。他向来有点骄傲的气质,现在也隐藏得很好,这让宋迎春觉得,邹良确实是泉灵村人口中的邹良,好好读书在大城市扎根,就此改变命运。 宋玉玲不好挤地铁,他们打车回去。到家刚放下行李,邹良的电话就响起来,他走到阳台去接,听的出来是工作上的事情。 宋玉玲坐在沙发上,小声问:“哥,大良哥是不是很忙啊。” “嗯,应该挺忙的。” “没想到大良哥人这么好呢。”宋玉玲说道,“以前在村里,觉得他不怎么爱搭理人,现在觉得大良哥什么忙都愿意帮。” 宋迎春觉得心虚:“你别想那么多,明天好好看病。” 天色暗了下来,邹良放下电话走到卧室,准备带他们下楼吃饭,石晓月还在加班,不等她了。 饭桌上,邹良说到晚上住宿的安排,他在附近的酒店定了两个房间,吃完饭可以直接过去。 来之前,曹斌给宋玉玲转了五千块,叮嘱她这趟不能让宋迎春花钱。宋迎春没花,邹良花了也不行。 宋玉玲过意不去:“酒店多贵啊,大良哥你跟我哥晚上挤挤,我睡沙发就行,你客厅那个沙发挺大的。” “那怎么行,你怀着孩子呢。”宋迎春不同意。 “那……”宋玉玲想了想,“哥,你睡沙发去,省一间房钱。” 宋迎春答应下来。 宋迎春从浴室出来,邹良还坐在沙发上,他屈起膝盖,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键盘敲个不停。宋迎春坐到一边,扭头看了眼屏幕,有表格和图文,他看不大懂。但他喜欢邹良专注的样子。 “你总是这么忙吗?”宋迎春拿着毛巾擦头发。 “还行吧。”邹良停下工作,“你去卧室睡吧,我在这正好干活。” 开春了并不冷,沙发也够大,宋迎春没再推辞,跑去卧室给邹良拿被子。邹良不擅长收纳,东西不多但是放的随意,他在衣柜里翻找一阵,抱着棉被送到客厅。 宋迎春想把卧室收拾一下,可是坐车挺累的他又想早点休息。明天还会在这里,他短暂地纠结后,决定早早睡下。 次日,邹良请了假,陪宋玉玲一起去医院。妇幼专科医院跟江洲县医院氛围很不一样,这里像是一个生育工厂,孕妇挺着肚子来来往往,小婴儿嫩生生地啼哭。家属等待区里,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阿姨,宋迎春和邹良显得格外惹眼。 宋迎春有些局促,朝诊室方向看了好几次。 “这边的号是不是很难挂?”他问。 “普通门诊没有了,但是我运气很好,挂上了今天特需门诊。”邹良笑着回答。 “特需是什么意思?” “就是贵一点的专家号,也就是个噱头,我挂过,很普通专家号没区别的。” “会很贵吗?” “不会。”邹良推了推眼镜。 宋迎春想跟邹良说谢谢,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还想问邹良为什么要挂特需门诊,是后来胃病复发了吗? 走廊里传来响亮的哭声,一个二胎妈妈牵着小女孩走出来,她很愤怒,不断责骂孩子不听话。 思绪被打断,宋迎春自顾自说道:“我很不喜欢来医院。” 邹良马上认同,像是经历很多恶心透了一样:“我也不喜欢,特别不喜欢。” 他们在医院泡了一天,宋玉玲做完检查拿着报告去回诊,已经是下午了。邹良接起电话,一边讲一边往僻静的地方走,这次时间很长。 回来后,邹良解释着:“开了个电话会议。” 宋迎春点点头,邹良握着手机,手臂垂在座位上,露出疲倦的神色。宋迎春看着他眨眼,再眨眼,他靠着椅背,歪斜着脑袋就这么睡着了。 春日的阳光穿过窗玻璃照进来,邹良的面庞白皙干净。宋迎春轻轻摘下他的眼镜,高挺的鼻梁上,两块粉色的压痕。 “哥,哥。”宋玉玲拿着检查报告跑出来。“医生说都还可以,就是月份大了要做环扎。” 第56章 宋迎春问:“什么是环扎?” “我也不是很懂,但是我们县医院就可以做,也不用跑来跑去。”宋玉玲笑得很开心。 邹良揉揉眼睛,对宋迎春说道:“是好消息,你不用担心了。” 宋玉玲穿的是一件针织衫,她很瘦,看不出来肚子。算算时间,秋天孩子就会足月,这次她会平平安安,顺理成章地生下小孩。 宋迎春把眼镜放到邹良手里:“不担心了。” 宋玉玲还是得仔细点养着,申市这趟不能到处玩。晚上洗完澡,宋迎春看了看车票,并未着急定下,先收拾房间好了。 衣柜就很乱,羽绒服占了大半空间,应季的外套、毛衣胡乱挤在一起,还有几个扎好的袋子,估计是搬家带过来的还未打开。 他拿起袋子放到地上,余光被一沓病例吸引。透明的塑料袋里,有毯子,有t恤,病例夹在最上面,正好可以看见邹良的名字。 宋迎春迟疑一下,还是打开了,连带掏出来的,还有几盒没吃完的药。他蹲在地板上,翻看一本本病例。 “主诉:失眠,精神恍惚,心跳紊乱,流鼻血,晕厥。” “现病史:失眠症状已有半年,期间有就诊,未吃药。因出现晕厥送医抢救……” 机打的字体很清晰,诊断说明那一行,刺疼了宋迎春的眼睛。 “疑似情感创伤引发睡眠障碍。” 没有好好存放,这些纸张翘着边,打着卷。宋迎春一页页翻看,是邹良长达一年半的复诊记录,数不清的药单,和大学医保报销单。那些印刷在单据上的时间,名字很长的药品,在像宋迎春展示,邹良在大学和医院间一次次往返。他很痛苦,不吃药连睡觉都做不到。 “迎春。”邹良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宋迎春抬头,噙着泪的眼睛看着他。 “我来找睡衣。”邹良刚洗完澡,穿着白天的衣服。 “那个,忘记扔了,东西放的乱。”邹良解释着,在柜子里翻找出睡衣。 邹良拿着衣服站在宋迎春面前:“迎春,我已经没事了。” 他转身要走,宋迎春坐在地板上拉住他的手腕,低头颤抖:“对不起,对不起。” 邹良笑笑,很随意,就像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坦然:“跟你没关系。” “很疼吗,很难受吗?”宋迎春深深呼吸,压制哭泣。 “迎春。”邹良变得认真起来,甚至有些不悦。“我不要你愧疚,我说了,跟你没关系。” 宋迎春仰起头看他:“没有愧疚。”他喃喃重复,“不是愧疚,我只是……” 是心疼,是难过,是舍不得邹良独自熬过这段痛苦的经历。 邹良挣了挣被他紧握的手腕,蹲下身来,看着宋迎春的眼睛:“迎春,你再不松手,我就要吻你了。” 宋迎春凑过去,唇挨着唇,轻轻笑了:“知道了。” 邹良身上的水汽未消,嘴里有凉爽的薄荷味。他吻得太用力,宋迎春跪坐的姿势很快支撑不住,仰面倒在地板上。 他在急躁的亲吻中问邹良:“晓月什么时候回来。” 邹良松开他,掏出手机飞快地敲打,随手扔到一边:“她不回来了。” 房门是开着的,地板很凉。邹良舔吻着宋迎春湿咸的眼角,呼吸滚烫:“迎春,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 石晓月还在骂骂咧咧改ppt,事就那么点破事,领导非要讲出花来。今天这个班不知道要加到什么时候。 手机响了,她拿起一看,是邹良的消息。 一条待认领的转账,备注“麻烦,今晚出去睡。” 石晓月狡黠一笑,加班的怒气全消。她点开应用找了家公司附近的酒店,把豪华大床房截图过去:“我要住这间。” 今晚运气不错,领导家小孩突然发烧,没工夫再折腾了。石晓月打车到酒店,开了个标间,洗完澡后扑倒在床上刷手机。 十二点了,石晓月还在看电影,消息弹窗里邹良发来消息。她点开,还是转账,高级大床房的差价。 石晓月八卦的心思被无限放大,她打个滚趴在被子上,收下转账回复消息。 “体力真好的小伙子。” “套够用吗?” “周末别忘了请吃饭。” 第40章 宋迎春带着妹妹回家,申市往安市的路上,会经过很多山区。高铁呼啸着钻进山洞,钻进浓密的黑暗中。仿佛突然间天黑了,乘客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宋迎春还是没想明白,他和邹良以后该怎么办。他们不会结婚,不有孩子,过着不被人理解的生活,会被泉灵村人反复讨论。 他们就像钻进山洞里的高铁一样,只有车厢里短暂的光亮,看不起前方的路。 可宋迎春又很清楚,所有担心的事情排排序,排在第一位的还是邹良。他喜欢邹良,早就真实到无法自欺欺人。 他把自己想得很累,靠着椅背半闭上眼,高铁驶出山洞,迎面而来的是一大片桃林。粉红的桃花开满山坡,开在三月和煦的阳光里。恍惚间,宋迎春又很迷信地去想,他和邹良会不会也能从黑暗中走出来,柳暗花明。他自嘲地笑了笑。 车厢里一片唏嘘称赞,很多人掏出手机拍照片。宋玉玲推推宋迎春:“哥,快拍啊,太好看了。” 第57章 宋迎春举起手机按了几下,大好的春光毫无死角,随手拍下在相册里也是美得出众。他把照片发过去,宋玉玲喜滋滋地点开,设置成壁纸。 “哥,你给小孩取个名字吧。” 宋迎春不愿意:“小孩名字肯定是爸妈取,你跟蒋顺好好想。” 宋玉玲咬咬嘴唇:“那你给取个小名也行。” “我哪里会。” 宋迎春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随手发给邹良。又问他,玉玲子的小孩起个什么小名好。 邹良回复说,桃花? 宋迎春轻松地笑了笑,给邹良回了句:也行。 “小名,叫桃花怎么样?”他问宋玉玲。 “要是个男孩呢?”宋玉玲反问。 宋迎春想了想,不太有底气地说:“那就叫桃子?” 宋玉玲咯咯笑个不停,摸摸肚子说:“小崽你听见了吧,你叔给你小名取好了啊。” 邹良给宋玉玲买了很多零食,不知道是她孕吐缓解了,还是检查结果正常太高兴,宋玉玲的胃口很好,一路上吃个没停。看样子,瘦下去的肉很快就能吃回来。 宋玉玲吃完最后一颗果冻,打个哈欠靠着座椅睡着了。宋迎春靠过去,把她往身边揽了揽,让她依在肩头上。 宋迎春总是把她当小孩,可仔细看看,宋玉玲已经不再稚气,长成了一张大人脸。都长大了不是么,宋迎春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 到达江州县城,已经是傍晚。宋迎春和宋玉玲打车回家,司机很健谈,一路上在讲政府规划。说县道路会拓宽,附近村庄的路也会重修,十里八乡还会通上公交车,农村得有大变化。他有板有眼儿地保证,政府的红头文件都下来了,可不是瞎讲的。 宋迎春听着,偶尔搭上几句话。 车在土地庙停下,西落的太阳像一只轻盈的气球飘在泉灵村上空,正是晚饭时候,院落间炊烟袅袅升起。宋迎春还是喜欢村里,站在村道上,才是真正回家。出租房、工厂宿舍,都不能算。 "哥,我妈说晚上去我们家吃饭。”宋玉玲说道。 “好啊。”宋迎春笑着答应。 —— 申市的春天短暂,每逢换季,气温也很不稳定。石晓月周一穿短裙,周二换成毛呢大衣,下了两天雨后,她把压缩好的羽绒服又掏了出来。 客厅的沙发上堆满她的衣服,石晓月信誓旦旦地说周末整理,到了周六,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她顶着毛躁的长发,披着毯子去冰箱找吃的,邹良已经准备好出门。 “良哥,你去哪?”石晓月拧开牛奶瓶子,咕咚喝下一大口。 邹良在换鞋:“去商场买件衬衫。” 石晓月来了兴趣:“买衬衫?听起来有事情啊。” “嗯,下周有个内部竞聘,说过了后面可以优先参加选拔。” “靠!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啊,上个月人事拉群,说金星计划的人都可以入队,你嫌每周要单独给本部总裁发工作汇报太烦,退群了。” 石晓月回想一下:“哦,记起来了。公司就是垃圾,什么屁事都要写汇报。” “良哥,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邹良换好鞋子,走到餐桌边喝水:“反正闲着也没什么事做。” 石晓月摇摇头:“请问,除了工作,你就没什么爱好了吗?” 邹良放下水杯:“有的,我喜欢迎春。” “话题终结者。”石晓月恨恨地放下牛奶盒。 她闲的无聊要一起去商场,邹良在沙发坐着等,两小时后,石晓月化好妆,换好衣服,香喷喷地从卧室走出来。 女人对买衣服总是很有兴趣,石晓月也不例外,哪怕是买男装。邹良被她带着逛了一家又一家店,试穿了很多件,邹良看不出来差别,可石晓月确实实打实地纠结。 他们坐在咖啡厅中场休息,石晓月吃完华夫饼,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她忽然两眼放光地指着窗外:“邹良,那人跟你长得好像啊!” 邹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咖啡厅对面是一家轻奢品牌店,门口的海报上,代言人表情冷峻,穿着白衬衫。 “他比我帅。”邹良回过头。 “那都是p的,良哥你得相信自己。大学的时候,好多女孩子惦记你呢。”石晓月叹息道,“只可惜啊,你大一就出柜了,我室友伤心了好久。” “好了好了,我们去那家店逛逛。”石晓月喝完咖啡,拿起手包。 从试衣间出来后,店员和石晓月纷纷惊呼,真的好像。邹良看看镜子,也默认了这个说法。衣服有点贵,但大概率他会穿很久,买下来以后能用的上。 店里装修和光线都散发着高级感,石晓月随手拍下邹良的照片,给宋迎春发过去。 “是不是很帅?” 宋迎春转岗做机修员已经有两个月,之前的同事都不理解,小组长干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转岗。机修员虽说不会更辛苦,但很难熬出头。宋迎春觉得流水线的活已经干明白了,趁年轻学点技术多好,学不出头就再回流水线,没什么大不了的。 带他的江师傅是个严厉寡言的人,骂走过好几个徒弟。宋迎春出了名的脾气好,江师傅在相处一周后,总算喜欢上了这个新徒弟。 宋迎春下班回到宿舍,手上的机油不好洗,他打了两遍洗手液。擦干净手,宋迎春掏出手机,看到石晓月发来的招照片。 第58章 邹良穿着白衬衫站在穿衣镜前,曲起手臂整理手腕处的纽扣,身旁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笑容可掬的店员。 宋迎春点开键盘,回复石晓月:“是很帅。” 机修组的宿舍在厂外一栋公寓里,比厂里面的稍微宽敞一些。宋迎春这间只住了三个人,师傅和另一个工友都成家了,老婆也都在南市俩人不常回来,大多时候,宿舍只有宋迎春一个人。 今天异常很多,挺累的。宋迎春煮了个鸡蛋面吃完,早早洗漱好躺在床上。临睡前,他又点开石晓月的对话框,把邹良的照片存到相册里。 周一调休,以前的室友庞鑫约他吃饭。中午,他们约在以前常去的一家小炒店里,菜上得很快,边吃边聊。 庞鑫问待会要不要去商场,他女朋友快过生日了准备买个礼物,宋迎春觉得逛逛也行,答应下来。 庞鑫在一家珠宝店挑项链,金价涨了一个小坠子都要一两千。挑挑拣拣后,庞鑫忍痛买下一款玫瑰造型的项链,等打包的间隙,宋迎春被对面的店铺吸引。 卖手表的,海报上西装革履的老外,举起右手展示腕表。宋迎春觉得,邹良的手腕上也应该有手表才对,他走进店里,隔着玻璃看得仔细。 柜台越往里面,价格越高,但是价格越高,东西好像就越漂亮。宋迎春指着柜台深处一款银色腕表,跟店员说拿来看看。 店员恭维地夸他有眼光,说这是经典款,很畅销。宋迎春倒是没看出来经典在哪里,他之所以选中,只是这款跟邹良在泉灵溪边摔坏的那只表很像罢了。 他看看价格,没太纠结。询问店员有没有折扣,庞鑫跟了进来,讶异地瞪大眼睛:“迎春,你买这么贵的表?不像你啊!” “还好,五千出头,一个月工资够的。” 庞鑫咋舌:“你要自己戴?” 宋迎春笑笑:“送人的。” 没有打折,店员送了一支同品牌的护手霜。宋迎春刷完卡,拎着购物袋回去宿舍。 下午睡了一觉,晚上他挺精神。宋迎春拧开护手霜,还没挤出膏体,就闻到浓郁的甜香味,显然不适合他。宋迎春把护手霜随手扔在桌面上,拉开桌下的抽屉,抽屉卡得很紧,他用力一拉,饼干盒子撞到边缘。 圆形的曲奇饼干盒,邹良坏掉的手表放在里面。宋迎春把它拿出来放在手里把玩,表里的时间停在9点37分,那时候的泉灵溪,月光正好。 第41章 石头晓月先下班,收拾完沙发上的衣服山,翘着脚玩手机。天气终于稳定下来,这次肯定不用再把收纳箱打开。 邹良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快递箱子。宋迎春前天找他要了地址,说要寄包裹,并未说明是什么东西,邹良也习惯不去多问。 他在沙发边坐下,拆开外盒,里面叠放着一个质量很好的手拎袋,邹良感到惊喜,快速打开包装。 先惊叹的是石晓月:“哇,手表唉。” “给我看看。”她从邹良手里拿过来,摩梭掂量。 她很快还给邹良,看着他戴着在手腕上,尺寸刚好。 “良哥,这个不是手表。”她调侃道,“这是大古的变身器,带上秒变奥特曼。” 她拍拍邹良的肩膀:“这次竞聘得是第一吧,哈哈哈。” 邹良很久没有戴手表了,腕上多了个东西,冰凉的,很快又吸收体温淡化存在感。邹良没有过多揣测迎春送这份礼物的意图,他只是单纯又强烈地快乐。 竞聘安排在周四,这只是一次非正式的内部选拔,25个人参加50%的通过率。邹良和选手们等在会议室门口,挨个叫号进去讲ppt,进去的人总会被等待的人群讨论,她是某个领导的秘书这次稳过、他刚刚做完新项目很有势头。再小的选拔都竞争味十足,邹良被场外紧张的氛围渲染,时不时打开手机看自己的材料截图。 分是当场打的,每个人演讲、点评完毕,打分卡都会交给主持人,全员结束后公布成绩。邹良抽到的号牌是14,出来后他加入讲完的选手群里,简单聊着刚刚的提问和表现,他觉得自己表现的可以。 不多会,评委们从会议室出去,主持人朝他们招手,他看起来是个新人,活泼热情。 “成绩是要次日发的,不过你们可以先进来看看,不要拍照哦。” 大家鱼贯而入,幕布上投射出来成绩表,只统计通过的13个人,邹良看得很清楚,上面没有他的名字。 邹良没太多感受到腕上的手表带来的力量,可看见成绩的时候,他觉得自然下垂的左臂被手表坠得沉甸甸的。邹良回到工位上,仔细回想自己为什么没有通过,是哪个环节没有表现好,他问询到主持人的工号,向他要过来全部的成绩单。 邹良看见自己不但没通过,名次还很不好,25个人他是19名,表现力和问答得分都不高。学生时代他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小考拿到成绩很低的卷子,顶着羞耻心回家面对陈春梅的脸色。 现在陈春梅真的已经不管他的,可他好胜的性子没有变,邹良陷入一种诡异的拉扯中,他不喜欢自己莫名的骄傲,却没有力量改变天性。 只是一次规模很小的选拔,没关系的。邹良这样宽慰自己。 秦莉莉在公司大群里发了张截图,是南市古镇双人一日游的套餐。秦莉莉婆家在南市,小孩在那边上小学。她在大群里抱怨,小孩突然生病了没法玩,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转出去,退订购要手续费。 第59章 邹良忽然很想见到宋迎春。他拨通号码,问宋迎春周末有没有空。 电话那头是很吵的机械声,宋迎春有点吃惊,随后说道:“我去调休。” 邹良买下秦莉莉的套餐,周五请假,睡了一上午后,收拾换洗衣服装进书包里。申市到南市的高铁班次很多,昨天他买到了时间最短的那一班,四个半小时到达。 进站,检票,发车。正午的阳光很好,晒得车厢暖融融的,邹良撑开桌板,打开电脑检查邮件和群里代办,写完周报后,他确认这个周末大概率不会被工作打扰。邹良点开网页,查看古镇的景点和酒店环境。 只是个标间,他不太喜欢。邹良打电话到酒店前台,确认房间还有后,他把标间换成酒店首页极力推荐的情侣套间。 到站后,邹良打车去到宋迎春的工厂,这是一家生产汽车零部件的公司,里面地方很大,厂房建得也气派,邹良进不去,只在门口看看。 顺着导航走,拐过一个街口进入居民区,十来分钟后,邹良停在宋迎春的宿舍楼下。对比起安保严格的厂区,这里烟火气很浓。楼下一水的小吃铺子,傍晚了,路边摆开很多地摊。 看看时间,迎春说过今天他会早点回来,邹良便站在路边等他。 到点了,穿着深蓝色工服的工人三两成群走在路上,说说笑笑。或去店里吃饭,或买上一点小吃走进宿舍楼,短短的街道热闹起来,灯光和残存的夕阳一起照亮轻松的下班时光。 邹良又萌生了和宋迎春交换人生的想法,宋迎春不用做ppt,不用演讲,踏实干完一天活之后下班吃饭。他总是片面地认为宋迎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但事实上他更清楚,轻松人生的背后,是宋迎春平和积极的生活态度。 归根究底,他无法成为他,但是他很想占有他。 宋迎春夹在人群中,并不出众,可邹良还是很远就认出他来。他的工服是浅蓝色的,跟其他人不同,是件连体衣。那件工服衬出宋迎春宽肩窄腰身材优势,露出的一段线条漂亮的脖颈,他还是留着极短的头发,干净温和,跟遇见的工友打招呼。 宋迎春看见邹良,楞了几秒,随即露出笑容:“怎么不去宿舍?给你留着钥匙了。” “没等多久,正好在附近溜达一下。”邹良答道。 宋迎春带着他回宿舍,今天师傅和工友还是不回来,邹良可以留宿,省个酒店钱。邹良跟这里的氛围并不搭,他穿一件浅色风衣,冷白的皮肤,丝毫没有体力劳动的痕迹,跟宿舍里出现过的热情聒噪的家属不一样,邹良是沉默且从容的。 路上遇到工友,寒暄中宋迎春会介绍:“老家的同乡,来这边玩。”工友们友好地打量着邹良,相互给一个礼貌的微笑。 邹良跟在宋迎春身后,他掏出钥匙低头开门,柔韧的后颈让人很想捏一把。 推开门,宋迎春被邹良按在墙上吻住,接吻不会再让他那么紧张,只是在宿舍里,在这栋住满工友的楼里,宋迎春不免感到害怕。 淡淡的机油味刺激着邹良的神经,他熟练地撬开迎春的牙齿,舔舐上颚,勾缠唇舌。他错开脸找准角度,往舌根探去,吻变得更深更沉溺,宋迎春不太熟练地回应着,嘴角流出涎液。 他伸手摸索,咔哒一声把门锁上,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邹良松开嘴,看着宋迎春发红的眼角,宠溺地笑了。他伸手握住宋迎春的后颈,啃咬他的耳垂,邹良知道他最受不了这里,没几下,宋迎春就颤抖着喘息。 “邹良。”是一声警告。“在这不行。” 邹良贴的更近,抓住宋迎春的手贴在自己身上:“我在门口一看见你就这样。” 宋迎春听不了这么露骨的话,手像是被灼伤一般,他开始语无伦次:“你……怎么什么都说?” 邹良放开他,退出一个拳头的距离,抓住宋迎春的那只手并未松懈,另一只手放在他的领口上:“我想要你,是什么丢脸的事吗?” 他语速缓慢,一边问着,工服上的5颗纽扣被他单手解到底。宋迎春穿了一件白色的打底背心,突起的锁骨下,胸膛正在剧烈起伏。邹良抬手脱下上衣,灼热的目光穿过镜片,一寸寸打在宋迎春身上。 “那里不行。”宋迎春被拥吻着,往床边推搡。“那个床,总是晃荡。” 邹良骂了句脏话,转手把他按在床边的桌子上。邹良急躁目光地四下探寻,抓起桌上的护手霜。 盖子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动。宋迎春又闻到那股浓郁的甜香,让混合着汗液、机油味的空气变得复杂。那支不适合他的护手霜,最终还是用在了他的身上。 第42章 宿舍床也不大,宋迎春给室友打了招呼,邹良睡在旁边的床上。早上醒来,邹良却是和他挤在一起,伸胳膊架腿睡得很安稳。宋迎春动动酸痛的身体,轻轻掰开邹良准备起身。 “再睡会。”邹良迷迷糊糊地按倒他,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宋迎春躺下,在邹良匀称的呼吸中,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有些脏,有些黑,靠窗的地方被雨水泡的掉皮。窗帘没拉,阳光直挺挺打进来,落在凌乱的桌椅间,淡黄的瓷砖上,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飞舞。 良久,宋迎春闭上眼,没睡着也不乱动。 “起来。”十点了,宋迎春推推邹良。 第60章 “别啊,再睡会。”邹良不满地央求。 “滚蛋,还去不去玩了。”宋迎春推开他,翻身下床。 邹良当然没忘记今天要去古镇,但他并不积极,如果不出去,就这么跟宋迎春在宿舍呆一天,他也是很愿意的。 宋迎春穿上外套长裤,很快洗漱完,踩着拖鞋出去了。邹良躺在床上翻看手机,习惯性地检查邮箱和工作群,还好都挺安静。宋迎春的宿舍跟大学寝室布局差不多,虽然老旧,但是面积更大些。 邹良起床,懒散地走到卫生间,叼起牙刷刷牙。宋迎春推门回来,手里领着油条包子和两杯豆浆。他把早餐放到一边,开始收拾房间。 确实饿了,邹良戳开豆浆大口地喝,他靠在椅子上催宋迎春:“先吃啊,不能待会再弄么。” 宋迎春拎着拖把往卫生间走:“就这么大点地方,马上就好。” 宋迎春确实没花太多时间,活也就是那些,拖地,收垃圾,理床铺。可是干完后,整个宿舍都明朗起来,恰到好处的整洁。邹良站到窗前,楼下的石榴和丁香开的正好,五月的暖风裹挟着活泼的草木气迎面吹过来。 今天天气真好,今天他身边还有迎春。 宋迎春从储物柜里拿出背包,装了两瓶水和几包零食,弯腰换鞋子。扭头,瞥见邹良站在窗前正在看他。 “走啊。”他催促道。 邹良扬起嘴角,手机塞进衣兜里:“好。” 宋迎春不想打车,邹良就和他一起坐公交。换乘三班公交后,车停景点大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矗立着高大的石雕牌坊,别阳古镇。 申市也有古镇,邹良大学期间玩了个遍。出去多了便觉得旅游景点都差不多,卖差不多的纪念品,吃味道一样的淀粉肠和臭豆腐。 “你之前来过吗?”邹良问他。 宋迎春拿出矿泉水,重新背好书包:“来过,刚上班的时候跟同事一起。” 青砖石道,白墙灰瓦,狭长的巷道里,邹良和宋迎春并肩走着。早上还灿烂的太阳,刚到了中午藏到乌青的云层后头,收敛光亮,让老旧的建筑更显暗淡。 空气发闷,邹良走的发热脱下外套,宋迎春指指前方:“那边有个人工湖,我们去那边坐一会。” 走出巷子,迎面而来的风夹杂水汽,凉快不少。邹良坐在湖畔的石凳上,听宋迎春讲话。 “南市没什么小溪或者小河,我同事说这个湖是人工挖出来的。” “还没泉灵溪好看。”宋迎春盯着湖面。 邹良轻笑:“确实。” 天更暗了些,湖边的码头上,停靠着很多动物造型的小船。宋迎春来了兴致,问邹良要不要坐坐玩。 江州县有个老公园,里面有花鸟市场和套圈地摊,一条小河横穿公园,宋玉玲小时最喜欢去公园坐船。 邹良点头,跟着宋迎春走到码头。电动船已经租完了,剩下的船需要脚踏,价格也更便宜。宋迎春选了一艘天鹅造型的,刚买好票,软绵绵的雨丝就随风飘下。 宋迎春犹豫着:“还坐吗?” 邹良反倒笑的更欢:”来啊。" 天鹅船慢悠悠地往湖心驶去,雨大了些,敲打在船顶上,沉闷急促的声响,青白的湖面被雨滴砸出细密的涟漪,湖畔两旁的水杉站在雨幕中,高大伟岸,绿意浓浓。 邹良哼起歌,哼着哼着歌词逐渐清晰。 “near,far,wherever you are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 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 ……” 宋迎春知道这首歌,《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邹良唱的真好,轻轻的,漫不经心又柔软动情。 不断有船往回走,只有天鹅船在逆行。到了湖心停下,船桨声、歌声同时停下,湖面上孤零零的只剩他们,被淅淅沥沥的雨滴包裹。邹良的位置迎风,宋迎春看着他被打湿的衣服有些着急。 “差不多了,回去了。” 邹良毫不在意:“不着急。” 他用一种孩子般干净的眼神看着宋迎春:“迎春,我好想接吻啊。” 雨水像是落进宋迎春的心里,让他变得潮湿、温润。吻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宋迎春不擅长应对这样的调情。 他没有开口,眼中都是默许。邹良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摩挲他的颌骨,在落雨的湖心上,白色的天鹅船里,给了宋迎春一个温柔极致的吻。小船因为邹良的动作轻轻摇晃,他轻轻吻住,缓缓松开,宋迎春尝到了邹良唇上新鲜的雨水味道。 邹良松开他:“我们回去吧。” 酒店就在古镇附近,撑伞逛了一下午,两个人都有些累了。吃完饭他们直奔酒店,邹良推门插卡,错愕地站在门口没进去。满屋子粉红的装饰,鸟笼造型的大床,暗示性满满的摆件。 邹良尴尬地解释:“海报不是这样的。”他转身要走:“我去楼下换一间。” 宋迎春拦住他:“算了,就睡一觉不碍事。” 宋迎春洗澡的空档,邹良在套房里溜达,逐渐适应了这些浮夸的装修,床头柜上贴着粉红的心形海报,英文字母印刷得极其挑逗:“secret”。邹良好奇的打开,心跳加速几秒后,饶有兴致地笑了出来。 宋迎春带着水汽从浴室出来,浴袍带子系得规整,头发湿漉漉的。他抓起柜子上的纯净水灌下几口,突兀的喉结生动地滚了滚,一天的疲惫仿佛就此驱散。 第61章 宋迎春坐到床边:“不去洗么?” “早点睡?明天你还得回去。” 邹良站在他面前,他察觉到邹良脸上恶意的笑。 邹良伸手推他,力气不大,宋迎春顺势倒下。邹良压在宋迎春身上,他抓住宋迎春的两只手腕扣在床头,浅浅地吻在他的眼皮上,那块皮肤柔软单薄。嘴唇贴着皮肤向下游走,邹良一口一口轻嘬他的鼻尖、嘴唇、下巴。带着顽劣,带着深情。宋迎春感觉浑身的血液逆流到颅顶,呼吸急促,眼神恍惚。 一声清脆的响动后,宋迎春感到手腕发凉,他挣了挣,缓过神来意识到,邹良把他禁锢在了床头。 那个笑容更明显了:“这里900块一晚。” 他俯下身贴着宋迎春耳边:“我们把房费玩回来。” 作者有话说: 八九杀的一章,好崩溃,只能写到这里了 第43章 宋迎春睡很沉,睁眼醒来,邹良靠坐在床头,微皱眉头敲手机。他看了看时间,快中午了。 套房有个阳台,宋迎春起床,拉开厚重的窗帘站到阳台上,灿烂的阳光照亮古镇,灰白色调的建筑线条明朗,红花绿树越过墙头,点缀其间。 邹良跟着出来,他穿着酒店的浴袍,头发凌乱,眼神倦怠。邹良依在栏杆上,接过宋迎春手里的烟和打火机,按了几下,打火机只能绽出一点火星子,凑不出火苗。邹良不耐烦地甩甩打火机,又举起来看了一眼,确实没气了。 他叼着烟,捏住宋迎春的下巴,低下头对准那根灼烧的红点,烟头碰到一起,脸和脸之间燃起一片青白的烟雾。邹良猛吸一口,眯起眼睛放松下来。 宋迎春问道:“怎么不高兴?” 邹良写了一周的方案,刚刚被邮件退回,这次甲方对接人是个严谨的老手,条例清晰地提出修改意见,周二重新过稿。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而且他下午就要回申市,很久都不能再见到宋迎春。两种情绪混合在一起,邹良肉眼可见的烦躁。 他抓抓头发:“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情。” 宋迎春嗯了一声。抽完烟,他说起泉灵村。 “上次我和玲子回去,村里都在说新规划,听说会修水泥路,离县城近的那个庄子估计要拆迁,家家都在抢着盖房子。” “那挺好的。”邹良不咸不淡地回应。 宋迎春眺望远方:“以后村里会越来越好的。” “大良,我没想过一直在外面打工,我还是想回去的,爸妈都在村里。”他的视线没有变化,抿了抿嘴角。 邹良还想再来根烟,想到没火,不大高兴:“我知道。” “没事。”邹良当然明白宋迎春的想法,他愿意主动提起,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下午两点半的车,邹良也不喜欢送别,离开古镇后,他们前往不同的目的地。宋迎春回工厂,邹良去车站。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忽然变得很漫长,路程的进度条逐渐缩短,他和迎春的距离逐渐拉长。邹良撑开桌板,插好电源,逐个思考他要面对的问题。 方案回家再改,周一大概率会加班,这个没事,先放一边。 迎春要回家,县城有很多工厂工作不难找,亦或者按照泉灵村外出小伙的路子,在厂里呆几年后,回家学个手艺。瓦匠、装修、木工都行,迎春聪明勤快,肯定能干好。 那邹良做什么呢?还是在申市上班么?不行的,他也想回去。 邹良点开招聘网站,选中江州县,浏览两页招聘信息后,他气馁地发现一家想投的公司都没有。在就职选择上,江洲县和申市果然是天壤之别。 邹良短暂地想了想,切换网页搜素考公信息。江州县城人多,可以报考的岗位也不少,考公这件事,邹良没做过功课。不过考试他是擅长的,邹良没多想,下单了几本资料和试卷。 他合上电脑,靠在座椅上微闭眼睛。申市到南市的车票不算便宜,每个月要是多跑几趟工资经不起折腾。 妈的,钱赚的还是太少了。邹良在心里暗骂一句,他莫名想起陈春梅,她总是把邹良往高处推,久而久之邹良就学不会往低处走。就这样吧,多赚钱总是没错的。 去南市太勤,迎春会不会不高兴?邹良跳跃到这个问题上,苦恼地笑笑。 乱糟糟的心思琢磨完,行程已经过去大半。石晓月打电话过来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她想吃火锅,找邹良aa更划算,邹良答应下来。 邹良忙碌的夜生活从收到快递的周二开始,他把卧室里的桌子收拾干净,在楼下超市买了盏台灯。资料书堆在一旁,稿纸上写着简单的学习计划。 今年11月下旬参加国考,时间很紧迫,邹良心里没底。但考过一次有了经验,次年4月份的省考一定会好很多。他总是幻想不出来,和宋迎春在一起地久天长是什么样子,但都在江州县城,他一定可以经常见到他。 石晓月通常8点下班,回家踢掉鞋子,床上一躺。她喜欢追剧追到10点半再去洗澡敷面膜,顺道在冰箱里踅摸点吃的。邹良决定考公后,客厅里就难再看见他的身影,一回家就关上门。 从五月到九月,石晓月追腻了电视剧改看综艺,邹良还是节奏紧凑地忙碌。石晓月常常觉得无聊。 她最近喜欢上喝鲜奶,冰箱里摆满一升装的牛奶盒。石晓月洗完澡,在餐桌边倒满一杯牛奶,晃晃盒子,还剩一点。明天就过期了,正好给邹良。 第62章 石晓月端着牛奶推开门,伪装成慈爱的母亲:“孩子,学习累了吧,来,喝点牛奶休息一会。” 邹良转过身,推推眼镜笑出声。 石晓月依在桌边,看见资料书上密密麻麻的笔记,顿时头皮发麻。 “你才是正经学霸啊,我上了大学之后,就再也不想看书了。” “真的很痛苦。” 邹良几口喝完牛奶,放下杯子:“还行,题都不怎么难。” 石晓月问道:“听说你上次的竞聘也过了?” “嗯,你也可以去,我第一次没过,多去几次就行。” 石晓月砸砸嘴:“那你不岂不是年底就可以参加总监选拔了?” 华立的职级对比其他公司虚高一点,说到总监,邹良总会联想到理发店自称总监的tony或者eric,但确实也是管理岗,工资会高出很多。 “大概明年3月份,在岗时长够就行。” “那你......也去?” “为什么不去?”邹良反问。 “你还真是个永动机。”石晓月拍拍他的肩头,“而且,你让我又相信爱情了。” —— 陈春梅知道儿子要考公,非常高兴。 邹良这批孩子走出去,都不愿意回来,村子就像空了一样。县城的商品房越盖越多,说亲的媒人介绍男孩,农村的楼房已经是拿不出手的条件,得在县城有房,没有,那也得是家里把首付都攒好了就等选楼盘呢。 这批年轻人有很多出路,又是什么出格的事情都能干出来。王海洋刚结婚半年就离了婚,问起原因,就说是跟媳妇不和气,总吵架。泉灵村吵架的夫妻多了去了,也没见谁闹离婚。这事只有小年轻干的出来,还有婚纱照都拍好了又悔婚的姑娘,毛都没长齐的男孩在外面欠网贷被追债到家里不敢出门。 泉灵村的长辈们一边谩骂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一边感叹自己真是老了,什么都管不住。 村子空了,留下来的人就更加寂寞。陈春梅开始喜欢打麻将、找人闲聊。别人家的儿子结婚,邹良在上学。结婚的人生了孩子,邹良出去上班。和陈春梅同龄的女人们大多当上了奶奶,拎着棍子满村追打调皮的孙辈,邹良这时候说他要考公。 这当然好了,吃公家饭不管什么时候都拿得出手。邹良考到江洲县,她帮他带孩子就更方便了。 陈春梅挑了个好日子上山烧香,很巧,刘合欢也去,两人正好结伴。她们起了个大早,拜完回村正好是中午。村头围着人,王海洋他爸王福泉面红耳赤,跟他吵架的是张建国,俩人在一个工地上干活。 听不出来龙去脉,大概也就是工地那点事情。王福泉夫妻俩都能干,张建国嫌他们抢活。 骂着骂着,王建国忽然调转话题,轻蔑地说道:“能赚钱有个屁用,连个后都没有。我累点怎么的,我有奔头!为了小孩,为了我孙子!” 他把孙子两个字喷出口,咬字极重。刚刚还占上风的王福泉马上泄了气,他像是被人揭了天大的短,咬咬牙,一声不吭低头走了。 人群散了,刘合欢和陈春梅往家走。话是说给王福泉的,可陈春梅也听了进去。像一粒沙石嘣到心口里,磨得她慌乱不安。 邹良就算考到江州县,真的就会结婚生孩子吗?这么多年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学不谈,毕业了也不谈,学习上的事情陈春梅能管他,找对象这事她没想过插手。可眼下邹良都25了,条件再好一直拖也不是个事。 陈春梅越想越慌,忍不住开口:“张建国那嘴真狠,净往人短处说。海洋离婚后,一直不想相姑娘,海洋他妈在家急的,听说脑子都不好了。” 刘合欢搭话:“嗯,说是抑郁症,还去县医院开药了。” “现在这些孩子。”陈春梅叹气,“大良一个对象都没谈过。” “可能是谈了不想跟你讲啊,现在小孩都这样。”刘合欢宽慰她。 陈春梅摇摇头,她还是了解自己儿子的。 “迎春也没谈。”刘合欢笑着说道。 陈春梅很讶异,刘合欢的笑容太轻松了,像是在说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她问她。 刘合欢还是笑:“急也没用啊,缘分到了自然有,这事还能强求啊。” 陈春梅做不到她那样坦然,却听着她的话,稍稍放松下来。陈春梅嘴巴严,没落地的事情她不喜欢乱讲,孩子的话题拉近了她们的距离,她忍不住向刘合欢说起邹良要考公的事。 刘合欢听得仔细,夸得真诚。村道不长,走着走着俩人就到家了。 第44章 宋玉玲的预产期就在国庆,可宋迎春没抢到回去的票,干着急几天后,师傅给他出了主意。宋迎春找到一个安市的工友蒋力成,三十多岁的老大哥,人家有车,象征性地收了一百块钱正好带上他。 成哥想错开返程高峰,假期前一天他们在夜里出发。宋迎春有驾照,但没怎么开过,成哥说长途不适合新手,也不准备路上换他来开。宋迎春就多买了几包烟和一箱功能饮料放车上。夜色渐深,即使提前走,路上车还是很多。他们开着车窗聊家常,在黑夜里开开停停。 聊到没话,宋迎春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临近午夜,他被急促电话铃声惊醒,是曹斌的号码。 “哥,玲子生了。”曹斌激动地说道,“是个男孩,胖乎乎的。” 第63章 宋迎春睡意全无,跟着激动:“玲子呢,还好不?” “好着呢好着呢。” 挂断电话,宋迎春收到新生儿的照片。小小的一个孩子裹在襁褓里,脸皱巴巴的,看不出像谁。宋迎春盯着照片看了很久,隔着屏幕就开始喜欢。 他把照片发给邹良:玲子生了,是个男孩。 邹良很快回复:小桃子。 宋迎春楞了楞,回想起来取小名这回事,邹良倒是记得清楚。 宋迎春问他:怎么还不睡。 邹良这次也回去,他抢到了一张站票,早上五点出发,两个半小时后直达江州县。宋迎春算算时间,那个点他也该到了。 邹良给他发了张照片,摊开的笔记本上躺着一只中性笔,灯光照在遒劲有力的字迹上。 邹良:我在看书。 宋迎春知道他下个月就要考试了,最近熬夜熬得很厉害。他提醒邹良:早点睡。 放下手机,宋迎春点了根烟,和成哥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嘴上说着话,脑中却不断想起邹良,渐渐的就词不达意。 “迎春、迎春。”成哥在喊他。 “嗯?”宋迎春缓过神来。 “你困了就继续睡,我开夜路习惯了不碍事。” 宋迎春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座椅放平,枕着膀子睡着了。很快,他进入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是夏天,空气燥热,阳光火辣。泉灵溪波光粼粼,溪边的合欢花开得正好,粉红的花朵落在溪面上,悠悠地晃荡。 他站在溪边入神地看,忽然听见刘合欢喊他,一转身,自家的楼房就在溪边。 刘合欢在灶台边忙活,她端着粗瓷碗盛菜,宋迎春去收拾桌子。三餐一汤摆到桌子上,宋怀民坐在他对面,旁边是刘合欢。 瓷碗上印着鲜艳的公鸡,猪油渣炒空心菜,宋迎春好久都没吃过了。他伸筷子夹菜,刘合欢说道:“别光吃青菜,吃排骨。” 宋迎春抬头,刘合欢的目光却不是朝向他,眼睛一瞟,邹良竟然也在桌上。他惊讶地左右看看,是家里的四方桌,整好四个人。 “上班累了吧。”刘合欢问道。那口吻,像是在问自己的孩子。 邹良嗯了一声。 饭继续吃,话继续讲。宋迎春就在桌上,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碗筷叮叮轻响,刘合欢和宋怀平笑的舒心自然,好像邹良已经在这个家生活了好久。 转眼间,菜撤下去,桌子干净了。宋迎春呆呆地站在一旁,邹良牵起他的手朝刘合欢打招呼:“我们先走了。” 宋怀民坐在桌边抽烟,应了声:“路上慢点。” 宋迎春盯着两只紧扣的手掌,空空地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意识到这是个梦,在沉睡和清醒间犹豫不决。宋迎春还是贪恋梦境的美好,想继续往下,看看会发生什么。可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穿不回和邹良牵手的片段里,只觉得眼前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 遗憾地睁开眼,车已经下了高速,在一条不知名的县道上开着,初秋的清晨凉凉的,晨曦穿过青灰色云朵,柔软金黄的光照亮远处的山峦,看见山,宋迎春便知道离家不远了。车里的烟味沉淀了一层又一层,人都像是腌入了味。 成哥见宋迎春醒了,按下车窗。清爽的风吹进来,换走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宋迎春像是又醒了一次,摇起座椅抻抻腰背。 成哥咬开一个槟榔丢进嘴里:“你梦见什么了?” “你睡着的时候笑了,就闭着眼睛咧嘴笑,跟我们家小孩似的。” 宋迎春被他说得有些错愕,他看着渐渐高升的太阳,回味起刚才的梦境。 他喜欢合欢花,喜欢泉灵溪,喜欢在家里,喜欢邹良。只可惜这些喜欢的东西,只有在梦中才能凑到一起,营造出岁月静好,细水长流的幻像。 邹良发来消息:我到县城了。 宋迎春回复:你先回去,我去县医院看完玉玲子再回村。 邹良:不行,我想等你,我在车站。 宋迎春:好。 力哥人很好,绕了点路把他送到江州县的新开发区,他向力哥道谢,站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江州县城每年都在变样子,新的楼盘、商场、学校围绕旧城区不断拓展。司机问他去哪,宋迎春强调一下,去老车站那边。城西和城东都有新车站了,很容易混淆。 车刚停,宋迎春就看见站在路边的邹良。他穿着淡蓝色的衬衫,白皙的脸被阳光照得明朗。烟刚点燃,细长的一根夹在指间,他吐出烟雾,模样懒散。 大清早旧车站空空的,邹良瞥见宋迎春,扔掉烟踩灭,定定地看他走过来。宋迎春脚步急促,走着走着就变成小跑,他笑着停在邹良面前,微微喘气。 邹良伸手把他抱住,压着他的后颈让他贴在肩头,他察觉到宋迎春的悸动,安抚道:“没关系的,没有人。” 宋迎春不似从前那样紧张,没有推开他,只是眼睛四处打量。 “跟我一起去医院吗?”他靠在邹良肩上问。 “废话,当然去了。”邹良松开他,低下头又想亲吻。 宋迎春皱着眉扭开脑袋,低声警告:“你少来。” 县医院离车站不远,他们步行过去。绕过门诊,后面是住院楼,妇产科第三层,宋迎春记得很清楚,打胎和生产的女人混在一起住院。 第64章 电梯门一开,就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响亮的,脆嫩的,邹良为了赶高铁4点钟就起床,疲倦的神经被孩子哭得一跳一跳。迎面走来的护士推着辆长方形的小车,越靠近哭声越大,车上6个婴儿躺成一排,正闭着眼睛干嚎,张张小脸扭成一团。 宋迎春推推邹良,欣喜说道:“大良你看,好多小孩。” 他站在那里回望,目光追着小推车不放。邹良抓住他的胳膊往前带:“找玲子去吧。” 宋玉玲躺在病床上,孩子睡在身边的小床里。两个高大的男人一进病房,吸引了家属们的目光,宋玉玲费力抬起头:“哥!你来啦!。” “大良哥怎么也在?” “车站遇到了。”邹良回答。 “好巧!”宋玉玲笑嘻嘻的,“哥,你看看孩子。” 宋迎春弯下腰,盯着襁褓里的婴儿,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他的下巴,小家伙正醒着,朝宋迎春吐舌头。 “他吐舌头呢。”宋迎春感叹,脸凑得更近。 “哥,你抱抱他呀。”宋玉玲是剖宫产,还不能起身,梗着脖子往小床边看。 “能抱吗?” “怎么不能。” 宋迎春张开手,拘谨地碰了碰包被,而后用手掌一点点拥起婴儿,抱在怀里。 “大良你看,嘿。”他笑得很傻气,无师自通地轻拍孩子的后背,温柔极了。 邹良看了一眼孩子,又看着宋迎春。他没见过宋迎春这个样子,他像是初为人父,快乐得难以言喻。邹良无端地心塞,宋迎春是真的很喜欢孩子啊,可以后他们不会有。 宋迎春以后真的不会生孩子吗?又或者他们真的有以后吗?邹良忍不住多想,忍不住沉下脸。 宋迎春抱着孩子,问曹斌去哪了。宋玉玲抱怨说孩子半夜生的,好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曹斌带着杨兰芳回家拿去了。宋玉玲像是想起什么:“哥、哥。你给我洗个苹果吃吃,等回家坐月子,又得天天喝鸡汤。” 宋迎春迟疑:“能吃凉的么?” “唉,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那套。”她指指墙上的宣传画,“你看看医院怎么说的。” 画报上写着,产后需要营养均衡,肉蛋奶和水果堆成一个金字塔。宋迎春点点头:“好。” 他肘肘邹良,试探地问道:“你要不要抱一下。” 邹良没有拒绝,接过孩子。 看别人抱和自己抱完全不一样,那是很小的一块东西,正在不安地扭动,邹良不敢用力,僵硬地杵在那里。小孩的脸上有一层白白东西,像是没洗干净,浑身都是奶腥味,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发出黏糊糊的哼叫。 邹良实在喜欢不起来,诡异的紧张感让他冒出一层细汗,忽然怀里的小东西摇摇脑袋,张嘴吐了一口奶。邹良像是抱着一捆引线即将烧到头的炸药包,惊恐地大喊:“迎春!迎春!他吐了!” 宋迎春从卫生间跑出来,湿淋淋的手在衣服上快速蹭蹭,攥着苹果接过孩子。 “拿张纸来。” 邹良没动。 “抽纸啊!”宋迎春催促,邹良这才反应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苹果,把纸巾递过去。 宋玉玲啃着苹果,咯咯笑起来,病房里的家属也跟着笑。 “你看把他吓得。” “害,大小伙子懂什么。” “也是,我们家女婿昨天来,连小孩都不敢抱。” “哈哈哈,男人都这样。” “......” 作者有话说: 再跟大家解释一下,发43章的时候,42章没有审核通过,页面也没有提示,所以跳章了不连贯。现在42章节放出来了,可以回去看一下。 第45章 再过会,曹斌和杨兰芳就得过来了,宋玉玲的舅舅叔伯也会过来,邹良呆久了不合适,准备回去。 孩子被放回床上,邹良对宋迎春低声说道:“我先回去了。” 宋迎春随手捞起椅子上的背包,朝宋玉玲打招呼:“哥先回去了。” “好,我过几天也出院了。”宋玉玲冲他们招招手。 一边走着,邹良问他:“你不多呆一会吗?” 宋迎春笑道:“跟你一起啊。” 邹良想坐大巴回去,这是他对老家不值一提的眷恋。他们上了一辆空车,并排的两个座位,邹良坐在里面,推开车窗。宋迎春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在医院拍的,十几张都是小孩。 邹良看着他上扬的嘴角问:“你很喜欢小孩啊。” “很好玩啊,胖乎乎的。”宋迎春盯着照片回答。 邹良不再说话,宋迎春笑着笑着就觉得氛围不对。他按灭手机,去看邹良,他撑着一张难看的脸,又透露着不甘心。 宋迎春很想嘲笑他,又舍不得,忍着笑意说道:“你现在就跟个小孩一样。” 邹良不服气,想争辩什么。宋迎春却突然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江州县的大巴车里,邹良再也想不起来那些阴阳怪气的心思,轻松地靠在椅背上感受宋迎春掌心的温度。 陆陆续续有人上车,车厢渐满。司机在车里巡视一回,坐回驾驶室,一脚油门发动汽车,往县道方向开去。 这边的水稻田不够规整,收割机下不去的地方还是要靠人力。县道两旁的白杨落下一层金黄的叶子,白杨林后是忙碌的农机和飞舞的镰刀。宋迎春看向窗外,秋收景象让他感到安定,目光收一收,能看见邹良高挺的鼻梁和镜片后一双疲倦的眼睛。 第65章 他总是熬夜,读书或者工作。 车在土地庙停下,回到泉灵村,邹良就只能是邹良,是那只飞出去的小凤凰。宋迎春则是能代表泉灵村的新一代,不对,他更帅气,听话又肯干,比村里那些犟种、捅娄子的小年轻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总之他们不会有任何瓜葛。 邹良回到家,陈春梅还在地里忙活。他上楼进房间,放下背包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是下午。邹良躺在床上刷题,不觉间天色暗沉下来。傍晚了,院里响起电瓶车进门的声音,是邹潮回来了。 儿子回来,陈春梅很高兴,晚饭做的也丰盛,一家三口坐在桌上吃饭。陈春梅看着高大的儿子,忽然觉得四方桌上空出来的那条板凳,真的很需要有个姑娘坐上去。 闲聊的话题就这么转场,陈春梅给邹良夹烧鸡:“你还跟晓月一起住?” 邹良嗯了一声,陈春梅继续说:“出来上班,看到喜欢的,可以追追看么。” 邹良没什么情绪地说:“我要考试,没空搞这些。” 陈春梅一听到考试,又开始体谅儿子,那些着急、建议、念叨,都伴随着碗里的红薯稀饭吞进肚子里。 次日下午,邹良拎着鸡蛋去宋玉玲家,村里的姑娘媳妇生孩子了,熟识的人家都会送土鸡蛋当补品。 刚进院门,就听见杨兰芳扯着一把好嗓子和几个妇女在说笑。宋迎春在院子里,一只红澡盆里躺着几只汆过开水的鸡,他坐在盆前拔鸡毛。 “半夜生的,哪晓得小鬼头这么着急。” “着急见外婆不是?” 大奶奶伸出干枯的手指拉扯杨兰芳:“玲子这肚子厉害,这次,又是个小子。前面那个我记得也是。” 杨兰芳傲气地笑道:“是的哦大奶奶,这事情哪个讲的好,生啥是啥。” “唉,那不能这么说,以前那个李春华家你知道吧……”大奶奶的脸色变得高深,压下声音,和几个妇女凑着脑袋分享秘密。 邹良放下鸡蛋,寒暄几句去找宋迎春,他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都是小母鸡,肥肥壮壮,湿淋淋的鸡毛混着鸡血,臭烘烘的味道。宋迎春手快,一把薅上去扯掉羽毛,干净白腻的鸡皮显露出来。邹良入神地看他干活,女人们的话题不知道怎么的,就转移到他们身上。 “要说村里到现在还没动静的,也就这俩小子了。”大奶奶的声音。 一个女人接话:“这俩都上了大学,肯定比别人晚一点。” “小伙子也不能拖,拖大了不好找。不过大良这样的另说。” 杨兰芳不悦,攀比心让她放大嗓门维护自家侄子:“大奶奶这话讲的,都是念过书的,怎么就不一样了。” “我迎春大侄这么标志一个人,还愁找不到小姑娘么?是不是啊迎春。” 宋迎春被杨兰芳点到,没说话,抬头冲女人们笑笑。正说着,刘合欢也过来了,手里挎着篮子,装的也是鸡蛋。 杨兰芳挺起腰杆,中气十足:“我家哥嫂就是不着急的性子,要我说今年春节给迎春相几场,准保明年就抱上小孩。” 说完,她笑得很大声,女人们跟着哄笑起来。 “合欢,你说怎么样” 刘合欢把篮子放到地上:“也行啊。” 宋迎春的手越来越沉,动作迟钝,鸡毛像是焊在皮上拽不开,他把头埋得更深,试图逃避那些讨论。 杨兰芳很得意:“迎春,你说行不行?” 宋迎春抬起头,挤出一个笑容:“好。” 他刚说完,邹良站起来就走了。宋迎春刚刚一直没去看他,只在余光里瞥见邹良僵硬的脸,他走出院子,一转身,背影也看不见了。 宋迎春甩甩脏污的手,去井边压水洗干净,追了出去。 邹良走得很快,他忽然很想回申市,那里有很多话题,结婚生子是最不值一提的。迎春总是不擅长拒绝别人,他一直都知道,而且刚刚那种场景,迎春不答应还能说什么呢?邹良都清楚,可他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他不想听那些屁话,他讨厌杨兰芳刺耳的笑声。 秋收的季节,村道上散落着稻草,两旁的楼顶上有成堆的稻谷,邹良快到家了,听见宋迎春在喊他。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看见宋迎春追了过来,隔着一栋楼房的距离,宋迎春停在邹良面前。 他无措地站在那里,邹良瞬间觉得心头一阵酸麻,闹什么闹,自己怎么这么幼稚。 宋迎春忽然就冲了过来,他飞跑几步扑到邹良身上,张开双臂拥向他。紧接着是一声闷响,又听见哐当一声。宋迎春就着拥抱的姿势垂下脑袋,抱紧邹良的两只胳膊也瞬间松开。 是血,大股的鲜血不要钱似地涌,从宋迎春的后颈上涌出来,浸湿整个后背。邹良把他死死抱住,这才看见宋迎春身后带血的铁锹。 那把锹铲了一个夏天的稻子,天天在水泥地面上摩擦,前端锃亮锋利,不亚于一把刚开刃的好刀。它从邹良身边的楼顶掉落,砸在宋迎春后颈上,豁开一道巴掌长的口子 类似撞击的拥抱、翻卷的皮肉、汹涌的鲜血,像一把把生锈的锯条割扯邹良的神经,心跳打在耳膜上,周遭寂静的吓人,他僵着身体发疯地喊:“迎春!迎春!” 刘合欢伸出手来,示意邹良把宋迎春放下,邹良瘫坐在地上,错愕地看着她。他回想不起来,刘合欢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第66章 闻声赶来的人们围住他们,惊叫着,慌张着。 “叫救护车啊。” “来不及来不及,去喊张大海,用他们家车送过去。” 张大海很快来了,开着那辆平时拉砂石的低栏货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宋迎春抬上去,邹良颤抖着双手接过来,靠坐在车上抱住他。乱七八糟又上来些人,小货车在村道上疯狂加速,颠簸着往县城开。 宋迎春闭着眼,脖子上缠的毛巾还在不断渗血。邹良被一种无能狂怒操控住,车斗里真脏,不是灰就是土。颠簸得这么厉害,迎春会多流很多血。村道为什么这么破?为什么救护车不能马上来?农村果然是个烂地方,他再也不想回来了。 还有车上的这些人,这些泉灵村的人。他们凭什么那么多废话,凭什么管别人的事情?邹良疼得心都碎了,却生长在因为这个地方,让他对宋迎春的喜欢,比沟渠里的老鼠更见不得光。 邹良在心里发出一声嗤笑,管他呢,反正他从来都不在乎。 宋迎春的身体抽动了一下,无力地睁开眼。邹良低头看他,冰冷的眼中露出笑意,宋迎春觉得他陌生极了,邹良像一个铤而走险的亡命徒,决绝又癫狂。 他们无声地对视,邹良深深地把他看着,好像世界上只剩下这辆车,只剩下他们俩。宋迎春开始恐惧,他知道邹良要亲他了,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攒着力气挪动胳膊,抓住邹良的手腕摸下去,血淋淋的两只手握在一起,宋迎春用食指轻轻抠弄邹良的掌心,沉默地哀求。 邹良灼灼的心火逐渐熄灭,激愤的情绪退潮,酸涩的眼泪又汹涌而来。他到底还是舍不得,他怕这些人用流言杀了宋迎春。邹良咬着牙齿,哽着喉咙哭起来,眼泪落在镜片上,模糊视线。他昂起头,睁大眼睛,徒劳地想吞回这一发不可收拾的眼泪。 几个同村人见宋迎春醒了,凑过来看看。一双手伸过来想要抱起宋迎春,邹良一把推过去咆哮着:“滚!别碰他!都他妈别碰他!” 他在喘息中看清面前的人,是刘合欢。刘合欢盯着邹良发红的眼,喃喃道:“给孩子吓着了。” 第46章 车开上县道后平稳很多,车速带出来的强风吹乱人们的头发,大家都不再说话,静静地围坐在车斗里。秋高气爽的下午,明艳的阳光洒在公路上,风中夹杂着稻谷香和汽油味。 邹良松垮着腰背,平视前方。宋迎春躺在他腿上,邹良的脸和太阳交错在一条视线上,太刺眼,宋迎春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下巴上还挂着一滴眼泪,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宋迎春闭了闭干涩的眼,痴痴地等眼泪落下。可是风太大了,不知道哪个瞬间,那滴水珠就不见了踪影。 车在县医院门口停下,宋迎春被推进抢救室,同行的人跟着张大海的车回去了,邹良和刘合欢等在外面。再出来的时候,宋迎春光着上身,又昏睡了过去,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邹良一路跟到病房,站在床边。 刘合欢递过来一张凳子:“坐下吧,站着累。” 邹良点点头,接过矮凳坐下。 “我去给他买件衣裳,你有什么要吃的不?”刘合欢问他。 “我不想吃,合欢娘,你给迎春买点吧,牛奶什么的。”邹良说道。 “行,那我下去了。” 刘合欢一步步往外走,一脚踏出门,她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邹良坐在病床边,攥着宋迎春的手,两只手沾满干涸的血。邹良低头凑上去,鼻尖抵在交错的手指上,轻轻地吻了上去。 很清晰,那就是个吻。刘合欢继续往外走,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刺鼻,穿白衣的护士脚步急促,走着走着,她就湿了眼眶。 刘合欢站在急诊门口,扶着冰凉的栏杆低下头,她抬手擦干净眼泪,深深地换了几口气。刘合欢恢复平静神色,她走出医院大门,给迎春买衣裳,给两个孩子买吃的。 —— 回申市后,邹良更加忙碌。石晓月周末也见不到他,关着房门不出来。想想以前高三备考也不过如此了,不对,她当时还不如邹良现在刻苦。 考试在11月末,石晓月周五聚餐回来,邹良已经走了。周六是个大晴天,石晓月睡到下午才醒,她懒洋洋起床给邹良发消息,想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叫外卖,字打到一半想起了邹良今天考试。 石晓月笑笑按灭手机,翻身起床。今天太阳好,去天台晒晒被子吧。 她捞起自己的羽绒被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一坨。走到客厅的时候,她又想起邹良。石晓月把被子扔到沙发上,推开邹良的房门。 对比自己堆满裙子、化妆品和杂物的卧室,邹良的房间很空。她闻到一股久违的书卷气,那是翻旧了的书和笔墨混在一起的味道,让她回想起自己过的很辛苦的学生时代。 石晓月一直觉得邹良跟自己有点像,他们从农村走出来,想在大城市立足。除了这点,他们都有着相似的冷漠、偏执和骄傲。不一样的是,邹良是被家里惯出来的,她则是被逼出来的。这一点她倒是很羡慕他。 石晓月拿起邹良的被子,带上自己的,坐着电梯上了天台。两床被子别在晾衣绳上,吹风晒太阳。石晓月盘腿坐在地上,眯着眼睛感受日光的温暖。邹良如果考过了,就会回到县城工作,那这个房子是退掉还是招新室友?石晓月知道,再怎么找她都找不到邹良这么合拍的了。想到这里,她有点不高兴,她掏出手机想给邹良发点什么,思前想后只说了一句:考试加油啊。 第67章 邹良回来是周末下午。石晓月正在拖地,钥匙孔发出细簌的响动,邹良背着书包推开门,站在门口没进来。石晓月难得搞卫生,邹良怕踩脏地面。 “哎呀,考回来啦。”石晓月扔下拖把翻找拖鞋。“考的怎么样?” 邹良换好鞋子坐在沙发上:“不大行,过不了。” “别这么肯定么,说不定成绩出来有惊喜呢。” “我能肯定。”邹良靠在沙发上,面色平静。 “好吧。”石晓月耸耸肩,“唉,晚上吃顿好的放松一下?” 邹良笑笑:“好啊。” 石晓月团购了海鲜自助,生蚝大虾摆了一桌子,她还是觉得不够,跑去排队等现烤的铁板鱿鱼。 邹良看看时间,宋迎春下班了。他发消息过去:在宿舍吗? 宋迎春很快回复:在的。 邹良露出笑意: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宋迎春:怎么总是看,上次不是给你发过? 邹良:我看看长好没有。 宋迎春脱下外套,把手机递给师傅:“师傅,帮我拍一下后脖子。” “还挺深,不过大小伙子留个疤也没啥。”师傅把手机递给他,挽起胳膊指着小臂上的伤痕,“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车间被压断腕骨,吓坏不少人。” 伤口确实已经长好了,淡红色的疤痕从后颈延伸至右肩,逐渐变淡。宋迎春跟师傅聊着,顺手把照片发了过去。 邹良收到照片后没多说什么,他提起考试的事情,说没考过。 宋迎春不懂考公,但是在认知里,这是比高考还难的事情,第一次考不过很正常,他想讲点宽慰的话,邹良又发来一条消息:但是明年4月份的省考我应该可以。 宋迎春笑了,他想起很久以前,邹良在泉灵溪边信誓旦旦地向他承诺:我明年一定会考的很好,我保证。 他总是毫无理由地相信邹良,这次也是一样。 宋迎春转身问师傅:“师傅,机修员工作好找么。” 师傅一脸骄傲:“我们有技术到哪不吃香,功夫到家厂里都是抢着要。” “县城也可以吗?”宋迎春继续问。 “别小看县城,现在都发展的很好呢!要不是你师娘还想在南市干几年,我早带着她回老家了。我在县城买了房,这两年攒够装修钱就回去,那会我姑娘也上初中了,一家人在一起。”师傅话多起来,笑得很满足。 “迎春,我也带过不少徒弟,你是最踏实的一个。咱们出来打工,不管去哪,不管干啥,你只要踏踏实实干,总会有饭吃。” “走,楼下买点卤菜,咱们喝几杯。”师傅爽气地揽着宋迎春的肩头,一起下楼。 石晓月不得不承认邹良是个狠人,吃完那顿自助餐后,邹良又恢复到白天上班,晚上读书的节奏,圣诞节和元旦她都没有叫动邹良出门。 次年开春。 邹良时间更紧,考公要看书,竞聘的事情也不能耽搁。邹良的ppt改了一周,定稿后交了上去。春暖花开的3月,石晓月很想去看樱花,邹良最近熬夜太厉害,确实需要放松一下,周末跟着石晓月出门了。 草绿色的野餐垫铺在樱花树下,粉白的花朵开满枝头,石晓月对着镜头比心自拍,镜头一转,她把邹良框了进去。邹良坐在餐垫上,抬着下巴看树上的小花,脸很干净也很好看。石晓月挑出一个微笑,拍下照片。 邹良的手机响了,翻看后他皱起眉头:“我要回去了。” “搞什么?难得出来一趟。”石晓月很生气。 邹良转过手机:“方案被退了。” 石晓月定睛看看:“申运的项目很难拿下好不好,他们家只选便宜的。” “我知道。”邹良说道,“但是现在还不能退出,我下周选拔的ppt里写到这个项目了,就'后期规划'那个模块,这是给评委画的饼,要死,也得等我竞聘过了再死。” 石晓月拍手大笑:“有道理!走,回家加班去。” 今年的第一个好消息,是邹良竞聘通过了。石晓月在公司公告栏里看到成绩,兴奋地从工位上跳起来。 她给邹良发消息:邹总好。 邹良:只是通过,还没任命。 石晓月:你想去哪里?产品?科技?还是业务?这几个部门总监岗都有空缺。 邹良:我不着急。 他确实不着急,当下更重要的是4月份的省考。他得为回去做好准备。 考前一周,邹良又感受到了那种莫名的急躁,跟他第一次高考失利的状态像极了。但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陈春梅沉重的期待,枷锁般的使命。他很清楚自己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 考试的那天降温了,一大早就飘起小雨,绵软雨丝让空气变得湿冷,追回几分料峭的春寒。结束铃声响起,寂静的考场躁动起来,雪白的卷子刷刷响,邹良定定地看着姓名栏,直到一双细白的手收走了试卷。 走出考场,他没有打伞,邹良走在雨中,觉得轻松惬意。他考的很好,那些与试题为伴的深夜,那些因为考试反复内耗拉扯的情绪,在这次省考中都有了交代。 一个月后,邹良在公告里看见自己名字,一阵轻盈的快乐,他拿起手机想给宋迎春打电话,又迟疑地放下。等面试过了再说吧。 邹良打开柜子翻找自己的毕业证书,他不擅长收纳,找东西总是一头雾水。他在一个落灰的文件袋里找到那张红色的证件,还未打开,宋迎春打来了。 第68章 “大良。”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我妈病了。” 邹良敛起笑容,小心地问:“严重吗。” “是肝癌。”宋迎春哭了出来,“晚期。” 第47章 宋迎春连夜赶回去,直奔县医院。刘合欢躺在病床上,输液架上挂着很大一袋药水,见宋迎春来,她招手笑笑:“迎春。” “妈。”宋迎春蹲在床边握住她发黄的手,说不出话来。 宋怀民站在一旁,整个人像是缩小了一圈:“我们出去说。” “不用,就这说,我什么不能听。”刘合欢气息虚弱,口吻却很坚定。 宋怀民缓缓开口:“你妈说肚子胀,在村口诊所开了几天药,吃了不见好。我带她来县医院,一查......就不好了。” “怎么会突然这样?妈不是一直好好的?”宋迎春仓皇地喊出来。 “医生说,肝这个器官特别得很,生了癌也不一定疼,很多人都这样,发现的时候就晚了。” “换肝啊!我跟妈换!”宋迎春像是抓住一线生机,哀求地看着刘合欢。 刘合欢摸摸他的手:“没用了儿子,大罗神仙来了都没用。” 她看看宋怀民,又看看宋迎春:“我不想糟蹋钱,也不想受罪,你们多陪陪我,我能看见你们就行了。” 入了夜,刘合欢在床上睡得安详,宋迎春下楼在医院里漫无目的地晃荡。这些年,县医院翻新了门诊,扩建了很多新楼,但旧亭子保留下来,紫藤花枝干虬结,舒展开嫩绿的新叶。 宋迎春坐在凉亭里,借着楼栋的光看那些生机勃勃的叶子。太突然了,他接受不了刘合欢就快死去这个事实,树可以枯了又绿,人为什么一场病就得要了命。 他知道刘合欢患过肝炎,可是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都治好了,怎么会就查出癌症?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是春节。那会他给刘合欢买了件很贵的大衣,她一边喜欢一边心疼钱。 宋迎春这才觉得,他陪伴刘合欢的时间太少了。他应该做很多让她高兴的事情,应该在县城打工,常回家看看,应该结婚,应该生个孩子...... 宋迎春痛苦得无法往下去想,夜并不凉,可他像是掉进了冰窟里,血肉都冻在了一起。 “迎春。” “迎春。” 宋迎春抬头,是邹良。 “你怎么来了?”宋迎春问他。 “票买完了,只有晚上的。”邹良解释着,坐到他身边。 宋迎春毫无防备,抱着邹良哭了起来。滚烫的眼泪打湿邹良的肩膀,不管不顾,不留体面。 邹良重重闭上眼,紧紧地把他抱住。良久,邹良擦干净宋迎春的眼泪,他想上去看看刘合欢,宋迎春没让他去。 “你后面跟着春梅娘一起过来吧。” 邹良错愕了几秒,随后点点头。对啊,他一个人过来多奇怪,刘合欢不是他们家亲戚,邹良没有合适的身份在深夜里单独探望她。 他苦涩地笑笑,让宋迎春把刘合欢的病例和报告发过来。宋迎春上楼不久,邹良收到很多张照片,他把消息打包转发给孙子晨,他的高中同学,在读医学研究生。 邹良发消息过去:子晨,下午跟你说过的情况,麻烦帮我找人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邹良猜想医院应该是很忙的,孙子晨很久都没有回消息,凉亭前方是一条还在修整的小路,没有路灯,黑漆漆的。邹良靠着柱子,沉沉地盯着那片黑暗。 孙子晨终于了回了消息:我托别人导师看了。 扩散太严重没办法治,就算转到大医院也就能再拖个半年。 很抱歉啊。让她安心走吧。 邹良看完消息,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他扶着石柱软绵绵地站起来。夜雾渐起,前方泥淖般的夜色中像是藏着可怕的怪物,一点点向他靠近。 次日,陈春梅起得很早,她提前去超市买好了东西,探望病人的礼不能是单数,村里人大多准备两样。可陈春梅准备了四样,除了大家都买的牛奶和苹果,她还精挑细选了两包核桃粉。 她骑着电瓶车带上邹良,去县医院看望刘合欢。一进病房,几个村里人已经过来了,围在病床旁边寒暄。探望将死之人,对病人和来访者都是一种负担,只有刘合欢是笑着的,其他人强装自然,气氛僵硬凝重。 东西放下,宽慰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讲,最后在一声声“好好休息”中结束探望,宋迎春跟出去送人。到了电梯口,邹良低头跟陈春梅说些什么,没有跟着大家离开。 电梯门关上,邹良走到宋迎春身边问他:“要不,我们转院吧。” 宋迎春摇摇头:“不用了。” 邹良还在坚持:“去多看几个专家,有方案的,可以......可以延长时间。” “不用了。”宋迎春平静的有些可怕。“她很疼,她舍不得钱,她巴不得自己早点死。” 宋迎春的眼睛暗淡无光,他看着邹良:“再努力,命也就是这样。” 宋迎春转身走了。“叮”的一声,电梯不知道是第几次响了,邹良发现自己还站在电梯口。门打开,走出一群匆忙的人,或是含笑,或是沉默。笨重的电梯门即将关上,邹良按亮下行键,离开了医院。 泉灵村人都在讨论刘合欢的病。 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要死。 第69章 癌症哪有什么能治的。 可怜宋家父子了。唉,那迎春还没成家呢,合欢得多舍不得。 ...... 邹良请了三天假,原本他打算再多留几天。可是泉灵村他不想呆,医院他也不方便去,思前想后,邹良还是买票准备回申市。 晚上7点的高铁。傍晚,邹良在村头拦下一辆黑车去县城,车停在旧车站。邹良看看时间,还早,他往县医院的方向走去。 还在走廊里,就看见刘合欢的病房方向聚集着几个家属,他们交头接耳,喋喋不休。邹良大步走过去,听见一句女人的低语:“那个13床不行了,我公公那会就是这样。” 邹良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夕阳把病房照的很亮,金黄的光辉有种天堂般的神圣感,又因为病床上刘合欢干枯的脸,让人觉得这光亮太过诡异。 才过了两天而已,刘合欢就瘦了那么多,她像一片深秋里的叶子毫无生气,脸上长出黑褐色的斑点,分不清还有没有呼吸。 护士推着车急忙忙进来:“别堵在门口,都散开!” 邹良没有动,手腕撞到推车上,沉闷短促的声响。 护士举起一根粗长的注射器,连接胶管往刘合欢的手臂里打,她拼命拍打那只干瘪的手臂,响亮的巴掌声中,护士急得咬牙:“推不进去啊。” “你。”她喊宋迎春,“跟她说说话试试。” 宋迎春扑通跪在床前,抓住刘合欢另一只手臂抵在额头上:“妈、妈、你别走。” ”妈,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宋迎春一遍遍喊,哭声在病房回荡。这生离死别的场景太悲情,病房里几个年长的女人看红了眼角。 “妈,你还没看到我结婚。” “你还没抱孙子呢。”宋迎春强打起精神,哭着笑出来。 刘合欢真的醒了,她睁开眼睛,无力地喘息。 刘合欢伸出手,筛糠似地抖,她用拇指一点点揩干净宋迎春的眼角,不住地点头。很快她又哭着摇头。 护士耸着肩膀终于松了口气,她收拾完东西推着车走出病房。人群也散了,议论声渐渐远去。 “吓死人了,还以为真要死了。” “我还没见过人死。” “那孩子哭的,我都抹眼泪。” 邹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还呆站在门口。恍惚间,他发现刘合欢正在看她。 那是一双虚弱的眼睛,没有了活人的光彩,眼白是浑浊的黄色,像是泼了脏水进去,眼泪都冲不干净。可她的眼神慈爱极了,带着长辈看小辈的那种宽容。 刘合欢轻拍着扑在床边,惊魂未定的宋迎春,示意他向外看。没等宋迎春扭头,邹良太阳穴突突猛跳,逃跑似的转身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宋迎春的哭声和刘合欢的眼不断在脑中交叠。他伸手去按电梯,才看到手表卡扣已经开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腕上。 邹良心头一紧,脱下手表查看,银白色的表带上多了两道鲜明的刮痕。 回申市后邹良一直睡不好。宋迎春似乎断了联系,他也不去多问。 半个月后的深夜里,邹良刚摘下眼镜关掉灯,床边的手机亮了,屏幕上弹出宋迎春的对话框。 第48章 泉灵村的太阳照常升起。今天和往常一样,鸡打鸣,狗乱叫,泉灵村人起床烧早饭。今天也不太一样,村里的刘合欢死了。 邹良说下午到家。早饭桌上,陈春梅对邹潮嘀嘀咕咕,儿子上大学上班回家都不勤,怎么刘合欢这事他总往家跑。邹潮嫌女人心思乱还话多,叫她不要瞎想。儿子回来还不好么。那迎春,去年给大良挡下那一锹,逢了十几针,这恩情记一辈子都不算过。 陈春梅叹了口气,起身收拾碗筷。她把家里的活忙完,锁上院门去宋家帮忙。 邹良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红铁门上挂着锁,他顺着村道往下走,站在宋家的院门口。死者为大,这是农村人代代恪守的规矩,白事不搞酒店那一套,还得在家办,村里人都自发过来了,帮忙布置灵堂,洗刷碗筷。 陈春梅看见儿子,擦擦手走过来,把钥匙递过去,叮嘱他回家先休息。邹良接钥匙扭头回看,黑布帷幔挂在宋家大门上,中间一朵雪白的千层花。杂乱人群里找不到宋迎春的身影,合欢花又开了,星星落落的粉红点缀在茂盛的树冠上。 今天夜里的泉灵村不太安静,往后几天都会如此。白事不比红事有商量有准备,就这么措不及防地发生,让人一边痛苦,一边忙碌。邹良站在窗前抽了一支又一支烟,宋家小楼灯光明亮,喧闹的人声在黑夜里,穿过楼栋隐约而来。邹良知道这几天他都不会好睡,也无所谓,夜再长他都会等来天亮。 第二天,按照习俗,宋迎春今天要挨家挨户请丧。邹良在混沌中醒来,翻出行李箱中的白t恤换上。临走前他在衣柜里翻找了很久,黑白的衣服不多,他塞得又乱,他找不到黑色裤子,索性去商场买了几件。 邹良在卫生间洗漱完,简单吃完早饭,坐在院子里等宋迎春来。 宋迎春的身影在门前一晃而过,他先去的对门大奶奶家里。红铁门遮挡视线,邹良站到院中去看。宋迎春穿着白麻衣,在大奶奶面前跪下,手掌和额头落在水泥地上,磕下一个长头。大奶奶扶起他,眼泪汪汪地攥着宋迎春的手,念叨着什么。 第70章 宋迎春转身往邹良家走,隔着村道,两个人在两扇门里对视着。邹良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白麻衣面料粗糙,那都不能算作一件衣服,只是一大块简单裁剪的布料,被腰间的草绳束在身上。 宋迎春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木木地走进邹良家的院子。 他要跪下了,邹良想着,他忽然愤怒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习俗,要迎春挨家挨户下跪,要迎春跪在他的面前。 宋迎春刚屈下膝盖,陈春梅便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孩子,行了。快起来。” 邹良紧绷的神经,随着宋迎春站直的身体松懈下来。宋迎春给陈春梅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转身离开,柔韧的后颈上,那道疤痕在麻衣的衬托下,变得格外狰狞。 次日,葬礼正式开始。天公没有添乱,一轮好太阳挂在泉灵村上空,明晃晃的光照亮村子的每个角落。陈春梅带着邹良去宋家,守门的男人甩出一串鞭炮,劈里啪啦炸完,邹良跟着陈春梅走进院子。 闹哄哄的,是厨房三四个灶在烧菜,是女人的哭声,是道士们念念有词的诵经。刘合欢是病死了,宋怀民怕她走了也疼,请了两班道士轮流唱,唱够一天一夜才能让她安心上路。 宋迎春跪在灵堂边上,给每个前来吊唁的人答礼。刘合欢的灵相摆在堂上,黑白的,带着一点笑意。邹良在堂前跪下,双手合十,匍匐拜下。他抬起头,对上刘合欢灵相中的眼,邹良才发现,宋迎春跟她长得真像。邹良拜下,起身,再拜下。磕完三个头,他再也不敢去看那摆在高处的相片。 眼眶酸涩,邹良被陈春梅带着站到宋迎春面前。宋迎春顶着一块长到腰间的麻布,跪直身体朝他们鞠躬。宋迎春昂起头,看向邹良一瞬间,邹良的呼吸停滞下来。他的脸很憔悴,眼皮显得更加单薄,眼中有种脆弱的平静感。他撞碎了邹良兜住眼泪的那层膜,邹良喉结抖动,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滑下。 正午时分,响亮的唢呐声开场,锣鼓队敲敲打打,哭丧的女人扯开尖锐的喉咙,用一种熟练音调在灵堂门口哭唱。刘合欢没有女儿,哭丧人是请来的,十里八乡最有名气的那个。 她喊刘合欢的名字,骂她为什么如此心狠,抛下儿子丈夫走了。她唱刘合欢还很年轻,这一世太短,来生一定要投胎去好人家,不再受人间疾苦。 唢呐吹出一声高扬的调子,镲子急促地撞击,哭丧的女人在悲怆的乐声中猛然放大嗓门,一口气喊到枯竭,倒在地上。 一盘面盆大小的炮仗放完,开始入席了。邹良吃不下什么,挨到结束,陈春梅留下帮忙,邹良一个人回家。 夜里,邹良又站在窗前,看着宋家那片灯光不断地抽烟。道士们还在诵经,声音小了些,可农村的夜太静了,那声音升上天空,和漫天的繁星结合在一起,死死地笼罩着泉灵村。 明天,刘合欢就要出殡了。 依旧是个晴朗的早晨,陈春梅准备好炮仗,在门口等着。亡灵的路不好走,她去火葬场是害怕的,出村的路上每路过一栋楼房,那户人家便得燃掉一串鞭炮,驱赶鬼祟为她送行。 丧葬队伍从宋家出发,一路往上,往村口走去。鞭炮声愈发刺激,撞在耳膜上带来恼人的痛感。邹良一夜没睡,眼下发青,精神恍惚。 宋迎春捧着灵相走在最前头,头上的麻布太大,邹良看不清他的脸。 他过来了,身后跟着长长的的队伍,吹唢呐的男人憋红了脸,花圈硕大,高过头顶,随着步伐晃动。唢呐声压着鼓点,高亢雄厚。那声音太有力量,推推搡搡,一下又一下,让邹良脚下发虚。 陈春梅拉扯邹良让他躲一躲,邹良倔强地站着,一动不动。快来不及了,陈春梅在门口点燃鞭炮,红色的纸屑、坚硬的砂石伴随着爆炸声崩到邹良脸上,硝烟呛进肺腔,他连声咳嗽。 青白的烟雾里,邹良清楚地看见宋迎春回了头,短暂的一眼,目光却一寸不少地全给了他。 前方就是村头,殡葬车停在那里,刘合欢的遗体躺在水晶棺中。寿衣金灿灿的,大朵的绢布花拥着她,那张饱受病痛折磨的脸,被化妆师修复得雪白干净,唇色嫣红。宋迎春坐在棺材旁,隔着玻璃,他把掌心放在刘合欢手上。 车门关上,发动机轰响,殡葬车带着刘合欢离开泉灵村,往火葬场开去。 傍晚,宋迎春和宋怀民从山上回来,赶往村西边荒地里。亲友们已经把成堆的纸钱放好,灵屋也扛了过来,等着他们过来烧。 宋怀民请人扎了四栋灵屋,桌椅、家具、看门小人一样不少,摆在空地里诡异地气派着。灵屋扎得漂亮,村里小孩都跑过来看热闹,大人们站在一旁,看着小孩别捣乱。 纸钱堆成四个小山丘,这次第一次给刘合欢烧,得越多越好。宋迎春拿起打火机,挨个把纸堆点燃,轮到灵屋的时候,宋怀民拦了一下:“你等等。” 他朝远处的山头望去,又朝家里的方向看看,沙哑着嗓子像是妥协下来:“点吧。” 风把火头吹得旺盛,五彩斑斓的灵屋很快变成一个个空空的秸秆架子,又随着火苗的舔舐,无力地倒下。空气滚烫,漆黑的纸灰在火中飞舞。 终于结束了,葬礼。 刘合欢病了,死了。宋迎春从火葬场捧出一盒骨灰,把她葬在泉灵村的山头里,让她安息。会有来世吗?来世,宋迎春希望她能长寿。 第71章 隔着火堆,宋迎春看见了邹良,他远远地站在一旁,和嬉闹的孩子、围观的人群融在一起,让自己看起来平平无奇。宋迎春以为自己早就哭够了,可现在满脸的泪水又是怎么回事? 他很想走过去,告诉邹良他没有妈妈了,他妈才48岁就死了,死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他想告诉他自己这些天过得好难啊,太孤单了他总会忍不住想他。 宋迎春想抱住邹良说很多很多话,委屈的、毫无头绪的,边哭边说。可他不敢,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邹良,现在是,以后也是。 第49章 六月的泉灵溪生机盎然。溪边的直柳树枝干粗壮,绿叶疯长,夜幕下它们线条粗犷,暗沉沉地矗成一排。浮萍在水面连成片,开出紫白的小花。月光轻柔地落下,勾勒出宋迎春消瘦的下颌线。 “别抽了。”宋迎春打破沉默。 邹良在碎石上按灭烟头扔掉,五六个烟头凑在一起,躺在溪滩上。 邹良舔舔发苦的嘴唇,问道:“不走了吧。” “嗯。”宋迎春点头,“我总觉得我爸他.....精神不大好。” “有什么打算吗?” “准备跟我舅舅学装潢。” 邹良轻笑一声,挺好的,县城盖了那么多商品楼,干装潢生意肯定不错。 “你什么时候走?”宋迎春问他。 “明天上午的车票。”其实应该今天下午走的,邹良还是想再见见他,改签了高铁。 宋迎春不再答话,他们又陷入让人心慌的沉默中。黑暗中传来咕咕的鸟叫,泉灵溪在月光下静静流淌。 邹良知道宋迎春要说什么,邹良也知道他很难开口。可他就是想这么耗下去,揣着心思耗到天亮都行。并不是有意刁难迎春,他只是喜欢这里,喜欢宋迎春就在身边,就像那年那个沮丧的夏天里,他每天都希望宋迎春能来泉灵溪。 “大良。”宋迎春扭头看着他,很快又把眼睛错开,不去直视。 他局促着,为难地抬起头:“我们……” “还是不行对吧,我知道的。”邹良不忍看他这样,笑着替他讲完。 “那你……” “我会好好的,你不要担心。” 宋迎春露出干涩的笑容,点点头。 他们的感情连阳光都见不得,更何况生死的考验。邹良偏执的勇气,宋迎春是没有的,邹良怎么敢去逼他,更舍不得怪他。 “对不起啊。”宋迎春的眼中含着水光。 邹良敛起笑,认真地说道:“这话,以后你再也不要讲。” “好。”宋迎春郑重地保证。 “回去吗。”宋迎春问他。 “我想再呆一会,你先走吧。” 宋迎春起身,踩着碎石一步步走出溪滩。这次他没回头,身后却像是长出一只眼睛,看着邹良一个人坐在滩上,上头是月亮,前面是溪水,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怎么还不回去,他向来不喜欢村子的,泉灵溪有什么值得留恋?邹良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乱糟糟的心思让他的脚步变得沉重。 上了村道,家就在前方。刘合欢的死让他最近无端迷信鬼神之说,他又想起来生。真有来生,他想变成女孩子,跟邹良在村里正大光明的恋爱,任谁见了都得说他们般配。又或者邹良当姑娘也可以,他皮肤白,肯定很漂亮。 合欢花香气袭人,宋迎春从自己荒诞的念头中清醒,一抬眼,他已经回到自家的院中,站在合欢树下。 晨曦照亮云层,光和云飘在山峦之间,山里草木气浓郁,清脆的鸟从林中传来。邹良的鞋子被露水打湿,沾上野草砂石。刘合欢的坟在山腰上,他爬的很快,没等太阳正式升起,邹良便找到了那堆新鲜的黄土。 坟前立着块青灰的石碑,刘合欢的名字刻得锋利清晰,旁边是“孝子宋迎春”。邹良在坟前跪下,磕下三个长头,他对着墓碑开口:“合欢娘,我昨晚想了一夜,我还是很喜欢你们家迎春。” “对不起啊,合欢娘。” —— 高铁在轨道上疾驰,邹良支起桌板打开电脑,给报考单位发说明函,面试他弃权了。泉灵村,江州县,邹良再没了眷恋。从一开始,陈春梅给他设置的命运,就是刻苦读书,从小地方走出去,混不下去也不能灰溜溜地回去,更何况邹良混的不算差。 合上电脑,邹良朝窗外看去。旁边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带孩子的女人,三四岁的小男孩很不安分,毛茸茸的脑袋在阳光下晃动,让邹良看不清外面的风景,只能依稀瞥见金黄的稻田。 又是一年夏收。 小男孩闹够了,偎在女人怀里睡得香甜。连片的稻田渐渐消退,荒地、楼栋、烟囱连天的工厂在窗口一一闪过。高铁减速,车厢里开始躁动,申市的站牌出现在窗外。 邹良拖着行李箱回到家中,甩掉鞋子四下寻找,都是石晓月的高跟鞋。找不到拖鞋,他穿着袜子走客厅,瘫坐在沙发上,夕阳把房子晒得闷热,邹良却在沙发上生了根,再也不想动弹。 石晓月下班回来,拎着楼下摊上买的炸串,减肥这事真不大顺利,刚坚持一周又管不住嘴了。她转动钥匙打开门,摸到开关,啪的一声按亮客厅。 她懒懒地踢掉鞋子,自顾自往餐桌边走。她忽然觉得背后瘆得慌,一转身,看见邹良阴森森地坐在沙发上。 第72章 “我靠!你他妈,没声啊,吓死我了。” 石晓月拎着袋子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她把炸串扔到茶几上:“吃不吃?” 邹良没说话,石晓月也不多管他,她早就饿了,美滋滋地吃起来。 “好饱。”石晓月摸摸肚子,往沙发上一靠。 邹良还是绷着脸,一副石晓月欠他两百万的样子。她肘肘邹良:“你还好吧?” 她知道宋迎春家里的事情,知道邹良这趟回去是为了葬礼。 她想找点别的话题:“借我点钱呗。” 石晓月若有所思。“我爸算的,这些年我的抚养费、学费,一次性还清,我找别人凑了点,还是不够。” 邹良打开手机,给她看存款数字:“这些够吗?” 石晓月笑道:“这么爽快,先谢了。” “公司要开拓西北市场那事你知道不?我报名了,我弟弟大学毕业,估计一家子还得找我要钱,大西北多好,天高皇帝远,到时候想找都找不到我。” “邹总,你去不去,一起为公司的宏图大业做贡献啊。”她调侃着。 邹良没有思考:“好啊。” 见邹良这么随意,石晓月不相信:“嘁!可拉倒吧你,你这么拼,在申市混多好。” “一起走吧。”邹良冲她说道。 石晓月愣住了:“你来真的啊?“ “嗯。“ 邹良回答的很快,却全然没有开玩笑的样子。石晓月的心莫名沉重起来,她试探地问:“你跟迎春……” 邹良嘴角抽动,一抿唇,他的眼泪滑了下来。石晓月吃惊地看着他,心虚自己刚刚不该多嘴:“喂,你不是吧。” 石晓月刚推了他一把,邹良就反扑过来把她抱住,像个耍赖的小孩一样窝在她的肩头,嚎啕大哭。一大男人,哭得喘不上气,石晓月哪见过这种架势,杵直腰杆子不敢动弹,撑着邹良高大的身躯。 妈的,母性都给你哭出来了。石晓月在心里暗骂,又忍不住对邹良心疼。她试探地伸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背上,她听见邹良在哭声中委屈地低语。 “好难啊。” “怎么就这么难。” 往后的一周,石晓月忙的不可开交。她和邹良异动去西北的申请很快就批完了,人事对这两个小金星主动报名的事情大加赞赏,甚至发文表扬。邹良的总监聘任也安排好了,毕竟去西北的人太少,邹良的履历一下子变得很拔尖。 房东不是个善茬,非说石晓月提前退租,扣押金不说还想赔违约金。石晓月骂骂咧咧地翻开租房合同,发现当时没细看的狗屁条款,还真是这么写的。 她在公司各大摸鱼扯淡群里发转租信息,送挂衣架、送玩偶,总之带不走的东西都可以送给新租客。石晓月早早下班,笑盈盈地接待一波又一波看房的人,终于在周五把房子转了出。 公司有异动补贴,石晓月抢到特价机票正好可以报销,周末的下午,她和邹良拉着行李箱去往飞机场。 “你坐过飞机没有?”石晓月扣好安全带。 “没有。”邹良说道。 飞机在滑翔中升起,石晓月有强烈的失重感,耳朵很疼,她兴奋地朝邹良看去,邹良还是一张冷淡的脸,让她很难和那晚哭泣的男人产生联想。 昨天收拾行李熬夜太狠,石晓月靠着座椅睡着了。她在一阵颠簸中行来,机舱里播报着空姐安抚的话。 揉揉眼睛,石晓月东张西望,漂亮的云朵在窗边触手可及,云层之下,是西北广袤的黄土高原。 第50章 赵天泽在会议室里忐忑不安,距离面试还有半小时,又看了一遍手上的简历和准备好的问答。 他为这次内部面试准备了很久,问答题都是前辈们支的招数。内部面试不比外面,领导们的关注点更细致,并且不好乱吹牛逼,万一领导较真,浮夸的数据、项目的经验都经不起推敲。 赵天泽只是普通本科,毕业刚两个月。跟所有初入职场的菜鸟一样,他生涩、拘谨,但同样热血激情,认真对待每一次会议每一张表格,对未来满是憧憬。 他看见跨境本部的助理招聘时,纠结了半天。自己的简历并不优秀,只有“应届毕业生”这一条要求最贴合。可出来混职场,肯定是跟大领导越接近机会越多,更别提华立这样风气官僚的公司了。往届的助理们储备聘任都是大开绿灯,只要不是百分百的蠢蛋,都能在恰当的时间从助理的职位上退下,给自己谋一个小管理岗。 投一投也不吃亏,他本着这样的心态发送了邮件。内部招聘流程简单,初选后留下5个人,副总直接面试选人。赵天泽在名单中看见自己名字的时候,在工位上嘴咧到了耳根子,是运气太好?还是他有啥自己都不知道的亮点?兴奋之后,他开始用心准备面试。 跨境本部才成立半年,效益一直不好。前副总离职后岗位空了半个月,这块烫手的山芋,传言会外聘某个外企的负责人过来接手。在大家乐此不疲的讨论声中,人事不声不响地发文,调任西北经营本部副总接管跨境本部。从职级上看算是平调,但总部的奖金、福利待遇比外围好太多,也算是变相升职了。 赵天泽在学校参加华立的校招会时,就知道这位邹总。他是金星计划最成功的案例,从实习生做起,一年内晋升管理岗,主动报名西北项目,一路开挂升到副总。hr在邹良那页ppt上停留了很久,细细讲述他晋升的时间节点、薪资待遇。最后自信地总结,在华立,只要努力就有机会,甚至能让普通人实现阶级跨越。 第73章 饼画的又大又香,台下的大四学生们对这些套路心知肚明。但华立的亮出的案例确实真实,赵天泽一边吐槽说这是少数人的成功不值得参考,一边又忍不住心动,投出了自己的简历。 半小时后,这位邹总就要来面试他了。赵天泽紧张得像个初次约会的小子,手心沁出热汗。邹总还在西北,这次是线上面试。他再次检查了一下会议室的门是不是锁好了,坐回位子上调整呼吸,盯着屏幕。 视频过来了,接通后他有几秒的讶异,视频对面并不是邹总,而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 “嗨。”她笑眯眯的地打招呼。介绍自己是西北区域运营管理部负责人,本次将一同调离,担任跨境本部办公室主任。 赵天泽回想起来,邹总的调令下,确实有大段的其他岗位异动说明,只是他没细看,想不起未来的主任叫啥了。 赵天泽很快调整状态,回复到:“领导好。” 问题都很简单,赵天泽觉得自己回答的挺好,甚至在快结束的时候,对面的女人笑着说,往后你叫我石主任就好,别领导领导的。 赵天泽窃喜,这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已经通过了。十分钟后面试结束,赵天泽收敛起兴奋的情绪,结果还没出来,不能高兴得太早。 邹良从会议室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石晓月手里拿着几张简历,靠着办公椅左右晃荡。 “你都交接一周了,差不多了吧。”石晓月问他。 “差不多了。”邹良拧开矿泉水喝了几口。 石晓月抽出一张简历递给他:“面完了,这个最优秀。” 邹良瞥了一眼,轻笑道:“这个最帅?” 石晓月瞬间来劲:“对啊!真人跟照片一样好看!就现在很火的那种,小奶狗气质。” “反正你对助理也没什么要求,找个顺眼的,以后我每天上班心情都好。” 邹良把简历推过去:“你选好就行。” 刚入夏,申市天气燥热。周一早上,赵天泽比平时早到一小时,他把预定好的鲜花插好,摆到办公室里,。他问过石主任,邹总对办公室没有什么特殊要求,整洁干净就行。即便是这样,花还是要摆的,他第一天过来彩头不能少,这是别的助理告诉他的。 赵天泽刚把花瓶放下,在办公室左右打量,找找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他的目光停在门口,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年轻高大,皮肤很白,衬衫裁剪高级,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让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得更加冷淡。 真人比公司系统里的照片更帅,这是赵天泽的第一感觉。 他赶紧点头问安:“领导好。” “你好。”邹良走进去,丝毫没有进入新环境的陌生感。 “早会什么时候?”他问。 “九点半。” “材料发给我。”邹良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 “好的好的。”赵天泽慌忙答道,跑去工位。 他找出会议材料发送完,在工位上纠结了几秒。还是点开企业微信,在一同入职的新人群里发了消息。 “新副总已经到了,你们今天千万别迟到,万一命不好被撞见了。” 很快,群里炸开了锅。 “搞什么?还有四十多分钟呢,他有病啊。” “我靠我刚醒。” “不愧是西北卷王,以后我们日子也不好过了。” “瓜气十足的发言,请问这位邹总在西北有什么惊人举动吗?” “这你都不知道?你以为西北那些业绩沙尘暴刮来的?这位大哥就是把工作当老婆。” “那那那....邹总有对象么?” “来人啊,把这个花痴叛徒踢出群!” …… 赵天泽看着炸出来的消息都来不及插嘴,身后忽然传来甜甜的女声。 “早啊,是天泽吧。” 他扭头一看,是石晓月。 “石主任好。”赵天泽一边说,一边心虚地往屏幕上瞟,群里消息还在发,正扒到主任的瓜,说石晓月跟着邹良在西北呆了5年,又一起调任回来,不是情侣也是地下情人。 他正慌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一双涂着红色甲油的手把电脑屏幕掰了过去,石晓月看着消息一层层叠加,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这人,说得很有道理啊。”她指着派大星头像刚刚发出的消息。 “石主任很漂亮的好不好,我上个月出差的时候看见真人了,配邹总绰绰有余。” 她满意地把电脑挪回去:“你良哥呢?” 赵天泽说:“领导在办公室,过早会材料。” “唉,一大早的,他最没意思了。”石晓月转身往办公室走。 她的连衣裙很修身,细长的小腿下踩着一双闪亮的高跟鞋。赵天泽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出神,她忽然回头,笑容挑逗:“对了,以后还是叫我晓月姐吧,石主任听起来跟大妈似的。” “记住了啊。” 赵天泽用力点点头。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晓月姐看起来比邹总好相处多了。 石晓月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停在花束前伸手摆弄:“总部的副总办公室还没西北的大呢。” 邹良盯着屏幕:“这边租金贵。” “也对。”石晓月说,“你房子找好了吗?还是直接买?” 邹良看看她,笑道:“你当是买菜?申市房价涨了很多。” 第74章 “嘁,你升职都两年多了,首付钱没有?少哭穷了。”石晓月怼他。“再说了,华立马上上市,你还有股权激励呢。” 邹良合上电脑:“我把户口的事情办完再说吧,楼盘简单看了几个,都差不多。” “不是差不多,是你没要求。”石晓月坐到他身边,“你总是这样。” “对了。”她支起脑袋,手指敲打着脸颊:“下个月公司上市敲钟,你是不是可以去酒会啊。” 邹良嗯了一声,石晓月咂咂嘴:“还是大领导好,唉,我好想去玩,你带我一起行不?” 邹良没多想,答应下来。石晓月点亮手机:“那我订礼服了啊。” “唉?”石晓月有些惊讶,“艾建秋这个鸡毛,是不是要结婚了啊。” 手机转过来,是艾建秋的朋友圈,他很少发动态。照片里是两个背影,站在英文的市政厅招牌下,邹良认出来,艾建秋身边的人,是李旭。 作者有话说: 对,他回来了。 第51章 周末下午,邹良开车带着石晓月去市中心的高定成衣店,距离预约的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店员领着他们去接待区等。 咖啡香浓,石晓月靠在沙发上刷手机,她为了试衣服化了两个小时的妆,精致靓丽。邹良倒是很随意,买衣服对他来说是件麻烦事,更别说这种从量尺寸到选布料都要逐一过问的成衣店,只是石晓月喜欢这种仪式感,他也就随她了。 “两位久等了。”时间刚到,设计师就过来了,带着他们去试衣间。 石晓月的礼服是一件深蓝色丝绒裙,前面露的不多,后背开的挺深。石晓月很满意这个设计,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就是后背最性感。尺寸改了一次,现在穿上很合身 她跟女店员在试衣间一边摆弄衣服,一边嘻嘻哈哈聊天,她拎着裙摆走出来,邹良已经换好西装站在镜子前,设计师在一旁跟他说些什么。 西装是深灰色的,风格略显复古,马甲、领带、袖扣,一样不少。石晓月第一次看他穿这么正式不大习惯,有些做作,但又真的很衬他。石晓月走过去笑着说道:“有那个感觉了。” 邹良看看她,石晓月接着说:“就是古早言情小说里面只手遮天的霸总。” “你最近不追剧改看小说了啊。” “天天跟着你加班,哪有时间看小说。”石晓月翻了个白眼。 “对了。”她朝服务员招招手,“上周我寄过来的眼镜在这边吧。” “在的在的。”店员忙不迭跑去柜子边,拿出眼镜盒递给她。 石晓月指指邹良:“度数没变吧,把这个换上。“ 邹良摘下眼镜,换上石晓月手里那副,度数很合适。他把眼镜摘下来看看,没看出名堂,又戴了上去。 “哎哎哎,很不错对吧!”她兴奋地拉拉女店员,“换上金边的,那种斯文败类的气质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笑的很得意,店员也跟着抿嘴笑。 她冲邹良挑挑眉:“你不懂的吧,无框的过时了,现在霸总都要戴金边眼镜。” 店员很有眼力见,马上插话:“石小姐,配饰需要看一下么?”她伸手往珠宝区指引,石晓月正在兴头上,拉着邹良过去了。 试戴了几套,她觉得珍珠款跟自己的礼服最搭,但是耳钉项链全拿下有点太贵了,石晓月纠结半天,还是没选好。邹良看出来她的心思,跟店员说都包起来。 石晓月大喜:“良哥,我这个羊毛薅的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邹良淡淡说道:“没事,就当赔你的加班费。“ “行,邹总,这次回申城,我一定辅佐您拿回属于你的一切。”石晓月装模作样,笑得像个小孩。 店员把礼盒放在一旁,不着急打包,彬彬有礼地问邹良:“邹先生需要看一下腕表吗?店里有很多设计师款。” 邹良见她把目光放在自己手腕上,裁剪高级的西装下,他的手表显得不大入流。邹良被她的精明冒犯到,回了句:“不用,谢谢。” 店员不放弃:“可以看一下嘛,我帮您选几款试戴看看,都是......” “我说不用。”邹良打断她,礼貌又严肃。“辛苦了。” 石晓月察觉到邹良笑容之下的不悦,赶紧打岔:“你别管他,带我去试试女士腕表。“ 店员尴尬了几秒,很快恢复镇定,带着石晓月过去了。 酒会上,石晓月美得很出众。她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成熟稳重,压抑着对那些花里胡哨的鸡尾酒、叫不上名字的甜点萌生的好奇心,她端着高脚杯随意溜达,时不时加入女宾们关于皮肤保养和下午茶的装逼讨论中。总之就要营造出一种,这种酒会她常来,没什么好新奇的淡定气质。 酒会过半,石晓月觉得有些饿,她端着餐盘挑挑拣拣,好吃的那么多,不吃够本就白来了。人群中的爆发出一阵哄笑,石晓月朝笑声看去,以老板为中心,各大中心的副总们凑在一起,谈笑风生。 终于熬到公司上市,今晚大家兴致都很高。邹良单手插兜站在边上,外套没穿,西装马甲收出一段骚气的腰线。他话不怎么多,偶尔插上几句。华立的高管层不乏年轻人,但邹良皮相好,个头高,站在那里很惹眼。酒喝得很痛快,一杯接着一杯。等到石晓月吃的差不多了,那群人也大多喝红了脸。 第75章 邹良的身上的酒气很重,声音倒是清晰,他走到石晓月身边问道:“玩够了吗?要不要回去。” “行啊。”石晓月去拿外套,跟着邹良跟人群打打招呼走出酒店。 代驾来的很快,邹良上车后开始发困,石晓月让司机先送他回家。路上,邹良靠在座上睡着了,车停下都还没醒,石晓月推搡着催促:“你到家了。” 酒劲上来,邹良有点昏沉,他拉开车门刚下车站稳,又扶着车门踉跄了一下。石晓月见状拎起手包,跟着下了车:“服了你了,我送你上去。“ 邹良住酒店式公寓,房间很大,东西很少。一进门他就开始脱衣服,已经入夏,为酒会定制的西装显然不适合日常,刚出酒店没了空调的庇佑,邹良就觉得浑身燥热。 他往冰箱走,边走边脱。外套,马甲扔在地上,他不耐烦地扯掉领带,逐一解开纽扣,衬衫随手扔到沙发上。邹良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拧开瓶盖猛灌几大口,那股燥热被凉水浇灭。他清醒很多,依在冰箱门上解开腰带,叮铃的脆响声后,他脱得只剩内裤和袜子,瘫坐在沙发上。 石晓月站在玄关处,满脸玩味的笑容,暗黄的入门灯朦胧地照下来。邹良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吓得心头一缩,很快又耸耸肩头,自嘲地笑起来。 “傻逼。”石晓月骂道。 客厅的灯没有开,石晓月抱着手臂,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暗处的邹良。空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粘腻的?石晓月记不清了。她踢掉鞋子,一步步往前走,刚停在沙发前就被邹良一把扯过去。 邹良压着她,粗重的呼吸带着酒精扑过来。石晓月跟着喘,伸出细白的胳膊钩住邹良的脖子,张口吻了上去。 很甜,很软,是石晓月的唇舌。酒精和情热在邹良的身体里发酵,他的动作逐渐凶狠,吻得石晓月不断发出甜腻呻吟。香水是花果调的,混着湿汗,交织鼻息,融成让人疯狂的催情味道。他们沙发上纠缠搂抱,吻作一团。 邹良胡乱地在石晓月的礼服上找拉链,石晓月喘着气骂他蠢,伸出手往腰侧摸索。刺啦一声,空气瞬间点燃。石晓月跪坐在邹良身上,抱紧他,把脸埋进他的肩头,邹良健壮的身体让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娇小,她喜欢这种感觉。 邹良低下头,轻吻着石晓月的侧脸,含住她的耳垂。珍珠很凉,尖细的银针剐在舌头上并不舒服,邹良心头一怔,他用舌尖抵在针头上狠狠压下去,新鲜的疼痛感让他清醒过来。 “等一下。”邹良推开石晓月。 “不行。” 石晓月盯着他:”搞什么啊你?“ 她站在地毯上,看着邹良恢复平静的脸,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他妈的,非得是男人吗?” 邹良低头看看支起来的衣料,拿起茶几上的烟点了一根:”也不是。“ “你。”石晓月轻蔑地哼笑,抱起胳膊居高临下。“还惦记他呢。” 邹良吐了口烟,没说话。 “去死吧你!”石晓月骂道,抓起烟盒子往邹良脸上砸过去。 她捡起地上的礼服穿好,光着脚拎起高跟鞋摔门走了。 第52章 周一的早会时间很长,开完快十一点了。邹良回到办公室,今天会上的盘点的数据没一个好看的,他皱着眉头靠在椅背上深思。那阵嘈杂的装修声又传来了,已经一周了,茶水间的改造还没搞完。邹良点开赵天泽的对话框,让他去问一下工期还有多久。 赵天泽在工位上看到消息,马上去给行政打电话。 还有十来天才能搞完,茶水间只是隔出两间会议室,装修要求并不高,这个时间未免太长了。赵天泽接着质问,为啥效率这么低下,毕竟他领导待会也会问他。 行政的组长在电话那头委屈巴巴解释,跨境本部上半年效益差,利润低,各项成本都卡控。装修钱没批几个,采购找了个野路子装修队,慢是慢了点,但人家便宜啊。 赵天泽这下没话说了,把这事在心里好好润色了一番,敲开办公室门,跟邹良转述汇报。 邹良听完,抬手看了眼表,十分钟后还有个会,他叫上赵天泽一起走。路过茶水间,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赵天泽莫名其妙,顺着邹良的眼睛看过去,水吧台前围着几个冲咖啡说笑的同事,沙发上随意坐着些人,没什么特别的。可邹良定定地站在那边,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嬉笑女孩子们发现后相互肘肘胳膊,降低音调端着咖啡走了。 赵天泽琢磨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邹良是在看那个刷漆的男孩子。最里面隔出来的会议室已经有了雏形,地上的工具摆放凌乱,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孩子在给墙面刷乳胶漆。他看起来很小,十几二十岁的模样。一头板寸,脸很好看,衣服上溅满星星点点的漆斑。他手脚很麻利,动作娴熟,嘴角......好像在吹口哨。 邹良不说话,但是面色温和。赵天泽猜不透他的心思,试探地问:“良哥,这个工期确实太长了,要不我去协调一下预算,加一个工程队过来。预算这个东西么,调整调整总会有的。” 邹良说:“不用。”他扭头问他。“你说还有多久结束来着?” “十来天。” “十来天。”邹良重复着,笑着对赵天泽说。“开会去吧,今天你做会议纪要。” 第76章 办公楼有4部电梯,往常邹良都是习惯用靠近办公室的那部。可这几天赵天泽觉得他愈发奇怪了,他突然改变了动线,总是绕路去坐西侧的电梯,中途路过茶水间。时不时就停下看看,搞得大家都不敢在茶水间摸鱼,群里怨声载道。 赵天泽拿不定主意,去请教石晓月。不管是工作还是日常,邹良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找她决策,赵天泽经常觉得自己这个助理当的比别人轻松太多。 石晓月正要去泡茶,赵天泽便追着她一起走。站在吧台前,石晓月冲冲杯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管他那么多屁事,他说不用就不用呗。” “可是良哥几乎天天都来看,怪怪的啊。他是不是嫌工时长,又顾及到预算所以不说啊。”赵天泽说出自己的猜测。 “拉倒吧。”石晓月露出鄙夷的笑容,“他要是嫌弃,会马上指着采购的鼻尖让他们想办法这周完工。” 赵天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施工的男孩子走出来,拿出水壶接水,转身的一瞬,被石晓月一把抓住。 “唉,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一愣,脸刷的一下红了:“林森。” 石晓月兴奋地接着问:“你老家有没有个哥哥什么的?” 林森轻轻推开他的手:“没有,家里就我一个。” “我去干活了,你们忙。”他快步走了。 石晓月追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害羞起来就更像了。” 赵天泽又困惑起来,半是吃瓜半是求助:”晓月姐姐......“ 石晓月拍拍他的肩头:“你放心好了,就算这里施工一年,咱们邹总都不会放一个屁的。”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良哥,在看他白月光呢。” 周五,赵天泽一大早在工位上检查领导的日程。今天会不多,最晚的一个开到六点结束,顺利的话今晚不用加班了,赵天泽在心里窃喜。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日程中多了一场面试。人事总监再三叮嘱过赵天泽,这三个人是按照副总要求去找的,给猎头花了不少钱。学历、语言、工作经验都很优秀,面试他得好好安排。 三份简历打印好放在办公桌上,十点钟,人事发来消息说人已经在茶水间等着了。赵天泽敲开门,邹良正在看简历。他们一起去往会议室,和往常一样邹良还是停在了那里。 漆已经刷完了,林森蹲在地上处理边角,他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抓起杯子往水吧台走。三个穿着正式的男人正在一旁说笑。 穿蓝衬衫的男人话最多,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正好撞到林森。 “你搞什么?不看路啊。”他率先发难,嫌弃地扯扯袖口。 林森有些紧张:“不好意思。”他抽出吧台上的纸巾伸手过去,“我给你擦擦。” “哎呀你!”蓝衬衫一把夺过纸巾。“别碰我,脏死了。” 他声音很大,茶水间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林森红着脸,嘴角微微颤抖,他本来就年纪不大,一委屈更像个孩子。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他不耐烦地推搡了一下。 林森往后退了两步,张口想说什么又很快忍住,攥紧拳头转身走了。 “知道那人是哪个部门的吗?”邹良问道。 他面色阴鸷,赵天泽谨慎地回答:“来面试的。” 邹良飞快地翻阅着手里的简历,抽出一张盯着照片看看,又冲水吧台看去,最终确认了那张脸。 他把简历扔给赵天泽:“让他滚!” 周五大家走的都早,办公室不多会就空了。邹良正准备回家,陈春梅的电话打了过来。她在电话里哭,说邹潮的检查结果不好,医生什么都不肯说,只说等结果出来再看。 邹良去西北前,给他们买了体检套餐,邹潮在三年前查出尾椎上长了个肿瘤,所幸是良性的并不影响。一周前邹潮频繁发烧,医生怀疑和肿瘤有关,开了更详细的检查。 陈春梅到底是年纪大了,她的骄傲随着眼角的皱纹变松变软,原本只是想给儿子说说情况,可一张口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邹良挂断电话,拿起钥匙下楼。地下车库空气沉闷,他坐在方向盘前掏出手机。迟疑了几秒后,在导航页面输入“江州县泉灵村”。导航规划出一条绿色的长线,4小时52分钟,454公里。 那是邹良逃避了5年的家乡。 不是法定节假日,路上并不堵,邹良在凌晨赶到县医院。病房静悄悄的,陈春梅没睡,坐在病床旁边看手机。 这些年邹良总是工作忙,总是不回来。陈春梅和邹潮去过几次西北,路途太远,每次回来她都会跟邹潮念叨好几天。陈春梅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出人头地,如今邹良真的做到了,她又常常自责以前对他太严厉。求名求利哪有什么尽头呢,陈春梅上了年纪,早没了年轻时候的锐气,她现在只希望邹良常回来看看,找个对象,成家作伴。 陈春梅一看见邹良,眼角又红了。她揩揩眼泪,小声抱怨:“大晚上的,开车多危险,不是叫你明天再回来。” 邹潮在床上睡得正熟,邹良问道:“爸爸还好吗?” “他看着是没啥事的,能吃能睡,就是那个医生说得我啊。”陈春梅压着哭声,“我心里怕。” 邹良说:“等明天看看报告,有问题我们就转院。” 第77章 儿子回来了,陈春梅心里有了依靠,很快就收起情绪。她从床头柜里拿出苹果面包,塞给邹良垫垫肚子,又从床底拖出一张折叠床,让他赶紧躺下休息休息。 邹良不饿,也不累。他叫陈春梅去旁边的宾馆开间房好好睡觉,自己来陪床就行。陈春梅断然不肯,争执了几句,邹良出去开房睡了。 一大早,邹良领着包子热粥来到病房,家属们看见,都朝陈春梅打招呼:“这就是你家小子啊。” “哎呦,真是一表人才。” 陈春梅笑着回应,一家三口在病床边吃完早饭。上午,检查结果出来了,邹潮的肿瘤没有病变,并且没有任何不良现象,虚惊一场。 邹潮听罢,开始抱怨陈春梅:“我就说没事没事,你非瞎想。把大良大晚上闹回来,他上班可忙,累得很。” 陈春梅瘪瘪嘴不说话。 邹良不放心,想带着邹潮去申市看专家。邹潮不愿意:“这医院,我一天都不想住。年年检查哪有什么灾病的,我就是最近工地没活闲出来的病,人哪能不劳动呢,干点活啥屁事都没有。” 邹良不再坚持,同意他出院。先回家看看,再有异常他再带他们去申市。 作者有话说: 没有替身文学,下章见迎春。 第53章 邹良开车带着父母回家。县城完全变了样子,路过旧车站方向,他在红灯前停下,邹良朝窗外看去,旧车站变成了商品楼,刚开盘,售楼部门口还挂着红花。 出了县城,路变得很陌生。陈春梅在后面不断提示他该直行还是拐弯,县道扩建成了四车道,车速很快,不多会就到了村头。土地庙竟然还在,看样子还被翻修过一次,金灿灿的庙顶漆还新着。 往下,是一条水泥路,直通泉灵村。 村道还是不宽,邹良放慢车速。路两旁围着深绿色的栏杆,栏杆后矗立着盏盏高耸的路灯,村里确实变了很多,倒是前方的楼栋丝毫没有变化。 车停在村口,前方就是邹良家的小楼。那条水泥路铺到邹良家屋尾便戛然而止,往后,还是从前的石子路。 ”路修到一半停了,下头的那些人家闹了大半年都没用。“陈春梅说道。她轻轻推了几下车门不敢用力,总关不上,她开始着急,邹良走过去甩手把车门摔上。 刚下车,就有路过的村里人打招呼。 “大良回来了?” “哎呦,大良可算回来了。” “好些年都没见,得有四五年了吧。” 大家都热情,好奇,又羡慕。一边看邹良,一边分出眼神去看他的车,奔驰的车标立在引擎盖上,在泉林村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去菜地的大娘放下篮子,扛锄头的老人停下脚步,男人给邹良发烟不忘说上一句:“差的,你凑合抽。”嬉闹的小孩围着人群乱跑,被奶奶抓住扯着嗓子教训:“别去车那边玩,碰坏了可了不得。” 有人接话调笑,吓唬孩子:“那可不,给你卖掉都赔不起。” “是不是啊大良。” 邹良挨个问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跟大家闲话家常。 好半天,人群才散开。邹良回到家,坐在堂屋里给赵天泽发消息,以后他再返乡,记得提醒他不要开公司配的那辆车。 上午,院子传来推门声,一个男人高声喊:“春梅子,你家大良是不是回来了。哎呦,回来也不提前讲,我才知道。” 是王茂平,他还在当村长,一身讲究的打扮,只是头发花白了不少。 “茂平叔。”邹良站起来给他递烟。 “大良啊。”他眼中露出喜悦的光彩,“当了老总还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叔从前就说你来着,以后有大出息的。” 他在桌边坐下,陈春梅端来两杯茶水,王茂平开始跟邹良拉话。他讲新农村政策,讲县城房价,感叹时间过的真快,一晃眼邹良这批年轻人就成家立业了。 说得差不多了,王茂平表明这次的来意,他邀邹良晚上去家里吃饭,算是给久未归乡的他接风洗尘。 “行不。”他问道,“多叫上几个人,晚上好好叙叙。” 邹良笑问:“迎春来吗。” 王茂平马上应道:“来啊,肯定来,还在村里的年轻人都来。” 宋迎春对着摊开的图纸,圈出要点逐一给杨帆讲解。这个徒弟是年初时候舅舅硬塞过来的,宋迎春觉得自己话少,不擅长教徒弟。好在杨帆人不笨,手脚也勤快,半年下来两人磨合的很好。 这家户主定的木料很贵,宋迎春比平时谨慎不少,跟杨帆讲完,他拿起气钉枪开始干活。空旷的房间里,锯木机噪声刺耳,宋迎春的手机在衣兜里震动,他停下手里的活,接通了宋怀平的电话。 ”迎春,王茂平喊你晚上去他们家吃饭,你看看有空没?” 宋迎春走到阳台上,放大声音:“晚上我看看吧,来得及就去。” “那成,我跟王茂平说去。”宋怀平说道,“你忙的过来尽量去,大良回来了。” 宋迎春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快步跑到杨帆身边,按下锯木器的开关。尖锐的噪声骤然消失,杨帆好奇地看着他。 “他回来了?” “嗯,要不王茂平摆什么席。” 宋迎春吞吞喉咙:“好,我知道了。” 第78章 傍晚,一场暴雨稀里哗啦落下。雨水浇灭了暑气,泡烂了泥土,宋迎春开车回家,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摇摆,他开不快,赶回泉灵村天已经擦黑。 好在夏天的雨总是来去匆匆,刚到村头雨就停了。电话打来,这次是王茂平,自己的号码大概是宋怀平给他的。 王茂平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到家了没有,到家了他就开始摆桌子了。宋迎春不适应这种催促,回答说让他们先吃,王茂平急吼吼强调那肯定不成,赶紧过来。 挂断电话,宋迎春把车在院子里停好。他去卫生间洗手洗脸,拿起毛巾擦干净水渍,换好衣服,他顺着村道往上走。石子路在暴雨下冲得泥泞,宋迎春顾不得仔细走,迈着大步子赶到王茂平家。 院里支起一张大圆桌,凉菜已经摆上了,王茂平还在喋喋不休地侃,邹良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宋迎春。 白t恤,蓝牛仔裤,邹良最喜欢看他这样穿。他在门口跺跺脚,试图弄干净鞋上的泥水,裤脚上沾了不少泥点子,还有几朵粉嫩的合欢花。 邹良扭头问王茂平村里修路的事情,他劲头十足地诉苦,政府规划的线路把这条主干道修完,一直铺到村西头的山边,谁知道干到一半钱不够了。都走石子路大家没什么说头,偏偏这一半水泥路招人恨啊,谁不想走干净的,为这事他没少挨骂。 “这事倒是真不能赖你。”邹良说道。 王茂平被狠狠共情:“要不说这念过书的不一样呢,还是大良你讲话有水平,骂我有个屁用,我能让上头批钱吗?” 他又压低嗓子跟邹良耳语,说原本这路到村口就停了,他费了好大的功夫周旋,硬是把邹良家那段修完。 邹良对他笑笑,问道:“还差多少钱啊。” “十万多。”王茂平算计一下,确认道:“十五万吧。” 邹良点点头。 宋迎春四下看看,隔着邹良三个位子,他抽出那把塑料椅,还没坐下就听见邹良的声音:“坐那么远。” 邹良浅金色的镜框闪着昂贵的光泽,一双微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就是。”王茂平过来拉扯,“坐这儿。” 宋迎春被按在到邹良身边的椅子上。王茂平嚷嚷开:“都来坐,来来来,吃饭吃饭。” 邹良还是话题的中心,他在酒桌上游刃有余,酒喝得痛快,话也接得巧妙。遇到有人恭维,邹良只是笑笑,那笑容很是体面,看不出来骄傲也丝毫没有鄙夷。 从王茂平方向往下,邹良一杯一杯地敬酒,谈笑风生间,桌上的酒精味愈发浓重。可宋迎春还是能闻到邹良身上淡淡的香味,是香水吗?电视剧里演的成功男人都会喷香水,邹良用上也不奇怪。他有些后悔刚刚太着急,应该冲个澡再来的,淌了一天的汗他并不好闻。 快到宋迎春了,他拿起酒瓶把杯子斟满,等着邹良跟他说客套话。邹良和宋迎春身边的男人喝完,放下杯子,王茂平又拉出落户的话茬,叮嘱邹良迁户口有什么要办的,只管找他。 邹良从容地回应着,似乎忘了宋迎春那杯酒。不经意间,邹良端起酒杯碰了过来,仰头喝干净,宋迎春反应过来,也端起杯子,邹良眼中带了几分酒意:“你不喜欢就少喝点。” 宋迎春一口干了,他确实不喜欢酒桌,也不喜欢喝酒,可这杯不一样,他喝的心甘情愿。一圈喝过来,酒局过半。大家开始给回敬邹良,这倒没什么顺序或规矩,怎么高兴怎么来。酒劲都上来了,说笑声也更响亮更混乱,邹良的杯子空了又满,都没个停的时候。宋迎春开始担心,想提醒,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靠坐下来,邹良脸颊微红,一只手搭在宋迎春的椅背上,这样的靠近让宋迎春不自觉紧张起来。很快,他感受到一阵温热的触碰,邹良的手指落在他的后颈上,抚摸那道早就淡去的瘢痕。 都在兴头上,谁都没注意邹良看似自然动作,宋迎春整个后背都烧了起来,连带着血液、皮肉都在发烫。他不安地看向过去,邹良依旧神色淡定,时不时接过话茬说上几句,跟大家一起喝酒哄笑。 第54章 不知是谁说道了结婚,说到村里成家的孩子都去县城买房,村子都空了。话题又延展到邹良身上,王茂平醉醺醺的,表现出长者的姿态:“大良啊,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你这事业干的好,成家的事情也不能耽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就盼着你们啥啥都有呢。” “一代比一代好,咱们村才有希望,是不是。” “茂平这话说得在理!” 邹良收回胳膊,夹了一筷头茭白丝嚼了嚼,他放下筷子低头说道:“我不想成家。” 王茂平大着舌头拍拍他的肩膀:“那不是没遇到合适的姑娘,缘分没到。” 邹良敛起笑容,声音冷淡下来:“我不喜欢姑娘。” 王茂平一愣,酒像是醒了几分,堆出笑容接话:“村里姑娘你肯定看不上,你都干上老总了,哪是姑娘挑你,得你挑人家啊!” 大家笑了起来,这次邹良没有跟着笑。宋迎春太熟悉他隐忍的眼神。 “这姑娘……”王茂平砸下一口酒,继续咧咧。 宋迎春猛地站起来,端着酒杯伸到邹良面前:“大良,我跟你喝一杯。” “好多年……“桌上的目光都投射过来,宋迎春尽力表现得自然一些。“好多年没见了。” 第79章 “好啊。”邹良扬起笑,给宋迎春倒酒。宋迎春低头,才发现自己的酒杯是空的。 邹良给他斟了一半,给自己倒满,端起酒杯站起来,脸靠得很近,他把酒杯向宋迎春撞过去,叮的一声微响:“我们喝一杯。” 两杯酒喝干净,桌上继续热闹,盘子空了几个,酒瓶子撤走又开新的。王茂平搂着邹良的肩膀念叨:“我们家小子明年就毕业了,这实习的事情还得拜托你啊,叔替他敬你一杯。” 王茂平喝完,一头倒在桌上哼哼唧唧说些听不清的话。陆续有女人找过来,拉扯着自家醉醺醺的丈夫,笑骂着打招呼把人领回家。差不多该散了,邹良对宋迎春说道:“回去吧。” 他又说:“我喝多了,你送送我。” 邹良确实喝了很多,可他没有醉酒的样子。宋迎春没推辞,冲不省人事的王茂平告别两句,跟邹良一起走出院子。 今晚没有月亮,抬头只有一片漆黑的天幕,宋迎春和邹良并肩走的很慢。前方,两栋楼房夹出一条窄路,再往前就快到邹良家了。 他们走进那条窄路里,两边的人家还没熄灯,窗户里投射出些许光亮。 “我快到了。”邹良轻声说道。 他忽然停下脚步,一把抱住宋迎春。宋迎春惊恐地睁大眼,他推了一把:“这是在村里。” 邹良伸手按住宋迎春,让他的脸紧贴在自己肩窝里:“抱一下。” 他停顿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颤抖沙哑:“让我抱抱。” 宋迎春环住邹良的后背,死死地贴住他:“你还是这样。” “你也没变啊。”邹良吻了吻他的耳尖。 宋迎春如雷的心跳隔着衣料穿透而来,打在邹良的胸膛上,他想把他揉进怀里,想带走他,想这方寸天地间忽然出现时空裂缝,他和宋迎春就此消失。 夜色下,陈春梅的身影出现在前方,她像是在夜路里撞了鬼,停在那边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邹良和她对视着,昏暗中她扭曲的脸格外狰狞。怀里的宋迎春微微挣扎,邹良轻拍他的肩膀:“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陈春梅沉默地转身走了,她步伐急促,背影很快消失不见。邹良松开宋迎春,说:“回家吧。” 邹良回到家,陈春梅坐在长凳上,依着身后的四方桌。见邹良回来,她用力抹干净脸上的泪,笔直地坐好,眼中燃起怒火,狠戾地看着邹良。 邹良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等她开口。 “他是迎春?”陈春梅问。 “是。” “你这么多年没个对象,就是因为他?” “是。” “他是个男的。”陈春梅叫喊出来,她气的拍响桌子。“他是个男人!” “男的怎么了?”邹良大声质问。 邹潮从房里走出来:“不是接大良回来吗?吵什么?” “你别管!”陈春梅朝他吼。 陈春梅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邹良咬牙切齿:“你干出这种事情,你对的谁?” “你对得起邹家的祖宗吗?”她喊破了音,一下子绷不住了,梗着脖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 “我为什么要对的起?”邹良也站了起来,咆哮着质问:“我他妈欠他们什么了?” “你……”陈春梅浑身颤抖,她急躁地在堂屋里扫视,大步走到屋角抄起那根平时赶鸭子用的竹竿。 她攥着竿子转过身来,看见邹良的一瞬间,心口生疼。这么多年,邹良只是小学时候调皮挨过打,大了些她不曾舍得在他身上落下一个巴掌。她依旧愤怒,又渴求地看着邹良,企图在他眼中探寻出一丝悔过。 邹良走到四方桌前,屈膝跪下,挺直后背。 “你打吧。” 邹良冷冷的,让陈春梅觉得这个儿子太陌生。她咬着下唇抬起手臂,一竿子抽到邹良的肩头上。 “你发什么疯?你打他干什么?”邹潮抓住陈春梅的胳膊,抢夺她手里的竹竿。 “你别管!”陈春梅嘶喊开来,跺着脚推开邹潮,“我今天非打死他!” 她涨红着脸冲邹朝哭:“你儿子,他喜欢宋迎春!” 说完,她走到邹良身后,又抽打下一记狠狠的闷棍。邹潮关上了大门,默默的走回房间。 竹竿子扬起又落下,邹良的衬衫破开一道道凌乱的口子,露着肉,沾着血。他始终一言不发,跪直的脊背在抽打中微颤,双手紧扣膝头。那竹竿旧了,经不住这么大力气,在抽打中破成竹瓣,露出锋利的边缘。 陈春梅再打,每一下都在邹良背上梭开鲜红的伤口,血珠子胡乱地往外涌,衬衫破烂肮脏。 眼泪糊了陈春梅的眼睛,她像是死了一回,再使不出力气,扔下竹竿手脚发软,扶着桌子坐下来。 邹良抬起脸,满头都是汗。那一瞬,陈春梅很想伸手摸摸他,又被他倔强的眼神击退。 “往后。”陈春梅面如死灰,“别回来了。” 周日,宋迎春下工比平时早了些,他斩了半只烤鸭,又配了点凉菜,回去正好可以跟宋怀平一起吃晚饭。 车刚开进院子,他看见邹良正坐在合欢树下,和宋怀平闲聊。他停好车,搭上车门走下来。 宋怀民冲他招招手:“大良要走了,特地过来跟你打招呼。” 宋怀民抽出身下的板凳,接过宋迎春手里的熟食袋子走去厨房。宋迎春挨着邹良坐下。合欢花开得旺,地上铺了一层落花。 第80章 “什么时候走啊。”他问。 “待会就走。”邹良答道。 宋迎春扭头看他:“这天都黑了,大晚上开车?” “嗯。”邹良点点头,笑道,“明天还得上班的。” 宋迎春也笑:“也对。” “那你慢点开。” “好。” “迎春。”邹良抬头看着满树的合欢花,又深深地看向宋迎春。“这次走,我以后就不回来了。” 宋迎春的脸僵了下来,他挤出一个牵强的笑:“嗯,我知道了。” “走了啊。”邹良轻声对他说。 而后他起身朝屋里喊。“怀民叔,我走了。” 宋怀民嗓门洪亮地应着。宋迎春木木地站在树下,看着邹良走出院子。 一转身,邹良的看不见了。宋迎春转身往屋子里跑,穿过堂屋,顺着楼梯往楼上走。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道间回荡,他推开楼上的房门,趴在窗户边大口喘气。 不行,太矮了,这个的高度看不清村道。他又跑到阳台上,一架木梯子支在墙边,那是宋怀民前些日子修房顶渗水留下的。 宋迎春爬上梯子,手脚并用攀到屋顶上,晒了一天的水泥地面滚烫灼人,裂缝处的黑色胶体散发着浓烈的异味。宋迎春站在楼顶上,泉灵村在开阔视野下一览无余。他盯着村道,呼吸一点点慢下来,心跳也从咽喉处落回肋骨间。 火红的落日点燃大片云朵,另一头的天边,隐隐挂上一轮初升的月亮。宋迎春在楼顶上等得汗湿了衣裳,邹良的车终于出现在路上 黑色的奔驰载着邹良在村道上移动,宋迎春心里的什么东西越拉越长,一头拴在泉灵村,一头追着车。水泥路好开,车很快上了县道,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宋迎春的目光再长也追不上了,邹良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扯断了。宋迎春无力地蹲下,眼前一片花白。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滴落下,被焦渴的水泥地瞬间吞没,留下朵朵深灰色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假期有事情,今天双更。 第55章 高速堵车,邹良等待的空档给王茂平去了电话。十五万他明天转过去,村里的后半截水泥路拜托他尽快修好。 王茂平很惊讶,一个劲称赞邹良混好了还不忘本,路修好,不光村下边那些人家高兴,逢冬至清明的大伙去山上烧纸扫墓也方便很多。他说要给邹良好好宣传,让泉灵村人都记得他的好。邹良郑重地拒绝了。 王茂平听出来邹良不乐意,马上调转话头扯了点别的。最后又讲到自己小儿子明年实习的事情,邹良答应下来,说到时候联系他。王茂平这才舍得挂断电话。 邹良深夜回到公寓,赶路挺累的,可是冲完澡后人又精神不少,还不想睡,他坐到桌前打开电脑,挨个处理邮件。 人事通知他,落户的内部流程已经走完了,要尽快办完迁入手续。 中介把邹良上次中意的楼盘信息发了过来,详细介绍了周边的配套设施,顺道吹嘘了那片区域以后的涨价空间。 邹良觉得还行,思忖着月底把定金交上去。桌上的手机亮起来,他打开一看,是李旭的消息。 邹老师,好久不见。你睡觉没啊? 我要结婚啦,电子请柬发你邮箱了。我和艾建秋都很期待你来呢! 邹良简单回了消息,打开个人邮箱。除了请柬,李旭的邮件里还附带了一个视频,是他们婚礼的微电影。邹良去冰箱里拿了瓶冰水,重新坐下,点开视频。 镜头很日常,像是手机或者普通dv拍的。画面是一个私家庭院,花和树打理的井井有条。一个卷发男孩坐在石桌前,低头认真摆弄着什么。 “在干嘛?”艾建秋的声音。 男孩子抬头,是李旭:“折飞机。” “幼稚。”艾建秋嘲笑。 “你才幼稚!”李旭不服气地反驳,把纸飞机扔过来。 雪白的纸飞机朝镜头飘过来,轻轻撞上。画面忽然黑了,舒缓的钢琴声响起,屏幕里出现两行跳跃的卡通字。 我的小太阳。 导演—艾建秋。 一只简笔画纸飞机慢吞吞地转,拖着打圈的线条,李旭的自白响起。 “嗨,我是李旭,我五岁的时候,就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了。”旧照片弹出,年幼的李旭穿着幼儿园校服,笑得天真烂漫。 “我五岁的时候,艾建秋10岁,那会他就已经很讨厌了。喏,你看看,脸是不是很臭。”艾建秋的儿时照片跟着放出来,他抱着个脏兮兮的足球,蹙着眉头有种幼稚的严肃感。 纸飞机接着飘,线条下挂出一张张老照片,都是两个人幼年的留影。 “因为我妈跟她妈是闺蜜,所以我们小时候经常见面,我可没少挨他欺负。” 画面一转,艾建秋和李旭坐在沙发上,李旭指着他的鼻尖质问:“说,以前为什么老是欺负我?” 艾建秋反问:“你怎么不想想你小时候有多烦。” “好吧,我承认那会我是有点调皮的。”画面切回老照片,李旭的自白继续。 “初三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喜欢男孩子了。从那以后,艾建秋就变得很奇怪。” “他更讨厌我,不跟我玩就算了,还神神叨叨地总是避着我。” 纸飞机拖着的线条在屏幕上勾勒出两个小人,高个子的那个推搡着矮个子的,矮个子小人气得扭头就走。 第81章 “讨厌我就算了,他毛病还不少。” “我不理他,他生气。我交男朋友,他生气。我穿的漂亮点去gay吧,他气得直接把我拎出去,威胁我再敢去就回家揍我。” “拜托,那时候我已经18岁了好不好。” 李旭青春期的照片都很好看,皮肤白皙,卷毛俏皮,脸颊上的雀斑童气十足,让他比同龄人看起来小很多。 画面切回沙发,李旭骑坐在艾建秋腿上,揪着他的衣领装出一脸凶样:“说,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艾建秋露出笑容,认真回想:“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钢琴的旋律由轻快变为低沉,艾建秋走在海边的长廊上,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光线黯淡,艾建秋穿着风衣站在廊上眺望远方的海面。 “承认爱你,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独白变成了艾建秋的声音,充满力量和磁性。 “人生中遭遇的第一场逃避,是你给我的。你不声不响,只是存在,就能让我傲慢的天性无比受挫。” “可你偏偏又是光芒万丈的,像太阳一样。不论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你的纯粹、快乐的笑。” “艾建秋!”是李旭的声音。 屏幕里的艾建秋回头,海风吹起衣摆,吹乱他的头发。李旭出现在画面里,欢快地朝他跑去,一头撞进艾建秋的怀里。他被稳稳地抱住,抬起头索吻,艾建秋捧着他的脸亲吻下去。 海天交界处,橘红的太阳升起,一瞬间天亮,海面闪闪发光。 在悦耳的小提琴声中,艾建秋的自白格外深情:“抓住你了,我的小太阳。” 进度条只剩下不到一分钟,镜头对准一个空旷的房间,工作人员陆续搬来几张大红色的木制靠背椅,李旭的催促的声音传来:“哎呀妈,你快点呐。” “珍姨!已经很美了,不用再化了。” 笑闹声中,两家人在屏幕前坐好,李旭和艾建秋站在家长身后。 他们齐声说道:“这场婚礼,欢迎你的到来。” 邹良合上电脑,喝完瓶子里的冰水,整个人跟着凉了下来。他往后躺,靠在椅背上往下缩,抬眼看着天花板。挤压之下,背上的伤口很疼。 这么多年来,他读书,高考,上班,升职。他从泉灵村走出来,在申市立足,成为了很多人眼中的成功人士。这一路上,邹良同样遭遇过太多多挫折和不公。这个时代的有很多语录和标签,他是曾经是小镇做题家,他努力十几年,终于能和那些人一起喝咖啡......可这些落差从来没有真正影响过邹良。 他从未羡慕李旭出生在罗马,可微电影里最后一个镜头,两家人其乐融融的笑像一把刀子捅进他的胸口。命运果然是不公平的,生在罗马的人,全家都在罗马。 要去婚礼吗?邹良想着。还是去吧,李旭和艾建秋的幸福固然刺眼,但是好好看看,说不定能让邹良认命,他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再努力也没用。 婚礼在a国的海岛上办,邹良看了下机票和日程,给李旭回消息说一定过去,还夸微电影拍的很好看。李旭很开心,连发了好几条语音,最后想起来邹良这里是深夜,道了晚安结束对话。 年底,邹良拿到了房产证。现房,毛坯,楼层和地段都不错,石晓月闹着要看看,邹良周末便带上她一起过去。推开房门,里面是灰突突的水泥墙,地面落了很多灰。 石晓月四下转转,邹良站在窗台边抽烟。 “很大唉,是三室吧。”石晓月走过来。 “嗯,样板房是三室。” “什么时候装修?” “没想好,先放着吧。” “嘁。”石晓月哼笑,“还真是不着急。” “今年春节回去吗?”她问。 邹良吐了口烟:“不回。” “那我们又是一起过年了。”石晓月看看窗外,“第几年了?” 邹良想了想:“6年了吧。” “我争取年底找个对象,不跟你大眼瞪小眼。” 邹良笑道:“好啊。” 邹良和石晓月都不会做饭,除夕夜邹良定了市中心一家西餐厅。座位在窗边,窗外是一栋栋申市地标式的高楼,墙体灯光绚烂多彩,恭贺新年。 石晓月饭吃的不专心,时不时看看手机,笑得意味深长。 “唉,还是烟花好看。”她转过手机给邹良看视频,一朵朵烟花在黑夜中绽放。 邹良想起了泉林村,这个时候,村里的空气都是硝烟味,烟花鞭炮声此起彼伏。明天是初一,最热闹了,大家张口第一句话必是“新年好。” “周恒宇发我的。”石晓月喜滋滋地说,“他回老家过年了。” “跟他什么时候结婚啊?”邹良问。 “拜托!”石晓月放下手机,“才刚恋爱好不好,不过......” 她有些娇羞地憧憬:“他真的很不一样。” 邹良举起高脚杯向石晓月示意,两个杯口轻轻碰撞。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第56章 春节假期结束,从家乡带过来的年味,让节日氛围在办公室里延续。办桌间传递着特产小吃,闲聊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春节回乡的八卦趣闻。 赵天泽早早来到公司,整理好邹良的办公室,给桌上放了一束粉百合。邹良开完早会回来,赵天泽给他送文件,刚把东西放下,邹良转身从抽屉里掏出个红包递给他:“辛苦了,开工红包。” 第82章 赵天泽惊喜地睁大眼,双手接过:“谢谢良哥。” 邹良看起来心情不错,赵天泽准备汇报一下未来几天的日程,还未开口,邹良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示意赵天泽在旁边坐下。 是陈春梅打来了,邹良上次离家后,陈春梅的电话隔了好几个月才恢复过来,但每次都是潦草讲几句家常就挂了。陈春梅向来有数,会挑邹良下班或者周末打电话,今天这个点有点奇怪。 “大良。” “嗯。” 电话那头的陈春梅突然安静下来,邹良皱皱眉头:“怎么了?” 她还是不说话,邹良有些着急:“是不是爸又不舒服?” 陈春梅赶忙说:“你爸没事。” “大良。”她在叹气,“迎春要结婚了。” 邹良心颤着问:“什么时候的事啊。” “年前吧,听说是家里亲戚介绍的,那女的离异带着个孩子。刚过完春节,两家开始走动了,怕是过不了多久就得摆席。” 陈春梅说完,听不见邹良的声音,她连声喊着:“大良、大良。” “嗯。”他努力保持镇定,盯着桌上的粉百合。“我知道了。” “挂了。” 陈春梅还想说点什么,听见邹良说挂了,也嗯啊几声挂断了电话。 赵天泽坐在一旁,邹良脸色难看极了,他再呆着不合适起身朝邹良说:“领导我先出去了。” 邹良没说话,赵天泽刚转身又听见他沙哑的声音:“把花撤了。” 赵天泽一手抱住花瓶,离开了办公室。 邹良在手机通讯录里翻找,拇指停在宋迎春的名字上,他没想好打电话要说什么,脑子又空又乱。 电话还是拨了出去,响几声后接通了。宋迎春那边有点吵,敲敲打打的杂乱声响。 “大良。”邹良听得出来他在走,噪声随着他的移动越来越小。 “迎春。”邹良喊他。“你要结婚了。” 讲完这句,邹良想不出来想不出来,违心地祝贺::“恭喜啊。” “大良。”宋迎春语调平和,“我跟她说过我的事情。” “我没说起过你。”宋迎春像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下。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 “就是......搭伙过日子,让我爸安心一点。” 宋迎春的话轻而易地击溃了邹良的伪装,让他那些暴怒的念头无处遁形。 你为什么要结婚?你说过你不结婚,不骗人的! 可偏偏宋迎春又是那么直白,那么勇敢,让邹觉得自己的念头太过可耻,他凭什么让迎春耗上一辈子。 电话那头传来人声:“师傅,你帮我看看这个柜门,是不是尺寸不对啊。” 宋迎春喊着:“等会。” “你忙吧。”邹良说。 “没事,今天不忙。” 他们开始沉默,宋迎春似乎打定主意这次不会主动挂断,邹良坐在办公桌椅上,心跳紊乱。 “挂了啊。”邹良终于开口。 “好。” 邹良已经太久没过过这样浑浑噩噩的一天了,他涣散、疲惫,整个人像是被神秘物质从头到脚包裹住,会上一张张ppt,一列列数字试图通过眼睛像钻进他的身体,可直到下班,邹良都记不得今天做了什么。他早早回家,吃饭,冲澡,关灯睡觉。 黑漆漆的夜里,他睡不着。失眠这件事情已经不会在心理上干扰他,可生理上的罪没人能替。熬到天亮,闹钟响起,邹良站在洗漱台前看清自己充血的眼睛,连带着整张脸都变得苍白。 出门,乘电梯,走到车库里,他拉开车门坐在方向盘前,他喜欢早上开车的时候听歌。掏出手机,邹良却看着自己点开了导航软件。 “江洲县泉灵村,为您找到以下线路......” 机械的导航声响起,邹良缓过神来。泉灵村这三个字,瞬间驱赶走纠缠他一整夜的混沌感。他再度清醒,没有犹豫,架起手机点开右下角的导航标识。 “准备出发,全程454公里,预计需要......” —— 宋迎春今天不忙,上午跟杨帆边聊边干活,做完主卧的柜子,这户就基本完工了。 刚歇下,蒋文萍打来电话:“春哥,我听怀民叔说你今天下午没活。” “嗯,上午搞完我就回去。”宋迎春答道。 “我们家过年杀的猪,我妈腌了好多,让我给你送点过去。” 宋迎春笑笑:“好,下午我在家。” 电话那头传来小女孩的催促声:“妈妈,妈妈,手机给我,快给我。” “迎春!”她拿到了手机。蒋文萍在旁边纠正:“叫叔叔,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心怡。”宋迎春问她,“今天怎么没上学?” “我今天咳嗽了,不能上学。”钱心怡理直气壮,又压低嗓门焦急地说:“迎春,我上周拿到光饭盘宝宝的小红花了。” 宋迎春会意:“嗯、好,我知道了。” 柜子装完正好是中午,宋迎春去楼下吃了碗面,开车准备回家。 他先往城西开,那边有家地道的桃酥店,蒋文萍和钱心怡都很喜欢。到了店里,开心果和原味的各买两斤,他拎着袋子放到副驾驶上,调转车头去新开的商场。 货架上最大的那组芭比娃娃,钱心怡上次看见就走不动道。她挑食,宋迎春跟她约好,只要在幼儿园好好吃饭就给她买。盒子不小,宋迎春单手抱起往收银台走,路过糖巧区又停下来,果冻山楂虾条什么的称了一兜子,下午肯定是吃不完的,钱心怡晚上可以带回去。 第83章 都买完,副驾驶堆满了东西,太阳把车厢晒得很暖,宋迎春往脱下棉衣,往泉林村方向开去。 蒋文萍骑电瓶车来的,钱心怡裹得像只小粽子站在前面,一进院子,车还没停好她就迫不及待地往下跑。 “迎春!迎春!”她拽着宋迎春的衣角左右摇晃。 宋迎春一把抱起她,接过蒋文萍手里沉甸甸的腌肉往堂屋里走,四方桌上的芭比娃娃很惹眼,钱心怡从宋迎春怀里溜下来,抱起盒子熟练地拆开。 “你放下!”蒋文萍很生气,大声呵斥。“你又敲迎春叔叔的竹杠,什么时候干的?” 钱心怡不理她,挨个拿出娃娃和裙子摆弄。 蒋文萍眼看就要压不住脾气,声音更大:“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好了。”宋迎春打断她,“你凶她干什么,我跟心怡说好了的。” 钱心怡昂昂下巴:“就是就是!” “春哥,你怎么能这么惯着她呢,这么大的娃娃,得好几百!”蒋文萍心疼起来。她对女儿向来严格。 宋迎春笑着说:“没事,又不是天天买,你别气,下次我先跟你说。” 宋迎春给她倒水,把桃酥打开招呼两个人吃,又准备去厨房,看看晚上的菜够不够。蒋文萍忙叫宋迎春不要忙活,她坐会就回去,不在这吃晚饭。 宋迎春没多留她,拎着咸肉往楼上走,肉还得多晒晒,楼上阳台上有现成的架子。钱心怡摸摸嘴上的饼干渣,屁颠颠跟上来了,她很喜欢宋迎春,总是粘他。 宋迎春在阳台上晾肉,钱心怡在隔壁房间玩。这是宋迎春的卧室,上次过来没吃完的口香糖放在书桌抽屉里了,她熟门熟路地去找,抽屉一拉,口香糖就在那里,连带撞出来的,还有一个老旧的饼干盒子。 钱心怡好奇地打开,一只银白色的手表装在里面。没什么好玩的,她准备放回去,可小心思就在这一秒莫名转变,金属撞击出来的清脆声响她觉得好玩。她合上盖子,把饼干盒子攥在手里拼命摇,叮呤哐啷的噪音让她兴奋,一边摇一边唱,就像幼儿园里的音乐课那样。 “心怡!”宋迎春大惊失色。“这个不能玩!”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夺过饼干盒,小心翼翼打开。手表后盖掉了,连带着电池,小零件都散落出来。宋迎春抽出凳子坐下,看着手表紧皱眉头。 “迎春......”钱心怡怯怯地喊他。 宋迎春没搭理,拉开抽屉拿出工具。他埋头开始组装,一点点,一件件,他做木工久了干这种精细活不顺手,指尖一直发抖,手心全是汗。 终于装好,宋迎春松了口气,他捏起后盖合上去。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按了一次又一次,那块银白色的小圆片就是合不上。 宋迎春放下表,垮下腰背深深绝望。 “迎春。”钱心怡站在一旁,她没见过宋迎春这样,吓坏了。“迎春,我是不是干坏事了啊。” 她眼睛一眨,就要哭。宋迎春把表放回饼干盒,恢复笑容:“没有,它本来就是坏的。” 他单手抱起钱心怡,拿着盒子走到衣柜边放到最顶层:“我带你出去玩玩。” “好!”钱心怡马上不哭了。 作者有话说: 刚刚数了一下,还有四章完结 第57章 邹良在路边停好车,关上车门往家走,灰白的水泥路顺顺溜溜贯穿泉灵村,一直延伸到西边的山里。 迎面走来的是宋迎春,脖子上骑着一个小女孩,两只羊角辫俏皮地晃悠。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宋迎春的步伐也慢了下来,他不笑了,看着邹良有几分不知所措。 邹良在家门口停下,宋迎春站在他对面。他拍拍小女孩的膝盖示意,抱着她放到地上。 “迎春!迎春。”她急的直跺脚,抓着宋迎春的大手不放。“我还没骑够呢!你把我放下来干嘛。” 意识到自己不自然的举动,宋迎春赶忙哄她:“待会,待会再玩。” 宋迎春看着邹良,脸开始发烫,心扑通扑通跳。昨天才通过电话,今天邹良就站在他面前,他当然知道邹良回来是为了什么,可太突然了,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迎春!迎春!”钱心仪开始闹,“你带我去玩啊。” 宋迎春抱起她,钱心仪在他怀里不断扑腾:“走呀走呀,迎春!” “我先走了。”宋迎春局促地对邹良说 “好。”邹良面无表情,转身推开家里的红铁门。 他坐在长凳上,看着空空的院子发呆。陈春梅走过来,坐到他身边,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此刻像个僵硬的木偶,空洞又脆弱。这比杀了陈春梅更叫她恐惧,那一顿打,打服的只是她自己。 良久,邹良摘下眼镜揉揉鼻梁,他脸色很糟,陈春梅心疼地劝:“上去睡会吧。” 邹良冲她笑笑:“嗯。” 邹良爬上楼,推开自己的房门,他只是累,但不想睡,站在窗边抽烟提神。下午的太阳很好,泉灵村的小楼浸在日光下,村子里的果树还是光秃秃的枝条,仔细看,能在高大的水杉和白杨树上看见喜鹊窝。 村里静悄悄的。目光向前,是被村落遮挡的泉灵溪,泉灵溪再往前,是西边黛青色的山头。刘合欢的坟就在那里,迎春结婚后,她的碑大概会重刻,“孝子”旁边得加上“孝媳”和“孝孙”。 第84章 邹良按灭烟头,心狠狠地缩起来,回到村里,不管什么都能扯上宋迎春。他不管不顾地回来,现在却意识到这种自投罗网真是蠢极了。 红铁门吱嘎一响,是宋玉玲来了,身后跟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陈春梅也走出来。 “春梅娘。” “玲子啊。” 她们站在院里说话。 “春梅娘,大良哥是不是回来了?” “嗯,两点多到家的,玲子你咋也回来了。” 宋玉玲解释:“曹斌最近都在县城干活,我听说大良哥回来,就想着能不能请他吃顿饭。” “生桃子的时候。”她指指院子里的男孩,“大良哥没少帮忙。” 邹良听完,往楼下走。宋玉玲看见他,惊喜地喊:“大良哥!” “大良哥你这次回来呆几天啊,曹斌一直说请你吃饭。” 邹良说:“那就今晚吧。” “真的啊。”宋玉玲笑了,“那我去县里定个饭店。” “不用。”邹良顿了顿,“就在家吃挺好的。” 宋玉玲连连点头:“行,那待会你上我妈家,我把我哥也叫上。” “桃子!桃子!”她喊着撒欢的小男孩。“回家了。” 天冷,村里的晚饭吃的都早,刚擦黑宋玉玲就催着邹良过去。邹良走进杨兰芳家堂屋,四方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白酒开了两瓶。宋玉玲忙着添筷子,曹斌起身迎接邹良。 宋迎春站在一旁,跟桃子玩举高高,抛起又接住。宋迎春充满力量,稳稳当当,小桃子乐得咯咯笑,不断叫嚷:“再来再来,叔叔我还要!” 都坐下,曹斌给邹良倒酒,邹良轻轻挡住酒瓶:“开车太累了,我喝点果汁吧,不好意思啊。” 曹斌一愣,随即招呼宋玉玲拿果汁来,给桌上的其他酒杯倒满。他话不多,喝开了才不断冲邹良和宋迎春感谢,说刚成家那会太不容易了,得亏有他们的照顾。杨兰芳也喜欢喝,到了兴头上说起二胎的事情,曹斌忽然就来了脾气,粗着嗓子说妈你别管,我再不叫玲子生小孩了。 邹良跟曹斌没有过交集,只是这顿酒里他能看出来,多年前宋玉玲经历流言蜚语已成往事,现在她跟泉灵村嫁出去的姑娘一样,过着平淡普通的生活。这样最好,迎春能放心下来。 一顿饭吃完,曹斌醉了,宋迎春也闷闷地喝了一点。邹良要回去,宋玉玲一边扶着曹斌一边拜托宋迎春送送邹良,打完招呼,两个人走出院子。 宋迎春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他高中同学,现在在县城开小超市,宋迎春找他定了几箱白酒。 挂了电话,邹良随口问:“什么事啊。” 宋迎春说:“买的酒到了,在县城。” 邹良又问:“要去拿吗?” 不等宋迎春思考,他接着说:“你喝酒了,我送你过去。” 宋迎春是不着急的,他结束了今天这户还没接到新活,能休息好几天,可他就这么顺着邹良的意思答应下来:“好。” 两家离的很近,走几步就到了宋迎春家的院子里。邹良伸手找他拿钥匙,宋迎春按开车门,把钥匙扔给他。 车是一辆宝骏的suv,空间很大,收拾的也干净。邹良坐在方向盘前,闻到淡淡的木头味道,他低头调整座椅,宋迎春在副驾驶上指着操纵杆:“你行不行啊,手动档。” 邹良摸了摸方向盘,轻笑:“小看我。” 他确实开不惯手动档,村道上开的慢,上了县道才提上速度,天完全黑下来,宋迎春把导航打开,架在空调叶上。超市位置有点偏,开进县城拐了好几个弯才到。 宋迎春下车,邹良在一旁抽烟等着。跟老板简单寒暄后,他搬起两箱酒走过来,邹良踩灭烟头打开后备箱。 酒是很普通的二锅头,在纸箱里撞的叮叮响,宋迎春来回几趟,六箱酒整齐地码在后备箱里。 “买这么多。”邹良关上后车门。 又坐到车里,车门一摔,寒冷的冬夜关在了外面。 “文萍她爸爸喜欢,也不贵,我就多订了点。”宋迎春说完,忍不住偏头看向邹良。 他没什么表情,在点了几下手机架到车前:“走吧。” 都没说话,只有清脆机械的导航声。车停在第一个红绿灯前,邹良拨弄手机,连上蓝牙点开音乐软件。 舒缓的前奏在车厢里响起,略带沙哑的男声唱着:“烈日里灼热的城墙,暖不来我的渴望,我也想带你回家乡,看遍无尽的繁华。” 绿灯亮起,车子起步,酒瓶子又晃得叮叮响。转过弯,他们路过县医院。 在这里,邹良第一次拥抱了宋迎春,开满紫藤花的凉亭下,他哭的让邹良心焦无措。桃子在这里出生,小小的一只,邹良不敢抱他。刘合欢在这里病逝,她走的时候邹良不在宋迎春身边。 导航把歌声压下:“前方红绿灯直行,在下一个红绿灯右转。” 导航暂停,歌声浮了上来:“多年后我孤身打马过乡,看无常路遥人亡,我依然咏怀着情愫满腔,望着你的北方。” 邹良在余光中瞥见车站宾馆的招牌,车站都没了,宾馆竟然还在。那散落一地的爆米花忽然就洒在了面前的路上,他和宋迎春抵在门上激烈地拥吻,很暖,很甜。 前方的车灯晃了晃远光,邹良回过神来给他让路。那辆车上的喜字和粉气球还没拆,看着像刚从一场婚礼中出来。 第85章 迎春什么时候结婚?邹良始终问不出口。他抱着钱心仪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宠孩子的爸爸,他一直喜欢孩子不是么? 好多酒啊,迎春是不爱喝酒的,他去定亲,酒桌上肯定会吃亏。 迎春是不是要用这辆车去接亲啊,应该不会。到时候,把奔驰借给他吧,邹良会像很久以前打算的那样,随很多很多份子。 路面忽然坑坑洼洼,车身摇摆,酒瓶子磕碰出更大的响声,没完没了。 “叮叮,叮叮叮叮。” 导航在提示:“正在为您规划新的路线......” 那首歌也唱到了尾声:“等我们空悲已百年沧桑,再看年轻的模样,你是否只当作人来人往,还是大梦一场。” “我早已把我家乡,当作你的身旁。” 邹良陷入无边的混乱中,他听见宋迎春在一声声喊他。 路旁是一片荒凉的工地,旧房子地基残存,砖墙已经清理干净。邹良调转车头开进去,拉上手刹把车停下。 作者有话说: 歌是尚东峰的《无骨五花,无我无他》,我当时觉得歌名有点奇怪,听完又很喜欢。 第58章 宋迎春惊恐地看着邹良,他开错了路,他不答话,他伏在方向盘上不住地颤抖,整个人病态地痉挛。宋迎春听见他干涩的吞咽声和大口的喘息。 “大良!大良!”宋迎春推他的胳膊。“你怎么了?你说话!” 邹良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艰难地说:“换你来,我开不了了。” 宋迎春赶忙下车,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冷风灌进来,邹良缓缓挪动身体,脚刚落地,一个趔趄倒在宋迎春身上。 宋迎春捧起他的脸:“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啊你说话!” “你喜欢我。”不是质问,不是情话,邹良就这么冷不丁地开口。 宋迎春像是被揭了短,垂下眼。邹良伸手狠狠推搡过去:“你喜欢我的!你明明喜欢我!你为什么要跟别人结婚!” 空旷的工地上,邹良开始失控:“凭什么?凭什么?” 光线昏暗,空气冰冷。宋迎春答不上来,眼看着他的眼眶一点点变得猩红:“你让我怎么办,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迎春,你让我怎么活?你说啊!”邹良扯破声音,哭了出来。 宋迎春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抱住他。邹良放肆地哭嚎,像个饱经情伤的傻小子,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良久,他抵着宋迎春的额头,哆哆嗦嗦地吻了上去。 短暂的一个吻用尽邹良最后的力气,他靠着车身往下滑,瘫坐在地面上泣不成声。 “对不起……” “我爱你啊,迎春。” “我好爱你。” “求你了,别这样对我。” 邹良在呢喃中拽下眼镜,胡乱地擦拭眼泪。宋迎春跟着蹲下来,定定地看他哭泣的脸。 “我们一起走吧。”宋迎春对他说。 邹良猛吸了一下鼻子,清晰的声响,甚至几分滑稽。他睁着湿红的眼睛抬头看他。 “就......”宋迎春迟疑了几秒,很快又更加坚定。“我们去别的地方。” 宋迎春扶起邹良:“太冷了,先回去。” 他开的很快,很稳,一路上他总是忍不住去看邹良。邹良恢复了平静,脸像平时一样淡淡的。目光相触的时候,宋迎春能清楚地看见邹良赤裸的脆弱,它们随着邹良的眼泪流淌在宋迎春面前,只这一次,宋迎春知道邹良再也收不回去了。 下了县道,村头的土地庙出现在前方,村道两旁亮着路灯,一盏盏高耸的灯泡洒下光辉,照亮冬夜里的回家路。 宋迎春把车停在院子里,停在合欢树下。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摩梭着上面的塑胶颗粒,高大的合欢树在夜色下矗立,黑暗给光秃秃的树木抹上神性,它像一个长者俯视着车里的宋迎春。 宋迎春并不擅长深思,他只是需要点时间平复杂乱的心绪。他仰头看看合欢树,打开车门深深地吸了一口自家院子的空气,走进亮灯的小楼。 堂屋里,宋怀民正坐在长凳上抽烟。 “吃这么晚?” “拿酒去了。” 宋迎春在他面前站好:“爸,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他跪了下来。宋怀民倒是没什么反应,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烟:“是你跟大良的事吧。” 宋迎春慌张地睁大眼,宋怀平说:“我就知道他会回来。” “要跟他走吗?” 宋迎春闷闷地点头。 “这村里,也没人了,不想回来就别回来。” “你放心大胆地走,别惦记我。”他指指山头方向,“我有你妈陪着。” 宋迎春嗫嚅着:“我明天,去妈坟上跟她说......” “不用。”宋怀平打断他。“你妈都知道,那年你给大良挡铁锹她就知道了。” “你妈临走前都跟我说了,她说,看看你能不能掰回来。” “她交代,要是真不行,不能把两个孩子往死路上逼。” 烟抽完了,宋怀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咱家没人怪你。” “只是文萍那边,你们商量商量。该赔礼该赔钱,不能短缺着人家。” 宋迎春抬头看着宋怀民,灯光下他的脸苍老平静,宋迎春点点头,眼泪随着点头的动作,倏然滑落。 第86章 早春的山头,树头开始抽芽,野花悄悄绽放。宋迎春还是来找刘合欢了,带着锄头和锹,清理坟头的杂草。 擦洗干净的青石碑,静静矗立阳光下。宋迎春磕完头,跪直了身体看着墓碑上刘合欢的名字。 “妈妈,我以为……”宋迎春顿了顿,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我以为他能过得好。” “我要走了。妈,以后不能经常来看你,你别生气。”宋迎春又摸了摸墓碑,起身下山。 两天后的下午,邹良在村口等宋迎春来。赵天泽打来电话,确认邹良的行程,汇报近期工作。一说上,邹良的问题就来了,数据,进度,复盘结果。赵天泽在电话那头键盘敲的噼啪响亮,挨个回答。 宋迎春走过来,见邹良在打电话,很自然地站到驾驶侧的车门边。邹良会意,从兜里掏出钥匙扔过去,宋迎春稳稳地接住,短促的滴滴声后,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邹良坐在副上挂断电话,宋迎春正略显兴奋地在车里打量,是男人基因里自带的那种对汽车的喜欢。 他笑着看向邹良:“好了吗?” “好了。”邹良答道。 他扣好安全带,按下启动键,发动机轰响,车厢里细细地抖动。 “迎春。”邹良轻轻地喊他。“真的一起走吗?” “还问。”宋迎春带着几分嫌弃。“再问我下去了。” 邹良握住宋迎春放在操作杆上的手,推到d挡,宛然一笑:“走了。” 车开在平坦的水泥路上,泉灵村甩在身后。邹良记起以前看过的某个西方神话故事。 有一个神明,去冥界拯救自己被困的爱人,冥界的王答应帮助他,并嘱咐在离开冥府前,他绝对不能回头看。眼看就到门口了,神明忍不住回头去看没跟上来的爱人,那一瞬间无数的鬼魂扑过来,带走了她。神明最终没有救出自己的爱人。 邹良无端想起这个故事,记不清背后的隐喻。前方是土地庙,邹良在副驾上毫无征兆地扭腰回看,日薄西山,泉灵村笼罩在一片微弱的夕阳下,几缕炊烟在楼宇间袅袅升起。 身后是泉灵村,开车的是迎春,神话只是神话,他回头并不会带来任何厄运。邹良向来坚定,他爱宋迎春这件事绝不掺杂任何过错感或羞耻,他可以单方面地倔强到底,甚至与世为敌。可迎春真的跟他走了,邹良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心虚和不安。 上高速后,天也黑了下来。没开一会,高速上拥堵起来,宋迎春摘下手机扒扒导航,线路由红变黑延伸开来,长长的一条。 “应该是出什么事故了。”宋迎春说道,“要堵好久。” 他按开车窗,随手点了根烟。邹良打了个哈欠,把靠背又往后放了一点。 “困么?”宋迎春问。 邹良点头:“好像有点。” “给我来一根。” “困你睡觉啊,抽什么烟。” “那你给我来一口。”邹良懒懒地盯着宋迎春看。“就一口。” 宋迎春嗤笑,俯身压过去,指间夹着烟头送到邹良唇边。 滤嘴湿润,有咬痕,邹良含进嘴里浅浅地吸了一口,一不小心却呛到自己,咳嗽了两声。宋迎春无奈地笑笑,灭掉烟,大开车窗散干净味道,随即又严严实实关上,调高空调。 他说:“你睡吧。” 邹良像遭了咒语,歪着头很快阖上眼。 再醒来,天已经黑透了,车还堵在路上,前方是一片看不到头的尾灯。车里是昏黑的,宋迎春抱着手机敲敲打打,嘴角浮出笑意。 像是没睡好,又像是就这么毫无缘由,邹良心里有些燥。 “醒了。” “嗯。” “在聊什么?”邹良问。 宋迎春笑得更开:“跟申市的工友聊天,那边价好高啊,我能赚不少。” 邹良跟着高兴:“那就好。” “迎春。”邹良声音很轻。 "嗯?”宋迎春放下手机,扭头看他。 “我总觉得。”邹良说,“我总觉得不真实。” 宋迎春问:“怎么不真实了?” 他抓住邹良的手,掌心干燥粗糙:“真实了吗?” 宋迎春瞟了一眼挡风玻璃,随即低下头。邹良看见宋迎春慢慢靠近,他明亮的眼睛,他抖动的睫毛,他温热的呼吸扑打脸颊,他一点点填满邹良空空的胸腔。 迎春的吻,终于落在了邹良唇上。 作者有话说: 神话故事是,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 第59章 宋兴成绩一直中下等,高考那年不出意外,考了个大专。专业选得也随意,他喜欢画画,就一时兴起读了室内设计。 杨兰芳向来宠他,考上大专也高兴。村里但凡有点看不起的说法,她便中气十足地反驳,高低是个文凭,念出来就肯定有用。 宋兴混到大学毕业,一年换了三个工作。他也不是懒散的人,只是每份工作都有做不下去的理由。坑实习生,公司太卷,老员工抢业绩排挤他,总之网上那些大学刚毕业倒霉段子,他一个没落全都踩坑了。 另外他也清楚,自己是个社恐,短板明显。 这次辞职回家,杨兰芳一个劲念叨他瘦了不少,院子里的那群走地鸡一周杀了好几只。宋兴想再去找工作,杨兰芳舍不得,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养好了再走。 第87章 杨兰芳越想越觉得难受,他好好的儿子怎么就在外面一直受委屈,跟村里的妇女一通诉苦后,她得出个结论。念大学出来上班,跟没读书出去打工一个路数,得有熟人带着才能好过,这跟文凭没关系,到哪不都是有人好办事。 她很快在脑中搜罗了一下人脉,娘家那边没用得上的,宋家这边,那肯定就得找迎春了。 去申市两年,宋迎春刚开始也不过就是个木工,谁知道后面开了个装修公司,现在自己接单子,赚的都是二三十万的大钱。要不怎么说大城市机会多呢,宋迎春也是大专毕业,一去申市就混出名堂。 她这回聪明不少,知道迎春跟她不亲,没直接用婶娘的身份找过去,力气全都使在自家男人和姑娘身上了。宋玉玲给宋迎春打电话,宋怀平找宋怀民喝酒,没过几天杨兰芳就喜滋滋地告诉宋兴,收拾收拾准备去申市了。 大学是在安市念的,工作也是在安市找的,宋兴本就没什么野心,跟这个堂哥感情也一般。去申市,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杨兰芳很满意,她料定宋兴这次一定能干下去。再三叮嘱他,只管上班赚钱就行,别的事情都少掺和。 —— 那天挂断宋玉玲的电话,宋迎春就想给邹良打过去,盯着手机犹豫几秒,还是决定当面再说。晚上,邹良难得下班早,一回家就看见桌上的热粥和两个炒菜。宋迎春站在水池边洗碗,他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就着拥抱的姿势把手伸到了水流下。 吃完饭,邹良放下筷子:“有什么事,可以说了。” 宋迎春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有事?” “你脸色不对。”邹良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到一边。 事情惦记一天,宋迎春也想快点跟他商量:“宋兴要过来。说是工作一直找不好,想过来跟我干。” 他拒绝不了妹妹和爸爸的嘱托,但也很清楚邹良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世故,宋迎春还想多几句解释,邹良就淡淡地答应:“行啊,他学设计的对吧,正好你用的上。” 邹良丝毫没有勉强的样子,宋迎春反倒底气不足:“他过来后,我尽快带他找房子。” 邹良不在意,说你安排就行。 车停好,邹良的电话会议还没结束,宋迎春看看时间,还早,宋兴还有十来分钟到站。 五分钟后邹良开完会,表情不悦在用手机回消息,宋迎春解开安全带:“都说了你不用特地过来。” 邹良伸了个懒腰,扭头看他:“那怎么行,他可是你娘家人。” 宋迎春笑骂:“滚吧你!” 刚出站,宋兴看见两个男人站在广场等他,初秋的傍晚凉风习习,吹走高铁上带下来的困顿感,宋兴招招手快步走过去:“哥、大良哥。” 宋迎春笑着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沉甸甸的。那是杨兰芳精挑细选的腌肉和咸鱼,非要他带上,宋兴觉得拿不出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妈非让我带。” 宋迎春倒喜欢得很:“晚上蒸一盘,好久都没吃到了。” “我定了餐,下次再吃。”邹良抬手看表,“直接过去吧。” 车厢很干净,电台主播在舒缓的音乐中讲述最近天气,宋兴在后座上瞟了一眼前面的导航,距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分钟。车是送迎春在开,时不时跟他聊几句家里的情况。 问到桃子,宋兴的话多了起来,正说着他一做算术题就闹脾气的糗事。手机响了,是邹良的电话。 宋迎春伸手关掉广播,宋兴也马上闭嘴,车厢安静下来。邹良听着电话那头说了一阵,回了句:“知道了,把后面日程改一下。” 挂断电话,他扭头对宋兴说:“不好意思,我得去趟公司,晚饭迎春跟你吃。” 宋兴忙不迭陪笑说没事。宋迎春敲敲手机改掉导航,送他去公司。 邹良一下车,宋兴就反应过来,从车站到现在,那种低沉沉的压迫感来自哪里了。还是孩子的时候,在村里即使交集不多,他也觉得邹良不好相处。这次过来,他没想到邹良会和宋迎春一起接他,更没想到邹良这么客气。 客气归客气,邹良的脸还是太冷,话也很少。宋兴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并不欢迎自己来。这个念头往下延伸,他便暗自埋怨杨兰芳瞎操心,工作再找就是,干嘛非推他来申市。 可宋兴这初来乍到的局促感,马上就随着邹良的离开一起消失了。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看宋迎春在前面划拉手机。 “你看看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宋迎春发来一个链接,宋兴点开一看,是一家人均千元的西餐厅,定好的餐应该就是这里。宋兴心中咯噔一下,顺着推荐往下划,那个商场就没便宜的餐饮。 “哥,回家随便找个饭馆吧,这里好贵啊。” 宋迎春说:“行啊,那就小区附近吃点。” 刚走进面馆,宋兴就觉得饿。热腾腾的拉面端上来,他埋头吃了起来,半碗面下去后血糖上升,人也跟着兴奋。且不说宋迎春是他堂哥,实打实的亲戚关系在这,他哥这张脸看着亲切,聊几句就没了距离感。 宋兴主动说起工作的事情,他并不清楚宋迎春的公司是什么规模,来的时候他打定主意,能干就干,干不好就滚蛋,他脸皮子薄,不敢靠着这层关系天天磨洋工。 “公司其实是邹良开的。”宋迎春放下筷子,跟他细讲。“我最开始还是做木工,申市这边价高也不少挣,还认识了很多工友。后来邹良就一直跟我提注册公司的事情,我想着活还是那么些活,但是自己接单能赚更多,工友们也心动,就一起试试了。” 第88章 “执照、广告什么的都是他在搞,最开始接的单子也是邹良介绍的。我主要带着人干活,活干的漂亮,慢慢的就做起来了。” 他问宋兴:“你会做效果图吧。” “会。”宋兴回答。“不过画的一般。” 宋迎春随和地说:“能看就行,你来了以后就不用包给别人做了。” “还会点财务,合同之类的活,不麻烦,就是杂。” 宋兴点头:“没问题。”他听明白了,短时间这个公司只有他一个设计师兼文员,对于性格社恐在职场吃尽苦头的宋兴来说,求之不得。 密码锁滴滴响了一声,宋兴跟着进门,环视一圈。装修简单大方,跟小区的高档风格不太搭,宋迎春给他拿拖鞋,顺嘴说起这个房子算是他来申市的第一单,基本都是他亲自动手装的。 这下宋兴丝毫不奇怪了。 房型不小,大部分空间都给了卧室,卧室只有一间。剩下的厨房、客厅、餐厅,似乎只是象征性地存在。 宋迎春领他去书房,放下行李后他从衣帽间拿出一床毯子,放到榻榻米上:“公司在租工作室,就在居民楼里,到时候你直接住过去省房租钱。” “这几天你先住这边凑合凑合。” “哥。”宋兴不得不承认,在这里他有点不自在,“要不我还是住酒店吧,或者找个招待所什么的。” 书桌上放着好几本外语工具书,翻看的痕迹明显。“大良哥不得用书房吗?” “没事。”宋迎春把毯子铺好,“他出差去国外了,估计得一周呢。” 宋兴知道邹良是高管,但是还是对他繁忙的行程感到唏嘘。邹良不在,他心里一阵窃喜,安安心心住下。 装修队接了个急单,宋迎春这几天回来很晚。宋兴没事就看公司以前的效果图,看腻了就打游戏,笔记本用了三年很卡,他常常看着书房里那台高配的电脑眼馋,却也只是眼馋而已,不敢乱动。 周四,天气反常地热起来,宋兴打了一下午游戏,场场惨败。到了傍晚,头昏脑涨,他去卫生间冲了个战斗澡,出来后站在冰箱前猛灌冰水。卧室门正对他的视线,宋兴拧上瓶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转动门把手。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张kingsize的床非常惹眼,纯色的床品干净整洁,右手边是主卧卫生间,窗外橘红色的夕阳给卧室度上一层柔软的色调,看上去私密又温馨。 宋兴讪讪关上门,回了书房。 他不熬夜,今天照例是11点睡的。朦胧中宋兴被一阵燥热的干渴感折磨醒,迷着眼睛一看手机,凌晨2点半。 肯定是晚饭那顿麻辣香锅吃咸了,他迷迷瞪瞪地光着脚走出去,刚打开冰箱门,听见卧室里的声音。 “我好想你。”是邹良。 他提前回来了?宋兴吓得一激灵,拿出瓶纯净水,轻轻关上冰箱。他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总之就是怕,做贼似的蹑手捏脚往回走。 “才几天。”宋迎春说。 “5天啊!”邹良一本正经地较真。“手怎么又破了。” “你多招点人不就行了,非要亲自干吗?”声音从紧闭的房门传来,闷闷的,但邹良不悦的情绪很明显。 宋迎春无奈:“多大点事。” 书房的门就在眼前,卧室里忽然传来一阵闷响,窸窣的肢体摩擦声中,夹杂着湿湿黏黏的亲吻。 “你干什么。”宋迎春压低嗓子呵斥。 “让我亲亲嘛。”邹良还在吻,“就做一次行不行。” 他用撒娇的语气央求:“老婆,我好难受。” “你滚下去!”宋迎春很凶,“宋兴还在这呢!” “他怎么还在这?”邹良的语气冷下来:“让他赶紧滚蛋。” “还没......”宋迎春还没说完,就支吾着被什么堵住了嘴。 “别咬。”邹良轻喘。 宋兴从没关过这么紧张的门,他拧紧把手,缓缓推上,锁芯发出细小的咔哒一声,他跟着长长地松了口气。 次日,宋兴一醒来就抱着手机搜索附近的酒店,这边地段好,酒店都很贵,他不得不扩大搜索范围。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一个陌生来电。 “宋兴先生吗?” “是的。” “我是赵天泽,邹总的助理。” 宋兴愣神:“哦,你好。” “办公室已经租好了,邹总说你这边的计划是后续直接住过去,请问宋先生什么方便搬?” 宋兴很高兴:“今天,今天!” 第60章 石晓月想把婚礼办在阳春三月,那时候暖和,她可以穿薄款婚纱。可周恒宇父母找人算了三遍,两人八字一凑,在年底选了个黄道吉日,石晓月不想扫老人的兴,答应下来。 婚期在年底,装修队休息的早,宋迎春正好可以当伴郎。关于伴郎这件事情,邹良跟石晓月在办公室里小小地讨论了一下。邹良认为迎春是已婚人士,按照规矩不能当伴郎,石晓月很不屑。 “你平时最不在意这些规矩习俗什么的,怎么一碰到迎春就这么讲究?” 她伸手欣赏自己刚做好的婚甲,大红色的,艳丽张扬。她带着坏笑又补刀:“再说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迎春是已婚,你们又没领证。” 邹良一时间变了脸色,又无法反驳她。他和石晓月之间讲话从来不客气,只是结婚这件事上,邹良从没呛回去过。 第89章 石晓月又装作可怜样去顺毛:“你别这么小气么,迎春都答应了。” 想到迎春时间很多,邹良便不再反驳。 石晓月领证的日期,也是公婆算好的。周恒宇的老家离申市不远,石晓月请了一天假当天往返,回来当晚,她趁着高兴的劲把邹良和宋迎春约出来吃饭庆祝。 从订婚到备婚,邹良都能感受到石晓月亮闪闪的快乐,她精心准备,满怀期待。大学时候她还是倔强要强的模样,现在三十出头了,反倒像个小女孩。傍晚下了雨,让人感觉更加寒冷,邹良和宋迎春提前到了。他们并排坐在一边,邹良习惯性地伸手去握宋迎春的手掌,他的掌心很暖,身上总带着一股好闻的气血。 石晓月笑着跑过来,刚坐下就从包里掏出结婚证,两张,一左一右用手举着,中间是她灿烂的笑脸。 “看看,持证上岗了。” 她把结婚证放在桌上,哼着歌扫码点菜。宋迎春拿起一本打开看了看,照片是精修过的,红底色,白衬衫,郎才女貌的两个人露出标准的幸福微笑。他把证件伸到邹良眼前:“好漂亮。” “好看吧!”石晓月默认这是在夸她。“唉,我的爱情,栓上了婚姻的枷锁。” 邹良拿起另外一本,暗红的印花纸上,印着石晓月和周恒宇的姓名和身份证号,还有一串独一无二的结婚证字号。邹良合上证件还给石晓月:“是很漂亮。” 周恒宇有事耽误,石晓月喊饿不等他,吃到一半周恒宇来了。桌上几个人聊了聊婚礼的事情,他们的房子也买在申市,地段稍微偏僻了点。邹良那天有别的安排,能赶得上吃晚饭,宋迎春一大早就得跟周恒宇去迎亲。 黄道吉日没白算,婚礼当天是个好天气。邹良结束工作开车往酒店赶,刚到喜宴的楼层,就看见石晓月和周恒宇的人形立牌。立牌做的是婚纱照里两人手举结婚证的那张,粉色的气球,多彩的花束,在大厅门口拉满氛围感。 邹良的姓名牌在主桌,距离舞台很近。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他抽开凳子,坐到宋迎春身边。 宋迎春今天穿了西装,深蓝色,挺括正式。宋迎春这种略带禁欲感的好看,邹良第一次见。 “闹得凶不凶。”邹良问。石晓月的伴娘团都是难缠角色,邹良在结婚小分队的群里看见宋迎春单手做俯卧撑的小视频,伴娘姑娘们边笑边讨论,“他好厉害。” “还行,进门的时候周恒宇折腾得最惨。”宋迎春说道。 音乐声响起,司仪登场,开场白还是煽情。石晓月在掌声和激光灯中走上舞台,她穿着雪白的婚纱,妆容精致靓丽,满脸自信骄傲。周恒宇吻了吻她的脸,从盒子里摘出戒指,虔诚地套在石晓月手上。 “你想去国外吗?”邹良忽然问。 宋迎春还在认真地看着舞台,随口问他:“去国外干嘛?” 邹良知道宋迎春会这样回答,没再多说。 开席后,石晓月换了身红色的礼服,挨桌敬酒。邹良是第一桌,但他最近胃不大舒服,喝酒这事宋迎春挡下了。 邹良不知道迎亲的细节,但显然周恒宇对迎春很感谢,跟石晓月左一杯右一杯地敬过来,宋迎春酒量不太好,可在婚礼的幸福热闹的气氛下,他也跟着情绪高涨,喝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宋迎春刚上车就靠在副驾上犯困,邹良放慢车速,在第一个红灯前停下的时候,宋迎春歪着头睡着了。 到了车库,车停下宋迎春还没醒,睡得很安稳,邹良不想叫醒他。没熄火,空调开着,邹良在车里陪着宋迎春。 淡淡的酒味散开,宋迎春的脸泛起红晕。邹良伸手摸了摸他,有点热,他把温度调低了点,再扭头看过去,宋迎春眯着眼睛冲他笑。 “怎么不叫我?” 邹良没有回答,说道:“上去吧。” 宋迎春的步子发软,邹良扶着他的肩膀稳稳地拥着。刚到家,宋迎春瘫坐在沙发上,抻抻胳膊:“还是家里舒服,结婚其实挺累的。” 他脱掉羽绒服,深色的西装上,一张慵懒的脸。邹良走过去,托起他的下巴吻了吻:“累就早点休息,渴么?我去烧点开水。” 还没转身,宋迎春就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扯过来,把邹良扑倒在沙发上,宋迎春的脸还是红,他浅浅地笑开:“我不累。” 他低头吻下去,带着酒精味的舌头探进邹良口中,顷刻间唤醒两个人的欲念。邹良用力回应,不断加深这个长吻,宋迎春粗重的呼吸逐渐黏腻,夹杂着难以自控的低吟。 西装很碍事,宋迎春跪坐起来脱掉。邹良抬头看他,暖色壁灯下,他看见宋迎春的脸上露出些焦急。邹良粗暴地拉扯开他的腰带,猛地反扑过去,把宋迎春压在身下。 客厅的空调开得很足。宋迎春只挂着一条领带的身体,被汗水浸透。充血的肌肉泛着油润光泽。邹良吻着宋迎春汗津津的脖子,宋迎春推推他:“不来了。” 邹良没停下动作:“你明天又不上班。” “你明天得上啊。”宋迎春反驳。 邹良笑得很色气:“我起得来。” 周末,宋迎春起来晨跑的时候,邹良还在睡觉。街口有一家古早口味的甜品店,他们家的招牌戚风蛋糕邹良很喜欢,所以宋迎春晨跑的路线中,甜品店是终点。 第90章 因为休息日,人比平时多了不少,店铺门口排起长长的队,宋迎春站后面,耐心等着队伍一点点变短。 轮到他,蛋糕还剩三块,宋迎春全部买下。他身后还有一个排队的老大爷,走到窗口前面问店员蛋糕还有没有了,店员说要等等,下一炉半小时后出来。 店员把打包袋递给宋迎春,他转身准备回家。老大爷迟疑了一下追上去:“小伙子,能不能让一块给我,我老婆喜欢吃。” 宋迎春没有拒绝,拿出小块蛋糕递过去:“行的。” 他是想直接送,但是老人坚持给钱,两个人拉扯几句。宋迎春也知道申市人的风格,不再推辞,掏出手机打开收款码。 老人很感激:“小伙子,你人老好了,谢谢你啊。” 回到家,邹良在卫生间洗漱,宋迎春刚关上门不久,就听见有人敲门。是快递员,递过来一个文件袋,收件人是邹良。 宋迎春把快递放在桌上,朝卫生间喊:“有你的文件。” 邹良说:“帮我打开看一下,是不是招标简介。” 宋迎春坐在桌前,撕开文件袋,里面是房产转让的相关手续说明。宋迎春有些吃惊,仔细地看了看,明白了大半。 他回想起邹良看见石晓月结婚证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和在婚礼上莫名其妙的、去国外的念头。 邹良从浴室出来,凑过来看了看,和宋迎春含笑的眼睛对视了几秒,走去阳台抽烟,宋迎春跟了过去。冬日的阳光很暖,阳台下外是小区的活动区,有玩耍的小孩和遛弯的大人。 “为什么要把房产转让部分给我?”宋迎春问他。 邹良吐出一口烟:“加你名字不好吗?” “不折腾了,我看还得交税呢,费那个钱干嘛。”宋迎春说。 邹良没有答话,只是继续抽烟。宋迎春直接拆穿:“你也想我们有证件是吗?” 邹良碾灭烟头,阳光把他的脸照得白皙,镜片后的眼睛露出孩子般的倔强神情。 “不行吗?”邹良问。 宋迎春笑笑:“以后,我们可以再买一套。” 邹良转过头朝远处眺望,算是默许的宋迎春的建议。宋迎春静静地看着楼下的活动区,沉默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邹良,你好幼稚,你好幼稚。”他一边笑一边说,双手捧起邹良硬邦邦的脸,吻了吻他。 楼下的走道上,一个老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奶奶,她手里拿着蛋糕,小口小口地吃。 宋迎春认出来,那是早上蛋糕店门口的大爷。他扭头注视邹良。 我爱你。他在心中默念。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我想写一个相对真实的故事,写一段不容易的爱情。可因为笔力有限,最终只能呈现以上内容。 人物没有原型。写着这本的时候,我无数次想起从小长大的村庄,我想念她,也疏离她。 番外: 因为自己不太喜欢看日常番外,所以这本的番外是古代平行时空,跟正文风格迥异,无脑甜。明天修好会一次性发出来。 感谢评论区给我鼓励的小天使,祝大家三次元愉快。 第61章 平行番外1 邹良已经在山腰上被困了一上午,又渴又饿。 他娘咳嗽了半个月,看了多少郎中也一直没好,邹良听街上的曹伯说了个偏方,便放下书卷跑来山里采药。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邹良五岁就被送入学堂,别的孩子学三四遍才会的诗句,他一遍就能背下。夫子惜才,对邹良格外重视,叮嘱他爹娘必要让他好生读书,将来定是个可造之材。 双亲大喜,家里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靠着祖上传下来的酿酒秘方,将烧酒铺子经营得红火。只是经商哪有什么地位,邹良要是能考中,不说做官做府,能在县衙谋个差事,那才叫光宗耀祖。 有了这个念头,邹良便从小被家里安排得一心读书,不问俗事。这次娘亲病得厉害,尽管父亲叫他不要过多担心,好好准备明年的科举,但邹良心疼不过,自己翻看医书,又去四处打听偏方秘药。 街口糕饼铺的曹伯年轻时候做过草药生意,走南闯北见识颇多,自家儿子曹斌也是邹良的同窗好友。他说陈春梅久咳不愈,大抵是多年操劳下伤了底子,写了副温补的方子,让她先调养气血。 那方子真是偏得很,邹良跑遍了药铺将药材凑了个七七八八,唯独最重要的药引子山茱萸哪都买不到。安城不大,山茱萸与此地气候不服,产量极少,药铺自然也不会进这等价高由不好卖的药材。 邹良心急,便跑来龙王山采药。这里山高林密,时不时传出有人被困林间找不到出路,最后被野兽分食的传闻。邹良冒冒失跑过来,刚上半山腰就迷了方向,他一脚踩空,扭伤脚脖子,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右脚是不能动了,邹良头晕目眩,撑着身子爬到一颗松树下,依在树旁休息。他一大早过来的,现在约摸着已经到了中午,深山野岭的什么动静都没有,邹良越想心里越慌,自己难不成要被困死在龙王山了? 日头高挂,他嘴里很渴,脚踝更疼了。 恍惚间,前方的林子里传来动静。邹良正晕的迷糊着,一个激灵得吓清醒,窸窸窣窣的动静还在响,他暗自祷告,这是个兔子狐狸野鹿,总归不是吃人的狼虎猛兽。 第91章 清脆的刀斧声中,一棵枯木倒下。邹良的心突突狂跳,他兴奋地睁大眼睛,他断定,这是个人。 邹良忍了忍,还是不敢轻易乱喊,直到几声劈砍声后,树林里露出个脑袋。 “救命!救命!这里有人。”邹良放开嗓子求救。 那人转过身来,朝邹良的方向看了看,他扔下手里的柴不急不慢地走来。 距离越来越近,邹良也看清的来人的模样,是个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已是秋末,山里气温更凉,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衣,卷起的袖口下两条健壮的手臂,右手持一把锋利的柴刀。几缕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他越靠近,邹良看得越清楚,那是很俊朗的一张脸。 他走到邹良面前,蹲下身放下刀,取下腰间的水囊递了过来。邹良一把接过,猛地灌了几大口,喝得直喘气。邹良不等他开口就焦急求助:“砍柴的兄弟,我来山上给母亲采药,不小心摔坏了腿。” 他笑了笑:“你胆子不小啊,敢一个人来龙王山。” 邹良解释道:“母亲病的厉害,要用山茱萸做药引,听说这山里有。”邹良顿了顿,叹了口气。“我还是太冲动,一上山就吃了亏。” 他抓起邹良的脚踝:“摔得不轻,我背你回去。” 说完,他把柴刀别在腰间,背对着邹良蹲下。 “上来啊。”他拍拍肩头催促。 邹良不再迟疑,趴到少年的背上。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可身下人步子稳健,遇到挡路的树枝荆棘,他手里柴刀一挥,就砍个干净。邹良得了救,悬着的心放下来,可没采到药让他很失落。 少年话很少,不似爱攀谈的人,邹良也不再主动说。他背着邹良稳当当地走着,快到山脚下,像是猜中邹良的心思忽然开口:“现在采山茱萸,时候有点晚了。不过山西边的崖上应该还有,我这几天上去看看,三日后你来山脚等我,采到了我便送你。” 他把能解燃眉之急的事情说得很随意,邹良被他一下子击中了心脏,空空地张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觉得自己问得突兀,邹良赶忙先说:“我姓邹,单字良,家里在城中开个酒铺。” “宋迎春。”他淡淡回答。 宋迎春。邹良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宋迎春的侧脸上挂着几颗汗珠,发间落了几片细小的枯叶,他平和的性子让邹良彻底放松,脖子也不再僵着,他轻轻把下巴放在宋迎春肩上。 宋迎春把他背下山,请了一辆牛车送邹良回家。天擦黑,终于到了,他一天没踪影,急坏了家里人,陈春梅在床铺上哭了好几场。好在他没啥大事回家了,邹潮听见消息,提前关了铺子匆匆赶回。 饭桌上,邹良说起被救的事情,邹潮听完,笑着一口气喝完杯里的酒。 “那少年,便是与你有婚约的宋家人。” 邹良一愣。父亲年轻的时候有个挚友,两人同一年成家,家中妻子也是同一年怀上,他们便约好,若生下的孩子是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邹良先出生,三个月后宋家娘子也生了,可惜是也是个儿子。 陈春梅生产不顺落下病根,自此后再难生养。倒是宋家娘子在次年年末又怀了胎,这次生了个女儿。父亲和宋家伯父都很高兴,认定这是天定的缘分,欢欢喜喜地结下娃娃亲。 邹良入学后,家里要他心无旁骛读圣贤书,对婚事也极少提起。不说,邹良都快忘了。 他皱皱眉:“父亲连人都没见,怎得能断定就是,同名之人那么多。” “错不了。”邹潮给自己斟了杯酒,“与你年纪相仿,在龙王山砍柴,心善寡言,定是你宋伯父家的大儿子。” “是不是长得还不错?” 那张山林中的脸在邹良脑中一闪而过,他不自觉地笑了:“嗯,好看。” 邹潮也爽朗地笑开:“宋家小女更好看,明日同我一起去宋家答谢。” 天刚亮,牛车上绑上几坛好酒,邹良拎着糕点和父亲一同出发。到了龙王山下的村落,邹潮指着远处的茅草屋说道:“快到了。” 院子扫得很干净,一个穿绿罗裙的姑娘站在门口,脸和宋迎春有几分相似。牛车停下,邹潮和她招呼:“玉玲吗?喊一下你爹爹。” 她一转身跑进屋子,很快,一对夫妇走了出来。 “怀民!” “潮哥!” 两人一边叙旧一边把酒坛子搬下来,宋家伯母招呼邹良进屋,唤做玉玲的姑娘一直好奇地跟在母亲身后。落座后,宋玉玲去烧茶,邹良看见宋伯母朝她耳语了几句,宋玉玲的脸马上红了,朝邹良看上几眼,躲进厨房不再出来。 到了午饭时候,还不见宋迎春的身影,邹良插话问:“宋世伯,迎春呢?” 宋怀民说:“他砍柴去了,看看时候也该回来了。” 邹良起身作揖:“我去找他。” 话罢,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他腿没好,走不快,顺着村道往龙王山走去,到了山脚下,脚踝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宋迎春背着柴下山,远远看见山脚的石头上坐着个人。是邹良,他有些吃惊,还不到三日,怎么就找过来了。 邹良不似昨日那般狼狈,穿的一身好衣裳,皮肤雪白,体面干净。邹良也看见他了,欣喜地跑过来,跑不快,脸上还一副着急样子。 第92章 宋迎春加快脚步朝他走去,刚碰上,邹良就笑着喊他:“迎春。” 当他是着急药材,宋迎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包裹:“给。” 邹良接过,打开一看,红通通的果子鲜灵珍贵。他惊讶道:“你采着了?” “迎春,你可真厉害!” “够不够?”宋迎春问,“崖深处还有,得绑绳子吊下去摘。” 邹良忙点头:“够了,够的!” 邹良抬头,仔细地看着宋迎春,他的眉骨上刮了一道新鲜的伤口,这点伤对宋迎春来说应该是稀松平常的,但邹良却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定是为了采药遭的,心疼地伸出手摸上去。 “疼不疼?” 宋迎春往后一缩:“没事。” 邹良脚不利索,宋迎春放慢步子。秋高气爽,村道两边开满大朵的木芙蓉,两人慢悠悠地回了家。 方子吃了半个月,陈春梅的病彻底好了。两家人也因此事多有走动,邹良的婚事也被家里提上好几次。 陈春梅见过宋家女儿,不说国色天香,那也是标致伶俐的一个姑娘。她很不解,为何一提起婚事,邹良就极不耐烦。邹良不痛快,她便不敢说了,一心盼邹良好生读书,明年科举高中。 作者有话说: 无虐点,但是会比较狗血。 第62章 平行番外2 入冬后天气冷,柴火好卖,宋迎春上山更勤。前些日子他进城去卖柴,被一家制碳的作坊拦下,老板问他能不能砍到黄果木。宋迎春知道大户人家喜欢好炭,黄果木制成的炭块烧的久,味道还香。可这柴不好砍,必是极深的林子里才有,比方说龙王山。 老板眼尖,看得出宋迎春能干,给他许诺了个好价格,还立了字据为证,宋迎春得连送一个月不断货,然后跟老板结钱。 能赚不少,宋迎春小心地把字据叠好放进兜里。收了定金,他往街口走,那边有家糕饼铺子,宋玉玲最喜欢的枣泥糕今天可以多买半斤。 路过学堂,他忍不住停下看看。夫子背着手,拿着书卷在讲些拗口的诗句,下面的学子大多听的认真,也有几个偷偷在打盹。 夫子讲完,放下书卷:“这章已经连讲了三日,现在我提一人,就此文讲讲心中见解,做议论。” 台下的学子开始躁动,交头接耳露出躲闪为难的神色。夫子摇摇头:“邹良,还是你先来吧。” 听见邹良的名字,宋迎春心头一怔。邹良穿着素白的衣衫,坐在在中间位置,听见夫子点名,从容地站起来。讲的什么宋迎春不懂,只听他滔滔不绝,娓娓而谈,期间夫子满意地笑了,台下的学生们也频频点头。 宋迎春已经知道邹良和自家妹妹的婚事,妹妹能嫁给这样一位品相好,有学识的人他自然是高兴的。他看着邹良讲完,坐下,心中欣喜又羡慕。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宋迎春为了砍黄果木,每天起早贪黑地上山,黄果木太硬,柴刀都砍坏了一把。到了算钱的日子,宋迎春背着最后一捆柴进城,心中惦记着,这笔钱拿到手得存下来,往后给妹妹做嫁妆。 “说好的一两银子,怎么就变成一吊铜板了?”宋迎春气的哐当一声放下刀,拍在桌子上。 炭铺老板毫不示弱:“你干什么?还想行凶杀人不成?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一吊铜板!你就说这是不是你按的手印画的押?” 宋迎春看着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捏紧拳头:“你这不是蒙骗人吗?说的跟写的不一样。” “奸商!”宋迎春骂道。 老板挑挑眉:“你今天就是闹到衙门,大老爷开堂审案也是一吊铜板。有何人证明我与你许诺了银子?” “一个臭砍柴的还敢跟我叫板。”他甩出一吊钱,“爱要不要,不要滚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小声议论:“写的确实是铜板。” “唉,这事不好说。” 宋迎春吃下哑巴亏,拿着钱走了。这窝囊气,他越想越难受,眼睛不自觉发红。他擦干净眼泪,昂起头忍下想哭的念头往城外走。 吵架耽搁了,路过学堂正赶上放学,宋迎春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邹良。 “迎春!”邹良朝他招手。 宋迎春却想躲闪,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到巷子里。 “迎春!迎春你别走啊,迎春你等等我。” 邹良竟然追了过来,宋迎春装听不见加快步伐,乱了方向。走出巷子,是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四周无人,邹良也跑着追上了他。 “迎春,你怎么不理我。”邹良喘着气问。 “我……我……”宋迎春想说他不是故意的,一看见邹良,他忽然委屈的劲上来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滚。 “怎么哭了呢。”邹良急了,拿出帕子他擦眼泪。“迎春你怎么了?” “别哭啊,跟我说说。” 擦了几把,眼泪沾染着宋迎春脸上的汗渍,弄脏帕子。宋迎春吸吸鼻子,轻轻推开邹良的手:“我脸上脏。” 邹良笑笑:“不脏。” 宋迎春被邹良拉进土地庙,扫干净两张凳子坐下,他哭完心里舒坦了些,讲述今天卖柴结钱的事。 “那张赖子,总干这些坑蒙拐骗的事情。”邹良跟着生气,“你把字据给我看看。” 宋迎春掏出东西递给他,邹良看完,字据上确实瞧不出什么毛病。宋迎春知道这事没法翻盘,更气自己没用,小声地说:“我不识字。” 第93章 邹良早就猜到,问道:“那我教你认字可好?” 宋迎春迟疑着,没答应。 邹良追问:“你不愿意?” “没有。”宋迎春赶紧解释,“我听我爹说你学业忙,而且……” “而且什么?” “我笨的很,没读过书。”宋迎春红了脸。 邹良被他逗笑:“那不怕,我慢慢教,你慢慢学。往后每日,你卖柴早便在庙里等我,我放学早便在庙你等你,每日学半个时辰就行。” 见宋迎春还未答应,邹良接着说:“迎春,你识字后,就没人敢在这事上诓骗你了。” 心中的委屈就这么散了干净,宋迎春认真地点点头。 认字的第一天,宋迎春早早来到庙里,把废弃的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地也仔细地扫了一遍。他坐在桌前,等邹良放学。 傍晚时分,邹良背着包袱过来了。他打开包袱,在桌上依次摆好笔墨纸砚,拍拍身边的凳子:“坐这里。” 宋迎春在他身边坐下,邹良递过一杆笔:“这是我昨日特地给你买的。” 他又打开一本旧书,指着第一行说:“今天教你认十个字,五天后每天认二十字,再五天后加至三十,半月后便是每天四十字,我便不再加你功课,多了记不住。” 宋迎春没想到邹良如此上心,更加紧张。邹良说完,开始教学。他说一字,宋迎春跟着念一字,读过几遍后,全都记住了。宋迎春心里高兴,原来识字没他想得那么难。 认完,邹良便教他写。宋迎春很抵触:“我认得就行了,不用会写。” 邹良很坚持:“只是认,太浅薄,你得学会写才不会忘记。” 读书这事,宋迎春无条件相信邹良,拿起了桌上的毛笔。 笔很新,很漂亮。可他哪里抓过这么精细的东西,宋迎春哆哆嗦嗦沾了点墨,笔尖悬在纸上迟迟不敢落下。虽不是力气活,额上却沁出一层薄汗。 “迎春,你笔拿的不对。” 邹良起身,站在宋迎春身后,他掰开宋迎春的手指,教他重新拿好,又牢牢握住他的手,带着宋迎春一笔一划地写。 邹良掌心偏凉,皮肤细致光滑。他弯着腰贴的很近,呼吸落在宋迎春的侧脸上。宋迎春觉得自己变成了木头人,一点动弹不得,只有手腕在跟随邹良的力气,写下那些横竖撇捺。 一个时辰后,夕阳西下,金黄的光打在白纸上。宋迎春看着自己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笑了出来。 邹良掏出本小册子,提笔在第一页写下点什么,又勾出朵小花。宋迎春看得出神,邹良的字太好看,那只笔拿在他手上像是被施了咒法,行云流水。 “今天学的很好,这花便是奖励你的。” 宋迎春问:“那要是写的不好呢?” “那便扣你一朵。”邹良冲他坏笑。 宋迎春看着花,格外珍惜:“我定会好好学。” 识了字,宋迎春走在街上看见招牌告示都会留意几分,看看自己认得多少。他不愿耽误邹良的时间,开始每天早起上山,卖完柴便马上跑到庙里等着。 小花拿到第五日那天,邹良带着糕点来的。 “今天要给你加功课,我们先吃点东西。” 宋迎春认出来邹良带过来的,都是糕饼铺子里面的贵价货,心里过意不去。他忽然想,等到来年夏天,山上的野果都熟了,他要摘最大最好的给邹良带过来。 可他又很快意识到,那会邹良已经在赶考的路上了,再往后,他一定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再……再娶他妹子。 明明是好事,宋迎春却不知自己为何,狠狠失落起来。 “迎春,你吃啊。”邹良把一块糕递到他嘴边。 宋迎春接过来,咬下一口,糕软,留下道整齐的咬痕。 “好吃吗?这铺子是我同窗家开的,他说这个最好吃。” 甜润的滋味在嘴里化开,宋迎春满足地笑:“很好吃。” “我尝尝。”邹良说。 宋迎春看看纸包,手里的糕就一块,他刚想掰开分给邹良,手腕就被轻轻捉住。邹良在就着咬痕吃下一大口,自如地夸道:“确实不错。” 邹良笑着,直直地把他看住,像是等宋迎春回应。宋迎春拘谨地低下头,把剩下的糕全塞进嘴里,还是很甜,怎么有点腻的难受了? 一日二十字,宋迎春学得更努力,回家后也不忘复习,砍柴时休息,他都记得拿起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等小花画满,邹良说会把册子送给他。 天越来越冷,宋迎春除了打扫之外,每天会烧个小炭炉,给邹良暖身。他皮糙肉厚无所谓,邹良可不行,宋迎春舍不得他受冻。 最近天气不好,阴阴沉沉。这天宋迎春照常在庙里等邹良,眼看着到了放学时候,忽然下起了雪。老天像是憋久了,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落下,不多会就湿了地面。宋迎春越等越急,雪天路滑,他希望邹良今天别来了,太麻烦。 拿起纸伞,宋迎春往学堂方向跑,刚出门没多久,就看见迎面走来的邹良。他穿着玄青的披风,被雪淋白了头。 “你怎么没打伞。”宋迎春几步跑到邹良身边,他个头高,宋迎春高举着伞凑过去。那纸伞老旧,破了不少,宋迎春又慌忙把伞面转转,好的那面罩着邹良,破烂的这边留给自己。 第94章 邹良扫扫头上的雪,毫不在意:“忘记带了,快走吧。” 刚到庙里,宋迎春就去烧炭。他走的急,庙里窗户也是坏的,炭块早被落进来的雪打湿,宋迎春很懊恼,说道:“良哥,今天不学了,你早些回去吧。” “瞎说什么呢。”邹良解下披风,在桌上摆好笔墨。“过来,今天我要教你写名字的。” 宋迎春又开始欣喜,他只知道自己出生时迎春花开的好,爹爹便用花给他当了名字,却从不知道那三个字怎么写。 他坐下,一笔一划跟着邹良学。十来遍后,纸上歪歪扭扭的字变得规整不少,邹良拿出一张新纸:“差不多了,再写一遍我来看看。” 雪白的纸上,宋迎春慢吞吞写下自己的名字,邹良夸他写得好,进步快。宋迎春心头很暖,他小声问道:“良哥,你的名字怎么写?” “我的?”邹良笑笑。 他拿起毛笔,在宋迎春的字旁落笔。 “这是邹。” “这是良。” 邹良说着,写完自己的两个字,字行正倚交错,落笔苍劲有力。宋迎春在心里偷偷记下那些笔画,邹良的名字不难写,他定能写会。 风忽然转了方向,夹着雪花吹过来。宋迎春下意识地护住邹良,伸手拥了拥他。 “良哥,你怎么这么冰。”宋迎春心疼了。 “嚯,迎春你好暖和啊。”邹良把手贴到宋迎春脸上,本来只是热,很快那张脸就红了起来。 风更大了些,两人坐在蒲团上,靠着墙躲雪。宋迎春能感觉到邹良的体温还是偏冷,便往他身边靠靠,试图让他暖和一些。 邹良一把抱住宋迎春,扣着他的脑袋压在肩上,两个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宋迎春心口突突猛跳,刚想挣开,就听见邹良说:“迎春,这样我便不冷了。” “别动。” 宋迎春便不动了,带着点怯,在邹良怀中安静下来。 雪花落在砚台里,落在白纸上。宋迎春看见融化的雪水打湿了墨迹,他和邹良的名字,糊在了一起。 第63章 平行番外3 曹斌爹爹好酒,常让他拿糕饼去邹良家的店里换酒喝,两人从小就认识,大了更是一起入学堂,同窗多年。 他不如邹良功课好,家里虽不指望他考出什么名堂,但也得读书明理,不能当个目不识丁的粗人。 曹斌不爱读书,旁门左道的玩乐事倒是精通。这日他兴冲冲地来学堂,坐到邹良身边耳语:“我寻了好东西,放学一起看。” 邹良没兴趣:“放学我有事。” 曹斌赶紧说:“真是好东西,我当你是最亲的兄弟才带你看。” “那就现在看。” 曹斌在兴头上,拉着邹良躲到无人处,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卷,迫不及待打开,笑嘻嘻道:“没见过吧。” 邹良翻了几页,是春宫话本,光裸的男女在柳树下交缠行事。见邹连没反应,曹斌觉得扫兴:“这你都不喜欢?” 邹良合上书:“有男子吗?” “男子?” “就是龙阳话本。” 曹斌瞪大眼睛:“你你你……,唉,你咋好这个,这可不好找。” 邹良露出笑意:“夫子这个月要交的文章,我都替你写。” “你说的啊,别反悔!”曹斌喜滋滋地说,“要看啥我都给你搞过来。” 隔了几日,曹斌与邹良约好早早来学堂,他拿出新话本递过去:“喏,可给我一顿好找。” 邹良草草翻看后皱眉:“这人画的也太丑了,细胳膊瘦腿的有什么看头。” 曹斌反驳,指着画上威武的男人说:“哪里瘦弱了?这可是最近大火的武状元痴恋头牌倌儿,抢手的很。” 邹良挪挪他的手指,放在那个压在床上小倌上:“他瘦得跟姑娘一样。” 曹斌叹了口气:“那你要看啥样的?” 邹良想都没想:“那自然是康健壮硕,血气方刚,容貌也得英俊的。” 曹斌使出浑身解数,淘遍街头暗巷,重新找了好几本册子,邹良不是嫌难看就是说无趣,但龙阳话本不多见,他也只能勉强收下。 夫子年迈,有偏头痛的旧疾,近日发得厉害,便停了学堂两天的课。这可把曹斌高兴坏了,约邹良去市集玩耍。 逛得累了,两人坐在路边的摊上喝茶,茶摊对面是个卖脂粉的摊子,几个姑娘正在挑挑拣拣。 曹斌与邹良同岁。十八了,正是悸动的年纪,最近话本看得太多,心浮气躁。他端着茶杯打量着对面的姑娘,邹良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认出了宋玉玲的背影。 邹良向他打趣:“你猜猜哪个最好看?” 曹斌说:“这哪里能猜出来。” 邹良轻笑:“定是那个戴粉花的。” 正说着,三个姑娘买好了东西转过身来,曹斌瞬间睁大眼,追着宋玉玲的身影痴痴地看,半天了才察觉自己眼神冒昧,赶紧扭过头,咕咚一声灌下大口茶水。 “好看不?”邹良问。 曹斌吞吞喉咙,支吾着:“她好漂亮。” 那日后,曹斌害了相思病,日日惦记宋玉玲。邹良从未见过曹斌如此动心,便问他是否真心喜欢,曹斌哭丧着脸念叨,吃不好睡不香,还不是真心么。 邹良拍拍曹斌的肩膀,莫急,我帮你。 第95章 曹斌家中有款红豆酥卖的很好,秘诀就在那酥皮,是他爹爹研究良久的手艺。可这糕点中的红豆馅却着实烦人,虽说不值钱,可得每日现做,耗费工时。家中生意忙,人手不够,时常来不及做馅,导致红豆酥不够卖。 曹斌便向爹爹出主意,将做馅的活包出去,花不了几个钱还能节省时间。爹爹自然答应,夸他终于懂些经商的窍门,有长进了。曹斌趁热打铁,说包活的人,也是他来找。 “我爹爹答应了,后面咋办?”曹斌问邹良。 “后面?后面你就等着天天见到她了,你记住,事成后,不管你们家什么时候开工,你都说要每日辰时送货。” 曹斌不解:“为何是辰时?” “你傻啊,我们巳时上学,她辰时来,你不是正好能见上。要不人家天天来铺子,你在学堂,来了也是白来。” 曹斌连连点头,叹道还是你厉害。 后面的事情很顺利,邹良问宋迎春,自家妹妹可愿意接些活,赚点小钱。宋迎春听完送红豆馅的活,觉着不累报酬还不少,就替自家妹妹答应下来。 而后,宋玉玲日日早起赶往曹斌家的糕饼铺,宋迎春卖完柴在庙中等邹良。 临近春节,宋迎春砍柴之余在山里设了不少陷阱,准备捕些野味过节吃。这日收获很好,三五只毛丰羽亮的山鸡落进了套子里,宋银春拎着山鸡回家。 见野鸡长得肥硕,宋怀民便叮嘱:“明日随我一起进城,给邹家送去。” 宋迎春点头,找来绳子把山鸡捆上。 “玉玲儿的婚事,也该商量商量了。” 宋迎春停下手里的动作,默默地说了声:“好。” 次日学堂放假,邹良也在家。家里备了好酒好菜,宋怀民和邹潮在桌上喝得尽兴,吃完午饭,邹潮要去酒铺干活,便让邹良送人。 邹良指着西边方向:“宋世伯,城西方向今日有市集,人多太挤,我们走城东门吧。” “好、好,听贤侄的。”宋怀民笑着答应。 往城东走,人确实不多,路上经过护城河,河边有几个买吃食货郎担子,鲜红的冰糖葫芦很是惹眼。远远地,宋怀民看见一男一女在河边的大树下嬉闹,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觉得那姑娘与自家女儿很像。 宋怀民心想自己真是喝糊涂了,又忍不住加快步子往前走。看清楚了,那不是宋玉玲是谁?和一少年举止亲密,拉手嬉笑。 “玉玲儿!”宋怀民大吼。 宋玉玲看见爹爹,吓得掉了手里的糖葫芦,哆哆嗦嗦地答应:“爹……” 宋怀民一把拉过宋玉玲,捏着她的肩头问:“这小子是谁?” 曹斌赶紧上前:“伯父,我是……” “没你说话的份!”宋怀民推开他,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抬手像是要打下去。 宋迎春拦在他面前,伸开双臂把妹妹护在身后:“爹!有话回家说,你别打玉玲。” 宋怀民忍下怒气,朝邹良赔礼:“贤侄,叫你看笑话了,我先带她回去,后面定向你父亲赔罪。” 他看看躲在宋迎春身后的宋玉玲,狠狠地叹息一声,转身走了。 刚到家,宋玉玲便跪在地上,抿着嘴哭。 “哭?你还有脸哭?你一个女儿家,已有婚约,还跑出去跟别人私会,像什么样子?” “你让我怎么跟邹家交代?你真是气死我了。” 宋玉玲哭得说不出话来,宋迎春跟着跪下。 “爹爹,你别骂了,玉玲儿还小。” “小?”宋怀民拍响了桌子,“你就是太惯着她了!” 气归气,宋家夫妇到底是舍不得打自家女儿,次日一早,两人穿戴整齐去了邹家。 —— 邹良刚出学堂,宋迎春就追了上来 “迎春。”他笑着问,“怎么没在庙里等我。” “我……我着急。”宋迎春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妹妹的事情,求你别怪她。” “她确实不对,可你……”宋迎春舌头打结,像是难以启齿。“可你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别为难她。” 邹良忍着笑意,装作严厉:“要这么算,那我教你识字这情分,迎春你用什么还?” 宋迎春抬起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邹良不再逗他:“好了,你妹妹不喜欢我,还能强求不成。曹家人好相处,她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宋迎春张口准备说些什么,邹良打断他:“我爹娘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自会说好。” 宋迎春悬了一天的心放了下来,忽然就红了眼:“良哥,我要怎么谢你才好。” “替你妹妹嫁我?” 宋迎春一愣,邹良轻笑:“逗你呢。” 晚饭桌上,陈春梅还是忍不住说起这事,邹潮与宋怀民多年交情,自然不会为难宋家。只是好好的儿媳没了,陈春梅心里不快活。 “娘,你要是真舍不得这门亲,宋家又不止一个孩子。”邹良忽然放下筷子,冲陈春梅笑。“让迎春嫁我更好。” “胡闹!”邹潮呵他,“那迎春好好的男儿,嫁你当妻,成何体统。” 陈春梅也觉得不妥,以为是儿子失了婚约胡思乱想,安慰道:“良儿,好姑娘多呢,娘明日就去找媒婆给你寻。” 邹良没答话,草草吃完,放下碗回房。 第96章 他忽然就病了。天天喊自己头晕乏力,时不时带几声咳嗽,郎中们看了又看,药吃了又吃,还是不见好。陈春梅急得跟着难受,夜夜睡不好。 挑个好日子,她赶紧去山上拜佛。这是她多年不变的习惯,家中有大事,必得拜拜求个心里踏实。拜完,她去山脚下卜卦,邹良这病来的蹊跷,她心里琢磨着别得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陈春梅不少来,与卜卦的陈半仙熟识。见陈春梅慌慌张张,陈半仙便不多寒暄,赶紧请卦。 卦象一出,陈半仙面露难色,摸着自己的八字胡久久不开口。 “仙人,卦上怎么说啊?”陈春梅焦急地问。 “啧。”陈半仙咂嘴,缓缓说道,“不吉啊。” “你儿近日,坏了一桩姻缘。这本不算大事,可庇佑他的巨蛇星半月前星象有变,导致你儿气运削弱。这亲事自小便有随他长大,突然间断了,冲撞命格,轻则患病一场,若久病不愈,那得是要命的劫难。” 陈春梅听完,两眼发黑,一把拉住陈半仙的衣袖哀求:“仙人,求你想个法子救救良儿,他虽说性子骄傲,但自小也是乖巧听话,书念得也好,算起来,良儿还得叫你一声世伯……” 陈半仙摆摆手,安抚道:“想化此劫,倒也不难。需得将姻缘续上,若我没算错,你儿的姻缘已落在那户人家另一个孩子头上了,快些去说亲吧。” 陈春梅抹干净眼泪,连声道谢,快步往家赶。 邹良从屏风后走出来,陈半仙笑盈盈地问:“小公子可还满意,我可是一字不差地都说好了。” 邹良笑笑,将银两放到桌上。 晚上,邹潮刚回到家中,就和陈春梅争吵起来。 “你尽信那些道听途说的瞎话,良儿只是病了,用心养着便是,哪有逼着宋家嫁儿子的道理。” 陈春梅尖着嗓子喊:“瞎话?我只字未提陈半仙便算出来良儿坏了婚约,多少郎中都瞧不好的病,我求了法子你还不信?” “要说,这事都怨你,没事定什么娃娃亲,现在亲没成,反倒祸害了儿子!” 这么一说,邹潮心里有点发虚。 陈春梅见他还不答应,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良儿寒窗十几年啊,眼看着开春就能去赶考了,你忍心看着他一病不起,多年努力白费吗?” 邹潮扶她,她不肯起,就这么坐在地上哭了半个时辰。 “唉!”邹潮无奈地长叹一声,甩甩衣袖,“你别哭了。” “叫你别哭了!明日我去宋家说亲去行了吧!” 第64章 平行番外4 土地庙里,桌案空空。宋迎春今天中午就来了,他从未有过这么重的心思,总惦记着爹爹的话。柴都砍不好,胡乱凑了一担进城低价卖掉。 他还是来了庙里,咬了半块馒头,喝下几口凉水,呆呆地看着土地老爷。 玉玲儿悔婚在先,害的邹良遭劫,大病一场。宋迎春觉得他去替嫁,天经地义。可他是男子,不能传宗接代,也不如姑娘体贴好看。邹良长得好,饱读诗书,还有家底,就这么被迫娶他,实在太亏了。 宋迎春不擅深虑,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看着日头落下,邹良来了。 “迎春。”他照旧摆好笔墨,坐在桌案前。 “字已识得差不多了,今日我教你写些简单的文章。以后看告示,写契约,都难不倒你。” 宋迎春才回想过来,他确实已经学成了,往后也没理由天天与邹良见面。他木木地坐下,看邹良写字。 邹良想了一会,忽然扭头冲他笑:“文章,我们写婚书可好?” 宋迎春别过头闷声道:“不好。” 邹良说:“我们已经定亲了,我理当写婚书给你啊。” 宋迎春反驳:“那不是心甘情愿的婚事。” 邹良心头一缩,他未见过宋迎春这般模样。敛起笑容暗自思忖,这次是不是做的太过了,让迎春为难。 他凉着眼睛问:“你不愿意?” 宋迎春没答话。 邹良挤出个牵强的笑:“没事的,迎春,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他像是受了委屈,低声道:“原来你不喜欢我。” “不是的,不是!”宋迎春慌张地解释。“我是……我是男子啊。” “那又如何?” “就……”宋迎春羞得脸上发烫,“不能生养。” 邹良道:“你要是喜欢孩子,我们就去善堂里抱养,要男要女,你说了算。” “就这么简单吗?” “那不然呢?”邹良一脸坦然。 宋迎春怔怔的看着他,眼中含水般柔软。邹良看得心痒,故意问道:“迎春,你刚说,不是不喜欢我,那是什么?” “我说了吗?” 邹良不依不饶:“说了啊。” “迎春。”邹良靠近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我给你写婚书。” 那日回家,宋迎春怀里揣着一纸字迹漂亮的婚书。夜深了,他把婚书小心地叠好放在枕下,落在脸上那个吻愈发滚烫,宋迎春将脸贴在枕上,久久不能入睡。 刚开春,天气还冷,土地庙前的丁香花却意外地开了,淡紫色的小花挤挤挨挨开了一树,烂漫动人。邹良明日就要上京赶考了,宋迎春心里既期待,又舍不得。 “迎春,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邹良向他允诺,从怀里掏出小册子。“小花已经画满了,你收好,就当……” 第97章 “就当是我给你的信物。” 宋迎春点点头,接过册子揣进怀里。 “迎春,你不给我留个东西当念想么?” 邹良一问,宋迎春就开始懊恼了。他没什么花花心思,哪里有准备。 邹良露出狡黠的微笑,一点点靠过来。宋迎春莫名地紧张,邹良进一步,他往后退一步,终于撞到丁香树上无路可退。 “迎春,我想要你的信物。”邹良眼神灼灼,宋迎春不敢直视,依着树扭开头。 邹良伸手插进他松软的发间,别过他的脸让他抬起头,热切地吻了下来。湿滑的舌头探了进去,搅着宋迎春的舌尖纠缠住,邹良吮得用力,亲得凶狠,宋迎春毫无防备,整个人都软了下来,闭上眼紧紧地抱住邹良。 不知过了多久,邹良终于松开,他轻轻抚摸着宋迎春发红的嘴唇,深深地说道:“迎春,我定会考取功名,风风光光来娶你。” 宋迎春喘着气,像是离了魂还未苏醒,低声喃喃:“考不中,也可以。” —— 又是秋日,凉风飒飒。宋迎春背着柴进城,刚路过学堂,便看见一个小孩着急忙慌地跑,嘴里喊着:“放榜了!放榜了!邹家少爷考中了。” 他朝邹家酒铺跑去,听见消息的人都跟凑过去看热闹,宋迎春加快了步子跟上去。到了酒铺,小孩跑急了,弯腰插着膝盖,气喘吁吁。邹潮等那孩子顺了气,问道:“如何?考中秀才了吗?” “何止是秀才!”小孩扯开喉咙大喊,“邹少爷中了进士!” 邹潮一个趔趄没站稳,身后的伙计搀扶了一把。 “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们家邹少爷考中了进士!” 人群中一片唏嘘。 “了不得!” “恭喜恭喜。” “我多买点烧酒,沾沾喜气。” 邹潮给那孩子发完赏钱,朝人群作揖答谢,酒铺门口簇拥的人群久久不散,宋迎春悄悄地走开。 邹良考中,他心里自然欢喜,算算日子,五日后邹良便可赶回,他们约好,回程那天,宋迎春在土地庙等他。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开,路上不少人在往邹家酒铺方向赶去,两个穿戴花俏的妇人跑得着急。宋迎春认得,那是城里有名的媒婆。 “我说你快点,邹家这下多少人惦记了,这桩媒说成了,定不少赚银子。” 宋迎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邹良往后,必能去县衙当差,是官家人了。他与邹良本就不是门当户对,现在更是天上地下。邹良考中,想必这劫难早就破了,他们之间勉强而来的婚约,又算的了什么? 他苦苦地想着,心中一阵酸涩,肩上的柴更沉了几分。 邹良回城那日,宋迎春在庙前徘徊,他猜想着邹良大概是不会来了,又怕他真的不来。远远地,街巷方向传来热闹的鞭炮声,夹杂着欢呼。 是邹良,宋迎春忍不住跑过去。邹良骑着匹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笑着向众人点头致意。 穿红着绿的姑娘小姐,捂着帕子交头接耳,娇羞地笑。胆子大的,挥手朝邹良扔花,邹良接过一朵粉红的月季,又扔回了人群中,惹得一片哄笑。 他往后,定能顺风顺水。宋迎春想着,摸了摸胸前已经捂得热乎的小册子,不再遗憾。 是清晨,露水很重,打湿了宋迎春的草鞋。晨曦中,龙王山上薄雾缠缠,宋迎春顺着村道往山里走,静悄悄的路上忽地传来一声呼喊。 “迎春!”邹良跑过来,一把抱住宋迎春。“可是昨日我去得太迟,你回家了?我在庙里等到天黑也不见你。” 他捧着宋迎春的脸,软声道:“迎春,我好想你。” 宋迎春又开始发愣,邹良风光回来的场景历历在目,他狠了狠心,推开邹良的手,努力冷静下来:“良哥,你现在是进士了。” “嗯,我了我能考中,还能诓你不成。”邹良笑道。 宋迎春又说:“进士,不一样。” 邹良见宋迎春又是一副拘谨模样,追着他的眼问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觉着我考中了,能谋上官职,你配不上我了。” 宋迎春被猜出心思,又不敢承认,紧张地吞吞喉咙。 邹良搂紧他,贴着他耳边说:“迎春,那你便听好了,我喜欢你,心悦你,爱慕你。见你便高兴,你得遵守承诺嫁给我,我们日日相守,白头到老。” 一月后,陈春梅算了个黄道吉日,搬出家中珍藏多年的陈酿,买足了红绸炮仗,热热闹闹地把婚事办了。 宋迎春坐在床边,穿一身红衣,等的人都发困,还不见邹良过来。婚礼规矩太多,一天折腾下来,宋迎春觉得比砍柴累多了。外面还没散席,他靠着床边,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朦胧中,他听见邹良说话,很硬气:“我说不许闹洞房就不许闹,我娘子不喜欢,都赶紧滚蛋,别妨碍我!” 一片笑声中,门吱呀开了。邹良栓上门,三两步走到床边,将宋迎春扑倒在床上,急急地亲了上去。 邹良呼吸滚烫,唇舌上酒味很浓,宋迎春瞬间清醒,张开嘴回吻。湿湿黏黏的亲了一阵,两人都乱了气息,邹良胡乱的拉扯宋迎春的衣衫,几下便将上衣脱了个干净。 宋迎春开始心慌,平日里只是亲,他已经习惯甚至喜欢上了。这回,是要做那事了吗?别说两个男人该怎么做,男女之间那点事,他都一窍不通。 第98章 邹良正要松开他的腰带,宋迎春一把捂住他的手:“要……要做什么?” “迎春,你别怕,我轻轻的,不弄疼你。”邹良一边舔吻着他耳垂,一边低声哄他。 那处很痒,邹良的舌头绵绵麻麻,蜜蜂钻花一样叫宋迎春瘫软下来,他被吻得迷迷糊糊,浑身脱了个干净。 邹良伸手拉开床头的抽屉匣,拿出个精巧的瓷盒。很快,宋迎春只感觉身下那处粘上一片冰凉黏腻的东西,还闻到淡淡的香气。 “这是……什么?”宋迎春支吾着。 “脂膏。”邹良的手指开始作乱,“抹上就不疼了。” 宋迎春嘶了口凉气,喘着气问道:“良哥你怎么,怎么什么都懂。” 邹良脱掉衣衫扔到床下,猛地把宋迎春翻过来,贴着他的背压了上去。 他声音被情欲烧得低沉粗重:“因为我读书多。” ——— 阳春三月,风暖花开。邹良整理完案上的卷宗,起身准备放班。 “邹主簿,主簿大人。”是衙门里的陶小厮,“柳师爷在红杏楼定了桌子,喊大家伙一起去划拳吃酒,邹大人一起去吧。” “他可不去。”旁边的衙差打趣,“邹主簿一放班便着急回家见娘子,没啥大事叫不动他。” 三人笑着告别,邹良往酒铺走去。 宋迎春正在教新来伙计封酒,邹良坐到柜台前,翻开账本,迎春的字写得愈发好看了。 忙到关店,天已经黑透了。 月光朦胧,暖风徐徐。昏黄的灯笼照在街道上,路边的几株丁香开了一树的花。 夜色下,邹良牵着宋迎春的手,一道回家。 ——番外完——